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止戈为武 第一章、楔子 贪狼西进,紫薇南移,七煞西北,流星滑天际。匈奴烽火,布衣将息,长沙血染,寒光照铁衣。 残阳西去,盛世繁华,终只昙花一现。尔后如同一丝青烟终了于明灭的烛火之前,化作淡淡的幽香,氤氲于漫道雄关之中,把历史长河的虚与委蛇尔虞我诈化作一杯浊酒,让后人品酌这虚虚实实。 湮香山之巅,寒风凌冽,浩雪纷飞。 是夜,彻骨生寒。 这是西云天下离得九天星辰殿最近的地方,却冷得人迹罕至。这里的雪,一落千年,纵使人间沧桑历尽,始终也无法撼动这里的亘古沉寂。 传说,西云的最高处,千年以来,只有明灏开国帝君云纵兮退隐之后来这里立过片刻。只是此刻,风雪凌冽的巅峰之上,隔着重重重重的浩雪,竟隐隐地立着两个身影! “流云,”昏暗里,一青衫男子静静地立在苍茫之巅,伸手指向夜色的北边,“你看,一千多年前的星象再次出现在了那里!” 一丈之外,另一白衣男子循着青衫男子所指的方向望去,滚滚黑云之下,隐隐若现,星辰变动。 “北辰双生,终有一灭。”白衣男子虚了虚眸,负手而立,“只是阳钺,你确定她的紫微命格不是帝王燕?” 青衫男子轻笑出声:“这一幕,两千年前,我站在这里,守了一千个年月。一千年之后,命运再次轮回,又怎么可能会只是帝王燕?” “凤临天下,如此看来,果然是胜她了。这一场轮回,又将如何变动?”白衣男子浅浅地笑,低敛着眉目幽幽叹息。默了默,眉目渐渐舒展开来,宁静,而悲伤,薄唇轻启,清冷吐字:“只是幸好,你我总算可以做一回实实在在的看客了。” “诚然。” 青衫男子苍白着脸,扯着嘴角,笑得有些艰难。只是不知这一场轮回,走到最后会不会走成一场劫。 —楔子完— 那啥,有字数限制呢,说点废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总之是新人一枚求带走。 接下来透个剧,一切还是以最终更出内容为准: 宁昭,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镇国公府无法给你的?我从前以为,我做一世的温良贤妻,伴你一生无忧,你是欢喜的。原来长安终究不及你的万里河山梦。那么从此往后,你想要的,也将是我想要的,不死不休。 宁昭,你说的,箫在人在,箫损人亡。长安赠君青丝断,断发如断头,人亡箫损,箫损人亡,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你的长安了。 我颜止戈的东西,便是丢弃了,也绝不允许旁人染指,何况是我男人?宁昭,我敢赌,这个婚,你成不了。 ——卷一《止戈为武》 长安,一失足千古恨。既然我的江山聘不了你,那便只能让你以江山为聘,送我一世安好。这世上,但凡你想要的,但凡我宁昭有的,都统统给你,你来取便是了。 ——卷二《凤临天下》 男主:宁昭 女主:颜止戈(长安) 男配:荀川、君澈、宁昀、宁暄、颜征、阳钺、流云 女配:朗桑、云宴、柏容 第一卷 止戈为武 第二章、对峙   鶡旦不鸣,虎始交,荔挺生。   大雪的天,莫说是西云北国的漠涟,便是帝都孤隐,一样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重重重重(chongchongzhongzhong)的白雪僻了天日,连着厚黑的云层压在帝都之上。因着寒冷,除去“簌簌”的雪声,天下宁静得死寂。   沉寂恶劣的天,却又因着这厚重的落雪声,将原本就已冻结的空气凝固得彻骨生寒。   历了千年风雨而不朽的天栈桥上,两对人马已然对峙了一个时辰。一边是一色的桃菲之艳,胭脂丹朱,于城内铺陈出十里红妆。另一边则是一色的皓雪之白,银甲披麻,于城外悲送来十里孝殇。   明灏一千一百三十四年,冬,孤隐颜家镇国公殁,长子颜征死于万军之中铁骑之下,长孙颜站为救父而死于乱箭阵中,尸首悬于燕国城上,长公子颜扶风一脉——衰。   颜氏扶风一脉于西云传承千年,历代忠于帝君宁氏,近百年来为宁氏天下久战沙场,子嗣凋蔽,此刻终于也走向了没落。这一月,上天连降大雪,以示哀痛。   然而,就是这么辉煌万世的颜氏正统嫡系一脉,在其最后一代子嗣魂归黄泉之际,宁氏帝君不仅未行国丧,竟在镇国公遗体归故之日摆下十里红妆迎娶北国漠涟君姬!   白仗孝帘之下,戎马一生的骠骑大将军赵错望着前面满目的绯色,目色一沉再沉:“今日是哪位皇子行嫁娶之礼?”   “回将军,乃是七公子宁昭,娶的是漠涟郎氏的格桑公主。”身后少将叶少游微微上前半步,在赵错耳旁低语。   赵错的瞳孔缩了缩,周身的杀气陡然一凌,割入肌肤:“他不是与小姑姑有婚约?”   叶少游再次敛了敛声音,颔首道:“将军不知,三日前,帝君下了口谕,毁了当年指腹而定的婚事。”   三日前,那是国公归故消息抵达帝都的日子!   赵错双眼一眯,瞳孔一缩再缩,咬牙切齿:“欺人太甚,当我孤隐颜家果真无后了吗?!”握在身侧的长剑骤然“嘤嘤”作鸣,杀气肆虐。   西云天下,乃是宁氏的天下。只是天下人都知道,一千多年前,如今的宁氏与颜氏是一脉。当年女帝与帝君先后驾崩,帝君云纵兮将帝位传于颜氏仲公子颜扶苏,扶苏帝认祖归宗改姓为宁,此后颜氏凡入帝位者皆归姓大宁氏。   而长公子颜扶风在辅佐仲公子登临地位亲政之后,便退隐山外,三十年后携妻子归来,扶苏帝赐镇国公府,名分有位,尊贵无阶,后世万代享诸侯之礼。   当年长公子扶风逝世之时,留下遗训:若非颜氏有难,根基大动,凡后嗣一律不可参政议政,否则死后不得葬入颜氏宗庙。   而,四百多年前,自从七杀者夜狼一夜间消失天下,宁氏失去暗地里维持皇权的最可靠力量,宁氏帝君无法集权于政,以致四百多年来天下诸侯纷争,战乱不休。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扶风一脉开始涉入朝政,四百年历经十七代,代代马革裹尸,忠骨沙埋,令宁氏历经百年风雨而悍然不动。   如今,宁氏的最后一支梁柱就此倾塌下来,帝者不仅无动于衷,转身竟弃了与镇国公府的婚约,迎娶漠涟君姬。   偏偏将大好的日子选在了今日,偏偏还撞上了归故的亡魂者!   “小姑姑怎么说?”默了默,赵错再次冷冷发问,不过提到“小姑姑”的时候,语气显然缓和不少。   “小姑姑估摸着是被七公子伤了心,接了旨意,至今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只是方才来报,小姑姑此刻已在出城的路上了。”叶少游一一禀报,提到那个女子的时候,眼里闪过些许复杂怜悯的神色。   丧父、亡兄、痛失亲侄,这些伤口的血尚且还没有来得及擦干净,这一道圣旨下得确实让人寒心。   赵错喝了一声:“收起你那怜悯之色,国公府从来不需要别人怜悯!国公硬气一生,小姑姑自然会站出来主公道!”   叶少游怔了怔,掀了眼帘偷偷瞄了赵错一眼,依旧满目颓然,却没有敢再多言。一个孤女,天家已弃,还能如何翻出天来?   赵错斜了叶少游一眼,缓了缓情绪,也未再多言,只是勾起嘴角轻笑,满是讽刺。或许,当年从长生殿求来的那纸神谕就不该随火而灭,否则,小姑姑如今也不会被弃婚了吧。   “镇国公府长安郡主颜止戈出城!”   远处一声高呼,城门再次缓缓开启,一辆挂白的马车缓缓驶出。   出城迎亲的队伍听得这么一声高呼,竟也尽数回身看过去。   要说的这镇国公府上的长安君主颜止戈,帝都孤隐的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镇国公与其妻子一生伉俪情深,得长子颜征之后,夫人迟迟未再育子。国公夫人曾多次上请帝君再度赐婚于国公,均被国公拦回。一直到国公四十岁那年,国公夫人怀胎十二月生下一女,国公大喜,捧为掌上珠。   生得晚,辈分自然大了些,国公府的人皆随了长孙颜战称她一声“小姑姑”。久了,天下人也便都称她一声“小姑姑”。   长安出生那日,数万只白鸽从西云各处飞至帝都,携来五彩百合,铺满了镇国公府,白鸽在帝都上空足足盘旋了两日之后方才散去。   那一年,帝都城内所有的花皆逆转了时气,开在炎热的七月,此后三年未再绽放。   有人说,那女娃是神明转世,引来百鸟朝凰,是祥兆。也有人说,那女娃是妖魅转世,折煞了天下繁花,是凶兆。   于是镇国公携夫人抱着长安在长生殿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等来长生殿内走出来的司巫,司巫带来大祭司神谕,赐名止戈。   从此以后,长生殿的石门落下,十余年来,外面的人不曾再进去过,里面的人也未曾再出来,神迹仿似同千年前一样,消失匿迹。   天下人只知道长生殿里面的那个人给那女娃赐了名,至于其他,镇国公回来只字未提,天下人也无从知晓。   但是,经天下人私自揣测,镇国公回来后给女娃娶了乳名“长安”,由此可见,此女不祥。天下父母大抵都是希望自己的儿女长命百岁平安一生的,此女怕是命犯七煞,活不长久,是以镇国公取名“长安”,寓意长久平安。   镇国公对于这个女儿当真是极其疼爱的,十六年来,为了防止此女夭折,出入闺房皆有随侍。为了防止有人加害于她,甚至被禁足于府内,十六年来,长安不曾踏出过府邸一步。   五年前,镇国夫人去世,长安戴孝送行,于人群之中,有人曾隐隐见过一眼。当时长安只有十一岁,被侍女扶持着走过漫漫长途,幕纱掩去了她的面容,只见其生得纤弱,不及同龄女子的身姿,似有旧病缠身之象。   这也印证了天下人的揣测,此女不祥,活不长久。   后来,也有人传出,说镇国公的小女儿不仅身子极差,便是长相也是极其丑陋的。曾有盗者潜入国公府窥得那姑娘一眼,便从墙垣上吓得跌落下来,从此痴傻成疯。想来也是,若是生得好,自然不会不敢以真容示人。   好像天下人都喜欢落井下石,对于这些传言他们自是深信不疑的。一边巴巴地希望不好的尽数落在别人身上,一边为表自己心存善念对此长吁短叹,茶余饭后之际闲来扯扯,名为惋惜,实则消遣才是真。   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在孤隐颜家即将倾塌之际,这位足不出户的小姑姑竟会出城迎殡!   几十年不出门,一朝出门,难道就要公然拂违天颜?! 第一卷 止戈为武 第三章、长安 绯红色的人群中,宁昭裹着厚重的绯色貂裘立在队伍里,静静地望着那一袭白色缓缓而来。 以前,颜家人都在的时候,就极为重视这位姑姑。此后,颜家的人都没了,剩下她唯一的血脉,怕是更加珍视了。 “停了吧。” 临近了,马车的帘子略略被掀起半个角,淡淡的嗓音从帘子里面传出来,让人一听便莫名地宁静。人说常年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人,身上都带着一分厚重的宁静,这一份宁静似是看透生死,也似无声哀怨。 这颜家的姑娘,第一次给世人的感觉,便就是这样了。 马车停下来,帘子被人掀起,走下来的女子一袭曲裾素衣,宽合的衣摆拖拽下来,洁白的貂裘包裹着她的身姿,虽看不出大氅里面的身形,却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纤瘦的不堪入目。 素白的幕纱遮在脸上,掩去了原本的模样。只见得那一双眼眸,漆黑得没有任何光彩,淡淡一瞥间,仿似能把人整个都吸进去,深沉,而幽深。 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的锁住了那抹素白的颜色,因着大雪浩荡,隔的距离远了些,那一袭白衣的女子似是于晃神间与天地融在了一起。 她走得有些慢,下马车的时候还让侍从扶了一把。蔓纹湘绣的白色布鞋踩在厚实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宁静的空气里此起彼伏,只能显得四周更为静谧。 那女子一袭白色,颈后的青丝只用了一跟白玉簪子浅浅挽着,任其如缎一般铺洒在身后。那身影一眼撇过去,彷如出鞘的利剑,立在寒天之中傲骨冷冽。这般的姿态,却有将那与生俱来的雍容仪态与肆意随性融合得天衣无缝。 她身上的玉佩随着她沉然的步履,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穿透密密的落雪声,以不可阻挡的清悦传进所有人的耳膜,几乎让所有在场的男儿为之虎躯一震! 这便是传说中久病缠身的颜家姑娘? 姿态雍容的女子缓缓而来,原本堵得密密实实的一条栈道,竟于不动声色间让出一条路来,任由这个足不出户的女子信步走过。 待众人回过神来,素衣女子已然站到了宁昭身旁。她于宁昭身前立了立,略略转头似是朝他望了一眼,眉宇间流铺出奢华的尊贵,淡漠清冷。 