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章 倾城镜 楔子: 这年头要怎么穿越才最拉风? 要在皇宫,自己要美丽得让人惊叹,要有诸多类型各异的美男且数量不限,要是主角! 最后的一条是重点中的重点,所以我在给那个五冠级淘宝卖家的附言上继续加了一行,我一定要穿成那种穿越小说第一章就亮相且出现得次数最频繁的人物。 然后心满意足地点了付款。 后来等发现附言里人和物之间误打了个空格时,卖家派来的那个笑容可掬的穿越快递员已经按响了我家的门铃。 被快递过去的是我,收货地点是某时空的皇宫,收货人随意。 哐地一声,我如偿所愿地灵魂穿了。一切都那么完美。 等有意识的时候,我只感到眼前各色衣裳飞也似地晃动,斥骂声嘈杂不绝于耳。这是刚穿越来的自然反应,不紧张不紧张。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然后准备来个最经常用的开场白,这是哪里,我这是怎么啦,对不起我肯定是失忆了。 可是张了张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我大吃一惊,难道我穿成了个哑巴美女? 正恍惚着,忽然一道深色的身影笔直地向我撞过来,我拔腿欲闪,脚却象生了根,一步都迈不开。电光火石后,我头晕眼花地看到这个穿深青色衣衫的少年扶着我缓缓起立,倔强而平静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些将他打飞过来的华服少年们,一声不响地将唇边血迹擦拭干净。 他居然流血了?而身为柔弱少女的我,却一点事都没有? 我趁这功夫四下打量,华丽的宫殿、散发着香味的楠木地板,连角落里都低调地镶嵌着一颗颗夜明珠。我是在这个被称为大启朝的架空皇朝宫中没错。身畔这个少年脸庞棱角分明,剑眉凤目,也果然是气质不俗的美男子。 然而,咦,他怎么还扶着我?仗着你是美男就可以将手乱搭在人家身上吃豆腐?我试图推开他,未成,试图用眼光杀死他,然而愤怒的目光扫到我自己身体的时候,我想我脸色肯定是泛绿了。 当然,如果他们能看到我脸色的话。 一路望下去,我是平胸,平腰,平屁股,不光平还又冰又滑,我终于穿成了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人? 事实是,我穿成了一面冰肌玉骨的镜子!   一 “亲,现在退服务的话,款是不能退的哦。”  “亲,你如果要投诉,请直接找淘宝客服。” “亲,或者我们可以延长你穿越的时间。” 亲,亲你妹! 这是我作为一面镜子,从在大楚皇朝做的第一个噩梦。梦境就是网络,我在梦中和卖家客服商量了大半夜,最后他们坚持是由于我在附言中打了很大的空格,导致穿越系统自动认成是人或者物。 还狡辩说是完全遵守我的要求,好吧,现在的确是在皇宫,而且我这面镶金嵌玉的镜子也果然是美丽得让人惊叹。那些蹿过我身畔的皇子侍卫也个个长得不丑。 最关键在于,那些穿越小说第一章里出现的最多的情节就是,女主望着镜子惊喜地感叹:“啊,我原来生得这样如花似玉。”或者就是身边的丫头指着镜子里的女主感叹:“小姐你看你多么的如花似玉。” 于是现在这个如花似玉的我,就只能默默忍受着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痛苦,然后继续在夜半三更的梦中与淘宝卖家交涉。 可是磨了大半个月未见任何战果,如果现在穿回现代,这笔不菲的穿越费用就算落水里了。所以我情愿死熬在这里绝不回去。 不幸中的大幸是,我虽然不得自由,却找到了一顶打发时间的娱乐方式。 那些天天在宣华殿经过停留的古人们完全瞧不见我这个镜子中的大活人,所以,我每天眼花缭乱地就象在看各类古装电视剧。 妃嫔们争宠斗狠的宫斗剧、宫女和侍卫私通曲款的言情剧、臣子们议讨朝廷政事的历史正剧……部部精彩绝伦,足以打发闲得发霉的时光。 其实我一向不是个很容易入戏的人,然而在熙平前却是个例外。 卫世子熙平,就是我刚穿来时眼瞅着被众皇子当球一样踢的青衣少年。他与大屈朝诸多受封在外的藩王之子一样,身世显赫,地位尊贵。然而他的父亲卫王不比其它顶着空名号的王爷,卫王爷是战将出身,当年是在马背上助当今天子夺得的江山。 即有军队,又有名望。这种人气比领导还要旺盛的危险性下属,如果结局不是谋反,那自然就会被整得很厉害。 在熙平很小的时候,他父亲的领地突然有大量的贼匪作乱,卫王满门除了年幼的他被嬷嬷塞进床底下逃过一劫,其余都死得极惨烈。 卫地一向治理严谨,怎么会出来数目众多的流寇,天子救兵为何迟迟不至,又为何是用半软禁的方式将卫王遗孤困在京城? 其实这谜底很好猜测,然而对于一向沉默寡言的世子熙平来说,真相到底是什么似乎根本不重要。 熙平住在皇宫,打的是保护他的幌子,实则就是用来牵制卫地一干将领的王牌。虽然这张王牌目前很听话很平静很让人好欺负。 只有我知道这完全是假相。 因为后来我发现就是这样处于各种监视中的卫世子,居然在宣华殿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内应。大概是以前卫王的旧部,如今是在殿内守着我这面倾城镜的侍卫。 熙平在内应的关照下夜夜都潜进来聚精会神地研究我。他纤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我这面镜子上的各式珠玉宝石,深邃的眸子里闪现出的锐光犀利得让我紧张万分。 你说这样英俊貌美的少年每晚这么近距离地长时间盯着我,我还怎么能睡得着,怎么能安心去梦境中和淘宝卖家继续纠缠? 虽然我知道他想研究的不是这个穿越女,他在寻找这面镜子的机关。我这面传说是有人从海外寻来特贡给天子的神镜,在大屈朝有个匪夷所思的传说,说镜内藏有天大的玄机,足以能关系到动摇大屈朝江山根基的玄机。 正文 第二章 天知道这是哪个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尚来蒙这倒霉皇帝的,可是世子熙平很当真,虽然每一次都希望落空。最后当我看到彻夜不眠的他眼睛充满着血丝,痛苦地低下头将所有忧伤掩藏起来时,我的心就象被针刺了一样,难过的情绪象泉水一样渐渐涌上来。 我突然很想伸出手抱抱他,给他一些安慰。当然,如果镜子有手的话。 二 后来我又巴巴地在宣华殿呆了快两个月,那家淘宝客服总是躲着我,每次我刚入了梦,那边就下线了。 我心情极其的郁闷烦燥,卫世子熙平被那些皇室贵胄们欺负得越来越厉害,前几日被丢入池中浸了整整两个时辰。据说如今躺在床上浑身冰凉看样子是起不来了。 而不服老的大屈朝皇帝却正在大张旗鼓地选秀女入宫,这下子急坏了那些天天窝里斗的娘娘们。 她们每日都象阴暗角落里的蝙蝠一样窥视着新进来的秀女,嘴上说着各种言不由衷的夸赞话。一转眼,却个个偷偷摸摸跑来对着我搔首弄姿,并无限哀怨地问身畔心腹宫女:“本宫美还是那些姑娘们美?” 我本来就心烦意乱,急火攻心。我又不是魔镜,怎么会知道你们谁美!最后忍无可忍,将心头积怨化成一声怒吼:“这世界上白雪公主最美!你们满意了没有!” 尖利的声音如雷般划过硕大的宣华殿,正对着我照个不停的娘娘发了会傻,然后拔腿象只免子般快速跑出了殿外。 片刻过后殿内到处充斥着:“不好啦,这是面妖镜啊!”此类对我的人身攻击和污蔑之言。