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元尚一年,开春。这个春天发生了很多大事,比如我小姨妈给薛家生了个大胖儿子,我二哥补了一个山西县丞的官,再比如新皇登基。其实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爹腆着老脸给我谋了差事,让我去给新皇上当左史。我娘原本还红光满面在让房里的丫鬟给我二哥二嫂准备程仪,听了连绣花绷子都砸了,在屋里哭天抢地,“做什么不好,让阿轻去当起居郎!你嫌你儿子还不够混还要他丢脸丢到皇上面前去啊!我还想阿轻给我送终呢!”我爹也头一次脸红脖子粗,“就你心疼小儿子,我不心疼?你现在不放他出去,还养他一辈子不成?” “宋函修!你混蛋!” “五娘,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娘生怕我进宫里第一天就被皇上砍了脑袋,半夜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皇上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千万不要顶撞皇上,不该看的东西千万不要看,皇上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千万别去问,还有那些宫里显赫的皇亲贵胄,千万不要去和他们作对,甚至连不要调戏宫女,不要和皇上的妃子勾勾搭搭都跟我交代了。开玩笑,皇上的女人都在后宫内,我进去起码得先少根什么好吗。 然而毫无意外地,我第二天还是摇头摆尾跟在我爹的屁股后面进了宫,和我爹那种下朝回家三更起坐轿上朝的不同,起居郎顾名思义,就是得起得比皇上早,睡得比皇上晚,除了皇上上御厕,还有临幸他老婆,其余时间我们都得跟着。于是,我爹像是第一天送我进国子监一样,三步一回头含泪默默走出了宫中那宽阔的十里道。 小皇上我不是第一次见,不过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太子,不爱理人,我好哥们雍王同他是兄弟,那年千菊宴邀他来,他来是来了,爱理不理的。雍王和他虽然不是同母所出,可都是太后养大的,太子只管坐着,一水儿子弟去就众星拱月上去巴结他了。雍王只说他这小弟性情冲和,让我见着他别调笑。可我看,那离淡泊冲和可差远了,性格冷淡还差不多。先皇子嗣单薄,没几个儿子,他还是如今的太后所出,出生没几年就封了太子,真可谓是掌上明珠,分府分在最好的地段,请了最好的太傅。那太傅是我爹同窗,大器晚成,没晚成之前做过我几天启蒙老师,所以算是八竿子的关系,我和小皇上还是同窗,虽然并没有什么同窗情谊就是了。 皇上还没来,我在上书房殿内站好,抬眼就看见我正对面那人盯着我看,想得不错的话,这人应该就是我的新同事了,只是面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这种起居什么的差事,既不修书,又不算记史,按我看来,找个皇上跟前的太监来做也无甚分别。上次我爹听到我说这句话,拿着《封禅书第六》把我打得满书房抱头鼠窜的,说什么文人傲骨啊以人为镜啊好似我要再写出一部史记一样。不过这职位,通常也都是那些家学严谨,诗书传世的子弟做。我老宋家家学严谨不错,然而我不严谨,这小皇帝怕是被我爹一顿马蹄秋水给蒙了。 我和那面生的新同事面面相觑了半晌,都快我看青山多妩媚了,几个公公一进来,我立刻挺了挺脖子,皇上来了。 天气还冷,帘子一卷,嗤呼带着凉气刮进上书房。皇上说:“把帘子加厚实点,在上书房都要冷死了。 ” 我眼观鼻鼻观心,抬眼看了看起居舍人,对方静默如鸡。于是我决定立刻进入工作状态,沾了墨在手里的白卷上写,元尚一年二月十六,皇上辰时入上书房,因寒,云:“把帘子加厚实点,在上书房都要冷死了。” 