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董鄂归来   初秋的夜风吹得凄冷如冬,承乾宫檐下一溜暗红的戳纱宫灯风车似的打着转,透过惨白的绡纱看过去,如一只只猩红的鬼眼,森森地瞪着人。
  琉璃海棠宽榻上卧着的一个油尽灯枯的女人。
  “姐姐,快喝药吧!”听到这柔婉的声音,董鄂淑懿的眼皮跳了一跳,知道是小博尔济吉特氏来了——紫禁城中唯一肯对淑懿友善的女人。
  淑懿在迷蒙中,看到小博尔济吉特氏微启朱唇,道:“姐姐,快喝药吧!这是妹妹亲手熬的黄芪建中汤,”她忽然凑近淑懿耳畔,笑道,“这药不比当年喂给荣亲王的那一碗,妹妹在里面可是加了甘草的!”
  她的话语轻柔,如云烟缥缈,听在淑懿耳中却是字字如钉,死死地钉进心窝里。
  黄芪建中汤虽是《金匮要略》①中的成方,但里面有一味白芍,与淑懿寻常进补的参汤相克,同时服用,必有毒性,所以必得加甘草解毒,方有疗效,不然,长期服用反而受害。
  
  当年她的荣亲王重病时,也是服用黄芪建中汤,淑懿记得当时为了小心起见,不敢召寻常太医,因小博尔济吉特氏与淑懿素来亲睦,她和皇上才选了小博尔济吉特氏举荐的太医。
  难道……难道她的儿子竟是死于日日与她姐妹相称的女人手里?淑懿的眼前一阵晕眩,小博尔济吉特氏端肃的面目渐渐变得狰狞……
  “喝不喝,反正也已经不重要了,横竖姐姐病重时,也已经喝了不少妹妹为您‘精心调制’的汤药……”淑懿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可是小博尔济吉特氏指甲轻轻一弹,一阵芳香掠过淑懿鼻尖,她病入膏肓的身体便再也移不动半分。
  
  “淑懿,淑懿……”是顺治,是他,把淑懿从博果尔的手中夺了过来,让她背负了一辈子祸水的恶名,也是他,无形中把所有的宠爱化作利剑,杀死了他们的儿子。
  顺治的眼泪滴在淑懿的手上,淑懿想要把这一切告诉顺治,告诉他真正的凶手就在眼前,可是她说不出话,淋漓的汗水湿透了月色乳云纱的寝衣,弯曲的发丝蛇一样粘在额角上。
  小博尔济吉特氏靠在顺治肩头,哀哭道:“与其让臣妾的无用之躯存于世上,还不如留下姐姐这样的贤淑之人,至少可以体察上意,辅助皇上,臣妾只愿替姐姐去死!”②说着,呼天抢地,伏榻痛哭。
  奉顺治之命至承乾宫问疾的嫔妃们,有的拭泪附和皇后,有的一边过来劝皇后,一边向皇帝称赞皇后贤德。淑懿切齿,恨不得把她们的舌头全拔下来,挂在午门上示众。
  
  嫔妃们仍在乱作一团,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妇人,拄着金丝楠木的龙头杖,扶着姑姑的手端庄地走了进来——正是皇帝的生母,孝庄文太后。
  太后向沉香椅上一坐,哀叹道:“福临只有与你,才可称作一对佳偶,我多想你们能白头偕老啊,如今你一旦先去,往后连个体察我心意的人都没有了!”③
  淑懿又恨又气,这个奸滑的太后,利用在她临终前的病榻边说上一番好话,来弥合与皇帝疏离的母子关系,可是淑懿受宠的时候,她又做了些什么?淑懿可永远都不会忘!
  “贱人!一群贱人!”然而所有守在承乾宫的人,都已经听不见了,淑懿的恨毒了的诅咒,如一缕缥缈的轻烟,随风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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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懿只觉心口一团心气翻涌,堵得她几欲窒息,她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微弱的几个字:“贱人!一群贱人!”
  “格格,格格快醒醒!格格又梦魇了!”淑懿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贴身侍女皎月一脸惶急地摇醒她,看到淑懿平静下来,皎月才松了口气,抚胸道,“自打姨太太病了,格格衣不解带的伺候着,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定是累坏了才时常梦魇的!”
  淑懿气吁吁地抚着胸口道:“额娘的病久久不愈,可查到原因了吗?”
  “郎中没瞧出来!”皎月无奈地摇头。
  一定有问题!淑懿恨恨地瞧了瞧窗外,窗外就是董鄂府的妻妾们所居的青园。被我查出来,一定饶不了她!
  淑懿彻底清醒下来,现在是顺治十年三月,她已经重生十几年了,这十几年来,淑懿总是会梦到前世那悲惨的一幕,而为了复仇,她用尽一切手段,已经将前世的所有的不利清除得差不多了。
  
  前世她虽然是内大臣鄂硕的女儿,满洲正白旗,无奈生母是个汉人,还是个不受宠的姬妾,所以淑懿在父亲那里,得到的父爱寥寥无几。也正因为她是庶出,所以在秀女大挑之后,她没有像嫡出的妹妹淑嘉那样顺顺当当的入宫为作了贞妃,而是被赐给了顺治的十一弟——博穆博果尔为福晋,可是造化弄人,偏偏顺治钟情于她,硬是从博果尔手中将她夺过来,纳入后宫。
  顺治是皇帝,旁人等闲不敢诟病,她却是担了一辈子红颜祸水,谯夫再嫁的恶名。
  
  淑懿自从重生之后,就为了能在选秀时直接被顺治选入后宫,做着充足的准备。
  首先是为自己准备一个高贵的出身。
  淑懿自幼便暗示父亲,不要与同属正白旗的摄政王多尔衮走得太近,对那些依附多尔衮的官员,也是能远离就远离,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也没什么。并且劝父亲多与镶黄旗的图海和正红旗的宁完我多多交往,鄂硕虽然不明所以,便女儿自幼聪慧多才,他便依着淑懿的指点去做,果然在仕途上混得风生水起,多尔衮势败后,鄂硕不但没有受牵连,反而被擢为内大臣,一等精奇尼哈番。鄂硕欣喜之余,几乎事事与女儿商量,淑懿在做父亲谋士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将府中的实权揽在自己的手里。
  生身母亲是不能选择的,淑懿无法改变生母梅氏是汉人的事实,便想尽办法,翻看各类古史典籍,寻找驻颜秘方。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为母亲制的芙蓉玉颜膏和玫瑰胭脂,使母亲三十多岁的年纪,望之如二十许人,鄂硕只一进梅氏的屋子,便觉销魂,在淑懿的不懈努力下,终于让前世的嫡出弟弟费扬古,托生在了梅氏的肚子里。弟弟出生的那一刻,淑懿欣喜若狂,她知道这个弟弟在顺治朝和康熙朝会大展奇才,立下汗马功劳,有这样一个儿子,梅氏在府里的地位还有谁可以撼动?
  
  宫里府里都是一样的道理,即便贵为嫡妻,若失了丈夫的宠爱,没有子女扶持,连下人都未必敬你,可如梅氏这般受宠,别说府里的满人姬妾,就是鄂硕的嫡妻爱新觉罗氏,都不敢小瞧了她去。
  当然,淑懿在自己身上也没少花功夫。她本就天生丽质,饶是如此,淑懿自打一出生,就十分注意保养容颜,她以后可是不仅要做宠妃,还要做皇后,乃至太后,绝对不可以未老先衰。
  可是最重要的,想要不像前世那样在宫中背后挨刀,还要钻研医术,恰好梅氏体弱,淑懿从一懂事起,就缠着父亲要看医书,多年的修炼,她堪堪能顶半个郎中了。梅氏的药方,事先皆要从宛若手里过一过的,就这样,她已经帮助梅氏躲过了爱新觉罗氏一次又一次的陷害。
  
  所以,选秀之前,鄂硕府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淑懿的身上,妹妹淑嘉则落了下风,比如教淑懿宫廷礼仪的嬷嬷是曾在孝庄太后的慈宁宫侍候过的,而淑嘉的教习嬷嬷虽然也出自宫中,却只是个伺候庶妃的嬷嬷。
  只要不出意外,淑懿带进宫的嫁妆也一定比淑嘉丰厚得多,想到这些,淑懿的唇角总会挑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宫里,来来往往混人缘,要的还不就是一个钱!有了丰厚的嫁妆铺路,她的日子一定可以顺遂无比。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淑懿选秀前夕,梅氏病倒了,延医请药,治了许多时候,总不见效,眼看梅氏将要撒手,府里那些拜高踩低的下人,心思也渐渐活动,对淑嘉的态度明显要好过淑懿。
  
  淑懿恨得咬牙切齿,可咬牙有什么用,得赶快想法子救梅氏才行啊!淑懿找出梅氏所有的方子,翻检所有药渣,郎中是对症下药,药渣也没有问题,可为什么梅氏的病总是久久不愈呢?
  淑懿陷入沉思,皎月看她两眼发直,还当格格是侍亲疾太辛苦,精力不济,折身端了碗白水,向淑懿道:“格格吃一颗清心丸吧,俗话说‘病去如抽丝’,格格若是病了,谁来照顾姨太太?”
  淑懿下意识地接过药丸,才要端水服下,却见皎月手里填漆梅花盘里,赫然摆着颗颗才作好的药丸,她心头豁然一亮,将药丸拿到眼前,审视良久,懦懦道:“明白了,我明白了——爱新觉罗氏,这回你可要倒霉了!”
   正文 第二章 嫡母阴谋   爱新觉罗氏的出身比鄂硕可要高贵多了,她是□□爷□□哈赤的长子褚英的孙女,与孝庄和顺治都攀得上亲,可鄂硕纳了梅氏为妾后,爱新觉罗氏十几年只有独守空房的份儿。若说她不恨梅氏,除非科尔沁的绿草能在长生天生根发芽。
  爱新觉罗氏拈着一枚枇杷,剥成倒垂莲花状,递到鄂硕的手里,假作无意道:“老爷,我看淑懿这孩子孝顺,为了梅妹妹的病,连宫廷礼仪都来不及学了,景嬷嬷是个难得老道的嬷嬷了,咱们家也不能白白养着她,不如叫淑嘉先去清风阁跟着她学几日!”
  “这……”鄂硕一沉吟,两个女儿都是他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法宝,他希望两个都能成为宠妃,既然淑懿杂务缠身,那么让淑嘉多学些东西也是好的。
  这里鄂硕才要点头答应,忽然门外脆生生一句:“父亲!”清亮的嗓音夹着忧心与愁苦,鄂硕不用看,就知道是淑懿来了。
  
  爱新觉罗氏的脸色变了一变,很快镇定下来,淑懿跨进朱漆刻花的门槛,先向父亲行了常礼,又向爱新觉罗氏行了礼,举手投足间总夹着一丝不快。
  鄂硕微微皱眉,道:“正是歇晌的时候,你不赶快眠一眠,又来这里做什么?看你眼圈都青了!”
  爱新觉罗氏看到老爷对淑懿这样关切,心中不悦,却不敢显出来。捏着的枇杷的手恨恨地在姜黄的果皮上掐了几个指甲印子。
  淑懿低眉禀道:“姨娘的病久久不愈,女儿也是发愁,可昨日女儿发现一件惊人之事,竟是一夜不眠,只怕错怪了人,故而一上午细细察访,可惜终究是叫女儿给猜着了!”
  鄂硕听女儿无头无尾地说了这许多,只是一头雾水,问道:“你说什么?”
  爱新觉罗氏却肃然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交给下人去做,你也是个闺阁小姐,就该有个格格的样子!”
  
  淑懿微挑樱唇,冷笑道:“若交给下人去做,只怕额娘冤死了,也是个屈死鬼!”
  鄂硕闻言大惊,虽然梅氏近来重病,他进梅氏的屋里少了,可到底十几年恩爱,不是一朝一夕就淡忘的,此时听女儿说得如此不堪,重重拍案道:“胡说!什么鬼不鬼的,你额娘不是好好的吗!”
  淑懿从绣着茉莉的石青闪缎的袖管里,掏出一枚雪色药丸,举起来问鄂硕道:“父亲还记得这丸药吗?”
  鄂硕眯眼一瞧,道:“这不是给你额娘吃的川芎圆吗?”
  淑懿点头道:“不错,可是这治病救人的药,动过手脚,已经成了杀人利器!”
  爱新觉罗氏在一旁阴沉沉道:“梅氏的药丸都是你差人经手的,怎么会有问题?”
  梅氏所服的川芎圆,都是由稳妥的下人从药铺里买来的酒炙川芎,配上龙脑,薄荷,防风桔梗甘草所制,梅氏吃的川芎圆,一向是淑懿特意叫皎月亲自研末,制成药丸的,旁人不得经手。可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淑懿点点头,道:“不错,是阿福亲自买了药,皎月亲手做的,可是我问过看守药材的阿忠,他说前几日买来的川芎,已经被人换过了!”
  爱新觉罗氏正捧着一碗碧螺春,吹去水面上浮着的茶叶,听了淑懿的话,手不由得一哆嗦,茶水差点泼洒出来,她沉了脸色道:“怎么会被人换过?一定是阿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老爷,待我遣人去讯问他!”
  “慢着!”淑懿嫌恶地看着爱新觉罗氏,连如素日出于面子唤她一声“额娘” 也不愿,她不急不徐道,“川芎的事,怪不得阿忠,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应该最清楚!”
  爱新觉罗氏将成窑白瓷盏向案上重重一搁,面上便浮出些厉色,“你这是对长辈说话吗?景嬷嬷白教你这些日子!”
  