但是我没空去和她们计较了,只管欣喜若狂地想,原来我居然会说话了。 这可是我来到异时空这么久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啊。 可是所谓乐极生悲,洗具过后就是杯具餐具各种具。当天我便被银甲铁胄的侍卫们抬出了宣华殿,扔到最偏僻的冷宫角落与蜘蛛蟑螂老鼠面面相觑。 我尖叫一声,绝望地闭上眼睛赌咒罚誓这次回去一定要给卖家写满一屏幕的差评。 可是人心是很奇怪的事,大屈朝的皇帝老子一面视我这面妖镜如洪水猛兽,一面又对我无意中开的玩笑当了真。 当我听说天子居然遣了整整几马车的人去异国到处打听那个叫作白雪公主的天下第一大美人时,我差点没笑歪了嘴。 这几天我心情又逐渐好了起来,宫里开始有一些人将我当旁门左道的神来膜拜,也经常有人来替我掸掸灰除除虫,并稍带着焚香许愿下咒,什么古里古怪的行为都有。 我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拿定主意再也不开口了。 然而有一个人,如果和他相处的时间再多一点,我估计我会成为大屈朝史上首面会骂人的镜子,而且骂的还是当今太子。 太子燕华,生母皇后虽早逝,身后却有一干外戚支持,所以他的储君地位依旧牢不可撼。他和卫世子熙平有许多共同点,比如都长得很好看,又比如都是少言寡语的性格。 但是他们的共同点只是表面上的。熙平是那种英气俊朗的美少年,而燕华却是穿上女装后可以让后宫粉黛全部失色的极品。卫世子沉默起来就是块冰,冷得让人无法靠近。而太子,却是象春风一样和煦温柔的沉静。 太子平时深入简出,我初次见到他本人时才发现他微笑起来很美很让人沉醉。但是。 如果这种微笑连着几个时辰一直出现在你的面前,而且距离相当之近,这就是一件非常让人惊悚的事。 尤其是他还轻轻地抚摸着镜中的自己,特别温柔地自言自语:“你长得真美。你真特别。” 如果一面镜子能吐,我肯定要呕这个极自恋的太子一身。好吧,就算你美丽得可以做伪娘,也不用这样肉麻地夸自己吧。  三      晚上我就拼命向熙平抱怨太子这种古怪变态的行为,近来太子燕华越来越让人发指。他大概是觉得唯有我这面镜子才能映照出他的窈窕美丽,所以三天两头就来擦拭我这面倾城镜,并且不忘继续自夸。 “再这样下去我要被他逼疯了!你快想法将我带出去吧。”我声嘶力竭地怒吼,眼前执一支蜡烛沉思的熙平望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睑默然不语。 整个大屈皇宫中,唯有世子熙平是我愿意与之倾谈的对象。也只有他,即使面对一面会说话的镜子,也没有露出任何惊恐不安的神情。我想他在宫中肯定太孤独寂寞了,所以到后来,他就将我当成一个知己来倾吐心事。 漆黑长夜里,他向我提起过亲眼目睹的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被万箭穿心的父亲,被贼寇百般蹂躏后自尽的母亲和姐姐。他说那时眼前漫天漫地都是一种颜色,鲜血淋淋。 如此痛苦的回忆,熙平讲述的时候就象在说一桩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冰凉的眼底看不到一丝波澜。可身为镜子的我观察入微,很明显看到他执着烛台的手在微微发颤。 这样刻意的压抑自己情感的景象,真的很让人心疼。 熙平大病一场后,明显整个人消瘦憔悴了一圈,昏黄烛火下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太阳穴的青筋在剧烈跳动,蜿蜒冷洌得象一条龙。他猛然就抬起头,目光笔直地望着我。 “你想离开这里?好,明天我就替你换个地。”                   第二天清晨,皇城里的空气清新异常,鸟语花香。但是我无心欣赏这一切。因为我正被世子熙平正大光明地扛着往冷宫外走。 如果我现在能走路的话,我肯定会跳下他肩头,然后阻止他这疯狂的行为。 可怜的卫世子难道是被欺负得太久导致精神失常了?一路上我在他耳畔吼得他几乎要聋掉,他却听而不闻。到了最后我们终于被侍卫团团围住,我只能忐忑不安地等着最惨的结局。 正文 第三章 好吧,熙平,既然你是为了我才疯一次,那么我就舍命陪你了。 侍卫们象打量疯子一样瞪着他,有人拿来铁链绳索准备将他捆起来。有人开始从他肩上将我抢过去。 争夺中,我被侍卫们硬邦邦的甲胄碰得叮铛作响,头昏脑胀中看到熙平的手指紧紧拽着我不放,并急切地喊:“你们小心些。” 我心里一甜,正准备不顾一切地开口替他说话,可是这时,我看到一道粉嫩的娇俏身影象朵鲜花一样出现在侍卫们茫茫一片的灰色中。 “你们在干什么,快放开卫世子!”不容让人反抗的声音中夹杂着愤怒,那是当今朝中最刁蛮任性的怡亲王之女,天子最宠爱的琳琅郡主。 宫中有人说她之所以这样无法无天,一是因为她的亲王父亲拥有着强大的权势,另一个不为人道的原因,据说她根本就是皇帝和怡亲王妃的私生女。 这些是真是假现在都不值得我去关心。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突然不再挣扎的卫世子熙平吸引住了。 他的神情不卑不亢,恭敬中还夹杂着几分温柔,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倾城配国色,是我不自量力,一心想将它偷出来送给郡主。现在既然郡主已知我的心意,那我也就知足了。” 我这时是平躺着的姿势,感觉到他握着镜面的手慢慢松开,然后转身气定神闲地面对着议论纷纷的侍卫和宫人。 这时晨曦初至,一缕阳光照射到我身上,亮灿灿的镜面上能映出琳琅郡主睁着水汪汪的大眼又喜又羞的神情。我的心顿时象塞了一团破棉絮,乱糟糟地堵得慌。   四  半个时辰后我自然又被送回了老地方。半天之内暂时没有人来打扰我,宫里所有人的兴趣都移到了今天卫世子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上。 冲冠一疯为红颜,这一点尤其让人津津乐道。虽然只有我知道这里面夹杂着其它的猫腻。 我与熙平每次彻夜谈心时,都会讲一些只有我这面镜子才看到的秘密给他听。譬如琳琅郡主仗着天子宠爱屡次想讨要我这面倾城镜却一直未果,又譬如,任性的琳琅看似一直在欺负熙平,实则,却有些暗暗喜欢他。 熙平今日此举虽是冒险,却其实是精心策划过的。他在侍卫里有内应,早探得今天一早琳琅郡主就会进宫,也知道如今天子所有心思全在那个所谓天下第一美女的白雪公主身上,哪有空闲来管这种世子和郡主间情情爱爱的事。 于是这桩荒唐的闹剧最后是以极小的波澜收的尾。熙平这许多年在大屈朝本就是闷不作声的主,皇帝早对他放松了警惕,何况琳琅郡主这几天跟粘糖似的死活缠着圣上不让治卫世子的罪。 倾城配国色,这几日我一直在心里咀嚼着这句特别动听的甜言蜜语,想象着他现在极可能正与琳琅郡主花前月下款款说着情话,心里就非常非常不舒服。 我一个劲地在冷宫内长吁短叹,在现代看多了言情小说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这种患得患失复杂烦乱的心情是意味着什么呢? 我再次见到琳琅郡主的的时候,我面前正坐着那个誓要成为大屈朝自恋第一人的太子燕华,他照旧托着腮笑眯眯地欣赏着镜中他的绝代风华。 