满屋子只有我在动,皇上坐定,一挑眉,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望了望我,再望了望我同事,对我同事说:“你叫什么?” 我在纸上写,皇上问起居舍人叫什么。 我新同事手一抖,连忙五体投地跪下,闷声说:“回皇上的话,微臣是韩太傅之侄林书衡,景庆五年承蒙皇恩赐进士及第。”嚯,这小子不声不响,没想到是个酸儒中拔尖的。你都进士第一甲了你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做社稷的中流砥柱为皇上排忧解难居然来做起居舍人? 皇上皱了皱眉,问了和我想的一样的话:“你怎么想起要做起居舍人?” 林书衡定了定神,还是埋在地上说:“……正所谓史家有云——” 皇上说:“好了我知道了。” 我在纸上写,林舍人没说完,皇上不让他说了。 管事的崔公公看了我一眼,崔公公和我爹交情还不错,知道如果今天皇上在上书房只问了林书衡,没问我,这事儿传出去,回家又得鸡飞狗跳的,特意给了我一个台阶下。“皇上,这位是宋翰林的幺子……” 皇上眼皮都不抬,说:“我知道了。” 我膝盖已经弯下去了,顿了顿只得继续拜下去,“微臣宋轻参见皇上。” 待我二人都起来了,皇上转头问崔公公,“昨晚太妃那是个怎么回事?“ 臣子还未进上书房,恐怕是想趁大臣们没来先处理私事吧。 崔公公连忙弯腰道:“启禀皇上,是太妃娘娘的侄女,小字云娘……” 皇上说:“太丑了,不要。” 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连忙在纸上写,皇上说敬太妃的侄女云娘太丑了,不要。 没想到他是这种皇上。 2 2. 话音刚落,只听见帘子外有人朗声道:“林尚书求见。” 皇上在位置上坐好,说:“宣。”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进来了,我见过他,去年我大侄子满月酒,他带着夫人来我家道贺,他儿子上次科考只考了一个同进士,他胡子都愁白了许多。 正文 第二章 皇上问:“林爱卿,我听韩氏说你儿子被江南李氏退婚了,如今是和哪家的女子结亲啊?” 我在纸上默默地写,皇上问林尚书他儿子要娶哪家的媳妇因为之前他儿子被退亲了。 林尚书扑通一声跪下了,“微臣养儿不教,有辱皇上威名,还请皇上赐罪。” 我正写着林尚书磕头谢罪,皇上他说算…… 皇上说:“那好,就罚奉三月,让你儿子去山东大营吧。” 林尚书面如金纸,愣了一会儿,立刻回过神来,把头磕得咣咣响,“谢皇上。” 我目瞪口呆,只好把那一个算字给点掉,在后面写道,罚奉三月,让他儿子去山东大营。 林尚书赐的座还热乎着,又有人进来禀报今年湖北的洪水,广西的土匪啊,还有哪里的知府的小舅子强抢民女啊,哪里的学子上京告御状啊,林林总总,说到午时都过了才消停。 我抬头看对面的林书衡,他面露精光,下笔如飞写得津津有味,再定睛一看,他已经写了十多页,又哗啦翻了新的一张。 不愧是进士及第,虽然慢热,这文思如泉涌可真是让人望尘莫及。我正心里啧啧称奇,最后一个大臣撩帘出去了,皇上突然向我一伸手,“给我瞧瞧。” 我一愣,笔在纸上迅速点了一个硕大的黑点,像一个媒婆痣。 见我还呆着,崔公公连忙上前,“皇上,这可使不得啊。” “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皇上皱着眉看他。 “这起居注,原本就在于记录君王一言一行,不论君王做的是好是坏,左右史都会一一记下,如果您提出要看了,那么以后,谁敢如实的记录您的起居,指出您的过失呢?” 皇上说:“这起居注是给我的后代看的,若是左右史记载不当,在后代面前给我抹了黑,我岂不是一无所知,到死都蒙在鼓里?” 崔公公满脸堆笑,“皇上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左右史,都是韩太傅精心挑选的,这两位,可个顶个人中龙凤,庭生玉树,坚勇正直,您还担心他们不能不偏不倚吗?”