第一卷 凤起岭南 第1章 暗春   阳春三月,正是万物生长的大好时节。高墙中的后院里,池中春水碧绿,秋千低垂,带着水意的花草清香更是怡人。远处连绵青山,草木更是疯长,一片生机盎然之色。
  
  虽然远离中原之地,又有蛮夷之野和瘴气遍地的外号,但是岭南天气暖和,什么季节的景色都比长安活泼不少。
  
  就在这样明媚的春光里,元非晚倚着闺阁窗边矮榻,手卷薄册,有一句没一句地念着诗:
  
  “烟柳飞轻絮,风榆落小钱。
  
  濛濛百花里,罗绮竞秋千……”
  
  远看,她似乎在用功读书;但如果走近,就能发现,她神色懒散,眼睛半眯,眸光飘忽,根本什么都没入眼。
  
  再看屋里,书架依次整齐排开,桃木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壁上悬挂几幅工笔山水立轴。这些陈设并不华贵,倒也显得清新雅致。
  
  元非晚梳着个简单的高髻,身着牙白卷草纹半臂,樱草色百褶长裙垂曳至地。配着露出的精白缎子襦衫,素雅恬静,和个正当好年华的十三四岁女儿家正合衬。若不是她脸上、脖子、双手都缠满了碍眼的布带,这一定是副美极了的仕女读书图。
  
  微风拂过,窗外杏花如雪飞舞,她身上绣着银线杏花图案的薄红色披帛也轻轻飘了起来。梅花纹象首三足香炉里冒出的淡青烟气被吹得歪向一边,而她就在这淡淡的的药香里似睡非睡。
  
  门外忽而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随后,有人迈步进门。“大娘,徐大夫来了。”
  
  这声音细弱,元非晚不用看就知道是她的贴身丫鬟水碧。另一个比较开朗的叫谷蓝,这时候应该在给大夫奉茶。她稍稍打起精神,放下手中书卷,立起身道:“拿一顶帷帽来。”
  
  帷帽是现时女子外出或骑马时挡脸所用,通常为半透的纱帛制成。元非晚尚在病中,连风都要少吹,当然不可能出门。只是,她出身书香门第,还待字闺中,大夫来诊治的时候,为了避嫌,里外之间理应隔一道布帘。
  
  水碧惊了一下。“大娘,您……”她迟疑道。但瞥见自家姑娘眼里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就把后半句吞了回去,老实去了书房对面的闺房。
  
  元非晚看人出去,眼珠微微一动。听话倒是听话,可惜太唯唯诺诺。不过,敢在出了水痘的她身边服侍,也能算忠心了。
  
  不多时,水碧取了一顶霜白色的罗纱帷帽回来。这帷帽看着普通,但却是元非晚所有帷帽中最长的,垂坠过腰。她给元非晚戴好了,这才小心扶着自家小姐下楼。
  
  元非晚这闺阁是独家小院,院后有园子,楼下有画堂。这会儿,年近半百的徐大夫正在厅中,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绿茶,眉间皱纹略紧。
  
  谷蓝偷瞄着他的神色,一颗心微微沉下去。难道大娘的病不太好?可她看着,大娘手上的疹子像是要消完了啊?
  
  元非晚从堂后转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她脚下轻移,挑了个最近的圆凳坐下。“让徐大夫久等了。”
  
  徐大夫徐寿一折头就看见元非晚坐在他对面,立刻跳了起来。可他嘴里还有一口茶,这一惊上不上下不下,不由连连咳嗽。
  
  谷蓝也被骇了一跳,幸而没砸掉手里的瓷壶。主子的举动她不敢管,一双会说话的杏眼立刻扫向水碧:让你请大娘看诊,可不是让你请大娘下来!
  
  元非晚穿到这身体半个月,早已能读懂谷蓝目光里的意思。此时看到水碧被瞪,她也不以为意,只在心里笑了笑。“我总在屋里呆着,闷也要闷死了。惊扰徐大夫非我本愿,我在这里给徐大夫道歉。”
  
  说着,她站起来,就要给徐寿行礼。
  
  徐寿被唬了一大跳。“徐某无事,大娘多礼了。”他连连道,“大娘这就请坐下来,好让徐某看诊一二。”
  
  元非晚本也没打算真行礼——她做公主做惯了,不说颐指气使,但她上辈子出生以来,就只有别人给她行礼的份儿。这会儿,虽然她给自己做了半个月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建设,但对别人弯下膝盖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
  
  所以,听到徐寿这么说,元非晚微微点头,又坐了下去,没什么表情。她戴着帷帽不说,脸上还有一圈圈布条阻挡,就算笑也没人看得见。“徐大夫请坐。”
  
  徐寿看她根本没挪动的意思,只得依言坐下,打开药箱,将银针药膏等物一字排开。
  
  元家正房这大女儿,身子骨弱,一出长安就开始咳嗽,到了峯州又水土不服。这一年下来,小病不断,缠绵病榻,院子都没出去几次。
  
  她父亲元光耀,年少进士及第,一路平步青云,官至正三品礼部郎中,可谓春风得意。一朝被贬岭南,只领一个峯州司马员外郎置同正员的从六品官职。这是个编制外的散官,别说掌握军粮车马之类的实权,官衙防阁什么的也都没有,还得自己买房居住。
  
  还听闻,虽然她母亲萧夫人是汝南县主,但被其父吴王谋反案牵连,已经变相软禁于长安的吴王府好几年,连元家举家南迁都无法出门相送……
  
  医者父母心,便是和元家毫无干系的徐寿,也不免对这少女心生怜惜。所以,这会儿看到元非晚竟然有力气下楼来,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不过,这高兴之余,想到刚才在外面无意中听到的一耳朵,他脸上又蒙上了阴云。
  
  “徐大夫,我家大娘情况如何?”一边看着的谷蓝再也忍不住,出声询问。大夫脸上忽晴忽雨的,弄得她心里也忽上忽下的。
  
  别的病还好说,水痘可不是什么可以怠慢的事。万一照料不好,可是要留疤的!她们姑娘还没长开时就能看出将来必定是个美人,怎么能毁容?
  
  再者说,水痘会传染,整个院子都被禁足了。麻烦是小事,但外面的消息,她们也都一概不知。就以二房三房的心眼,指不定又想出什么法子来阴她们大娘呢!
  
  徐寿被这么一问,收回心思,笑着回答:“恭喜大娘。您的情况很稳定,再过七日,约莫就好完全了。这些药膏,还是照前头那样,擦身之后涂上,日日更换。”
  
  一听时间,谷蓝喜上眉梢。“就知道徐大夫是货真价实的岭南名医!”
  
  “徐某愧不敢当。”徐大夫连连客气。
  
  元非晚表情依旧没什么波动。相比于她的病,她现在更关心徐寿为什么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过直接问出来是下下策,她只点头道:“麻烦徐大夫了。”
  
  谷蓝接到她的眼神,识趣地送已经收拾好药箱的徐寿出去。而水碧则帮着收起徐寿留下来的药膏和布条,留着给元非晚睡前用。
  
  院子并不大,徐寿和谷蓝两人很快走到角门。
  
  “徐大夫,我们大娘是真要大好了吗?”眼看徐寿就要离开,谷蓝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瞧那沉重脸色,该不会是唬她们的吧?
  
  徐寿站住脚,不易察觉地往门外望望,随即压低声音回答:“大娘近日心情开朗,确实比以前康复得快。”
  
  谷蓝眼睛转了转,注意到了这点变化。“那您还……”想到角门外还有家丁等候,她声音也低了。
  
  徐寿张开嘴,有点为难。照理来说,别人的家务事轮不到他这个外人管。但元家大姑娘的情况实在不利,连他这个外人也看不下去了。“大娘向来体弱,多将养些时日,总是有益无害。”他委婉提醒道,而后转身离开。
  
  谷蓝愣住了。徐大夫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们大娘继续禁足更好?
  
  元非晚很快就听到了徐寿的这句话。谷蓝汇报给她的时候,她已经回到阁楼上,慢慢喝着水碧调好的银翘散。
  
  谷蓝看她不说话也不动作,不由有些性急。“大娘,您品性高洁,喜爱清净,不爱搅合那些腌臜事,我们都知道。可俗话都说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您再这么病下去,老夫人那边就……”更嫌恶您了!
  
  元非晚放下瓷杯。杯盖和杯沿摩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谷蓝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就算老夫人再不待见元非晚,那也是这家里辈分最高的人,轮不到下人嚼舌根。“大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好了,不用解释。”元非晚终于开了口。她性子清淡,声音也带着股冬天冰雪的冷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这事就照着徐大夫的意思来。”
  
  “大娘……”谷蓝还想说什么,但还是咽了回去。
  
  水碧立在一边,低垂着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元非晚不着痕迹地觑了她一眼。“晚饭递进来时使点通宝,问问今天家里谁来了。”
  
  原本沮丧的谷蓝一愣,立马高兴起来。她们姑娘总算开窍了!就算是长房长女,该争的也是要争一下的!更何况上头有个偏心到极点的祖母、下面还有虎视眈眈的二三房呢?
  
  这也太容易被看懂,元非晚不得不敲打一句:“以后,不能说的话就不必说了。”
  
  “我知道了!”谷蓝依旧很高兴。只要主子有那个心,比她一个下人干着急有用得多!
  
  “行了,你们下去吧,我想眯一会儿。”元非晚道。
  
  水碧伶俐地撤下元非晚刚用过的瓷杯,和谷蓝一起退了出去。
  
  等房门彻底关闭,元非晚才站起来,走到红木妆台前。因为主人久病,上面没什么脂粉,只有一面铜镜最惹眼。
  
  元非晚盯着里头一张和木乃伊无异的脸,用手碰了碰。药膏乌黑的颜色从布条里微微透出来,更显得面目丑陋。
  
  虽说水痘是时疫,春季高发,但现在并没有疫情。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好端端地,竟然过了水痘……
  
  元非晚微微扬起下巴,眼里闪过一抹属于当年芷溪公主的厉色。她向来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以还。若是当真有人敢对她的脸下手……
  
  哼,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第一卷 凤起岭南 第2章 望都   喝了药,一些困倦就涌了上来。几线阳光自窗外斜入,温温柔柔的,元非晚就倚在矮榻上打起了盹。
  
  浅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小时候,她是皇帝皇后最喜欢的女儿,刚出世就封了芷溪公主。等大一点,她不愿意只学些琴棋书画。皇帝老爹知道她要强,便下了特旨,让她和其他皇子一同师从鸿儒。
  
  这种恩宠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她原本只有五分的姿色硬生生被众人夸成了十二分。
  
  而她最让人敬畏的地方,当然不是容貌。当皇帝宝座上的人从她爹换成她娘时,她在某件事上的倾向已经是朝中大臣需要慎重考虑的方面;再等到皇帝再从她哥换成她弟时,她更是升级成了“凡是必问之而后决”的芷溪公主——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一件事若是没得到芷溪公主的首肯,那是万万办不成的!
  
  太极舞破,大明歌飞,端的是盛世清景。而她,只是在这种盛世清景的某个春日下午小憩片刻,睁眼就从长安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芷溪公主变成了岭表一介贬官的嫡长女……
  
  虽然她们都叫元非晚,但两种境遇,岂止是云泥之别可以形容?
  
  再算上身上莫名其妙的水痘,元非晚自然满心抑郁。她倒是不奢望现在长安城里的皇帝还是她弟——国号国姓都不一样,还有什么指望——但也不能永远呆在岭南道的西南边陲州镇吧?瘴气不瘴气的问题暂且不说,峯州离都城长安太远,根本没有未来可言啊!
  
