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牢狱   大周王朝长庆三年,御史台狱。
  
  当朝正一品璟王、太上皇第七子韶亓箫,负手走进一间专为朝廷四品以上官员设置的单人囚室,里面关押着昔日官至正三品户部尚书、今日已沦为阶下囚的温琅。
  
  为他开门的老狱卒目不斜视,在得到璟王挥手示意后悄然退下。临走前撇了眼囚室中颈上著着鏁、形容有些枯槁的人,心里却暗叹一声。
  
  都说百年温家诗书传家,朝中清流的翘楚之家,且温家在大周立身以来,始自太|祖皇帝嘉元帝,又历经宣和、承德、承元三帝,从不参与党争、储争,清贵之中无不称其名望。囚室中的温家三郎原是温文尔雅,在官场通透卓慧,立身极正,以不惑之年成为三品尚书大员,朝廷重臣纷纷预测其不出十年必入政事堂,成国之肱股。
  
  再想想另一边更华丽些的囚室中的太上皇第五子韶亓荇。这位日前已被降爵至从五品上开国县男的前颍王殿下,从前在承元帝时期亦是通情达理,礼贤下士,政事上又手段周全,得太上皇看重,将来无论太上皇诸子何人登基,颍王殿下一个“贤王”必是妥当。
  
  就是这两个朝堂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是温琅早早投靠了那位表面淡泊名利的五殿下,助其夺位。此次入狱的自然不止这温琅一人,但其余几人素来与五殿下有所交集,这朝堂上素有如玉君子之名、明面上从不沾染争储之事的温琅却让人意想不到。且璟王殿下手中的证据直指这两人,其他人只是顺带,反而使得温琅成了最显眼之人。
  
  即使明知这两人沦为阶下囚有长庆帝新朝登基清算前朝之故,但璟王殿下日前拿出的那些证据,不论是私卖盐铁于关外敌族,还是十五年前五殿下指使温琅贪下嘉河治水之款致使嘉河决堤、数万百姓逢难……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显示这两人实乃卖国之蠹!
  
  只是……狱卒略带些疑惑,璟王是五殿下之弟,听说从前与五殿下也是感情亲厚,与这温琅也是颇有交好,怎会突然对这两人集中发难?且璟王来了御史台狱不寻五殿下,却是先来寻温琅呢?
  
  囚室中,四十七岁的温琅被鏁拷在一张小方床旁边,只能在那方寸之地活动。他看起来仿佛老了十岁,原本乌黑的头上已添上许些白发,眼角细纹增生,闭目的面色却有些平静,但仍可以看出他的好相貌。
  
  五年前,温琅嫡妻赵氏意外亡故,即使家中已有庶长子,也仍抵挡不住朝中众多大臣想要把女儿、孙女儿嫁给他做继室的心。毕竟温琅刚值不惑之年就已是堂堂三品大员,品行贵重,在朝中前途无量,又出身清正之家,相貌堂堂,家中还无嫡子。嫁过去就有三品郡夫人的诰命,温琅年纪又不算太大,继室生个嫡子出来也不难。如此的条件,可称得上良人了。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之后,他从地上支撑起来与来人平视,带动着颈上铁质的狱具哗哗作响。
  
  “璟王殿下。”多日不曾安眠,温琅的嗓音已然沙哑,不复从前的清悦。
  
  韶亓箫并未开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苍老了许多的人看,幽暗的眼神里藏着自己才知道的刻骨恨意!
  
  此时温琅却兀自笑起来,一开始还只是轻笑,后来就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仿佛克制不住一般眼泪直流。
  
  “你笑什么?”韶亓箫说完便咳嗽两声,御史台狱虽说关押的是犯事的官员,条件远远好于刑部大牢,但到底是牢室,浑浊的空气刺激着他的肺腔。韶亓箫的身体近几年来一直虚弱不堪,明明太医一直开着药,他也按时服用,却无大用,仿佛他的身体有了自己的意识,只愿就此沉沦下去。
  
  温琅喘息几声,回息了呼吸,才清了清嗓子嘶哑道:“我笑身为堂堂大周皇子的璟王殿下,二十年来一直心系臣妻,连她当时快四十岁的年纪了也不嫌弃…哈哈…还想着娶过门去…哈…真是好笑!”
  
  韶亓箫呼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闭嘴!”
  
  温琅抹抹脸上笑出来的眼泪,道:“怎么?殿下做得!我却说不得?”
  
  “她是你的妻子!”
  
  温琅讥笑道:“原来殿下还记得,那是我~的妻子。”他在这个“我”字上咬得很重。
  
  韶亓箫动了怒气:“你既知道她是你的妻,为何要下那毒手?她只是想与你和离,彼此好聚好散而已!咳!咳!”他情绪激动,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温琅道:“好聚好散!哼!她入了我温家的门,怎么可能再出来!我还要殿下你知道!即使她死了,也是我温琅的妻,入我温家的坟墓。与你韶亓箫无关!你这辈子都别妄想与她搭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你……咳!”韶亓箫被刺激的一连串的咳嗽。他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捂上口鼻,带出了一只陈旧但显然被主人爱护得极好的绿色香囊,香囊样式极是普通,上面也只绣着几株针脚一般的翠竹,左下角中隐约透着一个“禾”字。
  
  温琅看他宝贝似的拾起来,轻拍上面根本看不到的灰尘,冷笑道:“殿下一个有妇之夫,如今可真是光明正大的带着有夫之妇的私物了。哦…”他故意作出一副自己糊涂了的样子,“殿下你的原配王妃死得比我那被你放在心尖子上的嫡妻还早,可那有夫之妇也已经死了五年了,如今殿下又在做给谁看呢!”
  
  “你天天带着侍妾做的香囊、络子,又是何体统?”
  
  温琅冷哼一声,道:“赵氏倔强傲气,只因我收了我表妹从此就对我没一个好脸!还处处与她为难!”
  
  “你怎么不想想你那个表妹,害得她流掉了一个六个月大的男胎!”韶亓箫曾经派人调查过,当年赵家嫁女前曾与温家口头约定,温琅十年之内不得纳小。结果不到三年,在温家暂住的表小姐就爬上了温琅的床,还是在她被那个表小姐害得失去腹中胎儿、正是伤心欲绝的时候!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自己背弃承诺在先,反要倒打一耙!
  
  温琅嗤笑:“殿下是怎么知道这个的?”他还如在外春风得意时一般整整自己的衣袖,“哦……对了,殿下对我妻的爱意,可是卑微到连她在别人的内宅受了冷遇,都要伸手进来帮她一帮的。”
  
  韶亓箫抿唇不语。
  
  “那殿下是否知道,自从我收了我表妹,赵氏就再也不许我进她的房了。那我跟她的小女儿,是怎么来的?”
  
  韶亓箫圈起手掌,握得死死的,指甲抠在手心,隐隐可见血丝渗出。
  
  温琅径自笑道:“赵氏那时就想和我和离,我怎么能如了她的愿呢?是我派人打发掉她身边的人,自己闯进去的啊。我还买通了她的身边人,算好了她的小日子……”
  
  韶亓箫再无法忍耐,猛然上前一拳打在温琅的脸上。温琅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倒在了身后的床上。
  
  温琅却看起来丝毫没有怒气,坐正之后低笑道:“事后我一直把她关到喝药也没用了才放她出来。你看,我们终究是有夫妻缘分的,就一次呢,她就又有了。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呢,娘家一群的侄女等着嫁人,怎么会做出怀着丈夫的孩子强硬和离这种被人诟病的事?舍不得打掉孩子,自然就和离不成了,不是么?”
  
  韶亓箫双目赤红,怒声呵斥:“你无耻!”说完他又是一阵猛咳。
  
  温琅恨声道:“那又如何,我终究留下了她!”他紧盯着韶亓箫,渐渐生怒:“谁知道她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倔强,把女儿嫁给她娘家侄子后竟然又想着和离之事!我捂了她这么多年,她一丝一毫都没看到!”
  
  韶亓箫道:“你所谓的‘捂’,就是一边展示着你对她的感情,一边却与她的杀子仇人寻欢作乐?!”
  
  温琅道:“官家子弟虽说正式纳妾室极少,但通房却从不缺。这本就是常态。偏那赵家,要用自己家那套不纳小的规矩用在我温家身上。哼!难不成他们以为我不知道,那十年之约,本就是赵家提出来拖延时间的,用十年时间让赵氏生下嫡子,又牢牢把持我的后宅!十年之期一到,内帏之事还不就是赵氏一人说了算!”
  
  韶亓箫闭目压下自己想杀了他的怒气。温琅此人表面翩翩公子,内里却是刚愎自用之人。忠勇伯赵毅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在他的解读中成了把持干涉温家的内事。
  
  他压下冲到嗓的咳嗽,呼出一口浊气,冷声道:“我今天来,只想知道,在她去端州的探亲路上,动手脚惊了她的马车,害得她连车带人栽入泷江尸骨无存!这件事到底是谁的主意?!”
  
  温琅轻笑,道:“殿下想问的,是那一直对你和颜悦色的好五哥,有没有动手吧?”
  
  韶亓箫怒声道:“快说!”再跟这人待在一起,他真担心自己狂怒之下会一拳一拳打死他!
  
  温琅脸上有了些可怜他的意味,他几乎是轻声轻语地说道:“璟王殿下,我是文官,忠勇伯在爱女遇难之后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什么,我哪有那些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的人手啊?再说我即使想要赵氏死,也只能把她弄死在我温家吧。只是这么一来,你我之间可就彻底决裂了,你早知我投靠了五殿下,难道不会对他也心有嫌隙?你觉得五殿下会袖手旁观?他要夺那个位置,你虽不会以他马首是瞻,但有你在一些小事上给他漏上一漏,也够他获益良多了,他自然是要把你绑在身边的。赵氏翻车坠入泷江,只有这样的意外才能把五殿下和温家从这里面摘出去,这还是五殿下提议的呢!”
  
  韶亓箫屏住了呼吸,手脚渐渐失温,只听得温琅继续说道:“只是……没有我的配合,动手的人也不能知道得这么详细啊!她的马车什么时候会经过那里,随车的仆人有多少人,又有哪几个是可以收买的,这些统统是我告诉你的好五哥的!” 引子 殇逝   韶亓箫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有些站立不稳,他轻声出口:“韶亓荇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他虽有了猜想,但却一直暗中期望他那五哥只是知情,又借了人手给温琅这匹毒狼去使唤而已……谁知事实比他期望的残酷很多。
  
  温琅讥笑:“你以为五殿下为何会对她下手?还不是因为你啊。人人都说你与你的表妹王妃情深意重,即使她多年来一无所出也无人可撼动她的地位。谁也没怀疑这是假话,可谁能想到你们两人心中所爱都另有其人,还做了十几年有名无实的夫妻呢?!还是你那亲亲五哥独具慧眼呐!你安□□我府中帮她的那几个钉子,还是五殿下告诉我的呢!”
  
  韶亓箫想起来,有一次韶亓荇来他府中,中途曾遇到过一名他派遣到温府中的下属。他原以为那人只是温府中的一名小小采办,韶亓荇应该认不出来。难道就是那次的破绽,让他的五哥生了疑心,从而看破了他瞒住了众人近二十年的感情?母妃薨世之后,对他多有照拂的五哥,其实一直只把他当成夺嫡的工具吗?否则怎会眼都不眨的下令除去了他所爱之人。
  
  “而后,你的王妃病殁。都过了三年了,你才陆陆续续遣散府中本来就形同虚设的侍妾,是为了什么呢?”温琅带着些悲凉的冷呵一声,“五殿下他可真是了解他的七弟啊!我这个做丈夫的还不曾知道原来我的发妻被当朝的璟王殿下觊觎了这么久呢。你一听到她打算和离的消息,竟想着把她这个老女人明媒正娶进门,还因为怕她介意,把府中其他的女人都弄走了。你可是皇子!”
  
  韶亓箫只觉得浑身掉进了冰窟窿里:“即使他猜到了,这对他又有什么影响?”
  
  温琅冷冷说道:“璟王殿下你傻了吧。赵氏的娘家忠勇伯府,可是一直暗中支持你三哥的,赵氏与我和离,她要是只回到赵家那还没什么。反正赵家看我这个女婿不顺眼,从没帮到过五殿下什么。可一旦你娶了她就不一样了。你这么爱重她,难道不会听她的枕头风暗中转而支持三殿下吗?你可是太上皇诸子中最有钱的一个,五殿下怎么舍得放走你?!”
  
  他无视韶亓箫正摇摇欲坠的身体,道:“你的好五哥,这是在釜底抽薪呢!没了赵氏,只要扫尾干净些,你自然不会怀疑到他,继续做他的好七弟!”
  
