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金剑凋花录 楔子 茫茫戈壁,大漠黄沙。一滩残阳染红了云霞,血般地将赤红的光芒泼在凄凉的沙土上,一匹骏马顷刻间栽倒在地,马上之人灵巧地飞身而起,稳稳地站在地上,那匹马则累得有出气无进气,四蹄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地,死了。 身后,打破寂静的喊杀声渐渐响起。 夕阳下孤寥站立的人影,背朝阳光,于沙土之上拉长了影子,迎着风沙,衣袂猎猎。那人仰起头看着晴朗无垠的天空,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终究是逃不过这场劫数。既然如此,不如…… 伤痕累累的手,抽出了背后鞘中的剑。剑离开鞘的那一刻,金光万丈,日月黯淡,风云变色。 黑云压境,狂风之中挟了几分血腥的味道,金亮的剑尖迎风低鸣,似兽低狺,怒吼着迎接那黑压压的如潮水般涌来的追兵。 师父曾经说过,这惊天剑不仅削铁如泥,剑身更藏着一招举世无敌的绝技:只需一剑,便可于瞬息之间,取敌方百人性命。 那人跳上一处沙丘高地,一手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剑。师父说:惊天剑的绝技,只能使用一次,否则…… 只有这一次机会而已,不成功,便成仁。滔滔的内力自体内爆发开来,剑身簌簌颤抖,尖锐的嗡鸣声直冲云霄,震耳欲聋。 “不好!快退下……”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呼,“这是惊天剑的……”那警告来不及说完,阴霾的天空被耀眼的利刃劈开,无数光芒照亮了四处,吱吱啦啦的一圈冲击之后,空气中弥散着焦糊的味道。 “轰隆隆隆——”迟来的雷声,惊醒了世人。 一滴殷红的泪水坠入脚下的黄沙之中,转瞬间,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 一、【两位美人如芙蓉般矗立于水上,美得灼人眼目】 落城最近连发命案。一连七天,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横死街头,而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是被剥去了脸皮,赤身裸体地僵直死去。 这些死者们最重要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均为男性。 没有衣物,没有能够证实这些死者身份的物品,落城上下没人能认出这些死者,这桩无头公案让落城的捕头们个个愁白了脑袋。 七名死者根据死的时间不同,身上的伤痕也有不同。第一名死者是脖颈被一刀砍断而死的,身上并无其他伤口;第二个人身中五处刀伤,手腕有被拘禁的痕迹;从第三个人开始,折磨开始变本加厉起来,触目惊心的鞭痕烧伤遍布身体;到第四和第五个人,死者的新伤旧痕教人不忍再看,身上很难找到一块完整的皮肤;直到第六七个人的时候,死者不但已体无完肤,而且肢体也开始残缺不全起来。 越到后来,折磨摧残的程度便越发毒辣起来,其手段之凶残,令人发指。 一时间,落城上下人人自危,生怕哪一天,就沦为这凶残杀人恶魔的刀下冤魂。 而此时,在风声鹤唳落城中,唯有品乐坊内仍是气氛祥和的一片。歌舞升平的美景让人不觉陶醉,进了这里,就好像与外面那凶险的世道瞬间隔绝开来似的。 无论江湖有多动荡,无论乱世有多飘摇,无论局势有多复杂,这世上总有一处逍遥自在的桃花源,让人远离喧嚣,忘记烦恼,纵情欢笑。 而品乐坊,必然是这些桃园圣地中最高雅的一处温柔乡。 这一日,踏雪山庄将整个乐坊包下,大厅中央,七个身材曼妙的少女舒展水袖,在水池边就着悠扬的乐音翩翩起舞,腰肢如柳枝般柔美,清冷的月色自上方的天井倾泻下来,泼溅在少女们轻薄的纱衣之上,好像隔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迷雾般,朦胧绰约,身体的曲线被明暗的调子勾勒得越发暧昧。 不愧是是落城首屈一指的歌舞乐坊,几位舞姬各个均有天人之姿,技艺更是无可挑剔,少女们迎风而立衣袂飘飞的样子,好像七位羽化飞天的仙子。 庄主沙伯烨今日兴致似乎颇高,平日里一向冷漠的容颜看起来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在眉宇之间,隐约透着丝丝缕缕的喜气。这点细微的雀跃,不擅察言观色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纵使看不出来,江湖上也知道踏雪山庄最近春风得意,势头正盛。 因为赫赫有名的武学世家沙家,刚刚得到了一件无坚不摧的宝贝武器,惊天剑。 据说此剑由一代铸剑宗师钟离子所造,至阳至刚,断金如泥,而在传说中,惊天剑更有一个独步武林的秘密。 除了钟离子本人和他的亲传弟子之外,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多。 有传说称,钟离子铸惊天剑当天,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瞬间聚集了阴沉沉的乌云,一时间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飞沙走石直冲云霄,三里之内的飞禽走兽奔逃绝灭,这场惊天动地的骚乱,足足三日方才平息。因此,此剑得名为“惊天”。 三天前,江湖传言钟离子投奔了踏雪山庄,庄主沙伯烨待之如上宾,钟离子认为惊天剑与踏雪山庄有缘,便将此传奇神物慷慨相赠,江湖各路人士无不羡慕。踏雪山庄也知这宝物的价值,于是大宴天下,又包下品乐坊欢庆祝贺,声势壮大,好不热闹。 沙锦煜眼帘低垂,看着月光中舞蹈的七人,睫毛的阴影投在眸子里,让人看不清他的那双眼睛里,到底在注视着什么。 沙伯烨看了看他,低声问了一句:“二弟,如何?” 对方抬起眼,目光中带着几分迷惑:“什么如何?” 伯烨嘴角微微挑起了一个弧度:“如此景致都不能吸引你的注意,辜负了良辰美景,岂不可惜?” 锦煜脸上泛起一个事不关己的笑容:“这落城一绝的‘九天霓裳’也不过如此。” 正文 第二章 同样是莺歌燕舞,同样是歌舞升平,不过是这里的舞姬比别处貌美一些罢了,便自诩这乐坊的歌舞天下一绝,未免有些太不自量力。 “既然名叫九天霓裳,何不等九位仙子凑齐再下定论?” 锦煜微微一怔,忽而听得人群中爆起一声惊呼,转头望去,只见从那天井上方袅袅婷婷地飘下一个人来。 是个女子,虽说颇有几分姿色,但比起那跳舞的七人来,容貌不觉逊了几分,可她一身七彩羽衣光艳照人,腰间系着一条月白色的丝帛连在天井之上,朗朗月光之下看不分明,乍一看去,真的好像一位下凡的仙子般不食人间烟火。女子在半空中起舞。她猿猴般灵巧地攀援着月白色的丝带,优雅悠然地上下起舞,忽而放下腰间丝帛,如一条晶莹的蚕,静静吐放着自己的风姿。 锦煜抬眼看去,便知那舞姬的力量了得。凭借一根丝帛于空中起舞,若没有些本事是万万不能如此自如的,想这女子如此纤细的腰肢尚能如此,想必是身怀武艺。 悠扬脉脉的乐声忽而变奏,急转直下之际,下方的水池突然惊起波涛,一位青衣女子自水下跃出,手中一柄长剑寒光四射,直取半空中悬挂舞姬的丝帛。 剑尖轻松挑断了丝帛,那舞姬的身子直直地朝向水池中央坠落下来—— 在座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惊,却听得乐音一转,从急促复又归于平缓,那身穿七彩羽衣的舞姬稳稳地落在水池中央一棵含苞待放的莲花之上,仔细看去,原来她下坠时便单手抓住了莲花花茎,整个人倒立在水上,映着潺潺流水,光彩照人。 而刚刚的青衣女子也在她倒立的同时,单脚踏在旁边一支莲蓬之上,杏目微闭,双手合十。