  淑懿秀眉轻挑,道:“淑懿若没有铁证如山,也断断想不到嫡母出身皇族,竟做出这等残害姬妾的不齿之事!”
  “残害姬妾?”鄂硕大吃一惊,出于对梅氏的偏爱,他看向爱新觉罗氏的眼神立时便覆上了一层冷意。
  淑懿不待爱新觉罗氏狡辩,跪行至父亲跟前,楚楚可怜道:“请父亲一定为女儿做主。我去问过阿忠,他说从药铺买来的酒炙川芎,半月前就被嫡母以做丸药为名拿走了,过了两日,又送了些来补上,可阿忠与皎月不通医术,分不清酒炙川芎与生川芎,所以额娘这些日子以来吃的丸药根本就是生川芎,难怪会迟迟不愈!”
  川芎圆是《太平惠民和剂局方》①中的成方,有消风壅,化痰涎的功效,主治头痛旋运,心忪烦热,但川芎辛温香燥,一般的川芎都是经过酒炙的,若是生吃,可以使人陷入昏迷。
  爱新觉罗氏眼中闪出戾色,指着淑懿斥道:“你这个蛮子,竟敢冤枉我?阿忠一个奴才的话岂能作数?”
  淑懿的生母梅氏是江南女子,爱新觉罗氏私底下骂她蛮子,却从不敢当面说,今日她又急又气,不妨头吐了真言,鄂硕冷眼瞪着爱新觉罗氏,爱新觉罗氏慌忙掩口,想要收回已是来不及了。
  
  淑懿早料到爱新觉罗氏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昂首扬声道:“空口无凭?那么如果有物证呢?”爱新觉罗氏的缠丝玛瑙护甲微微颤抖,淑懿继续道,“你派你的心腹凤箫去回□□铺买生川芎的帐单还在,你补给阿忠的生川芎是用回春铺特制的雪浪笺包着的,不仅如此,那张雪浪笺上还沾着你的淡金色蔻丹,就是你手上涂的颜色!”
  浅金色蔻丹的做法极难,合府只有爱新觉罗氏的侍女凤箫会做,故而也是爱新觉罗氏时常炫耀于人的一件事。
  爱新觉罗氏颓然委地,发髻里簪着的嵌珠镶金丝飞凤步摇也垂垂欲落,鄂硕憎恶地看着她,阴恻恻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回房去,没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爱新觉罗氏的贴身侍女凤箫忙上前扶她,鄂硕这时才回想起淑懿方才之言,厉声大喝道:“住手!”门外的小厮闻声,立时机警地奔进来听命,鄂硕道:“凤箫打二十板子,撵出去,或卖或配人!”
  那小厮应了“嗻”,像拖个面口袋似的,把瘫软在地的凤箫拖了出去。
  
  这里鄂硕爱怜地看着眼前的乖女儿,扶她起来,欣慰道:“我鄂硕的女儿,是女中诸葛,往后入了宫,定能光耀我们董鄂氏的门楣!”
  淑懿得到父亲的赞誉,喜上心头,面上却谦卑道:“女儿只是关心额娘的病,急切中生出智计,不过若不是弟弟发现了雪浪笺上的蔻丹,女儿又怎敢与嫡母争长短?”
  “哦?费扬古?”鄂硕又惊又喜,费扬古是鄂硕的幼子,骑射打围已在董鄂氏的堂兄弟辈中崭露头角,鄂硕不承想他这老生儿子不但勇武过人,而且不足十岁,便已心细如发,早晚必能成为国之栋梁。
  淑懿拍一拍手,英气逼人的费扬古昂首阔步地踏了进来。穿着百蝶穿花的大红箭袖,莲青厚底小朝靴,勒着金镶珊瑚抹额,活脱脱一位少年英豪!
  鄂硕瞧着自己一双儿女,越瞧越爱,不禁朗声笑道:“我董鄂氏有这样的儿女,还愁家业不旺么?梅儿真是我董鄂氏的大功臣啊,哈哈……”
  
  其实淑懿说是费扬古发现的蔻丹,也不全是事实,应该说是费扬古在长姐循循善诱下发现了蔻丹的秘密,淑懿这样做,亦有她的深意。她不日即要入宫,府里那些不受宠的姬妾们,见梅氏没了女儿照应,难保不合力来为难她,年纪更轻的姬妾也未必不会生下一男半女,与梅氏争宠。
  费扬古在此时多得父亲一层看重,梅氏的地位才能多一重稳定。
  淑懿看着她一手营造的圆满,得意地笑了。
  
  淑懿入宫之前的日子,过得如鱼得水。梅氏代替爱新觉罗氏接管家务,主持中馈,世家大族之间的消息,传得快如流星,没几日,京城所有的大族便知晓了鄂硕家江山易主的事,皆知鄂硕这位汉人妾室在董鄂家实有嫡妻之权,而淑懿与京城的世家格格来往时,得到的均是嫡出的待遇。费扬古在京城子弟中的名气也一天比一天更响亮。
  顺遂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四月末。暮春时节,芳菲落尽,红消香散,芒种节那日,淑懿却没有如往年一样在园中做饯花会,而是锁进闺阁,精心设计着她的选秀衣妆。
  皎月再四地对淑懿说她可以一力办好,淑懿摇摇头,看向窗外,青色的瞳仁里映出庭中的春意阑珊,深玫的凤仙,火红的石榴,雪白的荼蘼,锦重重的落了一地,万紫千红各具娇态,但是对淑懿来说,她只能选顺治喜欢的那一种,若是再如前世般被指婚给亲王,她便永无报仇雪恨的那一日了。她必须一举成功,不能失败。
  
  顺治最喜欢碧色衣衫,宫人们也多着碧色迎合其心意,但是恐怕许多人都不知道,比起“枝间新绿一重重”,顺治更喜爱“万绿丛中一点红”,淑懿选了一件翡翠色倭缎八团褂子,腰间再系上一条浅青色盘锦镶花裙,只在裙裾上点缀几朵浅妃色芍药花。一头青丝盘于脑后,只簪上一支点翠双凤含珠的步摇便好,步摇上的珠子是色泽艳红的珊瑚珠子,与裙裾上的花绣遥相呼应。
  淑懿又让父亲找寻故旧,将宫中选秀的太监嬷嬷打点好了,以妨选秀时有不虞之事。
  做完了这一切,淑懿就静数春天,等待着盛装踏进神武门的那一天,淑懿知道,在紫禁城里,将会有更加猛烈的风起云涌。
   正文 第三章 选秀风波   紫禁城的春日总是一样。软软的杨柳风,吹面不寒,碎金子似的阳光柔柔洒在朱墙碧瓦上,静静地湛着世人歆羡的光晕。
  淑懿缓缓走在秀女队列中,内大臣庶女的身份,使她不可能如科尔沁的女孩子那样,骄傲地走在前头,但淑懿的心早已飞过了顺贞门,神武门,体元殿,她不仅要做这座皇城中最受宠爱的女子,且一定要做这里的女主人。
  秀女的初选在静怡轩举行,五彩的琉璃瓦彰显着皇家的富丽与奢华。静恰轩虽然取“意静身则怡”的意头,但踏入院中的秀女们如何静得下心来,她们都背负着父母的期许与族人的荣耀。
  淑懿在秀女中,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几位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和与她同样身份低微的佟佳氏。
  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们聚在一处谈笑,根本不去理会淑懿这些如默默如沿阶绿草的女子,人人心里都明白,吴克善家的大格格娜木钟的这场选秀不过是应个景儿,中宫皇后的位子早已是她的了,多有世家大族的女子围在娜木钟身旁谄媚奉承的,妹妹淑嘉便在其中。娜木钟自然也不会注意到人群之中的淑懿,淑懿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很快,她就会注意到自己了。
  
  初选的秀女六人一列,前去静怡轩正殿,给皇帝和太后验看,其余的便在偏殿耳房之中等待。
  淑懿对初选验看是有把握的,毕竟她自幼便潜心研究各种驻颜之术,她亲手所创的玫瑰胭脂,杏花粉,芙蓉玉颜膏,在梅氏这位已愈三十的女人身上尚且极有效验。更何况她这青春妙龄的女子。
  淑懿今日的妆容也是精心设计过的,蛾眉淡扫,胭脂轻匀,在浓妆艳抹的秀女之中,反而格外出众。
  只闻内官唱名之声,轮到淑懿进去选看了。内官报到淑懿的名字,她跪拜,行大礼,柔若清风的声音如殿前的莺歌燕语,徘徊不去,“臣女董鄂淑懿叩见太后皇上万福金安。”
  
  顺治走马观花似的看了两个时辰,此时也已乏了,但听到殿下这珠落玉盘的声音,顿时提起了兴致,他顺手端过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眼中带笑地问道:“淑懿?是哪两个字?”
  淑懿低眉答道:“曹丕《玉玦赋》有云:‘应九德之淑懿,体五材之表仪’。”
  一旁孝庄太后听罢,道:“名字确是好的,选纳后妃,首先注重的便是德行。”
  孝庄太后虽是蒙古女子,却素爱汉学,兼之当年胞姐海兰珠宠冠六宫时,她亦受了许多委屈,故而最厌妃嫔狐媚惑主,喜爱端庄娴雅之人,淑懿这样回答,也是循着孝庄的喜恶,所以一语便说到孝庄的心坎里去了。
  顺治含笑道:“抬起头来!”
  淑懿抬头,胸中仍不免怦怦直跳,前世顺治的宠爱虽然间接害死了她,却也是她在这座波谲云诡的紫禁城中得到的唯一的一点真情。
  淑懿的花容月貌,既有满洲女子的飒爽,又有汉人女子的柔婉,顺治心花怒放,品了一上午淡而无味的白水,终于有一个女子,有茶之清甜,酒之醇香,媚而不妖。留牌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留了牌子的秀女并不能立即离开,而须等待所有秀女都选看完了,才可被内官一起带离静怡轩。
  淑懿走到偏殿中,端然而坐,一时便有小宫女奉了新沏的香片上来,淑懿接过茶,打开随身带的苏绣荷包,拿出一块碎银子,打赏了那小宫女。
  小宫女面含喜色,行礼谢恩,接过银子时,手指轻摇,将一枚纸团塞到了淑懿手里。淑懿浑作无意,默默饮茶。
  待那宫女走得远了,环顾四下之人,或独自掐花玩赏,或寻伴说笑,才小心地打开那纸团,上面只写了一个“琴”字,淑懿唇角挑起一缕轻笑,午后复选若考校琴艺,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一时秀女选看完了,内官击掌传旨,道:“皇上有旨,午后的复选,在御花园延晖阁举行。请方才留了牌子的格格们随我前来。”
  
  初选结束后,清晨时长龙似的一列秀女,已短促得如隐于山间的一段潺潺小溪,大家放松了许多,内官也不再如几个时辰之前那般,对淑懿她们呼来喝去,因为这里头的多数人,往后是要做他的主子的。
  秀女们各自结伴,浩浩荡荡地向御花园走去,淑懿的自家妹妹忙着去奉承未来皇后了,不免使她落了单日,正在此时,佟鄂家的格格海蓉,满面春风地向淑懿走来,福了一福,笑道:“董鄂姐姐好!”
  这位佟鄂格格,是长史喀济海之女,与淑懿一样,是庶出,但她的生母是旗人,素日相见时,总要在淑懿面前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今日到了皇城,却如此谦卑,令淑懿一时错愕。
  淑懿也福了一福,正要依礼也与她寒暄几句,海蓉却连珠似地说了下去:“听说方才殿选,皇上与太后对姐姐赞赏有嘉呢!”
  
  淑懿心头一跳,这个海蓉,还真是口无遮拦,这样大听广众之下说出这样话来,岂不是为淑懿招祸么?幸而淑懿也知道她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不然,真要以为她是有意陷害。
  淑懿谦和笑道:“妹妹谬了,若不能入陛下与太后的眼,咱们如今便不是往御花园,而是往顺贞门,乘上骡车回府了。”
  海蓉听了,觉得自己能入得复选,也是欢喜,更与淑懿亲亲热热地聊起来。
  
  一时到了御花园,此时正值暮春,芳菲落尽的紫陌红尘,别是一番绚烂。桃李才谢,榴花盛放,一树树繁花烈烈如焚,与青白的荼蘼相映成趣,淡妆浓抹总相宜。
  至延晖阁,须经过御园中的堆秀山,堆秀山是宫中重阳登高所在,从山脚下看去,只见叠石独特,磴道盘曲,淑懿正与众人一起,凝神望着那山顶的御景亭,与她并肩而立的海蓉忽然身子一倾,重重地向淑懿压过来。
  淑懿穿着花盆底本就笨重,站立不稳,也向一边跌去,她下意识的用手一撑,山下怪石林立,淑懿的手恰好撑在一块尖锐的棱角上。她只觉手心剧痛,钻入心里去。
  跟着的内官宫女们忙七手八脚地扶淑懿和海蓉起身,海蓉倒没什么,只是吓了一跳,淑懿翻过手心一瞧,心下立时冷了半截,难道十几年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手心的大半已是淤青,还点点地渗出血来,淑懿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掌,左手如一块冰坨一般,木然不仁。午后考校琴艺可怎么办?
  海蓉见状,也惊惶失措,忙打躬作揖地赔礼道:“姐姐恕罪,姐姐恕罪,我不是有意去撞姐姐的,方才不知是谁,在妹妹背后推了一把!”
  淑懿眉心一跳,眼底燃着冰冷的火焰,转过脸看佟鄂氏的脸,见她额角冷汗涔涔,似是怕极了,毕竟喀济海的官位在鄂硕之下,若是她害得董鄂家的格格无法入宫,喀济海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淑懿了然,定是方才海蓉说者无意,秀女中有人听者有心,才出手相害。于是她拍拍海蓉手背,宽慰道:“妹妹不必惊慌,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擦破点皮,咱们快走吧!”
  海蓉信以为真,当即破涕为笑道:“姐姐福泽绵长,定有长生天的神灵护佑呢!”
  淑懿一壁与她敷衍,一壁暗暗心急,手心伤成这个样子,午后的琴是决计弹不得了,但若如实回禀,又要落个行动不慎的错处,也免不了要撂牌子。
  淑懿望一眼碧澄澄的天穹,一行归雁缓缓而行,祥和而从容,那淡蓝的柔羽映着绵白的云朵,怡人心神。淑懿抚一抚微微起伏的胸口,平复了呼吸,下了极大的决心,她决定搏一搏。
  
  延晖阁早有小太监摆下午膳,款待秀女们,淑懿应景儿地拣了两块胭脂鹅脯,扒拉了两口饭,便寻空儿悄悄地出了延晖阁,踏出门槛来,果见廊下立着一位着浅杏素缎宫装的姑姑,淑懿向她使个眼色,便一径向千秋亭而来。
  千秋亭的四周是几块芍药圃。这时正是芍药怒放之时,丹若流霞,粉若素锦,繁丝金蕊,妖娆带笑。
  淑懿静静地望着这一丛丛浅碧深红,暗暗祝祷,但愿这独占残春的亭边红药,可以助她化险为夷。
  淑懿浑似闲赏春花,耳朵却直竖起来,仔细听着身后的声音。
  