  韶亓箫慢慢走出囚室,在外候着的璟王府内侍总领康平见主子脸色极差,赶紧上前搀扶住他。果然,不等他把人搀稳,韶亓箫便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还是康平眼见不好,才能眼疾手快之下将人扶好。
  
  韶亓箫全身无力,瘫软在康平身上。一时间,康平离得他极近,只听他嘴里呢喃:“是我害了她……我不该奢望与她白头偕老……”
  
  康平心中酸楚。他身为韶亓箫的贴身内侍太监,十岁起就跟着韶亓箫,对他的事自然一清二楚。
  
  都说皇室韶家多情种,却有一大半都是错爱之人。百年前,大周太|祖嘉元帝恋上前朝江南富商傅家的女家主,却与对方相逢恨晚,彼时男已娶女已嫁,待到登上皇位,甚至从傅家主的名与字中各取了一字作为开国年号;太上皇承元帝登基十年之后,遇上了挚爱的女子,但那人早已嫁人生子,太上皇为此失意了大半生;待到韶亓箫,也是如此,唯恨不相逢未嫁时七字罢了。
  
  康平虽心中感怀,手上也不含糊。他一路半扶半带,待把韶亓箫抱上了马车,又给他喂上应急的药丸,见他气息稍缓,这才命车夫驾车回璟王府。
  
  夜风袭袭,偶尔吹起车帘。韶亓箫唇色苍白,双目紧闭。他面上的失控已消失无踪,康平却知他心里已经死气沉沉。
  
  想起刚刚在御史台狱,先后离开的两道人影,康平略一犹豫,还是与主子据实以告:“殿下,刚刚在囚室之外……有其他人来过。奴婢愚钝,直到他们走了才察觉,请殿下责罚!”
  
  韶亓箫微微睁开双眼,说道:“是谁?”他今晚只带了康平一人,进囚室之前又把狱卒都打发走了,御史台狱并不是他的手可以伸到的地方,那时候如果刚好有其他人过来,凭康平一人的确无法察觉。只是,如今他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今晚的对话即使传出去,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是现忠勇伯赵攸瀚的堂侄,弘文馆校书郎赵熙。”赵熙的祖母赵杨氏与韶亓箫的母妃同出自皇商杨家,算起来赵熙还得叫韶亓箫一声表舅。
  
  “另一人,穿着宽大的斗篷,头脸也被斗篷的帽子遮了一大半,但奴婢看她背影身板娇小而单薄,该是赵大人家的女眷。奴婢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只是这女子后来惊慌失措离开的动静太大,奴婢这才发现。”他虽没有明说这女子的身份,但心里已经确定了,想必主子也知道是谁了。
  
  韶亓箫眼中猛地爆出惊光,原本靠在车厢上的身体也刷的坐直起来。赵熙五年前成亲,娶的妻子,就是温琅的嫡女--是她的女儿!她全部都听到了?!
  
  康平见他呼吸又一次急促起来,又是猛烈的咳嗽起来,赶紧上前为他抚上胸口缓气,劝道:“殿下,赵大人跟着追出去了,会把人照顾好的。况且,赵四夫人早一点儿识清其父的真面目也是好事,省得为那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伤心。”赵攸灏承了忠勇伯的爵位之后,家中子侄重新排名,赵熙在前忠勇伯幼弟赵煅这一支中排第四,那位夫人的女儿,便是赵四夫人。
  
  今日的情形,显然是赵四夫人在得知父亲入狱之后,与丈夫两人来此探监,却不料撞见了他家殿下与温琅的会面,才知晓了父母之间的秘辛和仇怨。
  
  康平暗叹一口气:得知自己的出生是那么的不堪还不够,最爱的母亲还是被亲生父亲害死的,即使不是主谋,恐怕换了谁都轻易不能释怀吧……只是看方才赵熙心疼紧张的表情,他该不是那等会嫌弃赵四夫人的人,想必可以多多宽慰她。
  
  站在康平的立场,温琅真是罪有应得!因着赵煅的夫人杨氏与韶亓箫连着亲,赵四夫人,康平从前也见过几回。颇似其母年轻时,是个让人舒心暖意的姑娘。康平每见她一次,总不免想起主子心仪的那位夫人年轻时也是这般的纯粹肆意,不若后来的心如死灰。
  
  如今,温家崩塌在即,坏了温家和温琅在赵四夫人心里的形象也好,免得将来她心软牵连进去。这样的话,恐怕那位夫人在天之灵也不能安息吧。
  
  韶亓箫怔愣了片刻,康平的想法,他也猜到了。也许,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结局了。
  
  他疲惫的闭了闭眼,对康平说道:“康平,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找到你的亲人了。过些日子,我赐你些金银和房契地契,你回老家去吧,过继个侄孙小辈,好好养大他,将来也好给你养老。”
  
  康平一惊,当即给韶亓箫跪下磕头道:“殿下,我哪儿都不去,将来就在璟王府养老!”他被韶亓箫这类似临终安排的话惊到,连身份的自称都忘了。
  
  韶亓箫举起手掌盖住自己的脸,声音沙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早已油尽灯枯,你留下来,也只是看着我死罢了。”
  
  康平望着才韶亓箫鬓角的白发,五年前殿下才三十九岁的年纪,却已开始华发丛生。康平时常一会儿怨恨那位夫人,即使明知不关对方的事--那位夫人从未察觉过主子的心思,一会儿又怨恨老天爷捉弄人!
  
  “主子,我已经决定了。若真有那一日,我去为主子守陵!”康平坚定地道。
  
  韶亓箫再三劝说无效,便不再多言,心里却已下了决定。
  
  车轮滚滚,很快回到了偌大而空荡的璟王府。
  
  第二日,韶亓箫进宫觐见太上皇。当日太上皇、长庆帝与韶亓箫密谈许久,谁都不知三人说了什么。
  
  两个月之后,温琅嫡妻赵氏的衣冠冢被移出温家祖坟,归葬赵家。外人见此事着实诧异,奈何赵家对此三缄其口。温家更是奇怪,竟是毫不阻止,于是外人纷纷猜测:温家是否做下了愧对赵氏之事,才会任赵家如此作为。
  
  同月,康平终被说服,含泪叩别之后,带着韶亓箫赠予的财物和两个忠仆,跟随千里而来的侄子回乡。
  
  又过一个月,大周朝璟王韶亓箫病逝,其庶长子承爵,按太|祖皇帝订下的皇家规矩,庶子降一等而承爵,是为璟郡王。
  
  只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葬仪之后,韶亓箫的灵柩并未葬入皇陵,扶灵之人也不是新一任璟郡王。而是由太上皇第八子旭王韶亓荿扶灵南下,在崇州边境泷江畔的通涛崖上,择一风水宝地,将其厚葬。
  
  同时,京郊赵家祖坟,一个新动土的坟墓,被人暗地里挖开,取走了一些东西后又还原成本来的样子。 上卷 重生   大周王朝,承元二十三年六月十四。
  
  大周皇宫大兴宫东南角的珑翠宫,乃是承元帝宠妃淑贵妃的寝殿。
  
  话说,十三年前承元帝微服出宫,遇到了当时身为皇商杨家嫡次女的淑贵妃,惊为天人。次年,承元朝第三次采选宫妃,承元帝特地下旨意到杨家,点名杨氏女参加此次选秀。
  
  但不巧的是,杨氏在采选之前得了重病,无法起身。即使如此,承元帝便直接下了圣旨,礼聘杨氏为淑妃,命其病愈之后入宫。
  
  淑妃入宫之后果然受尽万千宠爱,第二年便生下了七皇子,晋位贵妃,破例保留淑字封号,尊称淑贵妃,在这大周后宫中只在皇后一人之下。三年前,皇后因文孝太子的英年早逝,郁结于心而薨世,承元帝未再立皇后。故淑贵妃成了实际上的后宫之主,代掌凤印,统驭六宫。
  
  只可惜红颜薄命,淑贵妃近年来病弱体虚,太医看过也只说贵妃心中郁结难解,便药石罔治。承元帝大怒,下令太医署全力救治。即使如此,淑贵妃仍旧整天郁郁寡欢,在拖了两三年之后,终究于六月初八撒手而去。
  
  承元帝伤心之下,追封淑贵妃为淑慧皇贵妃,命礼部按皇贵妃的规制郑重置办葬礼。
  
  珑翠宫中亭台楼阁,假石林立,样样巧夺天工。寝殿内古玩摆设,珍品繁多,几乎一桌一椅都彰显着宠妃的身份。只如今这寝殿已成了淑慧皇贵妃的灵堂,四周摆着白色的灵幡,正中是一副黑色的楠木寿棺。按淑慧皇贵妃的品阶,寿棺上雕着九只青鸾,鎏金华丽,在朵朵祥云中飞升而去。
  
  三天前,宫中的祭仪将将过了一半,伤心欲绝的皇贵妃亲子--七皇子韶亓箫哭倒在灵堂上。太医救治之后,回禀承元帝,七皇子乃是伤心过度,加上天气炎热才致中暑晕倒,休息几日便无事。
  
  而昏倒后醒来的韶亓箫先是眼神惊惶的看着殿中人许久,直到其贴身小太监康平端上一碗药来,再三劝说其服下,韶亓箫才在定定的看了他许久之后,接过药碗一气喝下从前他极不喜欢的苦药。
  
  待得韶亓箫自觉好了一些,便立即回到前殿,为生母守灵。只他停止了一刻不停的哭灵,只在这灵堂静默的跪着,时而望着生母的棺柩发呆,时而惊惧未消地观察着四周。
  
  堂下伺候的几个小太监被他偶尔紧盯的目光看得渗人,竟窃窃私语起来。
  
  “七殿下不会是被打击得太过,这里坏了吧?”略高些的小太监名叫平子,正点着自己的脑袋,对着身旁的人说。
  
  听着这话的小太监名叫安子,与平子两人同是珑翠宫中的守门小太监,两人同住一屋,比其他人感情略好些。安子胆小,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浑说些什么?!自己找死,可别连累我。”
  
  平子急道:“咱们都是珑翠宫的老人了,要是七殿下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了点儿什么事儿,上头怪咱们伺候不周怎么办?!”
  
  他真不是想在主子背后说闲话,而是七殿下真有点儿什么不对劲儿的话,第一个受难的绝对是他们这些底下人!尤其平日对宫人极宽厚的淑贵妃如今去了,再没人会为他们求情了!
  
  “……可…七殿下看着很正常啊…”安子也惊慌起来。
  
  平子说道:“不说七殿下看人的样子有些不对。”他瞄瞄身边没什么异常的人,才凑过去跟安子说道,“我前两天听见,七殿下在问康平他几岁了。康平说他十六,七殿下却像是不相信似的反复问了好几遍,还问他什么时候到珑翠宫的,又是什么时候到殿下身边伺候的云云,仿佛七殿下自个儿都不记得这样的琐事了似的。”
  
  被他这么一说,安子也记起一些事来。他扯扯平子的衣袖,说:“好像……我昨天也听到七殿下问林嬷嬷她几岁了,也是这样反复问着林嬷嬷入宫的时间。哦!殿下还问了林嬷嬷家里有几个孙子孙女!”
  
  平子惊诧道:“林嬷嬷家不是一个孙子孙女都没有吗?!”
  
  林嬷嬷原是皇贵妃的乳娘,是皇贵妃进宫时带进来的老人了,在这珑翠宫中极有体面。她全家都是皇贵妃的娘家--皇商杨府的家生世仆,得杨府看重,按说是春风得意了的,但林嬷嬷家中却一直有一桩恼心事--林嬷嬷只得一女一子,大女儿还好,原也是皇贵妃身边伺候的一等大丫鬟,只皇贵妃入宫之前做主许给了一名与她情投意合的杨府管事,夫妻两人感情甚笃已育了两子两女;小儿子子嗣上却极为不顺,如今快三十了还未有一儿半女。
  
  因而,平日里极少有人在林嬷嬷面前提起子嗣、孙子这些事,七殿下从前对林嬷嬷也算尊敬,也从未问过这样戳林嬷嬷心窝子的话。这几日却忽然问起了这个,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不会七殿下的……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吧?”安子原本不信,这会儿回想起来却也有些不肯定了。不然怎么好好的,弄得像突然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一般?
  
  平子也是心里没底:“七殿下晕倒的时候,太医说殿下烧得有些厉害,会不会是烧坏了……”
  
  “你们在说什么?”一道温和之中饱含告诫的声音响起。
  
  安子和平子两人吓了一跳,转身对着来人,腿软的跪下请罪:“五殿下!”
  