两位美人如芙蓉般矗立于水上,映着池中粼粼的波光,其他七位舞姬众星捧月般地点缀在水池边,仿佛九位从天而降的仙女般,美得灼人眼目。 锦煜不觉看得呆了。耳边传来大哥的低语声:“今日,是‘九天霓裳’最后一次出演。” 二、【锦煜笑了笑:“你的剑呢?”】 三天后,戚月雪以妾室的身份嫁入了踏雪山庄。沙伯烨有一位正室夫人李氏,但迎娶这位二夫人的礼节和声势,不次于明媒正娶。 锦煜这才明白大哥所说的“最后一次出演”是何含义。原来那位于半空中起舞的舞姬,正是他即将过门的嫂子,戚月雪。 戚月雪并不是那种容貌非常艳丽的女子,卸去妆容之后她的五官分明,眉目素雅,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散发出淡淡的书香气息,比起乐坊中另一位头牌柳若红的英气,更添了几分小女儿娇柔性情,动如脱兔静如处子,追求她的人不少,但戚月雪自视颇高,常有人说,能获得品乐坊的戚大小姐垂青的人,必然不是一般人物。 沙伯烨就是这号非同寻常的人物。他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讲排场讲义气,就连纳妾的仪式,也隆重非凡。大婚这天,踏雪山庄热闹不已,前来庆贺的人络绎不绝,将山门挤得水泄不通。锦煜素来不爱这种喧闹场合,喝了几杯酒后便悄然退下了。向门口走去的时候,耳边忽而穿过一声低低的脆响。 武艺高强的他瞬间便听出了这是有人施展轻功登上房檐踩裂了瓦片,来不及多想,他也纵身上房,在房顶上,看见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一身胡服打扮,身穿藏青色的外袍,窄袖露出纤细的手腕,下身着条纹小口裤,脚蹬软棉鞋,头发高高束起,脸上不著粉黛,她蹲在房上看了他一眼,一双眼眸沉寂无波,不见半点惊慌。 他一眼便认出她是乐坊里那位从水中跃起的青衣女子! “我只是想看看月雪成婚的情景。”女子起身向他行礼,“庄主不许乐坊的人来,我只好偷偷前往。二庄主,若红绝非有意冒犯。” 他仔细地看她:“你怎知我是二庄主?” 那位自称若红的女子脸上带了几分绯红,转过视线不去看他,低声说了一句:“三天前,在品乐坊,我们见过。我……知道你叫沙锦煜。” 锦煜笑了笑:“你的剑呢?” 三、【君子远庖厨,女子远江湖。】 柳若红这天在房顶之上,终于仔仔细细地将传说中风流倜傥的踏雪山庄二庄主看了个仔细。她对他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他年方二十,尚未娶妻。她与他是同年生人,不过小他两月。 年纪轻轻的沙锦煜已经是名震江湖的剑侠,一柄长剑舞动四方,“书生剑”的盛名与他出众的文采、倜傥豪放的为人一般为人所知。这位沙家二爷听她叙完来龙去脉,开口便问:“你的剑呢?” 他说那日在乐坊见她,只是从水中纵身一跃的瞬间,便知她功夫精妙,剑术了得,那日之后一直念念不忘,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与她切磋剑艺。 柳若红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位沙二公子,果然不愧江湖上的传闻,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她也想跟他切磋剑艺,只是她没有自己的剑。 柳若红不过是一个舞姬,她有的只是绫罗绸缎制成的舞衣,上等原料做成的胭脂水粉,假得足以乱真的缭乱首饰。舞蹈中使用的那柄剑除了剑尖之外都未开刃,它的主人也不是她,而是乐坊坊主崔景松手中,一件并不重要的道具。 君子远庖厨,女子远江湖。她的一身武艺,不过是为这舞蹈增色的点缀而已。 沙锦煜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而很快地,他的眼神复又亮了起来,不顾礼节地拉住她的手:“跟我来。”柳若红心中暗暗吃惊,可仍是由着他一路拉着自己向山庄深处的房子飞奔而去。二人转了几个庭院,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他推开门进去,她犹豫了片刻,也跟随而入。 他点亮了灯,一处宽敞的大厅映入眼帘,再仔细看去,这屋子四周满是木架,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十八般武器。锦煜大手潇洒地一挥:“随便取一件兵器,今日我们就比试比试。” 柳若红四处看了看,随手取下了一柄短剑,手腕翻转,便向他攻来。二人交手,十招过去,柳若红很快落入下风,短剑脱手而出,沙锦煜收了招式面露诧异:“飞天十九式?你是御剑派的人?” 正文 第三章 御剑派是十几年前名震江湖的教派,剑法以灵活多变见长,剑风偏于阴柔曲折。掌门吕春风于十年前练剑走火入魔、武功尽失之后,御剑派也随之树倒猢狲散,从此消失于江湖,而其剑谱并未遗失,大多被后人修改演变,渐渐融入了武林各家武学之中。只是那纯粹的御剑派剑法,反倒不多见了。这“飞天十九式”,正是当年吕春风的成名绝技,江湖上能够灵活运用的人,少之又少。 柳若红笑着说道:“御剑派早就不在了,我会这剑法,因为我认识吕春风。” 沙锦煜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握住了她的小手:“吕春风在哪里?在下仰慕已久,带我去见他,可好?”原本是风度潇洒的翩翩君子,一提起剑,便成了这副痴迷的样子。 她轻轻抽回手,低下头说道:“明日中午你来乐坊找我,我带你去见他。” 可是第二天,沙锦煜并没有能去见她。 因为踏雪山庄发生了一件事。 一位武艺不俗的弟子死在当天拜堂之后的大厅之上,浑身赤裸,脖子上,有一道致命的刀伤。这死法,竟与这几日,落城的接二连三的几个死者中的第一个人,一模一样。 四、【柳若红慢慢垂下眼帘,声音低不可闻:“嗯。”】 踏雪山庄随即加强了防护,命人四处巡视,可是之后的第二天夜里,又一位弟子的尸体在柴房里找到,尸体上有五处刀上,手腕处有勒痕。随后的几天里,每天都能发现赤身裸体、伤痕累累的死者,沙伯烨大怒,悬赏千金彻查凶手,无论死活。 而在悬赏通告出去的当天夜里,又一位弟子的尸体在花园的假山里被发现,死相惨不忍睹,肢体残缺。踏雪山庄连死七人,和落城中死去几人的作案手法,几乎不差分毫。 官府再次重视起此事来,连案追查,誓要抓到凶手,绳之于法。 一个月后,沙锦煜眉头紧锁地来到品乐坊,柳若红正在乐坊的空地里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玩耍,一颗皮鞠向他迎头袭来,锦煜隔空挥了挥手掌,皮鞠便瞬间飞上了天,那男孩子看到他便吓得匆忙跑回了乐坊,再不敢出来。 “那孩子……是谁?”他回头望了一眼,问道。 “崔坊主的外甥小坚。”柳若红示意他在石桌旁的竹椅上坐下,将桌上的一只橘子剥开给他,“我已听说山庄的事情,现在查得如何了?” “带我去见吕春风。”他阴沉的眸子望着她,一潭深水般,暗流汹涌。 晨钟暮鼓,百年古刹,香火冷寂,杂草丛生。洛城郊外一处破旧的寺庙里,他们见到了昔日地位显赫一时的御剑派掌门。吕春风虬须皆白,双掌合十,“善哉,善哉。二位前来,可是聆听佛法的么?” 十年光景,吕春风从昔日的武林高手,变成如今的隐居高僧。他身上早已没有武人的戾气,眉宇间充盈着一股祥和之气,说话之间,目光淡然,俯瞰众生的神情,如得道佛陀般慈悲无上。 他便讲起了他这些年的所学、所知、所感。他用了十年时间才明白,世间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百年之后都化作尘土,武功登峰造极有边,佛法包容万象无疆,他说他穷极一生,此时此刻,终于寻得了人生真谛。 交谈的空隙间,柳若红低声对他说:“大师几年前还会与我切磋剑艺,可近几年里,他只谈佛论道不提江湖,想从他这里学到武艺,已不可能了。” 三人一壶清茶,一直谈论到日薄西山。