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楔子 淡扫峨眉,轻点朱唇。她端坐于铜镜前,不断催促着为她梳妆的宫女。 快一点,再快一点。她盼这刻,已太久太久。 如今,他在等她。 终于打点好一身妆容,她提起裙摆迫不及待奔往大厅。周遭寂静,唯闻自己急促的呼吸与心跳。 推开正堂之门,她紧张得快要瘫软,却硬是绷直双腿,轻点脚步走了进去。 然后,在那威严身影跟前款款低头下拜。 身影吩咐:“抬起头来。” 她乖巧迎上他炽亮的目光。头饰因她身躯微颤而发出碰撞的脆响,与华美服饰一同点缀着这张姿容秀美的脸。 “告诉朕,你是谁。” “我是……”她的声音飘散开,却倏地收敛。她该如何告诉他,她是谁。 母后在一旁开口:“皇弟,她便是我的女儿,单名一个嫣字。也是你外甥女。” 外甥女。她怎能忘记,如今的他,是她舅舅。 他喃喃念道:“嫣儿。” 她闭上眼,任由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直没入无边的绝望里。 这月,宫中最盛大之事莫过两件。一是太后寿辰,二是皇上立后。 皇上自登基以来,后位悬空已久,宫中之人纷纷猜度,定是太后担心大权旁落,才迟迟不让皇上选后。 因此,当圣旨宣布立后一事,自是令举朝震惊;再闻皇后人选,文武百官更是惊骇至无以复加。 未来皇后,竟是太后长女鲁元公主之女张嫣,换言之,便是皇上亲外甥女。据说,是在太后寿辰之上,张嫣献舞“百花仙”,翩翩柔美之姿与知书识理之态甚得太后欢心,于是“亲上加亲”,以骏马十二匹、黄金万两作为聘礼,立她为后。 然而,即便是如此有辱皇家名声之事,在太后圣威之下,朝中竟无人敢驳。贺礼纷沓而至,举国欢庆,恭迎张嫣荣登后位,母仪天下。 出嫁那日,她身披凤冠霞帔,厚重的妆容难掩她心中的喜悦。此时此刻,仍不敢相信,她竟真的,要嫁给他了?本以为舅甥身份令她一生都难以向他表明心意,可那支百花仙,太后竟看出她是为他而舞,于是私下拉着她的手道:“只要你是真心,太后为你做主,谁敢反对,哀家便要他人头不保。” 她跪在太后身前,千谢万谢,更发誓永远忠于太后。即使早便听说太后专权滥杀无辜,可此时,她是她感激涕零的恩人。 迎亲队伍在王府前恭候凤驾。 母后来房间为她送别,见她欢欣期待的模样,一脸忧色更浓。 她拉起她幼白的小手,道:“嫣儿,你虽远比同龄人懂事,可毕竟年纪尚小,却要嫁人……” 张嫣轻将头靠在母后怀里,甜甜回道:“能嫁给皇上,是每个女子梦寐以求之事。” 一声叹息:“那人,不仅是皇上,也是我亲弟弟,更是你舅舅。” 她略微发愣:“可你知道,我并不是……” “住口!”母后急道,“宫中凶险重重,此去务必谨行慎言,更须记住,你是我鲁元公主的亲生女儿。” 她字字谨记在心。 凤撵起驾,她偷偷捞开盖头,从幕帘缝隙中看着母后目送她远走的身影,眼眶突然湿润。 前路未卜,她只知,自己正踏在一步步接近他的路上,今夜之后,她是他的皇后,要与他携手一生。 那晚的未央宫热闹非凡,笙歌漫舞欢声笑语,而她只能孤独坐在寝宫,等候皇恩降临。 直至三更,她才听见房门外传来几把男声,一人说:“属下奉太后旨意行事,望皇上恕罪。” 另一人冷笑道:“莫不是,你们还欲监视我洞房?” 她听出,这是皇上声音。心头不禁一紧。 在一声“属下告退”之后,门外顿时安静。小手局促不安地撕扯着裙摆,等候他推门进来。 可是,一炷香燃烬,门外依旧静悄悄,不见他进来,也未闻他离开的脚步声。于是再也等不及,扯下盖头碎步跑到门旁,定定心神,才缓缓拉开贴有“囍”字的门。 只见他,歪歪斜斜靠着门柱,发出凝重的呼吸声。原来竟是坐在地上睡着了。 不敢惊动宫女,她扶他起来,用瘦弱的肩撑起他的重量,一步步扶他进房躺在床上。自他身上传来浓郁的酒味,微微皱起的眉头显出他身体的不适。她将手绢浸湿盖在他额头上,又想了想,捞起裙子,拔下头上发钗刺入大腿。 鲜红的血滴落在洁白床单上,晕开成妖冶的花。 然后,她躺在他身旁,心如鹿撞,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沉沉睡去。 不多时,太监便来通报太后即将驾到。 张嫣急忙弹起身来,便看见站在床边整理衣衫的皇上。脸上飞起红霞,她走上前,欲帮他系上腰带,指尖刚触及他的衣摆,却被他干脆地打掉。 “离朕远一点。”他冷冷道,像躲避瘟神一般退开几步,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她喉头一窒,被他冷漠的言语狠狠穿心。 太后便在这时进来,她只好身着凌乱的内衫叩拜接驾。 眼光一扫,太后瞥见床上那抹艳红,不动声色走到张嫣身前,做势拉她起身,却猛然掳起她的衣袖。 两只手臂光洁白皙,没有伤口,太后这才收起先前庄严的神色,露出如慈母一般的笑容:“嫣儿,如今你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后,皇上若敢待薄你,哀家定会为你做主。” 说着,太后将她的手牵入皇上手中:“哀家来只为提醒皇上,切勿耽误早朝。”跟着便摆驾离开。 张嫣愣愣的,沉醉在皇上手心的温热中,直到被他硬硬甩开。 冷漠言语再次传入她耳中:“朕昨夜虽醉,但也分得清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你的心计,怕是白费了。” 她急急想解释,也被他无情打断:“你是朕的外甥女,朕绝不会做出违背伦理之事,望你好自为之!” 正文 第二章 他拂袖离去,留给她凄烈决绝的背影。眼泪终于潸然而下,她忽然领悟,即使她嫁给他,恐怕这一生,他也不会将自己当成一个普通女子来对待。 他可会记得,数年前,她就已将痴心交付于他。她也未曾料到,命运弄人,怎忽然间,他已成为她的舅舅。 从记事起,张嫣便和娘亲居于未央宫北宫。北宫长年冷清,荒木丛生,堪比冷宫,印象中,只有个男子常来探望他们母女,娘亲说,那是爹。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爹不再出现,娘因思念成疾,一病不起。她坚强地担起照料娘的责任,可毕竟只是十来岁的孩子,伤心至极时,便偷偷躲在榕树下哭泣。 有一次,她便遇见了他。也不知他为何会来北宫,见她伤心,命人搬来了一盆盛开的鲜花哄她开心。她怯懦地看着他:约十六七岁,好看的眉眼挂着善意的笑容。 此后每天,他都搬一盆不同的花来北宫探望她,足足坚持了一百天。 终是对他展露笑颜,她在百花中与他追逐奔跑,还跳起了轻盈的舞。美丽的身影让他呆呆吐出一句话:“你,是天上来的小小花神吗?” 只是,他也如她爹爹那般,突然便不再来看她。就连娘亲病逝,她在榕树下哭得肝肠寸断,也盼不来他关切的身影。 百花枯萎。 再次见他,已是数年之后,在母后鲁元公主的府邸。此时,她的身份,竟是他的外甥女。而他也应该早就忘了她。 张嫣夜夜掌灯等候皇上驾临,然月余过去,皇后寝宫始终孤灯孤影。宫女鸣不平:“皇上这般冷落娘娘,娘娘该请太后做主才是。” 她慌忙告诫宫女:“此话绝不可告予外人,否则本宫饶不了你。” 只是,纸又岂能包得住火。渐渐,流言在宫内四起,说皇上不满皇后,连一次恩泽都未曾施给。 自然也传进太后耳中。 原本皇上已同意众大臣请求播饷赈灾的奏折,太后却在早朝上不留余地地驳回。