  来人正是承元帝第五子、十九岁的颍郡公韶亓荇。韶亓荇的母妃只是平民良家女,因是承元帝潜邸时的老人,承元帝登极之后在大兴宫中原也有几分体面,可惜她福薄,在生韶亓荇时香消玉殒。
  
  韶亓荇温和清雅,待人宽和,宫中上下人等皆对这位五殿下很是称赞,不因他身后没有母族而看轻了他。但再温和,平子安子两个被听见了背后嚼主子舌根,也是惶恐不安。
  
  韶亓荇看着眼前这两个害怕得直发抖的小太监,问:“七弟呢?”
  
  平子不敢迟疑,立即答道:“殿下还守在皇贵妃娘娘的灵堂上。”
  
  韶亓荇侧身往殿中望去,只见到灵幡背后,露出来一小截孝衣的襟摆。想到今天的举哀已过,韶亓箫必定又把伺候的人赶出来,自己一人守着生母的棺木了。
  
  韶亓荇心道,他这个七弟本性虽有些淘气,却对在意之人用情极深。淑慧皇贵妃的薨世对他的打击比谁都大,连他的父皇都恐不及一半。前几日只跪在灵前就哭个不停,连父皇也劝不住他,索性让他好好哭一场,也算是纾解心中郁气。
  
  谁知他一连哭了三日灵,到最后竟还哭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沉默寡言起来,每日只安安静静地跪坐在皇贵妃棺旁,除非他自己开口,否则除了父皇,谁与他说话他都几无反应,与从前的活泼好动简直天壤之别。
  
  韶亓荇摆摆手,先让两个小太监各司其职去。平子与安子如蒙大赦,嘴里一致喊着“多谢五殿下”,便屁滚尿流的回过去守门了。
  
  韶亓荇走进灵堂,先掸衣净手为淑慧皇贵妃上过三炷香,才走到韶亓箫身边同样跪坐下来,温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七弟就算为了皇贵妃,也要多多保重自己。想必娘娘在天之灵,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为她弄坏了身体。”
  
  从他进来起,韶亓箫一直低着头,静默的盯着棺木一角的鎏金祥云刻木。此刻,听着韶亓荇的殷殷叮嘱,他也一丝反应都无。
  
  就在韶亓荇以为又要白来一趟时,却见韶亓箫抬起了头,望了望他便开了口:“多谢五皇兄关怀,我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因为几天来的少言,听起来有些嘶哑。
  
  “你能想得开就好。明日,皇贵妃就要起灵到皇陵了。再有四十二日才要下葬,到时扶灵摔盆之事还得七弟来,七弟万要好好休息,也好送皇贵妃最后一程,既是全了母子之情,也是让皇贵妃走得安心。”按大周朝皇贵妃的葬仪规制,在宫中可停灵七日,得宗室家眷与朝中诰命夫人哭灵,随后棺木起灵到皇陵停灵四十二日,合计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可下葬。
  
  韶亓荇一边说着,一边欣慰地微抿着嘴角,看上去是真心为他能看得开而欣喜着,左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玦。
  
  韶亓箫一看便知,这是他每次自觉胜利在望、心中得意时的小动作,而当真正心想事成时,他则喜欢悠悠的转动拇指上的扳指。
  
  韶亓箫心中苦笑,前世的他太过信任韶亓荇,总以为他自己待韶亓荇可以两肋插刀,韶亓荇待自己也该当是兄弟情深。除了阿禾这一抹心底最隐秘的色彩,他有什么话、有什么事,都喜欢跟韶亓荇分享。
  
  可惜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在韶亓荇那里,恐怕就只是一只聚宝盆而已。即使他为了他这个“兄弟”,违背了母妃的临终遗言。
  
  韶亓箫面上不动声色,哑声说道:“请五皇兄放心。今后,我会保重自己,不会再让母妃九泉下不安的。”
  
  韶亓荇听着这话,莫名觉得他义有所指,却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略想一下也就放下了。他知过犹不及,又宽慰了他几句,便告辞离开。
  
   上卷 韶亓荇   韶亓箫在韶亓荇临出门时又喊住了他:“烦劳五皇兄,帮我把刚才在外多嘴的那两个小太监喊过来。”
  
  韶亓荇讶异,随即便笑道:“七弟,按说我不该多嘴,只是如今皇贵妃新丧,正是为皇贵妃积福德之时,不宜见血,还请七弟看在他们从前也是伺候皇贵妃的份上,从轻发落他们吧。”
  
  他本以为从殿门口到灵堂这距离,韶亓箫虽然不会听不到动静,但他正在悲痛中,想必不会在意这些宫人的闲言闲语,这才轻轻放过不提,这也算是施恩于那两个宫人了。没成想,他这七弟却似乎已经振作起来了。
  
  韶亓箫不动声色的说:“五皇兄的话,我记下了。五皇兄慢走。”
  
  韶亓荇行至门外,平子与安子正诚惶诚恐的候着,他们今日本就被分到值守灵堂,方才候在门口,自然把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见他出来,赶紧上前行礼,又谢过他的求情。
  
  “你们殿下的话,你们也该听到了。进去吧,好好伺候!”
  
  平子与安子再次谢恩之后,忐忑不安的踱进殿中。
  
  韶亓箫正静静看着韶亓荇愈行愈远的背影,心中不可避免的回忆起两世的情形来。
  
  韶亓荇行事谨慎周全,前世里母妃的葬仪,他刚开头几天只按规矩来为母妃上炷香,只略宽慰他几句便会走;后来每日便多留些时候,与他多说些母妃生前的好处,又从自己生母早逝这一点出发,与他惺惺相惜一番;到了灵柩入了襄京城郊外皇陵之后,韶亓荇也没放弃,每隔两三日便会快马加鞭出城来看望并宽慰他。
  
  到母妃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下葬之后,他已把韶亓荇看做难得亲近的好兄长。又因这以后,两人是这大兴宫中唯二没有母妃的皇子了,他便日益觉得与韶亓荇同病相怜,愈发亲近起来。
  
  而今生,前几日他还未回来的三天,大抵也是如此。只是前几日他中暑昏过去之后,内里的魂魄就换成了前世本该病逝了的他,这几日他搞清楚情形还来不及,自然对韶亓荇的搭话视若无睹,才让韶亓荇的计划停滞不前了。直到今日……
  
  但是前世里,韶亓荇却成功接近了他,在母妃薨世之后的开头两年里,成了他在宫里最亲近的人之一;另一个最亲近的,是他的父皇--大兴宫之主承元帝。
  
  到后来,他听从母妃临终前的叮嘱,“不去争皇位”、“不去争帝宠”、“渐渐做些让父皇不喜的事”,最终从“承元帝最心爱的儿子”变成了“大周朝众多皇子之一”,还是最没出息的一个。就这样,韶亓荇成了他最亲近的人,没有“之一”了。
  
  再后来,韶亓荇跟他说他要夺太子之位,只是他没有母族,也没有足够的银钱支持,请他援助。那时他已经连朝议大夫的散官都辞了,只专心在行商上,父皇大骂了他一顿之后也随他去了。
  
  大概是他母族祖上的血脉相连,他虽政事上不得力,行商上却如鱼得水,不到十年便攒下万贯家财。争储这事,他答应过母妃不会掺和进去,只经不住韶亓荇的恳求,才提出折中之法--他会领着韶亓荇几个门人行商,以便那些门人得利,用以韶亓荇行事之资。
  
  想到这里,韶亓箫苦笑。这完全是他自欺欺人罢了。其实他还是违背了母妃的遗愿。
  
  平子和安子望着韶亓箫一会儿出神、一会儿苦笑的样子,心里没底。平子率先跪下请罪道:“请殿下恕罪,奴婢和安子并非有意揣测殿下,而是……”他偷偷抬起头来望了望韶亓箫,见他并未勃然大怒,才接着说,“殿下最近的言行着实奇怪了些,奴婢们既是怕陛下怪罪,也是担心殿下您……”
  
  “好了,”韶亓箫打断了他,“我并未怪罪你们。”
  
  他从病榻上溘然长逝之后,原本以为可以去阴曹地府与阿禾请罪了,却未想到再次醒来,会是自己少年时在珑翠宫的寝殿中。珑翠宫在母妃薨世之后就再没有妃嫔住进来过,他前世一直在这里住到了大婚前;即使后来,父皇仍然叫人完整的保存下了这珑翠宫中的样貌。因而即使个别小地方有差,他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随后,到处是素色的灵幡、年轻的康平、年轻的林嬷嬷、母妃的灵柩,还有年少模样的自己……他费了一番功夫才确定自己回到了母妃刚薨世的时候。
  
  这志怪一般的经历让他这几日有些浑浑噩噩,只有皇父的问询他才能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几句。
  
  今日,他听到韶亓荇在殿外施恩于珑翠宫的宫人,他才出言一试。--前世里,他完全不知韶亓荇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背叛他的信任和兄弟之情的?还是说,从一开始,韶亓荇就是有目的地接近于他?
  
  而试探的结果--韶亓箫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失望的是,韶亓荇的确一开始就不怀好意的接近他,他选了母妃薨世、他正脆弱的时机,把与他交好当做一项难关来攻克着,而非出自真心的关怀他。其实也不难理解,此时他还是父皇最心爱的儿子。此时与他交好,透过他与父皇多亲近些,何乐而不为呢?前世里,即使后来他故意惹了父皇厌弃,韶亓荇不还照样得了兄友弟恭的美名。
  
  而松了一口气的原因,则是在他还未想好今生如何对待这个前世的“好兄弟”的时候,韶亓荇也算帮他做出了选择。前世他们之间的恩怨,他前世已经报复过了;今生,假如韶亓荇一开始的确是真心对待他这个弟弟的,那他还真无法决定要怎么对待韶亓荇了。
  
  如今也好,韶亓荇既不择手段的利用母亲之丧来与他接近,那他也不必在乎他们之间那虚假的“兄弟之情”了。
  
  韶亓箫又看了一眼母妃的寿棺,心中戚戚。他遗憾自己即使重活一世了,也未能再见母妃一面,但也知母妃这些年来活的其实很辛苦。就像她自己临终前所说的,也许死亡对她来说才是解脱,只她放心不下自己唯一的儿子才是。
  
  如今,他表面还是十二岁的孩子,内心却是经历过承元朝后期那残酷的夺嫡之争、又从地狱里爬了回来的长庆朝璟王了!
  
  【所以,母妃…您安心去吧。这一世,我有足够的能力和心智照顾好自己了。
  
  这一世,我不会再只能被动的随波逐流了。皇位,我不会去要;但帝宠、权力,我却不能不去要!
  
  母妃,你不会知道空有皇子头衔的人,在夺嫡之争中根本无法置身事外!相比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父皇更在乎江山社稷和朝堂平衡,对于皇子被卷入夺嫡从不会多加干涉,没权的皇子只能身不由己!】
  
  就如他前世一般,除了不屑于暗中耍手段的三皇兄,其他几个成年皇子谁都可以来踩他一脚,直到后来他成了韶亓荇的钱袋子,才被他暗中护入羽下。
  
  说起来他也真傻得可以,竟丝毫没觉出韶亓荇对他的态度上,前后竟是如此的不一致。他保持中立的时候,韶亓荇只会言语开导他几句,遇事从来袖手旁观;到他带着韶亓荇的门人赚钱了,韶亓荇却会让他手底下的人为他挡开些不必要的灾祸。真是迟钝得可以!
  
  但这一世,他不会这么傻了!这一世他会好好的活着!
  
  韶亓箫思忖之间,习惯性的把手伸入怀中,入手却是空空如也……
  
  韶亓箫随之一怔,暗笑自己糊涂了,今年他才十二岁,他与阿禾的初遇还要等到七年之后,那荷包也是那时候被他捡到的……
  
  只这一次,一切都还未发生,他就是抢,也要把她抢过来!
  