我被他刺激得最后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耳畔传来琳琅春风得意的声音,说的话全是关于卫世子,一口一个甜蜜的“熙平”。我又被刺激得只想痛苦地捂住耳朵。 这几天我都没看到熙平的身影,他肯定是忙极了,他要逃离大屈皇宫回到故里的计划已经筹谋良久,如今琳琅郡主的相助就是关键。他哪还有时间来和我这面莫名其妙的镜子说话。 我极力压下心里的难过,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可是我不可能封了自己的五觉,所以只好选择睡觉,梦里上网满世界去发贴追杀那个淘宝卖家。 睡了醒醒了睡到了最后完全没困意精神百倍将烛火昏黄的冷宫从左到右打量了十八遍,很意外地在角落里看到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所有的电视剧的狗血桥段告诉我们,在这种月黑风高的晚上,冷清肃杀的皇宫里,最容易出来两个小人窃窃私语商量怎么杀人放火下毒陷害等等。 我溱着烛光和月光费了好大劲才看清他们的相貌,是经常欺负熙平的两个大屈朝宗室子弟,如今见卫世子特别得琳琅郡主的青睐,那个羡慕妒忌恨啊。 他们计划明天在熙平的住所浇香油再放上一把火,哪怕不能彻底将他铲除,也要整得他残废毁容再也见不得人。 密谋的两个小人走了之后,我只感到自己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我不能让熙平被害,我要将这个皇宫里的阴谋揭示出来让每个人知道。 我倾尽全身力气放声大喊,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却象电脑死机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天哪,这次穿越你还敢再杯具点吗?我象只被死死绑住的小鸟,拼命想挣扎着飞出来。我只感到浑身的五脏六腑都象在锅里煎熬似的疼痛,每根骨头都在咯吱作响。体腔内的一颗心象被撕裂一样的痛苦。 我要去救熙平!一定要去救他! 火辣辣的疼感,疼到最后我产生幻觉,幻觉中自己的身体象团火球一样在冷宫里发出炽烈的光,然后就迸裂了。 难道我这次穿越最后的结局竟是圣斗士模式,现在小宇宙爆发,我要来拯救全世界了? 朦胧中我看到一个修长的人影心急火燎地飞奔而来,然后紧紧抱住了我。 咦,我的身体不再是那块珠光宝气的镜面,有手有脚,我终于历尽劫难灵魂穿成古代大美女了?我勉力抬起头,用尽所有力气喊出声:“熙平!” 扶着我的少年垂下眼睑,唇角漾起的微笑和熙得象三月的春风。 他不是熙平,是那个美貌惊人的自恋太子燕华。他小心翼翼地溱到我的耳边,听我一字一句象交待遗言一样告诉他:“请你救救卫世子。” 正文 第四章 伍 当然那并不是我真的在交待遗言。 后来我在昏迷中看到了久违的淘宝卖家,突然上线开金口告诉我由于我想救人的欲望太强烈而导致附身的镜子破裂。现在居然是以本人真身存在于这个架空皇朝。 这种在穿越界绝对是很大的事故让卖家非常苦恼。这次它们爽快地答应只要我不对外宣扬,就马上派人来接我回去,并且补偿我一次灵魂穿越的机会。 我终于能松口气了。可是,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意识完全恢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辆匆匆赶路的马车里。马车内部很精致,所有长途急需的东西一应俱全,车外用深青的帷布遮得严严实实,隐蔽在苍茫的暮色里。 有人握着我冰凉的手,可是我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抬起头看到一双俊美而狭长的双眼,目光高深莫测久久盯着我。 “倾城镜碎绝色出,原来你就是能动摇大屈朝江山根基的关键所在。” 我依旧没什么力气,目光只能轻轻扫过这身在现代特别普通的装扮。短发凉鞋青色大花裙,依旧是平板身材小圆脸,两颊还冒着几颗青春痘,和所谓的绝色根本就沾不上边。 可是误打误撞的,我却真的有可能改变大屈朝的历史。这一路马车颠簸,我在半昏迷半清醒之中,也耳闻目睹了身边所有发生的一切。 倾城镜碎终于成功地将熙平引来,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告诉他那些宗室的阴谋。可是他的住所依旧没逃过被烈火吞噬的结局。如今皇城内的宫人们,大概正在余烬残垣中寻找着卫世子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然后或幸灾乐祸或同情唏嘘,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世子其实已换了衣服成功逃离了。 卫地早有一干谋臣武将在等侯,他只要一回去,就立即和大屈朝绝裂,藩王自立,瓜分天下。 熙平你真是个聪明人。 这些早在琳琅常去找太子闲聊拉家常时,我便猜到了一些端倪。 太子燕华对这个自幼任性顽皮的郡主就象当妹妹一样宠爱,况且那时他每日里所有的心思就是对着我这面倾城镜照个没完,根本就没有察觉到琳琅将他的腰牌悄悄偷去了。 琳琅就是用这块腰牌护送卫世子以宫人身份逃了出来,但是如今却河过桥拆,到了如今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不过就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帷布被风吹起一角,我能看到骑于马上的琳琅郡主俊俏的小圆脸正涨得通红,义愤填膺的指责着面前默不作声的负心郎,到最后就抛下狠话。 “卫熙平你居然不带我一起走!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别指望能独自离开京城,!” 我勉强歪了下脑袋,眼角余光看到郡主突然走上前将熙平腰间的长剑哐然拔起,然后对准自己的胸膛稍稍用力。 鲜血已经隐约透过郡主粉色的衣衫,象妖艳决绝的几朵红花,琳琅脸上的表情痛苦莫名,我心里难过得几乎要哭了。 傻姑娘,他为了要逃回去能在皇宫隐忍不发十几年,又怎么会为了你而耽搁脚步? 果然,熙平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将手中宝剑放下,而后绝然上马,亲自执鞭策马启程。 郡主伤心欲绝的神情渐渐消失在车后,车夫留了下来奉世子之命立即带她寻医疗伤。其实郡主外伤应该不算太重,然而,一颗被伤得碎裂的心又能有什么药来治愈补合? 我懂琳琅,因为我和她一样,都不由自主地爱上了这个城府深沉,腹黑无情的古代世子。 我完全清醒的时候,马车停在路边,熙平扶着我小心翼翼地喂我喝水,这样的动作本来是极其的温情脉脉,可是我却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逐渐升起。 我害怕和他距离这么近,因为我在他平静不见波澜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的感情。他实在太过于冷漠,哪怕在琳琅提及那场大火中烧死的几十个宫女和侍从,我依旧没看不到他的目光中有一丝愧疚感。 