有大臣冒死相谏,也被太后判了斩首之刑。 “浩荡皇恩,普及了天下百姓又如何?我只知,皇上最应关心的,是皇后。”太后如是说,其意昭昭。 当晚,皇上便摆驾皇后寝宫。 张嫣迎上来,她已知晓一切,只能默默承接他所有的愠怒。她遣退宫女,亲自为他奉茶,见他直直盯着自己,更是心虚地低下头去。 龙袍大袖一扫,扫落茶杯,哗啦碎了一地。“一条人命换朕看你一眼,你满意了?” 她正蹲身拾着碎片,听见他的话,心尖一颤,手指便被尖锐的瓷角割破,浸出血来。 若让太后知晓自己弄伤了她,怕又有麻烦缠身,于是语气稍稍软化道:“让下人替你包扎。” 她连连摆手:“别,别再让外人见到我们不和的样子,别让太后知晓。” 他心头一震,没料她竟一心为自己着想。 她将头埋入膝盖,嘤嘤哭泣:“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千方百计隐瞒,没想还是传进太后耳中。” 哭声传进他心里,激起他的不忍。其实,他心中清明,她也是太后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自己委实不该迁怒于她。躬身扶她起来,瞧见她眼里涟涟的泪水,在烛火映衬下闪闪发亮,涤净他所有的怨怼。 一时失神。 窗外人影闪过。 是谁?皇上警觉,跟着便有黑衣人破窗而入,亮白剑锋直逼张嫣而来,惊得二人后退几步。 皇上错身挡在她身前,顺手拾起一旁烛台迎击,铁器连连碰撞的声音引来皇宫侍卫,人影见情势不妙,回身从窗户飞出,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尽头。 烛火因先才的打斗而熄灭,一片漆黑中,她伸手抱住他,关切道:“你没事吧?” “没事。”低低嗓音在她耳边散开,她这才发觉,他亦抱着她,一只手有节奏地轻拍她的背。眼泪肆虐成灾,这一刻,天地褪去,她被一种短暂的幸福包围,沦陷其中。 侍卫推门进来那刻,他忽地推开她,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 刺客显是冲着皇后而来,因此一队宫中高手被调来保护她的安全;还有一人名唤闳孺,被派做了她的贴身侍卫。 刺客事件过后,皇上待她态度有所好转,时常便来寝宫看她,偶尔还能聊上几句。他们讨论的话题多为国事,他欣喜发觉,她头脑聪颖,高瞻远瞩,常能在种种难题上给他一些关键性的建议;而她也越发明白他的处境。太后权倾朝野,不仅掌管后宫,更把持朝政,连先帝生前最宠爱的妃子戚夫人亦不敢与之抗衡;薄夫人更是胆小怕事,不成气候。 太后专权之下,他只能尽自己所能为百姓谋福祉。 他流露出无奈的悲怆,刺痛她为他担忧的心。小手抚上他额头,轻轻抚平他皱起的眉,道:“我会陪着你。” 出乎意料,他没有掀开她的手;只是眸子里的光,变得愈加不可捉摸。 转眼便至初夏时节,太后宣张嫣陪她赏花。尚未踏进花园,远远便见两名华装打扮的妇人在园内饮茶。 张嫣分明瞧见,太后脸上升起难掩的怒色。 走近了些,两名妇人见太后慌忙跪下:“戚姬、薄姬拜见太后。” 原来,她们便是戚夫人与薄夫人。戚夫人美貌无双,白净的脸蛋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论姿色的确超过太后许多。 孰料,那日园中冲撞竟成为太后对先帝宠妃下手的理由:明知太后游园赏花,竟不知回避,惊了凤驾,实乃罪有应得。 翌日,便听说太后将戚夫人收监。 皇上急于搭救,找张嫣商量对策,她却叹息:“戚夫人,已是救不了了。皇上越关心,只怕越激怒太后,落得更糟的下场。不如,我们想法子救救薄夫人。” 她知道,既已撕破脸对戚夫人下手,太后又怎会放过薄夫人。 他生气道:“你怎如此冷血!朕去找太后求情,大不了,这皇位我不坐了。” 她还欲阻止他,却被他摔门而去的怒火喝退,只能随他去了。而她佯装熟睡,待宫女退下后,急忙爬窗前往薄夫人寝宫。 正文 第三章 一个时辰后,她回到自己寝宫,却在房内看见等候的侍卫闳孺。 心下一惊,她嘴唇微张,却想不出任何可以解释的话。 闳孺笑了笑道:“娘娘别担心。卑职的本分是保娘娘平安,其余一概不会过问。只是,娘娘下次离宫请让卑职伴随左右,愿助娘娘一臂之力。” 不知为何,张嫣竟从闳孺的眼中读出了真诚与信任。 不出三日,薄夫人忽主动向太后请罪,愿自我流放出宫,与小儿前往边远的封地生活。太后准奏,薄夫人便连夜收拾行装离开未央宫,也算是逃过一场灾劫。 皇后寝宫内。 闳孺递给张嫣一杯茶,她一饮而尽,轻松舒了舒气道:“总算为皇上做了一件好事。” 闳孺微笑道:“娘娘不仅容颜出众,更是智勇双全,教薄夫人借故主动离宫,免去一劫。” “可是,本宫却救不了戚夫人。”她眸子一暗。薄夫人之所以能安然离宫,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先帝对她恩宠不多。而戚夫人……听闻皇上为她向太后求情,太后盛怒罚他三日不准离开御书房,她已是三日未能见到他。不知他,可曾想到自己? 思念顿时泛滥。 “皇上定也思念娘娘。” 闳孺如是说。 被说中心事,她害羞地低头笑了。 没想这一幕,入了获准离开御书房,便匆匆赶来看她的皇上的眼。一种异样滋味在皇上心头蔓延开来,他呆愣片刻,没有惊扰屋内的人,便独自离开了。 回到御书房,即刻接获太后懿旨:永巷内养了一种名为“人彘”的奇物,邀请皇上前去观赏。 人彘。这闻所未闻的物事没来由令他心寒。然太后旨意难以违抗,他只能随引路太监一路前往永巷深处,停在一间破败的小屋前。 屋里传来阵阵恶臭,他捂住鼻子,问道:“这是何味?” 太监回道:“是人彘的味道,请皇上移步入内。” 他不愿,回身欲走,太监竟胆敢拽着他的胳膊,硬是将他拖入阴暗的小房间内。昏暗光线下,但见是一个人身,无两手,无两足,眼内又无眼珠,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那身子还稍能活动,一张嘴开得甚大,却不闻有甚么声音。 皇上震惊,跌坐着退出门外,颤颤问道:“那是、那是何物?” 太监生生吐出几个字:“是人彘,也是戚夫人。” 似是被惊雷劈中,皇上捂住心口,不敢置信先前瞧见的恐怖画面。 许久之后,有人缓缓攀上他的手臂,是他的皇后张嫣。脆弱顿时决堤,他伏在她肩头,不禁失声痛哭道:“戚夫人随侍先帝多年,如何使她如此惨苦?朕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 她抱着他默默流泪,不忍告诉他,正因他向太后求情,才使戚夫人落得如此下场。 皇上受惊过度,一病不起。 张嫣每日病榻陪伴,并派闳孺打探朝堂之事。太后已全权统领早朝,俨然是无名却有实的女皇。 太医这日诊治完毕退下后,皇上遣退左右,独留下闳孺议事。张嫣并未多问,拿着先才太医开的方子亲自熬药去了。 闳孺单膝跪下道:“袭击娘娘的刺客身份已查明,微臣却动不了他。” 皇上痛苦地闭上眼,刺客果然如他所料,是太后之人。闳孺曾不解,皇后由太后亲手挑选,为何有此一举;渐渐明白,她安排这场近亲政治联姻,其目的一是为了令皇上痛苦,无心朝政,将皇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二来张嫣是自己外孙女,年幼单纯,也便于控制,不必担心大权旁落。 