  韶亓箫再一次看向母亲的寿棺。【母妃,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
  
  平子见自家主子说过一句话,又是恍惚起来,这恍惚也不是他这些天第一次见着了。他犹豫一下,出言道:“殿下,您千万保重自己呐。不然就像五殿下说的那样,皇贵妃娘娘可怎么安得了心。”
  
  韶亓箫定定神,说道:“平子,五殿下可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的。你与安子一起,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去跟林嬷嬷说一遍。她自会告诉你厉害。”
  
  林嬷嬷前世里,眼看着他与韶亓荇交好,曾多次劝诫过他,说他一个出生就没有母亲、宫外也没有母族的皇子,却可以在宫中混的无人小瞧,心机必定不小,让他慎交。却被当时正感动于“兄弟情深”的他认为林嬷嬷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后来渐渐疏远了她。最后林嬷嬷可能是心灰意冷,才在他表妹进门、府里有人管理之后被独子接回去养老了。
  
  且不说平子与安子两人如何满头雾水去寻了林嬷嬷,又被林嬷嬷如何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之后又陈述种种利弊。
  
  单说韶亓箫在两人恭敬退出后,又默默坐在馆前的垫褥上发起呆来。直到殿外代表着圣上亲临的击掌声响起。
  
  前朝虞朝时期的皇帝喜以百人鼓乐为号,以示帝皇至尊。大周太|祖嘉元帝不喜这一奢侈作风,在登基之初便改了这一规制。除了驾幸宫外彰显皇家威仪之时,在大兴宫中只以简单的击掌声为号。太|祖之后,历经几朝,及至承元帝,都作风简朴,沿用了这一规制。
  
  韶亓箫耳听着承元帝在殿外问了赶来的林嬷嬷这几日儿子的饮食起居,过了一会儿,听得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起身,行到头戴金龙玉冠、身着藏青团龙连珠纹对襟长袍的承元帝面前,下跪叩首。 上卷 承元帝   十二岁的韶亓箫已是少年模样,身量开始拔长却身板单薄,这些日子来他伤心过度,脸上更是添了一份消瘦苍白。
  
  承元帝见此,心中不免酸楚,立时上前亲自将他扶起。
  
  “这样的大热天,怎么手还这么凉?”承元帝蹙眉,就要问责于宫中下人。
  
  韶亓箫赶忙阻止道:“父皇,是我昨日未睡好。今晨林嬷嬷已经传太医来看过了。”
  
  承元帝面色稍缓,又问起林嬷嬷太医的说法。
  
  年过五旬、近来因皇贵妃过世而愈加苍老的林嬷嬷上前,嗓音嘶哑地上前答话:“请陛下安心,太医看过,说小主子乃是夜不能寐,身体疲劳才致体虚。太医已开了安神的药,老奴已命人熬上了。”
  
  承元帝一听,更加忧心忡忡:“你母妃还要停灵四十多日,你再这样该如何是好,日子还长着呢。”
  
  他拉着韶亓箫径自坐在地上的蒲团上,跟儿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韶亓箫看着这样的父皇,心中不禁茫然起来。前世他听母妃的临终之言,行事渐渐不羁又不服管教,让他的父皇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最终沦落为一个爹不喜娘已死的纨绔皇子。如今父皇这样温和的神色,他有多久没见过了?
  
  偶尔,他也会后悔,为何一定要惹父皇失望,可一想到母妃临终前的殷殷期盼,他又觉得他完成了母妃的遗愿,也算值得。
  
  见儿子又一次开始发呆了,承元帝心中叹息,不免又想起他的母亲在得知当年自己进宫真相时的伤心欲绝,也时常像这样发呆。
  
  直到后来他派人在她耳边提醒儿子的存在,才让她稍稍振作起来,但无奈心结已经种下,那个原本温婉柔和的女子渐渐在这个庄肃的皇宫中渐渐凋零,直至薨世,他即使身为帝王,心中也是对她愧疚的,对这个本就长得像他真正所爱的女子的儿子,自是更加怜惜。
  
  承元帝与韶亓箫如平常人家的父子般,私语片刻之后,就有帝王身边的内侍总管冯立人匆匆而来,稍稍见礼之后,他便凑到承元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承元帝听罢,眉峰渐渐拢起。
  
  韶亓箫知道冯立人必是有要事才会这般急匆匆地过来,再见承元帝的脸色,便知是要紧事,当即便说道:“父皇日理万机,儿子这里有林嬷嬷照看,父皇便安心去处理政事吧。”
  
  承元帝拍拍韶亓箫略显稚嫩的肩膀,道:“不是朝上的事,是凤儿。”承元帝忍着怒气:“她听到了几个宫人嚼舌根,竟说她是个……”
  
  承元帝说不出口的话,韶亓箫思索片刻,便恍然大悟了。
  
  韶玉凤,福仪郡主,她是……先太子的遗腹女。
  
  承元帝目前共有八子三女,其中三人已逝,大公主和六皇子都是因出生时体弱,早早便夭折了。剩下一个则是英年早逝的孝文太子。
  
  那时他已经八岁,早已记事,这个太子嫡兄为人很是温和谦逊,得满朝文武的赞许。如果说承元帝对他韶亓箫是如平常儿子般的溺爱,对孝文太子便是对国之储君的器重和期盼。印象中先太子对他们这些皇弟也不错,是个好兄长。可惜他在承元十九年时突发疾病过世,太子之位至此空虚。前世里,承元帝也一直未再立太子。
  
  这个他唯一的嫡兄过世时,其嫡妻太子妃杜氏已有孕在身,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腹中的孩子也险些流了。后来杜氏生下的,便是韶玉凤这个女儿。可惜她自己却血崩亡了。
  
  韶玉凤在母腹中时失父,又在出生时失母,且出生前一夜一阵冬雷劈着了皇陵附近的一棵百年大树。自此,韶玉凤便有了一个克夫克母的名声,加之韶玉凤的亲祖母——先皇后也在连续打击之下日渐病重,韶玉凤更是有了克绝六亲的名头。
  
  宫人嚼的舌根,说的大抵就是福仪郡主不祥、天降灾星云云了。
  
  “玉凤才四岁,她……”韶亓箫本想说她才这么小,如何听得懂那些话,却在一瞬间想起来他这个侄女因父母早逝,即使承元帝有心疼爱,也架不住他身为帝王,闲暇时间本就有限,如何能时时亲自照看一名小女娃。没有后台的照拂,韶玉凤这个侄女自小就早熟,心思又敏感,长大后还有些怯懦。如今她已四岁,的确已是开始知事了。
  
  承元帝黒沉着脸怒声道:“凤儿身边都是朕派去的人,可架不住有心人算计,她好好去园子里玩儿,都能遇到这种事!”
  
  韶亓箫知道,承元帝恐怕怒的并不只是这一条,还有因当初先太子亡故时,那些愈演愈烈的流言。
  
  承元十九年时孝文太子过世,太子妃腹中却有着身孕,彼时是男是女还未可知,但这个孩子克父的流言却已如喧嚣来袭。待到承元帝警醒过来有心压制,已是为时已晚。
  
  如果是原装十二岁的韶亓箫可能还无法彻底明白过来,但内里已是四十四岁的韶亓箫,却已如明镜照心般敞亮,一点就透。
  
  最初的时候,幕后有人散布韶玉凤克父的流言,不过是为着怕承元帝爱屋及乌之下到时直接将刚出生的孩子立为皇太孙罢了。后来韶玉凤出世,大抵是看她是个女娃,倒没人再暗地里推那个流言了。可惜流言已经传遍京畿各地了,又架不住先太子妃和先皇后的接连过世,加之那个冬雷事件的巧合,已有人自发将韶玉凤的命格与这些事结合起来,韶玉凤这个克绝六亲的名头便跟了她一辈子。
  
  至于究竟是谁,左右也不过是他那些年长的皇兄中的一个或几个罢了。而这次,大抵也是被拿来做了某个人或某些人的棋子罢了。就不知这次揪出的人——或者说被栽赃的人——会是谁了?
  
  如今太子之位已经虚悬在他们这些下头的皇子头上四年了。该有的心思早已有了,除了他跟八皇弟韶亓荿这两个年纪尚幼即使有心也无力的皇子之外,他的另四个皇兄——包括刚刚那个假仁假义的韶亓荇——已经或多、或少、或主动、或被动地开始争这个太子位了。过不了几年,被争的就不再只是这个太子位了。
  
  韶亓箫想了想,说道:“玉凤还小,听了那些诛心的话还不定这么伤心。”他犹豫地看了看殿中的寿棺,“母妃新丧,我不便过去看她,还是父皇去看看玉凤吧。”
  
  外人看来承元帝对韶玉凤称不上不喜却也称不上喜爱,便自以为承元帝是因韶玉凤是爱子的独女却又克死了爱子,便这样不远不近地跟这个孙女处着。
  
  但以韶亓箫四十多年的眼光来看,虽不能确定承元帝是否真心疼爱韶玉凤,可确确实实是看重她的——从韶玉凤这个名字上就可见一斑。韶氏皇族皇孙一代的男子排“仝”字,女子则是排“玉”字,而承元帝为她择了一个“凤”字为名,就可见韶玉凤在承元帝心中的位置。
  
  韶玉凤再早熟,目前也只是个四岁的小娃娃,还失了父母,这一世韶亓箫再想留住帝宠,也不会跟她去争。
  
  承元帝叹过一声,又再三嘱咐过他切勿忧思过重,才匆匆走了。
  
  韶亓箫对着母妃的灵柩吐出一口浊气,就见得林嬷嬷屈身上前,慈祥而担忧地说道:“殿下,您今日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了,该起来好好休息了。”
  
  韶亓箫默默点点头,任她搀扶着自己起身。等他站稳了,林嬷嬷便受礼地退后一步,跟在他身后朝属于韶亓箫的寝殿慢慢走去。
  
  “嬷嬷,平子和安子把五皇兄来了之后的事情跟你说了吗?”
  
  林嬷嬷一顿,暗地里打量了小主子一眼,才回道:“他二人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老奴也已敲打过他二人。请殿下放心。”
  
  韶亓箫点点头,微闭了闭眼,半响坚定地说道:“接下来的日子,还要请嬷嬷你掌好眼,咱们珑翠宫,决不能出一个向着别人的宫人!”
  
  林嬷嬷身体猛地一震,看过去他稚嫩的侧脸,心中一阵苦楚,若是娘娘没有早逝,又何须原本纯真爱闹的小主子这样一夕之间被迫长大呢?!
  
  以为是林嬷嬷不清楚他的意思,韶亓箫回过身来,再次申明道:“今天这样的事,他能做一次,就能做两次三次。哪怕事情再小,将来难保不被他真正将人收拢过去!林嬷嬷,我要你做的,就是杜绝这种可能。一旦发现有宫人的心不在咱们珑翠宫了,能控制的就随他们去,不能控制的,你就不用跟那些人客气!”
  
  从前世他无意中发现韶亓荇与阿禾的死有关、又在自己府中发觉出了那些韶亓荇埋下的钉子时,他就不敢再小瞧他这个五哥了。
  
  若不是后来韶亓荇将心思全放在了给新帝制造麻烦上,恐怕他也无法那么顺利地反过来利用这些钉子,拿到韶亓荇卖国叛民的证据,从而将韶亓荇从高高在上的亲王位上拉下来,成了阶下囚。
  
  ————————
  
  第二日,淑慧皇贵妃在宫中停灵已满七日,该起灵至皇陵继续停灵四十二日了。
  
  韶亓箫苍白着脸,身披斩榱,捧着生母的牌位,与母亲的灵柩一起,到了大周的皇陵。又在这里为母亲守灵整整四十二日,随后待韶亓箫为皇贵妃摔盆儿、执引魂幡,一通忙碌下来,皇贵妃的灵柩才葬入皇陵。
  
  之后,韶亓箫回到大兴宫中。   上卷 三年   承元帝已年过不惑,因太|祖皇帝与其原配——正懿皇后在开国之初就简化了前朝的选秀规矩和妃嫔等级,加之承元帝本身就不是贪花好色之人。因而,虽承元帝登极已足足二十三年,却只选过三次良家女入宫为妃妾。如今这大兴宫中的妃妾只剩下十余人,高位的妃嫔更是少数,许多宫室正殿仍旧空置着。
  
  于是,承元帝一道口谕之下,韶亓箫仍住在皇贵妃住过的珑翠宫中,待韶亓箫年纪年纪再大一些,或彻底走出丧母之痛再搬迁至靠近大兴宫前面的皇子所不迟。
  
  前世,承元帝也下了同样的口谕,但后来随着他越来越“顽劣不堪”,承元帝渐渐不怎么理会他,后来就想不起来把他挪宫这回事了,那时他也舍不得就此离开这个让母妃心甘情愿被困了整整十二年的宫殿,就一直住到了大婚前。
  
  所幸大兴宫中,自太|祖伊始就对皇子居所并无定制,加之后宫妃嫔又少,最年轻的那批还是与他母妃同一批选秀入宫的,鲜活年轻的妃嫔这宫中是一个也没有了,故此也没人在乎他住在这个珑翠宫中不合规矩。
  
  夜深人静,韶亓箫静静地走在这个他前世一直住到大婚前的华美宫殿里,轻抚着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花一木。这里所有的一切布置和装饰都有母妃的心血。即使重来一次,他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个母妃的遗居。
  
  ————————
  
  淑慧皇贵妃的七七已过,韶亓箫回到大兴宫中便回到了宫中的弘正斋中读书。
  
  这里是大兴宫中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地方。不过在承元二十三年的如今,这里还只有韶亓箫和八皇子韶亓荿而已。
  
  承元帝诸子女,身为长子的孝文太子已逝。从二皇子到五皇子都是在承元帝登极的前五年出生的,彼此年龄相差不大,大公主也是那段时日出生的,可惜很快就夭折了。而这四个皇子已过了读书的年纪,其中最小的五皇子韶亓荇今年也十九岁了,今年年初迎娶皇子妃之后便已在宫外建府,又入了户部当值为皇父分忧。
  
  承元五年十二月,太上皇承德帝驾崩。承元六年七月,皇太后德懿太后随之而去。承元帝是纯孝之人,与先皇后和后宫诸妃像平常百姓一般为两位长辈守足了三年孝期,因而其后的皇子皇女们都是在承元十年之后出生的。但六皇子与大公主一般,出生便体弱,不及三个月便夭折了。如今宫中唯二的两个公主——二公主和三公主则分别出生在承元十二年和承元十五年。
  
  公主们另有师傅和女官单独教导。倒是身为承元帝最小的两个儿子——韶亓箫与韶亓荿两人,与前面的兄长年纪足足差了好几岁,如今弘正斋中就只剩他们两个读书的皇子了。二皇子韶亓萱、三皇子韶亓茽、四皇子韶亓芃的府中倒是还有几个皇孙,但都还很小,不到读书的年纪。
  
  “七哥……”
  
  韶亓箫一走进这弘正斋,就只见平常都很爱笑的八皇子韶亓荿,扭捏着身子,努力板着正色的脸孔,上前来对他说:“咱们好久没有一起练字了,等会儿我去你那儿一起学好么?”
  