明明可以不用让他们枉死,熙平为了让那场火灾替自己的逃走作掩饰,就残忍地将他们牺牲掉了。 当马车踏上卫王领土的时候,我已经有气力可以直腰坐起来,掀起帘子看到熙平跳下马车,一向内敛沉默的他脸上难得露出兴奋的神情。 柔和的春风拂起我飞扬的裙角,我托腮凝视十几年没回故里的卫世子象个孩子般掩面而泣,然后飞奔到马车前,笑容满面地对我说话:“倾城,回卫王府后,你就将这套古里古怪的衣服换了,我让他们给你量身作几件新衣。” 我将目光移开去,低头望着自己交错的手指,轻声:“不必了,反正我在这里也不会呆太久。卫世子,倾城镜已碎,我对你其实并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我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我看到熙平的目光越来越阴郁,笑容瞬间凝结在他的唇畔。  陆 其实那句委婉的道别,他并不是第一个听我讲的人。 但是人和人真的是不同,当那天倾城镜碎,浑身无力的我躺在太子燕华怀里告诉他不久后我就会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目光中也泛着失落和忧伤,最后却依旧很温柔地点点头:“好吧,既然你一心要跟着卫世子,我也没法拦你了。” 然后未了再补一句:“不过我对你也是真心的。如果他对你不好,本太子一定会将你再抢回来。” 他误解了我话中之意,但是我已经没精力去解释,况且当时我已经为另一件浮出水面的真相震惊得无以复加。 燕华遵我所嘱派人去通知卫世子时,他那对久久望着我的桃花眼里尽是委屈:“我真是不明白,明明我是第一个见到镜中仙子的人,为什么仙子你却偏要喜欢卫世子?” 原来是这样!以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太子对着倾城镜左照右照个没完,根本就不是在欣赏自己的迷人风姿。熙平是第一个听到我说话的,而燕华却是第一个看到镜中真实的我。 正文 第五章 我想起他当时带着微笑地对着镜子说:“你真美,你真特别。”不由心里就有些发酸。 在熙平来之前,燕华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我的手,转身悄然而去。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美少年,人又温和体贴善解人意。可是老天注定我只能辜负他一番心意了。 后来我经常想,如果我一开始与之交谈的就是太子燕华,那么也许我爱上的人便会变成他。也许我就会拒绝淘宝卖家提出半途穿回去的建议,继续留在这个架空时代和太子长相厮守。 可是人生没这么多如果,我爱上的这个人确确实实就是熙平,与太子性情截然不同的卫世子熙平。 熙平在正式登基为王的前夜来看望被半软禁起来的我,他那晚喝了许多的酒,整个人走起路来都有些踉踉跄跄,最后半眯着眼倚在我床头一言不发,就这样长久地凝神望着我。 窗外有夜风掠过,恍惚间我就象回到了自己还是一面镜子时,他也是这样安静地秉烛打量我,俊美的眼角眉俏也象现在一样隐约透着如水的忧伤。 我就是被这样的熙平所打动,即使到了现在他蛮横得不让我离开王府半步,我也没有去和他争吵理论,甚至这几天都一直强打精神不敢深睡,怕在梦中遇到急不可耐要带我回去的淘宝卖家。 熙平,就让我再多看你一眼吧。 我伸出手抚上他刚毅瘦削的脸庞,他温润的手掌牢牢地握住我的手指,垂下眼睑轻声告诉我:“倾城,其实我不过是想累的时候身边有个能与之说话,谈谈心事的知己。而这个人,我却只希望是你。” 我想熙平真的是很累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醉醺醺地就这样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最后闭上眼睛竟象个婴儿般安然进入了梦乡。 我轻轻搂着他,目光停贮在他头上几缕泛着银光的发丝上,少年生白发,是因为他每天要花的心思太多了。熙平,你这十几年过得太孤独太疲惫,而我,自然也是愿意象以前一样当一个倾听你心事的红颜知己。 可是一切回不到从前,我害怕你的凉薄和残忍,我怕终有一日你会将它们加诸到我的身上。 熙平,你可知如今我被你困在这华丽精致的卫王府里,其实和被束缚在那面光鲜夺目的倾城镜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是不懂得怎么来表示爱,而我,却是不敢再爱你太深。所以熙平,我现在只能选择逃离了。 我轻轻地吻了下他清俊的眉目,然后就这样依在他的怀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境。梦中殷勤的淘宝卖家的名字正在线上闪个不停。 亲,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这就要接你回去了。 尾声: QQ、新浪微博、晋江言情小说,日剧韩剧泰剧港剧…… 重新回到现代的这几天,我一直是这样宅在家里穷极无聊地打发时间,等一干狗血爱情剧全看完了,就托着腮对着笔记本屏幕默默发呆。 可惜我的这次穿越并不象看完一部电视剧,剧终人散或哭或笑一场转头就可以忘了。有太多其它的情绪象副作用一样随我穿回来了,漫延在我的周围,怎么也赶不走。 忧伤、思念、有时懊悔,有时失落……我低下头将杯里残余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手握着鼠标随意乱点,最后停在淘宝买家聊天记录上。 “亲,我们赔偿给你的穿越机会是有日期限制的,如果你不用,就当自动放弃罗。” 手里的长匙无意识地将杯底搅得叮叮作响,我已没有心思再穿到别的朝代去经历别的感情,而且历史不能改变,我又没有勇气再穿回去眼睁睁看着往事重演。最后才下定决心回过去两个字。 “好的。” 这就是说最后一丝能见到熙平的机会,已经被我彻底放弃了。 我无力地合上笔记本,突然听到门口传来叮咚的门铃声。懒懒地开了门,非常意外地看到还是上次那个穿越公司的快递小哥,很客气地递上快递单和笔。 “你有两份穿越快递,请你签收。” 我怔了一下,抬头看到他身后正站着一个英俊清朗的少年,穿的是干净的方格子衬衫,牛仔裤,很现代的打扮,可是那双静静凝视着我的深邃目光,却让我激动得差点撕碎了手里的快递单。 单子上写得挺详细,某架空时代的卫王熙平,委托了该公司穿越到现代,收货人是我。 浅浅微笑挂在他的唇角,恍惚中我被他紧紧搂住,听他在耳畔轻声细语:“倾城,我终于找到你了。看来那夜梦中神仙告诉本王的,并非妄言。” 我又惊又喜已经理不清所有头绪,突然打了个激灵,对了,为什么要是两份穿越快递? 快递小哥狡黠得向我眨了眨眼,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很得意地开口:“镜中仙子,我比卫世子还是要早一步……” 话还未完,他的手便被熙平恼怒地格开,我退后一步,瞪大眼看着这两个正相互不服气的古代少年,感觉自己就象在做梦。 这都是什么事,原来他们两人都在梦中和那个淘宝卖家签订了穿越服务,只不过一个是灵魂穿,一个是本身穿。有人为我抛下身畔繁华,隔着时空追至而来,这是怎样让我感动得涕泪交加的事。