宁昭望着身前这一抹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那一瞬素来波澜无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快速一敛,终化作了嘴角一抹清雅绝伦的笑意。 “赵将军,有劳了,请受止戈一拜!”素衣女子站在雪里,淡淡的嗓音听不出悲喜,她拂去满身的雪花,拜下身去。 “姑娘!”赵错一个箭步上来,一把扶住拜下去的素衣女子,“末将此后便是孤隐颜家的人了,国公在的时候待末将推心置腹,如今国公不再了,末将为姑娘自然肝脑涂地。末将赵错从今日起改名颜错,愿与姑娘撑了这倾塌的大厦!” 这一番言语,说得宏混有力,在场的所有人再次一颤。 这戎马一生,同样战功赫赫的骠骑大将军莫不是打算卖身颜家,从此鞍前马后了?! 站在绯色里的宁昭嘴角的弧度弯了弯,真没想到颜家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这般情况,孤隐颜家一时间是塌不下来了。 素衣女子敛了敛眸色,这一番话意,在场之人心知肚明。 一夕之间,孤隐颜家失去三位家主,算是大势已去。天家无情,只是转身便是弃了她颜家。这个时候,天下看笑话的人比比皆是,如若颜家没有一个主事的人站出来顶这塌下来的天,从此西云大陆上恐怕再也没有扶风一脉的立足之地了。 赵错是怕她一个碧玉年华的女子,一时间无法扛起颜家的重任。 “好!” 止戈一笑,伸手握住颜错的手,并未推辞矫作,只沉声道:“此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末将也愿与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叶少游握剑在侧,俨然一副生死与共的决绝。 跟在镇国公身侧多年,此时国公府虽只剩下这女子一人,他们这些将士却依旧愿意生死与共。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送丧而归的将士们,从千里之外而来,劳途奔波,亲眼目睹了镇国公一族血染长沙,壮烈殉国。却万万没有想到,此刻竟会被天家一桩小小的婚事阻于城池之外! 既然颜家的姑娘已经站出来替先去的国公声讨,他们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男儿怎可畏缩?! 大雪倾覆下来,颜止戈站在雪里,眯了眯眼,循着长队望过去,一色的白,掩埋在大雪里,分不出天地。 风雪再大,孤隐颜家终究也塌不下来。 第一卷 止戈为武 第四章、归故   风雪猎猎,止戈虚了虚眸子,淡淡地望着眼前绯色的阵仗,清浅开口:“今日是七公子的大喜之日,算是我颜家犯了天家的忌讳,长安在此替亡父谢罪了。”   说罢,止戈拂了拂宽合的衣摆,拜下去。   “姑娘!”颜错一蹙眉,将身侧的长剑握得“吱吱”作响,小姑姑如此行径,怎能让老国公含笑九泉?!   “错叔。”止戈一拂袖,拦住了上前的颜错。   颜错望了一眼止戈的神色,脸色滞了滞,虽有不甘,还是不得不冷哼一声退回来。   “还是小姑姑识大体!”   说话的并不是宁昭,而是帝君十一子颜暿,虽是称了止戈一声“小姑姑”,言语间却并没有多少敬意。   宁氏帝君本姓颜,只有从众皇子中遴选出来有资格角逐大统的,方才会被冠以“宁”姓。宁昭便是三位宁姓皇嗣之一,而十一子颜暿显然没有入选。   老国公四十岁的时候才得了止戈这么一个女儿,辈分自然长了些,按着这传下来的名分,这一辈的皇子们确实应该尊她一声“小姑姑”。   宁昭也不例外。   止戈轻笑出声,轻启薄唇,声音寡淡:“天威不违颜咫尺,亡父归不择时,以遗天子之羞,长安实在不敢再拂天颜。”   如此一说,语气诚恳,态度严谨,委实也看不出有对天家不敬之意。   宁昭拂了拂衣袖,略略上前一步,他望着站在雪里的素衣女子,她微微仰着面孔,沉寂着,任由落雪拂过脸庞。   “如此,便就让了吧,误了时辰,触怒天颜,也不是孤隐颜家可以担当得起的。”他的嗓音清冷而又淡漠,许是长年病痛的缘故,眉宇间缠着不动声色的阴戾,将那原本铺陈天下的美色硬生生敛藏起来,整个人冷魅孤清。   止戈目色微微一动,嘴角不经意地划过一道不为人知的冷笑,道:“七公子大喜,十一皇子既然称了长安一声‘姑姑’,我孤隐颜家自然也不能仗着家中悲恸便失了这一份礼数。”她轻一拂袖,从袖间取出一约有八九寸长的檀木盒,递到身侧一随从手中,继续,“此物虽谈不上价值连城,却是曾经比长安命贵的东西,长安借此祝七公子与公子夫人能永结良好,白头偕老。”   宁昭望着被人递上来的檀木盒子,幽黑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缩,欲想说词,却只听对面三丈之外,那冷清的女子低低吩咐一句。   紧接着,身侧的随从,一声高呼——   姑姑言,让!   底下虽有异议,但见那雪中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目色决绝淡漠,仿似天地间别无他物,风雪扬起她颈后的青丝,随着宽合的衣摆猎猎作舞。静默带着巍巍的气势铺张开来,天人一般的风姿,铺陈了不可忤逆的威势。   那一刻,天下万物仿似都默默地隐进雪里,唯有她站在那里,光彩夺目!   站在天栈桥上的送丧人马,缓缓向两侧让去,只是片刻便让出一条大道。   然而,十六人抬的楠木棺压在天栈桥上,左让不得,右让不行,一时间为难了抬棺的壮士。   “姑娘,国公他老人家实在让不得。”颜错低敛着声音,蹙了眉。这一口气,虽然咽不下去,只是小姑姑发了令,他自然不可违抗。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这一方难以处置的棺木,甚感为难。   止戈伸手扯了扯裹在身上的白色貂裘,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挑开紧扣的系带,撤下了厚重的裘裳。   随从立马上来心领神会地接过止戈手中的大氅。   宁昭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握了握藏在袖间的檀木盒,他望着孑身站在雪里的女子,退去厚实的貂裘,她只着了几件素色袍子,风雪凌冽,她略显单薄了些。   