告辞之后,沙锦煜愁颜不开,柳若红看着他失望的神色轻轻笑了:“二爷想要‘飞天十九式’的剑谱吗?” 沙锦煜便随着柳若红一路轻奔回落城,一前一后地潜入一处宅院,二人来到一扇门前,锦煜在外守门查看,柳若红进屋翻找,不多时,她带出一本薄薄的书交在他手上,低声说道:“只借你三天,三天后务必归还。” 他有些愣神:“你从哪里弄来的?” 身后,一盏灯笼冲淡了黑暗,脚步声匆忙杂乱:“什么人?”二人相视一眼,忙施展轻功逃走。 刚刚那声,听起来十分熟悉……沙锦煜回想着刚刚进入宅院的位置,还有那声音……他恍然大悟:“难道是你们……” 月夜下,清冷的月光照在柳若红的脸上,泛起柔柔的波光,“这是崔坊主的书房。他酷爱收集武功典籍,吕春风是他至交好友,这本书我翻得最是顺手。” 锦煜沉吟了片刻,望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愿意跟我追查犯下落城惨案的凶手吗?” 柳若红也回望他一眼,然后慢慢垂下眼帘,声音低不可闻:“嗯。” 五、【柳若红微微一惊:“那……岂不是,任何人都有嫌疑?”】 踏雪山庄怀疑凶手是水月宫的人。而水月宫的宫主,正是做客踏雪山庄,将惊天剑慷慨相赠沙伯烨的钟离子。既然如此,为何水月宫的人还要下此狠手? 惊天剑一直是水月宫的镇宫之宝,本来是将传给下任宫主的至宝,一向是宫内弟子们膜拜向往的对象,此次送了外人,接班人自是意气不平。其实本次钟离子做客踏雪山庄,随行的还有他的大徒弟,亦是下任宫主的接替者罗滕辉。钟离子将惊天剑赠出之时他便不悦,当晚他狂性大发,为夺惊天剑,他打伤恩师,直到武艺高强的沙伯烨出手制止,罗滕辉才负伤逃走,至今下落不明。 所以,犯下这一系列案件的始作俑者,很可能就是罗滕辉。 另一个证据则是,在踏雪山庄死者的身边,有古怪粉末的痕迹。水月宫以铸造武器见长,活计粗重,宫内所有弟子均为男子,钟离子弟子百人,其中罗滕辉武艺最高,不但精通铸造术,更擅长各种稀奇古怪的毒药炼制,那天他逃离踏雪山庄,也是因为施以怪药迷晕庄内弟子打手,才侥幸逃出的。这几次进出山庄,都有许多弟子身中迷药,其中武艺高超的,便被手段残忍地加害了。 踏雪山庄早已锁定了这次犯案的凶手,在江湖上重赏捉拿罗滕辉,可寻了一月有余,仍是一无所获。 “会不会是其他水月宫的门人混入了山庄?”听他叙述之后,柳若红思索片刻,问道。 正文 第四章 “水月山庄距此千里之遥,他去搬救兵,一来一回就要数月,而自从罗滕辉逃走之后,落城便开始有人死去,所以,我怀疑……” 柳若红蹙起娥眉:“可是他为何要先滥杀无辜?那七个不知名的路人为何而死?” 锦煜面色疑虑:“这一点,大哥并没有告诉我。据我猜测,或许是他在这些人身上做了什么毒药的试炼,为了抹去痕迹,才加上那些伤痕来掩饰……” “我们如此上天入地都寻不到他,大哥猜测,他或许是改变了自己的样貌。” 柳若红微微一惊:“那……岂不是,任何人都有嫌疑?” 彻骨的寒冷袭上了心头。 六、【她抽泣着: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呢?】 落城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城内常住着两千多人中,街坊邻居大多认识,走在街头巷尾都如同亲朋般打个招呼,人人熟络,鲜有生客。而死在落城街上的那七个人全都是生面孔,几乎全城的人都辨认过了,没有一人认识其中的死者。 很有可能是罗滕辉在试验什么药物,可能是变形面目的药物,而在这些被害人身上,他抹去了相关的蛛丝马迹。于是,谁也不知道罗滕辉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江湖上的搜索仍是一无所获。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断了。 沙锦煜于是带着柳若红去踏雪山庄查看,凶案之地除了零散残留的粉末之外连一根毛发都没有留下,被迷晕的弟子家丁们也对来犯之人全无印象,这种迷药貌似不但能迷人神志,更能侵蚀少数记忆。 他们一一对被下过迷药的人盘问过了,几乎没人对凶手有半点印象。但大家的看法有几点是统一的,那就是—— 此人必然武功高超,而且,他没有拿到惊天剑,绝不会离开落城。这人还在落城,就在这几千人中,悄悄隐藏,静待机会。 柳若红在这几次去踏雪山庄的时候,也顺便去探望了昔日的好姐妹戚月雪。她似乎比从前瘦了些,一双大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不复往日那般神采依旧,若红每次来都为她带了点心脂粉,戚月雪总是目光呆滞地看也不看,与她说话,也似乎没有反应似的。自从嫁进山庄,戚月雪好像变了一个人,发髻有时会松散凌乱,妆容偶尔有怠慢,一对远山黛眉,一高一低地画在雪肤之上,她忙忙碌碌一整天也不会发觉。 这次,她一边绣花一边跟柳若红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若红看着她低头绣花,问道:“还记得我们姐妹当初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吗?” 戚月雪依旧低头绣花,动作慢了一拍,隔了许久才说了一句:“那么久的事情,谁还记得。” 若红轻叹一口气:“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戚月雪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针尖刺破了食指,一滴鲜红的血坠在尚未完工的雪白之上,她不在意地笑了笑,索性抬手在上面缀上一朵牡丹,红得正艳。 “月雪姐,你现在过得怎样?”若红问道。 对方的针顿了片刻,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眸:“我很好。很好。”戚月雪连着说了两个很好,便又低下头去继续刺绣,低声说:“总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好。那样,多好。” 柳若红看着她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有泪水漫过眼眶。每次从戚月雪房中出来,柳若红的脸色总会有些苍白。锦煜每次都问她怎么了,但她每次都闭口不答。 今天这一次,锦煜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许她逃,他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问她到底怎样了,若红被那眼光注视着,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锦煜看到她泪水的时候,忽而发觉自己的心都好像揪起来了那般疼痛,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轻拍她肩膀劝慰,一言不发。 若红将脸埋在那宽厚温暖的胸怀里,痛哭失声。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哽咽:变了,都变了……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呢? 锦煜抱着她,想紧紧拥抱又生怕勒坏了她,怀中的玉一般的人儿引得胸腔一阵阵炽热地跳动,他在暗暗地下了决心:终此一生,定要将她好好地保护在怀里,不让她有一丁一点儿的委屈,不让她再像这般,痛哭流涕。 不知不觉中,若红回抱住他的腰身,哭泣声慢慢低了下去。 七、【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此事水落石出之后,你可愿意……嫁入踏雪山庄,跟你的月雪姐姐做个伴?”】 