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潜龙勿用   
  日薄西山,红霞灿烂,沐浴在绮丽光彩中的胤礽,长身伫立,凝望远空,一动不动。
  
  胤礽的近侍太监程圆手捧八百里急召气喘吁吁赶至咸安宫,直奔咸安宫正殿前的月台而去。静谧的流绚被程圆的着急忙慌扰乱,一抹投注在胤礽身上的紫光也在夕阳的沉落中隐匿。
  
  拿过程圆手中的急召,胤礽一目十行览阅。悬在心头的等待落定,该来的总是要来,该面对的也还是要面对。
  
  “去阿哥所请皇三弟胤祉作准备,明日一早随我前往汗阿玛驻跸的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
  
  顿了顿,胤礽补上,“此行唯是探病、侍疾,嘱咐三弟,简装、从速。”
  
  年纪不到二十的程圆也是十年当差的工龄了。当初入宫不过三年,就被乾清宫的首领太监梁九功看上,收在了身边使唤着。别看程圆整天被梁九功吆来喝去,可多少人眼馋这份差使也只能干瞪眼,大家心里都明白,往高里走是迟早了的。
  
  果不其然,康熙皇帝两年前整改毓庆宫的宫人,直截了当斥责太子身边的太监们年轻不懂事,没把太子伺候好。这不,梁九功把程圆的名字往皇帝跟前一提,都不用梁九功为程圆多说一句好话,成天在皇帝眼皮底下听从梁九功吩咐闷头办事的程圆顿时就得了皇帝的颔首,当即被点为太子近前的负责太监。
  
  程圆心思远远比不过梁九功那样的活份油滑,但能被皇帝看中,足见他也是有着辨析事物的眼力。他是皇帝亲自指派的人,那么他就是皇帝的人,但凡皇帝开口询问有关太子的事情,程圆据实以报。然而明面上,太子是程圆的主子,所以程圆也从不主动往皇帝跟前打小报告。尽心尽力伺候好太子的日常起居,维系好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和谐关系,程圆认为这就是他的本分。
  
  皇帝生病也不是今日才突如其来,前两日就有消息传回来了,皇太后与后宫妃嫔们都担着忧虑,皇太后还吩咐太子张罗药材、补品、衣物、器用等等给皇帝送去。这不,打包装箱完毕,正打算明日往行宫送去。
  
  “殿下,您亲自押送物资前往行宫吗?只怕,”程圆小心提醒着,“会延误到达行宫的时日,皇上怕是着急见您呢。”
  
  胤礽负手而立,握着急召的手力紧了紧,面上却是风轻云淡,“我另行,我想尽快见到汗阿玛,避免节外生枝。不过,这批物资是皇祖母开口吩咐准备的,不能马虎,必须是毓庆宫押送,封箱的贴条,押运马车上的插旗,护送的侍卫都要是毓庆宫的阵仗。”
  
  心思回转,斜晖在胤礽明亮的眼眸中泛起波光,“押送的队伍里再加上两辆空车辇,一架太子规格,一架皇子规格。你随行队伍,一路上该如何招呼,你拿出个样子来。”
  
  程圆领会,“既是殿下的阵仗,沿途都会有所回避,定是完好无缺到达行宫。”心思一转,程圆又小心请示道:“急召来得匆忙,奴才要不跑一趟宁寿宫,禀告皇太后知晓,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若依着从前,十七岁的年轻风华,也是傲气不羁的叛逆,当是觉得程圆啰哩啰唆,耳根子都厌烦了。可这会儿,胤礽却反而觉得宽慰。明知就是汗阿玛安排在自己身边监视自己的,但身边就该是这样细心周到的奴才才省心。
  
  “好的,你先去知会一声,我一会儿就过去,亲自说与皇祖母。”
  
  程圆领命疾步离去,咸安宫门前却又忍不住停下,抬头回望崭新的宫匾,满腹诧异。
  
  因着当年李自成攻陷北京,明朝灭亡,却又在敌不过清军逃离紫禁城时,李自成一气之下下令焚毁紫禁城。清军入关后见到的紫禁城,仅武英殿、建极殿、英华殿、南熏殿、四周角楼及皇极门幸免,其余建筑全部被毁。自顺治皇帝紫禁城登基后的十四年,紫禁城中路的建筑才基本修复,此后又根据需要转向东西路殿阁的修缮。
  
  偏于紫禁城西北隅一角的咸安宫从康熙二十一年才开始拨款逐一缓慢修缮。到如今康熙二十九年,咸安宫才算是从残垣断壁恢复到从前宫阁的模样,只不过暂时闲置无用。
  
  太子自打出生以来就从未踏足这片残破之地,咸安宫修建过程中,也从未听过他只言片语的关注。然而三天前,太子莫名其妙就朝着咸安宫狂奔而来,踉踉跄跄走遍了咸安宫的每一个角落,忽而失魂落魄,忽而喋喋不休,真叫随侍的太监、侍卫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惶恐不安,都暗自揣测着太子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邪障。
  
  昨日的傍晚,今日的夕暮,太子依旧流连在咸安宫,只不过情绪稳定了下来,一天平静过一天,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咸安宫一般焕然一新的气韵。
  
  思及此,程圆又是一副堕入云雾、惝恍迷离的表情。
  
  暮霭沉冥,云霞消散,胤礽环视四周,夜幕缓缓覆盖。直到这一刻,胤礽还是难以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
  
  囚禁了自己十来年的咸安宫,装满了自己的出离愤怒,捱忍寂寞的摧残,期盼汗阿玛一丝丝的垂怜,让自己脱离牢笼。然而,直到汗阿玛咽气,自己也没能走出咸安宫。四弟雍正帝继位,也打着遵从皇父旨意的旗号,继续拘禁自己。
  
  雍正二年的寒冬腊月,自己终于走完了这所谓的皇太子的悲催人生,痛入骨髓的绝望在灵魂脱离躯体的那一刻烟消云散。飘飘然别离咸安宫,毫无眷恋远走紫禁城,从此再无牵绊,再无瓜葛。
  
  只是,奈何一睁眼却又回到了这纷纷扰扰之地,且还是这多事之秋的康熙二十九年。经历了康熙初年平定三藩动乱的艰难,继而收复台湾一统中华,如今又要应对来自漠西蒙古准噶尔部的侵入。
  
  紧邻长城以北的漠南蒙古部族在清初□□、太宗时期,铁血战争与怀柔联姻的双管齐下,趁势把漠南收入了大清版图,成为大清帝国北部最坚固的屏障。而漠北与漠西的蒙古部落因地理条件原因,大清征战不易,却也威慑其不敢轻易挑衅,使其与大清保持每年朝贡的关系。
  
  随着漠西准噶尔部新汗王噶尔丹的崛起,漠西不再满足于自己现有的属地,野心勃勃地把目光转向了漠北。趁着漠北喀尔喀部与沙俄作战的空隙,噶尔丹率领厄鲁特铁骑偷袭了喀尔喀部,腹背受敌、前后作战的喀尔喀部战败,往南逃离,进入大清辖内的漠南草原。
  
  清政府在安置漠北难民的同时,也借由与沙俄签订的《中俄尼布楚条约》达成的和解局面向沙俄施压,迫使沙俄取消了对噶尔丹的军事、钱财援助。另外,来而不往非礼也,清政府暗中支持噶尔丹的反对派趁机□□,准噶尔内部发生内乱。征战在外声势大振的噶尔丹陷入被动局面,盟友背信弃义,又回不得老巢苦无后援,于此,唯有冒险进入漠南蒙古,劫掠驼马牛羊,养兵蓄锐,以图发展。
  
  面对噶尔丹咄咄逼人的准噶尔铁骑,清廷先派出尚书阿喇尼率军前往阻截,不想轻战失利,败退撤回。噶尔丹气焰高涨,乘胜南下。
  
  康熙二十九年六月,噶尔丹的先头部队所驻扎营地,距离科尔沁汛界仅仅一天路程,距离京师七百里乃止,时京师戒严,京北危急。
  
  为收复失地,大清决心与噶尔丹戮力一战。经过一系列的准备,七月初,康熙皇帝授命和硕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皇长子胤禔为副将,出古北口。授命和硕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和硕简亲王雅布、多罗信郡王鄂扎副之,出喜峰口。
  
  内大臣舅舅佟国纲、佟国维,内大臣索额图、明珠、阿密达,并五位都统、两位护军统领、两位前锋统领俱为参赞军务。
  
  时隔几日,康熙皇帝也亲率军队,一路北上,坐镇前线,亲征噶尔丹。
  
  岂料,草原日中炎热,夜间寒凉,兼之大风常至,皇帝圣体遭受风寒热感双重侵染,再加上大战转瞬爆发,忧心忡忡在所难免,最终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遇此紧要变故,皇帝急召皇太子胤礽、皇三子胤祉,疾驰前往皇帝行宫,近前候命。
  
  前世的记忆在胤礽脑海里翻阅,一阵暑热尚存的晚风掠过胤礽脸面,就像是生怕他忘了,立秋初始,秋老虎的炽热还在耀武扬威。
  
  怎么会忘了呢?此去行宫探望,才刚一和汗阿玛打了个照面请了安,还没来得及表孝尽责,汗阿玛就以“见圣体未宁、天颜清减,却略无忧戚之意见于词色,胤礽绝无忠爱君父之念,心甚不怿”,遂下令胤礽立即先回京师。
  
  若说被汗阿玛实打实冤枉了,胤礽不敢出此诳语。毕竟当时的自己年轻气盛,汗阿玛病重的消息传来,再加上叔姥爷索额图送回来的误导密函,胤礽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接掌帝玺,统帅三军,成为新一代大清君主。
  
  莫说手下亲信们欢欣鼓舞,就连胤礽自己都有些神魂颠倒,言谈举止间确实轻狂闪现,少了警惕,丢了稳当。胤礽的一举一动向来在皇帝的控制中,人还没来到跟前,皇帝却已把儿子的跃跃欲试听到了耳里,反感的情绪早已在心底埋下恶种。
  
  当然,胤礽的激动远不至于威势逼人、猖狂放肆。只不过在这种敏感时期,点滴都会被放大,更何况别有用心的人,自然会抓住时机夸大、渲染,甚至是表演出一系列胤礽名为探病、实则取皇帝而代之的种种行为。
  
  心静自然凉,胤礽这会儿倒真是犯不着计较秋老虎,反倒是要多斟酌自己的大哥胤禔。此去行宫的途中,胤禔倒真是费尽心思为自己排演了一幕荒唐放肆、急不可耐。
  
  从胤禔身后站着明珠,自己身后站着索额图,明珠与索额图的明争暗斗就演变成了皇长子与皇太子的争锋相对。自己第一次被废黜时,胤禔就被囚禁了,至死方休。
  
  想想自己与胤禔也是斗了多少年,结果却不是谁赢谁输,反而双双落败。恨胤禔,恨之入骨,一直恨到汗阿玛薨逝,恨到四弟登基。
  
  年号换做雍正后,胤礽不恨胤禔了。幡然醒悟间,他看懂了汗阿玛。与其说汗阿玛乐见其成明珠与索额图上蹿下跳,倒不如说精于稳坐皇位的汗阿玛不只是愿意,甚至是纵容胤禔挑衅自己皇太子的地位。
  
  风暴中心从来就是风平浪静的,那里属于高高在上的汗阿玛。而自己与胤禔一直都挣扎在那一圈圈狂乱的风暴中,努力靠近难以企及的中心。
  
  唤来站立不远处护卫自己的毓庆宫侍卫长耀格,胤礽低声吩咐道:“我要你只带七名侍卫随我与三弟抄偏僻近道尽快赶到汗阿玛的行宫,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毓庆宫最值得胤礽信任的人,莫过于眼前二十四岁的耀格了。耀格是叔姥爷索额图长子格尔芬的二子,康熙十八年,胤礽住进毓庆宫时,耀格就陪在了他身边。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被囚禁处死时,为了保住胤礽,耀格担下了罪名也被处死了。一废胤礽时,格尔芬也落得了身首异处的下场。
  
  想到这,胤礽心里涌过酸楚,“不打紧,只要三弟安全就可,我倒是好说。”
  
  耀格迟疑片刻,实话实说,“不到七成的把握,臣下无能。”
  
  抬眸看向胤礽的一刻,遗憾划过耀格的眼海,“有他在,必定是九成,可惜。”
  
  胤礽往耀格肩上给了一拳,轻笑有声,“你又来了,我还就不信,他比你强?”
  
  早听耀格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败在一位同龄人的手上,向来对自己的武学骑射自信满满的人,居然还能心服口服地钦佩别人,倒真是让胤礽记住了有这一号人物。
  
  步履从容行出咸安宫,胤礽回头朝耀格调侃了两句,“回头我三顾茅庐给你把人请来,给他个副侍卫长?”
  