止戈缓步走到偌大的棺木旁,伸手一寸寸抚过尚未来得及雕刻的棺木。里面躺着的,便是她的父亲。而她的兄长颜征与侄子颜战,此刻身死他乡,魂魄尚不得归故!   先祖扶风,怕是再也没有想到,他的后嗣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吧。世代忠烈,马革裹尸,用血肉筑起来的威严,在天颜面前,终究不堪一提!   镇国公如何?   世代享诸侯之礼又如何?   到头来,还不是抵不过这一色的桃菲之艳!   目色一点点沉下去,眸光冷冽,指尖划过楠木,刻下一道道血痕。   颜错大骇,目色一变再变,楠木毛糙,实在不该给她自损发肤!   “父亲……”止戈俯下身去,将脸贴在棺木之上,喃喃开口,低低吟诉,“女儿不孝,这就带您回家!”   说罢,随行而来的侍从立刻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左三右四分居两侧,稳稳地从战士手中接过了楠木棺。   先前那位给止戈取衣的男子,略略上前几步,揖了一礼,恭敬道:“七公子,路给您让了,我家姑娘便先行一步,来日得了空,再亲自上门道贺。”   话罢,便退至后面,让出前路。   然而,回城的路却依旧被出城迎亲的队伍给堵着,汜水湖方圆千里,从大陆通往帝都除去水路,也就只有这么一条天栈。大雪天,冰层封住了水路,此刻,难不成要从冰上过?   虽说冰层厚了些,可是这原本由十六人抬的棺木,此刻却只有八人,若从这里入城,常人委实是办不到的。   “国公大行,归——故!”   身后侍从低沉的声音,混宏地传开来,冲破厚重冰冷的空气,回绝于冰封的汜水湖上。   栈道上的男人只觉魂魄一震,冷意霎时从心底散开来。   宁昭似乎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一幕,眉目一蹙,枯潭死水般的眼眸幽深得让人生骇,握在手里的锦盒几乎被他捏得裂开来。   就在那一个“故”字脱口而出的之际,风雪乍烈,压在天栈桥的楠木棺陡然凌空而起,只是眨眼间,那偌大的楠木棺便消失在天栈桥上!   “七……七哥,”身侧的颜暿颤了颤,狠狠地扯了扯宁昭的袖口,口齿有点不清,“那是……那是传说中的御风踏雪么?” 第一卷 止戈为武 第五章、宁昭(1)   宁昭回身望着踏雪而去,渐渐隐没在大雪里的背影,紧抿薄唇,未吐一字。   “七哥?”颜暿连连扯了几下宁昭的袖口,见宁昭的脸色不是很好,默默地站得远了些。   七公子宁昭的性子微妙难以琢磨,面容虽精致温柔,却性情冷清且带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淡漠。   他十三岁便随镇国公上战场,十五岁时已是战功显著。   可是三年前,松云关长水一役,七公子宁昭手下三千将士几乎全军覆没,让燕国沉寂半年之久。然而,或许那一战太过惨烈,七公子九死一生地回来之后并未得到封赏,甚至连牺牲在战场的烈士也未得到任何封赐!   那一战,七公子亦是身负重伤,从此缠绵病榻再未上过战场。   今日若非要迎娶漠涟格桑公主,七公子定然不会出府。   大宁的皇嗣,出身的时候都不姓宁,但是自扶苏帝以来,这千百年来的陈规,在宁昭身上打破了。   宁昭生来就姓宁。   宁昭无母,这是全天下都知晓秘密。   当今帝君年轻的时候常喜欢微服私访,有一年深冬,也是如今这般大雪的天,柏家宗主亲自送来一个襁褓中的男婴,那孩子眼珠子一转,望着帝君便笑起来,帝君细看之下,便赐予宁姓。   其间原委各说纷纭,有人揣测,此子乃是宫外贱民所生,因未得见帝君,是以只能将此子送与柏家,尔后柏家将他送到了帝君手里。   也有人揣测,此子乃是帝君与柏家某女子所生,因柏家女子誓不嫁人为妾,是以终不能与帝君相守,只能将此子送与帝君。帝君疼惜那柏家女子没有名分,便将这初生下来的婴孩赐“宁”姓,以弥补自己的愧疚。   此两种传言,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相信后面一种,毕竟这些年宁昭基本是在柏家养成,无形之中便也成就了后面一种说法。   只是可惜,柏家自鬼谷先生谨谦之后,便再也不参与朝堂政事,世代享爵奉医,在政事上终也帮不了七公子宁昭半分。   柏家虽说不与政事,却也是老字号的帝师之家,当年鬼谷先生谨谦便是扶苏帝的授业老师,有这个身份放在那里,加上出生便得了宁姓,多多少少也会有人捧着。   另外两位宁姓公子,一位是皇后所生的嫡长皇子宁暄,皇后是姜国的长公主,如今姜国国主的嫡亲姊姊,身后扶持自然不言而明。   另一位则是宠妃萧氏所生的十五子宁映,因为萧氏受宠,萧氏一门在朝占据要职,身后势力与皇后姜氏、以及故去的镇国公颜氏形成大足鼎立。   当年镇国公夫人怀有身孕之时,在一次家宴之上,帝君指着那迟迟不肯出生的腹中孩子,玩笑说,若是生了男孩,他日他定指一位公主下嫁,若是女孩定是要嫁于皇家的。   当时,宁昭四岁,却已有色心,只捏着父君的衣角求道:“父君,将那妹妹嫁给孩儿吧,孩儿喜欢那肚子里的人儿,和她说好了的!”   惹来帝君嗔怪:“昭儿怎就知是个女娃儿,指不定跟你一样是个男孩子!”那个时候,镇国公府上只有颜战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希望能够再得一子,女儿绝非大家心中所愿。   “我跟她说好的!”小宁昭红了脸,气鼓鼓的,眼神相当认真。   这一下惹来镇国公夫人的笑颜,童言无忌,这素来不多话的小人儿竟然会突然如此执拗,那认真的劲儿委实是惹人怜爱的。   “她是怎么跟你说好的?”颜夫人摸着自己已近十二月的肚子,笑得眉目慈祥。   “妹妹说她要嫁给我做妻子的!”虽然还不知“妻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说到这个词的时候,潜意识里还是忍不住红了红小脸,但是眼神依旧很认真。   “哈哈哈……”镇国公笑起来,“陛下,若是个女娃儿,就依了七皇子如何?”老国公当时是真高兴,一眼便就相中了这个未来的女婿,也顾不上自家夫人肚子里面的究竟是不是女娃,这就便是先答应了。   自是不能驳了老国公的面子,何况本也有此意,帝君一笑,道:“既然两娃儿都说定了,国公也无异议,朕自然无异议了。”   