那天之后,锦煜和若红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比从前待她更贴心细致,这日二人赶路时锦煜将马让给她,而自己步行,若红在马上行了一段时间,低头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二爷要不要上来一起同行?” 锦煜摆手:“孤男寡女共乘一骑,终归不太妥当。” 她抿起嘴唇,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江湖儿女,何必拘泥小节?” 他脸微微红了,不再推脱,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一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才算妥当,若红将马缰甩在他手上:“马上颠簸,小心落下去。”他这才颤巍巍地接了缰绳,小心翼翼地避过她的身子,谨小慎微地驾驭前行。 柳若红轻轻低下头揪住了马鬃,两腿突然用力狠夹马腹,那马吃痛,瞬间狂奔起来,锦煜一不留神,险些坠下马去,慌忙拉住了缰绳将她紧紧圈入臂弯之中,抱住她温热柔软的身子,精神不觉一震。 若红转过头,飞快地在他脸上蜻蜓点水地擦过一下,然后匆忙转过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赶路。 这个举动如此之快,快得来不及确认发生过什么便结束了,锦煜瞬间呆愣,而此时,若红咯咯地笑着,又一次狠狠地夹了马腹…… 锦煜这次猝不及防,整个人从马上飞了下去,坠地的那刻他突然醒悟,脚尖轻点土地又飞身跨坐马上,伸出手臂扯住缰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说道:“此事水落石出之后,你可愿意……嫁入踏雪山庄,跟你的月雪姐姐做个伴?” 若红哼了一声:“你大哥已经有了一妻一妾,我可不愿去凑热闹!” 锦煜哭笑不得:“我怎能让你嫁给别人?是我要娶你……”她低下头去,不似刚刚那般伶牙俐齿,娇艳欲滴的红色爬上她小巧的耳垂,上等珊瑚珠似的玲珑可爱。 正文 第五章 只愿这马儿慢些,再慢些。只愿这旅途远些,再远些。只愿二人相处的时光漫远无涯,不诉离殇。 这次到落城郊外的寺庙,比往日花的时间更长了些。二人此次还是来拜访已经出家的吕春风,毕竟这落城附近曾经武艺高强的,除了踏雪山庄的门人外,也只有他了。 或许他能知道什么蛛丝马迹。三人又是一壶清茶,一直聊到日薄西山。这次二人没有回城,而是在寺庙后院香客居住的破旧厢房里住下了。 若红睡到半夜忽而听到声响,乒乒乓乓一顿打斗之后便又归于寂静,她出了房间询问,便听得东厢那边传来吕春秋沉闷的回答:“有贼入室,已经逃走。还好没丢什么东西。” 她便回了自己房间。刚踏进门便被温热的手掌捂住了嘴,吓得她抽出了腰间的匕首,这时她听到了锦煜的声音:“别怕。是我。” 锦煜放开了她,低声说道:“吕春秋并没有武功尽失。” 八、【他低声说道:“今后,你可要做一辈子的馄饨给我吃。”】 原来锦煜住在寺庙的厢房,是为了试探吕春秋到底是否像传言说的那般,因走火入魔散去一身武功。而这一试非同小可,吕春秋不但没有失去武功,而且招式内功无不精湛,就连沙锦煜,几个回合下来,若非他行事机警轻功了得,也险些不能全身而退。 第二天早上他们就离开了寺庙,为免吕春秋生疑,二人特地跟他探讨了一阵佛法后才离开。回到踏雪山庄后,他派出密探前去寺庙调查,而密探却并未在吕春秋房中发现可疑药物。他们打探出这些年吕春秋从未离开寺庙一步,也应该不会有人冒名顶替他的可能,但对于他为何恢复了武功,却始终是个谜。这一条路的线索似乎中断了。锦煜派人去试探热衷收藏武功典籍的崔景松,却发现,崔景松根本不会武功。 追查最终陷入僵局。但锦煜仍常来约若红出门,二人或切磋剑艺,或乘马而行,或结伴而游,虽然每次出游都一无所获,但每隔几日都要相约出去巡看一番。如此过了几月,落城与踏雪山庄都相安无事,没有再出现新的受害者。 日子平安地过去,若红忽有一日从锦煜那里得到消息:戚月雪有喜了。沙伯烨膝下已有一子一女,这个喜讯仍是让他欣喜不已,踏雪山庄张灯结彩欢庆达旦,一派祥和景象。 若红时常炖了温补的汤品装在瓦罐里给戚月雪送去,最初几次戚月雪会收下与她相谈一会,而后来她便闭门不出谁也不见,经常能看到柳若红手中拎着瓦罐怅然若失地站在院落里,张望良久然后叹息一声,便退了回去。 不知不觉,便入冬了。落城的冬天很美,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好像薄薄的棉絮铺在了地面上。然后雪慢慢地汹涌起来,厚重地压在地面上,一层,又一层。 这天柳若红在自己的房间里吃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忽而听见敲门声,打开门,锦煜抖落了一身碎雪,她看见对方头发脸上的雪白,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只拍去身上的雪,头脸都不顾了?”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递给他,“我亲手包的,你喝一碗暖暖身子。” 他擦掉脸上融化的雪水,笑着接过,将那一碗汤鲜味美的馄饨吃得一点不剩,低声说道:“今后,你可要做一辈子的馄饨给我吃。”若红脸上绯红瞪他一眼,低下了头。 在屋子里暖和够了,二人看着外面的皑皑白雪动了心,孩子似的跑出去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地滚起雪团来,两个雪团叠在一起便成了雪人,锦煜拾起石子给雪人安上了眼睛,随意问道:“小坚呢?他见了这个定然乐不可支。” 若红笑笑:“这孩子调皮好动,我也不知他此时人在哪里。” 不远处,洁白天地之间,有个黑影忽而闪过,快如闪电,转瞬即逝。锦煜几步奔了过去,左右张望,却四处无人。若红在身后远远地问他:“怎么了?” 锦煜阴沉着脸:“品乐坊里除了你,还有身怀武艺的人。而且,武功之高,远在你之上。” 片刻功夫,踏雪山庄派出大批高手出动,百余名弟子将品乐坊团团包围,将坊内所有人一一排查,却并无发现异常。众人在搜查的时候,其中一个房间里,摆放着形状可疑的瓶瓶罐罐,每只瓶罐中都装着不同颜色质地的粉末。沙锦煜蹙起眉头:“这是谁的房间?”。 四处沉寂片刻,崔坊主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小坚。”锦煜忙追问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崔坊主不能应答。此时此刻,谁也不知这孩子人在哪里。加以盘问之后终于知道,小坚是崔景松的远房外甥,几个月前家乡遭灾投奔此处,而掐指算算,小坚出现的时间—— 刚好是罗滕辉失踪的日子。 九、【小坚脸上露出与年纪不符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要惊天剑。”】 小坚在踏雪山庄高手来品月坊搜查之前就已经离开,众人正在挠头之际,突然远远地看见踏雪山庄的方位,高高地腾起缤纷绚丽的烟火。 “有人擅闯山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吼声,百名弟子匆忙赶赴山庄,若红跟随锦煜上马,一同向山庄奔去。 好一招调虎离山。那人自知身份败露,必然引来大批高手围捕,索性背水一战,趁此时山庄空虚闯入,其意图,必然是惊天剑。 待众人到达踏雪山庄之时,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昏迷不醒的门人,在大厅之中,沙伯烨与一个孩童战在一处,难分胜负。那孩子果然是小坚。