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是两个? 而且。 我扫了一眼手上那两份快递单,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心中烦恼扩大了无数倍,突然有种想放声尖叫的感觉。 你们两个混蛋,为什么穿越单上都要选择收货人付款啊! 蛊祸 1. 暮秋,紫桐从山上采药回来,空中细雨如牛毛般落下,她赤脚将山路上的落叶踩得咯吱作响。山下蝴蝶泉边传来几个阿哥动听的山歌声,她停下脚步想了想索性另择了条小路悄悄绕过去。 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阿妈们总是说紫桐太调皮任性,就象条滑溜溜的花斑蛇,不知道以后要哪个苗彊阿哥才能收服了她的心。 正文 第六章 可是紫桐心里想的却是,奇怪,为什么族里的阿哥们唱起情歌总是一成不变呢? 紫桐曾见过中原汉人的曲谱,那调子用丝竹葫芦吹出来就象蝴蝶泉的泉水一样清洌,一丝丝渗进她的五脏六腑。她知道汉人会写一种叫作词的东西,词配上曲子唱起来,一定动听美妙极了罢。 山里的小路很泥泞,对面有人走得匆忙,不小心将泥潭里的污水溅上她的衣裙。她蹙眉拦住对方去路要他们道歉,一抬头才发现是个面色惨白若纸的锦衣少年由几个家人扶着,闭着眼睛就象还剩一口气了。 这几个都是汉人。 汉人不远万里来苗彊,向来只为一件事,他们之中有人被施了蛊毒得了怪病,苗彊人向来是解蛊的高手。 任紫桐再调皮任性,却也知道族里一向有不许给外人解蛊的规矩,何况一般下蛊的都是自己族人,苗彊人齐心协力,怎么可以胳膊肘往外拐。 紫桐就如只兔子般转身逃了,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过头,看到那几个汉人神情很沮丧抑郁,而被施了蛊的锦衣少年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空洞而忧伤。 其实也许他望的不是她,可是那两道深邃悠长的目光却象两条绳索,将紫桐的心思悄悄给捆绑住了。紫桐自幼看惯了族中骁勇活跃的苗彊阿哥,如今才发现眼前这个文文静静的汉人少年,竟是那样的俊美优雅。 后来紫桐曾不止一次后悔,为何那日没有当即立断地给他治病解蛊,他的家人当时是什么都肯答应的。这样她就可以让他陪在自己身畔,淡淡地过日子直到两人一起变老。 可是她没有那样抉择,所以她和他的命运就在幸福前拐了个弯,向着另一条人生岔口飞驰而进,再也无可挽回了。 2. 再见到那锦衣少年时,他正执一卷书坐在树下淡淡地看,肌肤一如即往地雪白,却到底精神了许多。 紫桐这时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作逸尘,是江南某段姓大户人家的独子,生性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可是却不幸中了古怪的蛊毒,现在半条命就靠人参、鹿茸、灵芝雪莲这些昂贵东西维持着。 紫桐的村里极少有汉人居住,可是段家病急乱投医,最后豁出去让这宝贝少爷住在苗彊人的集中地,千金悬赏、和苗彊人拉拢关系,各种手段用极。只要能解了蛊,怎样都是在所不惜的了。 紫桐曾去过段少爷的屋子,画着四季花朵的屏凤、垂着大流苏的纱制床缦,香炉里熏的香沁甜而幽冷,有几个素衣丫头垂首而站,到处都是她没见过的新鲜景象。 于是江南在紫桐的印象里,就是逸尘画中的烟雨山水,温婉细致又神秘莫测。村里的人见了汉人一般都退避三舍,独有一个她,特别喜欢和这位温和如玉的江南公子来往。 轻微的风一阵阵吹过来,将不远处紫桐胸前的银项圈晃得叮铛作响。树下的逸尘听到了,缓缓回过头,对她笑得温和如春风。 紫桐苹果一般的小圆脸顿时染了两圈很深的红晕,不是因为羞涩,而是起源于心里渐起的愧疚感。 这个俊美如玉的汉人少年中的蛊毒果真十分古怪,族里的阿妈们都在议论,如果早个几日也许还有解救的时机。现在已经毒入五脏六腑,能活到什么时候,只能看命数了。 一口鲜血从段逸尘口中喷出,如开得鲜艳的大朵鸡冠花,瞬间就染红了他明亮的锦袍。他不以为意地取出帕子擦擦嘴唇,歪着头倚在树下继续和紫桐闲聊。 紫桐心里很慌乱,突然就很想补偿她的罪过,使劲法子让他开心。于是不加思索地就将本来唯有她知道的秘密告诉他。 段少爷,我带你去个地方。 3. 紫桐带逸尘去的地方其实并不神秘,是山脚下一个破庙,到处都是灰尘蜘网,蟑螂老鼠肆无忌惮地乱窜。苗彊人不信汉人的神佛,所以这个不知哪个年月修建的庙宇也一直无人问津。 但是庙虽破却也完整,甚至地上还横着个一个汉人信奉的娘娘像。虽然早已满面灰尘,看不出到底是观音还是洛神。 紫桐就是在这娘娘泥像旁找到的那本曲谱,她如宝贝似地依旧藏在香炉后面,如今又宝贝似地挖出来。 段逸尘是江南知书达礼的贵公子,她想他一定会喜欢它的。 果然逸尘望着那曲谱的目光痴迷得就象三岁的孩童盯着可口的糯米粑粑。第二次再来,他就抱来了他的古琴。 因不想惊扰族人,紫桐和逸尘的这桩秘密,每次小心翼翼地就象情人间的幽会。 当然情人是不会捡这种肮脏破烂的地方幽会的。可是当段逸尘轻拢慢捻起了弦,泠泠琴声象长了翅膀的百灵鸟在她的心里来来回回地扑腾时,紫桐就将身处何处彻彻底底地给忘了。 汉人中有个词叫作知音,紫桐乐意当段逸尘的知音,高山流水地陪他在琴声中倘佯。 她有时托着腮专注地盯着段少爷俊美雪白的面容发怔,心思早就飞到青天云宵外。她想起汉人说的一桩典故凤求凰,古代大才子以优美的琴声将美人拐去与他私奔相恋的爱情故事。 她突然就想,其实她也不介于当一回卓文君,即使这个打动她心扉的司马相如命在旦夕,注定是活不了长久。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如今最想做的,只是可以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一直陪在他身畔,听他弹琴,和他说说话,仅此而已。 是的,紫桐就这样渐渐爱上江南公子段逸尘。而且苗彊少女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如飞蛾扑火,不管不顾,迅速而热烈。 何况,这并不是她一个人自作多情。 那一日,逸尘轻抚着琴弦的纤长十指突然就抬起来,极温柔地替她搂顺被破庙外冷风吹乱的几缕青丝,两眼目光闪闪地望着她。 他的脸颊苍白脆弱得就象随时会被打碎的瓷器,声音却柔软得象他从江南带来的丝绸。 正文 第七章 阿妹,你愿意随我回江南吗? 这声阿妹,在紫桐的眼里,比村里任何一个阿哥喊起来都要甜蜜温暖。 只这一句,她就什么都不用问了。只管如小鸡啄米般点头。然后兴高采烈地向地上的娘娘雕像挥挥手。心里念叨着谢谢你给我带来的好运气。如果你能保佑逸尘多活些时日,我就带酒和大坛的肉来祭你。 地上泥像自然不会说话,一只手臂被老鼠啃噬的时日大概长了,喀嚓一声就断裂开来,骨碌碌地滚到了他们的脚下。 紫桐拉了拉显然被吓了一跳的逸尘衣角,抬脚轻轻跨过破碎的泥像,笑嘻嘻地搀着他走出了斑驳腐烂的门槛。 她心思早飞到千里之外的中原,这个时节的江南,是该有着怎样娇美如画的景象啊! 4 可是紫桐真正踏上江南小镇时,心里的不安就如波浪般一层层涌了上来。