崔公公手一转,“比如您看看这位林舍人,韩大人的侄子,景庆五年的进士第一甲,这可都是先皇陛下一个个朱批阅卷游过园的栋梁之才。” 林书衡立刻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崔公公谬赞。”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崔公公看了我一眼,“至于这位宋舍人……”他顿了顿,面不改色地说:“皇上您也知道宋大人是书香世家,宋舍人的母亲还是江南万家,宋舍人的哥哥一个在京城为您排忧解难,一个在山西为您杜绝后顾之忧,这样的书香门第出来的子弟,怎么会差?” 好嘛,就是我不学无术咯。 皇上说:“行了,今天就在上书房传膳。” “遵旨。”崔公公屁滚尿流地出去了。 我在小册子上写,皇上今天在上书房摆饭。 一会儿一列宫女太监静悄悄地进来了,菜都放在雕花提盒里,下层是木炭防止菜冷。我目不转睛看着宫里姑姑摆饭,一边记下,皇上今天午膳吃燕窝鸡丝,三鲜鸭子,黄焖牛肉,元汁羊骨头,芽韭炒鹿脯丝,五色果子粥…… 皇上说:“为什么今天不上糖藕?” 我在小册子上写,皇上问今天为什么不上糖藕。 崔公公赔笑,道:“皇后娘娘说了,吃多了要长蛀牙的。” 我接着写,原来是因为皇后不让,怕皇上长蛀牙。 “您看您上次一口气吃了三碟,闹得牙疼,可不把您府里上上下下吓坏了?”崔公公循循善诱。 皇上动了动筷子,说:“好吧。” 我写道,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吃多了糖藕闹牙疼。 崔公公又问:“要不要传哪位娘娘?” 皇上嘴里塞着饭,细嚼慢咽地吞下去,才说:“你让我消停会儿行吗?” 我写道,崔公公问皇上要不要请妃嫔伺候午膳,皇上让崔公公闭嘴。 午膳后,我和林书衡也到了偏殿去稍事休息,顺便吃午饭。我正放下执笔挽着袖子准备大快朵颐,林书衡朝我作揖,说:“在下林书衡,字文定,还不知道宋大人……” 不愧是进士及第,恐怕十一二就有长辈恩师赐字了吧,像我,无业游民,我爹想给我赐字都找不到由头。 我放了筷子在衣角上抹了抹手,“我叫宋轻,无字,你就叫我宋轻吧。” “诶,宋大人好~”他朝我深深一弯腰。 “林大人好~”我也朝他深深一弯腰。 “不敢不敢,还请宋大人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还请林大人多多指点~” “太见外了,宋大人~” “够了林文定,我要吃饭。”我把筷子一拍,大马金刀坐在桌前不动了。 林书衡委委屈屈地看了我一眼,拉开椅子坐在了对面。 什么大人来大人去的,我们只是两个可怜巴巴的书记官,林书衡和我都感到特别沮丧。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见到皇上!”沉默不过一弹指,林书衡兴致勃勃地对我说。 我说:“哦。” “没想到皇上人虽小,举止谈吐却那么文雅华贵,让人不敢逼视。” 我挑了一口白灼菠菜,“还好吧,都十九了……”我刚想说想想也知道太后肯定派了最得力的管教宫女去养这个心头肉啊,突然听见正殿传来一声拍桌子—— “你放屁!叫张广源滚到上书房见我!” 我面无表情扭头看林书衡。 林书衡西子捧心状,“没想到皇上发怒的时候那么 3 3. 林文定这小子,不光脑子不清楚,吃饭还贼慢,跟那小皇上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他在那用筷子细细地刮鱼肉,仿佛在给那条死不瞑目的鱼雕一个金身,看得我蛋疼,还不如给小皇上记菜谱呢。况且林文定还一面雕鱼,一面跟我絮絮叨叨,“你知道吗我殿试那年皇上还是太子,那真是丰神俊逸,目似点漆面如满月……” “诶诶诶,“我打断他的话,“越说越过头了啊。” 