  还有,关于这个新身份的问题,她也多少听了点。
  
  照理说,作为嫡亲长孙女,前头还有个嫡长孙的亲哥,大多祖母还是喜欢的。但如果作为祖母的婆婆不中意作为母亲的长子媳妇,对孩子的喜爱就要打好几个折扣。
  
  元家正是如此。
  
  十数年前,正值弱冠的元光耀进士及第,一时风光无俩,成功娶到吴王萧广瑞的独女汝南县主为妻。虽说吴王本姓杜,是异姓王,但从他受赐国姓这件事,就知道恩宠隆盛。
  
  一个是没落书香门第的新贵,一个是开|国功臣的大将军女儿,有长眼睛的人都知道,这门亲事的性质更偏向于县主下嫁。当时没多少人非议的原因是,虽然元光耀的品阶还不高,但众人普遍认为,他还年轻,很有封侯拜相的潜力。
  
  元光耀的母亲,元家李老夫人,也这么想。她觉得吧,就算现时看着是他们高攀,但这只是暂时的,忍忍就过去了。等她儿子做了一品大员,她也能封个品秩,在家就不至于被儿媳妇压一头。
  
  这心态是典型的得陇望蜀,不足为外人道也。
  
  再来说汝南县主萧菡。她倒是真心喜欢元光耀,要不吴王第一个不同意这婚事。在嫁到元家后,夫妻琴瑟和鸣。大婚次年,萧菡就给元光耀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非是。再隔两年,女儿非晚又呱呱坠地。
  
  照元光耀的想法,仕途顺利,老婆解语,儿女双全,他非常知足。所以七年后,小儿子非永的出生简直就是锦上添花了。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非永两岁那年,几个谏议大夫联合上表,参吴王王府建筑逾制。
  
  吴王府盛极一时,有些微末地方疏忽,也不是没有可能。另外,谏议大夫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官员,按理来说,掀不起多大风浪。
  
  可是,偏生有人落井下石,呈上一封白亭军队伍调动的密信,旁敲侧击,暗指吴王有谋逆之心。
  
  白亭军位于盛朝疆土北部,隶属陇右道,和关内道的三座受降城一样,是抵御突厥的前锋要塞。
  
  胳膊肘往外拐可不是小罪名,当今圣上为此勃然大怒,下令撤了吴王大将军的职权。要不是念在吴王有从龙之功,此事也因发现及时而未造成太大损失,吴王府上下人等可就不是撤职软禁那么简单了。
  
  不管怎么说,在这之后,原本在长安炙手可热的吴王顿时人见人躲,王府门可罗雀。而刚劝服丈夫把大儿子非是送去西南边陲松府历练的萧菡也受到牵连,一同软禁。
  
  不过时人都说,这一定是因为萧菡是吴王最疼爱的女儿的缘故。不把萧菡关起来,吴王就不会老实呆着,吴王的两个儿子也不会老实地留在凉府戴罪立功。
  
  “可怜元家大娘和三郎了!”众人私底下纷纷叹息。“这么小,就没有娘亲照顾……”
  
  元家大娘非晚那时九岁。不算大,但已经懂事了。弟弟非永则不同。他是真的还小,元光耀又只有萧菡一个妻子,他只能被送到祖母膝下抚养。
  
  这时候就必须得提,李老夫人早前就反对嫡长孙从军,认为那根本是去送死。
  
  元家祖籍山东,祖上出过不少达官鸿儒,能算当地的士族。只是几代以来,人才凋零,有些没落的势头。实际上,从元光耀往前数三代,做过最大的官也不过从六品。
  
  从元光耀的名字就知道,老夫人本就指望着儿子光宗耀祖。而大儿子成功后,更坚定了她的信念:努力读书、考取功名,才是元家儿郎的正确前途!
  
  只可惜,在长孙参军这件事上,老夫人的强烈反对竟然没拗过儿子和儿媳妇,简直气得她牙根疼,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她本就介意媳妇萧菡的身份比她高,这回更是认定,萧菡把她儿子带坏了——如果是原本的大儿子,肯定听她的话,而不是听媳妇这个外人的!
  
  如果情况好的话,这事就到此为止。可是,没过两年平静日子,因为朋党倾轧,一纸调令把元光耀从都城长安贬到了岭南峯州——
  
  这下子,事情可就炸了锅。
  
  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和大儿子光耀,元家老夫人还有两个儿子,二儿子元光宗,三儿子元光进。虽说都是光系列,但元光宗和元光进都没有元光耀的本事,在长安也就谋个清闲的散官,随便吃点俸禄而已。
  
  三兄弟的父亲在能看到大儿子中举前就已经过世,也没什么关系近的亲戚,能做主的长辈就李老夫人一个。而老夫人觉得吧,长兄如父,兄弟连襟。既然大儿子赚得多,就合该贴点给二儿子三儿子用。
  
  结果,元光耀这棵摇钱树一被贬,原本的大宅院没了,九百亩职田没了,接近五十个的防阁庶仆没了,俸禄直降到不足原先的四分之一……
  
  对享受惯了的人来说,能忍?
  
  很显然,不能!
  
  既然元光耀受到排挤,元光宗和元光进同样在长安呆不下去。另外,退一万步说,就算没被牵连,以他们挣的钱,根本够不上他们的高消费。所以,他们只能抱着对大哥的怨恨及大哥可能被起复的侥幸心理,一起南迁峯州。
  
  只不过,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元光耀在峯州置办的宅子里新栽的桃树都开了两茬,长安依旧毫无动静。
  
  想到可能要在岭南这种鬼地方终老,老夫人就恨。这时候,她不仅恨儿媳妇,连带着把大儿子也恨上了。
  
  试想,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喜欢模样和儿媳妇有五分像的孙女?
  
  见鬼去吧!
  
  元非晚睁开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她陆陆续续地打听消息,又翻看了书房中的记录,再结合自己的推断,差不多把事情理顺了。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了……
  
  不,还更糟!如果说老夫人和二三房都是些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小人,那外祖吴王才是真正的不□□。小人嘛,说穿了就是利益相关;谋反的话,一定罪可是脑袋难保!
  
  元非晚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入手还是布带的触感,又提醒了她脸的问题。
  
  虽然同意大儿子参军,但元光耀和萧菡对女儿的教育显然还是遵循书香门第这条路线的。琴棋书画不消说,是必备技能;因着元光耀还是个相当有名的诗人,她还得在诗词歌赋上多下功夫。
  
  这教育还是蛮成功的,因为元非晚年纪小小,作诗就颇为外人称道,有元家宝树之称。要是亲眼见过元非晚的,普遍还觉得元家大娘有着芝兰一般清静雅洁的美貌,长大以后一定是长安城中青年才俊争相献殷勤的对象。
  
  不管这些称赞有没有夸张成分,但要实现它们,需要至少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元家必须回到长安。如果离长安十万八千里——比如岭南——那么,就算再美、再有才华,也比不过乡间路上的一朵野花,风雨一过就碾落成泥,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人觉得她的脸是祸害,非得下手毁了?图什么?
  
  元非晚不经意地思考着,视线在窗外的杏花梢头上流转。
  
  要是从前,以她的身份,故意让她过上水痘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而且,她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把任何人从岭南召回到长安。可如今……
  
  算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还是一步一步来吧!
  
  以前的芷溪公主元非晚,从不用争。因为她父母兄弟都是皇帝,自有好东西流水一般地送到她手上。如今,作为普通官家小姐的元非晚,再不争的话,别说脸,小命可能也要送掉了!
  
  元非晚敛起秀眉,微微眯了眯眼。
  
  做出这种决定不难,难的实际上是执行。已经一个半月了,她这个小院里的人不能出去,外面的人也不能进来。说起来是为了避免时疫传染,但别说二三房,连老夫人都没派个下人来咨询一下她的病情如何。
  
  谷蓝还是说得太客气了——这哪里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根本是避她如蛇蝎猛虎吧?
  
  元非晚心中冷笑。要不是她爹护着她,清了院子,又替她从交府请来了徐寿这样的名医,顺带找了一个出过水痘的侍女谷蓝照顾她,她能不能顺利捱到病愈还是两说……
  
  不论是好是坏,元非晚都记在心里。不过,她现在还想知道一点:老夫人对她爹至少有养育之恩,勉强算了;二三房就和蛀虫没差别,她爹难道打算无怨无悔地养他们一辈子?冒犯地说一句,皇帝圣人也不这么干啊!
  
  她刚想到这里,底下忽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靴履底部和院子里的木板路相摩擦的间隔声响判断,来人十分心急。
  
  “晚儿,晚儿!爹来看你了!” 第一卷 凤起岭南 第3章 亲爹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元非晚这么想,顺手就推开了原本半掩着的格子木窗。“……父亲?”她轻声唤道,很好地控制了语气中的惊喜。
  
  来人正是德贞年间的状元郎、三年前的礼部郎中、如今的峯州司马员外郎,元家主心骨元光耀。
  
  他刚过而立,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从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官服来判断,他一回家大概就直奔这小院了。若不是胸前一部飘飘美须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元非晚还真看不出她爹是个著名诗人。
  
  而听见熟悉的声音,元光耀抬头,马上就看见独女被窗棂半露半藏的一张脸。那清丽小脸上如今全是布条,他眼中立时闪过一抹不忍和心痛。“晚儿!你受苦了!”说着,他腿一抬,就想走到楼梯那边去。
  
  元非晚急忙开口制止。“父亲!孩儿身上尚未好全,您就别上来了。”元光耀还没出过水痘,万一从她身上过了去,岂不是更麻烦?
  
  “晚儿!”元光耀愣了一愣,显然没想到元非晚拒绝得如此利索。“可是,徐大夫说你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再调养调养……”
  
  女儿被关在院子里一个半月,连他这个做父亲的想知道近况,都只能通过仆从转述。这事把他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就怕出了什么万一。今天,一听徐寿说元非晚病情好转,他再也忍不住,不顾仆从阻拦,蹬蹬地冲进小院——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老婆又远在长安,他当然必须负起责任来!
  
  “父亲这时候来看晚儿,晚儿已经很高兴。”元非晚细声道。她见过的人多了,此时非常明白地判断出,元光耀眼里的神情完全是一个好父亲该有的,心中不由微微一暖。“您这不也看到晚儿了吗?”
  
  元光耀想近距离看看女儿,又知道女儿说的是实话,一时间颇有些犹豫不决。
  
  见得如此,元非晚又加了一句:“父亲,您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倒下。祖母上了年纪,您忍心让她担忧吗?”
  
  这话听着是为李老夫人着想,实则不然。在元家,除了元光耀外,再没有人关心元非晚死活。要是元光耀病了,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元非晚。
  
  而元非晚自己,也对她新冒出来的祖母和二叔三叔没有半毛钱好感。她这时候这么说,也只是旁敲侧击、看看元光耀的反应而已。
  
  “晚儿,你是个好孩子。”元光耀口中这么说,眼神却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外头的事情自有父亲处理,你切莫多想,好生养病。”他这么说了之后,终于把微抬的脚放下,看来是彻底放弃上楼这个想法了。
  
  元非晚很容易看出,她父亲不怎么想接这个话头。看起来倒也不像是一味当冤大头的主儿呢……她心忖,唇边便溢出一个微微的笑来。“是,孩儿明白。”
  
  接下来,元光耀又问了几句,无非是绕着元非晚的身体来。元非晚一一应了,倒也不显得忧思过度。
  
  亲眼见到女儿,元光耀总算放下了一颗提着很久的心。而且,相比于女儿身体好转,他觉得女儿良好的心理状态更值得高兴。
  
  毕竟,这水痘,确实来得不明不白的。在自己家里,长房长女身上还会发生这种事,某些人是要反了天吧!就欺负他女儿没有亲娘在身边吗?有这种想法就已经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敢借手……
  
  这点阴影在元光耀眼里一闪而逝。
  
  他暗中把元非晚染上水痘这件事查得差不多了,但越查他就越愤怒。徐大夫说得的确不错,他家大娘最好还是再养养身体。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把某些手太长的家伙收拾一下!
  
  元非晚温顺地应着话,不着痕迹地把元光耀脸上细微的神色波动都收进眼里。她爹看起来已经知道了些内情,这大概是她现在四面楚歌的境地中唯一好的方面了。
  
  元光耀没在小院里逗留很久。等他离开之后,没在院门口拦住人的谷蓝上了楼,主动向元非晚承认错误。“这院子本不该有人进来,是婢子无能。”
  
  这话听起来可不是个味道。元家有什么门能拦住元光耀这个老爷级别的?
  