  半顿饭的工夫,淑懿只闻身后脚步杂沓,似有两三人迤俪而来,她拿起丝帕,轻轻抚弄细蕊,幽幽地从心底叹了一口气出来。
  只闻身后一人肃然问道:“何人?”
  淑懿闲闲地转过身来,细细打量眼前之人,见来人穿着青缎粉底的朝靴,江牙海水的月白偏襟袍,又定神一瞧,那袍襟上绣的却是五爪金龙,连忙翩然拜下去,故意低垂粉颈,显出极慌张的样子,道:“陛下恕罪,臣女董鄂氏,因用过了膳无聊,见这御园之中好景,忍不住四处走走瞧瞧,不想冲撞圣驾,请陛下容谅。”
  顺治方才就觉得这女子眼熟,此时想了起来,不就是方才静怡轩中,艳惊四座的鄂硕之女么?
  顺治大喜,不承想依了御前大宫女素秋的话,用罢午膳到御园来闲赏芍药,却有如此奇遇。
   正文 第四章 化险为夷   这里顺治漫不经心地看着一丛芍药,问道:“不过偶遇而已,也算是缘份,你并末冲撞朕,既然遇着了,朕便给你一个恩典,这一丛芍药花里你喜欢哪一朵,朕赏给你。”
  话音才落,莫说淑懿,顺治身后的素秋和大太监康永成①先暗自心惊,《郑风溱洧》中已有“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的诗句,上巳节赠芍药,是男女结情之约。鄂硕之女才见了皇帝一面,就得此圣宠,将来宠冠六宫,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淑懿亦有受宠若惊之态,忖了一忖,道:“谢皇上恩典,既如此,臣女想要那一支‘晓妆新’。①”
  顺治拊掌笑道:“与朕想到一处去了,朕也最爱此花。如美人素面施脂,极有韵致。”说着,折下一枝,递到淑懿手里。
  
  淑懿伸出左手去接,才一捏着碧绿的花茎,忽然一哆嗦,那朵晓妆新落地委尘,淑懿忙跪下小心去捡,一壁惴惴道:“臣女御前失仪,陛下恕罪!”
  顺治早已看出淑懿的手不些不妥,关切道:“你的手怎么了?”
  淑懿眼神躲闪,道:“没……没什么……”
  顺治沉声问道:“素秋,你是一路护送这些秀女的,到底怎么回事!”
  素秋睇了淑懿一眼,不急不徐地回禀道:“回皇上,方才秀女们路过堆秀山时,大约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董鄂格格,格格才伤了手。”
  淑懿急忙辩解道:“并非有人撞到臣女,是臣女自己走路不小心,才摔伤的。”
  
  顺治突然伸出手来,摊开淑懿掌心,见上面青紫交加,已是万分心疼,这里淑懿被顺治紧握玉手,颊上早如天边断霞,顺治亦觉得淑懿肤如凝脂,滑腻柔软,抬眼深深地望着淑懿,终于万分不舍得松了手,折身负手而去,一壁吩咐素秋道:“去拿些上好的金疮药来,为格格敷上。”
  淑懿福身谢恩,康永成和素秋不约而同地先向淑懿告了退,才随着顺治离开。淑懿见顺治的背影渐渐远了,才慢慢起身,而后,望着枝头的榴花似火,缓缓地笑了。
  顺治不会知道,董鄂府多年来精心培养的奴仆,都被鄂硕疏通关节入了宫,素秋和康永成,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当然,为鄂硕出这个主意的,也是淑懿。
  
  午后的复选,由素秋姑姑来传皇帝和太后的旨意,考校题目是抄录《女则》一遍。圣旨一下,有人惊诧,有人庆幸,有人失落,淑懿抬眸,看着碧蓝的天际中,鸽子的白羽若隐若现,她可以确定,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她已经稳稳当当地踏出去了,董鄂家庶出格格的身上,已经插上了助她飞翔的翅膀。
  淑懿自幼擅长书法,连费扬古的篆书,都是她教的,她抄完了《女则》,沉沉地吐了口气,只觉这大半日身心俱疲,须要在园子里散荡散荡。
  往日随着爱新觉罗氏入宫时,也曾游过一两回御园,淑懿记得浮碧亭周匝古木参天,阴湿翠润,景色最是宜人,便一径往浮碧亭走来。
  
  春末夏初的时节,暑意渐生,通向浮碧亭的甬路边上植着蔷薇,挨挨挤挤的叶子上,打满了花苞,深粉,淡红,粉白,一粒粒明珠似的,亦如天幕上缀着的迢迢远星,一蓬一蓬的香气从葱茏的花树里沁出来,弥漫在空气里,薰人欲醉。
  淑懿拿出泥金芍药纨扇,悠悠地走着,那密密层层的蔷薇如半堵花墙,隔断了视线,似有女子之声,隐隐地从花墙一侧传来,淑懿禁不住放慢了脚步,侧耳细听。
  “什么?那狐媚子竟有这等本事?还未进宫就与皇帝私会?”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丝毫不知收敛地刺进淑懿耳鼓。
  “姐姐当心隔墙有耳,本来柔华格格暗地里作了功夫,想令那狐媚子在才艺考校中撂牌子,谁知她利用手伤,博得皇上怜悯,竟然占了先机!”一个比方才之人更低却更尖细的声音,淑懿没听仔细是谁,但是柔华格格,不就是未来的孝惠皇后——小博尔济吉特氏吗?淑懿想起她,两根细白的手指不自禁地揉搓着一片蔷薇叶子,直到浓绿粘腻地汁子染上了指尖。前世今生,小博尔济吉特氏都是那么阴狠毒辣,最喜欢背后使刀。
  
  “哼,我就不信了,表兄再喜欢她,难道敢立她为后?姑母就头一个不答应!”淑懿确定了,果真是大博尔济吉特氏——很快就要成为福临皇后的人。那么另一位,一定是娜木钟的堂妹——乌日娜,未来的悼妃了。
  乌日娜劝慰道:“姐姐不必担忧,这后位除了博尔济吉特家,别人连想也别想。妹妹只是担心,皇上现在就喜欢那狐媚子,她若入了宫,姐姐岂不要多一位劲敌?最好想个法子,叫她撂牌子才好!”
  娜木钟沉吟道:“都到这地步了,谈何容易?咦……有了……”娜木钟似乎想出了绝妙的法子,淑懿隔了花丛听着,一颗心紧紧揪了起来。
  乌日娜欣喜问道:“姐姐有何妙计?”
  
  娜木钟仍是一副高亮的喉咙,如马头琴扬声四野,“我听姑母说,襄亲王今日也要入宫,只因懿靖大贵妃求了姑母,要在今年的秀女之中挑选佼佼者,赐为襄亲王福晋。姑母的性子,你还不知道,都作了太后了,还处处让着大贵妃,哼,便宜了那狐媚子,依着我,她也就配给襄亲王当个侍妾!”
  淑懿心头浮起凛冽的冷意,博果尔,她前世的梦魇,她最不愿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名字。
  乌日娜赞叹道:“姐姐果然足智多谋!反正先帝在时,懿靖大贵妃总跟姑母过不去,这回叫她儿子娶个蛮子作福晋,也是报应!只是不知襄亲王何时入宫!”
  
  娜木钟忖一忖道:“好像是未时三刻,从上书房直接去延晖阁,姑母叫他先选看好了,相中哪家的格格,就告诉姑母,连表兄都要让着他呢!这样,我把博果尔引到旁边的绛雪轩去,你与那狐媚子攀谈,把她也引了去,她不是花容月貌么?想必博果尔也会如表兄那般神魂颠倒吧!”
  乌日娜忍不住咯咯笑道:“就依姐姐,叫那狐媚子休想踏进紫禁城来!”
  淑懿如被冰雪,难道博果尔,真的是她前世今生绕不过的魔星儿吗!她董鄂淑懿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可乌日娜若来引她去绛雪轩,她又该如何拒绝?淑懿只觉头皮发麻……忽然,灵光一闪,似夏夜的雷电划过旷野,白亮耀目,她探手入怀,取出一只青瓷冰纹圆钵,淡金的天光下,隐隐地湛着寒光,淑懿微微一笑,再不迟疑,径自向绛雪轩走去。
  
  绛雪轩是御园中冬日赏雪之地,绕着廊腰缦回,种了各色梅花,如今并非红梅傲雪之际,因此极目望去,朱壁青檐周围,尽是一树一树的枯枝,透着不合时宜的荒芜。
  淑懿拾阶而上,远远地只见一团绯红的影子在腾挪矫夭,宛若游龙,走近些了,才看清是一个女子,着了寻常大红缕金锦缎衣衫,满头的青丝盘成发髻,只簪了一枚翠玉扁方,越发显得乌油油的头发,雪白的脸儿。只见她周身剑气凛然,掌影飘飘,剑掌天一无缝地融为一体。
  淑懿心中纳罕,这端肃森严的皇宫大内,谁家的女子敢在这里公然执剑习武?心下一动,立时明了,当即敛衽深深一拜,含笑道:“臣女见过和硕格格。”
  
  女子有二分讶异,仍不失傲态,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淑懿嫣然笑道:“格格虽未穿旗装,这衣衫却是极昂贵的缕金缎,就是臣女的府上,也是不可轻易穿得的,因而知道格格身份贵重,再则格格剑法高妙,臣女虽浅陋,也知道定南王孔有德的清心剑法威震四海,因此格格不是旁人,就是定南王孔有德之女。”
  这女子确是孔四贞,孔有德与夫人皆在战乱中死去,孔四贞自幼被孝庄养在身边,封为“和硕格格”。
  孔四贞漫然瞟了一眼淑懿,道:“本以为绛雪轩清净,谁知道竟还有人来此?”
  淑懿和蔼笑道:“臣女闲来无聊,信步走走,不想扰了格格练剑,臣女这就离开!”说罢,折身便走,心想,若是乌日娜引她前来,她只说四贞格格在此习剑,就可推脱了。
  
  不想孔四贞清泠泠的声音传来:“罢了,我也乏了,你喜欢逛就在这儿逛吧,只怕明儿入了宫,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
  淑懿才要踌躇着如何回答,只闻一片笑语喧然,果然是娜木钟领着博果尔说说笑笑地上来了。
  淑懿只得依足了规矩行礼,“臣女见过襄亲王,见过大格格。”
  博果尔对淑懿点点头,娜木钟却抑制不住地冷哼一声。淑懿只作没听见,行了礼,便欲从另一条甬路回延晖阁去,娜木钟伸手止道:“董鄂格格怎么才见了面就要走啊!好没规矩!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礼仪章法的么?”
  淑懿不欲与娜木钟纠缠,只想着如何脱身,不料未等她开口,身后的孔四贞声音四平八稳道:“大格格谬了,董鄂格格是鄂硕大人的长女,是满人……”
  
  博果尔忙用话分开她们,好言劝道:“罢了罢了,连皇兄都崇尚汉学,倡扬满汉一家,不过今儿也不是朝堂论事,咱们还是不说这些。”说着,他看向孔四贞,眼梢眉都带着笑意,“四贞姐姐,好些日子没看你练剑了,我还想再看一回呢!”
  淑懿暗思,博果尔还是那副温吞水的脾气,谁知孔四贞让他碰了个软钉子,悠然道:“我今儿不想练了,过两日再说吧!”
  博果尔却丝毫不恼,一壁从怀中掏出一只乌木镶银的小药匣,一壁笑道:“这是我才从吉林将军那儿得的梅花点舌丹,治伤是极好的,送给姐姐……”他只顾疾步上前,一闪眼的工夫就已走到了淑懿身边,待得淑懿警醒时,已经晚了。
  博果尔突然呼吸急促,面色潮红,头脸脖颈甚至手上皆起了一层米粒儿似的疹子,饶是娜木钟素日飞扬跋扈,这时也吓坏了,又不敢碰博果尔,只一味地嚎叫道:“来人,快来人哪!快宣太医!”
  