  耀格却是一脸认真,“他若愿意来毓庆宫,他做侍卫长,我听他的。不过,他那性子说成是脱缰的野马、世外的闲人,也不为过。”
  
  胤礽扭头前行,抉择分明,“毓庆宫又不是驯马场,现成的良驹多的是,用不着散漫的野马。有你就足够,我只信你,比起那脱缰的九成,我还就要你这谦逊的七成。”
  
  夜,说来就来,蹑手蹑脚。熟悉的路径,一成不变的黑幕,胤礽的脚步略微加快,嘴角勾起弧度,眼底暗淡讽刺。
  
  “胤禔,大哥,我们兄弟俩非要这般不死不休地斗吗?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正文 长子长兄   
  一望无际的草原,碧草野花,蓝天白云,处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不胜收。
  
  目眩神迷的金光笼罩四野,大大小小的驻军营帐犹如草原上盛开的花朵,在光芒中恣意徜徉。
  
  胤禔手里的缰绳一收紧,□□的黑骏四蹄戛然止步,马头扬起朝天响亮嘶鸣。随着胤禔松开缰绳,马头低垂,粗气急喘,繁密的尾毛畅快地猛甩了几下。
  
  跳下马,胤禔朝着不远处站定的明珠走去,眼角颠颠笑意。若不是瞥见明珠过来,他还要接着练马。乌珠穆沁每年都要往京城送马,皇帝的御用马以及皇家侍卫的坐骑都是来自乌珠穆沁。这会儿来到原产地,怎么着也要亲自训出一匹钟爱的好马。
  
  胤禔抬手招了招,护卫靠近身去,就听他响亮地吩咐道:“解了马鞍上的绳索,叫他们每人拾掇几块烂肉,扔去喂鹰。一个个都给我长记性了,我大清收留他们,居然还敢劫掠抢夺,下次可不就是割耳朵那么便宜的事儿了,那一堆烂肉就是他们的下场。”
  
  二十来个缺了左耳的蒙古汉子,被驱逐着走到一具早已面目全非、血肉剥离的残躯跟前。个个脸色犹如被刷了一层白灰,瞳孔中除了惊惧再无别色。
  
  遭噶尔丹偷袭战败后的喀尔喀部汗王携带家人以及残余部队、牧民逃入漠南草原,寻求大清的庇护。虽说清廷划出了部分草场收留难民,也提供日常所需的毡帐、牲畜、粮食等等。但实际上,这些援助顶多就是保障上层贵族的生活,而中下层的军士以及牧民能得到的不过零零星星,饿死、冻死的比比皆是。
  
  于是乎,喀尔喀部的难民中,那些残兵败将形成各股乱匪,专门劫掠漠南草原的牧民、朝廷驿站,甚至漠南蒙古贵族的马畜衣物也难逃毒手。
  
  而胤禔身后的这小撮劫匪就是其中之一,竟然胆大无畏到中途劫抢送往清军的粮草。胤禔闻之,当即点了一队兵马,急驰而去,原本乱匪们也没得手多少粮草,却让胤禔截住,杀了十几个,活下的这二十来个则被捆了回来。
  
  自打皇长子胤禔随抚远大将军和硕裕亲王福全率军出古北口,浩浩荡荡奔赴草原。胤禔便是满怀雄心壮志,只等一遭遇噶尔丹,就挥师迎上,杀他个片甲不留,有来无回。
  
  大清最近一次用兵,是四年前康熙二十五年清军两千余人围困雅克萨,勒令沙俄军投降,最终清军取胜。而这回一举集结十万大军迎战噶尔丹,不可谓一场大战。再者,裕亲王手里握有半数以上的主力军,而出喜峰口的安北大将军恭亲王常宁要略逊许多。皇帝把胤禔放到裕亲王身边,显见是给足了胤禔机会,胤禔也一直都是热血沸腾,斗志昂扬。
  
  孰料,带着三万厄鲁特兵的噶尔丹在得知大清的坚决态度后,嚣张南下的势头及时收止,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今儿往南进上十几里,劫掠途经牧民,明儿又退回几里。后儿□□抢两把,却又迂回西面,休整几日。
  
  于此,裕亲王的大军没有与噶尔丹有过正面冲突,不过是先锋部队被动地跟着噶尔丹追来追去,意义不大。身为副将的胤禔几次请命前往先锋部队,恨不能亲自与厄鲁特兵杀上一回,但主将伯父裕亲王就是不松口。
  
  皇帝把向来重视的皇长子交到自己手里,福全心知肚明皇帝的用意。往后的大将军必定是要授命胤禔的,保证胤禔安然无恙的前提下,要巧妙地助胤禔累积作战经验、提高军中威望、收获胜利勋章。带兵打仗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身边放着这么一块烧得赤红的烙铁,着实让福全为难。
  
  当然,至关重要的还是,这场战役是皇帝亲征,一切调度都是皇帝说了算。信使每天来回奔波在皇帝驻跸的行宫与大军驻营地之间,福全也是听命而为。
  
  只可惜,胤禔就像是一头磨尖利角的斗牛,天天困在营地,满腔的热血就要被躁狂泄光。再不找点动力激励一番,他可真就忍耐不下去了。
  
  偏这时,这些乱匪撞进了他手里,倒叫他热血沸腾了起来。一帮子白眼狼,没我大清收留你们,早被噶尔丹灭在了漠北草原,居然跑我辖内打家劫舍来了,这不是找死吗?
  
  胤禔拿住他们的当场,箭无虚发,就狠狠过了把血腥的瘾。剩余的绑回营地,就当是慢慢消遣。手起刀落,二十几只耳朵齐刷刷掉地地那一刻,惨叫响彻营地,胤禔听在耳里就是美妙的天籁之声。
  
  今儿一早,胤禔牵来自己的新坐骑,打算练练马。这帮俘虏的领头双手被绑,绳子的另一头就拴在了胤禔坐骑的马鞍上。胤禔挥鞭跑马,那名领头起初还跟着跑,没两下跌倒身体扑地,就这样一直被拖了一圈又一圈。
  
  人什么时候断了气,早已不重要,原本就是往死了拖。马蹄所经之地,青草、野花沾染血肉,空气中弥散开恐惧与悲凉。
  
  胤禔走到目前担任军中参赞的明珠跟前,手里耍弄着马鞭,得意洋洋,“叔姥爷,怎么不凑近些瞧瞧我的新马?乌珠穆沁不愧是名马的产地,就是不一样。”
  
  惠妃的阿玛索尔和与明珠都是出自同一位祖父,惠妃称呼明珠堂叔。虽论血缘远了些,为和明珠拉近乎,胤禔私下也称明珠叔姥爷。
  
  能与索额图叫板,明争暗斗二十载,除了明珠也找不出第二人了。从侍卫起步,历任内务府总管、刑部尚书、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要职,明珠一直都是康熙皇帝跟前的得力肱骨。康熙二十七年明珠因朋党之罪被罢职,此次征讨噶尔丹,再次官复原职随军担任参赞。
  
  论起与皇室的关系,尚英亲王阿济格之女的明珠,按辈分来说算是康熙皇帝的堂姑父。其次子揆叙娶妻耿氏,耿氏之母为顺治皇帝养女、安亲王岳乐之女和硕柔嘉公主,公主生前与康熙皇帝的关系十分笃好。
  
  然而,论来论去,始终不如索额图那般与皇太子的血缘亲切。当惠妃所出的胤禔一跃成为皇长子后,沾亲带故的明珠与日渐成人的胤禔就这样慢慢靠拢,成了能共商大计的“亲人”。
  
  油滑的明珠向来是一副谦和样,对待胤禔更多的是现实提点,而不是长辈那样的关爱、袒护。
  
  “如大阿哥所说,乌珠穆沁的马能有歪瓜裂枣?马自然是好马,更何况是您自个儿选中的。只不过臣也是五十六七的人了,那马后拖着的血肉模糊就不用看了。虽说臣也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战事,见过的血腥不计其数,可如今人上了岁数,眼混沌了,心也软喽。”
  
  胤禔没出声,破空甩了一鞭子脆响,挥弄自己的意气风发。
  
  明珠慢慢向自己的营帐走去,余光瞧着胤禔跟了上来,声调不高不低。
  
  “大阿哥,那些乱匪死不足惜,可目前万岁爷圣体违和,您还是悠着点儿。万岁爷此次亲征,一则收拾噶尔丹,一则就是要平息喀尔喀之乱,凡事听万岁爷的指示便是。”
  
  一听这个,胤禔眉宇间扫过不悦。伯父裕亲王就是一副唯皇命是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时变得苍白无力。尤为是头两天,汗阿玛生病的消息传来,大军反倒后退了几十里,安营扎寨等待起来。
  
  胤禔什么心性,明珠心里有数,好言循循善诱,“听老臣的,别再往裕亲王跟前抱怨,起争执什么的更是不要再出现。抚远大将军的脸面您这个晚辈还是要给的,更逞论万岁爷对裕亲王可是好兄弟的情谊,您不和气相待,反而气冲冲要撕破了脸,要不得。副将与主将不融洽,侄子对皇伯父不恭逊,要不得。”
  
  眼见胤禔还是不痛快,明珠一直保持心平气和,“那些个缺了耳朵的乱匪,就不要再杀了。实在闲得慌,索性给点小恩小惠收编在你手下,恩威并施,到时候让他们冲到最前头把一腔怒火砍到噶尔丹头上,不是更好?”
  
  显然明珠的提议给了胤禔打发时间的新思路,英锐气象在他眼中浮现,明珠的话倒是听了些许进去。
  
  “大阿哥,依老臣所看,万岁爷对您是寄予相当厚望的。别看太子尽得照拂,可索额图那样的乖张性情,太子也是个不拿主意、万事交给索额图打理的。您瞧着,太子迟早会被带到沟里去。”
  
  “您稍微稳些,浮躁不得,万岁爷身子健朗着呢,慢慢来。”
  
  胤禔这下子倒是全乐呵了,日头高悬,跑马后的一身大汗还未散尽,一层薄汗又浮出肌表。正欲告辞明珠,往远处蔚蓝的湖泊里洗洗得个清爽,明珠的一名亲卫匆匆跑来,向胤禔行过礼后,就附在明珠耳旁窃窃私语。
  
  听完亲卫的禀告,明珠一脸惊骇,顾不上尊卑,拉起胤禔急赤白脸进了自己的营帐。
  
  胤禔一头雾水,但瞧着经历大风大浪的明珠都变了脸色,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
  
  “大阿哥,万岁爷这病不对劲,居然往京城下了急召,命太子火速赶来目前驻跸的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大事不妙,不会是要变天了吧?”
   正文 嫡长之争   
  中军帐内,端坐正位的裕亲王福全从怀中取出密函,再次细读。阅毕,把密函搁置面前的桌面上,右手手指来回轻轻叩击桌面。视线缓缓移向前方毡门,好似胤禔急如星火出去时掀开的毡幕还在晃动。
  
  福全知道胤禔在拿捉回来的喀尔喀乱匪泄愤,只要他不再跑到自己跟前闹腾出兵,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偏就赶巧,福全才收到皇帝送来的密函,还没消化完内容,胤禔就进账请求,要亲自去古北口调集粮草,再押送回营。
  
  皇帝来函指示,大军先退至乌兰布通以南,驻营候命。同时,皇帝也直言病情有些重,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恢复,福全一定要稳住军心。兄弟间默契相通,望福全体会皇帝的良苦用心,以图全歼噶尔丹一众。
  
  在京时,皇帝估摸着噶尔丹无畏南下,要么是直闯京城,要么是突入科尔沁,打进盛京。古北口是塞外入京的咽喉,而喜峰口是东北进中原的要塞,所以当初皇帝才会派福全出古北口,常宁出喜峰口。
  
  如今瞧着噶尔丹的势头,应当是要直接南下冲着京城而来。如果想要把握十足的全歼噶尔丹,那么福全的退让就会愈加激发噶尔丹的目中无人,率军积极南下。与此同时,常宁的军队,盛京、科尔沁、巴林调集的部队也都在靠拢福全,只等全军齐聚,便是合围噶尔丹之时。
  
  谁曾想,福全尚未下令拔营后退,胤禔倒是先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福全的营中,皇亲国戚云集一起。皇帝的两位舅舅,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一等公镶黄旗汉军都统佟国纲,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明珠,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皇帝虽没有进一步告知福全急召太子的事情,但福全还是得到了消息。不用多想,营里时时关注皇帝的人自然也能通过自己的渠道获悉。就连奉旨前往巴林的索额图,估计早就知晓了。
  
  大战就在眼前,可权位相争似乎更为突出,更加紧要。眼瞧着,后方的暗战倒是更热闹了。
  
  此去古北口,必经过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福全料定,胤禔应是直奔皇帝而去。装聋作哑准了他,反正自己还真是管不住这位大侄子,让他到皇帝跟前挨顿训斥,估计能清醒些。
  
  胤禔火急火燎跃上马冲出军营疾驰而去,好几次速度渐慢时,脑海中一闪现胤礽身上的杏黄色朝袍换成了明黄色,袍上绣制的九条龙张牙舞爪腾跃过来,胤禔顿时就觉得一股寒气从他脊椎骨喷涌而上,直冲脑门。霎时间,手里的马鞭狠狠甩向马匹,半点不敢松懈。
  
  京城至皇帝的行宫,通常是差不多三天的行程,头一晚可歇在古北口行宫,随后可停驻驿站,再抵达行宫。而胤禔中午从军营出发,马不停蹄赶路,次日凌晨就能到达行宫。
  
  谈学论道的才干非胤禔所长,但骑射武学倒是为他多次挣足了脸面。十九岁的年轻人,用不完的充沛体力,一旦卯足了劲儿,真是千山万水也无法阻断。
  
  寅时刚过,下马冲进行宫的胤禔直冲皇帝的寝殿而去。身后的驿马却已瘫倒在地,口吐白沫,蹬了几下腿,生生就累得断了气。
  
  将将上了殿前的月台,值守在此的隆科多就拦住了胤禔。隆科多是佟国维的次子,甚得皇帝的喜欢,康熙二十七年封了一等侍卫,着御前行走。
  
  “大阿哥,您怎么来了?没听说皇上要召见您。”
  
  胤禔气喘吁吁,见是隆科多,倒也不避讳,“太子能来,我皇长子还来不得?我担心汗阿玛,不行吗?”
  
  佟国纲、佟国维是一心向着外甥皇帝的,但却不阻拦儿子们与胤禔交往。毕竟佟国维的女儿孝懿皇后无所出,且又福缘薄些,去年因病重封皇后不过一天就薨逝了。皇帝唯一的嫡子胤礽,对佟家来说,是压在心头的巨石,儿子们与胤禔相善膈应太子,他们是乐见其成的。
  
  隆科多听着胤禔话里的挑衅,早已见怪不怪。莫说胤禔是皇长子的身份,就是他们佟家的这一帮子孙,皇帝都是刻意放在位高权重上的,佟氏这一门外戚绝对是本朝的显赫望族。颐指气使,目中无人,佟家人或多或少都有此表现。
  
  “您倒是消息灵通,我这也是才听说。只怕这会儿急召还未到京,太子且养尊处优着呢!还是大阿哥有孝心,太和殿上您可是明晃晃地被授予了军前副将,就这么撒开手跑来,合适吗?”
  