  “得了。”元非晚自然也没当真。刚和这家里最可靠的人谈过话,她现在心情好了点。“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说的可不是这个。”
  
  “大娘冰雪聪明,婢子自愧不如。”谷蓝道,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那大娘能不能猜出来,婢子想说的是什么?”
  
  元非晚还没回答,一边水碧已经拿眼看了过去。虽然用了规矩的称呼,但这话内容可是能和主子讲的么?
  
  “这里又没外人,你就直说吧。”元非晚开口转圜,在“外人”上加了点重音,目光落在水碧身上。
  
  她这两个婢子,差别很大。水碧是从长安带来的,前后照顾她五年有余。谷蓝则是前些日子元光耀从峯州当地调养好的侍女中买来的,为的是夜里能有人轮番照顾她。
  
  在这种情况下,水碧显然应该比谷蓝更了解元家的底细。但到头来,元非晚却是从谷蓝嘴里听到的比较多——
  
  是水碧本来就话少,还是水碧对她产生了怀疑?
  
  反正不管是哪点,都不是元非晚想看到的。身边的人聪明是好事,但要看放在哪个方面。一个好的奴仆,为主子装傻是应该的。
  
  水碧没看出元非晚目光里的探究,但她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低眉敛目,立时恢复成了雕像模样。
  
  谷蓝神经明显比较粗,没有察觉这种微妙气氛。“那婢子可就大胆直说了。”她道,好不容易绷住的脸瞬时喜形于色,“恭喜大娘,主人最疼爱的还是您!”
  
  “嗯?”元非晚轻轻哼了一声。
  
  她大哥非是参军已经三年,一点消息也没有,可以算是生死未卜。家中只有一个小弟非永,还在祖母身边养着。谷蓝这么说,意思难道是非永不得她爹的宠?
  
  这话绝对算碎嘴,谷蓝自己都知道。但看到水碧没瞪她,元非晚也没直接反对,她就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婢子没有让大娘您和三郎争的意思,毕竟三郎是您的亲弟弟。但三郎有祖母看顾,您就只有主人了啊!”
  
  元非晚没有立刻接话。
  
  她娘萧菡被软禁的时候,小弟非永不过两岁,什么也记不得。他在祖母身边养上五年,更亲祖母,十分正常。
  
  反过来,从李老夫人这边说,她最疼爱的当然是嫡长孙非是。倒也不能说她眼里没非永,但嫡长孙在这方面总是比较占优势的。
  
  不过,现在嫡长孙也已经是老黄历了。在经历过后头那么多事情后,以老夫人的脾性,还能留非永在跟前,已经算是耐心上佳。
  
  所以,近些年,在老夫人跟前最得脸的孩子,毫无疑问是二郎,也就是二房叔叔元光宗的长子元非武。除此之外,二房还有一儿两女。不过他们是妾侍所生,普遍年岁还小,没什么竞争力。
  
  而小叔元光进的三房呢,一连得了三个女儿,三娘四娘五娘。只可惜,老夫人重男轻女得厉害,可想而知三房在家中地位如何。
  
  “简直比不下蛋的母鸡还不如!”
  
  不要怀疑,这话就是老夫人某次气急了冲口而出的。萧菡都没这么倒霉的待遇——就算老夫人再不待见萧菡,怎么说萧菡也给他们元家生了两个孙子!
  
  虽然元家禁止下人非议主子,但这么伤人的言辞,很快就传遍了大房二房三房。因着一句话,三房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好几个月。别说夫人和三个小娘子没脸见人,元光进也颜上无光。
  
  这样推断起来,目前的元非晚无疑是整个元家子孙中最不得老夫人待见的。既是萧菡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还是个女儿身……
  
  啧啧,这么想想,老夫人没趁她病要她命,已经算是仁慈了吗?
  
  反过来说,她爹比较疼她,也有可能是因为这点?
  
  思及此,元非晚也没点明,而是转了个话头。“知道三郎过得好,我这个做阿姊的也就放心了。”
  
  这本就是句场面话——元非晚可没有把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小男孩当亲弟弟看待的自觉——但是,这话竟产生了她意想不到的结果——
  
  原本低垂着头的水碧猛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元非晚不由得有些稀奇。这是几个意思?她这个便宜弟弟哪里有问题吗?
  
  谷蓝这次同样没想多。她看了看窗外天色,一脸期待地道:“大娘,看时辰,外头快要来送晚饭了……”
  
  这种期待,当然不是对吃的。元非晚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唤:“水碧,去取些通宝出来。”虽说她爹降了俸,但从没短过女儿的用度!
  
  水碧依言照做。虽说现在能靠近她们这小院的人基本只有听命于大房的仆从,但意思意思也是应该的。
  
  这两点加起来,事情办得异常顺利。在食盒里的菜盘摆出来之前,元非晚就知晓了今天在家里发生的大事——交府都督吴炜巡视边防,路经峯州!
  
  “不过是个中都督,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元非晚莫名其妙。不是她口气大,在岭南道这种荒山野岭,连最高长官经略使都不值钱,更何况区区一个府的都督?
  
  “大娘,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谷蓝八卦兮兮地补充,“听他们说,吴都督那个号称岭南第一才子的大郎也来了呢!”
   第一卷 凤起岭南 第4章 才子   吴清黎,交府吴都督的大公子,文采斐然、落笔成诗,素有岭南第一才子之称。因为他号荔城,时人都称一声荔城公子。
  
  岭南距离中原路途遥远艰阻,众人提起来都只有“南蛮”“不开化”这样的印象。而吴荔城公子,大概就是这片蛮荒之地上的一缕清风了。
  
  “那倒确实有些难得。”元非晚道。
  
  长安呆惯了,她并不喜欢岭南;但她也承认,五岭横亘在中原和岭南之间,给岭南的发展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简单来说,岭南的落后是地理环境和交通状况决定的,和人聪明与否没有多大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吴清黎确实有点水平,就能证明他的努力——毕竟硬件跟不上,只能靠自己啊!
  
  难得对元非晚来说已经不能算太低的评价。但谷蓝觉得,她们大娘的反应如此平淡,一定是她的介绍还没戳到点子上。“荔城公子的名气,可不仅仅限于诗文。”她神秘兮兮地道,一边说一边眨着眼睛。
  
  元非晚对吴清黎这个人没多大兴趣,但她想知道徐寿的欲言又止到底是为什么,就配合地问了一句:“他还会什么别的吗?”
  
  “不不,”谷蓝连连摇手,“重点是,荔城公子不仅才华横溢,还品行端方、清俊端雅,是交府这一带所有女儿家的……”她没说下去,但脸上飞起的一抹薄红出卖了她。
  
  元非晚悟了。不管吴清黎文采如何,但此人一定长了张还不错的脸,才惹得一厢少女芳心暗许。
  
  不过,这依旧不能解释徐寿的古怪啊?
  
  “我知道了。”她想了想,又问:“他们怎么会来?”
  
  岭南道位于盛朝最南处,西部与少数民族群居的诸羁縻州接壤。和与吐蕃及突厥做邻居的州府相比,峯州实在平静得过分。退一万步说,就算边境起了冲突,峯州距离诸羁縻州也还有几百里的路程。说是巡视边防,巡的到底是哪门子的边防啊?
  
  谷蓝略有惊奇。因为她觉得,这事情的指向性已经够明显了,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听闻荔城公子对我们主人的诗词十分推崇,常有书信往来。这次,他是特意登门拜访的。”
  
  元非晚还弄不清她爹在诗词界到底是多大的一个腕儿,就随意点了点头。“那吴都督也是爱子心切。”儿子讨教诗词,老爹也陪着来!
  
  这下子,不仅是谷蓝,就连水碧也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盯着她,一副“你关注点全错”的样子。
  
  “大娘,您……”谷蓝都要无力了。她们大娘十三四,已经到可以订婚的年纪了。怎么一个大好佳婿摆在面前,大娘却根本看不见呢?
  
  元非晚现在明白两个婢子都在想什么了,但她颇不以为然。
  
  开玩笑,一个都督之子,便想尚公主了?便是穿成了贬官之女,她对夫君的要求也不可能一下子降低到是个男的就行啊!况且,她连那个吴清黎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呢!
  
  但严格来说,这些完全是吐槽,和现实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元非晚轻咳一声,道:“别想太多了。”她指了指自己堪称毁容的脸。
  
  “大娘!”谷蓝相当不服气。这方圆百里,不,方圆千里,还有比吴清黎更合适的对象吗?“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指望着女儿能嫁给荔城公子呢!可荔城公子一点都不动心!”
  
  元非晚挑起形状姣好的蛾眉。只不过这动作太细微,还有布条阻挡,两个婢子谁都没看到。
  
  “哎呀!水碧,你也劝劝大娘!”谷蓝急得跺脚。但指望水碧这个闷葫芦显然是不可能的,她还是得自己继续:“您瞧,荔城公子主动登门拜访,这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运!主人又疼爱您;只要您开口说一句,这好夫婿可是注定掉到您头上的!”
  
  “掉下来的就得接着?”元非晚反问。她一点也不心动,只不过是故意逗着谷蓝说更多话出来。
  
  “大娘!”谷蓝热血上头,就差抓着元非晚摇晃了。“您为什么不要呢?如果您不要,就会被其他人抢走的……”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跺脚,“对呀,您身体还没好,这好处不就全让二娘占走了吗?”
  
  水碧的头低得更深,而元非晚嘴边溢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说的什么话?”她故意板起音调,“二姐儿和我,都是一家人!”
  
  您把二娘当家人,二娘把您当仇人啊!
  
  谷蓝非常想说这句话。然而她今天已经说得太多,元非晚又表了态,只得怏怏地闭嘴。
  
  “好了,再不吃饭,菜都凉了。”元非晚换了个话题,心里想的却是:她染水痘这件事,本就是二房下手的嫌疑最大;如今看来,果然坐实了这种怀疑吗?
  
  相比于内宅小院里的冷清,外头的接客厅里,宴席已经开始了。
  
  说是宴席,也不过招待两个客人——吴都督和他的大儿子荔城公子。因为吴都督的品阶更高,他坐了主位,一左一右则是吴清黎和元光耀的位置。元家还没成年的孙子辈,所以只有元光宗和元光进充当陪客。
  
  不管是巡视边防还是讨教诗词,吴氏父子都是奔着元光耀来的。这会儿开席,当然是元光耀先开口。“吴都督亲自到访,我等有失远迎!元某深感愧疚,先自罚三杯!”
  
  吴炜和元光耀能算相熟,这会儿就笑眯眯地看着元光耀喝酒。“数月不见,元大依旧豪爽!”
  
  他这话一出,元光宗的眼神就闪烁了一下。如果是一般关系的人,只会称呼元光耀为元司马;现在,吴炜以排行相称……“那倒是,阿兄素来海量。”他殷勤附和道。
  
  见二哥插话,坐对面的元光进的唯一反应是小心错开眼,让自己不与席上的任何人目光接触。
  
  吴炜在官场上混迹多年,这一幕尽收眼底,颇为玩味。他老友的两个弟弟,好似不太省心?
  
  但作为一只合格的老狐狸,吴炜对此什么意见都没发表,只当自己没看到。元光宗和元光进什么人物,他早有耳闻,也就不怎么乐意搭理他们。
  
  至于吴清黎,他在见过礼后,眼里就只有元光耀一个了——没办法,元光耀可是他的偶像!“简叔,您刚才帮我改的那句,简直太精妙了!我在此敬简叔一杯,聊表谢意!”
  
  在这里插个花,因为元光耀号卿简居士,所以吴清黎这么称呼。而省掉卿一字,足以显出亲近濡慕之意。
  
  一听这话,吴炜就连连摇头。“清黎啊,不是我这个做阿耶的说你,”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脸上却带着笑,“你怎么能用你简叔的酒来谢你简叔呢?难道咱们吴家连一壶酒也买不起了?”
  