  孔四贞扶起博果尔头颈,拿出随身带着药钵,用无名指蘸些莹白的药膏出来,轻轻为博果尔敷在上面,她喝止娜木钟,道:“哭闹什么?一会儿叫太医把药膏给他敷遍全身,也就没事了!”说罢,将博果尔的胳膊搭在她肩头,扶着他慢慢走出了绛雪轩。
  娜木钟这才止了哭,却不敢去扶博果尔,只在后面遥遥地跟着,孔四贞走了几步,回头对淑懿道:“记着,往后在襄亲王跟前别用薄荷,他受不住这个。”
  淑懿当然知道这些,她前世就是因为选秀时被博果尔挑中,才做了襄亲王福晋,所以这次选秀,她特意带上了这瓶药性强烈的薄荷膏,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初夏时节,已经有畏热之人开始用薄荷膏提神醒脑,淑懿身上有这个,在外人看来也是平常。
  淑懿望着博果尔和孔四贞的背影,缓缓地笑了。但愿今生,他真的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爱情。
   正文 第五章 一入宫门   淑懿和淑嘉的骡车到家时已是暮色深沉,还未进董鄂府的巷子,便闻几串鞭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浓烈地烟火气扑面而来,跟着巷子里竟钻出两只五彩的狮子滚绣球,府前还歇着几顶绿呢大轿,显是有客来访。
  淑懿唇角勾起一弯美丽的弧度,跟红顶白,人情冷暖,才听说董鄂府出了两位妃嫔,便立即有人忙不迭地来巴结了。
  迎接淑懿姐妹,接待宾客的事,自然是梅氏陪着鄂硕张罗的。淑懿看到淑嘉面上喜气盈盈,这喜气中却透着一点儿不甘,一丝儿落寞,爱新觉罗氏仍被禁足,她这个亲生女儿,再欢喜也有限。
  淑嘉一言不发地回了房,淑懿也累了一日,匆匆回房换上寝衣,心中却是百味交加。
  
  珠帘筛落淡月,月影片片如碎银子般,闪烁不定。梅氏踏着月影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玫瑰卤子熬着牛乳燕窝,笑吟吟道:“累了一天了,额娘给你做了宵夜,快吃了歇着吧!”
  淑懿清浅而笑,道:“若是这一日都嫌累,往后累的日子还多着哪!额娘不要为女儿担心,女儿若经不起这点小风浪,也断不会入宫。”
  梅氏欣喜中又有一丝隐忧,道:“宫里是蒙古女人的天下,咱们董鄂家又不是皇族宗亲,你去了,凡事该隐忍时便隐忍些。”
  淑懿一只手搭在额娘的碧青竹纹闪缎衫袖上,笑道:“女儿自有分寸,倒是额娘在家里,要时时在意,那爱新觉罗氏不是好相与的,额娘遇事多与弟弟商量,费扬古虽然年幼,却十分聪颖。”
  
  一提起儿子,梅氏的脸上不禁得乐开了花,笑道:“可不是?费扬古精于骑射,又熟读兵法,,若是有你这个亲姐姐引荐,早晚必能为国效力——唉,这话我也只有嘱咐你了,淑嘉那孩子,怕是指望不上的。”
  淑懿忽然想起来一事,指着面前的燕窝道:“额娘该命人给淑嘉也送一碗去,她虽与我不睦,倒底同是董鄂家的人,我没敢盼着她在宫里能帮我,但求少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梅氏温文一笑,道:“这还用你说,我早差人送去了。”
  淑懿唏嘘道:“虽是留了牌子,却还不知道位份如何。想必淑嘉的位份会在我之上吧。”
  梅氏瞧见四下无人,凑过来悄悄笑道:“我听宫里人传出消息,说皇上与太后都对你很满意,你的位份,未必会在她之下。”
  
  淑懿忖了一忖,默默无言,从她顺利留牌子的那一刻起,今生的轨迹已被她改变了方向,她已经不能循着前世的记忆,对人和事作出判断。她看了看额娘的目光灼灼,宽慰道:“话说回来,位份高低怕什么,在宫里,得了皇宠,有了子嗣才是最要紧的,这日子还长着呢!”
  梅氏不意女儿竟有这般胸襟,也是开怀,便又与淑懿闲话了些别的。
  淑懿起身,端过一只连环洋漆小茶盘来,端起白瓷嵌七宝茶壶,倒出一盅茶来,笑道:“额娘总夸女儿沏得茶好,往后入了宫,不能侍奉额娘膝下,额娘再喝一盏女儿沏的茶吧!”
  梅氏亦是百感交集,那净瓷的茶盅拿在手里,茶盖与杯身相碰,清脆一响,在静夜里分外刺耳。
  
  孝庄接过苏茉尔递过来粉彩万寿茶盏,捻起茶盖,茶盖与杯身相碰,清脆一响,在静夜里分外刺耳。
  苏茉尔笑道:“太后尝尝,这是江南新贡的顾渚紫笋,跟着送鲜的船一起入京的,皇上还没舍得喝,先给太后送来了。”
  孝庄低眉一看,见杯中茶芽形似兰花,成品色泽翠绿,银毫明显,果然是被茶圣陆羽论为“茶中第一” 的顾渚紫笋。
  孝庄冷冷一笑道:“他若是真孝敬,也不必在这些小节上计哀家欢心,专心政务,治理天下,叫后宫风平浪静的,别再叫后宫出第二个宸妃。”
  “皇额娘要封谁做宸妃呢?”顺治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一片明黄的袍角卷着仆仆风尘踏了进来,卷得仙鹤衔芝的青铜大鼎里的袅袅青烟都扑闪了几下。
  
  苏茉尔适时地退了下去。孝庄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笑容,道:“听说你要封鄂硕家的庶出格格为贤妃?”
  顺治笑着承认,道:“不错,董鄂家的大格格,不但容貌端庄,那一笔好字,皇额娘也是见过了的。”
  孝庄长长地透了口气,肃然道:“选妃嫔又不是考状元,只要略通些文墨即可,不必精通。先帝曾有言,内封后宫与外封朝臣是一样的,首先考虑的是社稷。董鄂家的二格格是嫡出,大格格是庶出,若同时为妃,怎能显出嫡庶有别?”
  顺治强辩道:“可是董鄂家的大格格容德皆佳,当年先帝的元妃,也是因为深受父皇宠爱,虽为再嫁之身,不也照样成了妃嫔中第一人么?”
  
  一句话刺到了孝庄的痛处,她平生最听不得的就是海兰珠如何受皇太极宠爱,再过几日便是册后大典,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儿子闹翻,免得福临一气之下,拒绝立娜木钟为后,就更难收拾了,她强忍下怒火,将杯子向金丝楠木案上重重一放,道:“所以宠爱过多,反生灾祸,不然,姐姐的八阿哥怎会幼年夭折呢!”
  这话可算是戳中了顺治的心事,他轻叹一声道:“既如此,就依皇额娘,先封为嫔吧。”
  顺治说罢,拂袖而去。
  
  孔四贞与苏茉尔在偏殿中,正在用新收的桃花瓣腌在糖卤里做点心,听了正殿中一番言辞较量,笑道:“苏嬷嬷,九弟与董鄂格格私会芍药圃的事,只怕又是娜木钟嚼的舌根吧!”
  苏茉尔摇手止之,道:“不止娜木钟。想做皇太后耳报神的人多着哪!咱们只别掺和进去!”
  孔四贞撇嘴不屑道:“就算是九弟与董鄂格格两情相悦,私会御园又能如何?亏娜木钟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科尔沁的格格呢!”
  苏茉尔笑道:“我看你才像是科尔沁的格格,倒不像是汉人家的女儿,难怪皇太后喜欢你!”
  孔四贞沉吟道:“得空我得去跟皇额娘说说,我与董鄂格格有一面之缘,看她并不似他人口中说得那样不堪。”
  苏茉尔沉思一瞬,道:“也好,免得她们母子为着一位嫔妃伤了和气——对了,襄亲王怎么样了?”
  
  孔四贞一壁把糖飞快的洒在桃花花瓣上,一面头也不抬地答道:“没什么事,懿靖大贵妃在照看他,已经叫他服了药歇下了。”
  苏茉尔深深叹息,道:“可惜了,好好地叫他去选福晋,不想出了这样的岔子!”
  孔四贞笑声如银铃,道:“博果尔说了,还要谢谢那位董鄂格格呢,他本就不愿去选什么福晋,这回倒可借着这个缘故,再把婚事推一推。”
  苏茉尔抓起孔四贞的手,道:“我的姑奶奶,少搁些糖,你快把糖罐子都倒进去了!”
  孔四贞蛮不在乎道:“这些是给懿靖大贵妃做的,她爱吃甜的。”
  苏茉尔意味深长地看了孔四贞一眼,摇头微笑。
  
  圣旨在淑懿回府的第二日就下了,淑懿被册为嫔,赐号贤,嫡出的妹妹淑嘉被封为妃,赐号贞,居景阳宫①。淑嘉喜悦不已,也不掩饰脸上的坦然倨傲之色,立刻便刻薄道:“姐姐的额娘怎么说也是在府中主持中馈的,我还当给姐姐的位份会比我高些呢,谁知竟不是?唉,这御园里的春花太多,皇上不过当时看着那朵芍药美艳,新鲜一时,也就抛诸脑后了。”
  淑懿不理会她的尖酸,端然道:“芍药也罢,牡丹也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咱们姐妹入了宫,若不守望相助,难道还指望别人会帮我们么?”
  淑嘉秀眉一挑,道:“柔华格格托我打的珠络还没做完呢,妹妹少陪了!”
  淑懿望着庭院中,柔红暖翠争奇斗艳,而无论怎样相斗,颓势已不可避免,远处净植塘中的藕花,虽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却可预见到明日的粉白脂红,势不可挡。
  
  淑懿深居府中,也陆续听到消息纷至沓来。娜木钟自是毫无悬念地被册立为后了,大婚后居坤宁宫,她的妹妹乌日娜因年纪尚幼,待年宫中,不过人们纷纷传言,凭乌日娜的家世,早晚也是个妃位。
  柔华格格被册为翊坤宫贵妃,她的庶出妹妹,因早就作了皇帝跟前的司帐②,这次也得了淑惠妃的位份,居储秀宫。
  喀济海的女儿佟鄂海蓉,被封为贵人,赐号宁,与淑惠妃同居储秀宫。
  淑懿凝视着圣旨,静静地笑了,这宫室分配怕是顺治的手笔,自己虽是嫔位,却占据了东六宫中位置最好的承乾宫,而东六宫除了另一个主位——景阳宫的贞妃之外,连庶妃嫔御都极少。这回就算淑懿往后圣宠再盛,也可以落个耳根清净。顺治就算日日驾临承乾宫,也不必担心有人碍手碍脚。
  西六宫那边可就热闹了,翊坤宫有贵妃,储秀宫有淑惠妃,还佟鄂氏这个贵人,淑懿可是知道这两位嫡庶有别的姐妹早就面和心不和了。那一干庶妃嫔御和待年宫中的秀女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其中就有乌日娜这样家世显赫的女子。
  淑懿这个承乾宫的主位,与其他主位不同,除了淑懿这个主位嫔妃,再无他人,淑懿从宫中太监的口中确定了这一点后,对自己如何只被封为嫔,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她心里通透,日后在宫中的日子,仍是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
  
  因为秀女大挑之后,宫中忙着皇帝大婚的事,因此淑懿入宫时,已过了七夕节,西风吹散了炎热,送来第一缕秋凉,淑懿坐在橘红小轿上,轻揭桃红撒花的轿帘,看见望不到尽头的朱墙从眼前倏然划过,淡阳透过云彩,撒下飘摇的日影,朦胧地温暖着人心。
  淑懿静静地笑了,不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又怎样?没有实力和背景的时候,她才不想做那木秀于林的皇后,高处不胜寒,胁肩谄笑的背后,亮出的也许就是银闪闪的刀子。
  
  承乾宫早就在顺治的特意关照下修葺一新,南向的两进院,进了承乾门,前院正殿即承乾宫,面阔五间,明黄的琉璃瓦下,绘着龙凤玺彩画,门窗皆是木雕菱花,东配殿曰贞顺斋,本配殿曰明德堂。
  后院有正殿五间,东西配殿三间,檐拱门窗皆与前院是一样的。
  早有十几个太监宫女,在院子里候着了,见了淑懿,都跪行大礼。淑懿问了一问,才知这里头人数虽多,但能入殿伺候的,也不过两位大宫女和一位太监。太监名叫小禄子,瞧着却还机灵,两位大宫女,一位叫绿吟,一位叫云珠。
  淑懿笑道:“我听说景阳宫贞妃的大宫女叫采珠,你们莫不是姐妹么?”
  云珠摇头笑道:“回娘娘话,我们皆是苏茉尔姑姑选进慈宁宫的宫女,故而取名皆从了‘珠’字。”
  
  淑懿颔首道:“苏姑姑□□出来的人,自然是错不了的。”心里却恨恨,孝庄可真是个老狐狸,合宫里都布了她的眼线。又问绿吟,“你呢?”
  绿吟年纪较云珠小些,听淑懿问她,忙讷讷答道:“奴婢是去岁才被选入宫中的。”
  淑懿点点头,道:“云珠,绿吟还小,凡事你多教着她点。”云珠唯唯答应,淑懿暗思,才一年,便被挑来做一宫主位的大宫女,必也不是等闲之辈,可惜她只是嫔位,只能带皎月一人入宫,不似贞妃,带能两位家生丫鬟进来。
  不过,除了这一点,淑懿的嫁妆,却是要比淑嘉的多上数倍。衣物首饰,那些看得见的东西,二人一般无二,梅氏以妾室身份当家,总要挡挡鄂硕的眼,可那些看不见的地契、银票,就是梅氏说了算了。淑懿带了这样丰厚的嫁妆入宫,再不会如前世初入宫时那般寒酸,总是让她想起自己的庶女身份。
  
  云珠福了一福,道:“承乾宫内外已收拾妥当,请小主进殿验看,皇上特地吩咐过了,若还缺什么,只管告诉内务府,尽数添来就是了!”
  淑懿暗自莞尔,顺治这几个月,恐怕日日都在为只封了她一个嫔位而懊恼罢?其实嫔位又如何?她只要最终得到她想要的就行了。
  淑懿端庄一笑,道:“你们忙活了几日,怕是早已乏了,你们把箱笼搬进去,便回寝处歇着吧,若有事,我叫皎月来唤你们!”
  说罢拿出随身带的荷包,叫皎月取了银子,厚厚地赏赐她们。
   正文 第六章 皇后出招   淑懿扶着皎月的手,走进承乾宫,只见殿内床几椅案,皆是合着地步所打,纹样或云龙捧寿,或玉堂富贵,或八宝联春,皆是精雕细刻,五彩销金嵌玉,两溜长窗上糊着江宁织造新贡的霞影纱。日影筛落在地上,迷蒙而柔和,毫不刺眼。
  殿中摆着一只九凤翔云鎏金大鼎,静静地焚着百濯香。百濯香乃殊方异国所出,凡经践蹑宴息之处,香气沾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歇,故名曰“百濯香”。宫中一年所得的百濯香亦是有限,顺治竟毫不吝惜地送到承乾宫来,淑懿望着窗外嘉木成荫,绿森森的影子映入了窗纱,将那那缥缈的白烟也染得碧透了。
  然而淑懿仍然俯下身去,细细嗅了嗅那百濯香的气味,而后,放心的一笑,还好,看来那些人还算有些分寸,知道是顺治钦赐的东西,不敢随意下手。
  