那日太后借皇上不去皇后寝宫为由,诛除了朝堂异己;她一面佯装关心皇后,一面派刺客试探皇上是否果真对皇后无情。她一直小心翼翼,避免皇上皇后联起手来;因此,一旦皇上对皇后动心,太后要对付的,便是皇后。 不多时,张嫣送药进来,走到床边亲自喂他。 却忽然间,被他伸手一推,将药碗打翻在地,飞溅的药汁烫了她的手。 “拿走,朕的病治不好了。” 她极有耐心地劝解他:“皇上,若你担心大汉江山,我们可以生一个孩子,将来立他为太子。待太后百年归老,我们联手将我们的孩子培养成一代明君……” 她滔滔不绝,向他描述着自己心中美丽的梦境。他们会有一个孩子,叫他爹,叫她娘,是他们生命永恒的牵绊。 他再也听不下去:“闭嘴!身为女子,怎可说出这般轻贱言语?你是朕外甥女,是血亲,朕对你从来就无男女之情。” 她急了,藏心已久的话眼看夺口而出:“我不是——” 我不是你的外甥女。她想说,却被宫外一声“太后驾到”生生打断。顿时清醒,母后的提醒回荡在她耳边,为了母后,她不能说啊。 那日太后说了什么,她已全然不记得。唯余他绝情的话语响彻耳边:他说他从来就未曾对她动心。 她不懂,若不是喜欢她,为何每日要来她寝宫与她畅聊谈天? 很快便有答案。他来探望的,从来就不是她,而是整日保护她的侍卫。 皇上下令,调侍卫闳孺御前伺候,更与他同进同出,同食同寝。那模样似昭告天下,皇上此生终是觅到心心相应之人。 举国哗然。 皇后寝宫恢复往日寂寥,她每日呆呆坐在窗畔,回味他们曾经的相伴。偷偷去看过皇上,见他与闳孺游湖赏花,脸上始终挂着温暖幸福的笑容。这笑,自己从未见过。 她不得不明白,哪怕知晓他们并非血亲,他也不会喜欢她。血缘只是借口,他的惊世骇俗,远超想象。 也听闻太后借故要将闳孺问罪,皇上百般恳求,绝食三日,才博得太后开恩。 张嫣想,只要他快乐。 只要他快乐,即使一生孤苦,她甘心领受。 思念成疾。皇后晕倒宫中。 醒来时,太后站立一旁,太医及一众宫女跪下山呼:“恭喜娘娘怀有帝裔。” 电光火石间,她隐约觉得,自己正一步步滑入阴谋的漩涡。 正文 第四章 还未回过神来,太后已上前握住她的手:“嫣儿,你身子虚弱,养胎期间切勿离开寝宫,哀家会常来看你。” 太后语气柔和,眼神却凌厉地直盯着她,逼她只能点头称是。这一次禁足,持续大半年。 秋去春来,皇后于七个月后“诞”下的龙子,即刻被太后带走;三个月后,获封太子。 因此由始至终,她被太后控制,在天下人面前演了一出弥天大谎。她甚至不知,被找来充当皇儿的,究竟是谁的孩子。 软禁期间,她因绝望而数次想到自尽,是对皇上的思念支撑她熬了过来。她想见他。只是心知他与闳孺日日快活,又怎会愿意见她这个煞风景的人。 当她终于能够离开寝宫,便听一太监说起,皇上病入膏肓,昏迷不醒,怕是将不久于世。 刹那间,她全盘思绪皆乱,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她的脚先于她的思绪行动,待回过神来,已飞奔在去见他的路上。过往种种在她心中撕扯,让这一路洒下滚热的泪。 却在他寝宫门外被太监拦住,说皇上不愿见任何人,包括皇后。 硬闯不是办法,她没了主意,只能不断哭吼,一次次恳求,几乎朝守门太监跪下。 “请皇后进来。”闳孺的声音从内里传出。太监为难,又不敢违背皇上宠臣之意,只好放行。 张嫣快步走入,见闳孺守在皇上身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闳孺叹息道:“娘娘终于来了。”便行礼告退。 顾不上甄别他话中的深意,她坐在皇上床前,瞧见他闭起的双眼,憔悴不堪的神色,心痛难忍。低低呼唤:“皇上,我是嫣儿……” 便泣不成声。 眼泪滴落下来,轻溅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一下,两下。似是感应到了她,他眼皮微颤,在昏迷数日后此刻竟缓缓睁开。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股狂喜令她伏在他肩头失声痛哭。 “别哭。”他声音沙哑,一只手轻拍她的背,仿若刺客来袭的那个夜晚。她却哭得更厉害,似要将这些时日囤积的眼泪都流尽。 上天定是被她的痴心所感动,所以赐他转醒过来,就连太医也说,皇上天命所归,这才出现奇迹。 这日,皇上已能下床,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第一次,他主动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去往她未知的地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恨不得一直走到天的尽头,她能够握着他的手紧紧不放。 出乎意料,他竟然带她来到北宫,来到他们初次相见的榕树下。 更令她惊诧的是,榕树周围已摆满层层叠叠的鲜花,一切一切,宛如回到她十岁那年,记忆犹新。 他笑道:“那年误闯北宫,朕从未忘记。只是与你相识百日后先帝驾崩,朕登基为皇,受太后监视,再难来看你。” 她哽咽,多年心结一夕忽解。只是不解,他为何会在此时才告诉她? 皇上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木匣,牵着她走到榕树下,拾起一旁一根木枝挖掘起跟前的泥土来。 眼见他掘出个深坑后,将木匣放入,再掩埋起来。 “匣子里,有我想送给你的礼物。但那是贺你七十大寿所用,答应我,等你七十岁生辰时,便来树下取出。” 他的话激起她一阵心慌,话中之意,好似他即将离开:“为何不能待到那时,你亲手交给我?” 他不语,却猛然拉她入怀,低头吻上她娇嫩的唇瓣。天旋地转袭击了她,几乎令她忘却呼吸。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亲密接触,也是,唯一一次。 “嫣儿。”他吻她额旁的发丝,喃喃道,“再为朕跳一次百花仙。” 原来,他知道,她是在为他而舞。 良久沉寂,她还是顺了他的意。提起裙摆,轻点足尖,双臂飞扬,身姿绰约。她的舞,美轮美奂,使他沉醉其中,不能自拔。若此时死去,他的人生,该不会有何遗憾了吧。 于是,他的身躯在百花包围中缓缓栽倒,闭眼前,全是她清丽的面容。一声声“皇上”的呼唤,凄痛哀绝,遥远得犹如天边传来。 【尾声.】 皇上驾崩,接替皇位的是那假冒的太子,自然便在太后,不,如今已是太皇太后掌控之中。 张嫣忽成皇太后,却被太皇太后禁闭在寝宫,半步出不得门来。 直到一年后,鲁元公主病重,弥留之际请求见女儿一面,太皇太后才格外开恩,准她回母后府邸送她最后一程。 对母后,她既敬重,又感激。 当初爹与北宫一名失宠妃子相恋生下她,此事若传扬出去,爹与娘皆性命难保。是母后宽容,在娘亲过世后接她回府生活。恰巧母后亲生女儿染疾夭折,她便将此事隐瞒下来,让张嫣顶替了亲女的身份。此翻恩情终生不敢或忘。 回宫路上,她竟见到闳孺。虽离她极远,她却一眼便认出他。一个眼神交接后,他随即转身消失在人潮中。看他行往方向,是薄夫人儿子的封地。 心中便了然一切。 几年后,太皇太后驾鹤西归,薄姬儿子回攻未央宫,重夺刘氏天下,即位为汉文帝,尊薄夫人为皇太后。 