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江南的秋季要比家乡凉薄得多,江南的雨是一丝丝下个不停,和段家的人心一样清凉冷漠又暧昧不清。 段家见到逸尘突兀地带回来一个苗女,个个都脸色阴沉,吃惊、愤怒、怀疑,各种不友善的眼光象箭一样盯在紫桐的身上。紫桐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可是他们却又不发难将她赶走。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这个苗彊客人,独将她和少爷逸尘硬生生地隔离开来。 到最后紫桐的脾气上来了,就象只灵巧的猴子般从花园的柳树上跳下来,执着一把光亮闪闪的镶银匕首,架在从树下走过的段府老管家脖子上。 狠狠地问,你们将少爷软禁在哪了,快放他出来。 那管家,浑身打了个冷颤,连声音都跑了调,他说少爷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孽,总要来沾惹你们这些苗彊女子。 手上的匕首一松,紫桐被你们这两个字狠狠牵疼了心思。她这段时间只顾沉浸于和段逸尘的幸福中,却忘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逸尘中的这古里古怪的蛊到底是谁种下的,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她不是段逸尘生命里第一个遇到的苗彊少女。段少爷曾经深深地爱过,最后却又被深深地伤了。 段家是江南豪门,自然不会允许段逸尘娶一个稀奇古怪的异族女子进门当少奶奶。而那个苗彊女子的家人,也是放下狠话除非段少爷与家里一刀两断,换血起誓从此不离他们村落半步,方可娶了他们族的女儿。 两人虽相爱,却谁舍不得抛弃家人。于是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那苗彊女子爱得决绝断得也惨烈,在独自离开江南前给情郎下了无人能解的蛊毒,以示心中恨意。 可是既然爱他,却怎么下得去手?紫桐站在被风吹落的花雨里,呆呆地看着老管家落荒而逃,气喘吁吁地去叫了一众人过来将这个危险的苗彊少女团团围住。 曲廊尽头,神情威严凝重的段家长辈由仆从簇拥着缓缓而来,只平静地望她一眼,然后叹口气。 算了,只要逸尘喜欢,就随你们去罢。 便有丫头低头领紫桐去少爷的房间,她也不和她们客气,挺胸抬头大踏步就往前走。眼角余光扫过逸尘长辈眼中的伤心和无奈,原来也都是后悔过的,可是时至今日,后悔又有什么用。 5 夜深的时候,紫桐倚在段少爷的门廊前吹葫芦丝,吹的是他们都喜欢的那首曲子。可是今夜心里有了事,连曲调都跌宕起伏。 廊顶悬着的八角宫灯被风吹得晃悠悠,照出纱窗内一个修长而单薄的身影。窗被少爷苍白的手指推开,逸尘望着她欢快而甜蜜的笑,阿妹,来吃桂花糕。 曲调走音得更厉害,紫桐转身看他,对方的眼睛内闪着晶亮的光,神情真诚而无辜得让人不忍拒绝。 所以紫桐只能小心地接过一块,是江南特有的桂花糕,香气并不浓郁却沁人心脾。慢慢地咬了一小块在口里咀嚼,明明是清甜的她却能尝出一丝苦涩来。 阿妹这名字叫的不是她,爱吃桂花糕的人也不是她。夜风将廊外的荷塘吹起一点涟漪,月光下映出她清秀的倒影,段家给她换了一套绸缎衣衫、梳的是灵蛇发髻,赫然就是一个清新温婉的汉族小姑娘。 可是就连这身打扮也不该是属于她的。段逸尘自经历情变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日,将自己回忆全部封锁起来,刻意地去忘了那段伤心往事。 然而有时越是忘记却越是刻骨铭心。段家少爷笑盈盈地出门来挽着她的手陪她一起欣赏荷塘月色,清辉一路扫过来,扫在房内书桌上有一张刚画成的小像上。 画上是个带着银项圈银镯子的苗家少女,眉目如画娇笑若花,唇边有颗妩媚的朱砂痣。 逸尘在房内花了一天时日为紫桐画像,笔下出来的却是另一张俏颜。 紫桐扣住段逸尘手掌的十指攥得更紧,胸膛一挺牙一咬,没关系。我不管你以前,只要以后。 即使现在当一段时日的影子,我相信以后你会慢慢爱上我,会记住我这个阿妹的名字唤作霍紫桐。 再一转眼,江南小镇就迎来了初冬。 这时的苗彊少女紫桐从表面上看起来几乎就和江南闺秀没什么区别了。她半年都呆在深宅大院内,江南的脂粉又格外细腻温润,她原本有些黝黑的肌肤都逐渐变得柔嫩起来。 自有她在身畔,段家少爷憔悴苍白的脸庞都似乎精神了不少,段家的人便也逐渐将她当自家人来看待,长辈更是私底下和她说了,开了春,就准备隆重操办他们的婚事。 这一切顺风顺水得让人无法再挑剔。可是紫桐却知道逸尘的身体每况愈下,来日无多了。其实一开始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可是到真正要面对的时候,人总是会希望老天爷能给个奇迹,穷山恶水后就是柳岸花明、豁然开朗。 紫桐想尽一切办法,要挽回段逸尘的性命。 一场新雪降临的时候,紫桐正在陪逸尘在园子里赏梅。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将几树红梅衬得更加艳丽娇嫩。她掬一捧零碎的梅花瓣,和着新雪一起向他颈脖撒过去。而后咯咯笑得乐不可支。 正文 第八章 可是替他擦去面颊上的残雪时,却惊见一抹触目惊心的鲜红,并不是落花,而是他唇里汩汩而出的鲜血。逸尘握着她的手比霜雪还要冰凉,头渐渐地就歪在她的怀里,神情渐露疲惫。 我好累啊,阿妹,让我睡一会罢。 6 紫桐站在冰天雪地里怔怔地看着段府的人忙成一团,请大夫,熬药、哭天喊地。最后她想了想,冷静地请所有人都暂时走出屋子,目光忧伤若水却坚定异常。 她讲,逸尘中的蛊毒已是最后一次发作。这次发作过了,蛊虫便会死了。 蛊虫死了,那么它们的附体只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要么焕然新生要么随之消亡。紫桐早料到有今日,等所有人都远远地离开了长廊后,她才有条不紊地取出带来江南的那只小竹篓。 篓里装着十几条鲜活的蛊虫,另有个银色小盏,装的是她这几个月费心取来的五种毒虫血,蜈蚣蟾蜍蜘蛛壁虎蝎子。五种血混在一起,颜色透着暗淡的红。 也不知道江南的毒物到底管不管用。紫桐叹口气,将这五种血合着蛊虫,用雪水煎了茶,吹凉后缓缓地灌入了逸尘淡薄得没有血色的唇里。 逸尘一直在昏迷中,她把过他的脉膊,虽跳得混乱可并不虚弱,他中的蛊毒完全没有章法可寻,她到现在都没查出来到底是下的哪几种蛊虫。所以只能乱试,也许倒给她蒙对呢? 茶水顺着逸尘的唇角又一丝丝淌下来,紫桐有些发急,忙用袖子替他擦试,手忙脚乱得几欲跌倒,伸出手无意识地拽住一物,手刚使劲,就听到有咯吱咯吱的声音缓慢传出。 紫桐讶然地看着手里攥着的一挂金钩,是内帐里装饰之物,悬着长长的流苏,很隐蔽地贴合着青纱帐。 她无意间拉开了这一道连段少爷都忘掉的机关,是在大红木床底下,那里有着一只半开的青花瓷坛,坛子外有几条肥胖的蛊虫被茶水里的毒血所吸引,竞相着蠕动而出。   她手里的琉璃茶盏一滑,在地上砰然摔成碎片,紫桐蹲下身子缓缓一片片捡起来,尖利的琉璃碎渣刺破了她的指尖,她却恍然不自知了。 那些蛊虫各种名目都有,养蛊的人明显是胡乱拼溱,不分门别类就全养在一个坛子里,这样的结果就是,一坛子的蛊虫由于种族间相互厮斗,现在已所剩不多了。 