  淑懿走进寝殿,芍药琉璃宽榻定是依着顺治的心意新作的,那一朵朵粉白殷红的芍药,栩栩如生,直如从御园芍药圃中移来的一般。
  芍药榻上挂着杏黄的绣鸾大帐,两侧金钩如残月,垂着长长的赤晶流苏,淑懿挂起绣帐,纤纤细指抚上合欢百子锦被,忽然,她手心一凉,一缕疑云从心头升起,淑懿又伸手摸摸一对鸳鸯枕,收回双手,唇角绽开一朵极冷冽的笑容,皎月一直跟着淑懿,见她脸色不对,忙问道:“格格,可有什么不妥?”
  淑懿敛了笑,那冷意却仍冻在唇角,拂之不去,她微微一咬牙,向皎月耳语几句,皎月大惊,道:“格格快拿去告诉皇上,这……这样的脏东西搁在屋里……格格可是要日日睡在上面的!”
  淑懿一摇手,笑道:“你以为敢在一宫主位的寝殿下手的人,会是等闲之辈么?如今告诉去,我又没破皮伤肉,顶多不过训诫几句,反而打草惊蛇。她既送给我这样好的东西,我留着,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皎月忧心忡忡道:“可这东西是不能用了,奴婢替格格从箱笼里找些差不多的,换下来吧!”
  淑懿秀眉轻扬,道:“不换!这么好的东西干嘛要换呢?就搁在这儿吧,这是上等的鹅羽被,咱们董鄂府可没有!”
  皎月不知道格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她知道淑懿素来足智多谋,当下也只得依言行事。
  皎月想起一事,问道:“寝殿里的布置皆是云珠和绿吟经手的,这些脏东西,是不是也是她们……”
  淑懿细细一忖,慎重道:“若说是她们亲手带进来也有可能,但殿外伺候的太监宫女,或是内务府的奴才,也未必做不到,毕竟皇上派给各宫什么东西,都是有数的——可不管是不是云珠和绿吟做的,咱们初来乍到,妨人之心不可无,你往后与她们共事,多多警醒着些,如今我也只有你一个心腹了!”
  淑懿坐在榻上,长长地吁了口气,看来她眼下还不能怀上皇嗣,为了让她的孩子能平安孕育,她必须先清除一些障碍。
  
  妃嫔入宫,须得先向皇后请安,才能侍寝。淑懿晚上歇得极早,想着明日还要去坤宁宫,她必须养足了精神沉着应战。
  翌日,淑懿起了个大早,先走到樱桃木雕青鸾纹样的箱笼前,挑选衣衫。绿吟走过来,拣出一件桃红绣折枝海棠的宫装,笑道:“娘娘穿桃红色,更显肤白如玉。”
  淑懿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若不是为着她是才来承乾宫的近侍,淑懿几乎要斥她几句了。自那日淑懿在秀女大挑时看到娜木钟着了玫红织金云缎褂子,宝蓝盘锦镶花裙,淑懿就知道,她极爱这些娇艳之色,如今淑懿要与她争奇斗艳,不是授人以柄么?
  淑懿也不理会云珠,兀自挑了一件蜜合色缕金绣绿萼梅的宫装,坐在象牙雕花镜前,吩咐道:“只梳家常发髻,簪个翠玉扁方,再配上几朵黄晶镶嵌的珠花就好。”
  云珠迟疑道:“娘娘好歹也是新妇入宫,又是头回向皇后请安,是不是太素净了些!”
  淑懿柔声道:“妇容者,不讲究奢华繁丽,只重端雅大方,你就依着我说的做。”
  
  这一番功夫做下来,又耗了大半个时辰,当淑懿坐着一乘辇轿来至坤宁宫时,只见贵妃柔华已经恭然坐在正殿中等待了,贞妃和景阳宫的庶妃佟佳曼珠,围在她的身边谈笑。
  贵妃的位份虽高于淑懿,见她走进来,仍然远远地颔首招呼。淑懿走近几步,先向贵妃与贞妃行了礼,笑道:“贵妃姐姐好早。”说话之间,立在一旁的佟佳氏亦向淑懿行礼。
  贵妃含笑道:“我向来起得早,本想去承乾宫邀你一起来的,又怕扰了妹妹清眠,因此先与贞妹妹与佟佳妹妹来了。”
  淑懿脸上含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诅咒不已。贵妃这话,语中带刺,更何况西六宫有那么多主位嫔妃与庶妃嫔御,她却巴巴地跑到东六宫来,约上贞妃与佟佳氏,分明是拉拢党羽。
  
  淑懿毫不示弱,笑道:“姐姐玩笑了,妹妹哪里就懒怠到如此呢!只是这时还不见淑惠妃前来,姐姐明儿倒真该去扰一扰她的清眠了!”
  佟佳氏怯怯道:“娘娘误会了,我跟着贞妃姐姐来坤宁宫,恰好遇到贵妃娘娘而已。”
  淑懿含笑转脸看着这位未来的孝康章太后,心道果然一张巧嘴,前世就是她散布荣亲王长相酷似博果尔的谣言,使淑懿羞愤成疾。较之贵妃表面的温柔端方,佟佳氏更加圆滑世故。
  一时嫔妃们三三两两到得差不多了,各人依座次坐了下来。皇后之下是贵妃,对面是淑惠妃,再下面是贞妃,淑懿的位子恰好与贞妃相对,贞妃看着昔日在府中千尊百贵的庶姐,终于坐在了自己的下首,面上含着一丝轻蔑看了淑懿一眼,便转过脸去同贵妃说话了。
  淑懿在主位嫔妃的最末,她的下首便是一干庶妃和待年宫中嫔御,她们人数虽多,却未区分位份的高低,不过各人与自己相熟的坐在一起罢了。与淑懿相邻而坐的是一位待年宫中的厄音珠格格。
  
  厄音珠格格不过十一二岁,也是头回给皇后请安,她见淑懿面貌和蔼,油然生了几分亲切,悄悄摇着淑懿的手,撒娇道:“姐姐,过会给皇后娘娘请了安,皇后给不给点心吃啊,我早起都没怎么吃饭呢?”
  淑懿惊异道:“怎么你的侍女没给你端早膳来么?”
  厄音珠惴惴地看了对面的乌日娜一眼,道:“乌日娜姐姐说给皇后请安,吃得太饱了不恭敬,不许我多吃!”
  用膳八分饱,是宫女才要守的规矩,乌日娜的跋扈还真有几分她胞姐的影子。
  一时皇后扶着侍女的手来了,端然坐下,淑懿悄悄地瞥了一眼,见娜木钟的脸上依然弥漫着一股戾气,却比几个月前添了几分憔悴。淑懿一转念,轻轻地勾起唇角。
  皇后打量一圈,见淑惠妃的位子仍然空着,不觉带了几分薄怒道:“怎么淑惠妃好大的架子,难道要本宫等着她不成?”
  
  贵妃才要开言解劝,只见淑惠妃扶着侍女的手,摇摇摆摆地走进坤宁宫,仪态万方地向皇后行了个礼,声音娇柔地能一把掐出水来,“娘娘恕罪,皇上昨儿歇在了储秀宫,妹妹伺候皇上用过早膳,上了朝,不觉耽搁到这时候!”
  皇后见淑惠妃来迟,本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见她又恃宠而骄,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越发地怒火欲燃,方要开口训斥,只听一边贵妃开了口,道:“妹妹伺候皇上虽然辛苦,却也不能误了给皇后请安,这里这么多的妹妹,今儿给皇后请过安之后就都可以侍寝了,难不成明儿谁要侍寝,都可以迟来不成?”
  贵妃这句话,可谓一箭三雕,一为责备淑惠坏了规矩,二为暗讽皇后不得圣宠,三为提醒皇后与淑惠妃,从此之后,可会有无数的如花美眷与她们争夺皇宠了。
  
  听了贵妃之言,最生气的要数淑惠妃了,她虽为庶女,但入宫后,即被选为皇帝的司帐,顺治在大婚之前,身边只有她和另一位司寝陈氏,陈氏姿色平平,到如今也是个庶妃,皇帝大婚后,又冷落皇后,因此这几年来,后宫中始终是她一枝独秀,眼看这一枝独秀就要变作百花争春,叫她如何不恨?
  这里淑惠妃咬了咬牙,沮丧地坐在金丝楠木雕花椅上,气咻咻地绞着绢子。
  皇后的心里也不比淑惠妃好受多少,帝后不谐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如今又来了这些狐媚子与她争宠。
  她向殿中扫视一回,眼神定在了眉如远山,面若桃瓣的淑懿身上。这时坤宁宫的小宫女绣珠端了一只八宝连珠瓶来,放在案上,内中斜插着几枝娇艳欲滴的“冠群芳”的芍药。皇后瞥眼之间看见了,不觉怒从心头起,拍案道:“谁叫你拿这些阿物儿摆上来的!”
  
  绣珠听皇后声气不对,惴惴道:“是……是娘娘叫奴婢去花房取些时鲜花卉来插瓶的啊!”
  皇后的眼里几乎要渗出血来,斥道:“我是叫你取几枝牡丹来,国色天香,方配得起咱们坤宁宫,谁要这些不知名姓的杂花野草,快给我扔出去!”
  绣珠不敢置喙,忙连花瓶一并端了出去。
  贵妃含笑道:“皇后何必与这种野草闲花置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佟佳氏亦紧跟着说道:“皇后娘娘是科尔沁草原长大的格格,这些花儿粉儿的,本就入不了娘娘的眼。”
  
  一提到科尔沁,娜木钟顿时来了精神,笑道:“佟佳妹妹不说,我都忘了,阿玛怕我在宫中喝不到醇正的奶茶,特意命人给我捎来几块上好的花砖茶来,只是东西有限,只能给几位主位嫔妃尝尝,其余的姐妹,只能委屈你们喝老君眉了。”
  稍懂奶茶的人都知道,茶砖的好坏决定奶茶的味道,吴克善是科尔沁的亲王,送来的茶砖必是上好的。
  众人难得见皇后这样和善,哪有不诺诺奉承的?只有厄音珠先听说有奶茶喝,一阵高兴,后来又说只有主位嫔妃才有,不禁又垂下头去。
  
  一时坤宁宫的侍女端了几个茶壶上来,淑懿发现皇后用的是龙凤呈祥赤金壶,贵妃用的是白玉三镶福寿壶,淑惠妃和贞妃用的是青玉梨花壶,到了自己这里,则是一只乌银梅花自斟壶,当下明白,娜木钟是要给她下马威的意思。
  淑懿瞧瞧一脸得色的娜木钟,浑作无意,向成窑白瓷碗里斟满了,还未至口边,眉心陡蹙,这才明白她为何将奶茶分壶而装,她沉沉吐一口气,暗忖着该如何应对。
  淑懿缓缓举起茶碗,呷了一口,微笑道:“在家时常听嬷嬷说,要熬一壶好奶茶,茶砖固然要好,水质、火候、茶乳亦极其重要,娘娘赐给臣妾的这一壶,不但水质茶乳极好,且火候恰到好处,臣妾从小喝的奶茶里头,竟没有比得上这一壶的。”
  别人听了,只当是淑懿奉承皇后,只有娜木钟与她的贴身侍女娜仁托娅面面相觑,厄音珠饿了一早上,听了淑懿赞奶茶味美,终究年纪小,忍不住了,悄悄求淑懿道:“姐姐能不能赐我喝一碗?”
  
  淑懿向皎月使个眼色,皎月立即给厄音珠斟了一碗,厄音珠欢欢喜喜地接过来,猛喝一口,忽然眉毛一拧,“噗”地吐了出来,犹自恶心不止,道:“这哪是奶茶,分明是生羊奶!”
  座中嫔妃一惊,也明白了皇后之计,生羊奶腥味极重,若是淑懿喝下去也如厄音珠这般吐出来,落在太后耳朵里,必会得个乔张作致的名声。
  淑懿却不慌不忙地,一壁为厄音珠擦拭溅到缥色流云宫装上的奶渍,一壁笑道:“想是妹妹不常喝,不习惯。”
  皇后身边的娜仁托娅机灵地跪下道:“贤嫔娘娘恕罪,奴婢方才煮奶茶时,想是少搁了糖,故而不对格格的口味。”
  淑懿执着绢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笑道:“可不是么?我素日就不爱吃甜的,想是你少搁了糖,倒歪打正着对了我的胃口。”
  言罢,咯咯轻笑,一众妃嫔看着这一幕好戏和皇后铁青的脸色,笑而不语。
   正文 第七章 顺治临幸   淑懿扶着皎月的手才下了辇轿,只见承乾宫的太监小禄子满脸喜色的迎过来,如拾到了金元宝一般,他打了个躬,笑道:“方才皇上身边儿的康公公传下旨来,说皇上已经翻了娘娘的牌子,叫娘娘预备着接驾呢!”
  皎月两眼放光地看着淑懿,淑懿却只淡淡地一扬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云珠和绿吟也已知道了圣旨,淑懿一脚才踏进门槛,绿吟就拊掌道:“宫里抬进来那么多小主娘娘,皇上头一回便翻咱们娘娘的牌子,可见娘娘已得圣心!”
  淑懿往十香浣花软枕上一倚,接过云珠递上来的碧螺春,啜了一口,微微挑着嘴角暗想,圣心?比起皇上的人,皇上的心更难得到。前世她是得了圣心的,但现在顺治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不过是喜欢她的美色,才对她多加垂爱。要想再一次得到他的心,淑懿还需要精心地走好每一步。
  
  皎月着看着满箱的绫罗,为难道:“看着件件都好,可不知皇上喜欢什么样的?”
  淑懿走到四角雕着云头的乌油箱子前面,支腮想了一想,拣出一件绣着常春藤的雪罗袷衣,前襟点缀几朵玉兰,桂花领,袖口是石青万字织金缎边,钉着一溜铜鎏金錾花扣,雅而不淡。
  淑懿拿在身前比量一回,道:“只挽个家常的鬟髻,簪上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有红宝石镶嵌的那支。”
  淑懿的朝阳五凤挂珠钗,是梅氏特意叫梦蝶轩的老师傅精心打造的,上面的红宝石珠子,是剔透澄净的“鸽血红”,半点瑕疵也无,贞妃的嫁妆里虽然也有这样一支钗,其成色手工又怎能与淑懿这支相比?
  凤钗在淑懿的手里幽幽地湛着红芒,妆容打扮自然要用心,但更重要的,是要让皇帝觉得,她与这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
  
  深蓝的天空中半轮梨花白的下弦月,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皎洁的霜。随着康永成那一线尖细的喉音,顺治踏着梧桐残枝摇落的清影,缓步走来。
  淑懿率承乾宫一众太监宫女,跪行大礼,顺治连忙扶起,执了淑懿的柔荑,踱到正殿一侧卷着云头的花梨美人榻边,坐了下来。
  众人都知趣地退了下去,只留了皎月一人在旁伺候,皎月递了茶盏上来,顺治一扬手免了,又拉淑懿坐在自己身边。
  顺治见面前佳人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一袭素罗穿在身上,绰约如仙子,竟比那日在芍药圃相见时又胜了三分,不禁心怀大畅,又见淑懿鬓边簪了一朵晓妆新,因笑道:“那日朕给你的花,还未谢么?”
  淑懿抬眸,又低下头去,道:“御园芍药圃中的那一朵,早已谢了,可是在臣妾的心中,她永远盛开,一生不谢。”
  