薄夫人感念张嫣曾经的恩典,邀她共同执掌后宫,她却但求迁往北宫,平淡度过一生。 这些年来,她已消瘦得不成样子,唯一的心愿,便是回到那棵榕树下,守着他们的约定,了却残生。 公元前163年,长安下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大雨。铺天盖地滂沱成灾,掀翻无数房屋瓦宅,摧毁多少大树柔花。 待灾情过去,打扫残骸的宫女发现,北宫外的榕树树枝上,挂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迎风微微摆动,神情平和安详,仿似她渴盼这死亡,已好久好久。 张皇后出殡那日,宫女们替她净身时发现,她至死冰清玉洁,竟依然是处子。消息不胫而走,天下臣民无不怀念她,怜惜她,于是纷纷为她立庙,定时享祭,尊她为花神,为她立的庙便叫做花神庙。 【补记】 若不是那场百年一遇的大雨,她怕是真的,要被他骗至七十岁了。 正文 第五章 雨水漫入北宫,足没过膝盖。她担心埋在树下的匣子被毁,无法赴他七十岁之约,这才匆忙将它挖了出来。 那么,匣子既已在她手中,她如何能忍住不看。 所幸,里面的物件皆用油纸包过,未被雨水浸湿。她一样样拿出来,除了一叠纸,竟还有一封诏书。 张张展开,一幅幅她的画像跃入眼中,旁边有他亲手盖上的玺印。有一幅,是画他吻她的模样,纸上相拥的两人,被她的泪水晕开,渐渐模糊。 终于恍然领悟,他,对她是有情的。那么他与闳儒究竟是真情假意,抑或只是为骗过太后,于她,不再重要。 诏书说,待张皇后死后,要与他合葬一穴。 既然生前因无法携手,但求死后同穴。 皇上,你知道,若嫣儿打开这匣子,必定追随你前去,因此才与我相约七十岁。但你可知,失去你,我生无可恋。 黄泉寂寞,怎忍你这些年孤苦伶仃。从此相伴,便再无遗憾。 七面半生缘 文/苏缠绵 【001.第二面】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年三十夜晚,当圣玛丽教堂的钟声敲响第十一下,街道上已并无太多行人,谁都愿与家人欢聚一堂,预备迎来这期盼太久的新年。 于是,她小小的身躯在这雪中显得分外突兀。 计心仪拎着装干花的篮子,挨家挨户敲门。此处是上海法租界,住的多是条件较好的人家,兴许能借着过年的喜气,买些她的干花才好。 然而,她双瞳里的火焰在一次次拒绝中渐渐熄灭。该怎么办,赚不到钱,园长会生气的。罚她一个倒还好,她最怕弟弟妹妹跟着受罚,在冰天雪地里跪至天明。 计心仪失神地踱步着,再抬头时,她竟来到了石公馆门前。这是法租界最有声望的家族,乐善好施,她也曾在石公馆开粮仓布善粮时领取过一次。既是大好人,会否可怜她,买下她篮中的干花呢? 咬紧下唇,抬起手,微颤,再放下。透过玻璃窗,她瞧见内里灯火通明,甚至能感受到阵阵亲昵的暖意。她抱着膝盖蹲下,取出一把干花放在鼻下嗅。爹,娘,他们是不会有心情买我的花的吧? 似是昏昏沉沉地将要睡去,计心仪却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询问:“嗨,小姑娘,你为何坐在我家门前?”是友善的语气。 她偏头四十五度,石天朗微弯下腰朝她说话的模样便刻进她的眼帘。她跌撞着站起来,不知为何,竟会左脚绊住右脚,控制不住向前摔去。 自然,花篮子掉落,撒了一地干花。她却是没事,只因石天朗接住了她,呵呵一笑道:“小姑娘,今天你一定没好好吃饭,瞧,太轻了。” 说着,他拦腰将她一抱。双脚腾空的瞬间,她心跳得快极了,慌张之下只好抓住他的衣领,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石天朗倒丝毫不顾男女之别,玩得极开心,待将她放下后,帮她拾起篮子。 “你的花撒了,这是两个大洋,当我买下。”他把钱放进篮子里,递给她。 计心仪惊呆了。两个大洋,是她卖一整年的花也挣不来的钱。她正欲说些什么,远处突然传来钟声,一下一下,伴随着石天朗俊朗的面容敲进计心仪心里。 整整十二下。他们共同迎来了新年的第一个瞬间。 计心仪与石天朗相见的这一面,是一九三四年除夕夜。午夜钟声敲响后,时光便跳跃至崭新的一九三五年。 彼时,她才十五岁;而他,二十五岁。 【002.第三面】 石天朗竟来了孤儿院。 他身着规矩的西服,戴一顶圆檐帽,说不出的潇洒倜傥。两名仆人跟着他,将车上的食物与衣服缎面搬进孤儿院。 看她手足无措站在那,他朝她温柔地说:“这些都是送你的,你可与弟弟妹妹分享。” 那般呵护的模样,令她不自觉红了脸,心中对他好感更盛。也疑惑,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转念想道,如石家少爷这般大人物,找她又有何难。 弟弟妹妹嬉闹着跑过来,一人一边拽住他的裤腿问:“大哥哥,你是姐姐的朋友么?” 朋友?他们哪里称得上朋友?计心仪心酸地想。 不想石天朗竟咯咯笑得开心,一手一个将弟弟妹妹抱在怀里,面向她道:“大哥哥想跟姐姐交朋友,就怕姐姐不乐意。” 此时,一名男子急匆匆从外进来,附在他耳边讲了几句。他脸色大变,计心仪就乖巧地道:“你有事,就先忙吧。” 石天朗望着她,无奈地点头,跟着从大堆缎面中挑出一匹放进她的掌心:“这一匹是我亲自选的,只能用于制你自己的衣裳,其余的,随你处置。” 见她微笑点头,他才不舍地踏出孤儿院,上车后还不忘同她挥了挥手,喊:“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弟弟妹妹闹她:“大哥哥是不是喜欢姐姐?” 羞得计心仪双颊发烫,忙争辩道:“这般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怎可能看上一名孤儿?”话虽如此,亦是掩不住她心中的欣喜与震晃。 他真的,会喜欢自己么? 孰料,石天朗却一直没再出现过。几日后,计心仪路过法租界,听见这样一个消息:石天朗与程家小姐程紫茵定了亲,他们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她疾步跑回孤儿院,将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茶饭不思,憔悴不堪。 石天朗拜堂那晚,她才从房里出来,自己备了饭菜,在厨房狼吞虎咽起来。吃着吃着,她忽然笑出声来,却又伴着笑涌出两行热泪。 她内心的苦何人能懂?她笑自己傻,笑自己痴心妄想;哭此生第一次动了情,尚未茁壮,就已然死去。 计心仪将石天朗前次赠送的钱妥善收起,自己又卖起干花来。只是极有意识地,远离了法租界。 几个月后的一天,她拎着篮子在市集叫卖,远远瞧见程紫茵带着仆人朝这边走来。她转身便跑,脚步飞快,生怕下一刻瞧见陪伴在新婚夫人身边的石天朗。 正文 第六章 矛盾的是,她心中却又带有另一份难以言说的渴盼,渴盼他能发现她,追过来。哪怕他已成了亲,哪怕他是别人的相公。 可当她终于忍不住回了头,才发现程紫茵只是独自出现在集市,而石天朗不在。 心顿时下坠,下坠。 她那么想见他,这份思念萦绕在心中,几乎将一向坚强的她击垮。 这一天,她十六岁生日才刚刚过了半月。 【003.