  揶揄归揶揄,隆科多把胤禔请下月台,压低了嗓音,“明珠就这么让你直愣愣地来?合着他有年岁了,皇上也得跟着变得弱不禁风?”
  
  凑到胤禔耳旁,隆科多倒是认真了,“卧床养病不假,可每天发往各处军营的旨意就没断过,送过来的奏折也都递了进去,就算是李光地代笔,可要不是皇上的意思,他李光地敢擅作主张?即便再是与索额图穿一条裤子,可我就塞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手脚,皇上意识清醒着呢,我保证。”
  
  胤禔松了一口气,隆科多瞟过一眼不服气。皇上公开赞誉过隆科多是“能够做将军的人”,结果连将军的边儿他也没沾上,倒是胤禔年纪轻轻就有了机会。皇子终究是皇子,皇上再怎么夸自己,不也靠边站给皇子腾位置吗?
  
  “明珠就是老了,脑子不好使了,才在那儿瞎紧张。太子怎么说也是皇上手心里呵护大的,打小养在乾清宫皇上眼皮底下的娇贵宠儿。人呀,一旦病了,念着的难免不是那心肝儿上的人,皇上也是吃五谷杂粮的,想瞅两眼自己的宝贝儿子,就召过来了呗。”
  
  隆科多拍拍胤禔的肩,故作同情,“您和三阿哥自小就是放在大臣家里养着,虽说都是皇上的骨血,感情上的深浅厚薄还是有所区别的。”
  
  胤禔因着连番赶路,本就熬红了眼,隆科多的嘲弄更是煽风点火又把胤禔眼中的赤红添了几分。
  
  佟家人,就佟国维还算谦和些,其他的哪个不是趾高气扬。但胤禔拿捏得住,再得瑟,佟家不也出不来个皇子吗?四弟胤禛是孝懿皇后的养子又怎么样?佟家人还不是一面嘴上逞能,一面给他这个皇长子卖人情、出主意。胤礽是汗阿玛的心头肉,可佟家不也只能躲得远远的吗?
  
  胤禔别过眼,不想计较,“少在我跟前说些烧肝裂肺的话,我不爱听。先替我往梁九功跟前通报一声,待汗阿玛醒了,见我一面,我就走,我还有要紧的差使要忙。”
  
  转过身,胤禔不再搭理隆科多。他又累又饿,得先填填肚子,再打个盹儿,也好抖落出个精神面貌,不至于在汗阿玛跟前太狼狈。
  
  晨曦煌熠,朝阳缓缓东升,夜里的寒凉之气慢慢挥散。
  
  跪在康熙皇帝床前的胤禔,无半分颓废,也非满脸忧戚。定眼看着倚靠床头的皇父,胤禔没有矫揉造作,真真切切地表达着,“汗阿玛,一月多没见您,您瘦多了。毕竟是塞外的行宫,缺少药材御医也施不开手脚,要不您回京城吧,您这样,儿子怪担心的。”
  
  来势汹汹的这场病倒真是让皇帝清减了不少,三十七八的年纪,风华依旧,执掌天下、握紧皇权的深谋远虑,皇帝得心应手。然而,身体对病症的反应显然不比从前了,同样的头疼脑热,依着十年前,三两天,就能是龙腾虎跃,到如今恢复起来,所需时日不多出个七八日都难见起色。
  
  堂堂大军副将未得圣召就出现在此,皇帝心里当然有气,可也没大发雷霆。一夜高烧,清晨时分才降了些,反复发热,反复煎熬,皇帝身心憔悴,为节省体力,倒也拿不出凶神恶煞的严厉样。
  
  皇帝默不作声,就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胤禔,不怒自威。
  
  胤禔俯下脑袋,有些孩子气地嘟囔道:“儿子就是记挂汗阿玛了,您别生气,见您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也是办差路过,没有擅离职守,伯父准了的。”
  
  夭折了四位皇子,皇长子的排序落到了胤禔头上。嫡庶之分,皇帝心里当然是有差别的,对嫡子的偏爱也是毫不掩饰的。三藩之乱,忧国忧民,皇帝的精力有限,胤禔与三子胤祉被送到了大臣家养育。抚养皇嗣,这是恩宠,自当是小心翼翼看护的。当尽得皇帝宠爱的太子胤礽入住毓庆宫独立生活后,胤禔、胤祉回了宫里的阿哥所,皇帝这才扭过头关注其他的皇子。
  
  家中的长子传统意义上来讲,就是要肩负重责大任的,更何况是生得浓眉大眼、健康壮实、聪明跳脱的胤禔。开口言声,中气十足;行动办事,利落敏捷。
  
  与一开始就一股脑把错综复杂的感情投入到胤礽身上不同,皇帝是一点一点日积月累喜欢上了胤禔。当然,与长兄福全的兄弟情深也促使皇帝满怀希冀,一厢情愿盼望着胤禔与胤礽也要如此,长子相助储君弟弟,弟弟关爱长兄,和乐融融。
  
  没有提及一点自己的病症,皇帝压制头痛的不适,温和地说与胤禔,“区区小病,朕休息两天就会无恙,少在那儿大惊小怪。你在伯父跟前毛毛躁躁,伯父一再宽容,你可不要再得寸进尺。”
  
  胤禔抬眸,面带疑惑,汗阿玛的言谈举止虽不至于精神矍铄,但也绝不是天要塌下来的病重垂危。明珠是不是小题大作了?还变天呢?都安插了些什么人在汗阿玛身边,顶什么用?都说姜还是老的辣,可这老姜倒是把一双老眼给辣迷糊了。
  
  “汗阿玛,儿子没对伯父怎么样?这不心里着急嘛。您信任儿子,儿子自然是一心建功立业,绝不能辜负您。”
  
  皇帝语重心长,“胤禔,你是朕的长子,保家卫国,你要站立军前,你代表着皇家的态度。平日里出行在外,朕的安全交给你,朕才能放心。你说,朕对你寄予如此厚望,你还有什么不放心?还是说,你不愿意担起这份重任?”
  
  胤禔跪膝前行,趴在皇帝的床沿,眼角滋出湿润,又不好意思被皇帝看见,生怕削弱了自己的英勇气概。
  
  皇帝抿唇,笑意浅浅,“去吧去吧,就你这副样子,指望你立军威,朕且等着呢。押送粮草轮不上你,但既然目前尚未开战,你不计事小,各方面磨练,也是好的。这次,朕就原谅你了,回去凡事多请教你伯父,来日大战,你若表现不好,朕会狠狠收拾你。”
  
  胤禔走出寝殿,站在殿前的月台上,迎着暖融融的日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塞外的天气就是舒爽,天高云淡,一眼望去,片片都是开阔无边。
  
  隆科多下了值,但还是候在月台下方等着。胤禔步下台阶,隆科多迎上去附在胤禔耳旁,“鄂伦岱来了,与您一道去古北口。我们画计画计,行宫这边我放些风闻出去,你与鄂伦岱古北口那边提前布置布置。”
  
  两人并肩走到四下守卫稀疏时,隆科多的笑颜飞出利刃,“您不是不喜欢太子来吗?皇上对太子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更何况这会儿生病,情绪敏感得很。只要你们在古北口安排好,我管保太子才踏进行宫,皇上就会把他撵回去,让他灰溜溜打道回府。”
   正文 造谋布阱   
  鄂伦岱是佟国纲的长子,脾气是出了名的犟牛筋,与佟国纲的关系恶劣到大庭广众之下父子俩也能大打出手,以至佟国纲曾奏请皇上“诛此逆子”。
  
  年初,康熙皇帝把任广东驻防副都统的鄂伦岱调回京,从正二品的副都统降到了正三品的一等侍卫,无非是把鄂伦岱放到眼皮底下敲打规诫。
  
  虽说鄂伦岱是“闻名朝野”的忤逆子,可在胤禔的圈子里,倒是积极帮衬着胤禔。比起堂弟隆科多以利当头的花花肠子,鄂伦岱要口直心快许多。
  
  得了明珠的提点,鄂伦岱借口胤禔走得匆忙,担心胤禔的安全,遂向裕亲王点了一队骁骑营的骑兵赶来相助。离开大营的同时,鄂伦岱带走了那二十多位被俘的喀尔喀乱匪。
  
  古北口镇位于京城东北方向密云辖内,而小镇东南的古北口长城则是山海关、居庸关之间的重要要塞,为塞外蒙古通往中原的必经之地。
  
  康熙十六年,皇帝出古北口首次北巡塞外,看中了一处水美草丰、野兽繁衍的草原。自此,规模不断扩大的这片木兰围场成为皇家猎苑,也成为皇帝操练八旗兵的训练场。
  
  正因前往木兰围场总要经过古北口,于是古北口镇的上风上水处建起了皇家行宫,专供皇室驻跸休憩。
  
  胤禔与鄂伦岱到达古北口行宫后,隆科多在皇帝目前驻跸的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散步的风言风语也一路延到了古北口。不仅如此,就连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附近的蒙古部落,无论军营还是坊间,都在传言:“皇太子即将出塞接管皇印,亲率大军对战噶尔丹。”
  
  虽然传言中绝口不提当今皇上的身体状况,但传言所到之处皆如沸水滚烫,人心浮动。舆论风潮,若隐若现,大家无不揣测着只怕皇上危矣,皇太子取而代之就在眼前。
  
  来古北口为大营置办粮草是胤禔明面上的差使,所以胤禔自是雷厉风行张罗着。与此同时,接触地方官员的过程中,胤禔的言词里对即将到来的太子皆句句恭顺维护。传言终究是传言,但胤禔的表现无形中附和了那些虚无缥缈,颇有些向新主低头的况味。
  
  才传来毓庆宫送往皇帝行宫的物资车队将在翌日傍晚抵达古北口的消息,胤禔立刻主动召来古北口行宫总管,吩咐要把最好的主殿布置好供太子休憩,另外还要准备丰盛的晚宴为太子接风洗尘。
  
  有了胤禔的暗示,总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把行宫上下发动起来,俨然迎接皇上亲至一般,舆论风潮再次攀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本是尽在掌握的快心遂意到了第二天中午却叫胤禔有些坐不住了。流言终究是流言,止于智者。如若胤礽本身没有实际表现,成效必然大打折扣,无法从根本上动摇汗阿玛的执念。
  
  所以胤禔与鄂伦岱商量好,晚宴上胤禔安排的所谓喀尔喀使者将前来觐见太子。实则,未得皇帝允许,太子无权私下接见使者。但为了让太子犯错,太子的饮食中将会被下药,令其在暂时的神思混乱中接见来使。而这些使者将当着在场官员直接向太子表态,博取新君主的好感。
  
  另外,当夜太子的床上也会被塞进一位来自喀尔喀贵族的女儿,昏头昏脑的太子甭管有没有坐下什么,反正胤禔会带人闯进制造有目共睹的场面。
  
  一旦这些情形发生,古北口行宫的人,胤礽身边潜藏的皇帝的人,都会向皇帝描述太子的行为。
  
  鄂伦岱从大营带来的喀尔喀乱匪得了胤禔的许诺,只要他们遣回目前喀尔喀贵族们暂住的草原掳来一位贵女,胤禔将正式收编他们入蒙古一旗,从今往后衣食无忧。如若在与噶尔丹的战役中表现突出,也将不计前嫌为他们加官进爵。
  
  胤禔已布置好一切,只等那帮乱匪送人来。谁知等来等去还没有消息,胤禔在屋里来回踱步。此时,鄂伦岱急匆匆进了屋来,胤禔冲过去,大为不满,“你不是向我保证万无一失吗?怎么到现在都没个人影?”
  
  鄂伦岱的神色略微败兴,实在是原本的计划出了些偏差,他没有了十足的把握。
  
  “大阿哥,信鸽递来消息,那帮人在巴林掳了一位蒙古小姑娘。”鄂伦岱锁住眉头,连连摇头,“可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惊动了巴林札萨克多罗郡王鄂齐尔,郡王府上出动一队人马追了出来。”
  
  放手那批乱匪去掳人,鄂伦岱当然不会这般粗枝大意,本就是利用他们,暗地里早派了一批精干的自己人监视着。一旦他们得手,就会被统统灭口。胤禔的许诺,不过是空口说白话,做做样子而已。
  
  巴林附近划出了一片草原暂时安置喀尔喀部分贵族居住,且巴林离古北口不远,所以那帮乱匪选择了那片区域。可问题是,也不知他们是掳了个什么样的姑娘,惹得巴林部郡王的人马怒气冲冲地杀过来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鄂伦岱的手下一时不知所措,不能暴露身份引出皇长子,就只能躲在远处暗地观察,心急如焚。
  
  那帮乱匪倒也没有生出胆怯,反而急中生智,七八人挟持着那位蒙古姑娘不顾一切往前冲,余下的人使尽全力拖住追兵。逃离的乱匪避开视野开阔之地,转入起伏山丘的夹道,而鄂伦岱的人偷偷紧追其后。
  
  就在乱匪马不停蹄进入连接北直隶山脉的青山峡谷,鄂伦岱的人勒住马,犹豫不前。他们知道峡谷的野道僻径可通直隶,也能去古北口,甚至西面连着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看似四通八达,但由于山外的官道平坦方便,这种野径早就少人问津,不过附近的猎户才会踏足。
  
  听得巴林的追兵由远而至,鄂伦岱的人放了信鸽把消息传回,便转由官道,疾驰往峡谷出口方向而去,企图来个守株待兔。
  
  听过鄂伦岱的解释,胤禔瞪大双眼,不得其解。
  
  鄂齐尔郡王的母亲不是别人,却是胤禔曾祖母孝庄太皇太后的长女固伦淑慧长公主。孝庄太皇太后薨逝后,康熙皇帝下旨让这位备受孝庄钟爱的大姑姑留京安享晚年。逢年过节,盛满皇帝心意的各种赏赐被郑重其事送至公主府,充分表达皇帝对孝庄皇祖母的爱屋及乌。
  
  “看这架势,那帮乱匪不像是劫了喀尔喀的人,”胤禔紧盯鄂伦岱,“倒像是劫了郡王的女儿。若真是如此,我都不知该夸这帮浑人有能耐,还是该骂他们给我捅了个大娄子。”
  
  鄂伦岱扯出干巴巴的笑容,有些咽了黄连般的苦笑,“倘若真把郡王的女儿塞进太子的被窝,巴林部的博尔济吉特氏岂能善罢甘休?瞧着孝庄太皇太后的脸面,皇上怎么着,至少也要封个太子侧妃,说不准,干脆就是太子妃了。瞧瞧我们,一番折腾,倒像是为太子锦上添花了。”
  
  胤禔狠狠剜了一眼鄂伦岱,“添花?想得美,添堵还差不多。宁寿宫的皇祖母就是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毓庆宫再来个巴林的博尔济吉特氏,可能吗?别的我看不明白,这点我心里还是雪亮的,就算胤礽愿意,汗阿玛还不乐意呢?”
  