  吴清黎正准备学元光耀把杯中酒液一口喝干,闻言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白净面皮立刻就涨红了。“父亲……”
  
  看他这窘迫模样,吴炜哈哈大笑起来。自家儿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此时如此表现,显然是对今日之事上心得很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元光耀出言帮吴清黎开脱,“荔城,别听你父亲的,他这是把我当酒鬼了!”
  
  吴炜立马就不乐意了。“你看看,你看看,这还没拜师呢,做夫子的已经可以在学生面前编排父亲的不是了!”
  
  “……父亲!”吴清黎很想给元光耀留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印象,可惜老爹不配合,只能用语气表示抗议。
  
  瞧这父子俩的互动,元光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光宗把这几句话听进耳朵里,再看到吴清黎的神色,面皮又是一跳。原来今天上演的是拜师大戏?得,这下有得麻烦了!
  
  与此同时,隔壁后宅花厅里也没闲着。
  
  元家这座宅子,主体建筑有三栋,一字型排开。前院之间以石板路相互连通,同从南北两个大门进出。每栋庭院中央都有天井,除正厅外有侧房,再往外就是连接各房的甬道和角门。
  
  三栋建筑中,以中间的那栋最大,也最为雅致,毫无疑问是大房的位置。元非晚的院子,自然也在这里。
  
  按理来说,老夫人理该居于正房。但出于某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她大部分时候是住在二房那头的。元非晚一病,她更是得了理,以年老体衰、需人照料为由,根本不踏进大房的地界半步。
  
  “那荔城公子果真和传言中说的一样,一表人才?”此时,李老夫人正询问着一个刚回来的婢子。“你可看清楚了,水红?”
  
  “是,婢子亲眼所见。”那被唤作水红的年轻婢子恭敬地回答。
  
  李老夫人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转向膝前。“静儿,这下你可满意了?”
  
  静儿,正是二娘元非静的昵称。这会儿,她正坐在胡凳上,把脸埋在老夫人的裙边,只露出小半张羞红的脸。“祖母笑静儿,静儿可不依!”话是这么说,但她的神态可不是这个意思。
  
  老夫人就喜欢看元非静这种女儿家的娇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粉嫩嫩的脸颊。“放心,静儿,祖母既然已经答应你,就一定会为你谋到喜欢的郎君!”她志得意满地道,根本就没想到元非静前头还有一个元非晚这回事。
  
  “祖母!”元非静嗔道,脸更红了。
  
  没人注意到,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正借着天井中的方形大水缸遮掩,嫉妒地盯着里头的祖孙俩。
   第一卷 凤起岭南 第5章 宝树   一场宴席下来,宾主尽欢。
  
  眼见着天色已晚,元光耀就吩咐仆从,再去检查一遍客房。交州都督府和峯州的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然而夜路多有不便。就算吴炜不是顶头上司,他也该行地主之谊。
  
  吴炜也正有此意。宴席末尾时,他觑见元光宗有想搭话的意思,就故意连打好几个呵欠,声称自己已经困了。而等元光宗带着元光进不太情愿地告辞、吴清黎也在隔壁客房安置好后,他就拖住了元光耀:“卿简,你我几月未见,何不再温壶酒来?”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秉烛夜谈了。元光耀心知对方这是还有事,也不戳破,只照做。不过他留了个心眼,没让人传出话去,只吩咐小厨房烫酒。
  
  元家宅子并不能算大,毕竟元光耀的品级摆在那里。所以,私厨的存在让吴炜很是震惊了一把。“卿简,你不是追求事事从简么?这厨房……”
  
  “噢,这是为小女备下的。”元光耀对这种惊讶不以为意,简单解释道:“小女偶感时疫,饮食清淡,与他人不同。”
  
  吴炜马上就理解了。其他地方可以省,孩子病了,医生、药物、照料都是绝不能省的!“这么说来,怪不得你问我水痘的事……”他想到之前元光耀中途离开的那一盏茶时间,“你下午去后院了?我说你只是走开一下,为何还特意换了套袴褶呢!”
  
  元光耀点点头。水痘感染性极强,所以,不仅元非晚用过的布条等物事要及时烧毁,他进去时穿过的衣服最好也这么处理。不过,对吴家父子倒不用那么小心,因为岭南这边,气候潮湿,没得过水痘的人才是少数。
  
  “那芷溪现在如何了?”吴炜问。以他与元光耀的关系,用表字称呼元非晚完全没问题。
  
  元光耀眉头舒展开来。“我就怕晚儿不能出门,心情抑郁,结果她精神气儿看着倒还不错,像是比之前更好了些。”不仅如此,还好像比以前更……有烟火气了一些?
  
  “那就好。”吴炜抚掌一笑。“元家宝树的风采,我还没机会见识呢!照你说来,这时候不远了吗?那我定得先预备一份薄礼了!”
  
  元光耀连连道谢。“承蒙都督厚爱!”
  
  眼看这话题进行得差不多,吴炜主动转到了正事上:“其实,我今日过来,是有一事相求。”
  
  元光耀立刻从矮几边站起身,拱了拱手。“都督真是客气。荔城才高八斗,元某还不知如何教他呢!”
  
  吴炜对元光耀这种反应不太满意。“站着干什么?来来,坐我这边来!”看见元光耀依言照做,他这才高兴了点:“别说你现在辞赋如何,光凭状元这一项,就足够当清黎的夫子了。不过,我现下要说的,是第二件事。”
  
  “愿闻其详。”元光耀立刻道。
  
  吴炜左右看了看,才小心凑近元光耀耳边,低声道:“朝中最近有些动作。”
  
  元光耀一惊。这倒确实是个大消息,就不知道是好是坏?说句心里话,虽然他在峯州司马任上兢兢业业,但心底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长安去。
  
  “太过详细的部分,我等还不知道。不过,据漏出来的消息,有不少都督府要改制,就地设立都护府。”吴炜继续道。“交州也在此列。”
  
  “都护?”元光耀很是吃惊,但脑袋依旧转得很快。“恭喜都督,您这是要升迁了!”
  
  “真是升迁就好了!”吴炜撇了撇唇。“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都督改都护,肯定有不少事要忙;我估计吧,累死累活地改个名字,到时候依旧是正三品!不过是个平调,连地方都没变,白白浪费时间做这些!”
  
  “说是这么说,但这至少证明,上面还没把咱们这旮旯给忘了。”元光耀宽慰他。要是皇帝对岭南道不闻不问,这才要担心!
  
  吴炜听出了这话里隐藏的一丝希望,并不以为忤。讲真,哪儿有人心甘情愿在岭南呆一辈子?就连他这样的本地人都不愿意,更何况是从长安贬下来的元光耀?“倒也是,”他同意道,“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没时间盯着清黎的功课了。今冬的乡贡……”
  
  这话欲言又止,指向性却很明显,元光耀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卿简明白了。”吴炜自己忙,又希望吴清黎通过科举入仕,就想让他这个夫子尽点心呗!
  
  吴炜满意地点头。元光耀懂得有往有来、投桃报李,识情知趣,嘴巴又严实,他就欣赏这样的人。“卿简果然懂我。我已经让人在峯州置下了宅仆,方便清黎读书。”
  
  “荔城要到我这边的州学来,那府学那里怎么办?”虽然知道吴炜肯定已经把事情处理好了,元光耀还是得问一问。
  
  果不其然,吴炜哈哈一笑。“虽说是交州宋平办的是府学,但你看看,这四面八方的学生子弟,哪个不奔着你所在的嘉宁州学来啊?”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元光耀也只能点头应承:“感谢都督信任,元某定当尽力。”
  
  “瞧你说的!我要是不信你,还能信谁?”吴炜更加高兴。“来,喝酒,喝酒!”
  
  此时此刻,二房的主卧里,也还亮着灯。
  
  “你说什么?”一个女人突然叫起来,声音尖利,“荔城公子要拜谁为师?”
  
  “小声点,你想惊动别人吗?”一个男人立刻低声喝止。
  
  这一男一女,毫无疑问是元光宗和他的正房夫人黄素。二郎元非武和二娘元非静,正是黄素所出。
  
  黄素长了一张略刻薄的脸,在她不笑的时候尤其明显。此时,她眼角吊起,面相凶恶,更显得难以亲近。“荔城公子……”
  
  “是,荔城公子要拜阿兄为师。”元光宗怕她再叫起来,赶紧接话说完了。“这倒也不奇怪。”
  
  虽说元光耀被贬岭南,但学问还是摆在那里的!更何况,就算礼部郎中和中都督一样是个正三品,但京官能和外官一样吗?最后,重中之重的是,礼部郎中还负责全国的科举考试!
  
  中过状元,还曾经担任过全国科举主考官,这种人当老师……分分钟秒杀其他老师好吗!
  
  黄素冷静下来,也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实际上,要不是元非武还没到年纪,他们肯定会把儿子送进峯州州学。“既然如此,荔城公子岂不就要留在咱们县里?总不能在宋平和嘉宁两边跑吧?”
  
  “应该是这样。”元光宗肯定,“虽说荔城公子是都督之子,但以阿兄的性子,他必定不会扔下州学的其他学生。”
  
  黄素眼睛骨碌碌转了转,一下子又笑了。“瞧我,刚才竟然没想到。既然这样,我们静儿不就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吴清黎人帅、有才、家世好,是一大票少女的梦中情人,其中也包括元非静。这点旖旎的小心思,几个长辈已经全知道了。如果吴清黎为了读书,就此留在峯州州治所在的嘉宁,无形中就把府治那边的竞争对手抛下一大截!
  
  对妻子的这种理所当然,元光宗有些头痛。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他家这个也一样!“你莫忘了,阿兄院子里还有非晚呢。”
  
  这话其实一点错都没有,但黄素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她想要?老夫人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元光宗也相信这点。李老夫人偏心得要命,没错,不过好在是偏向他们的。“我知道,”他压低声音,“但非晚毕竟是大娘。若她没指出去,静儿就先许了人家,别人会怎么想我们?”
  
  “你说得倒轻巧,”黄素白了丈夫一眼,“谁想娶个晦气婆娘家里供着?”
  
  这话说得难听,倒也有一点符合事实——
  
  元非晚漂亮是漂亮,有才是有才,可是身体不好,脾气又高冷。元非静明里暗里挑衅很多次,每次元非晚都不搭理,态度是明摆的“我才懒得和你这种人一般计较!”。
  
  这种不屑,把元非静连带着黄素,都气得肝疼。
  
  也不得不说,同样是这种不屑,让二房一个巴掌拍不响,好歹维持了元家后宅表面上的和谐。
  
  元光宗为妻子的用词皱了皱眉,但没有反驳。“反正这样不行,”他坚决道,“就算我们不要脸,静儿可还要脸!你找机会去和母亲通通口风,看看这事怎么解决。”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要随便把元非晚指出去了。他也不想想,又想要好处,又想要脸面,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占尽的好事?
  
  但黄素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容易!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是满地跑?”
  
  这女人真是粗俗……元光宗这么想,心里不禁念起偏房节夫人的温婉来。“别乱找一气,”他按捺着一丝厌恶,继续提醒妻子,“不能让阿兄看出端倪。”
  
  这话就和冰水一样,当头浇了黄素一个透心凉。
  
  别的暂且不说,就冲元光耀是吴清黎的老师这点,她就不能得罪元光耀。况且,她还指着元光耀给元非武谋个好前程呢!
  
  算元非晚走运,正好比静儿大一岁!黄素恨恨地想。不然,等她笼络上都督府,什么元非晚元光耀,都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看人脸色的日子,她真是受够了!
  
  第二天一清早,吴炜就起了身,准备赶回交州去。临行之前,他特意把儿子叫到跟前嘱咐:“阿耶不在峯州,你就得好好听卿简的教导,知道了吗?”
  