  顺治的凑近一些,嗅着淑懿的幽香细细,笑道:“这几月来,你在董鄂府都做些什么?”
  淑懿长睫如扇,羞涩道:“臣妾跟随教习嬷嬷学规矩礼数,为妇之道,时时准备入宫做一个好嫔妃。还有,闲来无事,臣妾也会抚琴消遣。”
  顺治清和笑道:“哦?你会抚琴,那往后朕有耳福了!朕于琴艺略知一二,你来为朕弹一曲。”
  淑懿等的就是这句话,却仍然谦逊道:“臣妾只是粗通音律,不登大雅之堂。”
  顺治朗声笑道:“无妨。你弹错了,朕来教你。”
  淑懿命皎月取出从董鄂府带来的琴,顺治驾临前,皎月道:“既然格格想为陛下抚琴,奴婢先将琴取出来吧!”
  淑懿却未允,若将琴提早取出,难免落了刻意,眼下才命皎月翻箱倒柜地搬琴,才显得是奉旨而奏。
  
  皎月将琴架好,淑懿素手抚上琴弦,铮铮地弹了一曲,虽未奏出珠落玉盘之声,却也清婉动人。
  顺治听罢,默然一瞬,方笑道:“你弹的是《郑风褰裳》①,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岂无他人……你告诉朕,若朕没有留你的牌子,你当如何?”
  淑懿低眉,似有无限哀怨,道:“皇上不留臣妾的牌子,臣妾自然要从父母之命与他们结为姻亲,可是方才臣妾说了,那朵晓妆新,已经在臣妾心里生根发芽,皇上在臣妾心中的位置,无人可以取代!”
  顺治的手臂慢慢从身后拢过来,淑懿恍惚间,又找到了前世与他相依相偎的踏实的感觉,只不过这一次,她明白,这种踏实,可以作为她在宫中一路厮杀的武器,却不是她赖以安身立命的全部。
  
  顺治抱着淑懿,慢慢地走向寝殿走去,青铜鎏金蛟龙烛台上,龙凤喜烛滟滟生辉,烛影摇红,照见一室旖旎。织金祥云彩缎上蟠龙飞舞,绣花宝珠华帐上凤旋九天,透雕狻猊炉中,静静地焚着百合香,香烟燎绕,萦着哥窑开片天球瓶中斜插的几枝艳艳榴花,久久不去。凤钗被倏然拔下,流泻青丝如瀑,淑懿感到他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似要把秋凉如水隔绝在窗外。
  
  昨夜一宵好梦,不觉东方既白,淑懿还在迷蒙的旧梦里躺着,已闻帐外衣料悉索之声。透过罗帐看到晨曦映着灰茫茫的人影,便知是康永成在伺候顺治更衣,准备上朝。
  皎月端来洗脸水,顺治悄声道:“别弄出声音,扰了你家小主,朕去慈宁宫,陪太后用早膳,皇后那里我差人说一声,不用她去请安了,让你们小主多睡一会儿!”
  淑懿慢慢地睁开眼睛,唇角勾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昨晚的功夫果真没有白做,她知道顺治并不是对随便哪一位嫔妃都这般体贴的。
  淑懿伸出纤指挑了挑珠帐,嘤咛一声,“皇上,让臣妾来伏侍你更衣。”
  顺治一听,也不管康永成正在为他系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转身撩开帐子,为淑懿掠去额前碎发,浅笑道:“朕吵醒你了?”
  
  淑懿摇头,道:“是臣妾想要伺候陛下上朝。陛下昨夜可是说了,不与臣妾做寻常的帝妃,只一进这承乾宫,便做一对寻常夫妇,丈夫要出门,寻常人家的妇人,难道不要尽心伏侍么?”
  顺治轻叹摇头,道:“好吧。”因命康永成在殿外候着,淑懿起身,将九龙缠丝碧玉佩系在宫绦上。
  淑懿一壁系着玉佩,一壁低头含羞道:“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顺治一怔,随即会心笑道:“说吧,想晋个什么位份?”
  淑懿微微横了他一眼,撒娇道:“难道在皇上眼里,臣妾就只会要位份赏赐么?”
  顺治释然笑道:“恩,是朕糊涂了,朕的淑懿,怎么会在意那般俗人之求?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朕能给的,一定答应你!”
  
  淑懿低垂粉颈道:“往后在承乾宫,皇上可不可以允许臣妾唤皇上‘福临’,皇上也唤臣妾的名字。”
  顺治抱住淑懿细弱双肩,喜滋滋道:“好,极好!就依淑懿。”
  淑懿知道,顺治幼而丧父,恐怕也只有母亲孝庄太后唤他“福临”唤得最多,可是后来顺治与孝庄太后的裂痕越来越大,太后即便是在慈宁宫中,也只称他一声“皇帝”罢了,万人恭敬叩拜的皇帝,不过是个孤独的可怜人。淑懿要让他在自己这里得到亲情的温暖,那么以后,顺治就算有再多的内宠,淑懿在他的心里,也是独一无二的。
  以色事君,岂能长久?淑懿就是要将这份圣宠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
  
  淑懿望着明黄的背影依稀远去,淑懿这才扶了云珠的手转回来,吩咐道:“你去御花园中摘些秋桂来,我要做成桂花糖,蒸栗粉糕用,皇上爱吃这个。”
  云珠领命,福了一福,也不多言,拿了个柳枝编的篮子便去了。
  云珠她们走了,淑懿唤过皎月,给她更衣梳洗,才要去坤宁宫晨省,只见小禄子气吁吁地跑过来,道:“皇后宫里传出话来,说皇后病了,今日的晨省也免了。”
  淑懿疑惑,皇后昨天还中气十足,怎么今儿就病了?
  
  小禄子察颜观色,知道淑懿的心思,讨好地凑近她耳畔禀道:“奴才听说皇后被召进慈宁宫是假,好像是皇上去慈宁宫的路上,听人说了昨儿羊奶的事,大清早地跑去坤宁宫跟皇后吵了一架,大约是动了手……皇后才找了这么个借口,恐怕是落下什么不得见人的……”
  “住嘴!”淑懿喝斥道,“皇上皇后也是由得你乱嚼舌根的,明儿传出去,你有几个脑袋?”
  小禄子一吐舌头,不再多言。淑懿本想侍寝之时温柔一刀,让顺治对娜木钟那个河东狮吼的嫡妻皇后心生厌恶,没想到顺治厌恶地有点过头,直接找娜木钟算帐去了,这可就不大好玩了。
  淑懿暗暗感叹,这个顺治,也许是自幼生活在母亲的强势下,还是改不了前世的暴躁脾气,他与皇后这样一闹,自己心里倒是痛快了,可是要害得淑懿得罪皇后和太后。嫔妃们见她得宠,本来就愤愤不平了,这样一来,她的日子岂不要更难过?看来顺治那里,她做的功夫还不够。淑懿权衡一番,她当初下的那个决心更坚定了。
  
  她透了口气,悄悄点手儿叫皎月过来,从容道:“铺纸,磨墨。”
  淑懿在家时,几乎日日习练书法,笔墨的事是皎月伏侍惯了的,当下娴熟地铺开几张雪浪笺,研了墨,淑懿醮笔,写出来看时,却是两张药方,交到皎月手里,吩咐道:“依着这两张方子去太医院抓药,只说这是我在家里吃惯了的。”
  皎月诧异道:“格格在家何曾吃过这药?那太医院的太医,可个个是国中圣手……”
  “哎呀!”淑懿不耐烦地摇摇手,道,“这两张方子都是医书上的成方,滋阴补气的补剂而已,那些太医看了,绝不会生疑!”
  皎月直觉地认为,格格此举绝不是拿两副补药那么简单,但她也知道淑懿的脾气,她素来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当下也不敢多言,只得照着方子去太医院抓药去了。
   正文 第八章 柳暗花明   今日是十五,按规矩嫔妃们除了要向皇后晨省之外,还须由皇后领着去省视太后。因皇后病了,便由位份最高的贵妃带着嫔妃们一径向慈宁宫来了。
  到了慈宁门前,贵妃依礼通传,过了一会儿,苏茉尔端然走了出来,一身宝蓝祥云缂丝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朝门口的嫔妃看了看,目光最终落在了淑懿身上,苏茉尔沉一沉,带着两分恻然,道:“太后有旨,请贤嫔娘娘先回去吧,其余的小主随奴婢进来。”
  因是在慈宁宫前,妃嫔之中静寂无声,但淑懿分明听得到她们心中愉悦的欢呼,入宫头一回省视太后,就吃了闭门羹,就是再得皇宠,往后的日子也是寸步难行。
  淑懿知道这不是容她辩解的时机,若是在这儿失态,才会给人抓住更大的把柄,她甩一甩帕子,努力显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向贵妃和苏茉尔告了退,慢慢地走了回来。
  
  绿吟陪着淑懿走回来,一路之上更不敢多言,到了承乾宫,皎月已经回来了,见淑懿脸色不对,忙问道:“格格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绿吟悄悄地冲皎月摇摇手,皎月会意,给淑懿端了一碗莲子银耳汤来,便与绿吟出去做事了。
  淑懿看着案上皎月抓回来的两副药,打开药包,从两副药剂中挑挑拣拣,又凑出一副药来,她看着这副药,嘴角轻扬,这是她苦心钻研多年,配制出的一副温养的身体的避子汤,虽然让她暂时怀不上皇嗣,却能够调养身体,以后再怀孕时,便有固本养胎之效。
  如今这样的情形,是不适宜有孕的,孝庄对她敌意这样重,想必就算她小产了,太后的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午膳的时候,顺治来了,还未踏进承乾宫,就听见他大说大笑之声。淑懿连忙起身迎驾,顺治扶起,笑道:“不是才说了在承乾宫就像一家人那样么?怎么又行这些虚礼?”
  淑懿才笑着随了顺治到美人榻上坐了,皎月捧上茶来,顺治啜了一口,笑道:“淑懿上午都做什么了?”
  淑懿笑道:“也没做什么,臣妾自幼习练书法,闲来无事,就抄了几个字。”
  顺治眉毛一挑道:“哦?抄的什么,快拿给为夫来看看。”
  淑懿扬一扬脸,皎月便将案上的一沓玉版宣拿过来,顺治一看,果然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却是一篇《孝经》,因笑道:“淑懿的书法果然高妙,为夫不及也。这篇《孝经》也极好的,重阳节时可以呈给太后,叫她也高兴高兴。”
  
  淑懿低首一叹,道:“臣妾不敢,臣妾未尽到嫔妃的本分,并未对皇太后尽孝,单单呈上一篇《孝经》去,又有什么意思?”
  顺治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
  淑懿缓缓说道:“这《孝经》上说,‘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①,皇后是六宫之主,纵有不是,也该由太后教导,福临为了臣妾的事,去斥责皇后,岂不是驳了太后的颜面?此事臣妾未能及时阻止,使太后不悦,臣妾也不是孝顺儿媳。”
  
  顺治性子虽然躁了些,却是个聪明人,立即便问道:“太后为难你了?”
  淑懿摇头道:“太后不悦是应当的,若换作是臣妾,臣妾也会不高兴。”
  一想到娜木钟,顺治便是满心烦恼,焦躁道:“朕本来不想与她争执的,可你不知道她说的话有多难听,从大婚起,朕与她就没有平心静气地说过一句话。”
  淑懿这才明白,顺治晨起与娜木钟吵闹,实是压抑了很久的结果,她的事不过是一根□□而已。可是不管怎么样,她可不想充当帝后不谐的罪魁祸首,她得想办法摆平眼前这个暴躁的帝王。
  
  淑懿温柔靠在顺治肩头,道:“皇帝既与皇后为结发,至少面子上相敬如宾,还是要的,不然,没得失了皇家的体统。福临若是真心疼爱臣妾,就不要叫臣妾夹在中间为难,皇上可知,集宠于一身,就会集怨于一身,若皇上再因为臣妾不顾皇后,可真叫臣妾无容身之地了!”说着,淑懿竟嘤嘤而泣,顺治心疼地揽她入怀,歉疚道:“是朕欠考虑,以后不会再叫淑懿为难了!好了,朕也饿了,咱们用膳去吧。”
  淑懿婉然点头,被顺治执着手去用膳,心想这个少年天子,还是欠□□的。
  
  一连几日,顺治便如长在了承乾宫一般,后宫嫔妃皆是新入宫的妙龄女子,看到淑懿这样得宠,早就翻了醋海,因此淑懿除了晨省,极少出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只要把该摆平的那几位摆平了,其余的人,根本就掀不起大风大浪。
  这日淑懿才从坤宁宫出来,贵妃难得地邀了淑懿一同回去。淑懿笑了笑,也不拒绝,两人便缓步往回走。随行的侍女太监们也都识趣地远远跟着。
  天气渐渐地有了寒意,贵妃素来畏寒,已添了一件蜜色绫子夹袄在里面,贵妃望着淡青的天上印着的一树枯枝,笑意澹澹道:“这天气变得也真是快,暑气才消了几日,就有些凛凛的寒意了。也不过再有几个月,又是春暖花开之时,这人间的冷暖,真是抓也抓不住。”
  淑懿知她意在言外,也是笑岑岑道:“其实冷暖之间,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就比如说姐姐你,同是博尔济吉特氏,只因为与太后母家远了那么一丁点儿,却要屈居妃妾,不然,凭姐姐的品貌才能,何愁不居中宫之位?”
  