  今时不同往日,远的难以预测,单看康熙皇帝目前的后宫,再不见顺治皇帝之前那种蒙古女人统霸后宫的局面。康熙皇帝的三宫六院,唯有两位蒙古后妃,都是来自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一位是康熙九年去世被追封的慧妃,另一位就是达尔汉亲王和塔之女,皇帝的表妹,不过也就封了宣嫔。
  
  虽说蒙古女人不太可能再身居大清后宫的显赫位置,但大清公主们的去向十有八九都还是蒙古各个部落。就今年春天,胤禔的皇长姐,康熙皇帝的养女,膝下排行的大公主,封了和硕纯禧公主,下嫁科尔沁台吉博尔济吉特氏班第。往后,随着皇妹们一个个到了适婚年龄,估计也和纯禧公主不相上下。
  
  像科尔沁、巴林这样蒙古部落的上层贵族,向来是大清皇室结姻亲的对象,与胤禔也是或远或近的表兄表侄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胤禔不能窄了自己的路子。更何况,目前正集结军队欲与噶尔丹开战,巴林也是要出兵的,就连索额图现今也身处巴林整合人马。这会儿得罪巴林的郡王,显然是自己挖坑埋自己。
  
  胤禔坐下,“啪”一声出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传信给你的人,若是那帮乱匪能走出峡谷,问清楚他们带回的人到底什么身份。倘真是巴林的,杀了那帮人就地毁尸灭迹,然后把那姑娘送回巴林交给郡王,为我们换个人情。”
  
  “那还给不给太子再物色个女人?”鄂伦岱总觉得太子若是在探病的路上闹出玩弄美色的风流轶事,皇帝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怪。
  
  胤禔自然知道分量,“从行宫里挑个秀色可餐的侍女,不算难事。”
  
  鄂伦岱挤眉弄眼,凑过来,邪恶掺合猥琐,“我这就叫人到乡野村落寻个可人的小寡妇来,保准太子颜面扫地,从此都别想抬起头来。”
  
  胤禔抬手制止,凡事过犹不及。一个乡野村妇怎么会平白无故爬到太子的床上,除非太子自己无可救药领来的,否则追查起来,大家难逃干系,反而弄巧成拙。
  
  否定了鄂伦岱的提议,两人便各自忙活去了。
  
  日落西山,明月升起,押送物资的毓庆宫队伍四平八稳进入古北口皇家行宫。
  
  胤禔已获知车队里有太子、皇子级别的车辇,想当然就以为胤礽明知汗阿玛生病,却还是不慌不忙坐着车辇、摆着太子的奢华排场悠哉悠哉而来。
  
  行宫总管率领众人恭候跪迎时,闻讯而来的胤禔大老远就瞧见了太子车辇,大步流星去到车辇跟前,都没见上人,脸上就着急地堆出热络,忙不迭说道:“二弟一路辛苦了!”
  
  程圆见胤禔直冲太子车辇而去,快步过去回应,但一听胤禔颠转常态的客气,程圆着实惊诧不已。今儿个太阳的确东升西落不曾反常,怎么皇长子不对劲呢?他若冲上来趾高气扬撂下一句,“太子弟弟,你倒是够悠闲呀!”反而让人如释重负。
  
  不止皇长子,打从接近古北口,进入古北口镇,毓庆宫的车队就受到了异于寻常的礼遇。避让、跪迎、官吏的溢美之词好似都凭空高了一个级别,押送物资的毓庆宫人员,大都感觉飘飘然好不得意,而程圆却觉不妙。又不是皇上亲临,大家的反应何至如此。
  
  程圆躬下身子,镇定回复:“禀大阿哥,奴才此行负责押送皇太后交代的物资,太子殿下与三阿哥另行一路,不与奴才们同道。”
  
  胤禔如同被雷劈了,目瞪口呆,随即冲上前伸手撩开车辇挡帘,车厢内目及之处空空如也。转过身,气急败坏的胤禔揪住程圆衣领子,吼声如雷,“该死的奴才,太子人呢?摆这么大的阵仗,他跑哪儿去了?他想抗旨吗?”
  
  怒火中烧的胤禔反叫程圆松了一口气,这才是常见的皇长子嘛。被胤禔提着,程圆只能脚尖点地,回话艰难,尽量调整语速,“大,大阿哥,息怒。太子殿下,十分挂念皇上的病情,打算日夜兼程过去,不来行宫了。”
  
  胤禔真希望自己耳聋了,什么也听不到,可惜,程圆吐字清晰明了,一字一句都像是一记记耳光响亮拍在胤禔脸上。狠狠把程圆推到地上,胤禔转身怨愤而去。
  
  鄂伦岱刚回到行宫,也没弄清楚情况,忙不迭找上胤禔,莫名其妙的销魂样,“手下弄来个小妇人,水灵灵的······”
  
  “处理掉,统统给我处理干净。”胤禔蛮横地打断鄂伦岱。此时的他怒气减去许多,惶恐一层翻卷一层推涌上来。
  
  怎么会?明明布置得万无一失,就差胤礽自己送上门自取其辱。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胤礽居然避开而去,难不成他还能未卜先知?堂堂皇太子居然无踪可寻,到底是去到了哪里?
  
   正文 英雄救美   
  皓月当空,银华流泻千里,峰峦翠谷被均匀地覆上一层薄薄轻霜。
  
  青山山脉巍峨挺拔,谷底溪涧蜿蜒,沿溪流辟出的狭长窄道便是贯穿峡谷的唯一路径。难得一拐弯处多出可容纳多人的石台,胤礽遂令大家暂且休息一个时辰。顺利的话,天明时分,他们就能赶到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
  
  相对京城的喧嚣,山谷里的夜应是静谧的,然而胤礽的周围却别有一番热闹。红彤彤的篝火传来干枝爆裂的“噼啪”声,近处的草丛里虫鸣起伏,远处的山谷里野兽长生吼啸,一旁的溪流潺潺淙淙,身后蜷成一团打盹的侍卫们磨牙、鼾声交织不断,就连胤祉时不时也冒出一句模糊的梦呓。
  
  此行的谷底狭道最宽处也就两匹马并行,最窄处还需下马牵行走上几步。穿行山谷并非易事,然确实是捷径,到达行宫足足能节约半天,甚至一天。
  
  耀格前后方巡查一遍回来,暂时无异常。这地方,除了提防野兽,真不用担心别的,草寇、山匪之类的都无处落脚、安居。
  
  篝火旁坐着的胤礽,目光延伸至远处的草丛,瞳仁中闪跃着星火。他与胤祉都是与侍卫们一模一样的天青色侍卫服,头戴红缨凉帽,就连马匹、马鞍、马镫等都是侍卫等级。
  
  “殿下,”耀格回到篝火旁,拱手请示,称呼一出口,察觉自己的疏忽,赶紧改口,“二爷,您歇上一会儿,我守着就行。半个时辰后,有人轮班,您放心好了。”
  
  胤礽招手让他坐下,拿过侍卫帽随意抚弄着上头的红缨,“耀格,我仿佛一口气睡了几十年才刚刚醒转,我好似好久都没见到汗阿玛了。”
  
  山谷里本就凉意渗人,偏太子还发出这种感慨,倒叫耀格无来由打了个寒颤。耀格向来不信怪力乱神,可太子这几日偶尔冒出来的话就是给人一种玄乎其玄的感觉。
  
  “皇上向来身体康健,没准儿都好得差不多了。想必程圆他们这会儿已经歇在古北口行宫了,您其实真不用这般着急赶路,今晚踏踏实实睡在行宫,后天也能到达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
  
  “古北口行宫?”胤礽曼声低语,“还是这里最让我踏实。比起人心叵测,这里的虫鸣声、兽啸声听起来舒心悦耳。”
  
  耀格哑口无言,他觉得太子的思维已经行至千里之外,他真的是望尘莫及了。而胤礽也静默下来,能对耀格模棱两可地述说这些已是极限了。
  
  他能说,他在古北口行宫私自接见所谓的喀尔喀使者?
  
  他能说,他保证逐出噶尔丹,还给喀尔喀安乐之地,只要喀尔喀从此归属大清版图?
  
  他能说,醉人的熏香,迷乱的暗夜,他身边莫名其妙躺着一名衣冠不整的女人?
  
  不管存心而为还是遭受构陷,总之去往探病的路上,他的这些行为足以成为他人生的第一块黑斑,从此如影随形,任何利器都休想刮去。
  
  夜风穿行山谷,火苗跳跃抖动,胤礽神思出窍,没有留意山谷中传来异动。身旁的耀格早已循声而去,须臾回返时,休息入梦的其他侍卫都已惊醒起身,护住胤礽与胤祉。
  
  “二爷,大概有三匹马从草原方向过来,蹄声急促,您看?”
  
  十四岁的胤祉坐起,揉揉眼,伸伸懒腰。耳中划过耀格的禀告,神智昏昏然,漫不经心,毫无畏怯,“咱们人多,又都是以一挡十的高手,区区三骑,不足为惧。”
  
  胤礽轻笑,当即吩咐下去,“留耀格与我和三阿哥在明处,其余人等牵马隐身暗处,听信号伏击。”
  
  胤祉跳起,瞬时清醒十分,“二哥,咱们这是要当诱饵吗?”
  
  拍拍胤祉的肩,胤礽笑得自然和悦,“你可是以一挡十的巴图鲁,哪儿还用得着他们出手,二哥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侍卫们迅速隐去,声声马蹄已逼近清晰辨耳。耀格挺身而立,扶住腰间的佩刀,全神贯注倾听,随即低语道:“三匹马没错,不过有一匹马无人,应当是两个人。”
  
  略微停顿,耀格有些疑虑,“好似又是三个人,不确定。”
  
  胤礽始终坐于篝火旁,专注地拨了拨柴火,火焰愈发明亮。胤祉故作镇静往胤礽身旁挪了挪,警惕地放眼马蹄声方向。虽说目前情况自己一方占绝大优势,可毕竟深处荒山野岭,也并非平日里的前呼后拥,胤祉不曾有此经历,内心难免发颤。
  
  不过是转眼间,三匹马说到就到。月光本就明如霜雪,篝火也正是旺如骄日,胤礽抬眸看去,三匹马就在前方戛然止步。
  
  果然,一匹马空余马鞍,无人在上。另一匹马上伏倒一人,后背扎入三箭,是死是活尚不清楚。领头的马上倒是个活生生的蒙古汉子,一脸血污,似乎还缺了只耳朵。但见他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扶住身前一长型布袋,耷拉一侧的袋口松散,两条乌黑的发辫垂落下来。
  
  耀格与胤祉盯住这位蒙古汉子,双方视线胶着,互不相让。胤礽挨个打量完三匹马后,目光在布袋口停下。如果把布袋口拉一拉,应当就能看到发辫的主人。
  
  “你们是什么人?打哪儿过来?峡谷出口是何地方?”明明身处劣势,蒙古汉子却是中气十足。
  
  看清楚了对方的势单力薄,胤祉底气强硬起来。只可惜对方说的是蒙古语,打小养在满大臣家里的他没学过蒙语,回宫后教习布库的谙达说的也是满语。听不明白对方质问什么,胤祉只觉得有力没地方使。
  
  耀格虽能听得懂蒙古语,可一旦开口就是磕磕绊绊,明明是敌弱我强的大好局面,竟也是一腔气势蔫了半截。
  
  耀格与胤祉收回强势的目光,转向胤礽求助。当今皇上流利的蒙语学自孝庄太皇太后的近身侍女苏麻喇姑,而胤礽自小养在皇上身边,自然也是尽得皇上亲授。
  
  胤礽站起身,掸落衣服上的轻尘,负手而立,“我们是什么人,你看不出?你们从巴林进入峡谷,口音却不是巴林的,有人在追你们?清军还是蒙古军?”
  
  看向那位中箭的蒙古人,胤礽提醒道:“你的同伴怕是不行了,你不看看?”
  