凭着沙伯烨的修为武功与对方交手,竟然完全占不得上风,二人战事愈酣之际,山庄的百位高手已将二人团团围住。 抓了个空隙,小坚向后跳出,扬手撒出一把粉末,身后之人纷纷退散,人群散开后,露出了站在原地的柳若红。 “若红,小心!”锦煜的视线在自己大哥身上,一时疏忽了与若红的距离,待他意识到危险之时,却已然来不及了。 小坚跳上了若红的后背,一手攀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她的咽喉,柳若红脸上带了几分惊慌,一只玉手轻轻地向自己腰间探去。 正文 第六章 “不许动!”小坚手上施力,若红的气息瞬间被掐断,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锦煜心中一阵心疼,脱口喊出:“只要不伤害她,你要什么,我们都答应。” 小坚脸上露出与年纪不符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要惊天剑。” 在那一刻,锦煜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没有说,他转过视线看了看沙伯烨,对方缓缓摇头说道:“不行。” 锦煜轻叹一声,再不言语。 小坚扳着若红的身子步步后退,冷笑着说道:“沙庄主,你对我步步紧逼,今日我若不杀这贱人,你们能否放罗某人一条生路?” 小坚果然就是罗滕辉。 “可以!”不等庄主开口,锦煜已经先一步回答,“只要你不伤害若红分毫。” 小坚押着若红向门口挪去,他在若红耳边低语指挥,她一步一步地按照指令谨慎行走,额头渗出丝丝汗意,如此走了几步,他们距众人,已有百步之遥。距离远了些,小坚明显放松了警惕,他命若红面朝着众人后退,慢慢加快了速度。 “嗖——”一根银针,钉进了若红左膝,她只感觉腿上一阵麻木,整个人向前跌倒了下去。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不计其数的银光,如流星般划破视野。 若红整个左腿都失去了知觉,锦煜冲过来扶起她查看伤势,她抬起头,看到从自己肩膀上跌落的罗滕辉,对方全身被银针覆盖,一缕鲜血从嘴角滑落,早已气绝。若红见这惨状惊得浑身颤抖,双手捂住了嘴。两行热泪,如扯断了珠子般陨落,划过冰冷的空气坠落在雪地上,片刻,冻结成一片洁白的冰霜。 罗滕辉阖着双目,密集的银针之下,没人看到他僵硬的嘴边,微微挑起了一个上翘的弧度。 十、【三个月后的春夏吉日,便是他们二人的大喜之日】 沙伯烨的银针取穴的功夫,其准度之高,闭目亦可百步穿杨,江湖上无人不知他这手神技,只是沙伯烨为人光明磊落,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肯出此绝招。 罗滕辉已死,踏雪山庄去了一块心病,锦煜与若红的婚事尘埃落地,三个月后的春夏吉日,便是他们二人的大喜之日。 品乐坊坊主崔景松接连失去了两个台柱却并不太悲伤,相反地,他背靠上踏雪山庄这样的大树,关了品乐坊,做起了盔甲武器的买卖,享得无限阴凉,财源滚滚更胜从前。 早春三月,初寒料峭,距踏雪山庄二庄主大婚还有一月之时,柳若红却突然踪迹全无。 而这却已经不是大事,更大的事情则是,跟柳若红一起失踪的,还有踏雪山庄的镇庄之宝—— 惊天剑。 十一、【惊天剑。神之佩剑。】 踏雪山庄倾尽百人高手全力追捕柳若红。如潮水般密集袭来的人群聚集在苍茫的戈壁之上,她站在高处冷眼睥睨,仰起头,望向漆黑如鸦的苍穹。 内力顺着剑身滔滔灌入,她闭上双目,呼吸均匀,将身体融入这无边黑暗之中,人剑合一之后,便是天人合一。“不好!快退下……”人群中嘈杂起来,“这是惊天剑的……” 惊天剑……你们可知惊天剑真正的威力?水月宫之外的人,怎会将惊天剑运用自如?师父怎可能将一生心血交付给不懂剑之神韵的俗人? 犀利的闪电好像神人手中的剑,断开了浩瀚长空,劈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电流击打在剑身之上时,她感觉到陶瓷的剑格与剑柄在微微颤抖,手腕阵阵酥麻不已,电光胶着在金色的剑尖上,睁开眼,她看到呆愣的人群,手微微转了一下,便有汹涌的闪电朝着黑压压的人群凶猛地扑去。 闪电,游龙一般,随着她手中的方向行走,她的手指向何处,闪电便落在何处。 这就是惊天剑。神之佩剑。 人群惊慌地四散奔跑,倒下的尸体,泛出阵阵焦糊的味道。“轰隆隆隆——” 雷声响起,那团聚集在剑尖上的闪电便消失了。威力只有那短短的一瞬。而这一瞬,便折损对方半数的高手。 在这短短的一瞬里,柳若红屹立在天地之间,仿佛已经穿越了千百年的时空。 十二、【佛说三千繁华弹指刹那,千百年之后,不过一捧黄沙。】 水月宫是铸造武器之地,向来不许女子进入。 而她和戚月雪却是例外。那年她们是背井离乡的孤儿,六岁的光景,瘦弱得像两只脆弱的小猫。她们饥寒交迫地倒在水月宫门前,被钟离子收留照顾。钟离子是位外表严厉实则颇有善心的老人,他给她们饭吃,为她们治疗冻疮,教她们读书认字,甚至传授给她们基础的武艺以作防身之用。 水月宫并非如传言中那般人多势众,算上钟离子本人,各弟子加起来,也不过九人而已。人贵多不贵精。这九人,各个都是铸造武器的好手。 师父不许她们两个女子学习铸造之术,他总说,女子应在家门里学习绣花纺织,而不是像男子那般闯荡江湖,打打杀杀。 君子远庖厨,女子远江湖。师父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上,她们想学水月宫的绝技,纵使无数次地央求师父,他也从来不为所动。 惊天剑的使用方法和铸造之术,只有师父和这几位师兄知道。柳若红曾经在铸剑密室门后窥探过他们铸剑,被师父发现,狠狠地训斥过之后,从此便锁上了密室,再不许她偷窥。 十二岁那年,她们二人被钟离子赶出了水月宫。临行之时,她们跪在冰冷的宫门前,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含泪离去。然后一起来到落城,来到品乐坊。 柳若红一直没有放弃武艺的修炼,她知道坊主与吕春秋交好,几次三番地请求崔景松帮她引荐,而吕春秋走火入魔之后不想再碰武艺,她跪在寺庙前三天三夜,不支昏倒在地的时候,吕春秋将飞天十九式的剑谱交给了她。 她照着剑谱自学苦练,然后到寺庙边舞给吕春秋看,对方给她简单的几句建议之后,她复回去苦练,然后再求他指导,如此循环…… 白天她要练习舞步,只有夜里,才能有闲暇练剑。月光之下,柳若红对着自己的影子挥舞锈剑,清冷的月光星辉泼洒在她身上,好像结了一层化不开的冰霜。 正文 第七章 戚月雪劝慰她,练剑有何用,女子早晚是要嫁人的。像她们这般身份低微的舞姬,以后能嫁入豪门做个小妾,便是莫大的福气。就算再努力,女人的命,又能高到什么地位呢?抛头露面的舞娘,行走江湖的侠女,归根结底有什么不同?世人总会用鄙夷的眼光待之,说:好人家的女孩儿应该在家中绣花纺织,怎能这般行走于大庭广众之下? 人人都说女儿好,女儿不必辛苦维生,相夫教子是一生最好的归宿,自食其力者如烟花流莺,三姑六婆,哪个不是让人唾弃的身份?就连吕春秋也终日劝慰她,双手合十道一声善哉善哉,佛说三千繁华弹指刹那,千百年之后,不过一捧黄沙。施主何必如此执着于江湖浮华? 不……她并非是那般贪慕虚名的女子……只是…… 广阔无垠的天下,竟是如此巨大的一间牢笼。难道在这世道里,女子就没有其他出路可走? 迷茫之中,她在落城街头,惊然发现水月宫师兄弟的尸体。 十三、【与沙锦煜的相识,完全在她计划之外。】 原来江湖传言钟离子与踏雪山庄交好慷慨赠剑,大师兄罗滕辉不满出手伤人之事,全都是沙伯烨的捏造。事实则是,沙伯烨命高手秘密偷袭了水月宫,抢了惊天剑,俘虏加上钟离子在内的九人押上了踏雪山庄,对其中七人严刑逼供惊天剑的用法,折磨拷打逐步升级也未能得到想要的消息,最后沙伯烨一怒之下将他们杀死,甚至连掩埋都懒得,直接扔了尸体曝在街头。 所以,在落城发现的这些尸体,没有人认得他们是谁。