  贵妃肃然了脸色,道:“我是看妹妹这几日四面楚歌,才来劝慰几句,不想妹妹竟戏弄于我,还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若是叫太后知道,只怕就不是进不了慈宁宫这样简单了!”
  淑懿忙微微一福,笑道:“姐姐息怒。姐姐若果真想妹妹舒心顺畅,就少做些耳报神的功夫,那些羊奶牛奶的事,妹妹都未曾放在心上,姐姐何必要多操心?”
  贵妃神色一滞,顿时语塞,淑懿柔婉笑道:“要知道这紫禁城里,没有真正的秘密,别说是人,连花草石头都会说话!”
  贵妃不再言语,不一时,已至承乾宫,还未至宫门,却见一痕的丽影,翩然而立。淑懿凝神瞧仔细来人相貌,待那人走得近了,不禁暗暗吃惊,怎么会是她?
  贵妃眼尖,早已看清了来人相貌,樱唇微启,笑道:“果然能得皇宠的人,就是不一般,没想到妹妹还有这等本事,马路走不通,改走车②路。”
  
  淑懿不欲与她多言,依礼同贵妃告了辞,一径向孔四贞走来。
  四贞格格今日换了一袭玫瑰紫二色金百蝶穿花的宫装,袖口处零星地缀着几朵攒心海棠,艳丽娇媚,如一枝盛放的芰荷,濯清涟而不妖。
  淑懿原本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庶妃嫔御,却不想是孔四贞。她是孝庄最宠爱的和硕格格,比寻常的庶出公主还要得脸,顺治敬她为长姊,连娜木钟都要让她三分,她实在没有特意结交淑懿的必要。
  淑懿对这位名义上的长姊,实在没有什么亲切感,前世孝庄太后曾不止一次地想要封她为嫔妃,分淑懿的宠,后来因为顺治执意不允才作罢。
  
  尽管疑云大起,但既来之,则安之,淑懿还是恭恭敬敬地与孔四贞见了礼,笑道:“原该是嫔妾去见格格的,却叫格格贵步临贱地。”一面吩咐宫女冲茶端水果。
  孔四贞笑盈盈道:“不过趁着九弟早朝的工夫,来闲坐一会儿,不然,我可不敢来惊扰了你们。”
  淑懿摸摸发烫的脸颊,娇羞道:“格格取笑了!”
  云珠端上茶来,才与孔四贞四目一对,两人却都是一怔,淑懿还未看得仔细,她们却都已颜色如常。
  淑懿问道:“格格认得云珠?”
  孔四贞眼底闪过一丝犹疑,笑道:“宫里这么多人,哪里记得清?不过看着面善罢了。”
  淑懿道:“她原先在慈宁宫苏嬷嬷手底下呆过的。”
  孔四贞敷衍道:“是吗?我说呢?”淑懿瞧孔四贞的神色,显然是不想说下去,便止了话头不再问。心想她们方才的眼神,一定有什么缘故在里头。
  
  淑懿执了一片蜜瓜,亲自布让,孔四贞看了颔首道:“这蜜瓜是伊犁将军才贡来的,慈宁宫也不过得了那么几个,可见九弟对你的宠爱。”
  淑懿叹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③,这世态炎凉,有时不过在一夕之间。”
  孔四贞笑道:“贤嫔才入宫,怎么就如此杞人忧天?我今日可不是为着你得圣宠来的,只因先父在时,身为汉将,多受人冷眼,只有鄂硕大人却真心与之结交,所以,我今日是来拜谒董鄂大人的格格,却不是来拜谒贤嫔的。”
  淑懿这才恍然,笑道:“孔大人一世英豪,家父能与之结交,实乃三生有幸!依嫔妾看,连皇上都倡扬满汉一家,那些口口声声满汉之别的人,实是些浅薄之人!”
  
  提起父亲,孔四贞眼圈微红,却旋即言笑如常,道:“这话不错,皇太后是蒙古人,她嫁给了满人,不也照样对我这个汉人女儿视若己出么?我今日来,是想劝慰你几句,一则别为了娜木钟,便疏远了皇太后,太后是个慈蔼之人,只要你对她尽为媳之道,她也一定会疼你!”淑懿暗忖,太后慈蔼不慈蔼,怕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你我身份不同,太后的态度自然也就不同。这样想着,嘴上却只诺诺称是。
  四贞咬了一口蜜瓜,道:“二来,后宫是蒙古女人的天下,你的生母是汉人,言辞之间难免受些委屈,可也不必为了这些自伤自怜,你只记住一样,后宫之争,说到底,不是蒙古人与满人争,也不是满人与汉人争,而是权利地位之争。”
  淑懿听了四贞这几句话,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真切,感激之意,油然而起,她起身向四贞一福,道:“格格之言,淑懿铭记于心,格格不愧为英雄之后,侠肝义胆,淑懿敬佩之至!”
  
  四贞忙按了淑懿坐下,一壁端起粉彩蝶纹盖盅吃茶,一壁道:“你不必谢我,我也有我的私心。九弟喜欢你,以后你必会宠冠六宫,若是因为娜木钟那起人,与太后起了嫌隙,太后与九弟的母子之情,必然要淡,我这番话,也不知道顶不顶用,不过是身为皇家女儿,为着‘家和万事兴’,尽我的绵薄之力罢了。”
  淑懿暗暗赞叹,这位四贞格格的胸襟气魄,竟是寻常男子都比不上的,博果尔的眼力果然不差,若他果然有情,她倒乐意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是补偿她前世亏欠博果尔的。
  淑懿笑道:“格格有胆有识,难怪得皇太后宠爱。想必太后那里,也必要寻一个配得上格格的人做额驸,依嫔妾看,非天潢贵胄英雄少年,难配格格才貌!”
  
  四贞直言道:“你是说博果尔?”淑懿没想到她如此直爽,竟然一语道破,四贞摇摇头,怅然道:“我自幼许配世袭拖沙喇哈番孙延龄,他手握西南兵权,皇太后不会毁了婚约的。”
  淑懿宽慰她道:“世事无常,太后若真舍得将格格嫁给她,格格岂能留到今日?格格不必灰心,此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孔四贞温文一笑道:“原是我来劝你的,倒叫你来劝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们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再跟你说一句话,后日便是下九④之期,合宫女眷都会做些茶果,去慈宁宫一聚,到时候你一定要去,你跟太后那点子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淑懿婉声道:“这个自然,只不知太后爱吃什么?”
  
  孔四贞散淡笑道:“不拘什么都好,只要心意到了就成。我也不多扰你,这就回去了!”
  淑懿见孔四贞襟怀豁达,又添一重敬佩,恭恭敬敬送她到门口,看着那个渐渐消逝在天光云影中的玫瑰紫的背影,淑懿不知道,她是难逃前世的宿命依然嫁给孙延龄呢,还是顺着孝庄的意思做顺治的嫔妃,抑或与博果尔有情人终成眷属?
  淑懿一路沉思着回了承乾宫,悄悄招了皎月来,写了一张便笺,封好,嘱咐道:“找个可靠的人给阿玛送去。”
   正文 第九章 家宴惊魂   慈宁宫在长信门之北,朱栏玉砌,气势恢弘。里面住着的却是先帝遗下的嫔妃女眷,这些昔日的容颜如花,月貌似水,被围在这华贵富丽的囹圄中,人世的斑斓,于她们而言,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她们素日多诵经理佛,寻找枯寂岁月中的一丝平静,下九是她们难得的欢聚之时,兼之新晋嫔妃入宫,皇太后高兴,特意嘱咐要好生操办,因此一时慈宁宫,变成了后宫欢腾的所在。
  淑懿头几日城便精心做了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配了鸡头、红菱两样鲜果,装在小摄丝盒子里,由云珠和皎月拎了,到慈宁宫去。
  
  到了慈宁宫,正殿中已乌压压坐了一群人,嫔妃们也到一大半了,淑懿向孝庄请了安,孝庄只笑着点点头,便命人招呼淑懿依位次坐下了。
  这里几位年轻的嫔妃陪孝庄说说笑笑地正热闹,最抢风头地要数乌日娜与淑惠妃,倒是一贯张扬的娜木钟,冷冷清清地坐在雕花榉木椅上,一副恹恹不欢的模样。
  淑懿正心中纳罕,孝庄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坐在主位上静静道:“今儿招呼你们来,一则为了娘们儿热闹热闹,二来要跟你们说一件事,前些日子我想吃莲蓬,皇后大清早的为了给我送来,染了风寒,至今未愈,她又摄六宫事,很是辛苦,我私心里疼她,就叫她先清心几日,宫里的人不多,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看得过来,若有看不过来的地方,就由淑惠妃协理吧。”
  
  孝庄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一则没想皇后位子还没坐热,就被太后夺了掌事之权,再则就算皇后不管事了,依位分也应是贵妃最高,却又为何叫淑惠妃协理。
  最受宠若惊的莫过于淑惠妃,她才不管长姐心中是何滋味,假惺惺笑道:“于公于私,都该是长姐为尊,太后还是叫姐姐协理六宫吧!”
  淑惠妃的满面春风,连在座诸人都瞒不住,如何瞒得住贵妃?贵妃唇角微扬,笑道:“妹妹就别谦让了,既然太后认为妹妹是合适的人选,那妹妹就是最合适的。”
  孝庄看一眼沉默肃然的贵妃,笑道:“按理说,是该叫贵妃协理六宫,但贵妃毕竟同众位姐妹们一样,是才入宫的,不比你在紫禁城多年,侍候皇上的日子又长,还是你多辛劳些吧!”
  淑惠妃本就是假意推辞,听了这话,还有个不奉承的,也就爽快答应了。
  
  淑懿默默剥着一枚桂圆,心想孝庄还是这样奸滑,她知道自家侄女做错了事,自然要在皇上面前有所表示,也是想要平息顺治的怒气,弥合帝后矛盾的意思,就是不知道娜木钟,能不能体会她姑母的这番苦心。
  眼下让淑惠妃协理六宫,比叫贵妃协理更好,淑惠妃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庶女,再怎么尊贵也坐不到皇后的位子上去,况且她虽然没有娜木钟的跋扈,也是个眼皮子浅,小家子气的任性女子,孝庄还不想让贵妃所谓的温柔大方,抢尽自家侄女的风头。
  淑懿偷眼看看兴高采烈的淑惠妃,暗自莞尔,心想她高兴不了几日,孝庄还会把六宫的大权交还给娜木钟的,到时候皇后与淑惠妃相斗,也就是必然的,淑懿倒可以托福过几天清净日子了。
  
  孝庄对淑惠妃道:“还不快把各宫做的茶果,拣几样给长辈们尝尝,哀家今天可要受用一日,就不操这些闲心了。”
  淑惠妃巴不得这么一声,娇滴滴地应了声“是”,便穿梭于席间,殷勤布让。
  可让来让去,淑惠妃都故意撇下淑懿的茶果,不给呈上去,急得皎月一个劲儿地给淑懿使眼色,意思叫淑懿自己献给太后。
  淑懿只岿然不动,孝庄这个老狐狸,人虽老了,眼却半点也不花,淑懿只任由淑惠妃作戏,戏作够了,不用淑懿出手,孝庄也会收拾她的。
  可是淑懿沉得住气,殿中有一个人却沉不住气了,孔四贞见淑惠妃才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便以势压人,十分看不惯。偎在孝庄身边,曼声道:“皇额娘,我都闻到贤嫔那边的栗子味了,女儿就先替皇额娘尝尝她的手艺如何?”
  
  淑懿见四贞格格为她仗义执言,盈然走至孝庄跟前,笑道:“臣妾这栗粉糕是用渔阳新产的板栗磨粉,加了御园中所产的桂花所做,请格格尝尝。”说着,亲手端过盛栗粉糕的缠丝玛瑙碟子,孔四贞的侍女青缡接过来,伏侍她吃点心,云珠也极有眼色地端过茶碗来,给她奉茶。
  看着孔四贞津津有味地用着茶点,孝庄爱怜道:“你们别笑话她,这孩子就是一副直肠子,想吃什么,从来不忸忸怩怩的。”
  孝庄见孔四贞吃得香甜,也忍不住道:“贤嫔,你给哀家也拿一块来,让哀家也尝尝!”
  淑懿笑着答应,一面折身去取点心。才端了点心要拿过来,只见孔四贞面上青紫,气若游丝,淑懿大骇,奔过去看时,众人早乱作一团,急着掐仁中,灌绿豆汤,宣太医,因殿中皆是女眷,想把她抬进内室,竟是不能,只好又去殿外召太监进来。
  
  恰好此时博果尔从上书房回来,路过徽音左门时,只见几个太监匆匆向正殿跑,还当是孝庄有事,急惶惶奔进来时,又见孔四贞昏迷不醒,当下更是心急如焚,也不管男女大妨,抱起孔四贞,步入耳房,放在沉香牡丹宽榻上,六神无主地摇着孔四贞:“怎么了?四贞你醒醒啊!”
  众人只顾照看孔四贞,哪有工夫理会他,到底还是懿靖大贵妃好说歹说,才把他拉出去。
  一时太医来了,望闻问切之后,沉思一瞬,道:“格格是中了虞美人之毒,幸而发现得早,又喝了绿豆汤解毒,臣为格格开些解毒的方子,慢慢调养着,不会有性命之忧。”
  太后听罢,稍稍宽心,扬手让太医退下,一双锐利的眸子闪着寒光,看向淑懿道:“哀家看得清楚,四贞自从进了慈宁宫,就只吃了你给的点心,你怎么说?”
  淑懿跪在坚硬的金砖地上,沉着道:“格格中毒,与淑懿无关……”
  
  “一派胡言!”一把柔脆却冷冽的声音传来,淑惠妃托着淑懿盛点心的缠丝玛瑙碟子,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冷笑时露出朱口细牙,“贱人还想狡辩!皇额娘看看这是什么?”
  果然,在缠丝玛瑙碟子的底下,撒着一层糖霜似的花粉,淑懿疑惑地伸指醮了醮,又凑到鼻尖上嗅了嗅,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才要抬头辩驳,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垂下头去,低声道:“太后恕罪。大约是臣妾做糕点时疏乎了……”
  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斩断了淑懿的话,娜木钟在一旁幸灾乐祸道:“一会儿说‘无关’,一会儿又说是‘疏乎’,我看是贤嫔别有用心!这盘点心原该是孝敬太后的,只不过恰好被四贞格格吃下去而已——就算是姑母前几日不许你来慈宁宫请安,你也不必歹毒到如此地步吧!竟敢谋害太后,行大逆不道之事,皇上知道了,也不能容你!”
  