第四面】 石天朗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听闻他已全盘掌管了石家家业,在与程家的联合下将生意版图扩张了数十倍。 几个月后,双喜临门,太太程紫茵有了身孕,石家上下皆沉浸在欣喜的气氛中。 弟弟在饭堂将这一听来的消息告诉妹妹,话音刚落,忽闻厨房里传来碗打碎的脆响。跑过去,只见计心仪蹲在地上收拾碎片,朝向他们讪讪一笑:“不小心。” 但谁都看得出,她笑容里的那一抹凄凉。 失意的计心仪便是在这时结识了许梓鹏。 彼时,她已带着弟弟妹妹离开了孤儿院,在集市摆了一张摊,卖些馄饨米粥。 有一天,摊前路过一名衣衫破旧的外乡男子,瞧着她锅里翻腾的沸水久久失神。她见他可怜,便出声唤他:“小哥,饿了吧?来吃一碗馄饨。” 男子瑟缩:“不,我……” 她能明白他的窘境,微笑道:“请你的,不用钱。”说着便从锅里捞起一碗,又拉他坐下。 男子不客气地吃起来。 远处人群熙攘,让出一条道来,计心仪抬眼望去,便见由保镖护卫着的程紫茵向她走来。 心顿时抽紧。 程紫茵打量她的目光充满不屑:“你就是计心仪?” 计心仪没听清她满嘴的话,眼光只直直地盯着程紫茵的肚子。微微隆起的模样,怕是该有四五个月了吧。 甚至忘了去思考,程紫茵是因何目的才会来找她。 石天朗的出现,着实杀了她个措手不及。他拽住程紫茵的胳膊,命人带她回去,只道:“你有孕在身,不该来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不知在他心中,她生活的地方究竟是一副如何不堪的场面。 计心仪呆呆看着他,内心波涛汹涌。眼见他目送程紫茵走远,这才回过身,从衣兜里摸出二十个大洋,轻轻放在桌上,低低地道:“心仪,对不起。” 眼泪立即吞没了她。这句对不起,究竟是为今日之事,还是为他没能履行当初说还会去看她的约定。 石天朗该走了,背对她迈了大约十几步,定住,回头朝她望了一眼。便恰巧对上她殷殷切切的目光,炽热,激烈,与他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化不开。 这一眼的对视,仿佛穿越了一千一万年。 他最终仍是离去。她的魂也仿佛随他飞走,不再留恋自己的躯壳。 是吃馄饨的男子唤回失神的她,道:“那两人身上鸦片气味太重,你最好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 计心仪不敢置信:“你别胡说!”要知,石家一向做的是正当生意。 男子继续道:“计小姐你是好人,在下许梓鹏,若你需要帮助,请带着信物至罗锅巷31号寻我。”说着递给她一支崭新的怀表。 原来,这叫许梓鹏的男子也非简单人物。他的话如同预言一般,很快便应了验。 石家一夕没落,原因是联合程家走私鸦片,数额之巨大,甚至惊动了南京国民政府。 听说,石家与程家被抄后,便再也无人见过石天朗和程紫茵。 急坏了计心仪。她带着怀表去寻许梓鹏,这一次,他衣冠楚楚出现在她面前,面含笑意:“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能不能,帮我打听石天朗的下落?”她怯怯地提出要求。 许梓鹏爽快答应,派出人手广为调查。也是这时她才知晓,此处是共产党一处地下据点,而许梓鹏,是新调来的该据点头头。 是很久很久以后,许梓鹏才告诉她,他们初识那天,他直直盯着的不是锅里的沸水,而是往锅里丢入馄饨的她。 此时,已是一九三六年末。 【004.第五面】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宣布日军开始全面侵华。这一年冬天,上海沦陷,计心仪随许梓鹏转移至华北中部,展开搜集日军情报的地下工作。 在许梓鹏的推荐下,她入了党,并将弟弟妹妹安置在一处敌后抗日根据地。 半年前,她才终于收到关于石天朗的丁点消息:有人在中日战场上见过他。便是她毫不犹豫就随许梓鹏走的原因。 其实,并非奢望还能遇见他,她只是想与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只是在同样的天空下做着同样的事。 许梓鹏接到消息,日军即将路过太行山下一座小村,极有可能在这座小村里补充粮饷。换言之,是疯狂的扫荡。 他急忙将消息报予上级,请求调一分队前来保护老百姓的安全;自己则带了几名人手欲往村子探个究竟。 计心仪坚决跟随,他起初不让她涉险,她拿出他曾许下的诺言堵他:“你说过,决不会丢下我的,是吗?” 他叹一口气,只好同意。 到村子时是夜晚,静谧的夜空撒下浓郁的星光,不似有日军驻扎。莫非,日军还未行军至此?若是,他们便能抢先一步将百姓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是女孩惨绝的求救声。 几人连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近了才看清,是一小队士兵站成了圈,圈中围着一男一女,男的将女子按在身下,而周围的人拍手叫着好。 计心仪只觉一股血气冲上脑门,如此兽行,她原本只是听说过,不想今日竟会亲眼目睹! “别看。”许梓鹏的手捂上她的眼,“是日本兵,看来他们已在村子驻扎下来,奇怪的是却没展开全面扫荡。” 她拉下他的手:“我们得救她!” 许梓鹏点头,命几人拔出手枪,瞄准,在即将扣下扳机时,却道:“且慢,有大队人马的脚步声。” 正文 第七章 果然,整齐雄壮的脚步声越发靠近,大批身穿绿色军装的士兵出现在他们视线中。下一刻,这大批士兵将原先围圈的人层层包围住。 领头人站出来发话,讲着她听不懂的日语,跟着一扬手,一声枪响,施暴的日本兵便硬硬砸在地上。 计心仪忽然呆住,整个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眼泪不听使唤地跌落,心中疯狂呐喊着:“是他,是他——” 虽听不懂他说话的内容,他的声音,他的背影,却是她历经沧海也不曾忘记过的。 石天朗。 来不及思考更多,计心仪被这次意外的相遇所震撼,那份狂喜狠狠冲击着她的心,她恨不得立刻跑出去,抱住他,告诉他她有多么多么想念他。 所幸许梓鹏按住她:“他是日本军队的将领。” 似当头一棒,敲得她动弹不得。 日军先撤离了现场,剩下石天朗蹲下,安抚受惊的女子道:“抱歉,吓着你了,犯事者已受军法处置,从今以后他们再也不敢乱来。” 此时,走过来一名身穿和服的日本女子,同他讲着一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夫君,回去吧。” 石天朗略一点头,日本女子挽住他的手臂,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处。 很久很久,计心仪的脑中一片空白,她理不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为何在此?他是日军军官?他娶了一位日本夫人? 许梓鹏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知她此时需要静静梳理思绪。一行人都没能注意到身后逐渐接近的几道黑影。 “什么人!?”待得发觉,已经晚了,他们握枪的手被制住。