沙锦煜不知大哥的罪行,便想当然地推断出这些人是罗滕辉改头换面实验的对象,怎想到歪打正着,后来竟然找到了变形后的罗滕辉,实是巧合。 落城的百姓不认识这七个人,但柳若红却认得。她看到七位师兄惨死,而踏雪山庄又得到了惊天剑。案件背后的凶手,昭然若揭。 踏雪山庄为了夺取惊天剑,不惜灭了水月宫,也是为了从他们口中得到这把剑的使用与铸造方法。沙伯烨对这他们百般酷刑,却也不能从他们口中撬得一星半点儿的消息。 他们将钟离子和罗滕辉囚禁在山庄的牢狱中,罗滕辉双手都被镣铐束缚,万不得已,便暗暗咬碎了牙齿中藏匿的毒药——这是他精心调配的药,只能使用一次,为在危机关头救命之用,吞下药便会缩小身体变成幼童模样。挣脱了镣铐之后,他用残留的一身武艺勉强逃出了踏雪山庄,在落城大街上猝然昏倒,正好被一直在街上巡视的若红发现。 接连几天的同门尸体让她惴惴不安,若红接连几日在街上巡视,无意中在天寒地冻里发现了一个孩童,便好心收留,谁想,这人正是她的大师兄罗滕辉。 他还活着,他对她讲出了经过始末。柳若红伪造了一封书信,说罗滕辉是崔坊主的远方外甥,崔坊主不以为意,便收留了他。罗滕辉借着孩子的身体逃过了踏雪山庄的追踪,同时他调配药物,将自己毕生研制的药方全都写下来,交给若红保管。 柳若红学会了几种药方,她为柳春秋调配了一副恢复功力的药物作为报答,又调配了各种迷药,独闯踏雪山庄,将敌之道还施彼身,连杀七人。 罗滕辉逃出之后,钟离子囚禁的地方也改变了,若红在山庄中转了几次,也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她杀人不止是在示威,她只是以此胁迫沙伯烨:水月宫尚未全军覆没——她的威胁在一天,他们就一天不敢对钟离子动用酷刑。 可是,若红要的,不止这些。她要救出恩师,她要夺回惊天剑,她要为水月宫所有死去的师兄弟,报仇雪恨。 戚月雪嫁入沙家的那天,她在房顶上巡视地形,在心中记录地图,便听到有人上来。她一脸坦然地望着对方,不卑不亢:“我知道你叫沙锦煜。” 与沙锦煜的相识,完全在她计划之外。 十四、【惊天剑的绝技,只能使用一次,否则……】 她曾经试探过锦煜几次,最终确定锦煜确实不知兄长沙伯烨的恶行,他不曾怀疑自己的大哥,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每次他提起自己的大哥,她就在心里冷笑。她不能对他说出实情,却在戚月雪出嫁前,将这些话,全都告诉了她。 戚月雪开始是震动,后来则平静地接受了,她说:我这样的身份,能嫁入踏雪山庄,是天大的福分,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怎能放弃。若红听得这话心便冷了。之后她每次借探望月雪之名探看山庄地形,月雪心知肚明,心中恼怒,冷眼相对,言辞讥讽。 柳若红便冷笑:我若妨碍了你的前途,你为何不去你夫君那里告发我?戚月雪每当这时便不言语,看也不看她,只顾低头狠狠地绣花。 若红知道,从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妹月雪,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背叛她的事情,可她仍是恨,恨月雪顽固不化,恨月雪不肯帮助自己,恨月雪忘却往日情分,只顾自己。 其实,戚月雪的日子,也不好过。大婚当夜出了命案,第二日她给正室夫人李氏奉茶时,对方傲慢地打翻茶杯,滚烫的茶水烫伤了她的手腕,李氏冷冷地瞪她一眼:扫把星。 扫把星。这三个字叫得她心如冷灰。夫君沙伯烨虽然嘴上不说,但从他对她的怠慢态度来看,恐怕在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她知道于己无关,可是那一连串的命案,她知道自己脱不开干系,无论她怎么置身事外,在沙家,她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沙伯烨将她当做一件炫耀的物品。有宾客来的时候,他便命她当众献舞,赢得赞美一片,一曲舞毕之后,看也不多看她一眼,挥挥手就让她离开。他并不爱她,他不爱任何人。他心中只有江湖,只有名利,在他心里,她甚至不如一把惊天剑的剑鞘。 这些,柳若红也知道。 她们在房间中静默良久,若红眼眶便红了:难道我们女子最后,都要在房门内孤独地绣花,每日盼着良人敲门,如花的年华,就在这样的等待和绣花中消磨殆尽了。 正文 第八章 月雪喃喃道:我很好。总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好。那样,多好。 若红连连后退:不不,我不会像你一样。然后,夺路而逃。她撞进了锦煜的怀抱之后,她以为,他会有不同。当大师兄挟持着她要惊天剑的时候,锦煜在那一瞬间犹豫了。他的犹豫其实便是说明,那把冰冷的剑,比她的生命更重要。 原来,她和戚月雪,在这一对兄弟心中的地位,远远比不过一把毫无生机的死剑。 在山庄摸索了将近一年之后,若红终于找到了恩师囚禁的地点,以及,惊天剑。钟离子将用剑方法和铸剑术交给她之后,望着她,老泪纵横。 他说,想不到我钟离子一生轻视女子,而传承我水月宫的大任,竟然落在一介弱质女流身上,他说这话的语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哀伤:若不能保全此物,也绝不要让其落在沙伯烨的手中。 师父说完这些便溘然长逝了。若红在心中反复念叨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惊天剑的绝技,只能使用一次,否则…… 十五、【沙锦煜定定地望着她半晌,终于说了一句:“停手吧。”】 柳若红望着再次重新聚集的人群,目测过去,大概六七十人之多。 人群之中,她看到了锦煜。他站在黄沙之中背负双手抬眼看她,眼中满是伤怀。他就那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边乱无章法的人群似有所顾虑般以她为中心慢慢聚拢,她冷笑一下,再次将剑高高举起。 人群吓得忽然四下散开。她在沙丘之上哈哈大笑,朔风吹散了她一头青丝,狰狞地在高处肆意舞蹈,如舞姬柔软的腰肢,柳絮无根地飘曳。 她这一生,还不曾如此逍遥恣情地起舞过。 一辆马车驶入视线,帘子挑开,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下来,向她走来。那人毫无阻碍地上了山丘,冷风吹过,凄厉的婴儿啼哭响起。 柳若红呆在原地:“月雪……” 戚月雪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他让我来劝你,说只要交出惊天剑,说出用法,便既往不咎。你还是可以嫁给二庄主为妻,锦煜说了,他愿等你回头。” 柳若红望着她和她怀中的孩儿:“你……刚刚临盆不久,他居然狠心让你和孩子冒着风寒充当说客?” 戚月雪仍然笑着,苍白的笑容在猎猎朔风中,单薄得像一张宣纸。 若红眼中噙满泪水,想到了什么似的后退几步,狠狠地擦去脸上的痕迹,定定地望着对方半晌,脸上换了一副冰冷憎恨的表情,她扯着沙哑的嗓子高喊:“戚月雪,你可知我一直对你怀恨在心?论姿色论才艺我都不输你,为何你永远在前面抢我的风头?为何你是品月坊的台柱?为何他们都偏偏追逐在你裙下?我恨你,恨不能亲手杀了你!” 柳若红一剑带着风声劈下,月雪侧身险险地避过,她上前一步直刺过来,目标直指对方怀中的婴孩。戚月雪脚下趔趄,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瘫坐在黄沙之上怀抱襁褓瑟瑟发抖。 柳若红高高举起了剑,猛地砍下来。 “嘡啷!”硬物相撞,火花飞溅。她看着横剑相迎的来人,嗤笑了一声。 锦煜拦住了她,他回头对戚月雪低吼一句:“快逃!”戚月雪含泪望了他们一眼,起身抱着孩子跑下山丘。 