  韶亓荿比韶亓箫小了两岁,个子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圆胖的脸上带着很显眼的婴儿肥,稚气十足。
  
  韶亓箫望着他,面容平静内心却十分复杂。
  
  韶亓荿的母妃林氏出生不显,父亲只是一个小文官,如今是承元帝的贤妃,但再过三个月,这位林贤妃就会再一次被诊出身孕,十月瓜熟蒂落之后便会产下承元帝最后一个孩子——四公主。
  
  加之她先前生下的二公主和皇八子,林贤妃便有了一儿二女三个孩子,乃是承元帝后宫妃嫔中生子最多的。而承元帝女儿实在太少,便对这个老来的小女儿很是疼爱,爱屋及乌之下很快就加封林贤妃为林贵妃。
  
  前世里,即使林贵妃不像她母妃那样受宠到得以保留封号,但韶亓箫对这个母妃过世之后取代母妃成为承元朝后宫第一人、并且同样被晋封为贵妃的林贵妃,仍旧是排斥的。
  
  少年心性不定,不懂得用理智思考问题。他甚至只因着林贵妃眉眼与母妃有一丝相似之处,便在前世里韶亓荇的有心挑拨下,偏执地认定林贵妃利用已逝的母妃这个名头争宠,去巩固自己的地位。偏偏林贵妃又在母妃病逝之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有了身孕,并且生下了让承元帝如珠如宝般对待的四公主,这叫当时年少的他如何忍得?!
  
  于是,排斥就彻底变成了厌恶。原本在皇子中与韶亓荿关系最好的他,开始无视韶亓荿那些别扭的亲近与安慰,很快便与林贵妃一系交恶。
  
  即使后来,他知道了真相——其实林贵妃同他母妃一样,都是另一个女子的替身,而林贵妃甚至比他母妃更早就得知这件事,只是林贵妃比他母妃看得开,方才没有与他母妃一般郁结于心。但他与这个八弟的感情也已经回不去了。直到他病逝之前,兄弟两个说开了,方才亲近了一些。
  
  敛下复杂的神色,韶亓箫让自己笑笑,随意道:“练字是林…贤妃让你说的吧?你自己是不是更想去骑马?”林贵妃目前还是林贤妃,也只有她才想得到,他还在孝中,这骑马取乐之事当然是做不得的,也足以细心到提醒自己的儿子。不然这个一刻都静不下来的八弟自己怎么喜欢做这事。
  
  听得他这么笃定的语气,韶亓荿瞪大了眼,张开道:“你怎么知道?”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倏地双手捂上嘴,顿时满脸通红,心虚道:“七哥,我很想陪着你的。但我母妃说,骑马你大概没心情去,叫我也别闹你。”
  
  韶亓箫点点头。林贤妃向来是个聪明人,又看得通透,如此方可以以一介小文官之女的身份在这个宫里混得顺风顺水。她从来都明白承元帝是个以天下社稷为重的明主,虽然对她生的女儿疼爱有加,对儿子却感情平平,喜好吃喝玩乐的韶亓荿更不是个当皇储的料,故而她干脆将儿子往能力平凡却心性纯善上养。
  
  韶亓荿未来在朝堂上也中规中矩,从不去争个什么,如此一来倒让承元帝高看她母子四人几分,也让未来的新帝对韶亓荿很是放心。
  
  回忆完前世的事,韶亓箫揉揉这个唯一的弟弟的头发,道:“那以后你多陪我写写字去吧。等我母妃孝期过了,我再陪你去京郊骑马玩儿。”
  
  今日的课业已结束,韶亓箫说罢稍微整理好桌上的笔墨,便往外走。
  
  韶亓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边跟一边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七哥七哥,我们以后都一起读书好不好?先生讲的好多我都不太懂,每次我问得多了他还罚我抄书,又说我不如七哥你聪慧,但明明他自己就没讲得很清楚啊,还不如七哥你说的详细呢。我以后有不懂的可以来问你吗?……”
  
  韶亓箫的确是个聪慧的,以前又和韶亓荿玩儿的好,因而那些老学究们讲的晦涩难懂的学识,年长的他偶尔会提点韶亓荿几句。大概是同龄人才能理解同龄人的脑袋,韶亓箫讲的在韶亓荿听来才是传道解惑的典范,故而更加亲近这个哥哥。
  
  但自从淑慧皇贵妃病重以来,韶亓箫因着要侍疾就很少来弘正斋了,韶亓荿也就少了个小老师。
  
  韶亓箫看着他这副亲近自己的模样,想到前世里即使他那样误解韶亓荿母子,也不见得他在心里记仇。比之韶亓荇那个只知利益的狼心狗肺,不知好了多少倍。前世是他有眼无珠,今生他却不会再把这个兄弟推开。
  
  二人越走越远,夕阳斜斜照在二人身上,越拉越长。
  
  ——————
  
  韶亓箫既打定主意这一世不再做个隐形皇子,自然也就不会再故意扮顽劣惹得承元帝不喜。
  
  但他也不想表现得太突出惹得他那些兄长忌惮,故而他开始适当藏拙,又开始重武轻文。
  
  盖因他深知大周朝在承元帝之后需要的仍是一位文治皇帝,倒是过些年,在武事上需要动一场干戈,若他能把握的好,倒是可以为自己挣一个郡王爵回来。皇子不同武将,再通武事也不会真正掌一方兵权,他挣到了爵位再甩手不干预武事,自有其他人自发把他留在军中的威望——即使有的话——清除得一干二净。如此一来也不会引得新君疑心。
  
  韶亓箫自以为藏拙藏得不露声色,却不晓得他重武轻文都被承元帝看在眼里,一来二去他藏拙的事如何瞒得住承元帝的利眼?
  
  因而在承元帝开口他为何装作答不上来先生的问题时,韶亓箫着实呆愣了许久。良久,他才轻声说:“母妃的遗愿,是叫我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去争不属于自己的。”
  
  承元帝静默之后,叹息道:“既是如此,你以后万勿后悔才是。”
  
  韶亓箫直视承元帝的双眼,坚定道:“儿子不会后悔。”他前世做得更过的时候都没后悔过,更何况是今生。
  
  况且,他两世为人,从来都没想过登上那个位置。
  
  这一次剖白之后,韶亓箫与承元帝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原先韶亓箫对于承元帝,总带着一份小心翼翼地揣摩,每每言行举止都在内心计较过承元帝是否会不喜才会行动。
  
  坦诚之后他便放开了很多,也不再患得患失,父子之间倒是越发如平民百姓家的父子般亲厚又自然起来。
  
  承元帝看在眼里,自认为他是在失了母妃的庇佑才这样的如履薄冰,如今儿子能想得开,同他这个父亲又亲昵起来,他心里自然也高兴,便愈发喜爱这个与他而言与别的皇子都不同的儿子。
  
  韶亓荇仍然时常来珑翠宫看望他,韶亓箫心知若不想给自己招个无视兄长的黑名声,就得与他虚与委蛇。
  
  他又在前世里洒脱惯了,让他弯弯绕绕地耍手段他也学不会,只好每每在韶亓荇过来时拉上林嬷嬷作陪,平平淡淡与他叙旧。至于韶亓荇话里有话的话,自有油盐不进的林嬷嬷为他不着痕迹地挡掉。
  
  如此几月之后,想来韶亓荇也明白他这里是再不能亲近更多了,便在得了承元帝“兄友弟恭”的夸赞之后,退回了原来的相处模式,不再试图将他拉到他的阵营。
  
  林贤妃一如前世一般,在来年六月生下了四公主,顺利晋封林贵妃。
  
  满月那天,韶亓箫带着礼物前去林贵妃的娴吟宫中道贺,见着了四公主。小婴儿长的白白胖胖,粉雕玉琢,躺在摇车里挥舞着藕节小手,笑起来露出粉嫩的无齿牙床,看得人心都化了。
  
  无怪乎承元帝这么疼爱这个小女儿。不过在这一世,这份疼爱终究没有超过韶亓箫。
  
  时间如白驹过隙般呼啸而过,一晃已是三年过去。到了承元二十六年,韶亓箫已是一名十五岁的翩翩少年郎。
  
  而他这三年来持之以恒一直在做的那件事,也总算有了回报!
  
   上卷 千呼万唤   承元二十六年五月。
  
  今年夏天仿佛来得比较快,时间才是初夏便已热得人直流汗了。
  
  京郊官道上,火热的阳光将路石照得滚烫无比。又是一年百官入京述职之时,官道上朱轮與车来往不绝,车轮碾过,扬起一阵干燥的烟尘。
  
  其中最显眼的乃是一队朱紫四銮與车领头的入京车队。
  
  大周朝王爵定制,只有侯、伯爵位者方用四銮與车,位至国公者可用六銮。而皇室成员,郡公用四銮,郡王用六銮,太子、亲王用八銮,帝王尊者用的便是最高的九銮。
  
  再看與车上的虎豹雕花,乃是四品武官的身份代表。光这一辆與车,就已足够判断这队主人的身份了。
  
  太平盛世,武官升迁都得按资排辈,自然艰难。因无战事,就连朝中正一品的太尉之职也已空缺多年,故而这四品在武官中已是难得的高位。更何况这一位不但有了四品官职,身上还有着不是伯就是侯的爵位。
  
  大周几任皇帝对授爵一事都远比前朝谨慎的多,不光定下“非功在社稷者不得授爵”这样严格的规矩,还取消了世袭罔替的爵位传承制度,就连历来皇后的娘家可得的世袭三代而降爵的承恩侯也被改为袭一代而降爵的承恩伯。
  
  甚至皇帝自己的儿子,都不同于前朝的皇子那般一出生就有亲王爵。除却储君,其余皇子只能从郡公做起。皇子无功就只能十五承郡公,三十承郡王。换句话说,若非有功或是新帝加恩,皇子又老老实实不犯事的话,那终其一生就只能得个郡王位度过余生了。郡王与亲王别看只差一步,但前者是袭三代而降爵,后者却是可以袭五代而降爵的。这又岂是一步之差?
  