  蒙古汉子焦灼地扭头看去,喊了两声,那人一动不动没有反应。他刚想下马查看,立刻又警觉地拉紧缰绳,做出随时驾马逃走的准备。
  
  眼前的蒙古汉子让胤礽起了怀疑,不想让他就此而去。布袋里的人分明是被强行绑来,不像是寻常牧民人家,看他们一路狼狈漫无目的的逃窜,就能猜测怕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直接围上拿下这人不是问题,可万一穷途末路,来个玉石俱焚,布袋里的人只怕要遭受更大的罪。
  
  胤礽示意耀格、胤祉站到自己身后,并一同退后几步,一边手势传递给耀格,一边置之事外的清淡语气说与那位蒙古汉子,“前方可通往冀北,还可过古北口进京,你随意。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各边,互不干涉。只是我劝你还是看看你的同伴,只怕已是阴阳两隔,要真是赶时间,道个别,自个儿快些走吧。”
  
  赤目灼灼盯住胤礽三人片刻,蒙古汉子最终还是下了马。走到中箭的同伴旁,扶下同伴,探向鼻间,果真如胤礽所言,已是天人永隔。俯下头低吼声起,右手握拳紧绷,经脉崩裂。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耀格一声令下,隐在暗处最靠近蒙古汉子的三名侍卫现身腾跃,闪电般速度扑将过去。而耀格则凌力风行直奔马上的布袋,蒙古汉子被五花大绑的同时,布袋已被耀格扛回轻轻放下。
  
  胤祉难耐好奇心,猛地拉下袋口,一张蒙尘沾污的尖巧小脸出现在视线中,不由惊呼起来,“是位蒙古小姑娘。”
  
  听到了胤祉的呼声,胤礽却不曾回头看一眼,从方才见到那两条乌辫方始,他就知道是位姑娘。在胤礽的交代下,被绑的蒙古汉子特意被松出手肘以下部位,还叫人递给了他一个水袋,一些干粮。
  
  蒙古汉子“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水,气不过却也无可奈何,“你们是皇长子的人,是不是?我早该知道,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碰巧就在这儿等着,你们本就一直在暗处监视我们,是也不是?说话算话,人给你们弄来了,一拨赛马的小姑娘里就属她模样最俊俏,骑术也是一马当先,当得起草原上的明珠。”
  
  嘴里塞进一口干粮,他嘟囔着,“堂堂皇长子言而无信,还不是用完我们就灭口。也罢,我这吃饱喝足,你们就动手吧,反正我们一帮兄弟就剩我一人,活着也没意思了。”
  
  蒙古汉子的话胤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的怒气因着“皇长子”三字翻来涌去,但还是压制住,姑且顺着对方的话应答:“我们可没有动过你们一人,唯今徒剩你一人,那是你们办事不力,何须怨尤。我没有接到杀人灭口的指令,现在还给你吃喝,何来言而无信之说?你有什么条件,回头我请示过后,也算给你个交代。”
  
  “真不杀我?”蒙古汉子瞪大双目,来了精神,“我就一个想法,来日对战噶尔丹,让我上战场,誓死夺回我们的喀尔喀草原。”
  
  胤礽淡然颔首,刚要开口再问,听得胤祉冒出欣喜的声音,“你醒啦,别担心,没事了,我救了你,”顿顿,又改了口,“是我们救了你。”
  
  却道是胤祉往路旁的小溪里打湿了手帕,兴致盎然给小姑娘擦去脸上的灰垢,露出了白皙细腻的肌肤。眼见姑娘嘴唇脱水干裂,胤祉又赶紧往小嘴里喂了些清水。很快,姑娘的如蝶长睫轻微抖动,掀开一潭盈盈秋水,浮出一抹温润迷茫。
  
  胤祉总算是找到了强烈的存在感,否则大家都各司其职,唯独他无一用处。如今小姑娘苏醒,胤祉的笑容里欢腾起英雄救美的激动。
  
  胤礽仍旧没有回头,继续问向蒙古汉子:“你同伴身上的箭出自巴林部,你们是不是惹麻烦了?”
  
  蒙古汉子不以为然,“我们喀尔喀的贵女可比不上这姑娘,皇长子还能不满意?谁家的姑娘我们顾不上知道,反正是时机正好把人掳走有所交代就是了。”
  
  胤礽喟然踅身,步向已除去布袋屈膝坐到篝火旁的小姑娘。
  
   正文 红鸾星缘   
  红云缎地格桑梅朵缠枝花纹中靿马靴,左右开裾月缎暗花长袍,上罩蝶恋花镶边红缎斜襟坎肩。胤礽的目光从姑娘并拢的双脚向上移动,经过垂于胸前辫梢绑缚的玛瑙坠珠,最后停在她略显凌乱的发顶。
  
  姑娘垂首,胤礽看不仔细她的容颜,倒是胤礽猜测着她应当是戴了镶缀玛瑙的顶帽,估计是中途掉了。想着那名劫匪描述姑娘赛马时的一马当先,胤礽脑海中已大致描摹出一团绯红在蓝天碧草间明媚飞扬。
  
  毫无防备,姑娘抬起头迎向前方,精致姣好的脸容就这样闯入胤礽专注的视线。尤为一双丹凤眼,大大方方对视胤礽时,丰盈皓月,神采明辉。须臾,凤眼微收,莹润内敛,眼线细长尾梢上翘,慧性隐现,威仪自显。
  
  胤礽呆住,眼里的惊愕就这样不由自主跌落姑娘的眼中,日月星辰,前世今生,定格在这一刻。
  
  前世胤礽迎娶太子妃,掀开红盖头的第一眼,那时他看到的就是这双眼眸,娇羞妩媚。
  
  前世叔姥爷被处死时,太子妃腹中四个月大的嫡子胎死腹中,太子妃自此不孕。那时胤礽看到的这双眼眸,空洞绝望。
  
  前世幽禁胤礽的咸安宫,牛郎织女相会的七夕之夜,奄奄一息的废太子妃临去前轻言婉诉,“二爷,我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来生,我们不要再相遇了。”那时胤礽看到的这双眼眸,空灵了了。
  
  这一刻,又是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眸,牵着胤礽走近双眼的主人。蹲在她的跟前,胤礽问话的嗓音低沉却又有些急切,“你是谁?你是哪家的姑娘?”
  
  姑娘的双眸一直没有回避,她已经看出与她视线交缠的男人是这些人中的头目,并且她还知道他们的穿着是宫廷侍卫。近在眼前的男人,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勾勒出一张立体俊秀的脸庞。静默不言时,散发出一种望而生畏的尊贵。深邃的眼神,宛如探不见底的渊谷,但方才失神的霎那间,分明流露出不忍触碰的凄凉。
  
  “二哥,我问她半天了,她都没吭声,怕是听不懂满语,用蒙古语问她。”
  
  胤祉凑了上来,打断了胤礽与姑娘的目光交连,姑娘垂下眼帘。原来他们是兄弟,眉宇间流露出一脉相承的清贵。只不过给自己喂水的这位少年脸庞稍微有点胖,气质宽和。
  
  听不懂满语吗?胤礽心里划过失望,也暗笑自己的情绪波动。前世的太子妃可是地地道道的满人,怎么会不懂满语呢?没想到蒙古草原上居然有这么一位长相相似的姑娘。
  
  从姑娘的穿着配饰来看,胤礽断定她至少是漠南某位台吉家的贵女,于是便改用蒙语问去,“你是巴林哪一位台吉家的?”
  
  (台吉:内、外札萨克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的闲散汗、王、贝勒、贝子、公等均为台吉。)
  
  姑娘探过惊奇的眼神,终于开了口,不过轻柔的声音却是答非所问,“谢谢你们救了我,不过我想,找我的人应该也快追来了。”
  
  姑娘流利的蒙古语彻底吹散了胤礽似曾相似的感觉,胤礽移开视线,转头朝向耀格,吩咐他取些干粮来。话完,起身半途,却感觉自己的长辫尾梢被勾住了。
  
  胤礽无法整个转身,稍微斜睨过去,竟是绑缚在自己辫梢的小坠角缠上了姑娘垂于胸前辫梢处的玛瑙坠珠。见这情形,取来干粮的耀格忍俊不禁,对上胤礽尴尬的目光,耀格装模作样没看见,退开了几步。
  
  胤祉本想帮忙,可交缠的发辫就在姑娘胸前,胤祉不好出手,只得小声说道:“二哥你别动,用蒙语说与她,让她自己解。”
  
  突如其来的缠绕仿佛一旁火焰燎上了姑娘的脸蛋,匀出一片胭脂红。用不上胤礽开口,姑娘纤细的手指拖住了胤礽的发坠。那是一对拇指头大小的镂雕云龙福寿白玉小葫芦,极为精巧别致,下坠杏黄色丝绦。
  
  看清楚发坠,姑娘愣住,一动不动。这样的发坠,还有这杏黄色,绝非一位宫廷侍卫敢用。
  
  胤礽等了好一会儿,身后毫无动静,蒙语说着“我来吧,多有冒犯”,便侧身拿过缠在一起的两股辫梢解起来。许是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胤礽的姿势也不好发力,结果扯了半天,反倒愈发缠紧了。
  
  周围的侍卫们都不约而同偷偷打量,胤礽也觉得自己好似被架到了火堆上炙烤难耐。索性釜底抽薪,直接褪下坠角,辫梢空无一物站起身,保持距离立定一旁。
  
  姑娘捧着手里的辫梢,自己的玛瑙坠珠与玉葫芦坠角纠结一起。她想接着解开,可不知为何,手有些抖不听使唤。
  
  疾驰而来密密匝匝的马蹄声打破了此时回环旋绕的难为情,山谷里的自然天籁被急迫奔腾的戾气取而代之。
  
  耀格招呼所有侍卫把胤礽、胤祉护住,被绑缚的蒙古汉子站不起身,着急忙慌滚动身子往耀格的守护圈里钻。不同于耀格他们的严阵以待,惊喜漾开姑娘的唇角,期盼的笑意弯起美目,眸心的灵动宛如清晨阳光下的那一滴晶亮露珠。
  
  眼见姑娘站起身就要迈开步子冲向小路中央,胤礽叫住她,“不要轻举妄动,看清楚来人再说。”
  
  如同是及时回应胤礽的话一般,电光火石间,一匹黑骏领先而来。马上的一身黑衣犀利的目光掠过站立一圈的人后,猛力勒住缰绳。黑骏扬起前蹄,嘶鸣振奋黑夜,催促紧随而来的马队愈发急切。
  
  黑骏的前蹄将将回收尚未落地,马上的人却已腾身跃下。无丝毫停留,来人点地凌空飞向包围圈里的姑娘。站在姑娘前面的侍卫佩刀方拔出一半,就听得他拔刀的手臂传出“咔擦”一声,侍卫闷哼一声痛苦。佩刀被来人推回刀鞘后,姑娘也被来人抱住,不过眨眼工夫,来人就把姑娘带出包围圈,风驰电掣去到黑骏身旁。
  
  胤祉的惊惧清清楚楚写在脸上,胤礽虽面无表情,实则也暗自惊出一声冷汗。倘若来人势取自己性命,今晚此处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耀格的挫败感可想而知,太子东宫的侍卫长绝非浪得虚名,除非?背对众人的身形高大挺拔,耀格瞧着很是眼熟,出手既快又准,却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杀手。否则,那名侍卫的佩刀就不是被推回刀鞘,而是直接捅入侍卫的身体了。
  
  耀格熟练地帮那名被卸了胳膊的侍卫复位关节,遂走向胤礽,请他暂且安心,来人非敌。胤礽自然也看出来了,对方武艺高强,但志在那名姑娘。莫名其妙的幽怨往胤礽的心海投入石子,击开一圈又一圈清冽情绪,胤礽昂然挺胸,冷眼旁观。
  
  男人宽阔的后背完完全全挡住姑娘的娇小身姿,就只见他两手扶住姑娘双肩,俯身仔细看着姑娘,磁厚的嗓音关切问询。听得姑娘回应自己安然无恙后,男人放开手,从马上的侧袋里取出一顶镶缀玛瑙孔雀石的翻檐尖顶帽。
  
  姑娘见状,主动抚了抚头上的毛躁,乖巧地配合男人为她戴上珠帽。清甜动人的笑容点亮山谷,悬空的皎月拉过一片过路的流云遮挡,掩饰失落。
  
  认出是自己敬慕的人后,向来恭谨冷峻的耀格也是情不自禁露出孩子气的欢欣雀跃。本想回头向太子说明对方的身份,却见太子的脸上阴翳密布,眼底暗涌怒火。耀格暗道“不妙”,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对方。
  
  “小嫤这一身真好看,把草原上盛开的格桑梅朵都比下去了。若是我在赛马场,绝不会让你被掳走,吃了这番苦头。”男人捏捏姑娘的脸蛋,疼惜的语调暖融融的。
  
  “舅-舅,”娇嗔地曳长对男人的称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爱惜地触摸着头上的珠帽,来之不易的失而复得,姑娘俏丽的眉眼两轮弯弯甜美,“姨祖母待我真是太好了,有祖母疼就是福气。你瞧她年纪大了,眼力也不大好使了,但还是亲手为我做出这身漂亮的衣装。多亏舅舅捡到珠帽,否则这一身就不完整,别提有多可惜了,哪儿能忍心再让姨祖母她老人家熬心熬力重新给我做。”
  
  先前两人的低语听不清楚,但最后这一来回纯正京调满语的对话,耀格在来到他们身旁后,尽数听了明白。尤其是听到姑娘对男人的称呼后,堵在耀格喉间的隐忧清风化解,打起招呼来声色畅快明朗了许多。
  
  “修茂,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原来你也在大漠。”
  
  被唤作修茂的男人扭头看来,惊艳绝伦的美色俊颜,一改面对姑娘时的温言和语,眉眼间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冷漠。
  
  “耀格,别来无恙。我欠你一份情,有需要我的就言声儿。”说着,修茂锐利的目色破空刺向半躺在地上的劫匪,“那人,交给我。”
  
  耀格心一惊,婉转表述,“今儿这场面,由不得我,主子爷在此,但凭听他吩咐。”
  
  修茂不作回应,不再看那名劫匪,也不看向胤礽方向。拉起姑娘,牵过黑骏,往前走上几步,给陆续到来的二十来骑人马让出位置。
   正文 见与不见   
  疾驰而来的人马当真来自巴林部多罗郡王鄂齐尔府上,领头的正是郡王的次子乌尔衮。由修茂向乌尔衮介绍耀格后,耀格道出了胤礽的身份,但是要求乌尔衮不要声张。乌尔衮命令随行的王府护卫们原地待命,自己则迅速走向胤礽,右手捂在胸前,躬身问安。
  
  修茂则拉着那位姑娘退到了最远处,漠然静看。
  
  站立前面的蒙古护卫们个个块头壮硕,火光被层层遮挡,轮及最后一排,只余头顶清辉一片。胤礽的目光穿行而去,寻到修茂与姑娘二人,然而白光却模糊了他们的身影,胤礽不得已收拢心神。
  
  生于康熙九年的乌尔衮有着蒙古汉子典型的魁伟身材,常年草场漠原的驰骋为端正的五官打磨出硬朗的气质。胤礽特地把胤祉推到乌尔衮跟前,着重介绍一番,大有敦促两人亲密交往的势头,反倒叫初次见面的乌尔衮与胤祉面面相觑。
  
  也难怪胤礽不自禁做出这一举动,重生归来的未卜先知本就是匪夷所思,所以有时候言谈举止上难免让不明就里的人感到突兀。如果不出意外,明年汗阿玛将会为胤祉的同胞姐姐,出自荣妃马佳氏的二公主指婚乌尔衮,届时,胤祉可就是乌尔衮名副其实的小舅子了。
  
  乌尔衮不是自来熟的性子,与胤祉说不上两句话就陷入冷场。但不管怎样,乌尔衮对太子却是满怀感谢。若非太子中途施予援手救下那位姑娘,后果不堪想象。试想妹妹未来的小姑子居然在郡王的草场被劫,甚至生死不明,父王要如何向亲家公交代?妹妹的婚事还怎么顺利进行?堂堂郡王府的颜面岂非遭人耻笑?
  