沙锦煜定定地望着她半晌,终于说了一句:“停手吧。” 十六、【黄沙吹尽,灰飞烟灭。】 他要她罢手,他说现在抽身,还来得及。一错再错下去,只能伤及无辜,也伤了自己。 面对锦煜责备的眼神,柳若红凄笑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叠纸递出去:“二爷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何用?你煞费苦心想要的,不就是惊天剑的铸法和用法么?” 锦煜看着那叠纸,眸中的伤痛终于化作了愤怒,他接过狠狠几下撕扯成了碎片,扬在风沙中,吹得干干净净:“你以为我稀罕这把破剑?”他抽出佩剑向她攻来,“你若不肯停下杀戮,那就由我来助你!” 若红举剑迎上他的剑锋,惊天剑砍斫那长剑之时,锦煜感觉被一股力量震得浑身颤抖,他避其锋芒,寻其破绽,小心翼翼地以剑术弥补剑身的缺憾。惊天剑不愧是举世神剑,削铁如泥,即使寻常人使用亦能增强威力,更不消说精通剑术的柳若红。 二人的剑似游龙,如奔凤。剑气充斥着滚滚黄沙,遮天蔽日,外人只看到沙丘上尘土飞扬,两个人影映着血色残阳挥剑交锋,不知不觉间,浓重的乌云再次遮蔽了天空。黑云低低地压在头顶,滚滚的闪电在云层中不安地穿梭,惊怖的景象让下面的人群丢盔弃甲远远地跑开。 她在狂沙中低吼:你敌不过惊天剑的威力的!再逼我,你也不过是这剑下另一条冤魂! 他偏执地呼喊:若不能带你走上正途,死又何妨? 她挽了剑花连砍几剑,趁对方举剑防卫之时,运足内力,一掌劈在他的胸口,锦煜猝不及防中这一招,身子向后仰去,她加紧攻势一剑刺来,他侧身躲开,她再补上一掌,将他整个人推下了沙丘。 在这个空隙里,柳若红孤独地站在山丘之上,马上举起手中的惊天剑,将内力爆发到最高点。 惊天剑的绝技,必须以纯厚内力推动才能运转,大师兄罗滕辉,师父钟离子在临终之前,都将自己的一身内力悉数传给了她。而她走到这一步,已别无选择。惊天剑的威力,只有那短短的一瞬而已,到了这一步,她的内力和体力都到了强弩之末,独自一人面对剩下的高手追兵,根本毫无胜算。若失手被俘,与其被沙伯烨折磨羞辱,不如…… 带着师父的一生心血,玉石俱焚。 而在此之前,她要斩断与戚月雪的情谊。自己与她撇清关系,也是为了保全她,让别人知道自己与她二人本有罅隙,柳若红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与戚月雪没有半点干系。 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圆满的,唯一的选择。只有这个选择,才能让所有人得到幸福。她望着闪光聚集的头顶,笑出了眼泪。 闪电凌空而降。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天际,然后,一向干旱的大漠里,下起了瓢泼大雨。 正文 第九章 师父说,惊天剑的绝技,只能使用一次,第二次使用之时,挥剑者将死无葬身之地。 最终,黄沙吹尽,灰飞烟灭。 十七、【他心尖上的那朵花,早已在黄沙中枯萎殆尽,靡如死灰。】 许多年后,江湖侠客们谈起惊天剑的时候,仍忍不住心有余悸地颤抖。 他们说,惊天剑原来只能用一次,第二次招来天雷之时,会将使用者和剑劈得灰飞烟灭。当年一个名叫柳若红的歌姬被那样巨大的闪电劈中,尘埃落定之后,原地只剩一个深坑,那样娇俏的女子,连一点骨灰,都没有留下。 经历那场变故之后,踏雪庄主沙伯烨病魔缠身,据说他那几年几乎夜夜噩梦,梦中总有恶鬼欲取其性命,撑不过几年便病死了。他死后,踏雪山庄一蹶不振,门人树倒猢狲散,从此消失在江湖之上。 踏雪山庄消亡了,想不到那沉寂已久的水月宫,后来在江湖一隅坚强重建起来,水月宫宫主,竟然就是沙伯烨的亲弟弟,沙锦煜。 沙锦煜将水月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花了十年的时间再造并改进惊天剑。就是这把剑,在剿灭魔教的战役中声名大噪,他竟然将此剑连用三次杀敌无数,而自己毫发无伤,这场仗能大胜,惊天剑功不可没。 大战之后,危害武林的魔教教众几乎被消灭殆尽。庆功宴上,沙锦煜不辞而别,孤身一人回到水月宫中。外面下着大雪,他拂去一身厚重的雪进了屋。 屋内温暖如春,炉火烧得正旺。氤氲中,一位女子坐在火炉边上吃着馄饨,见他进来便忍不住笑了,一双星眸灿烂无双:“你只拍去身上的雪,头脸都不顾了?”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递给他,“我亲手包的,你喝一碗暖暖身子。” 他笑着伸手去接。指尖触到那碗的边际时,眼前的景致好似戳破了的气泡般顷刻间消失,他的手空落落地滞在半空中许久,最后缓缓地,握成了拳头。 直到最后一刻,她也不知他的心意,已经到了宁愿辜负踏雪山庄也要与她厮守的地步。其实即使是他,也是在她离开之后,才知晓她在自己心里,竟然有如此重要的分量。 那个人走了,再也碰触不到了。 她选择了信他。在以掌劈他胸口之时,将记录水月宫前因后果的信笺和铸剑术一起放在他身上,即使他是自己仇人的弟弟。 睫毛上的雪化在眼睛里,雪水从眼眶中流淌出来,如融化了冰川的小溪般一路蜿蜒,停不住。再没有人为他煮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再没有人在冰天雪地里和他兴冲冲地堆雪人,再没有人和他共乘一骑欢声笑语地前行。他仗剑前行时,身边始终是空冷的。 声名显赫的一代大侠沙锦煜,他满身荣光万人敬仰,而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心尖上的那朵花,早已在黄沙中枯萎殆尽,靡如死灰。 那把人人都想得到的惊天剑被他如敝履般地扔在院中央的地上,大雪覆盖上来,一层,又一层,厚厚地如尘埃般遮蔽了,终不可见。 天劫      楔子      朝阳如血,尸横遍野。   她全身染上暗红的血迹,伤痕累累,双手虎口崩裂,却仍坚强地紧握着断刀之柄,勉强站立在死寂的大地之上,抬头向上望去,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愤怒的戾气。   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她死死地瞪着半空中无瑕祥云之上的西天诸佛,高高举起了残破的刀刃:“今日你们欲亡我阿修罗,绝非天意!你们叫那天帝凌天出来!我要杀了你们,再将他千刀万剐!”   她瘦削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刀上未干的血沿着刀柄缓缓流淌,流过她苍白冰冷的指尖,湮染了她凝固了血块的长衣,又添了一朵瑰丽的曼珠沙华。   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此时的她,分明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洁白的祥云之上,为首的一人神情淡然地睥睨天下:“到此为止吧。我们只想化解你的戾气。我也好,凌天也罢,于你而言都是一样。只要你能平息愤怒、抛却恩怨,我许你杀我,九九八十一次。”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只能杀我,若连累苍生,你必……万劫不复。”   雅稚仰天大笑,浑身似乎都充满了力量,下一刻,她好像一只鸟儿般灵巧地跃上云霄,稳稳地站在那人面前,对方盘膝坐在云上,抬眼望她,云淡风轻的表情,未见一丝惊惧。   她用尽全身力气砍了下去——   太阳升起来了,朝阳的光芒四处迸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似用尽了全部力量,钝刀脱手,颓然地跪在云上,低声道:   “还有……八十次。”   