  由此可知,当今大周朝内要以一介臣子之身得封一个爵位,该是多难的事。
  
  若是对如今朝中颇有了解的人,稍一分析便知——在由南往北的入京官道上,四品武官,身上有或侯或伯的爵位,一行十几辆與车,必定是有家眷同行,又带着不少箱笼随行,想是调职入京、以后都会长居京中才是——京中符合这般条件的,只有过去十余年来一直长驻京外为官的忠勇伯赵毅了。
  
  赵毅自承元十一年起便在外省谋官,一路做到正四品上的崇州府折冲都尉,过去一年多来因一直念着京中的忠勇伯老侯爷和老夫人年事已高,便给承元帝上了折子祈求入京为京官,以侍候家中老父老母颐养天年。承元帝念其至孝,便调了他入京。
  
  这不,待崇州一切事务交接完毕,赵毅便带着夫人和外放后才出生的小女儿回京了。
  
  同行在官道上的官员瞧着这队一望便知是京中权贵的人马,有些难免心思灵动的想要攀附一二,但一见这一行人随行的护卫个个训练有素,行走间威严肃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就又停步不前了。
  
  到了夕阳西下之时,这队人马已来到距离襄京城二十余里外的陵县驿站。
  
  领头的朱紫四銮與车停下,同时朱紫色的帷布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一身青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忠勇伯赵毅,率先钻出與车。
  
  他生性随意,也不等下人搬出马凳,便自行跳了下去,待下人恭敬地放好马凳,才伸出一手,扶着與车上出来的妇人缓缓下来。
  
  “你说你,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妄为,一点儿样子都没有,也不看女儿都笑话了!”已是四十九岁但仍保养得如四十岁的中年妇人的伯夫人吴氏下了與车,便同丈夫抱怨道。
  
  吴氏梳着中规中矩的燕尾圆髻,发上左右各别着两只檀木箜篌簪,又以金镶珠宝蟾花钿点缀其中,耳上是一副白青玉红宝石耳坠,手腕上也是一副绞丝红宝石银镯,上缀的宝石色泽与耳坠完全一致,瞧起来既不失典雅,又有雍容华贵之感。
  
  不等赵毅腆起脸来与妻子好说,就听得一声介于小女孩儿与少女之间的清润嗓音,伴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起:“母亲,父亲这是身体健朗呢。”
  
  正从與车里探出头来的,正是赵毅与吴氏的独女,也是赵毅和吴氏的老来女儿——年仅十三岁的赵敏禾。只见她明眸皓齿,娇美可人,头上梳着少女式的丱发,两边髻各系着一串彩色流苏,上缀两只小小的铜铃,耳上只戴着两只小小的珍珠耳坠,手臂上却只有一串珊瑚坠金玲手钏,令她每每行动间便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格外娇俏可爱。
  
  此时她灵活地钻出與车,无视丫鬟伸过来扶她的手,自个儿提起群子,从没有马凳的另一边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到地上。
  
  吴氏一看,险些眼前一黑晕过去,这讨债来的小女儿,还哪儿有官家贵女的端庄贤淑样儿啊!
  
  赵毅却哈哈一笑:“好!不愧是我忠勇伯府的嫡女!”
  
  吴氏愈加气得发昏,舍不得打上女儿,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两指夹住赵毅腰上的一块软肉,狠狠一拧!
  
  赵毅原本闲适朗笑的脸上顿时一僵,讨好着看过来,只听得吴氏淡淡道:“老爷莫忘了前些日子您还着凉不适过,咱们还是早些进驿站休息吧。阿禾,你也跟上,莫跟你父亲似的,这么不着调。”
  
  今年夏天来得早了一些,天有些热,但到了深夜却还是带着凉意。赵毅前些日子里贪凉,晚上入睡时趁着吴氏没注意便掀了薄被睡觉,却不想得第二天一早便发起烧来,弄得吴氏好气又好笑。——都过五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一副不着调的模样。
  
  赵毅也是羞愧难当,在女儿问起他怎么好好的着了凉时,也无颜说出实话,只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了。
  
  之后,赵毅也不在外头领队骑马了,而是跟着妻女一起坐着與车行路回京。
  
  吴氏如今此言,明里是在说女儿学着父亲跳下與车一事,听在赵毅耳朵里却是明白,妻子就差明明白白地“威胁”他了——再这么教坏女儿下去,别怪老娘把你做的糗事告诉女儿!
  
  赵毅殷勤地扶着妻子进驿站,等关上门来,便板起脸告诫女儿:“阿禾,你母亲说的是!你也大了,该有女孩子的样子。以后万不可再这么淘气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却是背着妻子朝笑嘻嘻的女儿挤挤眼睛。
  
  赵敏禾也借着母亲没注意,小小地朝父亲吐吐舌头。
  
  吴氏对女儿实在有些无奈,她中年生女,丈夫对这个小女儿千宠万宠,舍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凡事女儿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当爹的已经这样溺爱了,她这当娘的就只好扮演一个严母的角色,可惜很多时候也都狠不下心来。
  
  幸好女儿虽是被娇宠长大的,却并不任性娇气,寻常在外的待人接物和礼仪也从不出错,只是性子活泼了些,又喜好舞剑骑射之事。大周朝虽民风开放,还一直提倡女孩儿家也要巾帼不让须眉,但女儿家将来嫁人,总要以性子端庄贞静为好,否则让婆家觉得不安分可怎么办?
  
  说来也怪,小时候的女儿不知是像了谁,老气横秋得像个小老太太。她和丈夫悉心照顾之下,女儿才是越来越活泼了。这跟平常孩童越是长大越是稳重的成长路程,倒是完全反过来了。
  
  吴氏又一次叹出一口气,下定决心等到了京城就得好好让女儿改改这好动又爱甩鞭舞剑的习性。也许再多跟同龄的贵女们多相处相处,女儿也会学着多淑女一些?
  
  一夜无话。第二日,忠勇伯府的车队就早早出发了。
  
  此时距离襄京城已只剩下二十余里了,一行人赶在巳时便到了宏伟巍峨的襄京城门口。
  
  赵毅的三弟,国子监太学博士赵煅早几日便接到了长兄的来信,知晓兄长一家今日返家,便早早与上峰调了假,一大早便领着下仆等在了城门口迎接兄长一家。
  
  赵毅自承元十一年出京外任,此后只在每隔三年入京述职时与京中亲人相聚,兄弟二人上次相见自还是三年前了。此时二人聚首,自是激动万分。
  
  一番兄弟诉请之后,吴氏和赵敏禾才上前来与赵煅见礼。
  
  赵煅已平复了许多,与长嫂互相还礼之后,就把目光放在了如今忠勇伯府唯一的女孩儿身上。
  
  “将近一年不见,阿禾又高了些,也更漂亮了。”
  
  听着这夸赞的话,赵敏禾一点儿都没脸红,笑嘻嘻地与自家三叔请安,而后笑道:“三叔,我快长大了呢。”
  
  赵敏禾面貌像母亲,身量却随了父亲,十三岁的小女孩儿,却已长得秀丽颀长。五官虽不至于美得倾国倾城,却也是螓首蛾眉、如花似玉,笑起来更是如日出之光,朝气鲜亮到炫目。
  
  赵煅看着这娇美的女孩儿,心道家中老父老母稀罕不了几年就要送她出嫁了。
  
  说来也怪,赵煅自己这一辈中有兄弟三人,下一代堂兄弟们共有七人。再加一个赵敏禾总共有八个孩子,却只得了阿禾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是女孩儿,她还是这一辈里最小的一个。
  
  哪怕再往下数,他们哥仨的孙子辈里,到如今也一个女孩儿都没有!
  
  整个赵家,阳盛阴衰得不要不要的!别家都是各种求子,到了赵家却是刚好相反。
  
  赵毅三兄弟那已六十九岁高龄的老母亲,从二十年前就开始求神拜佛,祈求佛祖保佑多给赵家几个女孩儿,却愣是带把的小子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
  
  好不容易十二年前吴氏老蚌生珠生下来一个女孩儿,已告老辞官的老侯爷和老夫人喜得立刻包袱款款,双双跑去京外大儿子家里稀罕小孙女,满满待了四五年才回京来养老。
  
  俩老又满心以为佛祖显了灵给赵家送女来了,自赵敏禾开了个好头,底下女孩儿也该接着来了。谁知等了又等,十几年下来孙媳妇们倒是给她添了八个曾孙辈,却仍然全部是小子。
  
  俩老倒是还想再出京去看望小孙女,只是老侯爷近年来身体不好,无法负担舟车劳累,老夫人不舍离开老伴儿,又不舍孙女小小年纪远离了父母,只好忍着思念安安生生待在京里陪着老伴儿。
  
  如今倒好了,兄长回京做了京官,小侄女也跟着回京了。再想到家中因盼着孙女回来而精神都好了许多的老父亲,赵煅心中欣慰,随即又愁苦起来。
  
  虽说还可以留着这小侄女几年,但小侄女出嫁前,赵家这边是不是能再有个女孩儿呢?
   上卷 “初次”相见   襄京城中道路自建城初始就规划完整,赵毅与赵煅兄弟两人并骑行在允许官员骑马坐车的宽大道路中央。
  
  赵煅回身望了望跟在身后的與车,与兄长叹气道:“大哥,不知不觉,阿禾都十三岁了,过两年也该及笄了。到时阿禾可就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赵毅与有荣焉地挺挺胸膛。
  
  赵煅一看便知兄长没想到他说的点,便直言道:“到时京中不知多少好儿郎会上门求娶呢!”
  
  赵毅原本开心弟弟好眼光的表情,顿时如同被掐了脖子的鸭子般一愕……
  
  襄京城乃是太|祖皇帝手握大半河山之后建起来的新都城,城中正中乃是大周皇宫大兴宫。而在大兴宫四周,东侧为建安坊,乃是建国有功的各勋贵府邸;西、南两侧一为昌宁坊、一为昌平坊,按着大周朝廷的规划,只允许百官之间买卖居住,其中昌宁坊文官居多,昌平坊则武官居多;最后剩下的北面为兴安坊,乃是宗室府邸。
  
  这四坊如此环绕着大兴宫这个大周王朝的王脉所在地,连同大兴宫,被称为襄京城的内城,是大周王朝权势的最重之地。多少士族之家挤破了头都想住到这四坊中。奈何京城本就权贵聚集、地价高昂,更何况此处是大周朝的权势心脏之地!非圣眷正隆或既富又贵者,都难以在这四坊中安家落户。
  
  许多在前朝风光无限、如今落魄得只剩下名声的世家们,若家中子弟没个官职在身,再如何声名远播,最多也只能住到襄京城中以清贵著称的君子坊中。
  
  忠勇伯府,就跟大周朝许多勋贵一样,乃是几十年前太|祖皇帝御赐的府邸,就位于大兴宫东侧的建安坊中。此处建国之处便是勋贵集中地,到了如今,依旧如此。
  
  忠勇伯虽发家比有着建国之功的勋贵们晚了那么十几年,爵位却也是实打实地拿命换来的,得太|祖皇帝看重,赏了这座大宅。如今伯府中已是四代同堂,其乐融融。
  
  一行人穿过内城城门口,很快便来到建安坊北角上的忠勇伯府。门口漆黑鎏金的牌匾上,遒劲有力的“忠勇伯府”四字乃是五十多年前太|祖皇帝亲笔御赐,经历了这许多年的风风雨雨,依旧高高悬在这个正在力争上游的家族府邸门口。
  
  牌匾之下,是赵煅的妻子——赵三夫人杨氏领着家中小辈等着离家十几年的现任忠勇伯一家归家。
  
  赵毅翻身下马,照例先是回身从后边儿的與车上扶下妻子。
  
  赵敏禾在这京中勋贵往来之地可不敢再挑战自家娘亲的神经,乖乖地由后边走上来的大丫鬟拨云和弄月一人一边扶着走下马车,步履之间轻盈而韵律,一派贵女闺秀的典范。
  
  吴氏眼神瞥到她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松出一口气,随后便笑容满面地上前同三弟妹杨氏相互见礼。
  
  小辈们也上前来齐齐道安。
  
  赵敏禾跟在母亲身边,微微笑着与杨氏请安,杨氏连声道好,笑容越发明快起来。
  
  她自己只生了三个皮猴小子,这些年来一直盼着能有个闺女当贴心小棉袄,可惜这么多年来都没什么消息,只好同府中的老夫人一般,年年盼着小侄女回京。
  
  “六郎呢?”吴氏打量着杨氏身边几个家中子侄,忽的发现少了一人,便奇怪地问道。
  
  赵敏禾一看,果真发现杨氏身后一溜小子,有哥哥也有侄子,独她那六哥哥不在。
  
  她虽生在泸州,长在崇州,但因着赵家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家中与她通信不断,常常说道些家中琐事。因而即使上一回赵敏禾见着这些哥哥侄子们还是三年前祖父七十大寿、她随父母回京拜寿时,但对这些哥哥侄子却一点儿都不陌生。
  
  话说起来,赵敏禾这辈子有七个哥哥,包括两个亲哥和五个堂哥,目前还有八个侄子。赵家有“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侧”的家规,因而这些赵家子孙全是嫡出。
  
  巧合的是,七个哥哥的排序还恰恰好是跟着三房顺序下来的。
  
  她的两个亲哥是三十一岁的大哥赵攸瀚和二十八岁的二哥赵攸浩,如今都在外为官。大哥娶妻宋氏,两人育有三子;二哥娶妻江氏,也有两个儿子了。上月初,吴氏还接到了赵攸浩的来信,说是爱妻江氏又有身孕了。吴氏还特意带着赵敏禾往庙里祈福,祈求江氏这一胎生个女孩儿下来。
  
  她二叔赵殷如今也是在京外为官,与妻方氏有两子,同是二十八岁的赵攸鸿和二十三岁的赵攸源。赵攸鸿虽与赵攸浩同岁,但月份却小了两月,娶妻陆氏,育有三子,同样也是在外为官。四哥赵攸源倒是待在京里,他娶了老夫人金氏的娘家堂侄孙女小金氏为妻。
  