计心仪只觉后脑被枪托一记重击,便失去了知觉。 【005.第六面】 幽幽醒来时,头疼得厉害。想动,双手却被扣在刑架上,使锁链锁住了。 计心仪环视四周,发现许梓鹏与几名同伴仍在昏迷中。 此处光线微弱,阴暗潮湿,只有石桌上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像极了一间审讯室。 他们被日本人俘虏了,这是计心仪瞬间领会到的事实。她自责极了,倘若不是因为她,他们也不会在原地多呆了好几分钟,也就不会一时疏忽成为敌人的瓮中之鳖。 咯吱一声,铁门被人推开,几道身影走了进来,相互用日语交谈着。为首的,不是石天朗又是谁。 计心仪的目光直勾勾盯着石天朗,目光中写满了她所有的疑问。 他却不看她,只顾谈着话,偶然随其他人的目光看过来时,眼神里也只有全盘的淡漠与陌生。就仿佛他从来不曾认识她。 她的心被这一缕眼神狠狠刺痛,撕扯得血肉模糊。 不消片刻,几名日本人便离开了。直到铁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石天朗也未曾回头望过她一眼。 痛苦铺天盖地而来,扼住她的咽喉,就快令她窒息。 不过两年未见,难道,他真的忘记了她? 许梓鹏与几名同伴还未醒来,她便呆呆地,想起了十五岁那个除夕夜。他怎能第一次见她便戏弄她,将她拦腰抱起呢?在她眼中,那明明该是登徒子的所为,可是,她却并不讨厌,反而眷恋来自于他的体温。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再次被打开,再轻轻合上。 计心仪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她所看见的。眼泪哽咽在喉咙,就快喊出声—— “嘘,别说话,我来救你出去。” 石天朗。是石天朗!他没有忘记她,他来救她了!除了流泪,除了在心中呐喊,她找不出更能表达她此刻心情的方法。 取出钥匙打开锁链,他牵起她的手:“跟我走。” 她有一丝犹豫:“那他们……”她不能扔下同伴不管啊。 石天朗微叹一口气,接着却咯咯笑起来,在她脑门上弹一个响指:“那么久没见,仍是拿你没办法。送走你后,我定会设法救出你的朋友。心仪,你相信我吗?” 她望着他的笑容出神,慢慢地、坚定地点头。 离开审讯室她才发现,他们已被押送到离村子不远处的日军据点。石天朗开车将她送出城十里之外,要她下车。 “听话,向北走二十里是共军营地,你去了便安全了。” “那你……”计心仪不放心他,私放共党囚犯,这铁定是军法处置的大罪。 石天朗的眼里有熠熠的星光:“我不会有事,相信我。” “那,我们拉钩。”她固执地伸出小指。 他便又笑起来,亦伸出小指勾住她的,这是他们的之间的承诺与约定。 计心仪回到据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不出几日,许梓鹏一行人果然回来了。她揪住他问:“是石天朗救了你们吗?他怎么样?” 许梓鹏结结巴巴说道:“是他放了我们,他很好。” 计心仪放心下来,朝他甜甜一笑。 是夜,一名女子从共军据点走出来,一步步走向三十里外日军所占领的城池。她并未傻到相信许梓鹏那一听便知是心虚的假话。可是倘若她当时拆穿,许梓鹏定会找人盯紧她,她便再也没有回去找他的机会。 她不放心他,她要深入敌营去找他。 【006.前尘往事】 计心仪跟着一众往城里运粮的百姓队伍混了进去。 略一打听便知悉,原来石天朗是日军一名少佐,官位不小,现居这座城的西北角。 街上有许多日本兵巡逻,她不得不放慢脚步,跟随人流缓缓移动。 西北角行人不多,停放了几辆军车,拦住去往更里的路。 计心仪心中着急,不知该如何走过去,肩上猛地被人一拍:“你鬼鬼祟祟在这做甚?” 她心叫糟糕,此人铁定是日军特务,她跑不了了。 紧要关头却又听见那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她是我的朋友,放了她。” 特务急忙放开,躬身示好:“原来是来找大塚小姐,在下冒犯了。” 计心仪看着这名姓大塚的日本女子,清丽容颜,素白衣裳,袖子上戴着一道黑色纱套。心下咯噔一声。 这般未亡人装扮,难道……不,不,这不可能! 正文 第八章 大塚道:“请跟我来。”转身便走。 计心仪立即跟上去,在心中暗暗为自己打气。她满脑子都是石天朗,甚至忘了去思考,这名日本女子会否对她不利。 她带她来到城外背后的一处荒地。 “你是计心仪。”不带一丝疑问的语气,仿佛她早就认识了她。 “你是石天朗的太太。”计心仪黯然地说,“你为何认识我?” 大塚呵呵笑道:“他跟我提过你。你们总算朋友一场,应去拜祭他。” 拜祭?计心仪不太明白,或说,是根本不敢明白。 大塚手指向前方:“在那,天朗的坟墓。他私放共党人员,已经伏诛。” 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再也按捺不住,朝大塚所指的方向奔去。跑着跑着,双脚竟陷入了一片软绵绵的泥土之中。她想拔出脚来,愈用力,身子愈往下沉。 她陷进了沼泽。 大塚来到她几步之外,蹲下,脸上五官扭曲变了形状。她藏不住自己满腔愤怒,朝计心仪怒吼:“他明知自己逃不过制裁,拼上性命也要放你走。你可知那是多重的罪,甚至连尸体也无法留给我。你该死,该死!” 晴天霹雳,劈得计心仪体无完肤。心在那一刻仿佛随着大塚的话而渐渐死亡。下沉,下沉,沼泽已没过她的腰身,她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滑落,心却是安宁而淡定的。 天朗,对不起,我来陪你。 这时,面前伸过来一支杆子,竟大塚急切地叫喊:“抓住,我拉你上来——我还有话和你说,关于天朗的。” 计心仪觉得奇怪,抓住杆子从沼泽里拼命爬了出来。两名女子累坏了,坐在草地上不住喘息。 大塚如自嘲一般笑起来:“我果然没有杀人的胆量,何况,你是天朗深爱的人,他豁出性命才救了你,我爱他,便万万不能伤害你。” 她说什么?她说,石天朗爱—— 爱她计心仪? 大塚幽幽诉说着这些年来,计心仪所知道的与不知道的事。 当年,石天朗的爹石老爷走私鸦片的行径被程府发觉,他们讲明,除非石天朗与程紫茵结为夫妇,否则便要向国民政府告发。 石天朗对此是毫不知情的,石老爷甚至给儿子下跪,求他答应了这门婚事。石家兴旺压在他一人肩上,他虽万分不甘愿,却不得不屈服,只是提出条件,石家从此由他掌管,且不得再贩鸦片。 成亲后,石天朗太过思念计心仪,便亲笔画了她的相,藏在抽屉里以慰相思。不想却被程小姐发现,她不敢向他撒野,才会想去集市看一眼计心仪。 那张画像他一直收着,大塚也是因此才认得出她。 后来,石天朗万万没料到,石家远离鸦片,倒是程家挡不住暴利诱惑,瞒着他干起走私。东窗事发之后,石家受到牵连,从此没落,程紫茵父亲被抓,她再无脸面留在天朗身边。至于孩子,他一早便知,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由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夫妻之实。 再后来,离开上海的石天朗遇见了大塚的父亲,当今日军大将。机缘巧合之下他救了这名大将,并送他回家,便走进了大塚小姐的眼里与心里。 