  乌尔衮环顾四周,却又百思不得其解。青山峡谷虽与巴林山脉相连,可草原上的人几乎不踏足峡谷,若非今日情况紧急,乌尔衮此生都不会驱马进入。然而,平生第一次夜行峡谷,居然就遇到了大清的皇太子,且还一身宫廷侍卫的打扮。
  
  乌尔衮没有热衷权势斗争的野心,对政治形势也不敏感,但是最近随着皇上出塞亲征、中途病倒的消息传出后,奇奇怪怪的流言风吹草动,人心浮躁。乌尔衮再是迟钝,也察觉出最是被众人赞颂的父子情深如今就在流言架起的热锅里翻来覆去的颠炒。
  
  一而再再而三为太子的出手救人表示感谢后,乌尔衮一时语塞,不好再说其它话题。倒是胤礽主动问起了索额图在巴林的情况,即便索额图是领侍卫内大臣,可那是郡王的辖区,调兵征马无不是要与郡王商议的。
  
  说起索额图,乌尔衮一时还真是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描述,向来率直的汉子竟然斟酌出这么一句,“索大人他也病了。”
  
  就在一旁的耀格忍不住问去,“祖父他是哪里不舒服?”
  
  乌尔衮解释道索额图不过是着了凉,并无大碍,耀格听后,神色好了些。反之,胤礽沉默不语,乌尔衮的那句话,耀格听到的关键词是索额图病了,而胤礽却逮住了那个“也”字。
  
  思索片刻,胤礽平缓语速,低声叮嘱乌尔衮,“回去后不要声张见过我,也请私下转告索大人,皇上不日就会痊愈,我探病过后就会返京,他赶快打起精神来候命办事,莫要耽搁军务。”
  
  乌尔衮自然清楚太子这一身打扮无非是掩人耳目,他当然不会四处张扬,倒是太子转告索额图的话却让他心惊肉跳。
  
  索额图是真病了,的确是染了风寒,但用父王的话来说,是寝食难安弱了身子骨才让邪风乘机入体作恶。巴林能抽调多少兵士,能供给多少马匹,这不是索额图说了算,也不是由他带领出战,他只管查验心里有数就是。所以,索额图在巴林的日子还算悠哉的。
  
  皇上途中病重停驻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的消息传来,索额图面上是担忧的,眼里是兴奋的。尤为一次在郡王府上做客时,索额图难抑激动,三句不离夸赞太子的贤明英才,我大清江山后继有人。在座的郡王父子怔愣片刻,却又不以为然,事后郡王还叮嘱儿子们不要把索额图的酒后失言听在耳里。
  
  谁知不过几天,“皇上病重,皇太子将取而代之”的风言风语沸沸扬扬,想想索额图前两天的话,郡王父子几乎是要信以为真了。偏这时,索额图却变得忧心忡忡,魂不守舍,甚至听到有人议论时,还大发雷霆,直斥这些谣言居心叵测,重伤太子,且皇上身体康健,如日中天。
  
  郡王一头雾水,却也叹息皇家的暗流汹涌,于是只能嘱咐儿子们远离是非,无论京城里谁在位,只要自家博尔济吉特氏一脉在巴林世代延续便是。
  
  这是乌尔衮首次接触皇太子,他上有长兄,入京觐见都是父王携长兄而去。不消说,皇太子给乌尔衮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身侍卫服,穿行山谷,能屈能伸。出手相助,平易随和。更重要的是,洞幽烛远,收敛蓄势,毫不张扬。
  
  然而,这显然与父王、长兄口中的皇太子有了差异,一表人才,宽和睿智,倒是符合。仁弱被动,养尊处优,倒有些自相矛盾了。
  
  听得索额图的情况,胤礽决定不再耽搁,吩咐耀格与侍卫们从速上马,立刻启程前往行宫。
  
  胤礽骑到马上,挺直身躯视野宽广许多,迅疾就捕捉到不知停在自己方向多长时间的流光萌动慌忙垂下躲避开去,但很快就又碰撞上一对清冷的眸子。
  
  悸动过后的挫动,胤礽把乌尔衮叫到跟前,马鞭指向地上的那名喀尔喀劫匪,“看在那位姑娘并无大碍的份上,就留这个人一条性命。把他收到你的帐下,不许私下为难他,把他派到应战噶尔丹的出征队伍里去。”
  
  乌尔衮何敢推拒,当是领命服从。大家让出道路,胤礽一马当先领着胤祉及侍卫们慢慢步向主道。最后经过修茂身旁时,胤礽停住马,目光落向姑娘处。只可惜姑娘家俯首垂眸,胤礽看到的只是一顶精致亮丽的珠帽。
  
  “不愧是苏克萨哈的孙子,鳌拜的外孙,身兼各家所长,了不起。”没看修茂,胤礽却郎朗烈烈冒出这番话。
  
  随即胤礽转向前方,扬鞭打马,得令的坐骑甩开四蹄往前奔去。
  
  耀格依依不舍向修茂道别后,急忙追赶胤礽。耀格满心钦慕修茂,那份眉目间的冷漠或许对太子来说大不敬,但在耀格看来,那是不屑沾染俗世。
  
  不过,太子并非小气狭隘的人,结交贤才的胸怀向来是宽厚的。只是方才太子对修茂的态度,难不成是因为那位姑娘?
  
  耀格赶上胤礽,落后胤礽半个马身的位置,试探道:“殿下,不过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还没长成呢。现下看着清丽,谁知道往后是不是愈发往标致里出落?没准就长残了呢?”
  
  “胡说八道。”胤礽头也不回,也不知哪来的气不顺,丢过话来,“她长什么样,与我何干?你才是往残里长呢。”
  
  耀格笑出一口大白牙,“殿下,我听到那姑娘喊修茂‘舅舅’,原来她是修茂的外甥女。”
  
  “退后,前方路窄,别再到我身旁聒噪,专心赶路。”胤礽夹紧马肚,挥鞭加速,独领风向。
  
  是舅舅就对了,瞧那举止亲切宠溺的样儿,有个外甥女了不起吗?没再多想,胤礽嘴角撇下不满,一心一意往行宫赶去。
   正文 弑君杀父   
  胸怀万丈豪情的皇帝雄赳赳气昂昂出塞亲征,孰料一场看似寻常的伤风热感就这样把皇帝撂倒,且一倒就是十来天的卧床,病情反反复复,甚至几次高烧昏迷,不省人事。
  
  病不见好转,而明明身处劣势的敌手噶尔丹却狂妄南下,步步逼近。恰此时,屋漏偏逢连雨夜,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流言四起,皇帝急欲想见的太子尚未到来,却已搅乱了本就不平静的人心。
  
  原本是那样急迫地想要见到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也的确因为一度病重想要把江山托付,那是自己手把手培育起来的儿子,不信他还能信谁?
  
  有些情致放在心底就是纯挚的,而一旦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翻腾在流言的浪花中,那一份真心就会被刺伤,乃至被撕得七零八落。
  
  皇帝的期待被怨气替代,老子还活得好好的,就想让你到跟前尽孝,你可倒好,先惦记起老子的位置了。竟然还提前造势,到处造舆论,这是要逼老子给你提前让位吗?
  
  皇帝的性情变得急躁,脾气也是火爆异常,食欲减退,虚乏无力,病情自然就不见起色。而越是着急,病况就愈发见差,陷入恶性循环。
  
  天边的最后一缕霞光消失,暗云笼罩四野,一天的时光就此接近尾声。
  
  太医院左院判李玉白带着一名医士往皇帝的寝殿送来新煎好的汤药,御前伺候的梁九功对上李玉白的目光,彼此交换了一记黯然神伤。
  
  昨日皇帝下令杖责了一位御医,随即将其发配宁古塔,罪名是医术不专,医德有损。这是李玉白提携的御医,论医术,只会是青出于蓝。至于医德,对皇帝毫无二心的李玉白不甚理解,一时没有猜透。
  
  梁九功心里明镜似的,却又有口难言。那名御医正是他牵线搭桥给索额图的,皇帝的病情也是那名御医透露给索额图的。若是没有那些无端端的流言蜚语,皇帝一时也不会追查,然而风浪四起,皇帝先就要排除身边的人,自然那名御医就被推出来了。要说推手,梁九功为了自保,也是狠了心的。那名御医能保住性命,自然也不敢张口牵涉过多,默默承受边塞之苦去了。
  
  不用梁九功明言,自从皇帝对饮食、汤药谨慎又谨慎之后,听过谣言的李玉白懂了,皇帝这是疑神疑鬼,猜测自己的病是人为而致。然而天天为皇帝望闻问切的李玉白却敢以医德笃定,皇帝的病不见起色,纯属忧虑积聚,消耗心神,只要放宽了心,自然日渐好转。病因是清晰明白的,可李玉白却不能明说,心病尚需心药医,李玉白再高明的医术也配不出心药。
  
  梁九功领着李玉白去到皇帝跟前,皇帝晚膳就没吃两口,上午和中午的汤药喝一半吐一半,这会儿一见到汤药又上来了,顿时攒眉蹙额。
  
  李玉白往汤药里多加了一味促进睡眠的药,既然吃不好,那就在睡眠上找些补失吧。当着皇帝的面,李玉白亲自尝药,这才交给梁九功。前两天,也不至于如此,但自从那名御医被发配后,李玉白不得不以此证明自己的忠心了。
  
  太医院的最高主管院使为满人,接下来的左、右院判以及御医、医士等都不再规定满汉人数,通过层层考核者就可留任太医院。李玉白作为太医院的二把手,又是皇帝的专属御医,足见皇帝对其是信任有加的。
  
  喝过李玉白的药,皇帝靠坐床沿,闭目养神,怏怏告诫:“玉白,三年五载的,科考就能出一批才子学士,可朕真正欣赏留在御前行走的,却不一定是学识最出类拔萃的。心不踏实,人不实诚,拥有再渊博的学识也抵不住诱惑,总还是东张西望不安分。太医院,也是同样的道理。回头,再甄选时可看清楚了。”
  
  得了明明白白的训诫,李玉白安心地退了出去。梁九功留在一旁,心里敲起了鼓。
  
  “梁九功,你那好徒弟程圆有没有说,太子到哪儿了?”
  
  皇帝依旧阖着双目,梁九功心里的鼓点乱了节奏,“程圆只是说运送物资的车队今晚会到达古北口行宫。”
  
  皇帝猛地睁大双眼,精光迸射,“朕问的是太子?朕缺衣少食急等物资吗?”
  
  程圆没有提到太子,梁九功自然也就认为太子与车队同行。可那时皇帝口述李光地代拟圣旨传召太子时,梁九功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要求太子与三皇子火速驰驿而来。倘使一路官道急赶,也是明晚到达,若随车队,可就延后了。
  
  这种时候,梁九功哪能儿冒出一丝半点的推测,既得罪现任皇帝又招惹未来君主,任凭内心的鼓面被慌乱敲破,嘴上还是老油条的绕弯子。
  
  “皇上今儿个气色好多了,不日皇太子到来见您日渐恢复,定是满心欣慰。太子殿下这会儿在路上,不知多着急呢。”
  
  皇帝冷哼一声,往床里挪挪身子,“朕累了,要歇下了。”
  
  在梁九功的搀扶下躺平,皇帝没来由就冒出:“明儿一早朕醒来,最好就见上太子,那朕这病也就痊愈了。要不,他就别来了。”
  
  梁九功退出寝屋,朝天仰叹:“这都是些什么人乱嚼舌头祸害人呢?明早要见上太子,根本就是不经之谈。太子肯定是见不上了,倒是谁点儿背就该见不上明早的太阳了。”
  
  拂晓前的一个时辰,最是凄神寒骨的时候,也是人们最为困乏力倦的时候。
  
  胤礽的到来可谓是神出鬼没,出其不意。低调地独自进入皇帝的寝室后,守在门前的梁九功仍是停留在震诧中,连嘴都没合拢。那英挺的身姿,那儒雅的贵气,确实是皇太子没错,可他到底是如何穿云破雾而来的?
  
  皇帝的寝屋里留有一盏光照微弱的烛灯,以防身体不适时,方便传唤及时处理。胤礽轻手轻脚步步靠近,停在床边时,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掀开明黄色的床帐帷幔,仿似手臂被重物绑缚,使不出一丝气力。
  
  这是胤礽重生后第一次面对汗阿玛,想看,殷殷盼念,又不想看,怨入骨髓。
  
  脑海里前世探病时汗阿玛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铭记在心的却是康熙六十一年最后一次见汗阿玛。听闻皇父驾鹤西去,被囚禁咸安宫的他恍如雷击,从没放弃希望的他苦苦等待汗阿玛的赦免,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敲击着咸安宫的大门,胤礽痛哭流涕,曾经皇太子那坚不可摧的尊贵在他向新帝下跪祈求见一面皇父的那刻起分崩离析。
  
  阖目的皇父安详地躺在棺椁里,在位六十一年的风霜雪雨、辉煌华丽中,随意翻开哪一页,或多或少都有胤礽的存在,皇父赞颂的,皇父痛斥的,无不是皇父的缔造与手笔。
  
  皇父在,胤礽存在;皇父不在,胤礽难在。
  
  烛火轻轻抖动,徐徐跳跃明亮,胤礽忽地打了个激灵,心底踊跃一股喷泉,顶出了一段话。
  
  “皇父若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只是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
  
  那是康熙四十七年胤礽第一次被废除皇太子的身份时,他对加付在他身上的“弑逆”一罪的辩解。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看过史载里那些个皇权争斗,还能有什么想不透的呢?
  