此事便就这样成了,被七公子宁昭一语中的,颜夫人果然生了个女儿。   只是,当时大家都自动忽略了,将来若是这婚事不成了,七公子宁昭还得唤这十二月才出生的女娃儿一声“姑姑”,而非“妹妹”!   “七弟,这宗室小姑姑的性子倒是冷傲得很,你的这个决定看来不错。”那厢,五皇子颜暐(wei第三声)嘴角噙着略略的笑意,随风送过来冷然的话意。    第一卷 止戈为武 第六章、宁昭(2)   宁昭微敛着目色,嘴角勾着一痕清浅的笑意。颜暐是在讽他的舍弃倾塌下来的颜家,而迎娶漠涟君姬!   很显然,如今这个形势,他宁昭是低估了孤隐颜家的实力,或许不该如此弃了本宗族的这位小姑姑,而改娶漠涟的君姬。   “七弟果然是九转绝情的心思,这孤隐颜家方才塌下天来,你竟舍了这颜家的小姑姑,仅此一点,我们兄弟几个也是断断比不得的。”颜暐的眼风淡淡扫过站在风雪里的宁昭,嘴角的笑意更是盛了几分。   颜家的小姑姑怕是不好弃,如今他宁昭算是得罪了孤隐颜家,而在颜氏宗主没有移转之前,那位素来足不出户的小姑姑便是唯一的继承人。   此,是他宁昭自毁前程。若那小姑姑当真有那个实力撑起颜氏,宁昭今日虽得了漠涟的君姬,却是失了整个颜氏的支撑!   十一子站在宁昭身后被颜暐话哽住,自知今日之事是七哥不对,一时间之铁青着脸,找不到反驳的词。   “七弟,莫怪兄长没有提点过你,朝政权术这种事情不是你装着冷言寡语便能玩出花来的。今日小姑姑虽让了这个路,却是将你我踩在脚下过去了,这一巴掌扇在你我脸上,算是替他孤隐颜家出了这一口憋屈的恶气。”颜暐拂了拂衣袖,拂去满身的白雪,目色里面闪过一线的杀意,声音更是冷了几分,“只是,她却依旧没有看清楚她到底扇的是谁的脸!”   宁昭明白颜暐的意思。   这路,她颜止戈虽然貌似恭恭敬敬地给让了,但转眼便抬着棺材从他们头上踩过去,这一脚踩的虽是宁昭,却实实在在地抽了帝君一记耳光。这大不敬的罪名,若是深究,那是逃不掉的了。   而颜暐此举无疑是打算让宁昭落井下石,借着这个理由将孤隐颜家彻底从本宗族内部拔除干净,煞了那颜家小姑姑的冷傲气焰!   颜暿望着笑意不明的宁昭,对于五哥颜暐的言词也未掷可否。他依旧沉默着站在那里,眉目微敛,虽嘴角的笑意漾开,黑曜石般的眸子却没有一丝丝的波澜,冷冽得仿似能够结出锋利的冰刃。   忽地,宁昭动了动,转身牵了一匹近身的马,一撩袍缎便翻身上了马背,调转马头,纵马而去。   “哎!七哥!七哥!你干什么去?!!”颜暿目色大骇,跟在后面追着喊,只是跑了一段路,终也追不上,只得停下,傻愣愣地嘀咕完后半句:“你……你不迎那君姬了?”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宁昭纵马消失在雪色里。   颜暐看着宁昭决绝转身回城,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了些。他要的就是这个结局,且莫说能不能扳倒孤隐颜家,此次他宁昭算是彻底倒下了。先是得罪了孤隐颜家,如今为了那个小姑姑,竟然又弃了这千里而来的漠涟君姬,双双得罪,里外不是人。   他这样急着回去,他以为还能挽回什么么?依着那小姑姑冷傲的性子,便是颜家真的天塌下来,颜止戈也不会领宁昭的情了! 第一卷 止戈为武 第七章、断发(1)   浩荡的大雪,封了视野。   宁昭站在镇国公府前,望着那满目的白色,忽地止了步。有些话,然她一直没有相告,那么这个时候去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既然如此,这个门进与不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手指一寸寸抚过袖间的锦盒,镂空的牡丹缃纹图,此刻抚在指间,扎在心里。锦盒里面躺着的,不用看也知道那定是他昔年送与她的短箫。   那女子半敛着眉目,浅浅一笑,道:此物虽谈不上价值连城,却是曾经比长安命贵的东西。   不是价值连城,却是比她命还要贵重的东西。然而,再是贵重,终究也是曾经之事,如今已经重回到他手上,于她便是再无过去。   她说:长安借此祝七公子与公子夫人能永结良好,白头偕老!   那一字字、一句句,她说得寡淡,他却听出来了切齿之音,那样宁静淡漠的语气之下,她待他的恨是否已然刻骨?   他送她短箫的时候,说“以箫寄情,箫损情断”,那汜水湖的寒玉做成的箫,若非刻意毁之,是绝计不可能有损毁的,他为的只是得她一心一意。如今她便是连这本来都不在乎了,也就谈不上曾经,若是非要与她谈,也只能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头。   或许,于世人看来,他宁昭原本就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颜暐说得对,他宁昭这样九转绝情的心思断不是别人可以作比的。   偌大的镇国公府看在宁昭眼里,最后只剩下三个字——自作孽。   宁昭握着手中的缰绳,身后的踏雪低低吟了几声,耷拉着脑袋,一步不落地紧跟在主人身侧。   就在转身之际,镇国公府的侧门“吱呀”一声,毫无预兆地开了。宁昭侧身望着里面出来的马车,驾车的俨然是平日里寸步不离止戈的阳钺,那么,车里的人定是颜止戈了。只是,这个时候,她要去哪里?   宁昭虚了虚眸子,眼风一扫,恰巧望上掀起帘子探出来的那寸目光,心下陡然一凛,这个时候,她又能去哪里!   “公子。”   方一出门,阳钺便见宁昭立在一丈之外,只略略颔首,将原本并不快的马车缓缓停下。   宁昭亦只轻挑了一下眉目,直接上前去掀帘子。一侧的阳钺非但不曾阻拦,反是略略侧身让了让,很识趣地敛了眼帘闭了嘴。   “长安,”宁昭站在车下,望着坐在车内的女子,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清俊绝色的脸庞上,那清冷的模样霎时再次冷了些许,“你这道旨意是求不下来的。”他淡淡开口,嗓音清冽,隐着一层不动声色的温柔。   车内的白衣女子眉目微蹙,同样清冷的眸光静静落在宁昭身上。隔着削薄的面纱,隐隐可以窥得面纱下的一张容颜。那静谧冷冽的目光忽地一动,枯如死潭般的眸色渐渐清亮起来,淡淡的嗓音夹杂着几分笑意,她缓缓吐字:“求与不求,那是止戈的心意,求不求得来,不仅仅要看帝君的心思,那还得看止戈有没有这个本事。”