苗疆女子是不会这样养蛊的,只有对此门法不熟悉的汉人才会这样瞎折腾。 比如段家少爷逸尘。 现在真相大白,逸尘体内那毫无章法的蛊毒是怎么来的终于有了答案,这蛊是他自己尚未失去记忆时自己下的,而并不是那个离他而去的苗家阿妹。 段逸尘是故意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家人再将那个苗彊少女找回来给他解蛊,他这样一腔情痴,竟不惜自己以命相博。 有泪一滴滴自紫桐的眼里缓缓渗出,蜿蜒而下。可是我呢,逸尘你告诉我,我现在又到底该如何自处? 7 汉人的神仙娘娘,请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后来,她就又回到自己村落那灰朦朦的破庙里,将那残破不堪的泥像慢慢扶起来,用袖子抹去她满面的尘土。 逸尘体内的蛊毒暂时用她的法子控制住了,性命虽保,他却一直在昏睡之中,靠每日灌一些参汤来维持。段家人只当是渡过了一劫,却唯有她知道,逸尘的昏睡实则是在与体内的蛊虫相互抵制。如果他睁开眼,蛊虫立即发作,他的生命就到了尽头。 段家少爷潜意识并不愿离开人世,他在等着他的阿妹回来与他相见。 紫桐没有任何办法,唯有离开江南,万里迢迢地回到自己村落里寻找自己都不相信会有的良方。 最后,她只能来到这座曾给她带来好运的庙宇,对着这个不知到底是中原何方神仙的泥像诉说心事。紫桐将泥像破损的手臂用了点稀泥一点点和好,叹口气对这泥像说话。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我去打听过了,那个苗彊阿姐并不是这个村落的,自离开江南后就再不见所踪。段少爷此生大概是再见不到了。 她又自言自语,幸亏这个阿姐没忍心给段少爷下蛊,她们那里的蛊是厉害至极的僵骨蛊,若是段少爷中了,全身骨肉都会变得如石头般僵硬…… 话还未完就嘎然而止,紫桐手中的泥浆怎么也粘不牢,因为泥像的那段残臂里,竟有根骨头卡在那里,灰秃秃的完全是泥石的颜色。 可是谁雕塑泥像时还精细到要捏根骨头进去? 紫桐起身,细细地望着这泥像的眉目,其实她早该瞧出来,这个眉目如画,笑容温婉的女子,穿的虽是汉人衣物,却分明是个苗彊少女。 抹去泥像唇边厚厚的灰尘,赫然就露出一颗妩媚动人的朱砂痣。 这个石像不是什么汉人的菩萨娘娘,她是段家少爷逸尘生死相许的恋人,放在心尖上思念的苗族阿妹。 紫桐和这个早已僵硬成石的阿姐面对面坐着,静静地打量她的眉眼。她的往事自己早已打听得详细,这阿姐的家人极其固执,因段逸尘不肯离开江南,便要她给他下歹毒不过的僵石蛊。 这个阿姐的确是给段逸尘下了蛊,下的却是忘掉一切的忘情蛊,也知无法面对家人,或者是独自活在世上太伤心不过。 就将僵石蛊留给了自己。 紫桐想她生前最大的愿望肯定是能嫁给段家少爷为妻,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幸福而平淡地过完一生。所以她给自己下蛊的时候换了套光鲜亮丽的汉人衣裙。尽管现在早随着身体内的蛊虫发作一起变得僵硬如石,颜色灰淡得完全看不出来了。 8 紫桐在赶回江南的途中一直在想,段少爷爱着的这个苗家阿姐,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生生看着自己全身动弹不得,从指尖到发丝最后全身肌肤全部僵硬时,她心里有没有后悔过与逸尘相爱一场呢? 正文 第九章 快走进段逸尘卧室的时候,她终于有了答案。 那时段府园子里的积雪已经开始在融化,梅树上的水滴簌簌地往下掉,落在紫桐的两颊,就象化不开的泪水,恣意地淌了一脸。 逸尘依旧是在靠参汤维持着生命,被她轻轻握住的手指瘦削得如根根枯枝。他闭着双眼象个傀儡毫无反应,可是紫桐知道他体内蛊虫早在蠢蠢欲动,他的五脏六腑正在煎熬般的疼痛。 段逸尘和他的恋人,都用了很决绝惨烈的方式来证明对对方的爱,所谓心灵相通也不过如此罢。 紫桐就这样守在段少爷的床畔,衣不解带,日夜相陪。到了最后就连段家长辈都不胜唏嘘,他们跟她讲,如果你不介意,过几日就给你们办了喜事,权当来冲喜。 她不言不语,点点头,也好,段少爷如今也就欠这一桩喜事了。 她与段逸尘成亲的前一个晚上,紫桐重新换上了宽袖窄腿的苗衣,纯银的镯子触到焦尾琴上的丝弦,叮叮作响。 琴她是新学,嫣红的十指纷飞奏起来还不是很熟悉,但是她极用心。一曲一曲地连着两个时辰都未间断。直至躺在青纱帐上的段家少爷稍稍睁开眼睛,启唇声如蚊虫。 阿妹,是你回来了吗? 她点点头说,是,我回来了。明天我就要和你成亲,逸尘你心里可欢喜吗? 逸尘憔悴的神色上就露出浅浅喜意,这是回光返照时的明媚笑容。紫桐知道他已没有什么气力,却依旧请求他,你为我唱首歌好不好? 闻者点点头,声音很轻很轻,却每个词都清清楚楚地随着音弦传至紫桐的耳里。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原来汉人男子唱起情歌来是这般模样的,虽不象苗彊的阿哥们热情炽烈,却悠远清幽,带着江南独有的淡淡忧伤和绵绵情意。 一声一声如清水一样渗进紫桐的心里。她的手一颤,收弦的时候不是很完美。但是她放在心头多年的愿望总算了结。 她想她总算可以不带一丝遗憾地离开江南了。 9 后来整个江南小镇都知道段府少爷新婚当日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喜堂场面一度混乱不堪,仪式都几欲进行不下去。 新娘子霍紫桐突然就失去了踪影,大红喜盖掀起来,赫然是一尊破烂陈腐的泥像,是个清清秀秀少女的容貌,唇畔点着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段家的人见了这泥像,震惊有之,惶恐有之,人人忙乱得如热锅上的蚁虫。逃跑的新娘子也无心去追了,这诡异的泥像也暂且只能搁至一畔。 因为新郎段少爷看似起了生机,其实却是命悬一丝,礼还未行便已支撑不住,最后单薄的身子就瘫软在那被偷梁换柱的泥像新娘子旁边,永远地阖上了双目。任段家人围着他哭天喊地,求神拜佛,百般手段用极却再也挽回不了了。 你说古怪不,段家少爷下葬时,段家竟什么殇葬物件也没放进棺木,只让人抬了那尊泥像埋进了土。大户人家行事可真是诡异莫测。 撑橹的艄公在给紫桐讲起这些闲话时,已是三日之后了。江南大宅的秘闻,隔山离水地传来传去,难免添油加醋、无中生有。然而紫桐想,段家也许会真这样做罢。 说来说去,段家人亏欠这对苦命鸳鸯实在太多,如今逸尘和他的阿妹死能同穴,也终于不再有红尘中的闲杂俗事来打扰他们了。 将铜钱递给艄公,紫桐迈着轻巧的步伐跳上岸,四处望望连绵不绝的青山,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 这座山迈过去,就是苗彊人密集的村落。温婉的江南果然永远只能是心里的一个梦,既然不可强求,不如还是回到最适合自己居住的家乡罢。 闭上双眼,她能听到深山里有苗彊的阿哥们在唱着如火炽热的情歌,歌声嘹亮清朗,十分动听。 可是,她的脑海里却只浮出那两句与之极不搭的词。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虽然明知这两句缠绵忧伤的词并不是写给她的,可是每一字却在她记忆中生了根,然后发芽开花,将她整颗心都撑得满满的。 