林文定丝毫没有被我打断兴致,直视着半空,憧憬地说:“宴饮的时候赐了我一杯开封一百二十年的状元红陈酿!” 正文 第三章 哦,宴饮惯例届届有的太子赐群进士酒以示惜才皇恩浩荡对吧。 我对天翻了一个白眼,一把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林文定如大梦初醒,拉着我的袖子,“宋兄,别啊,待会皇上看见只有你回去了,会怎么想我?” 我甩开他,说:“我就说你出恭去了?” “宋兄,不要走!不要抛下我!”林文定伸手挽留我。 我一溜烟闪开了,站在偏殿前大声跟他说:“你好好吃饭,毕竟孔子他老人家说过……呃,浪费粮食会遭天谴的!”孔子他老人家一辈子估计话也不少,也不差这一句两句了。 我裹着袖子回到上书房,听林文定废话,还不如去看皇上呢,毕竟皇上对我们左右史可是视若无物,比林文定的念叨强多了。 上书房里皇上用膳的家伙都撤了,只有崔公公正在一旁给皇上添茶。我连忙规规矩矩站在左侧把袖子里的纸笔翻出来。我正低头捣鼓着册子,皇上本来正看着奏折,突然抬头定定地看了我一下,张张嘴,却没有说话。 我心下一惊,被看得一身冷汗,莫非是我把林文定抛下,皇上慧眼如炬,立刻看出我排挤同事没有组织没有纪律了? 崔公公善解人意,连忙凑上前,“皇上有什么吩咐?” 皇上撇过头,不再看我,问:“韩太傅的侄子呢?” 我连忙上前一步,回答:“回皇上的话,林舍人感念皇恩浩荡,正在外头事无巨细记载上书房外种种花草,以显皇上您的高洁之意啊。” 菩萨保佑,皇上可千万别差人去看,不然我俩恐怕明天都得午门见了。 皇上像是突然回过神,唔了一声没有深究,低声跟崔公公说:“敬太妃那里还没给她回话呢。”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崔公公立刻说:“奴才这就差人去敬太妃那儿。” “不用了。”皇上说,“你亲自去。” 崔公公说:“这……” 皇上说:“别人办事我不放心,笨口拙舌的。” 我心想,可是这不是你自己说人丑的吗。 “可皇上这里总得有人伺候啊?”口灿莲花的崔公公说道。 “这满屋子的不是人是鬼啊。”皇上说。 崔公公只得忙不迭去给敬太妃传话。 崔公公一走,满屋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了,皇上在批着奏折,外面等着服侍的小宫女小太监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皇上果然视我为无物,我在纸上写,皇上要崔公公去告诉敬太妃她侄女太丑皇上不要。 我的“要”字刚收笔,突然听见毛笔在笔架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叩响,皇上轻叹了一口气,说:“宋轻。” 我连忙垂下头,“微臣在。” 我脖子都酸了,皇上一言不发,我心想,莫不是皇上不满意,特意支走崔公公,委婉地想让我爹把我领回去?我爹为国尽忠一辈子,还不得羞愤自杀。 过了半晌,皇上说:“你……” “微臣来迟,还请皇上赎罪!”我抬了抬眼皮,发现林文定趴在那儿了。 皇上漫不经心地说:“你起来吧。” 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皇上继续批起奏折来,林文定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我只当做没看见,咳了一下若无其事缓缓直起腰板,和他继续我看青山多妩媚。 戌时刚过,皇上起驾去后宫了。先皇驾崩,皇室成员除服不久,没纳新妃,偌大后宫只有一后四妃,牌子都不用怎么翻,反正就那几个人。我和林文定守在小西横门门口,等听通传的小太监来报皇上宿在哪个宫了,我俩记一笔,就能回去了。 我和林文定刚站定,就有小太监来报,“两位大人,皇上今天去了谨妃那儿。”