稍稍一顿,眸光凝在宁昭眼中,继续,“然而,但凡这些,都是与七公子不相干的。”   女子的眼里渗出笑意,宁昭看不见她的面容,但那凝结在眼底的笑,却让他生寒。   “长安,”宁昭敛了敛目色,薄唇微抿,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再抬眼问出一句与前毫不相干的话,“你非得与我这般生疏么?”   “生疏?”素衣女子略略歪了歪脑袋,锁眉低低咀嚼这两字,只消片刻,又忽地轻笑出声,眼风一挑眸光荡开,眸色陡然冷下去,“七公子若是不提,止戈倒是忘了这亲疏之分。”   颜止戈坐直了身子,收了收抱在怀中的木盒子,藏在袖间的十指微微收拢,眉角眉梢沁出冷意:“若按照君臣之礼,七公子该唤止戈一声‘郡主’,若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七公子更该称止戈一声‘姑姑’,女儿家的闺中乳名岂是七公子可以随意叫唤的?”末了,目色一凌,如刀子一般剜在宁昭心上。   姑姑?   宁昭瞳孔微缩,她还真敢说!   “你不信我?”宁昭凝了目色,还是问了不该问的。   止戈望他,那清明的眸子里再次染上不动声色的讽刺。信?若是不信,又如何会等到现在?她曾经信过,信他会给她一个交代,然而却也只是信过,以后不会再信!   “既然不信,为何不问?”宁昭沉了沉声,“既然不问,为何恨我?”   “负我在先,何不能恨?既已负我,何必再问?!”止戈目色一沉再沉,陡然一拂袖,扇风从袖间荡出,骤然夺了宁昭撩起的半边帘子,继而“唰”一下合了帘子,只听里面冷冷吐字,“明焕,事已至此,你我已同陌路,又何必纠缠不清?!”   陌路?   纠缠不清?   宁昭眉目一拧,他尚没有问她这些年如何欺瞒于他,她倒反是怪他负了情愫,竟要与他陌路,那张薄唇一张一合间尽是疏离的言语!   说他宁昭薄情,她颜止戈又何曾情深过?! 第一卷 止戈为武 第八章、断发(2)   “阿昭,”里面的女子默了默,再次开口:“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天下,还有什么是我孤隐颜家无法给你的?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是我颜止戈比不上的?纵使外人如何嘲弄于我,你终究也是懂我的。我从前以为,我做一世的温良贤妻,伴你一生无忧,你是欢喜的。原来,长安终究不及你的万里河山梦。”天际落雪一般的嗓音,柔软,却又冷清。   “那么,”女子一顿,再次冷了声,一字字吐出,“从此往后,你想要的,也将是我想要的,不死、不休。”   宁昭的呼吸蓦地一滞,瞳孔一缩再缩,一把撩了帘子,身子一探,伸手一把竟将里面的止戈拽了过来!   颜止戈没有料到宁昭会突然出手,目色一沉,欲要躲开,只是顷瞬,人已然被他钳制在了胸前。   “公子!”   阳钺眼角抽了抽,也断断没有想到这二人会在此时出手,上前一步便要阻止。   “退下!”宁昭一喝,沉声道:“没你的事儿。”   阳钺目色微滞,望了一眼那里的止戈,须臾间便敛了气息,还是退到一边,只作聋哑瞎。   “不死?不休?”宁昭目色沉骇,声音冷冽,“那你告诉我,我想要什么?”他一手捉住她的手腕,一手捉着她的后颈,凭借男人天生的力道将她紧紧扣住,冷俊的容颜迫在她的眼前。   止戈挣了挣,没有挣开,继而作了罢,敛了眸色望上宁昭那冰冷的眸子,只轻笑道:“七公子这是要与我动手么?”   “宗室族前,先人灵下,七公子如此欺我无亲孤女,这便是你天家的体统?!”   眼里的笑蓦地一凝,话音未落,一记眼风如刀送出,被扣住的手臂陡然一转,手腕一折变掌成爪抓向宁昭的手臂,而另一只手以掌为刀直劈他的面门!   宁昭目光微收,略略侧身,手下一松,放了止戈。顺着迎来的掌风往后仰去,修长的手指只轻轻抵了一下车沿,借着力道闪身跃出几丈。   然而,就那火光电石之间,只听“嘶”一声,虽是躲得及时,上好的锦缎终究也被那素衣女子撕下一块。   “以强凌弱,以长欺小,这便是你颜止戈如今的体统?”宁昭落在几丈之外,此刻眼波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认真,那张冷俊的脸上没有一丝戏谑。   阳钺的眼角抽了抽,不动声色地往后站了站。   止戈望着他不动声色收在袖间的手臂,再对上他那一本正经的眼色,只觉太阳穴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凝着目色不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龙章凤姿的冷清男子。   当真是厚颜无耻!   对峙良久,止戈一敛目色,望着方才打斗间落入自己手中的那方锦盒,浅浅开口:“既然这份礼,公子看不上,不如毁了吧!”   话罢,未待宁昭反应,一扬袖便将那物抛了出去。   宁昭眉心大震,想也未想,纵身一跃,踏着落雪去抢那丢出去的锦盒。   止戈一声冷笑,目色沉骇,拂袖一敛,只见那锦盒“砰——”一声被震裂开来。那一霎,隔着漫天的雪花,纷扬了满目的青丝断发!   宁昭目色一滞,胸口的真气顿时大震,踏雪而上的身子来不及接住落下的东西便失了控制。   一连退了好几步,方才稳住身形,望着落在脚下碎去的青玉短箫,宁昭铁青着脸色,将薄唇呡成了一条线。   止戈拂了拂衣袖,提着裙摆悠悠下了马车。隔着几丈的距离,冷冷地望着站在雪中的锦袍男子,眼里结出冰来。   断去的青玉箫被掩埋在厚雪之中,漫天的青丝伴着雪花随风飞扬。   “长安……”宁昭抬眼望着那飞舞的青丝,脸色煞白煞白,紧抿着薄唇,终究还是未再置词。   以箫寄情,箫损情断,长安这是交绝之意。而这满眼的青丝断发更是决绝,女子断发如断头,长安赠他青丝断,便是告诉他这世上再也没有他的长安了。   止戈在对面立了立,最后冷冷地望了望站在那里的宁昭,径自上了车,放下帘子,道:“阿钺,走罢。”   阳钺听得一声唤,看也没看宁昭,赶紧跳上马车,赶着车离去。   