很久以前紫桐听族里的老阿妈们说,这世上最厉害的种蛊人,并不需要自己动手,在不经意间就能让对方为之痴迷爱恋,沉沦一生。 她便忧伤地想,倘若这真的只是段家少爷给她下的一个蛊,那该多好,她便可以找高手去解掉,再也不用象现在这样,永远在相思中沉沦。 时时刻刻地思念着那个温和如玉的江南公子,却不知何时才能在这场蛊祸中抽身而退。 长陵怨 1 许美人的棺椁被送进陵园时,已是深夜。陵园里内湖中有鸭子在急奔,便象溺鬼之声,陵室内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明,忙了半宿的宫女青芸也骤然心神不定起来。 她提着羊角风灯走至陵室口,抬头望见到天上风扫云开,一轮皎月涌出,惨白得有若许美人入殓时那张毫无生气的小圆脸。 这许美人也不过四十多年纪,生前不得宠,便连死后殉葬之物也是屈指可数。风生袖底,青芸在丝丝冷意中怔怔出神,回过头目光落在早已倚着棺椁安然入睡的明萱和水柔身上。 两个都是青葱豆蔻的年龄,一个温润若玉,一个娇俏若花,只是古地三千里,深宫二十年,许美人老死宫中是一辈子,她们三人长伴青灯也是一辈子。 可是,青芸低下头将自己纤长的手指掐得血红。她的一辈子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在被选入宫前,青芸自有爹疼娘爱,更有个唤作逸尘的清俊少年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 也是这样凉风吹袖的深夜,逸尘会为她添衣挡寒,握着她的手坐在荷塘畔赏月吃果子。烛烬月沉时,他送她回家,在推开柴门那一刹那,他曾溱在她耳畔轻轻告诉她。 “青芸,等你及笄了,我便让爹娘来你家提亲。” 正文 第十章 她低下头两腮如染了桃花,抿唇不语心里却自然是喜欢的。 未料她最终的命运却是被一纸广选宫女的文书紧紧拴住了。再之后。 再之后她便踏进宫门,学规矩习礼仪,在深宫皇城中如履薄冰整五载,第六年秋她便被调至陵园,开始过着枯燥冗长的日子。 都说光阴如白驹过隙,如今屈指一算居然已经整整十年。青芸稍低下头,羊角风灯的玻璃罩透明纯净,映出她那张不再娇嫩年轻的容颜。 心也是这样,早就枯槁如灰。青芸提灯转身行尸走肉般往回走,就如走进埋葬自己的墓穴里。自从调来护陵,她便逼迫自己学会忘却,忘了青山绿水的家乡、年迈忧伤的双亲,及那眉目含笑温存体贴的少年郎。 甚至她都记不起,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被送到了这个灰暗阴沉见不得天日的所在。 2 往后的时日,永远就只有青芸一个尽心尽力地为许美人焚香祈福清扫棺椁。本来这是每个守陵宫女的份内之事,只是自打宫中来了道新旨意,整个园子便象古井水投了颗石子,波澜阵阵。谁又有心思来理会其它杂事? 旨意上写得分明,天子因欲挑选一个心境最为沉静的宫女进炼丹房,助之炼丹修道,以求长生之术。心境沉静,自然谁也比不上护陵的宫女。而这些女子中,谁又能比得过沧桑安静若老尼般的青芸。 “姐姐,你若能出了这地方。可别忘了我。”青芸稍回过头,看到长明灯烛光闪烁,映出一道如剪纸般单薄纤丽的身影。 水柔便象她的名字,永远是怯怯的声音,一伤心起来便象兔子般两眼即通红。水柔每次依在她怀里撒娇发嗲时,青芸那颗被磨励得坚硬冷漠的心陡地便柔软起来。 谁没有过天真烂漫的少女时光,在很遥远的记忆里,青芸自己也曾喜欢依赖着家中的长兄长姐,使泼耍赖、寻求保护。 青芸便宠溺地笑笑,正要答话,看到明萱提着个食盒走进来,微笑着向她们招招手:“这里有些点心,是前些日子我娘探亲时捎来的。如果不嫌弃,大家就分了罢。” 水柔便欢天喜地地去打开盒子,点心果然做得很精致,香菜饽饽、寿字油糕,这都是明萱家乡的特产,酥而不烂、油而不腻。对于她们这些在陵园里每日里都是清汤寡水的人,实在是好口福了。 青芸执一个饽饽咬了半口,目光淡淡扫过园子花光树影处,那跟随前来传旨选人的公公正在训斥一干小宦官,有机灵的便伺侯他坐下,捧几块明萱孝敬给他们的糕点呈上。 她心思一动,悄然走至水柔身畔,将适才未说的话讲给她听:“你放心罢,我自然是会留在这里陪你的。”抬起头,两道洞察人心的目光径直望向正与众人谈笑风生的明萱。后者悄悄将视线移开来,并不敢去回望她。 3     到了第二日,果然青芸便和水柔一起留了下来。被公公选走的那个是性情温和如玉的明萱。明萱人缘好,离开时拉着每个姐妹的手都絮絮说了半日知心话。 独有一个水柔,孤单失落地站在混沌暮色中,低头十指将素裙衣角绞得飞快。这满园守陵的女子都是因为犯了事的年长宫女或是先帝遗妃,唯有她和明萱年纪最小也来得最冤枉,不过是初进宫时,正巧薨了个太妃,又缺两个生肖相应的宫女护陵。她们便阴差阳错地被选了来。 心里有了刺,便和明萱道别时也有些意兴阑珊。青芸看出究竟,淡淡和明萱说了几句后,便拉了水柔的衣角,躲在一株木犀树后,倒反过来宽慰她。 “别急,你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木犀树清香缭人,幽静旷远,水柔一颗不忿的心终算稍稍安抚,何况,说起来被抢走机会的明明是青芸姐姐,她又怎能这样小器量。 谁都不知道为何明萱会被选,唯有青芸心知肚明,在那公公开口时她便听出来他有着和明萱一般浓重的乡音。明萱是用那几盒糕点,勾起同乡的思乡之情,从而网开一面,对她特别关照。 青芸在宫中呆了整五载,这种小伎俩如何会看不穿。 在送明萱离去时,青芸折一支香草插她发鬟,当今天子醉心修道,香草象征远离人间秽气的高洁之物,皇上见了必然会喜欢。 青芸这样说时,明萱眸中不觉有泪花闪烁,轻轻说了声对不住,声音发颤哽咽,是真心地羞愧。青芸纤长的手指替她抹去泪痕,她说没关系,都是自家姐妹,能出去一个是一个,是谁都无所谓的。 青芸在那时是真的以为自己什么都无所谓了,直至来接明萱的马在陵园停下,有几个宫里来的道长执拂尘高深莫测地走过来。那时有一枝桅子花交缠着垂下来,在阳光下遮住了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 逍遥巾、五岳冠、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飘逸若仙。青芸终于看清他那张清朗而英俊的脸庞,她的手一颤,枝上银白若雪的花瓣若断翅蝴蝶般潸然而下。 她的故人林逸尘,如今却是在宫中司求仙问道之职的逸尘道长,他的师父便是深受当今天子宠信的蓝衍真人。 因早已脱胎换骨,所以他经过她身边时目不斜视,如遇陌人。 4 不知不觉,盛夏便来临。 明萱离开后,陵园内有关她的各种消息如风一般传遍,据说她极懂察言观色,八面玲珑,行事极受蓝衍真人的赞赏。天子也对之极满意。 当青芸正低头清扫园中松柏的残叶落针时,身畔也是这样在窃窃私语。她侧目四顾,却并未看到水柔的身影。蓦然才想起,她这两日头痛风热,向管事姑姑请求了许久方才应允的假。 待晌午时分,她方抽得空来去探望水柔。只是走至许美人陵室前,却看到穿一袭素白褶子裙的水柔正袅袅站立着,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到水柔是略施脂粉过,低下头轻声慢语,看上去格外的娇俏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