他会娶她,也是她提出的权宜之计,她告诉他,他深陷在日军阵营,只有娶了她,博得父亲信任,留住性命,才能有机会再见计心仪。之后更在大将引荐之下做了少佐。其实,石天朗日语极好,除了她与父亲,军队中根本无人知晓他是一名中国人。 说到此处,大塚早已哭红了眼睛:“计小姐,我真羡慕你,能这般深刻地赢得他的心。他人已死,尸骨无存,对你的爱却绝不会减少,只会永生不灭地飘散在茫茫天地间。” 天旋地转的眩晕袭击了计心仪,她想哭,却早已流干了眼泪。她们失声地抱在一起,共同悼念着对石天朗绵远悠长的爱。 这份爱,永生不灭。 【007.第七面】 这后来的三年,格外漫长。 犹记得三年前,计心仪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共党据点,许梓鹏焦急迎上来,却如何唤她也得不到她的回应。 她把自己锁在房里,滴水不沾。许梓鹏知她是为了石天朗,在他放走他们之后不久,他折返调查,便听说了他被捕的消息,相信是凶多吉少。 第三天,他只得踹开她的房门,扶起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她道:“心仪,没了他,你还有我。” 计心仪幽幽道:“他说过,不会有事的,要我相信他,我们还做了约定,为何他不守信。其实,我真笨,他不是没有失约的前科,我为何要相信他……”像喃喃自语的布娃娃,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许梓鹏深吸一口气,哄她:“也许,他并没有死——” 这话立即起了作用,他感觉到她浑身一颤,眼里燃起了希望的光。他的心抽紧了疼,多恨自己无能,要借另一个男人的力量才能拯救自己心爱的女子。 然,为使她活下去,他只能这么办,他相信时间会抚平她心中的伤口,那么先骗骗她也好:“谁也没有见过他的尸体不是吗?兴许他逃走了,只是现在还不敢出来见你。待抗战胜利了,你们便会重逢也说不定。” 正是这一番话,成为计心仪活下去的动力。 一晃,便是三年,她已从刚认识石天朗时的小姑娘,成长为二十四岁的成熟女子。工作也从地下转为地上,带着一支游击队伍,消灭了无数敌人。 都说,她打起仗来,像不要命。 每次与敌军交锋前,她都会默默向苍天祷告,倘若老天不让她死,请赐予她再见到他的机会。她自十五岁时喜欢上他,到如今整整九年,算起来,这份爱已是占据了她的小半生。 这天,许梓鹏向她传达命令,要她南下前往贵阳,与当地驻守的军队汇合,支援他们转移城中老百姓。 计心仪率队到达时,贵阳一役已然打响。她与另外几只队伍皆由后门进入增援,帮助疏散百姓,并保护他们逃到后方安全之地。 正文 第九章 原本,她很快便达成了自己的任务,偏是鬼使神差地,往城墙方向望了一眼。 这一眼,足令她血气倒流。 在硝烟的映衬下,城墙上方那指挥的背影,多像她记忆中万分熟悉的轮廓。 是石天朗的背影! 于是,她再也顾不上别的,顾不上上头交代的命令,飞快跑上城墙。她要见他,她渴望见他,她活到今天,只为见他。她为他而生存。 就在她登上城楼,只需再走几十步,便能瞧见他的正面时,她却忽然不敢再往前。步伐沉重得宛如灌了铅。 假如,她是说假如,那不是石天朗,她该怎么办? 她该如何接受这燎原的希望在瞬间再次破灭的事实? 她不敢,她懦弱,她无法想象当希望再次破灭时,她还能不能继续欺骗自己。 是的,她在欺骗自己,一直以来,她深知石天朗绝无活下去的可能,她只是麻醉在许梓鹏的话语中,苟且偷生而已。 思绪仍在徘徊,却瞧见领军人身子一震,手臂上中了流弹,鲜血不止。 她瞳孔放大,头脑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已随本能朝他跑去。 计心仪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了他,使出浑身力气,让两人之间再无缝隙。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离他那般贴近。 背后似被什么物体穿透,跟着便有液体澈澈流出。那一刻,计心仪全身所有感官被放大,她将脸贴在他的后背,感受着丝丝温暖,嘴角露出安详的微笑。 她为他挡住了子弹。她是骄傲的,满足的。石天朗曾用生命证明了他对她的爱,那么,她要证明自己同样可以为他奉献生命。 眼睛渐渐模糊,她失血过多,逐渐看不清楚。被她抱住的人转过身来,她便倒在他怀里,以一种最为舒服的姿势。 计心仪的手缓缓放上他的脸颊,她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模样,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石天朗,可是,却再也看不清了。 手无力地垂下,她闭上眼,迎接死亡来临。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他。只是恍惚中,仿佛听见有人唤她心仪,心仪,和石天朗的声音一模一样。那是自己的幻觉么? 【008.第一面】 是否我们都忘了去探究,计心仪与石天朗的第一次相见。 就连计心仪自己也不知晓,在一九三四年除夕夜相遇之前,他们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让时光倒退回一九三四年春天。 那一天,石公馆开仓布粮,十四岁的计心仪代表孤儿院胆怯着去领粮。排队的人太多,她被挤出队伍好几次,根本排不上,差一点就哭了鼻子。 是石天朗看见了她,那般孱弱的身子,眸子却饱含着倔强与坚持。他动了恻隐之心,派人专门交给她一袋米,另有别人领不到的两斤面粉。 她欢悦地回了家,不知石天朗曾看着她的背影,对仆人开着玩笑说:“等她长大,要她以身相许报答我。” 许给他,她自是万分甘愿;可惜,这一世,上天太过薄情,他们注定要带着遗憾,永永远远地擦肩而过。 别来隋柳几经秋 文/苏缠绵 【楔子】 月上柳枝头,氤氲的月光温柔拂过大地,颇带一种远离喧嚣的脱俗美,教人不舍破坏此时的宁静。 所幸,这片天罩住了一块相对和平的土地,虽仍难免乱世的硝烟鲜血,但比起外边的世界,已是好了太多太多。 柳裕心回忆着白天阅过的《新京报》,沿着穿城而过的府南河散步,蓝色粗布裙子顺从地盖住双腿,一对散辫轻微晃动,衬着那张灵逸生动的脸蛋。她是第一次到四川,因家乡被日本人占领,便跟着在读的学校,一同搬来这远离前线的大后方。 迎面过来了三名骑马的戎装军官。 她心思飘忽,不自觉间步入行马道,来不及反应,便被一阵擦身而过的风掀翻在地,是被她惊了的马匹。马儿长嘶一声,几乎将马背上的军官摔下去,所幸那人身手亦是不凡,口中吆喝着,不消数秒便止住马儿的嘶鸣,静停下来。 军官似乎有些生气,欲问责于她,却被身后之人下马拦住。那人一努嘴道,喏,看她那身装扮,是个大学生,党国恰需要这样的人才,咱们莫要太过刁难。 她闻言,感激地抬起头来,瞧见他朝她行一军礼,便又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他的肩头,别着少校军衔章。她在心里默默记住他眼若繁星的样子,朦胧的月光中,他嘴角牵起的弧度显得那般梦幻迷离,仿如歌,更似酒。 