  淑懿泰然道:“皇后此言差矣!这盘点心是臣妾做的,若太后吃了中毒,臣妾如何还能活命?臣妾再笨,也不会笨到在大听广众之下,公然在吃食中做手脚!”
  淑懿这些话,显是讥讽皇后了,娜木钟登时气结,另一线清婉的声音却如一线钢丝高高抛起,在静默中分外响亮,“幸亏四贞格格福大命大,今儿人多嘴多,眼也多,大伙儿齐心协力地,还好救过来了!”淑懿不用抬头,也知道说话的是她的嫡出妹妹贞妃,没想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踩自己一脚。
  淑惠妃机灵,立时领悟过来,难掩兴奋,道:“是啊,今儿来了这么多人,贤嫔一定是以为大家的糕点混在一起,可以滥竽充数,谁想到皇太后英明,偏偏就没吃你的糕点!”
  
  事已至此,淑懿反而冷静了下来,东西十二宫的嫔妃素日没有事,还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更别说她现在掉在这样大的嫌疑里。她并不是没有脱罪的办法,只是牵涉到那个人,孰是孰非还不清楚,她不想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眼下她还没有性命之忧,若是这一把赌赢了,今后她在宫中又多一分胜算。
  太后见淑懿不说话,面上又坦然毫无惧色,也知此事不那么简单,她抬头看看殿中嫔妃,她们的心思孝庄岂能看不懂?
  孝庄散漫问道:“贵妃一直不说话,你怎么看?”
  贵妃向来稳重,没有十足的把握,从不轻易出手,她柔声一笑道:“臣妾愚昧,今日之事又千头万绪,臣妾实在没有主意,还是请太后圣裁吧!”
  
  孝庄却赞许地点点头,她的这位侄孙女果然少年老成,比娜木钟强多了。莫说孝庄还不确定是不是淑懿所为,就算她明白知道淑懿要害她,也不会立时赐她毒酒白绫,贤嫔是福临的新宠,孝庄才不会因为她,坏了与福临的母子之情,想到这儿,她平心静气地下了懿旨:“把贤嫔送到偏殿去,看守起来,等皇上来了再说!”
  这个结果在淑懿的意料之中,她干脆爽利地跟着慈宁宫的太监,拐了几个弯,来到偏殿。时过正午,日影西移,偏偏今日顺治接见西藏喇嘛,一时半刻又回不来,淑懿盯着着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里筛落的光斑,一点一点地向墙脚移动,檐下一株金桂,喷清绽玉,醉人的甜香不时扑进殿里来,淑懿静静地坐在红木雕金丝云腿细牙桌前,支颐默忖,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正文 第十章 承乾秘议   一个下午的工夫,淑懿把千百种可能都在胸中过了一过,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快,未至晚膳时分,苏茉尔亲自来了,一袭流云暗花纹的香色宫装,使玉立在晚晴夕照中的她,更添几分宁静的肃穆。
  淑懿向她福了一福,苏茉尔一扬手,屏退了屋里人,恭然对淑懿笑道:“恭喜贤嫔娘娘,总算洗脱了嫌疑!”苏茉尔不管淑懿诧异的神色,依然故我地往下说,“四贞格格醒了,她的贴身侍女青缡已经承认,侍弄虞美人之后来不及净手,不小心把花粉弄到了格格的膳食里,致使格格中毒,格格未醒时她因为害怕,不敢承认,如今都说出来了,娘娘也可以回宫去了!太后已经吩咐,说娘娘今日受了惊吓,不必回禀太后,直接回宫即可!”
  淑懿没想到此事竟这样轻松地过去了,又有些担忧道:“那么青缡姑娘……”
  苏茉尔和蔼道:“娘娘放心,青缡自幼跟着格格,格格不怪罪她,她不会有事,不过是罚了半年的俸禄而已!”
  淑懿这一颗心才算放下,向苏茉尔道了别,孝庄早已差人备下了青鸾华盖肩舆,淑懿坐上去,一径离开了慈宁宫。
  
  承乾宫已得了消息,十几个仆从早就神采奕奕地候在门口了。
  淑懿端然下了肩舆,也不理会众人,裹了裹烟紫垂花锦的外裳,一径走到寝殿,小禄子将众人拦在殿外,自己守在门口,只有皎月,云珠和绿吟跟了进去。
  皎月兴冲冲地上来,说道:“皇上赐宴西藏喇嘛,一时走不开,差人来说娘娘一回宫,就叫我们回禀去,晚上还要过来陪娘娘呢!”
  淑懿一言不发,脱了大衣裳,换了湖水色镜花绫的寝衣,向琉璃榻上一坐,沉声道:“皎月绿吟,你们去殿外守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皎月见格格回来没有意料中的额手称庆,反而带着几分怒意,也不敢多言,带着绿吟悄悄地退下了。
  淑懿正襟危坐,冷冷地看着手指陷进掌心的云珠,道:“你不必惊恐,我若是想把你供出去,你还能站在这儿吗?”
  
  淑懿慢慢从袖管里掏出一只白釉缠枝莲花茶碗,笑道:“虽然杯口上的虞美人被四贞格格喝下去了,但是本宫觉得,若拿去给太医查验,还是可以验出残留的□□来吧!”
  云珠“扑通”跪地,凛然道:“娘娘救命之恩,云珠没齿难忘,可是……云珠并不后悔!”
  “不后悔?”淑懿摩挲着鬓角的嵌宝珠花,鄙夷道:“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四贞格格叫她的贴身侍女担了这份罪过,这事万难有个了局!”
  云珠头侧向一边,一字一顿道:“娘娘不知道这里的缘故,奴婢被她父亲害得家破人亡,杀她,不过是为了血债血偿!”
  镂花桃心木的窗扇吹进一缕夜风,秋凉如许,也不及云珠言语中渗出的丝丝冷意。
  淑懿深深叹了口气,不急不徐道:“本宫怎么不知道?你的父亲董英,原是定南王孔有德手下的副将,你父亲早逝,你的兄长董其暝继父职,也在军中做事,但他贪污军饷,被孔有德揭发,被流放伊犁,后来,就死在了那里……你兄长有错在先,怎能说是孔有德所害?”
  
  云珠被人提起伤心事,泪如绝堤,扑簌簌滴落在前襟绣着的几根兰草上,半旧的灰蓝色彩线刹时又多了一重灰黯,“娘娘怎么知道?我兄长是因为家中穷困,也受人盅惑挪用粮饷的,可事发之后,那背后指使的人,因为有多尔衮回护,只是被降了职,兄长却被流放到蛮荒之地,积劳成疾,才会早逝的,先父一生忠于定南王,兄长出了事,孔有德却坐壁上观……”
  “那个时候你不过六七岁,又知道什么?”淑懿轻轻抚弄着衣缘上的盘盘曲曲的藤草,银质的护甲划过厚密的妆花缎,涩涩发滞,“孔大人不但力保你的兄长,而且在你兄长流放之后,还悄悄派人去伊犁看望他,但孔大人在朝中与多尔衮不睦,所以才没能救得了他。”
  云珠蓦然抬头,又惶惑地摇了摇,青色的瞳仁中有清冷如霰的悲凉,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与孔有德的女儿交好,自然替他说话……”
  
  “糊涂!”淑懿恨恨道,暗刻福寿绵长细纹的护甲,铮铮地敲着宽榻翻卷的云头,她手腕翻转,顺手从填满鸭绒的大红鸳鸯枕头下面,拎出一卷发黄的宣纸来,“你自己看!孔大人的手迹,想必不难认出!”
  淑懿自那日察觉孔四贞与云珠神色有异,就捎信出去,让父亲打听云珠的底细以及与孔家的旧事,恰好当年父亲与孔有德旧部的一些人仍有来往,便查到了这一段故事。
  云珠泪痕阑干的一页一页看下去,神色由狠戾渐渐转为柔和,最终变为无尽的悔恨与凄凉,她默然良久,突然,伏在床前的脚踏上痛哭,淑懿也不劝他,只任她哭下去,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云珠方渐渐止了哭声,揩干了泪痕,凄然道:“原来孔大人真的因为兄长的事求过多尔衮,云珠白活了十几年,竟然愚昧至此!”
  淑懿娴雅地伸出手臂,扶她起来,笑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所幸今日格格没出什么大事,你也不必自责了!倒是你兄长的遗骨,本宫愿意遣人替你迁回故乡安葬。”
  
  云珠双膝跪地,感激涕零道:“谢娘娘大恩,实不相瞒,奴婢的嫂嫂与侄儿两年前已经回京了,只是家中已无亲人,奴婢已能把她们安置在大杂院里,每月托人捎一两银子给她们度日。”
  “一两银子?那你每月的俸禄只剩五百钱,怎么够用呢?”淑懿油然生出几分恻隐,怪道云珠平日的衣着,还不及承乾宫的粗使宫女,如今已经入秋了,她却还穿着夏天的偏襟茧绸褂子,颜色样式也是几年前的。
  云珠低眉绞着绢子,讷讷道:“够用不够用,横竖奴婢在宫里是不缺吃穿的,兄长只剩了这一点骨血,奴婢不养着他们,侄儿怕是要饿死了!”
  
  淑懿怅望着窗外那一树残花,尽管秋意清冽,仍在艰难地苦苦支撑,她起身,扶云珠坐在榻边的一只绒套绣墩上,摩挲着云珠纤弱的背,安慰道:“从今往后,你嫂嫂跟侄儿的事,就交给本宫,本宫自会叫他们丰衣足食,你的月俸,还是留着用在自己身上吧,年轻的女孩子,到底花钱的地方多。”
  云珠眸中泪意翻涌,想不到这位贤嫔娘娘,年龄不过与她相当,却足智多谋又善解人意,难怪一入宫便是专房之宠,跟着这样的小主,何愁不能出人头地?
  云珠又禁不住泪落连珠子,淑懿将她轻轻搂在怀里,笑道:“你虽然是伺候我的宫女,我却不会拿你当下人看,你看看皎月就知道了,她是我们家的家生女儿,可我一直拿她当妹子待呢!”
  云珠稍稍平复了心绪,正色道:“奴婢还有一事瞒着娘娘,如今再说出来,娘娘不会怪我吧!”
  
  淑懿心思一转,随即笑道:“你是说点心碟子里那些曼陀罗花粉的事吧!”
  云珠一惊,又莫名诧异,道:“原来娘娘连什么样的花粉都瞧出来了,那为什么……”才言及此,忽然又醒悟过来,低下头,满脸的愧色。
  淑懿清浅笑道:“本宫若是说出来,岂不要牵出你?其实当我看到缠丝玛瑙碟子里是曼陀罗花粉,而不是虞美人时,就知道是你做的了,之所以不说,就是事先知道你对孔大人有误会,不想陷你于万劫不复!”
  其实淑懿在慈宁宫不争不辩,是早已留好了后着,那些花粉只要送去太医院一查,就知道是曼陀罗花粉,与孔四贞所中之毒并不相同药,她在众人七手八脚地抢救孔四贞时,偷偷把云珠端给孔四贞的茶碗偷了去,是不想事后留下物证。云珠是自幼在慈宁宫苏茉尔手下长大的,一定了解许多慈宁宫的阴私和孝庄的喜恶,若能将她收为己用,对淑懿大有裨益。
  
  云珠内疚道:“娘娘与四贞格格,都是襟怀磊落的好人,可惜奴婢有眼无珠。其实奴婢今儿早晨就看见,承乾宫小厨房的宫女柳絮,偷偷在娘娘做好的栗粉糕里放了什么东西,过后奴婢查验了一遍,虽不认得那是曼陀罗花粉,却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可是……”
  云珠说到后来,越发的声如蚊蚋,淑懿款款道:“可是你觉得我与四贞格格交好,所以恨屋及乌,只任由她去了。”
  云珠默不作声,淑懿唇齿间都透着森森的冷意,道:“柳絮不过是承乾宫的粗使宫女,若没有背后指使之人,她怎么有这熊心豹子胆?”
  云珠抬眸道:“奴婢也这么想,其实前几日,奴婢就看见柳絮与坤宁宫的小太监小福子,悄悄在咸福宫后头的井亭说话,当时奴婢就想,不过打桶水,她巴巴地跑到西六宫那边做什么,现在想想,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后来奴婢就多事打听了一回,原来这个柳絮是小福子的远房表妹,听说……”
  
  云珠两腮有些微微泛红,淑懿问道:“听说什么?”
  云珠有些嫌恶地说道:“听说她们背地里早就结成了对食。”
  淑懿眸中精光一轮,笑道:“我说呢,小福子在坤宁宫也算是得脸的太监,柳絮一定是想借着他往上爬呢!”
  云珠愤然作色道:“不过说到底,没有皇后的授意,谁敢去做这样的事?奴婢这就想不通了,太后是皇后在宫中最大的靠山,她去害太后,不是自毁长城么?”
  淑懿牵过白条水磨石盆栽中植着的一枝万寿菊,灿灿的细蕊绽开耀目的金色,千瓣万瓣,蕴藉无限清芬,老叶枯了,却缠护着新叶,她幽然道:“曼陀罗花粉虽有毒性,却不会致人死命,何况碟子里用量极微,至多会使人晕厥,娜木钟只是想要给我安一个谋害太后的罪名,却不想害死她的姑母,她千算万算,只是算不到淑惠妃在众人面前排挤我,就是不把栗粉糕呈给太后!”淑懿忍不住笑出声来,淑惠妃若是知道她无意之中救了淑懿,一定会懊悔地捶胸顿足吧!
  
  云珠深以为然,不齿道:“皇后可真是跋扈嚣张到极点了!已经坐上了中宫皇后的位置,她却为了争宠,不惜拿她姑母作赌注。”
  淑懿摇头叹息,那叹息如飘摇在半空的一缕轻烟,亦随风而散,取而代之的是毅然的决绝,“她在科尔沁娇纵惯了,这样的性子在宫里,迟早会惨淡收场。不过如今,她一时半刻还失不了中宫之位,若是日日拿本宫当作眼中钉,本宫的日子,也是难过,须得给她点教训,叫她收敛收敛。”
  云珠凝眉道:“娘娘打算怎么办?”
  淑懿忖了一忖,点手叫云珠凑近了,俯身低语几句,云珠只点首不绝,听罢,颜色初霁,笑道:“娘娘好主意!借刀杀人,我们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