  吴清黎心想,您不在才好,这样就没人让我在老师面前出丑了!不过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只乖乖点头。
  
  “推举的事情,自有阿耶给你打点。你好好读书,争取今冬一举成功!”吴炜又道。他希望儿子能一次一路考上去,博个好名声,所以吴清黎十七了还没正式参加过科考。
  
  提到正事,吴清黎立时郑重起来。“是,父亲。”
  
  吴炜想了想,又回忆起自己昨天答应的事情。“卿简的女儿,不小心染了水痘,听说快要好了。等她痊愈之时,你代阿耶送份礼物,卿简必然高兴。”
  
  “嗯?简叔的女儿,莫不是就是那位元家宝树?”吴清黎马上就猜了出来。
  
  “你倒是清楚!”吴炜一愣,随即笑骂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嗯?”
  
  “没有这回事!”吴清黎急忙否认,“我只是听过她两首诗,觉得她确实才华横溢,想要讨教一二。”
  
  “是吗?”吴炜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女子不能出仕,那温柔孝顺就够了,不需要太漂亮,也不需要太聪明。而且,他知道元非晚不爱出门,外人基本见不到,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
  
  所以,吴炜又嘱咐了儿子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就先出了门,打算去和元光耀告辞。
  
  但吴清黎的心思还停留在元非晚身上。芷溪……他再一次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那些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又冒出头来。
   第一卷 凤起岭南 第6章 国色   至于元非晚,她依旧禁足着,不太清楚外面发生的事情。她向来淡定得很,但谷蓝可就坐不住了,每次都恨不得和送饭送药的家仆多说两句话,好套出更多的事情来。
  
  这不,第二天,太阳距离擦山还早着,谷蓝就去院门口蹲点了。
  
  元非晚从窗口看到那个猫着腰的背影,不由啼笑皆非。这妮子,是生怕她嫁不出去还是怎地?她刚想叫人回来,就闻见一丝烟气飘过,顿了顿。
  
  原来是水碧悄无声息地上阁楼来了。未曾想元非晚转头,她轻声问:“婢子惊了大娘?”
  
  元非晚摇摇头。“你刚才又处理了些衣物?”
  
  “是的。”水碧回答。她现时有点摸不准元非晚的想法,只得琢磨着再补了两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要您病一好,主人很快就会让人给您裁新衣的。”
  
  元非晚又有那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了。
  
  她看起来像是在意衣服吗?要知道,她之前的一幅一百零八破间裙就足以秒杀普通官家的五房间衣物。真要在意的话,她早就被气死了!
  
  不过这话不能说,说了水碧也不见得理解。所以元非晚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道:“我自知是个病弱的身子,倒是辛苦你了。”
  
  水碧顿时吓了一跳。“没有的事,侍奉大娘本就是婢子该做的!”
  
  看这反应,确实不笨,只怕机灵用错了地。元非晚心忖,神色却丝毫未变。“我不过谢你一句,瞧你紧张的。”
  
  “婢子……婢子只是受宠若惊。”水碧略有结巴地回答,眼神闪烁。
  
  这就更坐实了元非晚心底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怀疑。
  
  水痘是传染之物,这她早就知道。问题就在,一个常年居于深闺的小姐,怎么会碰到某些不干净的东西、进而得病?
  
  作为她身边原先唯一的侍女,水碧是最该为此负责的人。不是吃里扒外,就是暗通款曲;最不济,也有个疏忽之罪。
  
  元非晚认为,这种心虚正是水碧紧张的来由。而且,她爹不太可能没注意到这个。但水碧什么都没说,至少什么都没告诉她。
  
  这么说来,难道水碧已经向她爹坦白了?否则,她爹怎么还留着水碧在她身边?又或者说,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内情?
  
  “去叫谷蓝上来。”打定主意后,元非晚吩咐道。饮食衣物居所什么的,忍忍就算;但身边要是有居心叵测的家伙,她可不能忍!
  
  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之前被打断,谷蓝的表情可谓沮丧。“大娘,荔城公子真真是极好的!”
  
  元非晚眼角抽了抽。她这婢子还真是孜孜不倦地想把她嫁出去……“你见过他?”
  
  谷蓝脸色垮下来。“没有,”她说,还是不服气,“但大家都那么说!”
  
  元非晚颇有点头痛。“好了好了,荔城公子的事情以后再说。我现在有别的事情要问你。”
  
  “是什么,大娘?”谷蓝顿时来了精神。因为她认为,元非晚以前就是太不关心周围的人,才会被人阴!
  
  院子里就三人,水碧还被遣去看着药盅,元非晚不怕有人偷听。“就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谷蓝怎么想都想不到,元非晚想知道的是这个,不由张大了嘴巴:“啊?”虽然她弄不清元非晚的想法,但还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
  
  她是元光耀亲自买回来伺候元非晚的,那身家清白、心思纯正自不必说。知道她家里有一个十四岁的弟弟,元光耀就特许他去州学旁听。
  
  元光耀是什么人?德贞四年的状元,曾经的全国科举主考。弟弟能得到这么一个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谷蓝非常感激,当然对元非晚死心塌地。
  
  “原来如此。”元非晚明白了。
  
  她爹的官职说是掌管军粮等物的司马,但毕竟是个编制外的闲职,平时根本没事做,这才出资办学。如今看来,倒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做得有声有色的样子?
  
  “主人把大多薪俸都花在建州学书塾上,自己还亲自教导学生。大伙儿看在眼里,都称赞主人是一等一的好官!”谷蓝敬仰地道。“能被主人买下来伺候大娘,是婢子天大的福气!”
  
  元非晚点点头,心里对她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不过同时,她也对目前龙椅上坐着的人产生了一丝怀疑——她爹这样的好官,打着灯笼找不着,竟然会被贬到岭南?那皇帝不是老眼昏花,就是脑袋里灌满了浆糊吧!
  
  这就想得太远了,好在她及时回神。“你进这院子,也有一个来月了?”
  
  “是啊!”谷蓝连连点头。“那时大娘和水碧都病着,可真是忙死我了。幸亏水碧好得极快,我们一起,才能把大娘您照料得好好的。如今,大娘眼看着也要大好,我真心高兴。不过,大娘今后一定要保重身体,这样才能……”
  
  “等等?”眼看自己的侍女有朝着话唠发展的趋势,元非晚急忙叫停。“你刚才说,水碧病着?”
  
  “没错。”提到这话题,谷蓝变得小心了些,一边说一边觑着元非晚的脸色。“您那时正发着烧,昏昏沉沉的,大概不记得了。水碧之前也没出过水痘,您这一病,她就……”
  
  元非晚简直不能相信她听到的。什么?水碧被她感染了水痘?这怎么可能?
  
  “大娘,您瞧,同样是水痘,水碧好起来的速度比您快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谷蓝没察觉元非晚的震惊,继续絮絮叨叨,“您就是身体太弱了,才病了那么久。不过没关系,”她随即又改口,“等您病好,我多陪您出去走走。晒晒太阳,看看风景,这身子骨一定能强健起来!”
  
  然而,元非晚的心思已经飘远了,根本没听谷蓝在说什么。
  
  如果她得水痘和水碧有关,为什么水碧自己也被感染了?
  
  苦肉计吗?不然为什么水碧在她面前那么心虚?
  
  事情本来看着就要水落石出,加上水碧生病,就又重新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元非晚思考了半盏茶,发现她知道得还是太少了。她只得再次安慰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总会把这件事弄得水落石出的。
  
  不过,在那之前,她先弄清了徐寿的古怪原因。
  
  “大娘,大娘!”傍晚时分,照旧是谷蓝去院门拿了食盒。不过,门一关,她就忍不住飞奔进楼,一副难掩激动的样子。
  
  “别大呼小叫的,仔细被外面听见了。”元非晚批评她,嘴角却含着笑。
  
  “大娘教训得是。若是有外人在,婢子自当规规矩矩。”谷蓝听出元非晚不是真心责备她,胆子也大起来。“婢子只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又怎么?”元非晚漫不经心地盯着水碧把食盒层层摊开,随口问了一句。
  
  谷蓝喜形于色。“荔城公子拜咱们主人为师啦!这下,就算二娘想抢荔城公子,也得先问您答不答应!”
  
  元非晚眉头一皱。关她什么事啊?“好好说话。”
  
  “是是!您没和二娘抢的意思!”谷蓝一吐舌头。“但就算婢子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荔城公子既然入了主人门下,肯定要听夫子的话。只要大娘去和主人说,别让荔城公子娶二娘……”
  
  大概是这话太大胆了,正在布筷的水碧手一抖。
  
  元非晚本想再强调一句,她不想嫁吴清黎,吴清黎要娶谁也与她无关。但瞥见水碧的反应,她突然改变了主意。“瞧你这话说的,”她轻笑道,“二姐儿哪里不好了?”
  
  谷蓝一时语塞。但她脑袋瓜机灵,没多久就想出了理由。“您看,您病了要两个月,她可曾来问过一次?便是婢子,也半个没见呢!对嫡姐尚且这样,其他地方能好到哪里去?”
  
  元非晚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二姐儿比我还小一岁,哪儿顾及得到这许多?况且,”她顿了顿,又道:“便是祖母,也……”
  
  谷蓝这才惊觉,她捅了个巨大的马蜂窝。是啊,元非静没派人来看嫡姐元非晚,李老夫人不也没派人来看嫡亲孙女儿吗?她能说元非静目无尊长,难道还能说老夫人为老不慈?
  
  仿佛要加深谷蓝的罪恶感,元非晚又适时叹了口气。她音色本就淡,此时刻意拖长放轻,愣是哀婉得一曲三折,闻者心酸。
  
  “婢子……是婢子多嘴了!”见自己惹得元非晚伤心,谷蓝羞愧道。
  
  元非晚当然是在演戏。她垂头装低落,实际上眼角余光却觑着一边的水碧。看到后者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她在心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隔了两日,徐寿再次上门来给元非晚看诊。这次,元非晚没再要求什么别的,就坐在纱帘后,让徐寿查看她布带下的手。
  
  “只剩一点印子了。”徐寿捻须微笑,对自家病人的恢复情况很是满意。“最多不过三日,您的水痘就好全了,大娘。”
  
  “多谢徐大夫。”元非晚道。
  
  “这可真是不敢当。”徐寿客气道,“不过,您底子弱,我再开些调养的方子给您补补。”他想了想,又道:“晒晒太阳是好的,但最好别吹风。”
  
  元非晚点头应了。她现在已经明白,为什么徐寿让她别出门、再多养几天——元非静想订婚,就得先把她的婚订了。而匆忙之间,肯定寻不到什么好夫婿。
  
  但是,话说回来,谁会和一个染了水痘的女子订婚呢?目前最好的应对办法,莫过于拖!
  
  “徐大夫医者仁心,芷溪必不敢忘。”
  
  这话别有深意,徐寿听出来了。“哪儿的话,是大娘您有福气。”
  
  大夫告辞后,水碧和谷蓝就忙活起来,准备给元非晚换最后一次药。趁她们一个烧水一个浸布,元非晚起了身,第一次在露出脸的情况下走到铜镜前面。她本做好了看到一个绝世丑女的心理准备,但真相依旧让她大吃一惊——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虽说还有些隐隐的点子没有消去,但完全影响不了那绝代风华——
  
  她这一张脸,竟是倾国倾城之色!
   第一卷 凤起岭南 第7章 狼子   元非晚在发愁。
  
  从她看到自己的脸开始,她就在发愁。发愁的程度,甚至已经超过了老夫人可能给她胡乱指一门亲事的忧虑。
  
  当然,谷蓝之前称她是美人,她是听见了的。可是她没当真,只认为是一种安慰。结果,事实不但证明了谷蓝说的是真话,甚至还超过了许多——
  
  一张脸美的程度有很多种。客气的美,真的很美,以及美到惊天动地……第一种是礼貌,第二种是优势,第三种则是祸害了——
  
  而她竟然就属于祸害那种级别!
  