宁昭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闭了闭目,嘴角忽地一翘,毫无预兆地勾出一点弧度,一线血红终于也无法咽进去,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漫天飞雪中,世界被渲染得一片素白,少了往日的喧嚣,多了几分凄凉,宁昭负手而立,雪花飘落在青丝间、衣襟上,削薄的唇角依旧噙着一如往常的弧度,笑意缓缓浮现,却夹杂着一丝空寂。   往昔回忆,却已成牵绊一生的劫数。   宁昭仰望着灰蒙蒙的苍际,许久终于轻笑出声,幽绵叹息:“你在报复我么……” 第一卷 止戈为武 第九章、胁旨 车轱辘压过的痕迹,很快被大雪掩去。 阳钺不紧不慢地赶着马车,浓眉微拧:“姑娘,您方才有些过了。” 虽然隔着帘子,看不见外面的男人,但止戈还是抬眸淡淡扫了一眼。轻一拂袖,稍稍挺直了腰杆,好看的手指浅浅地拂过抱在怀里的沉香木盒,默了默,终于还是缓缓敛下眼帘,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雕龙刻凤的沉香木上。 “人心总是会变的,”女子动了动唇,叹出一句,“阿钺,或许你我皆从不曾了解过他。” 阳钺的浓眉拧得紧了些,扯了扯唇角,最后还是未再掷词。 他只是一看客而已,根本改变不了命轮转动的轨迹。 “阿钺,你的前尘,我在所不问。只是,我虽信你,日后却也容不得你如此袒护于他的。”止戈合上眼帘,面容沉静,淡淡的冷意层层散出来。 “阳钺知道了,只是姑娘也莫要苛责于我。”阳钺挑了挑目色,眸子深处泛出点点幽蓝。 对此,止戈并未掷词,算是许了。 阳钺是六年前宁昭给她的,她不知道宁昭与他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只是这些年她并没有在这个男人身上发现异常。他身负绝技,却处事淡然,也断断不是寻常人可以轻易掌控。既然他愿意侍奉着她与宁昭,也不曾有偏私的举动,她自然不会苛责于他。 “苍梧云家和云国君家可曾到帝都了?”止戈忽地睁开眼眸望着外面,清冷冷开口。 “云国君家派来了长公子君澈,一个时辰前已经候在宫门外了。半个时辰前苍梧云家的家主云晏传消息来,说半途遇了南国荀家的人,这个时候也应该快到了。”阳钺敛了眼中少许的情绪,态度恭谨,却依旧不生卑亢。 “南国荀家的人?”止戈蹙了眉,“他们来帝都作甚?” 近百年来随着宁氏衰微,燕国苍氏的问鼎之心天下共睹,姜国莫氏虽不曾有问鼎之举,这些年明里暗里送入帝都的人愈发地多了,窃国之心可昭。 而云国君氏,五百年前一场氏族内斗血流长阶,宗族元气大伤,这些年虽有送人过来,却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并没有卷入天下之争的私心。 漠涟郎氏,自太祖建起防沙墙之后,便一直扎营戈洛库草原深处,与狼为伍,偶历风沙,传承千年,并没有磨灭掉他们那如狼似虎的戾气。只是,却因受神庇护,没有入主中原之心。 然而,这并不代表漠涟郎氏不会加入天下纷争,“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古如是。宁昭的婚事便是最好的证明。 西云天下,分封五氏族之中,唯有南国荀氏,自分封以后还算恪守为臣之道,不曾有大过。近百年来宁氏虽有衰微,因着战乱,荀氏也无法年年顺利进贡述职,却一直没有发兵进战。 几十年前,宁氏与燕国苍氏皆欲与南国联姻,南国皆以缘由婉拒。后宁氏震怒发兵讨伐过荀氏,相持一月不足,宁氏大败。原以为荀氏自此会争夺宁氏锦绣山河,却不想只是断了与帝都的来往,甚至一再拒绝燕国的联合,只道一句:君疑臣之忠,臣为民而拒之。然,一日为臣,世代为臣。 再后来,宁氏帝君感其忠义,许其每年冬至进帝都述职三日。 只是,今年的述职之事已然了了,这个时候不得招而再进帝都,所为何事? 止戈想了想,吩咐外面的阳钺:“现下尚不是逼宫的时候,让君澈先回府上歇着,不必随我一道入宫。” 阳钺并没有立刻应承止戈的话,而是默了默才道:“既然姑娘不想走这一步,不如让君公子去云舒阁避避嫌,待一两日后再上府上吊念国公,可免了些碎言。” “嗯,如此是好,让他先与云晏见个面,免得生出事端来。” 阳钺自是知道止戈在担心什么,也未再掷词,毕竟止戈这样的担忧不是不存在,苍梧云家的那位主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让君澈过去守着,安生些。 “回去差人去给七殿下诊个脉。”止戈再次开了口,提到宁昭,语气愈发地疏离,连着称呼也用上了敬语。 “公子他……” “我知他不需要,”止戈打断阳钺的话,“只是,我终不愿再欠了他的。” “诺。”阳钺默了默,低声应下。 柏家的医术可生死人肉白骨,从来都是西云大陆无人可以超越的,那区区的内伤自然不成问题。只是,终究是他让了她,走了这个门面,求个心安而已。 阳钺纵上马背,贴在高头白马耳侧喃喃说了几句,便一个闪身消失在街头巷陌,那马儿却依旧循着入宫的大道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车帘子一动,阳钺又回来了。 “君公子已经去了云舒阁,云晏姑娘也已经到了,不过……”阳钺目色动了动,接下来的话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直说便是。”止戈略略掀了掀眼皮,望着外面。 “南国荀家的那位也一道随云晏来了。”阳钺面露难色,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些许的弧度,素来幽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终于也泛出点点的笑意。 止戈的目色一滞,荀家的那位进来插一脚,委实有些让人束手无策,真不知道有魅姬一称的云晏遇上风流没有下限的荀川会是个怎么的行情? 止戈嘴角一勾,这个行情还是蛮令人期待的。 “行事小心些。”止戈敛了敛嘴角的弧度,这个时候来帝都,不管那个传说中的荀家世子如何不成器,总归还是要小心些的好。 阳钺沉了沉目色,自是明白了止戈的意思,勒了勒手中的缰绳,嘱咐道:“姑娘进宫万事皆要小心,切莫忘了那位深宫中的帝王曾经也是颜家子嗣之中角逐出来的最优秀的男子。” 止戈笑了笑应下,这个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麻痹大意的,能够坐拥那个位子,自然不是一般的人。