倘若他日再见,她只盼笑着跟他道声谢谢,然后欢快地告诉他,她的名字叫柳裕心。 他日再见……她微微叹一口气,自知他们身份悬殊,只怕真的,是绝难再见了。可是为什么,心中某个地方突然升起一种预感,预感他们的命运,终将会有交错的一天。 001. 隋馆坐落于成都城内正科甲巷。 穿过狭长的青石板路,尽头处便是这座举全城有名的销金窟。往来皆是衣着光鲜的男子,西装,烟斗,有的带着保镖,多数还在腰上别了枪。 但今日不似往昔繁华,隋馆大清早便挂出歇业的牌子,大门紧闭,门口还站着全副武装的守卫。看样子,是来了大人物。 馆内,各张八仙桌陈列整齐,每张桌放着各不相同的赌具,牌九,骰子,大小,桥牌,皆准备完毕,以迎接这位大人物的到来。 裴师长一行九人出现时,隋子袍立即携家眷相迎,满脸的笑意似是迎来下凡的财神爷。裴师长眯笑着四下打量,再眼光一扫,停留在立于隋子袍右侧的太太静惠身上。 静惠双十年华,端庄贤淑,与隋子袍本不过三个月新婚。她撞上裴师长的目光,忙福身致意,却不慎掉落了真丝手绢。裴师长拾起来,递回静惠手中,一时竟不放开,只定定盯着她躲闪的脸道,娶此娇妻,隋老板真好福气。 一道精芒自隋子袍眼底乍现,正欲发话,却听一道清新可人的声音,裴师长,莫要忘记此行目的。 正文 第十章 隋子袍抬眼寻去,便瞧见一身男装打扮的柳裕心,不禁一征。他一眼看穿她是女儿身,是她么? 裴师长这才松开手,此行前来,只为与隋老板大赌数十回合。 隋子袍欣然应允,早知裴师长乃好赌成性之人,每路过一处,必寻当地知名赌馆赌一场。因他手握重兵,赌馆莫敢得罪,便想方设法令他赢钱尽兴,倘若哄得他开心,还能觅得一方庇佑。 今日隋馆,正为迎接裴师长而布置。 然,十局下来,不论牌九,骰子,大小或桥牌,裴师长都赢不过陪赌的隋子袍。到黄昏时,裴师长所带银子全数输光,又不甘心地签下数张欠条,战至深夜,连毕生家当都倾入进去,再无力回天。 子时,他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宣喝道,不赌了! 隋子袍微笑起身,指着他赢来的欠条,道,那这些…… 裴师长略微沉思,随即露出尴尬的笑容,一把推出柳裕心,我把她送给你抵债,可好? 竟毫无犹豫,隋子袍笑着便答应道,如此,欠债一笔勾销。 他接过柳裕心的手,将她牵至身边,又抱手回道,礼尚往来,在下也将夫人静惠送给您做小,您可愿意? 言毕,静惠的小脸刷的白了,想说什么,却咬着下嘴唇不敢搭腔。直到裴师长拽住她的手腕,先前输钱的烦闷一扫而光,能换如此美人,小小钱财多微不足道。 002. 柳裕心觉得,隋子袍当真恶心坏了她,竟连妻子都可作送人的礼物。 她被安排在隋馆别院西厢,且配了丫鬟照应,生活倒是无忧。隋子袍每天会亲自到她房门外邀她共进晚餐,她都避而不见,然而为什么,每当看见他转身离开,那副失魂落魄的背影,她的心尖竟也会微微发疼。 他也从不问她,究竟是裴师长的什么人,为何会跟在他的身边。 直至第九日,她终于自房中步出,面对他俊朗的脸缓缓说,吃饭吧。 他便优雅笑开,躬身比出“请”的动作,亮出手臂以供她挽上。裕心白他一眼,自顾自走向饭厅,隋子袍也不恼,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时隔一年,他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她。 很快便到除夕,可街上并无多少过年的氛围,只因军阀从四川抽调壮丁开赴前线,家家都在生离死别的惶恐中度日,哪里还有那般欢庆的心情。 就连隋馆亦受到不小影响,生意渐差不说,还多了许多欠钱赖账之人。 这令隋子袍颇为发愁。原本赌馆就经营着放贷的营生,输光的人为回本而向赌馆借钱,这样一来便能使他们输掉更多的钱。在过去,只要拿着欠条,带着打手,钱多半是能收回的;可如今,欠债之人要么参军躲债,或是直接搭上某军官做靠山。 他却没想到裕心会来到赌馆正厅。她不动声色地四下走动一番,跟着走至隋子袍身旁,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以后赌馆不使用银子银票,而使筹码,每位客人进场时在门口以银子兑换筹码,离场时再将筹码兑回银子,岂不方便?此外,在每次兑换时值百抽五地提取份钱,还能为赌馆带来不小的收益帮补。 她扬起的嘴角像一种蛊惑,轻易就让他迷失。他连连点头,为她聪明的点子所折服,心中除了敬佩,一并涌入了更多的爱怜。 总会想,她是否还记得自己?却不能问出口,他有他的苦衷与难处,堵在心头,压抑住心中所有欲破土而出的念头。 晚上,裕心来到隋子袍房门前,抬手正待敲门,他便刚好开了门。两人相对一愣,是他先回神,忙问道,有事找我? 裕心忽然红了脸,双手攥住衣襟,试探着说,我想……帮你打理赌馆好么? 他略微迟疑,看见她期待的神色,便动了恻隐之心,实在不忍拒绝,也就答应下来。 在他点头的一瞬,她兴奋得跳起来,然后在他的面颊上印下一个吻,快速跑开。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回忆起自己当时呆若木鸡的模样,仍旧会会心一笑,像一股蜜糖流进心底,甜得发粘。 003. 隋馆在裕心的打理下蒸蒸日上,逐渐成为成都城第一赌馆。 岂料三月后,会出了事。 那日,裕心才刚起床,便接下人十万火急来报。 隋子袍恰巧几日前离开成都去了桂林收账,她只能独自匆匆赶去赌馆正厅,瞧见一名壮汉霸道地坐在赌牌九的赌桌上,见到裕心,便指指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筹码道,全是本大爷赢的,赶紧兑银子。 眼神在裕心身上游走,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其实早在数日前,壮汉便在街上拦住过她,当时她不屑一顾地啐他一口,在她眼中,此人哪里比得上隋子袍一分一毫。 下人低声对她说了句,馆里的钱被赢走大半,怕是不妥。 她点头,随即对壮汉道,今日馆中钱饷不足,还请大爷改日再过来取,或是接着玩玩别的赌局。 少来这套,敢赖银子,本大爷教你吃不了兜着走!壮汉用力一拍桌,惊扰了其他赌客,大家纷纷看过来,等待裕心给个说法,场面紧张而尴尬。 她脑子飞转,却思索不出什么两全的方法,着急起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所幸隋子袍是她的救星。她没想到他会提前回来,当他开门走进,身后犹如笼罩光环,让她的心瞬间明快起来。她甚至觉得,他能为她解决世上一切难题。 隋子袍走上去,将裕心护在身后,朝对方抱拳致敬道,听闻贵客赌技惊人,在下恳请与阁下置一场赌局,讨教几招。 壮汉答应得倒也爽快,眼含嬉笑瞟向裕心,手指一抬指向她说,我以这些筹码为赌注,而你须以这姑娘为赌注,倘若你赢,筹码归你;倘若你输,不仅得替我兑换银子,这姑娘我也一并带走,为妾为婢你休要过问,如何? 壮汉的意图很明显,他心知隋子袍终究并不好惹,拿走隋馆大半家当绝非妥善之举。何况此番前来原本只是为了裕心,倘若真能赢得美人归,相信隋馆亦不敢再推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