  元非晚愁得头都痛了。
  
  做芷溪公主的时候,她是从来不担心自己的脸的。就算她丑到惨绝人寰,也只会被人夸出朵花儿来。如果真的漂亮,那就更好,她会好好地让众人领略她的美貌。而如果美到极致……啊哈,那真是锦上添花,再好不过,正匹配她天之骄女的身份!
  
  但问题在于,她现在并不是公主。不是公主也就算了,还是个从六品贬官的女儿。若是有人看上了她的脸,想要外力施压、强取豪夺什么的,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平白捡了天大的好处,却没有实力保住它,就更可能给自己招来祸事。试想,一个零级新手竟然有传奇红武器……肯定是分分钟被人轮白的节奏啊!
  
  这不是坑我吗?
  
  元非晚相当抑郁。她本以为,有个涉嫌谋反的外祖家已经足够头疼;但事实却证明,加上一张祸害的脸,通关难度得翻倍再翻倍!
  
  她现在非常明白,为什么这位大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顶着这样的脸,出去只会招麻烦!
  
  然而,降低露面次数以规避可能风险的招数只适用于平时。吴清黎这一来,立即打破了元府里原本微妙的平衡。若是二房已经盯上了吴清黎,想要他做乘龙快婿,那她就成了元非静前面的最大阻碍,不想嫁都不行。
  
  元非晚相信,二房肯定不会想看她嫁到什么好人家。但话再说回来,岭南能有什么好人家?她长了这么一张脸,对好人家的要求就至少是能保住夫人、不让其他人觊觎,岭南有符合条件的吗?
  
  答案摆明了是没有,元非晚也就下定了决心。元非静想嫁给吴清黎,随便;但想拖上她陪葬……呵呵,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如此又过了几日。院子里没有其他人来,元非晚也乐得清静。等身上痘子都消干净后,她就听从谷蓝的建议,到杏树下去坐坐。不过徐大夫交代了要防止邪风入体,她下去时总要戴好帷帽,掩上披风,一副全副武装的模样。
  
  这一天,日光温暖,也无甚风絮,元非晚就在露天院子里多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睡着了。再睁开眼,却是被院门外的动静惊醒的。
  
  “……不管!阿耶为什么不带上我?我也要去!”这是个男孩的声音,发起火来中气十足。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您这字还没写完呢!”这声音略显苍老,应当是个侍奉的婆子。“等下主人回来检查,您要怎么交代?”
  
  “我不写!我就不写!”
  
  随后是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像是有人砸了砚台,又踹了门板。
  
  元非晚这时候完全清醒了。听这对话,男孩像是自家子弟。但是,元家不是书香门第吗?她这个做大娘的,即便是高冷点,该有的礼仪也是一丝不错的。怎么到了儿子,却胡搅蛮缠成这样?
  
  正寻思间,原本隐隐向外的动静换了个方向,竟是朝里来了。从家丁隐约的喝声判断,估计是想出去却碰了壁。
  
  “……三郎,大娘的院子不能进啊!”那婆子急急叫道。“您别忘了,您上次偷跑出去,就被加罚了三十篇字……”
  
  被唤作三郎的男孩丝毫没听进去:“都怪她!要不是她,我怎么会被阿耶关起来读书?”
  
  元非晚越听越惊疑。三郎?那岂不是她的亲弟弟?那让三郎咬牙切齿的“她”是谁?该不会就是她吧?
  
  不一会儿,那声音便近到院门外了。
  
  “元非晚,你给我出来!”那男孩中气十足地吼道,“什么病能拖两个月不好?我才不信!”
  
  这一声大喝,震得整个小院的人都呆住了。谷蓝和水碧面面相觑,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至于元非晚,她的表情被轻纱掩住了,根本看不清。
  
  “大娘,我们还是上楼去吧。”水碧见势不妙,急忙建议。
  
  元非晚却一动不动。“外面的人是谁?”
  
  “这……”水碧十分为难。她知道元非晚明知故问,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是……三郎。”
  
  “噢。”元非晚点点头。“这倒是除了父亲之外来咱们院子的第一个人呢,果真姊弟连心。”
  
  这话一出,别说水碧,就连谷蓝都差点没一跟头厥过去。大娘诶,弟弟在姐姐居所外指名道姓地高声骂人,姊弟连心是这样用的吗?
  
  “元非晚,我知道你躲着我!你肯定已经好了,快点给我出来!”元非永又高声叫道。“我要你去告诉阿耶,我不要写字,我也不要住在这里!”
  
  元非晚现在听出了点端倪。“怎么?”她轻声问,“非永不是住在祖母那里吗?”
  
  “这个……”水碧听不出元非晚的语气是喜是怒,更加小心:“听说,主人认为三郎也到入书塾的年纪了,不能一味儿留在后宅养,将来会没出息。”
  
  元非晚轻轻点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婢子不太清楚具体时日,但估计也就不到两个月。”
  
  不到两个月?元非晚眼神一闪。这不就是在她染上水痘之后?
  
  外头的元非永还在骂骂咧咧,没个消停。
  
  那婆子的声音听起来几乎要哭了:“三郎,您可就行行好吧!大娘可是您亲姐姐!您这么对大娘说话,到时候主人听到了,非得打断老身两条腿!”
  
  “阿耶被祖母叫过去了,怎么可能知道?”元非永毫不在意。“行了行了,你哭什么?我说完这句就走——”他声音又变大:“我知道你听见了!晚上我就要回去,别拖我后腿!”
  
  这话撂下之后,外头就清净下来,似乎人终于走了。
  
  水碧脸色发白,而谷蓝早已经震惊到没语言了——外头那真是三郎?大娘亲弟弟?不是哪个货真价实的仇人假扮的?
  
  元非晚默不作声,但心里早就波浪滔天。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小白眼狼,竟然是她弟弟?开什么玩笑?嫌弃亲姐不说,还明目张胆地威胁上了,她可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亲弟!
  
  “你说谁拖你后腿?”忽然之间,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她们都很熟悉,平时温文可亲,这时候却风雨欲来,显然极度愤怒。“你就是这么对晚姐儿说话的?”
  
  园中三人一惊,面面相觑。原来外面安静不是因为人走了,而是被元光耀吓住了?
  
  “阿……阿耶……你怎么……”元非永顿时没了刚才那趾高气昂的嚣张气焰,变得畏缩起来。
  
  “来人,把这逆子的嘴给我堵上!”元光耀显然气急了,惩罚张口就来:“带这逆子去祠堂!跪个三日三夜,一滴水都不许给他!”
  
  “……要是老夫人问起……”那婆子带着泣音的调子又响起来,似乎想给元非永求情。
  
  “母亲来了也没用!”元光耀厉声道,“小小年纪就一身毛病,还不是你们一味惯出来的!”
  
  眼看元光耀在气头上,又怕祸及己身,那婆子只能委委屈屈地收声了。
  
  在这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晚儿?”元光耀留在最后,隔着院门唤了一句。
  
  元非晚眨眨眼睛。院子不大,她这便宜弟弟又没控制音量,她是耳朵聋了才会听不见。“父亲。”
  
  听见女儿声音平静,元光耀心一酸。“别怪你弟弟,他还小,不知道什么人真的对他好。”他这么说,又问:“今日之事,不是第一次了吧?”
  
  元非晚又眨了眨眼睛,没答话。她连元非永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虽然,从元非永的话判断,的确不是偶然。
  
  这种沉默大概被元光耀理解成了姐姐爱弟心切、就算受了委屈也不忍苛责,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养不教父之过,非永让你受了委屈,是父亲对不住你。”
  
  元非晚依旧沉默。
  
  实话说,对元非永的态度,她也就一开始吃惊一下而已。再往后,就变成了趣味,一种想看这小弟能作死到什么程度的恶趣味。小孩子家家的挑衅,她就没放在眼里,就更别提委屈了——
  
  芷溪公主的原则是,谁让她不痛快,她就让谁更不痛快!
  
  不过话说回来,和个七岁小男孩争一口气,这男孩还是她名义上的亲弟,未免显得她太肚量狭小。合该元非永时运不济,这次被元光耀抓了个现形!
  
  “晚儿,你放心,这事父亲会处理妥当的。”元光耀心里有愧,语气就更加温柔。“你的意思父亲知道,祖母那边不用担心,你好好养身体就够了。”
  
  元非晚觉得,前面的还好,后面却有点莫名。上有长辈,教育元非永轮不到她这个阿姊做主;所以,她到底说了什么,还关祖母那头的事? 第一卷 凤起岭南 第8章 离心   此时此刻,被大儿子向长孙女提到的老夫人,正坐在自己的那张金线描花梨木长塌上,慢条斯理地吃着茶。
  
  这老夫人吧,便是上了年纪,也向来注重自己的装束仪态。今天,她穿了件嵌珊瑚珠的紫檀色长裙,衬得脸白白胖胖,倒显得比实际年岁轻些。若不是花钿之类的实在不适合她这样的老夫人,她肯定也会装扮起来的。
  
  很明显,老夫人是个好强又要脸面的人。要不然,丈夫早逝、只留孤儿寡母的境地,她也不可能挺过来。
  
  照老夫人的想法,她年轻时累死累活,就为了儿子能够成才。如今上了年纪,理应享清福,再来个诰命待遇什么的。结果呢,诰命就别提了,她很可能还得老死在岭南!
  
  一想到这个,老夫人心里就堵。这心里一堵,原本就不如长安的茶叶就更没味道了。“都这个时辰了,”她把茶碗一放,“大郎人怎么还没来?”
  
  “刚才红儿来传话,说阿兄已经进了门。此时还不到,许是被房里的事情绊住了。”黄素低眉顺眼地回答,手里小心地给老夫人揉着腿。
  
  果不其然,一听房里的事,老夫人眉头就皱了起来。“大房连个主事的都没有,能有什么事?”
  
  “说不定就是因为如此,房里的事情才要阿兄亲自处理呢。”黄素心中窃喜,继续不着痕迹地煽风点火。
  
  老夫人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既然娶了汝南县主,元光耀怎么可能再娶夫人?当年看着吴王府如日中天,心想傍上这样的亲家,不娶妾侍也没关系;那时谁能知道,吴王会以谋反罪论处呢?
  
  老夫人相当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她就该狠狠心,不给元光耀提那门亲事!如此一来,她就不会有个闹心的儿媳妇,儿子也不会离她愈来愈远了!
  
  黄素观颜察色,知道眼药上到这里差不多了。“既然阿兄等会儿要来,媳妇这就告退。”
  
  李老夫人还沉浸在过往里,只疲倦地挥了挥手。
  
  元光耀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自己母亲正怏怏地倚在塌边,脸色实在不能算好。他心里咯噔一跳,但仍上前恭敬问礼:“母亲。”
  
  “你来了啊,”李老夫人依旧不怎么得劲儿,“坐。”
  
  元光耀依言照做。“母亲,您可是觉得身子哪里不舒服?儿子请人来给您看看?”
  
  “别费事了,我身子好得很。”李老夫人道,伸出一只手臂,边上的侍女立刻机灵地扶着她坐起来。“你这是刚回来?”
  
  元光耀估摸着,自己刚发作了一通的事情还没这么快传到母亲耳朵里,就笑了笑。“是,不过在非永身上耽搁了一会儿。”
  
  李老夫人一愣。她原以为是元非晚又出了什么新情况,结果竟然不是?不过再想想,元非永性子急躁,闹事也是很有可能的。“原来是非永。他是个猴儿脾性,凡事慢慢来,急不得。”
  
  元光耀点头称是,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他这儿子都敢对姐姐大呼小叫了,再不管教,还能了得?迟早连他这个爹都不放在眼里!
  
  现在,他不告诉老夫人这件事的原因只有一个,老夫人不爱听到女儿元非晚的名字。而且,今天老夫人找他很可能就是因为女儿的婚事,他可不想节外生枝。
  
  果不其然,老夫人随口问了几句元非永的功课如何,就换了话题。“非晚身体如何了?”她很想装出一副慈祥祖母的样子,奈何实在笑不出,皱纹都显得僵硬。
  
  来了!元光耀心里冷冷一笑。
  
  这倒不是他不顾念母子之情。元非晚病了那么久,老夫人现在第一次提,可想而知是什么关心程度。要不是吴清黎到了他们嘉宁县,估计他母亲永远想不起来吧?
  