  剩下的三个哥哥便全是三房杨氏所出。分别是二十岁的赵攸灏、十六岁的赵攸涵,以及同是十三岁却比赵敏禾大了半年的赵攸浚,都未婚,不过赵攸灏已经定亲,今年年底就要成亲了。
  
  赵敏禾前面三个哥哥虽都没在京中,却不约而同分别将自己的嫡长子送入京中,一是让长子替父母尽孝,二也是怕长子困在外放之地缺少该有的见识,将来不足以支撑家中门楣,还不如送入京中给府中长辈教导。
  
  故此,原该站在这里,应当有她四哥、五哥、六哥、七哥,侄子里该有十二岁的赵煦、十岁的赵焘和九岁的赵焎,总共七个大小郎君才对。此刻,杨氏身后却只得六人。
  
  杨氏歉意一笑,纤手一指大兴宫方向,说道:“今日,他那位住那儿的表弟一大早就来了府里,找他切磋武艺来了。”人家是皇子,已经上了门,赵家自然不好将人轰出去的。
  
  吴氏顺着她手指看了看大兴宫隐约可见的宫殿檐角,想到出身皇商杨家的杨氏与已逝的淑慧皇贵妃乃是同族姐妹,了然地点点头。
  
  长嫂体谅自己的儿子,杨氏却也免不了要解释一番:“七皇子不是无礼的人,只是他还未开封建府,一直待在宫里,也没入朝,想必是不知大哥大嫂今日归家才上了门。”
  
  若是明知人家要忙着一家团聚,还这么大大咧咧上门来打扰,哪怕身为皇子,也是无礼之举。没看今日里,连赵家的四代通家之好郑家都没上门来叨扰。
  
  吴氏安抚地在她手上拍拍,道:“咱们一家子向来和睦,无须为这点子小事介怀。”
  
  杨氏感激地笑笑。
  
  一大家子往府里行去,杨氏按捺不住,伸手拉过赵敏禾的手,一会儿摸摸她的粉颊,一会儿轻抚她头上的彩色流苏和铃铛,又忙不迭问着一路上可好云云。
  
  赵敏禾在面对长辈的疼爱上,一直是乖乖巧巧的,也由着她像摸个娃娃似的稀罕。
  
  吴氏轻轻抿嘴一笑,每次女儿一回京来,就成了家中一宝,连杨氏这样在京中贵妇人中以贤淑持重出名的,也对女儿爱得不行。
  
  吴氏又一次庆幸女儿不是个嚣张任性的,否则这么多人宠着,还真能把性情给宠移了。
  
  这一大家子人不及转过砖雕影壁,便见到两个少年人一前一后绕过影壁快步走出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宫人服饰的内侍。
  
  落后一步的少年英气少年郎正是杨氏的次子赵攸涵。赵攸涵十六岁了,平日里爱好舞蹈弄枪,比同龄人要高出一截。只这同龄人,显然不包括走在他半步前的这少年。
  
  只见他头顶白玉冠束发,剑眉星目,鼻梁笔挺,生得一副好容貌。身上却是一身儒雅的冰蓝色暗云纹常服,以绯红色刺金祥云革带束衣,外罩一件品月色缂丝对襟长袍,隐约可见腰间坠着一个小小的镂空雕银熏香球。
  
  见他这副打扮,男人们没觉出什么,常见着他的杨氏却是微微一愣。韶亓箫无论长相和性格,都是神采飞扬、率意洒脱这类型的,怎的今日居然穿的这般……精致又讲究?眼见赵毅已迎了上去,杨氏也不再把这等小事放心上,很快就放下不管了。
  
  赵毅三年前才入京述职,在承元帝身边见过这少年,已然认出来这少年正是自小最得承元帝宠爱的七皇子韶亓箫。
  
  大概是走得急了,韶亓箫脸上带着一层薄红,衬得他更加玉面昳丽。
  
  不知者无罪,赵毅倒没小气到同个十五岁的少年计较他不识相,况身份有别,他倒坦然上前,与韶亓箫拱手行礼道安:“七殿下。”
  
  韶亓箫自是不能让他真拜下去,赶忙上前拖住他的双手,连连道恼:“赵伯爷多礼了。今日我与表兄打得痛快,不想扰了贵府的天伦,还是我的不是。”
  
  他强忍着不将火热的视线投向赵毅身后的女眷那里。只要一想到他的阿禾如今只距离他不及五丈,他便激动得难以自持,只好强自忍耐着与“未来老丈人”寒暄着。
  
  事实上,他只敢在方才远远地瞥过她一眼,深怕自己看她久了就做出失态之举。
  
  来日方长……今日他可不是要让赵家所有人看着他手足无措才来的!
  
  韶亓箫暗暗呼出一口浊气,口中笑道:“今日是我无状,这便告辞。来日,我再上门与伯爷赔罪。”
  
  赵毅自是不会糊涂到让堂堂皇子向他赔罪,连连推了,又留他用饭。韶亓箫却道自己与八弟韶亓荿有约,再不去怕是要晚了。
  
  赵毅内心其实也不想多个外人打扰自己一家人欢聚一堂的,因而多番礼让之后,便亲自送着这位炙手可热的七殿下出了伯府。
  
  韶亓箫紧张得两侧的双手手心濡湿,想要再回身看她一眼,却因不想给身旁的赵毅留下不好的印象而苦苦忍耐着。
  
  待得赵毅回身,已往前跨出大门几步的韶亓箫终是忍不住转身,视线直直穿过诺大的府门,他看到了日思夜想三年的女孩儿。
  
  从他的角度,他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发上可爱的小饰品衬得她乌发光泽,莹润的耳垂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得透明。
  
  韶亓箫看得失了神,直到一双带着诧异的晶亮漆黑的眼眸闯进他的视线。
  
  身旁的贴身内侍康平使劲儿拉了拉他衣角,韶亓箫才回过神来——原来他心爱的女孩儿已经转过头来,隔着丛丛的人群,与他两两相望。
   上卷 接风   赵敏禾虽不在京中长大,却仍是按照当世名门贵女的教养方式养大的。如今世家衰落,谱系之学不再像前朝那般要求背得滚瓜烂熟,但也不能全然无知。
  
  尤其父亲赵毅乃是承元帝信任的勋贵大臣,又是四品武官,在京中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世家、勋贵、清流,赵敏禾对这些京中的格局了解得七七八八,尤其其中在朝上的显赫之家更是烂熟于心。
  
  归京之前,吴氏就为她详细讲述过需要她在京中注意的人和家族,其中自家亲戚当然是重中之重,这其中也包括拐了弯的亲戚。
  
  因而之前杨氏指着大兴宫方向说出六哥哥的表弟时,她就明白了这有着贵重身份的少年是哪个皇子。
  
  只是……他此刻这样深幽的目光,是为哪般?
  
  赵敏禾忍着心里的违和感,想到对方的身份,面上只端出一个连最严苛的教养嬷嬷也挑不出错来的端庄微笑,微微一个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在拨云的轻声提醒下,跟上母亲三婶一起走了。
  
  韶亓箫凝视着她的身影步履从容地转过影壁后消失不见,这才在康平又一次拉扯他时醒过神来,见忠勇伯府前看门的家丁怕是看他迟迟未离开正打算上前的动作,他才强压下心底的渴望,抬步行到侍卫牵来的马前,翻身上马走了。
  
  ————————
  
  忠勇伯府中,老侯爷赵祈和老夫人金氏住的是位于伯府正房的安鹤堂,此刻俩老正着急地引颈而望。
  
  从婆子进来禀告伯爷一行人已到了大门口,已过去一炷香了,金氏急得快自己出去接人去了,还是老侯爷将她安抚下,老夫人才未作出失礼之举。
  
  “来了来了,伯爷和三爷、还有大姑娘他们都来了!”在安鹤堂外等着的采露快步进了正厅,朝金氏恭敬道。采露是金氏的大丫鬟,与另三个大丫鬟采珠、采芸、采苹一起伺候金氏已七八年了,自是明白金氏的心思,故而之前看金氏按捺不住,采露便自告奋勇到屋外守着,一见到众人远远地过来了,便进来禀告。
  
  “好!好!”金氏连声道好。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功夫,一行人已鱼贯进了正厅。
  
  不等俩老起身,赵毅带着妻女直直跪在厅上,眼中含泪道:“儿子不孝,多年来未能尽孝,今日回家,向老父老母赔罪了。”
  
  话未及完,便已躬身磕起头来。
  
  俩老赶紧上前搀扶起夫妻二人来,老侯爷赵祈搀着儿子,金氏搀上儿媳,杨氏又赶紧上前扶起赵敏禾。
  
  赵祈是男子,向来自诩铮铮铁骨还强自忍着,金氏望着儿子眼角多出来的纹路,已是老泪纵横。
  
  赵毅多番劝解无果,无奈之下赶紧给女儿使眼色,示意“快上”!
  
  赵敏禾待见到三年未见的祖父祖母,也是十分激动,却也知道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宜大喜大悲,便立刻上前扶住金氏,撒娇道:“祖母,我都站这儿好久了,您都没见着我。”
  
  金氏被亲亲孙女这一打岔,心思自是立刻被转了去,下意识地就在孙女的搀扶下坐回主坐上头。
  
  采珠不着痕迹地上前为金氏净面,湿热的帕子覆上,金氏的情绪也平复了一些,坐着听孙女的娇嗔:“祖母,您看我是不是比三年前高了许多。”
  
  她在金氏面前转过两圈,给金氏看看她如今的身量。又道:“这几年我长得很快哩。原本的衣裳今年做的时候留些尺寸出来,明年还能接着穿。可这两年就不成了。而且我越长越高,母亲也越来越担心,怕以后我找不着跟我搭得上的夫君哩。”
  
  吴氏听她开头几句还正常的很,听得最后一句,又忍不住头疼了。女儿十三岁了,也该开始议亲了,可谁家这般大的姑娘会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找不着夫君”这样的话?
  
  金氏还未开口,就见得赵祈一瞪眼,质问道:“你们夫妻竟让我的宝贝乖孙女儿穿前一年的旧衣裳?!”
  
  儿媳妇儿不好责骂,赵祈就把炮火对准了大儿子:“怎么着?你的俸禄都花到哪儿去了?”
  
  赵敏禾一下也傻了眼,见祖父似乎还没完,赶紧上前解释道:“祖父,那是宿州锦缎制成的衣裳,流光溢彩得很,又价值千金。孙女儿哪里舍得只穿一年就压箱底了。咱们赵家虽正兴旺,也不是可以这般挥霍的。”
  
  见赵祈还要再开口,赵敏禾一步上去勾住祖父的手臂,道:“我知祖父祖母疼我,可我也该惜福才是,我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就需要用金山银山堆着?况且,退一步说,新衣虽好,可旧衣穿起来更舒适呀。”
  
  赵敏禾撒娇打诨,终是把这一波掰扯过去了。
  
  一家子欢欢喜喜说了一会儿话,时间也到正午了,众人移步到府中正堂。婆子丫鬟们早已快手快脚,将正堂收拾出来。
  
  时下流行分案而食,围成一桌的倒是也有,但多是私下家人之间的做法,正式的会客、隆重的宴席等场合都是采用分案。
  
  虽是如此,但今日是家宴,忠勇伯府中几房向来和睦,自是不会这么客套,只分了男女桌而已。
  
  男人们在另一桌上说朝上的事,女眷们也说着自己的话题。
  
  吴氏见着赵攸源的妻子小金氏未上桌,特意问了起来。
  
  她进京前看过京城来信,早知小金氏这一胎不大好,因而方才一直没看到她也不讶异,更加不会怪罪。只是到了午时都无法上桌吃饭的话,这般严重的程度才惊到了她。
  
  另一桌上的赵攸源听到后起身,歉意而黯然道:“她这胎怀象不好,自上月见了红,便一直卧床休养,一点儿不敢起身。还请大伯父大伯母恕罪。”
  
  赵毅点头,安抚道:“你们做得对,子嗣为重。”
  
  吴氏接口道:“你若是有空,也多陪陪她,想必她心中也安稳许多。”
  
  赵攸源心中感激,谢过两位长辈之后,才说起妻子的情况来。
  
  他如今已经二十三岁,与小金氏是青梅竹马,成亲已经五年,小金氏这一胎其实也不是第一胎了。
  
  当年,还是他二人新婚头一年里,小金氏失足跌进了冬天的池子里,流掉了尚不知情的头一胎,还伤了身子,将养了好几年,到去年才养好了放心怀胎。
  
  只是到小金氏肚子显怀时才发现她这肚子大得越来越离谱。伯府连请了几个有名的大夫和稳婆,都说极有可能她肚子中怀的是双胎。
  
  双胎本是喜事,可对流产伤身过的小金氏来说却是个大负担,自诊出双胎以来她自己也是小心翼翼,稍稍吹风就担心地食不下咽。赵攸源心知她是因流掉的第一胎而草木皆兵的,只是除了一个劲儿地宽慰她之外,也没什么好办法。
  