  “弑逆”?胤礽眼梢飞过锋芒,恰如击起云海奔涌。唯独当初就是不忍心弑逆,要真有弑逆之心,何至于沦为阶下囚。
  
  电光火石间的愤懑燃起,愈烧愈烈。与其再次被废黜,忍受同一遍的煎熬痛苦,不如趁此新生之际,便当机立断心狠手辣,把流言蜚语演变成真。
  
  就是这么一转念,胤礽蹲下身,摸向其天青色缎串珠绣靴,拔出隐藏于其中的特制匕首。原本是防身之用,如今却是要做那“弑逆”的勾当了吗?
  
  左手缓缓拨开帐幔,右手握紧匕首,只要够快够狠,刺准心脏,大事成也。父慈子孝,皇宫里的空谈,坐在龙椅上,才是硬道理。
  
  帐幔里光线昏暗,脑海中始终停留皇父躺在棺椁里的迟暮老相,胤礽不愿看一眼如今的这张脸,举起匕首,锋利的刃尖正冲皇帝心房的位置。此时,只要胤礽迅疾撩开被子,同时匕首刺下,康熙朝也就停在了康熙二十九年。
  
  “保成,你别走,汗阿玛会一直陪着你,你留下来。”皇帝醇厚的嗓音道出伤感,清楚,又隐约。
  
  胤礽差点惊叫跳起来,慌忙后退。帐幔自动落下时,胤礽心虚地飞速把匕首插回靴内固定的刀鞘。
  
  帐幔内好似又有恍惚的话语,可心慌意乱的胤礽只觉得被捅破蜂巢的蜂群在他耳边横冲直撞,瞬时惊出一声冷汗。
  
  “我这是做什么?汗阿玛一手养育了我,我怎能做出这种事?不,哪怕是被汗阿玛处死,我也不能亲手杀了汗阿玛。”
  
  返身,逃也似的奔出寝屋,朝梁九功撂下,“我一身汗渍,且去清洗干净,等会儿再过来看望汗阿玛。”随即,便是行色匆匆躲进夜色而去。
  
  因着李玉白的那一味助眠的药,皇帝睡意深沉,陷落梦中,久久难以自拔。
  
  赫舍里皇后牵着四岁的嫡长子承祜朝向皇帝远远地站着,承祜依着皇额涅,一双明亮的大眼骨碌碌打量着皇帝。而赫舍里皇后眼里凝满泪花,没有嘤嘤哭泣,只有难舍难分。
  
  皇帝心里都是悔恨,却有口难诉。承祜夭折时,他不在身边,皇后抱着稚儿肝肠寸断。皇后生胤礽时,因难产情况危急,保大人还是保皇室血脉,他选择了后者。皇后不怨他,唯请求他疼爱这个没娘的孩子。皇祖母安慰他,成大事者必有取舍,帝王尤其如此。
  
  眼睁睁看着皇后与承祜消失在迷雾中,皇帝无力阻止,惆怅万分。
  
  转瞬间,眼前出现了五岁的胤礽,痘症吞噬了他的生气,失去光彩的瞳仁就要被耷拉的眼皮遮盖,皇帝心急如焚,喊出了让胤礽停下“弑君杀父”举动的那番话。
  
  拂晓,白里透青的鱼肚白浮出天边,皇帝仍旧在梦里不遗余力地照顾患病的胤礽,要把胤礽健健康康留在自己身边。而梳洗干净换过一身便装的胤礽重新站到了皇帝床边,静静地等着,等着父子俩此生的第一次重逢。
   正文 血浓于水   
  不过冲着梁九功的一句气话,皇帝却在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的一刹那真真切切见到了胤礽。那一刻,难以置信在皇帝内心的捣搅可想而知。
  
  皇帝对胤礽的感情是丰富多元的,毕竟胤礽是一众皇子里皇帝付出最多心血的儿子。然而,付出越多,疼爱越深,要求就越多,期望就越大。
  
  得到皇帝最多的关注,幸甚,但如此关注犹如双刃剑,也存在扼杀。因为皇帝已经无形中把自己心目中希望的完美形象转嫁给胤礽,要求胤礽一步不差朝着自己的理想成形。
  
  出自同一只手的五指尚有高低长短之分,何况个体分明心智有别的人。
  
  即便胤礽一丝不苟按照皇帝的规划发展,做得再好,皇帝也认为是理所当然,因为他给了胤礽最好的条件,不好说不过去。胤礽偶有差错,皇帝便会大失所望,情绪无以复加地低落,只觉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难以接受。
  
  正所谓主观希望越大,失望也就会不受控制地无限放大。
  
  而这回,先是胤礽的突然而至。再是,胤礽幼时生病皇帝衣不解带照顾的情景,胤礽在接下来的几天有增无已地回报到了皇帝身上。尝汤药的温热,端泡脚的驱寒药水,不时更换皇帝额头上降温的凉巾子等等,事关皇帝的养病起居饮食,胤礽无不是尽心尽力寸步不离服侍在前。
  
  胤礽做得太好,好到皇太子的骄傲身段被闲置,在皇父的面前,低微到连梁九功、李玉白都没有了插手的地步。
  
  皇帝本能地想要摆正胤礽的娇贵身份,可却又舍不得难能可得的亲情伦常。到目前为止,能让皇帝几天几夜殚精竭力照顾过的亲人就两人,一是胤礽幼时患痘疫,二是孝庄太皇太后病危时。只在这两位身上,身为父亲,皇帝不辞辛劳把儿子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作为孙子,皇帝躬体力行送走皇祖母最后一程,不让自己留下遗憾,毕竟,没有皇祖母的扶持,他与皇位无缘无份。
  
  相较皇帝此前对儿子对祖母的付出,胤礽在十七岁的年纪对父亲做到这一步,皇帝无可挑剔。头一回,病得身体累了、心也累了的皇帝暂时放空了君父子臣的忧虑。时光静流中,追忆故去的赫舍里皇后,感恩天上的孝庄皇祖母,领受成长起的儿子对自己的关切。
  
  流言四起,并非空穴来风,总是有因。然而皇帝按捺下了猜疑,任其自生自灭。自己一手教育的儿子,按着继承者的规格养成的儿子,江山不给他,还能给谁?只要他心里明白,他先是我的儿子,再是朕的皇太子,又何必再去斤斤计较呢?
  
  心放宽了,一天又一天,病情渐渐好转的皇帝心头涌过的暖意层层叠加,心情沐浴在了日暖风恬中。
  
  五昼夜的目不交睫,即便是年轻力壮,也难免精疲力竭,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斜躺外室卧榻上的胤礽终是困意浓重,沉入酣睡。
  
  入梦后,胤礽东奔西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黝黑中,四处碰壁。无论如何敲打踹踢,始终被牢牢禁锢,无路可逃。
  
  想要大喊大叫,喉嗓却被紧紧裹缚,艰难地挣扎出呜呜泣鸣。
  
  皇帝手里抱着一床薄毯慢慢靠近胤礽,当他看到沉睡中的胤礽满脸苦楚,不由愣住。很快,胤礽眼角滑落泪水,嘴里喃喃悲痛。
  
  皇帝很想进入胤礽的梦中一探究竟,到底是什么样的梦魇让胤礽如此痛苦。慢慢往胤礽身上盖好薄毯,皇帝的大拇指指腹点向胤礽的眼角,轻轻拭泪。滚烫的泪再次涌出,皇帝赶快再次点去,炽热碰击的瞬间,皇帝的手好似被烫灼,心一惊,点泪的指尖用力按压下去。
  
  胤礽惊醒,泪眼朦胧中寻获到光亮,找到出口,脱身噩梦。看清楚站在自己跟前的人,梦里的悲苦情绪瞬间爆发,想都没想,就抱住皇帝。
  
  “汗阿玛,您终于放我出来了。”
  
  脸埋入皇帝的腹部,胤礽就像年幼时噩梦醒转的孩童,抱住睡在自己身旁的汗阿玛,放声痛哭,释放恐惧。
  
  皇帝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毕竟搂着自己的儿子已不是幼时的小可爱了。但皇帝却又说不出的愿意,儿子一天天长大,与自己的感情早不复从前的依赖,反而日渐疏远。
  
  伸出手抚向胤礽的发辫,又抚向头顶,分明都已是大小伙子了。
  
  “瞧你,什么样,别让弟弟过来瞧见,还不知如何偷笑。”数落着胤礽,皇帝却一脸笑意。
  
  这场哭泣对胤礽来说好像压抑了几十年的爆发,完全不管不顾。
  
  “是不是不听话又被朕关禁闭了?”皇帝拍拍胤礽的后背,如同回到了父子俩一同生活的那些时光。
  
  “往后别再淘气,汗阿玛不关你了,行吧?”皇帝笑意开怀,眼中却漫过湿润,情义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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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龙体日渐康复,事关噶尔丹的战事重新进入皇帝日常紧锣密鼓的布置中。而这次,有了胤礽的孝心在前,皇帝自然不会再把儿子赶回京,反是留在身边,把自己对噶尔丹的想法一一讲解给胤礽。
  
  了解了具体的原委,再加上胤礽知晓清廷前后要出兵两次才能消灭噶尔丹,胤礽自是希望此次汗阿玛御驾亲征就取得全面胜利,一次性彻底解决漠北问题。谨慎思索后,胤礽跪地郑重恳请皇父,允许他前往伯父裕亲王的前方大营。
  
  康熙朝走过二十九载岁月,半数以上皆大小战事、血雨腥风、劳民伤财。打战,常论天时地利人和,然究其根本,人力与财力缺一不可。
  
  噶尔丹仅率三万人马就横冲直撞而来,且无后方支援。而大清预估十万人马的聚集,不可谓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大战,尽数消灭噶尔丹指日可待。
  
  然而,十万人马的消耗不是小数目。古人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若前线将士未能吃饱穿暖,配备齐全,如何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可此时的大清国库却显露疲态,囊中羞涩,是以威武出塞的裕亲王大军才没有劳师远征直奔漠西剿灭噶尔丹的老巢,也不曾兴师动众紧随噶尔丹的踪迹一路追击。
  
  为节约粮草、缩短清军的后方供给线,康熙皇帝可是煞费苦心。无论是北进的裕亲王抑或往东的恭亲王,都得令先按兵不动,只摆出威慑的姿态观察噶尔丹的举动。
  
  一旦确定噶尔丹的目标为北京后,皇帝立刻制定出诱引噶尔丹南下,在离京城较近的草原以最小的消耗一举歼灭噶尔丹。
  
  裕亲王已奉旨带兵退至皇帝规划的区域,恭亲王的大军也拔营往裕亲王靠拢,盛京、科尔沁、巴林等蒙古部旗抽调的人马也已积聚完毕,正往目的地行进中。到时,清军形成合围之势,只等噶尔丹受骗进入口袋,谅其插翅难飞。
  
  事情的发展一如皇帝的预期顺利进行,唯独剩余最关键的一步,那就是如何让噶尔丹掉以轻心、胆大妄为地积极南下?
  
  皇帝事无巨细的运筹帷幄胤礽在前世是不得而知的,那时的他才学具备,但流于书面,养于安逸,被簇拥于保护圈的他没有机会真正接触战场的瞬息万变以及残酷的刀光剑影。
  
  权谋治国考校帝王的心思缜密,战争维和锻炼帝王的胆量勇气,杀戮与仁爱看似冲突,却又是相辅相成。如不经历前世的天堂地狱,胤礽只怕永远不懂自己缺了什么。这回,他不想放过任何锻炼自己的机会。
  
  皇帝先是密旨裕亲王,命他修书噶尔丹,示弱大清目前不想与之操茅动戈。为表示大清的诚意,愿派代表给噶尔丹送去牛羊粮食,并与噶尔丹的来使在裕亲王大营洽谈,双方协议和睦修好。
  
  噶尔丹收到裕亲王的书信后,不仅同意派使者修好,还主动带着军队步步南下,局势朝着最后一步利好靠近。
  
  胤礽此时跪地请求,便是屈尊降贵愿意充当清廷的使者往裕亲王大营代表皇帝与噶尔丹来使面谈。
  
  面对胤礽的请愿,皇帝沉默了。论身份,即便噶尔丹亲至,区区一亡命流窜的汗王,如何值当大清堂堂的皇太子与之同桌而议。但若站到噶尔丹的角度,前线大营有皇帝兄长裕亲王、有皇长子,却还派来皇太子,足见大清对噶尔丹的畏惧以及大清自己的疲软,那么噶尔丹更会狂妄地率领全军压境,争取获取最大利益。
  
  换做从前,皇帝绝不会轻易让胤礽的安危出现任何风险,也不会让胤礽的亮相招来抹黑。
  
  如若皇子们办事出了差错,大不了惩戒一番或是不再受到重用,一时风波过些时日也就归于平静。
  
  皇太子则不同,稍有行差踏错,便会牵动国本,臣民上下都会全力关注,甚至时间久长也还会停留在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论中。日常史官的记录就更不用说了,那一笔记录铁定是落墨成文,再也去不掉的。故在此之前胤礽大多是代表皇帝出席一些祭祀的场合,无非是循规蹈矩的风光,不会给胤礽带来负面非议。
  
  但是这一次,从胤祉口中得知他们前来行宫的路程,再加上亲身感受胤礽对自己的照顾,皇帝对胤礽的成长刮目相看。那个自己向来宠爱处处保护的孩子忽然间像是得到了特别的历练,言谈举止趋于稳当,想想自己在这个年纪也还沉不住气,而儿子仿佛一夜间长大了。
  
  皇帝动摇了,有了放手让他有所担当的想法。
  
  事不在大小,关键是胤礽要办成,表面是委曲求全,实则为全歼敌人。所谓兵不厌诈,虚虚实实,胤礽能否表演到位,取得使者的信任,并换来噶尔丹的盲目。
  
  另则,胤禔与裕亲王的不和也是皇帝最大的担忧。攘外先安内,胤礽此去,必然要调和主将与副将的关系,如此方能同仇敌忾抵御外敌。
  
  胤禔对胤礽的不服气,皇帝怎么会毫不知晓,可皇帝却从来没有主动干涉并严令胤禔对胤礽低眉俯首。或许是皇帝想保留皇长子的傲气,也或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约制衡手段,皇帝就是对胤禔存着一份纵容之态。
  
  胤禔做了什么,皇帝可以包容,但攀附胤禔的势力,皇帝心生不满。这就如同胤礽得到了皇帝最大的爱护,但是胤礽身后的幕僚却又最让皇帝反感。
  
  那些扰乱视听的风言风语在皇帝病情好转后,皇帝渐渐掌握了眉目。解铃还须系铃人,皇帝不会轻易去动胤禔与胤礽身后的任何一方势力,他理所当然认为只要胤礽与胤禔之间擦出火花,建立默契,就会像他与裕亲王一般兄弟和睦,凭任何势力都无法从中破坏。
  
  斟酌了各方因素后,皇帝同意了胤礽的请求。
   正文 兄弟拉锯   
  处暑刚过,白日里的骄阳化成绵绵秋雨,气温骤降。胤礽奉命启程前往裕亲王大营的那一天清晨,天际泛出晴朗,可地面因头夜的秋雨尚有泥泞。
  
  皇帝携胤祉亲送胤礽至行宫外,谆谆告诫:“朕昨晚的交代可都记住?”
  