即便今日他待她颜家做出这样的抉择,颜家自然也不可能说他昏庸无道,时局所迫,无可奈何。 只是作为颜家长公子扶风一脉,任他时局如何,国丧三年也是必须的! 阳钺候在宫门外,止戈抱着雕龙刻凤的沉香木盒孤身一人穿过重重重重的宫墙,一步步走在夯土累筑而成的阶梯之上。铺天盖地的白雪很快湮没了来时的路程,埋了一路的痕迹。 这一趟,无论是交易也罢,胁迫也罢,总之该属于孤隐颜家的,她颜止戈一寸不让! 第一卷 止戈为武 第十章、国丧   五公子颜暐与十一公子颜暿迎着漠涟的君姬朗桑回到宁昭府上的时候,原以为宁昭肯定不在府上。他那策马而归的速度,定然是要去与颜家的长安郡主解释什么的。可是,颜暿安顿好朗桑之后,回头便看见他的七哥好端端地坐在书房内。   “七哥,你怎么……”颜暿扶着朱门,一句话问到一半,便是反应过来,若是真的要解释什么,何必等到今日。   “那你怎么不去迎那小公主?”颜暿蹙了蹙眉,很显然,对于宁昭这种不顾前后的做法有些不赞同,“给五哥他们落下话柄,多不好。”   宁昭坐在那里,微敛着眼帘,目光静静地落在身前的一方锦盒之上。颜暿望了一眼,那好似在天栈桥上小姑姑送给他的贺礼,只是锦盒貌似换过了,与先前的略略不同,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竟然顷刻间便让他失了颜色。   “这个婚注定成不了,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差别。”颜暿原以为宁昭不会答他,他却难得好心情地开了口,淡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为何成不了?”颜暿不太明白宁昭的话,父皇都已经悔婚了,难道还要顾忌到孤隐颜家么?   宁昭望着那方锦盒,勾着嘴角,浅浅一笑。无论如何这个婚,都是成不了的。颜止戈十六年来从不出门,今日出门迎丧,便就向天下表明了态度。既然她踏出了那道门槛,又如何还能容得他成了这个婚?!   “国丧。”宁昭略略抬了抬眼皮,薄唇微启,吐出两字。   颜暿一怔,瞬而笑开来:“父皇三日前没有下旨办国丧,今时今日,漠涟的君姬都已经抵达了帝都,又怎么会再下这道旨意?”   宁昭静静地望着对面的颜暿,墨玉一般的眸子漆黑不见底,静谧得让人窥探不出任何心绪。颜暿被他这样瞧着,忽地觉得浑身不自在,只能轻咳了几声,别开目光。他每每这样瞧人的时候,那种无形的压力,让人不敢直视。   望了许久,宁昭敛下眉目,他也没指望颜暿能够看清今时的局势。三日前,止戈在等,等天家下这道旨意,天家没有下。那么当下,依着那女子的性子,便是由不得父皇了,这一道旨意不下也得下!   何况……   静坐了片刻,果不其然,国丧的旨意便匆匆颁下来了。国丧三年,凡颜氏子嗣一律不得行大喜之事,禁喜乐,与漠涟的这一婚事也不得不往后硬生生推三年。   “七哥,小姑姑怒了……”颜暿望着宁昭手中的那道圣旨,耷拉着脑袋,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他的父皇真的会在这个时候下这道旨意,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而让颜暿更加不安的是,那位足不出户的小姑姑怕是极端不好惹的,几十年不出声,这一上来便狠狠地咬了天家一口,父皇竟然被威胁!   那么,那孤隐颜家到底还有什么能够让帝君在这个时候做出让步呢?   宁昭站在那里,仿似根本就没有听到颜暿的话,他微仰着面孔,表情凝然不动,目光清幽远放。雪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冷风猎猎地从身后灌进衣袍,脑后的青丝被风拂起,凌乱地在苍白的脸颊上浮动。   有那么一刹,颜暿望着这个背影腰背陡然一震,那深邃的沧桑之感迎面扑来,让他尤觉悲凉!   忽地,宁昭嘴角一翘,竟无声地笑开来:“怒了甚好。”怒了,说明她还是在乎他的,他的婚事被推后了三年,那么她的又何尝不是?   只是,长安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让那个人做出让步?   那一抹清雅绝伦的笑,自唇角一闪即逝,眼里的冷光被覆下的眼帘掩了下去。   “为兄以为,你纵马归来是去……”颜暐望着宁昭那近似怆然的背影,幽幽开口,“七弟,你太优柔寡断了。”   宁昭立了立,对于颜暐的话依旧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拂了拂衣袖,将那一道圣旨收回了袖间。   回来之前,颜暐就曾提过,颜止戈拂违天颜,那是大不敬。如今,他是在说他没有先对颜家下手,优柔寡断,反是让长安将了一军。名为提点,实际上是说他妇人之仁。   五公子颜暐是长公子宁暄的人,这个人阴戾狠辣,性子如毒蛇一般,这些年明里暗里给宁昭的麻烦从不间断。有时候宁昭还真的只能庆幸,若非命大,换做旁人,怕是已经死了不知多少次。   宁昭将圣旨收好,拢了广袖往屋内去,大雪覆在檐下的阶梯之上,每落下一步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静谧的风声里显得尤为悲凉。   忽地,宁昭驻了足,立在玉阶之上,目光落到颜暐身上:“五哥现下死守着我,倒不如多注意些颜家那位,怕是用不了多少年,这大宁的天下便要真的改姓颜了。”   宁昭站在那里,一向冷颜冷色的面容上绽放出温润的笑意,原本被冰封在深处的美色竟也在顷刻间于眉宇间铺成开来。那自身上流淌出来的光彩,与落雪交合在一起,令人闪了神魄。   缓了缓,宁昭继续:“毕竟明灏开国帝王之中便有一位女帝,千百年后再出现一位君临天下的女帝也未尝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拂了一身的落雪,宁昭敛了敛眉目,径自进了屋。随后,十一子颜暿拉回被宁昭震飞的魂魄,一拢衣袖便追了进去,留得一身煞气的颜暐立在大雪里,面色阴晴不定。   颜暐站在那里,忽地意识到宁暄最大的威胁或许根本就不是这个近年来被帝都人奉为第一美人的病弱清冷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