  这样有惊无险怀到如今八个月了,只是上个月见了些红,小金氏是被吓怕了,这下才彻底卧床养着了。
  
  见气氛有些低迷,杨氏道:“大哥大嫂也不必太过担心,府中每隔十日便请回春堂的葛大夫来看看,四侄媳那儿只要平日里注意些,也是无虞的。葛大夫是妇科圣手,他说的话自是有理有据的。”
  
  吴氏舒了一口气,说道:“如此便好。阿禾,等会儿你替我去瞧瞧你四嫂嫂。”
  
  这世道讲究忠孝仁义之美德,自是没有她这个做大伯母的在归家当天就去侄媳房里看望她的。若是她不顾身份去了,反而是给侄媳招惹是非。
  
  赵敏禾自是笑着点头称是。
  
  转眼间,婆子丫鬟们已将饭食端了上来。
  
  食不言,一大家子安安静静餐闭后,又送两位老人起身回安鹤堂午憩去。随后,赵敏禾才伴着父母回二人居住的知际院。
  
  早几月赵毅就捎信说了回京的事,因而大房的正院和赵敏禾的存芳苑早已收拾妥当了,桌椅橱柜一应俱全,只需把赵毅他们平日里惯用的物什摆件规整好便可,方才用餐的时候,就有吴氏身边的钱嬷嬷带着丫鬟们把事情做完了。
  
  赵敏禾送完父母,又回自己的存芳苑舞了一会儿剑,算是消食,这才清点起她为家里人准备的礼物来,又招来吴氏给她安排的孙嬷嬷道:“祖父祖母和三叔三婶的都留下,我晚些时候自己送去。嗯……”她看着清单沉吟一会儿,“四哥哥和四嫂嫂的也是,一会儿要去见四嫂嫂,一并送去就成了。其余的,嬷嬷你带着人亲自送去。”
  
  孙嬷嬷笑着称是:“姑娘身边不好没个大丫鬟伺候,老奴带着拨云就好,弄月就留在姑娘身边伺候着。”
  
  她跟吴氏身边的钱嬷嬷一样,原是吴氏的陪嫁丫鬟,后来嫁的都是赵家的家生子,后来成家后又回了吴氏身边做了掌事嬷嬷,吴氏把女儿看得跟个眼珠子似的,自女儿出生就把孙嬷嬷拨到了赵敏禾这里专门照顾她。
  
  这一照顾就是十几年了,孙嬷嬷看赵敏禾,既像孙女又像女儿。
  
  赵敏禾也对孙嬷嬷做事极是放心,听了她的安排,估摸着祖父祖母没那么快午憩起来,便先带着东西去了赵煅和杨氏的知明院,享受了杨氏好一番稀罕后才得以脱身出来。
  
  叫小丫鬟回存芳苑拿上给赵攸源小金氏夫妻的礼物,赵敏禾想了想,倒没直接去他们院子里,而是先去了一趟父母的知际院。
  
  一进内室,果真就见着母亲正坐在贵妃榻上等她来。
  
   上卷 家规   
  吴氏见女儿进来,笑容越发深邃起来。“你做什么来了?”
  
  赵敏禾拱到母亲身边,撒娇道:“母亲这是明知故问呢。”
  
  自她十岁起,母亲便有心拘着她学这学那了,如今她管家已似模似样,人情往来却还欠一层火候。
  
  午饭时吴氏叫她替着去看望小金氏,赵敏禾原也没多想,可自杨氏院中出来却想起来她是替母亲去的,小金氏如今卧床养胎,母亲知道了就该准备一些安胎补品送到小金氏院中才是。
  
  至于她自己,她还没出阁,甚至还未及笄,按着原先准备好的姑嫂之礼送过去倒是无碍的。
  
  可母亲却只交待了那一句,其他一概却没说。赵敏禾一想,便知母亲又是在考核她了。
  
  话说起来,赵敏禾活了两辈子了,无论哪辈子都好命的很——都是富贵之家,双亲慈爱,还都有很疼爱妹妹的兄长。上辈子的事其实已经随着她这世的成长越来越淡了,但上辈子家人的关爱却还是清晰如明镜的。
  
  只可惜她上辈子的身体实在不争气,一切剧烈的运动都与她无缘,家人倾尽全力也只留下了她十八年,这比医生曾经断言的“她活不过十二岁”其实已经多了六年了。
  
  这辈子,她有了一个健康的身体,刚开头的几年她沉浸在对这陌生世界的不知所措中,加之上辈子因身体关系而沉静下来的性格,让她对外界的反应总是表现得老成持重。
  
  她这辈子的父母曾有段时间对她幼时的不爱动弹而忧心不已,好在,后来她便明白其实她这世的父母为她付出的并不比上辈子的少,两边其实没必要分出个高低来。自此之后她才全心全意接受了自己的新人生。
  
  唯二的遗憾,一是她不知上辈子她病逝后留下的家人会不会为她的死亡太过伤心;二则是这辈子她生长的环境,虽则民风开放之下,女子多有剽悍之辈,时人一声笑谈之后也不会有像她上辈子听到的“嫉妒乃七出之一”这样的理论云云,但风气终究不如上辈子那般自由。
  
  第一个遗憾恐怕她此生都无法明确知道详情了;第二个,这么多年来她虽然一直没有完全适应,但也十分庆幸她的祖父、父亲都是武将,生性豪爽大方,对她的拘束也少。
  
  而母亲虽然温柔,但在教导她一事却从来严苛。不过赵敏禾也明白,一切都是为了她,吴氏因她与双亲年龄相差太多,怕将来自己和赵毅过世后她还不够稳重,在婆家站不稳脚跟。其实吴氏对她的疼爱,一点儿都不比父亲赵毅少。
  
  吴氏喜欢在实践中教导她,像今天的情况,她本可以在宴后叫住她,直接将需要送出的东西一并交给她,顺便指点她也是一样的。可吴氏却是一言不发,任她自己想。
  
  在崇州时,这样的情况也有过几次了,用吴氏的话说——“趁着你如今年纪小,多犯些错,也好长长记性,好过你嫁了人在婆家丢了脸面。”
  
  赵敏禾贴在母亲身上,嘻嘻一笑道:“母亲,我都亲自过来取母亲为四嫂嫂准备的东西了,如此这关算是过了吧?”
  
  吴氏心下满意,却仍点点女儿的脑袋:“你要记得,这些虽是小事,却见心意。这人呐,再是亲近,也是处出来的。”
  
  “前头你三婶婶原也可只消一句‘七殿下寻了六郎’就过去了,人家是天家贵胄,难不成咱们一家子能让六郎撇下七殿下过来吗?你三婶婶为何还要多解释那一通呢?”
  
  赵敏禾细想一通,迟疑着答了:“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道理吗?”
  
  吴氏点头。她很早就发现,这个女儿从小心性就沉稳,又聪敏好学,很多事情上都一点就通,只有人情世故上,却是有些迟钝。她这些年来有意无意地栽培之下,方才好一些了。这京里处处是交际,尤其等女儿嫁人之后,更是少不了。
  
  偏偏女儿生得晚,如今她年纪也大了,总要为女儿做好万全谋,能多教一些就多教一些。
  
  赵敏禾在吴氏一番指点后,才命丫鬟们取上吴氏早就吩咐钱嬷嬷准备好的一应补品礼盒,去了小金氏如今居住的芙蓉小筑。
  
  芙蓉小筑本是客房,但因这个夏天热得早,小金氏怀胎之后偏偏怕热,孕妇又不宜用冰,就搬到了这个三面环水的清清凉凉的小筑里。
  
  小金氏挺着硕大的肚子窝在床上,见赵敏禾进来还想起身迎一迎。赵敏禾见状,一个健步走过去扶着她,口中道:“四嫂嫂,我来看看两个小侄子呢。”
  
  一旁的赵攸源也在劝着:“你好好待着别动,妹妹又不是外人,不会计较这些虚礼。”
  
  小金氏因着怀孕,身体不免有些虚肿起来,脸色看着倒是还好。赵敏禾瞧着,不如其他嫂嫂们有孕时的红润,却比三年前她进京为祖父贺寿时的略带苍白好多了。——那时小金氏小产之后的身体还没养回来。
  
  小金氏笑笑,伸手覆上肚子,脸上带着做了母亲后特有的幸福光辉:“这两个皮小子,一刻都不得安生,累得我无法亲去迎了大伯父和大伯母,也让妹妹见笑了。”
  
  赵敏禾连连摆手道:“都是一家子,四嫂嫂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她好奇地看着小金氏的肚子,只觉得手心有些痒痒。
  
  小金氏看她跃跃欲试,一抿嘴乐道:“妹妹可要摸摸你小侄子们?”
  
  考虑到赵家强大的生男传统,再加上小金氏孕中的百般不是,所有人都已认定她肚子里的定然又是两个讨债的小子了。小金氏自己倒是觉得还是生男好,毕竟她成婚五年才有这一胎,还是一举得男才不愧对丈夫。只是老侯爷赵祈和金氏,以及她的公婆赵殷和方氏都或多或少地失望了。——一家子的皮小子了,闺女实在稀罕得紧。
  
  赵敏禾小心翼翼地轻抚上小金氏的肚子,都不敢把手全放上去,待感觉到掌下微微地颤动时,她一脸新奇地抬头望向小金氏:“侄子们踢我呢。”
  
  赵攸源摸摸妹妹的脑袋,哄她道:“你是他们姑姑,这是喜欢你呢。”
  
  赵敏禾一脸“就是如此”的自得表情,眯着眼直点头。
  
  从芙蓉小筑出来,已快夕阳西下了。赵敏禾直接去了父母的知际院里,还没进门却听得一阵兵器破风的声响。
  
  赵敏禾对身后的弄月等丫鬟摆摆手,自己偷偷地上前,伸出一个脑袋看着院中。
  
  只见得父亲耍着一把大刀,正舞得虎虎生威,已是满头大汗了,没一会儿就停下了。原本笑着立在藤架下的母亲,就亲自拧了帕子,上前为父亲温柔擦拭。
  
  父亲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傻笑着站住不动。又因身量比母亲高出了一个头,他还微微弯腰来好让母亲不用够得太吃力。老夫老妻之间的温馨氛围一览无余。
  
  赵敏禾见状,想了想也不再进去了,转身带着丫鬟回了自己的存芳苑。
  
  说来她父亲赵毅是武将,外形更是个货真价实的糙汉子。母亲吴氏却是大家闺秀出身,满腹经纶,娘家端州吴家是名满大周的书香门第,已传承了三四百年,在如今入仕的清流一派中更是翘楚。偏偏这两个怎么看怎么不搭的人,相处起来却是鹣鲽情深得很。
  
  赵敏禾婴儿时期,吴氏和赵毅疼她到每晚都要把她抱去放到大床上一起睡。大人们以为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所以待吴氏养好了因高龄生产而亏损的身体之后,便三不五时会在她旁边做些儿童不宜的事。同时她也见识到了父亲私下对待母亲时的无赖样。
  
  当年还是软体动物的赵敏禾,在不知多少次苦逼地故意打断父母恩爱之后,总算让父母无奈之下将她的摇篮移到旁边的居室里去了,但也不是每天——从此以后,伪婴儿赵敏禾还是可以从她每个月有三分之一的日子被移到别的房间里的事实,大致推断出她那两个加起来快八十了的父母一个月里恩爱了多少次。
  
  还好,只是那段时间苦逼了些,待到她表现出早熟的一面时,母亲就不许父亲在孩子面前“放肆”了。她也得以不需要再被迫地知道父母的房中事。
  
  父母恩爱,两人成亲三十多年来父亲身边就母亲一人,后院清净,这是赵敏禾搞清楚自己这辈子成长的时代后最庆幸的事了。
  
  等到她知晓让赵家发了家的曾祖父在世时就定下了“男丁四十无子方可纳侧”的家规,因而府中不止她亲爹,她两个叔父也都是只一妻而已,这一点更是让她满意的不得了!——这个“纳侧”可不是光指纳妾的意思,而是包含了通房在内的。
  
  自大周王朝太|祖皇帝取消了前朝盛行的贵妾礼制,时下男子除正妻之外,身边的女人就只剩了妾与通房之分(当然皇家除外)。
  
  只京城一地,其实就有不少家族有关“不可纳妾”的家规,这指的都是妾,却不限制男主人在家中大置通房以供取乐,由此而来的庶子庶女一点儿也不少。
  
  也只有忠勇伯赵家和昭靖侯郑家死死地将妾和通房都定进了家规中去。郑、赵两家四代通家之好,交情莫逆,连这个家规也是一起定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