  想到这里,元光耀就有些心寒。
  
  他是三兄弟中的老大,从小就被灌输长兄如父的概念,照顾两个弟弟已经成了习惯。吃穿用度,他永远是兄弟中最少最寒酸的那个。
  
  不过那时候,李老夫人的偏心还不那么明显,所以他并不觉得吃糠咽菜的生活很苦,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但这情况很快改变了。三兄弟读一样的书塾,从同样的老师,最终只有他一个高中。老夫人欣喜之余,就开始要求他付出更多。奉养母亲的钱都由他出,还得补贴弟弟的家用。理由还是老一套,长兄如父。
  
  就算“长兄如父”,那也是“如”,并不是真的“父”啊!都是一家人,互帮互助是自然,但成家的弟弟、连同侄子侄女都要他养着,算怎么回事?
  
  元光耀忍了。反正钱财是身外之物,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也就给了。毕竟骨肉相连,他也不想看到两个弟弟过得不好。
  
  凡是正常人,这时候不说投桃报李,也是感激万分的。可他呢?付出了这么多,换回来的是什么?
  
  他夫人萧菡,嫁进来之后,自己削减了用度,因着老夫人不喜欢儿媳妇排场比她大。
  
  堂堂一个县主,这么委屈自己、自降身份,可曾换来了婆婆的好脸色?哪怕一个?
  
  没有!
  
  就算他夫人后来因为吴王谋反受到牵连,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女儿非晚,做过什么错事吗?
  
  当然更没有!
  
  非晚从小冰雪聪明,知书达礼。凡是见过她的人,都羡慕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才得了这么一个乖巧伶俐的天仙女儿。
  
  而他近日才知道,他捧在手心怕化了的宝贝女儿竟然一直被家里人欺负。先是害了水痘,后被弟弟使唤指责!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元光耀心寒了。凭什么他赚钱养家,他老婆女儿还要受委屈?还有他儿子,被养成什么无法无天的样儿了?而且,还只对他姐姐跋扈?
  
  打死元光耀也不信,这事儿没有老夫人的纵容和二房的推波助澜。钱什么的,他不太在意,反正花完了还能再挣;但是,把主意打到他女儿身上,这可绝不能忍!反正,这次,如若二房看中吴清黎做女婿,就叫他们自己上!别指望他再出一份力,也别指望他女儿随便指个人来满足他们的私欲!
  
  李老夫人还不知道,她大儿子现下已经知道了某些事。所以,对元光耀长时间的沉默,她有些不耐烦。“怎么了?不好说?”
  
  “确实不好说。”元光耀回过神,立刻借坡下驴。“听徐大夫的意思,晚儿身体本就虚弱,这次染了水痘,动摇了身体根本。若是不好好将养三个月,怕是会落下病根。”
  
  这可不是李老夫人想听到的话。“三个月?”她皱眉道,“要这么久?徐大夫不是岭南名医吗?”
  
  “徐大夫说,这已经是最短时限了。”元光耀不直接接话,只含糊地打太极。反正他和徐寿早就通好口气了,谁对质都不怕!
  
  李老夫人想了想,三个月时间留给二房搭上吴都督,怕也是不太够,便不再追究。“非晚今年十六了吧?”
  
  元光耀心更寒了。“晚儿的十四生辰还没到。”
  
  李老夫人感觉到儿子有些不悦,但没放在心上。“哦,那就是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她随意道,“不过,十四岁,差不多也可以找个人家了。”
  
  “儿子认为不妥。”元光耀立即反对。
  
  李老夫人反应了好一阵子,这才意识到儿子竟然当面忤逆她。她又惊又怒,差点砸了茶碗。“你说什么?”
  
  然而元光耀就和没看见她的表情一样。“晚儿尚在病中,此时提出要定亲,实在不妥。况且晚儿身子弱,不耐湿气。如果留在岭南,怕是活不过三十。”
  
  李老夫人差点脱口而出,元非晚活不到三十关她屁事?幸而她还有点理智,管住了嘴。祖母希望孙女早死,传出去她还要脸不要?“那你是什么意思?”她板起脸,“非晚一直不嫁,静儿怎么办?”
  
  一个病弱的孙女,一句关心都没有,满心只在意另一个孙女的婚事!元光耀看她这区别对待,心彻底凉掉了。果然是他太天真,总以为母亲至少还顾念一点亲情。看起来,他早就被当成了冤大头,可笑他竟然还不自知!
  
  “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李老夫人丝毫不察儿子的异常,连连催问。
  
  元光耀已然死了心,说的话也绝了起来。“儿子可以让人传出去,晚儿体弱,不宜结亲。如此,静娘的婚事,母亲便可自行相选。”
  
  李老夫人听着,觉得这倒是个办法。女人身体弱到不能结婚,其实也不是个好名声。但元非晚身体差,肯定是萧菡的错,和她这个祖母是半分关系都没有的。“那便罢了。”她勉强同意,又问:“前几日,荔城公子入了你门下?”
  
  “正是如此。”元光耀已经能猜出老夫人想说什么了。他不得不回答这问题,可不代表他会合作!
  
  “听闻,荔城公子还没和谁家结亲。不如你去和他说说……”老夫人满心期待。
  
  但没等说完,元光耀就打断了她。“儿子只是荔城公子的老师。若要做主,还是得询问吴都督。”
  
  “这有什么?”老夫人不以为然。“让静儿和荔城公子见见面,对你来说,不是举手之劳么?”实际上,她这样做是希望元非静先获得吴清黎的好感。待到时机成熟之后,让吴清黎主动提亲。这样一来,二房就不会被人说是急功近利了。
  
  这算盘打得真是噼啪响,奈何元光耀仍是摇头。
  
  “你这就是不帮二郎了?”老夫人再次板起了脸。“光宗可是你亲弟弟!静儿可是你亲侄女!”
  
  “二郎已然认识吴都督,又是静娘的父亲。若二郎有意与都督结亲,此事当然要他亲自出马。”元光耀站起身,针锋相对地道,态度坚决。
  
  儿子话里一点余地不留,老夫人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差点厥过去。“这逆子,逆子!真真是气死我了!”
  
  但元光耀呢?他一双长腿走得飞快,早就不见影儿了。 第一卷 凤起岭南 第9章 隔墙   虽然李老夫人很不愿意让人知道元光耀当面下了她的脸,但事实摆在那里,二房很快就知道了。元光宗下午刚回来就从黄素嘴里听到这件事,不由大为惊讶,急忙赶去询问母亲。
  
  李老夫人犹自气得不行。“谁知道他发的什么疯!明明前些日子还好好的!”
  
  “谁说不是呢?”黄素也非常不爽。“这一点小事,根本不用多少力气!大房这是完全没把我们二房放在眼里啊!”她说着说着,就要哭将起来。
  
  “够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哭什么哭!”元光宗不耐烦道,又转向老夫人:“母亲,阿兄到底是怎么说的?”
  
  “就和以前一样啊!”李老夫人觉得这事和她的表达方式完全没关系。“我先问他,要不要给非晚订婚,他一口就回绝了。再提静儿的事情,他就说这事合该你去。”
  
  这态度还真决绝,怪不得母亲和妻子都闹腾,元光宗心忖。“对非晚的婚事,阿兄什么态度?不可能不订婚吧?”
  
  “还真是不订婚!”老夫人立时把眼睛一瞪,怄气道。“说是要对外宣称非晚身体虚弱,不宜结亲!”
  
  黄素之前就知道元非静的事情要黄,这细节还是第一次听说。“阿兄这是糊涂了吗?”她冷笑起来,“不下蛋的母鸡难道是什么好名声?”
  
  “谁知道呢!”老夫人也点头称是。
  
  元光宗真正感到了头痛。本就有求于人,还毫不掩饰嫌恶态度?他算是明白,静儿的事情是怎么吹掉的了!但现在说这个已经太晚,他只得按捺着性子问:“按理来说,阿兄不会突然这样。”他轮番打量母亲和妻子,“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老夫人和二儿媳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迷茫,都不知道。
  
  元光宗简直要被他这两个猪队友给气死了。“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和平时不同的地方?”
  
  黄素依旧迷茫,但老夫人终于想了起来。“说起来,还真有一件事。”
  
  “什么?”元光宗立刻追问。
  
  “就是非永。前些日子,光耀不是把他要回去了吗?说是要监督非永读书。”老夫人一脸若有所思。“而光耀今天过来时,耽搁了一会儿,说是为了非永的事情。”
  
  元光宗是知道母亲、妻子、女儿平时私底下是怎么和他那小侄子灌输想法的,此时心里不由咯噔一跳。“阿兄有没有说原因是什么?”
  
  老夫人摇了摇头。“非永本来就皮猴,我以为他没好好念书,便没有多问。”
  
  这哪里是以为没好好念书,那是根本就不在意、所以多问一句都懒得吧?
  
  不管是元光宗还是黄素,都知道事实真相到底如何。然而,他们一直在享受老夫人的偏心带来的好处,这时候也不能指责老夫人什么。
  
  “非永走的时候,不是带了母亲身边的一个婆子去吗?”黄素突然想到了突破口。“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派人问问,不就行了?”
  
  总算还没有笨到家!元光宗脸色缓了缓。
  
  元非永被关祠堂,然而婆子并没有。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三人就知道了中午发生的事,一个个面色都难看起来。
  
  “怪不得……”在挥退那个婆子后,老夫人悻悻然道:“光耀肯定认为,是我把非永给带坏了!”
  
  一向最能上蹿下跳的黄素没吭声。背地里使坏,她一向很起劲;但事情真捅出来,她就怂了。
  
  “小孩子真是口无遮拦!”元光宗还指望着补救,但他已然预料到,这事不好收场。“阿兄相当疼爱非晚,这次非永肯定把他气得狠了。”以元光耀的聪明,难道会猜不出是谁在背后做手脚?
  
  老夫人一时半会儿也语噎了。虽然她不待见萧菡,连带着不待见元非晚,但她好面子,不想落下话柄,顶多也就态度冷淡点。而元非永呢?丝毫不懂利害,凡事就照着自己性子来!“不是交代过他,不能让别人发现吗?”她低声恨道。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承认自己私底下挑唆元非永去闹元非晚了。
  
  元光宗和黄素对此都心知肚明,尤其是黄素。
  
  她看元非晚那清高模样不爽已经很久,奈何元非晚不接招,也是没辙。最糟糕的是,元非晚论美貌有美貌,论才华有才华,确实有藐视她的资本。这就让她更难受了。
  
  但后来她发现,元非晚还是有在意的人的,那人便是弟弟非永。正好非永又养在老夫人膝下,她就有许多机会去明示暗示。
  
  比如说,看,你爹又给了元非晚多少好东西,而那些东西原本都是你的;又比如说,祖母开始不喜欢你,那都是因为元非晚让祖母不喜,连带着你也被讨厌了……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元非晚拖后腿之说,也是起源于此。
  
  元非永一个总角孩童,能懂什么?大人多说几次,他也就信了,傻乎乎地去闹腾他亲姐。有时候是要首饰,有时候是要布料,更多的时候是要银钱……
  
  很明显,这些玩意儿他都用不上。他只知道,只要他把东西拿回去,从祖母到堂姐都会对他和颜悦色好些天。也就是说,这些好东西,最后统统都落到了二房手里。
  
  而元非晚呢,也不是不知道。但元非永养在祖母那里,她便是有些什么想法,也因为怕弟弟过得不好而不敢付诸实施。母亲远在长安,父亲公职在身,还能怎么办?她自己倒是愿意带弟弟,但又怕弟弟从自己身上过了病气,只能忍着。
  
  这忍着忍着,日积月累的,元非永就变成了元光耀今天看到的样子。
  
  元光宗也意识到了这点。本以为做得很隐蔽,结果,事情却在一个最不该坏的时候坏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黄素原本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指望他力挽狂澜。元光宗这一叹气,她立马就慌了:“现在怎么办?静儿的事情……”
  
  元光宗抬起一只手,制止她往下说。“非永如此对待非晚,阿兄这几日必定在气头上,咱们别自己撞上去。”
  
  黄素还有些不放心。“我们自然不会,但阿兄会不会找上门来?”
  