  胤礽躬首应答:“儿臣谨记在心,必当尽力而为。”
  
  想是夜里不免担忧缺眠少觉,皇帝的眼底铺着倦态,“胤礽,朕唯今只有你伯父与皇叔两位兄弟,可惜就属你伯父全心全意想着朕。胤禔他是气性倔强些,有时难免一时糊涂,你受了委屈,朕心里有数。然你是皇太子,心胸当海量宽阔,容不能容,忍不能忍,汗阿玛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你也要具有这样的气度,懂吗?”
  
  放眼众位兄弟,唯有胤禔能够与胤礽力争到底,胤礽当然知晓胤禔几斤几两。余下几位后起的弟弟,无非就是在自己与胤禔的阵营里谋划。归结到底,第一次废除胤礽之前的三十载,兄弟之间的真正较量,从来就是胤禔与胤礽身后的两大势力。
  
  当然,前提是皇帝睁只眼闭只眼,稳坐钓鱼船,坐收渔翁之利。
  
  胤礽扭头看向皇帝身后的胤祉,“三弟,汗阿玛的身体还需调养,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多多用心,尽心伺候。”
  
  胤祉上前两步,挺直身体,“二哥放心,我虽做不得二哥那样好,但我一定竭尽全力照顾汗阿玛。”
  
  见胤礽又是只带少数侍卫,胤祉不免对胤礽生出担忧,“二哥,路上千万小心,可别······”
  
  虽胤祉对皇父道出他们抄青山峡谷近道而来,可却不曾说出遇见喀尔喀乱匪与乌尔衮的巴林王府护卫军。胤礽专注的眼神定格在胤祉眼中片刻,随即移开,胤祉会意,立刻打住,改为,“天凉了,二哥保重身体,我等二哥回来一道回京。”
  
  皇帝欣慰地听着兄弟俩的对话,拍拍胤祉的肩头后,随即解下自己的明黄色缎绣云龙斗篷。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把斗篷亲手围到了胤礽身上,并细心地系好带子。
  
  “去吧,朕等着看你的表现,速去速回。”
  
  告别皇父等人,胤礽上马率领耀格及毓庆宫侍卫出发离开。驰离行宫一段距离,胤礽解下斗篷交与耀格收好。堂而皇之披着这领斗篷出现在前线大营,谁知又会再招惹什么流言蜚语。皇太子的光芒再耀眼,也挡不住舌尖上的锋利,胤礽算是长记性了。
  
  倘若他们只是普通的父子,如何表达亲昵也不为过,可他们一人是君,一人是储君,中间早已站满密密麻麻的势力群体,那种单纯的父子亲情不过是皇父的一时情致。回过身,没准儿各种思潮就会涌来,复杂的猜测也会不请自来。
  
  从前的胤礽会坦荡无畏接受父皇的爱护,也不会顾及别人的眼光,自小便拥有的权力与宠爱造就了他骨子里的自傲随性,圆滑、世故一类的词儿与他沾不上边。可如今的他,又怎会再自欺欺人,父皇能给他荣华,也能让他劫数难逃。
  
  一场秋雨一场凉,胤礽到达裕亲王大营的当夜,细雨如同韧劲十足的丝线从天而落,密密不断。
  
  直到天明,一天过去,仍是阴雨绵绵,胤礽在裕亲王的主帐见过营中诸位将领、内大臣、参赞,唯独胤禔称病不到。而噶尔丹方面也传来消息,翌日下午使者就可到达,与清廷代表正式协商。
  
  夜幕降临,雾霭重重,湿润侵骨,细细密密的降雨停下脚步,独留秋意幽深。
  
  从裕亲王的主帐回到自己帐内,胤礽便摊开舆图查看漠南的地形路线,尤为是清军驻扎地周围的方圆百里。
  
  耀格给胤礽端来热气腾腾的奶茶时,胤礽的思绪正停留过往追忆。康熙二十九年与噶尔丹的首次应战虽以清军的胜利结束,但并未完全剿灭噶尔丹,噶尔丹使计带领残兵败将逃离,清军实则赢得狼狈。
  
  胤礽纤长的手指连续点着舆图上乌兰布通的位置,不得其解。明明汗阿玛希望在乌兰布通以南包围噶尔丹,为何清军却与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交火。据说是噶尔丹察觉了清军的意图,停在了乌兰布通,当时恭亲王的军队尚未到达,盛京、科尔沁的人马也未齐聚,皇帝预计的人数在双方实际交战时,差了三分之一都不止。
  
  而噶尔丹利用乌兰布通的地理优势,以三万之兵,布下驼城战术,生生打得清军灰头土脸,暴露出了清军的诸多不足。
  
  “殿下,真该让您随裕亲王领军参战,您现在的样子颇有大将之风。”耀格一时没忍住,出言打断了胤礽的思路。
  
  胤礽饮过一口奶茶,显然有些不适应,轻轻蹙了蹙眉头,羊奶的膻味比起皇宫里的口味要重许多。
  
  放下奶茶,胤礽摇摇头,“耀格,你就胡捧我吧。不过就一天一夜,野外露营的阴冷,还有这奶茶的味道,我都已偷偷感叹好几回塞外出征的艰苦了。”
  
  强迫自己再饮下半杯奶茶,胤礽深吸一口气,“我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实在是□□逸了,就我那养尊处优的娇贵姿态,相信很多英勇善战的八旗将士都看不入眼。狩猎时的骑射根本拿不到台面上,真刀真枪戮力搏杀才是八旗将士的真血性。”
  
  实则,胤礽并未明言的是:身为储君,也是八旗未来的最高统帅,居然连这点苦都未曾经历,又如何妄想在军中立威,得到将士们的拥戴。没有军队的支持,论掌权治国,纯属空谈。
  
  耀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皇太子虽平日里待自己人平和宽容,但却是高傲自信的。然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耀格总觉得太子有些挣扎,有些彷徨,但却又透出通达,显露锋芒。
  
  刚想说点什么,营帐门前传来一阵骚动,很快胤禔大咧咧的声音响起,“歇了没,我要进来了。”
  
  听出是自称生病的胤禔,胤礽面色一沉,坐直了身子。
  
  生病?胤礽嘘叹,对身强力壮的胤禔来说,病魔见他也要绕道而行。只怕是少了自己在古北口的留宿,胤禔的安排打了水漂徒劳无功,肚子里塞满怨气罢了。
  
  胤礽没有出声回应,只是随手拿起一本书,随意翻开一页,随便目落一行。
  
  胤礽的侍卫阻止不及,胤禔已推开帐门闯了进来。进来的第一眼胤禔就盯上了胤礽,但胤礽连头也没抬,视线停留在手头的书上,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
  
  胤禔不敬在前,耀格却不好指责,先就向胤禔行礼,没有失了毓庆宫的教养。随即站直,身姿挺拔,肃容相向。
  
  “你出去,本将军有话与太子说。”管你是东宫的总侍卫长,还是索额图的孙子,胤禔都不放在眼里,摆手赶人,半点不给面子。
  
  耀格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抖一下,平视前方,权当听不到胤禔的趾高气昂。
  
  胤禔本没打算走这一趟,原是明珠特意劝说,军营里的将士们都看着,他这位前军副将明面上一定要做出样子,装病不见也就避得了一时,反而惹大家轻视。更何况太子是代表皇帝而来,看不惯太子,可以理解,可公然不理会太子,岂非藐视皇帝?
  
  本就不乐意,这下耀格又硬气跟前,不理会他的吩咐,胤禔不好冲胤礽发火,遂转向耀格,挥拳直冲耀格面门而去。
  
  耀格岂会白白挨打,吃疼是小,失节是大,丢的可是毓庆宫的脸面。就在胤禔的拳头夹带烈风挨近之际,耀格瞅准时机旋身而闪,跃到胤禔身后。反倒是胤禔自信过头,以为耀格不好回避,会硬生生吃下拳头,所以冲过去的势头太猛。待耀格闪开后,胤禔失去平衡,往前趔趄两步方站稳身体。
  
  难堪不言而喻,胤禔的气怒愈发烧灼,转过身就摆开架势欲与耀格结结实实打一场。
  
  胤礽“啪”地一声拍下手里的书,声音不轻不重,“耀格,你先下去,正好我也想与副将军叙叙旧。”
  
  虽进门来胤禔就故意自称“本将军”强调自己在大营的位置,与胤礽划清界限。可当“副将军”的称呼出自胤礽口中,胤禔却怔愣住,反倒不适应起自己的身份。
  
  耀格出去后掩上帐门,没了外人,帐内的气流似乎变得单一了,帐外的是非也好似被阻隔在外。
  
  胤礽仍旧坐着,不过抬起头细细打量起这位年长自己两岁的皇长兄。
  
  “好久不见,大哥。”
  
  听得胤礽换了称呼,胤祉犹如被倒扣一盆冰水,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胤礽淡然自若,“大哥出征在外,条件艰苦,辛苦了。”一口饮尽渐凉的奶茶,胤礽放下茶碗,“坦白说,这奶茶我还是没适应过来。大哥以为如何,喜欢喝吗?”
  
  “还,还行,习惯了。”说不出的局促叫胤禔有些不自在,“二,二弟,汗阿玛的身体好些了吗?”
  
  胤礽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汗阿玛已无大碍,痊愈在望,大哥不用担心。倒是大哥亲往古北口调集军粮,操劳过甚,反叫身体累坏了,现下心口舒坦些了吗?”
  
  胤礽不提也罢,一提却又是字字戳中胤禔的郁闷。胤禔横眼瞪向胤礽,口气不爽,“比不得二弟的清贵高姿。我这样的副将,说难听了,连发言质疑的权利都没有,挂个名头而已。能摊上调集粮草的差使,都算是伯父给脸,免得我闲疯了。”
  
  身在皇家,皇子们都是娇儿,无论脾气冷热动静,一个个的骨子里都生就傲性。同是骄傲的姿态,胤禔则傲在言谈举止,而胤礽却是气场韵度。终其一生,胤禔也没修炼成老谋深算,胤礽的睿智也只是局限学问、政务,而非人情世故。
  
  既然熟知胤禔的脾性,胤礽也无需拐弯抹角,“大哥,你应该知道伯父的决定也就是汗阿玛的指令,你无需再与伯父起争执,配合伯父调兵遣将即可。”
  
  胤礽指向舆图,正色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与噶尔丹一战势在必行。噶尔丹能排除异己登上漠西的汗王,绝非侥幸,他确实是聪明能干且狡猾多计,万不可掉以轻心。汗阿玛筹谋许久,为的就是一举歼灭噶尔丹,以绝后患,我们都应该细心体会才是。”
  
  夜深人静,凉气渗透帐毡袭来,胤礽习惯性拿起茶碗。本想是借助热茶的温度添一丝暖意,孰料茶空碗冰,寒凉撞进掌心。
  
  “大哥,夜凉更深,你早些休息吧。来日方长,你来我往的拉锯往后推一推,我们有的是时间过招。大战在即,正是同心协力的时候,切莫在军营里引起人心浮动。”
  
  胤礽勾起指尖往茶碗上弹了一声清脆,目不斜视,正对胤禔,“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可是如此,大哥?”
  
  依着从前,胤禔自是看不惯胤礽这副从容渊识。在他眼里,胤礽就是惺惺作态,摆皇太子的架子。可今晚,胤礽的一字一句好似蕴藏已知,从容的神态中精芒跃动。
  
  胤禔想出言相争,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找不到合适的语句表达。
  
  从古北口回到大营后,胤禔一直想不明白胤礽为何就绕开古北口去了汗阿玛的行宫。提前出现在汗阿玛跟前不说,还没日没夜端汤倒水地伺候着汗阿玛,结果不仅博得汗阿玛的欢心,还居然被派到大营代表汗阿玛见使团。一桩桩一件件,胤禔真就觉得被一把无形的钝刀来回割据,疼得他咬牙切齿。
  
  可胤禔再难受,他也不能发泄出来,装傻充愣还来不及,哪儿还能主动挑出自己设计下的那些勾当。还好,那帮喀尔喀劫匪没有一个人走出青山峡谷,估计都已被杀了,倒省得自己出手露出蛛丝马迹。巴林部那边也没见郡王如何,得到的消息都是正常调集军队,没有异常。
  
  只要胤禔自己暗自咽下自搬石头自砸脚的疼痛,那么事情算是不了了之,可以这样翻过去了。
  
  站着,想着,胤禔觉得身上的凉意越来越浓,不由怀疑起自己的身体不会是扛不住要病了吧?
  
  “二弟,我回去了,你随意。”丢下这么一句,胤禔返身而出,倒像是一阵又一阵的秋凉驱赶着他,催得他脚步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