纯净无瑕的祥云上,鲜血蜿蜒,如小溪一路流淌。洁白的砗磲念珠上沾染了血迹,怎么擦拭,也除不去。她疯癫似的傻笑:茫茫大千世界之中,佛有三千分身,不过是杀戮九九八十一个而已,有何难哉?   恩怨,纠葛。   弑佛,成魔。   不过昨日流逝而过的,一场浮云。      一、一骑红尘妃子笑,为见君王阶下血      她叫沈依依,是落城艳名远播的名妓,美则美矣,脾气却有些古怪。她从小就喜欢收集饲养各种小动物,养着养着,看不顺眼了便一刀杀掉,杀戮之后的笑容美艳不可方物,许多恩客为她送上各式各样的活物,只愿博她杀后的,红颜一笑。   有人说,那笑容如盛开的罂粟花,美得让人情愿自甘堕落,哪怕彼岸,是深不见底的地狱深渊。   没人知道,她是美艳无双的阿修罗族女子,是倾覆天界的妖孽。      1、      金边镂空海棠形状的华美笼子里,横杆上站着五只嫩黄可爱的小鹦鹉。沈依依细细端详一阵,轻蔑一笑,伸手打开笼子,准确地抓住其中一只放在手上抚摸把玩,鹦鹉毫不惧人,甚至还嘹亮地歌唱了几声,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捂在手心里,双手猛然用力,那如天籁般的鸣叫顿时沙哑了下去,戛然而止。 正文 第十章   古怪的是,那鸟儿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惨厉的哀号之声。   抖落了指尖几片枯黄的羽毛,她笑眯眯地吩咐侍女打扫干净,转过身走了几步,复又转过来叮嘱了一句:“不要埋了它。要扔进池塘里喂鱼,可记得了?”   侍女连连应答,她脸上的笑意更浓,哼着小曲去外面欣赏无限春光。入土为安……笑话!她怎能叫他安宁?   沈依依摇着团扇凭栏远望,百无聊赖地看了一阵,觉这青楼的景致实在无趣,索性换了衣服,袅袅婷婷地走上街去,在集市上流连闲逛,买些风味小吃,赏玩廉价首饰,走走停停间,忽然看到不远处池塘里,有一株刚刚盛开的莲花。   她走过去端详了半晌,眼中慢慢便有了怒火,不顾水凉泥泞,拖着石榴裙就下了水,那水没到腰际,初春的池水刚刚解冻,刺骨冰冷,冻得她直打哆嗦,却仍执拗着一步步向池塘中心走去,狠狠地撅住花茎,几下就将其从泥中连根拔了出来,湿漉漉地上岸之后,她愤恨地将莲花撕扯成芬芳的碎片,高高地撒出去。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盛开的莲花?这种障眼法怎能瞒得住她?“哈哈哈……”她得意地大笑,却没有留意刚刚撒出去的花瓣残片都砸在一个人身上。   “大胆刁女!居然敢……”她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撤去,两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便围了上来,不容分说地制住她的胳膊,她被拉扯得疼痛,却一声不吭,只是瞪着那两人,目含杀气。   “放开她。”一声淡淡的呵斥响起,她一怔,慢慢地转过头去——   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玉山般矗立在对面,气质儒雅,温润如玉,他目光柔柔地望着她,“手下人莽撞了,还请见谅。”   那两人放开了对她的束缚,她却紧紧地揪住了心口,整个人慢慢地瘫软下去——   耳边传来他关切的惊呼:“姑娘,你不要紧吧?”   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那人扶向自己的手臂,紧紧地盯着他,十个指头好像要嵌入对方的身体里去似的。   “不许走……我终于,终于……”   来不及说完这句话,她只感觉气血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头顶,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我终于……寻到你转世的真身了。      2、      沈依依摇着团扇驱散扑面而来的柳絮,在园林内闲逛散心,看着满园缤纷的春色,面染春风,笑意绽放。   这皇宫内的景致,果然比那青楼好得太多了。不过宫内的传言甚嚣尘上,比这三春景致,可热闹多了:云歆帝微服出巡,于烟花地邂逅一青楼女子,那女子施展了浑身的狐媚手段令皇上神魂颠倒,他竟然将那女子带回宫来,还封为才人,赏赐无数,夜夜宠幸。云歆帝知道沈依依素来喜欢动物,更在皇家园林之中围出空地建造出一座巨大的笼子,里面饲养着孔雀、雉鸡、野兔等乖巧可爱的飞禽走兽无数。从没人见过云歆帝对任何一个女子如此上心,这令后宫的妃嫔宫人无不气红了眼睛。   沈依依摇着扇子,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脸上露出一抹怨恨的神色。阖上眼帘又睁开,她轻声叹息地转过身,一片苍翠的叶子自头顶飘落,她望着那枚叶片堕下,余光中,却碰上一人的视线。一个男子在不远处愣愣地望着她,已经不知多久了。   她认得他,他是云歆帝的弟弟,当朝的镇南王爷,李子辰。子辰看她望着自己,忙行了个礼:“娘娘。”她不恼也不慌,笑吟吟地摇着扇子慢慢走近他,“子辰,在看什么呢?”   对方脸上掠过一丝慌张,但很快便平复了:“回娘娘,春色明媚,微臣在看风景。”   “风景美吗?”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美。”他抬头望了她一眼,复又垂下视线。她看到他耳朵腾地红了起来,笑意更深,袅袅婷婷地回了寝宫。   阿修罗族的女子素来美貌妖娆。她得意地对着铜镜细细地描绘妆容:纵然是天帝,都不能不被她夺魂摄魄,更何况这下凡转世的人间皇帝?她是世上最祸国殃民的妖孽,想要的男人,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这晚,长夜如水,铜鹤香炉吐露着檀香的芬芳,室内氤氲间,含着一抹别样的甜香。云歆帝照例一盏香茶摆在手边,托着下巴听她弹筝,一双狭长的眼眸映着红烛长灯,熠熠生辉。   “陛下。”一曲弹毕,她面容羞怯,脉脉含情地望着他。他伸出食指轻轻抵住她的唇,笑道:“没有旁人的时候,唤我子皙。”   “子皙。”她无限温情地低低呼唤,将头靠在他的怀里,手揽了他的脖颈,娇嫩如花瓣的双唇,便叠上了他的。   “依依……”他呼吸急促地推开她,不禁蹙起了眉,“朕有些倦了。时候不早,安寝吧。”   果然又是如此。沈依依脸上仍是一副羞怯可人的模样,可心里的怒火却一路烧上了天。什么夜夜恩宠……全是胡扯!云歆帝根本就不爱她半分!每晚对她的临幸,也不过是喝茶与她聊天下棋、听她奏琴而已,云歆帝膝下有三子一女,为何独独对她如此吝雨惜露?   对了,对了。她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起来:她是这世上阿修罗族唯一的传人,他纵使是懵懂转世,骨子里也是不会帮她繁衍后代的,他一心想要阿修罗亡族灭种,怎会施她于雨露?什么三千宠爱在一身,全是掩人耳目的伎俩。他的狠毒邪恶全藏在那副伪善的面孔之下,让人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可是,她不能。这难得一见的真身转世,她不要那么轻易地要他死。她要他,得到比死更悲惨的下场。   她正在激烈思索间,云歆帝早已躺在了龙榻之上,望着她,面容沉静温柔:“你入宫有些日子了,明日我想,封你为贵妃,如何?”   她被他打断了思路,施施然地站起身,背对着他轻解罗裳,蝉蜕般一层层坠在脚边,她身上只剩一层薄薄的轻纱,转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臣妾谢主隆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