  听到元光耀可能撕破脸算总账,李老夫人也有点慌了。
  
  元光宗思忖着,摇了摇头。“不会的,阿兄这人最重情义。今日他对母亲说了狠话,日后肯定要后悔。我估计着,过了几日,咱们再去服个软,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不过,”他语气一肃,“以后可不能再出这种幺蛾子了!”
  
  李老夫人连连点头。她年纪大了,早没有了当年死里扛的魄力,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虽然她偏爱二房,但也很明白,她喝的银针、衣服上的珊瑚,靠二房是绝没有的。真把元光耀逼急了,谁来好吃好喝好衣地伺候她?
  
  这么商议后,元光宗与黄素离开老夫人的房间,回自己卧房去。
  
  “你说,阿兄一向疼爱他那个女儿,这次怎么会说要留着她?”黄素心神一定,就有闲心想七想八了。
  
  虽说刚才保证过这事一定会解决,但元光宗还头疼着。元光耀是重情义没错,但还有一点很要命,就是爱憎分明!要不,怎么会被贬到岭南来?若是触及到他这大哥的底线,那可就真玩完了!偏生自己婆娘还一点都不知道利害!
  
  “阿兄自有阿兄的想法。”他没好气地回答。
  
  黄素敏感地察觉到这种态度,嘴一扁,立时就干嚎起来。“你凶我,你又凶我!”
  
  元光宗更加烦躁。“得了,别假哭了,当我看不出来?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直说,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绕弯子!”
  
  一下子被戳破,黄素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别人怎么想大房娘子我不管,但静儿可不能戴上个‘不下蛋母鸡’的帽子!就算是沾边也不行!”
  
  就是要不顾元光耀的反对、硬给元非晚定一门亲事?
  
  这下,元光宗都觉得黄素太过异想天开。一件事还没解决,马上开始得寸进尺!退一万步说,他这夫人不会以为,银钱在元光耀心里的地位比女儿更重吧?
  
  见丈夫偏过头去,黄素又开始嚎:“我苦命的静儿哟……”
  
  元光宗再也忍不下去,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这边二房鸡飞狗跳,大房倒是一片平静。准确地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往常这时候,元光耀都在书房里练字。字不可一日不练,身不可一日不修,这是他的人生宗旨。
  
  但今天,他盘腿坐在长桌前,手里的毛笔把宣纸洇黑了一大块都没有察觉。再仔细一看,他两眼无神,似乎正在发愣。
  
  忽而,一滴清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原本,他是不愿意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直接判死刑的。上午对李老夫人的言辞,他回来想了想,觉得本来可以更婉转地表达。把生养他的母亲气成那样,也不是他的本意。
  
  所以,当他知道元光宗回来的时候,就想着当面对质,把事情说清楚,省得大家心里都有疙瘩。
  
  然后他就往二房去了。但二房不知道怎么回事,路上一个仆从也不见。他一路走到母亲的房间,还在疑惑,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一句:“……糊涂了吗?不下蛋的母鸡难道是什么好名声?”
  
  这话实在难听,元光耀都不能相信,这是他弟媳说的。而说的对象,正是他女儿元非晚!当他再听下去,就从先前的难以置信变成了惊怒,再从惊怒变成心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枉他学了半辈子母慈子孝、兄弟情深,到头来却被所谓的亲人骗得团团转!
  
  元光耀缓缓抬手,在纸上落了个大大的“断”。笔力千钧,恩断义绝。
  
  既然你们无情,也就别怪我无义了!
  
  那滴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下来,洇在粗重的笔画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第一卷 凤起岭南 第10章 安内   元非永闹出乱子的时候正值午饭之前。被他这么一整,不仅他自己必须饿肚子,连带着好些大人也毫无胃口。
  
  于是,午餐时分,唯一吃得香的,竟然是元非晚自己。
  
  “小厨房最近的手艺有些长进。”在用了一小碗冰糖绿豆汤后,元非晚如此评价。“火候小点,这汤颜色看起来就比之前鲜亮了。”
  
  水碧和谷蓝分立两侧伺候她吃饭,闻言面面相觑。之前的事情,她们旁观的都忍不了,结果当事人却是最平静的?
  
  不用转头看,元非晚就能猜出,她这两个侍女现在想什么。但是,她是真的不在意。
  
  为此感到受伤?开玩笑!假设一个人能伤害到另一个人,那至少有个前提条件,就是后者在意前者。如果本不放在眼里,也就无所谓伤害。
  
  而对她来说,元非永那小屁孩算什么?报仇她都不屑做!
  
  照这个思路,元非晚也能理解水碧和谷蓝的小心翼翼。因为很明显,元非晚是该在意元非永的,而且是很在意。要不,元非永也不可能嚣张成现在这个样子,威胁得头头是道。
  
  身处陌生环境,元非晚其实很想表现得和原来无异,以免被人瞧出端倪。然而,人是铁饭是钢,她怎么能把自己身体赔进去呢?尤其是这个身体美则美矣,却是一个连风都不能吹的病弱版本?
  
  所以,元非晚决定,把身子养好才是正道,其他的统统先靠边站!
  
  这样一来,元非晚该吃就吃,自然显得胃口不错。等到七八分饱时,她就让人把碗碟撤下去,说是要小睡。吃饱了立刻睡容易积食,她还会在之前活动活动,照着之前御医教她强身健体的法子做。
  
  由于担心再次惹元非晚伤心,这次谷蓝眼观鼻鼻观心,愣是生生地把关于元非永怎么回事的各种疑惑压回肚子里。但在只有她和水碧在场的时候,她就再也忍不下去了:“大娘和三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碧瞥她一眼,心情复杂。
  
  以前元非永来闹的时候,元非晚对别人不说,却经常关在房间里,长吁短叹。既忧心又无力管教,没哭就不错了,有胃口才奇怪。
  
  但现在呢?不仅全程听完了元非永的话,身子动都没动,好似毫无反应。再看比平时还大了点的饭量,显然完全没往心里去。
  
  加上其他细节,水碧觉得大娘最近似乎变了个性子。但这话能说吗?
  
  “哎哟,水碧姐姐,这里又没外人,你就说一下嘛!”谷蓝死缠烂打。
  
  水碧无奈,只得挑着几样关键告诉谷蓝。毕竟谷蓝是元光耀买进来的,将来肯定会成为元非晚的心腹。而她这种处境尴尬的……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显然,不止水碧和谷蓝觉得元非晚应该受到沉重的打击。这不,傍晚时分,元光耀抢了原本家仆该干的活儿,提着食盒进院子里来了。
  
  不能出门也不好出门,元非晚目前就爱在两个地方活动。一个是天气晴朗的杏树下,一个是可以略略眺望远处山峦的二楼窗边。此时,太阳西下,她早已回了房,正好再次从上至下看到人。“……父亲?”
  
  元光耀抬头一看,一张多时不见的明丽小脸跳入眼帘,立时就笑了。“还这么用功?”他稍微提高食盒,“现在你好全了,可以赏脸和阿耶吃饭了吧?”
  
  元非晚眼睛转了转,也笑了。“我这就下来!”
  
  沉疴已久,父女俩同桌吃饭的次数少到屈指可数。元光耀怕女儿沉郁在心,刻意只挑着轻松的话题来逗元非晚开心。
  
  而元非晚呢,其实也不介意。毕竟,抛去父亲这个身份不谈,元光耀也是个好的谈话对象,博古通今、幽默风趣。
  
  不过,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
  
  饭后,又用了点清茶,元非晚这才开口问:“父亲今天来,是担心我心里有疙瘩?”
  
  元光耀正在吹茶水,闻言一愣。他这女儿向来把事情堆在心里,今天却是开门见山了?但他转念一想,若是女儿再想不开,病就要生得更久,不是件好事。“若我说没有,那肯定是假话。”
  
  虽然语调轻松,但说的是大实话。元非晚很欣赏这种态度,也微微笑了。“永郎总归还小。”她说,放低声音,“细心教导,总是会变好的。”
  
  元光耀赞同地点点头。“确是如此。”
  
  元非晚看了看他脸色,又继续道:“做了错事,也是该罚。不过,永郎一个总角孩童,饿过了总归不好。”
  
  元光耀小幅度扬起了眉,茶也不喝了。“我就知道你要给他求情!”言语之间,甚是不赞同的模样。
  
  元非晚心想,这可不是她想求情。敢对芷溪公主大不敬,够他死一万遍了!只不过她现时身份改变,那就只能做符合这个身份的事。子不语怪力乱神,她才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换了个芯儿。“我也不是想求父亲免了永郎的责罚。只不过,让人饿着,实乃下下策。”
  
  元光耀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反应就是有戏,元非晚立刻再接再厉:“我听闻,永郎的字从来没写完过?”
  
  “何止是从来没写完!”一听这话,元光耀的胡子就气得翘起来。“根本就是顽劣,一点不知道上进!”
  
  “也到让永郎收收心的时候了。”元非晚道,表情一本正经。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呼之欲出,刚才还在生气的元光耀瞬时就震惊了。“你的意思……?是要让永郎用字来换得饱肚?”这是他女儿能想出来的主意?倒不是说不聪明,但对非永的态度变了很多?是因为今天被气过头吗?
  
  这种震惊,元非晚自然能发现。不过,她也不担心。“父亲,您这脸色,不愿意吗?我这可是和您学的呢!”
  
  元光耀一怔,顿时啼笑皆非。
  
  说真的,他也是一时气急,才放狠话说要饿元非永三天。但小孩子这么折腾,弄出个什么好歹就不好了。换成写字,倒是一举两得!
  
  “说起来不错,但是,”他依旧有些忧心忡忡,“永郎会老实照做吗?我看那婆子根本管不住他。”而他都已经说了要罚元非永;如果第一次就出尔反尔,以后想再立威就难了!
  
  元非晚嫣然一笑。“如若父亲放心,不如我去?”
  
  “你?”元光耀另一根眉毛也挑起来了。不是他说,相比于婆子,他这女儿被儿子欺负得还更厉害些吧?
  
  “我去,总比父亲您去服软要好。”元非晚直接点出了要害。“您就给我这一次机会?若我做不到,您再出面也来得及。”
  
  元光耀怔怔然地望着自己女儿,忽而眼里一酸。“晚儿,你长大了。”
  
  若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太疏忽,何以要女儿做这些事?受了委屈也无处倾诉,这时候还好反过来帮父亲收拾烂摊子……
  
  “父亲说的什么话。”元非晚瞧出元光耀果如侍女所说的疼爱女儿,虽明知不是对着自己,也不免生出几分感动,语气变得更轻柔了。“我既然称呼您一句父亲,为您分忧不就是我该做的么?”
  
  这话在平时已经足以打动元光耀,更何况在有白眼的母亲兄弟的反面衬托下呢?元光耀此时只觉得,自家女儿千好万好,往后定得严密护着,绝不可再被人欺负了去!
  
  虽说十分感动,但这时候流泪也太过煞风景。元光耀只得忍着,露出个爽朗的笑:“晚儿的心意,阿耶自然知晓。”他忽然又板起脸,道:“这时候还叫父亲吗?”
  
  元非晚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也知道他想说的是父亲称呼的生分,便爽快道:“阿耶。”
  
  元光耀终于满意,父女俩相视一笑。
  
  不过,在送走元光耀之后,谷蓝就按捺不住了:“大娘,您真的要去吗?”她知道男孩子顽劣,但她家大娘这个弟弟简直要无法无天了!她只怕她们大娘吃亏!
  
  “为什么不去?”面对这种担心,元非晚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攘外必先安内;她当然先把内给安顿好了,再去解决外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