谨妃是晋王王友俭之女王氏,我落了笔正张罗和林文定回去,小太监挤眉弄眼,尖声尖气地对我俩说:“崔公公吩咐了,叫二位大人再等等。” 我心里一惊,想着皇上小小年纪,可不简单啊,莫非是夜御数女?我大靖朝有希望了。 我俩面面相觑,一动不敢动,果然不出一刻,又有小太监匆匆赶来,我想,没想到皇上在御床上居然是个快枪手,年轻人,性子真是急啊。 小太监满头大汗,对我俩说:“皇上刚进谨妃的朝华殿,静妃突然腹痛难耐,现在皇上摆驾灵翊殿了!”静妃是镇北大将军张亢之妹张氏。 崔公公果然料事如神! 我忍着哈欠写静妃肚子疼皇上又去看她了,还没等写完,又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说:“二位大人,灵翊殿突然走水,皇上避去一墙之隔的德妃的永香殿了!”德妃是太皇太后侄孙女李氏。 还没等报信的小太监喘口气,又来一人,“淑妃落水,现在皇上在延珍殿!”淑妃韩氏可是林文定他们家亲戚,林文定眼前一亮。 我不急提笔,叹了一口气,心想,这进士及第果然还是嫩了不止那么一点儿啊,所以说,人不能读太多书。 果然,笔都没落呢,又有人来报,“延珍殿也走水了,皇上现在……现在回了紫宸殿东暖阁自己歇下了。” 我把册子一合,转身招呼林文定:“走了。” 林文定还在那里握着小太监的手,细细问着皇上伤着哪里没有,诶呀没有就好,这天干物燥的,你们可要小心伺候,你看偌大个后宫,竟然这么容易走水,你们这是粗心哟,话说,此事蹊跷,要不要请钦天监来看看风水…… 我勾住他,说:“你放心,皇上没事儿。” 4 4. 林文定将信将疑,跟在我屁股后面,神秘兮兮和我耳语:“是不是有人暗害皇上?” 我说:“你想什么呢。” 林文定搓了搓衣角,又羞羞答答地问:“今天皇上跟你说了什么呀?” 我一头雾水,“什么说什么?”我想起他今天中午被我甩在偏殿,一拍脑袋,说:“哦哦,这事儿啊,皇上可喜欢了你,见你没来,还特意问我呢。” 林文定开心地笑了。 我漫不经心地想,皇上一个人宿在了紫宸宫,却没去皇后的清安殿。 我和林文定是宫中留守随侍,按理说不必归宅,前殿的史馆拨了一座小院子给我俩住,院中一棵长得歪歪斜斜的石榴树,不知道今年有没有石榴吃吃。 正文 第四章 林文定进了屋,茶都来不及到,就坐在桌前工工整整地把白日里那本起居注拿出来誊抄了一遍,我静悄悄走过去,趁他不注意,把他誊好的卷子拿出来对着灯一看,上面笔风庄重地写道诸如皇上今天亲切召见了云南巡抚方云深,对方云深及其家属进行了亲切的问候…… 我连忙翻出我的册子扒拉出那一页,我写的是,皇上说方云深的女儿他不会收进宫的让他老实点,叫她老婆别仗着自己姐姐有诰命就整天进宫给太妃吹风,下次让他看到一律叉出去。 我:“……” 林文定好奇地看着我。 我翻了翻进士及第一笔一划工整地写的下文,皇上赞赏方大人在平乱上取得的卓越进展和举世瞩目的成就,这也充分说明了皇上决策的正确性,必要性和优越性。大靖人民紧紧团结在以皇上为核心,三省为指导的皇城周围,我们坚信,大靖朝的明天一定会更美好。 我转头一看我的,皇上说方云深干得还可以,赏了他点钱,拔擢了他小儿子当旗手。 我扭头看林文定,林文定一脸无辜看着我。 我把册子拍他身上,说:“林文定,你这个叛徒!” “啊?”林文定一脸困惑。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俩披着露水去紫宸殿给皇上请安,在跟着皇上去给太后请安的延寿宫的门口,遇到了同样来请安的皇后陆氏。 趁着太后还没起,周围没什么人(皇上觉得我和林文定和崔公公都相当于不存在),皇上跑去和皇后说悄悄话。 皇上说:“三娘,我今天能不能摆驾清安殿?” 皇后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和颜悦色对皇上说:“皇上,臣妾不是说了吗,臣妾主持六宫,身体不爽,让您十五才去吗?” 按例,皇上每月十五一定要宿在皇后那里的。我回想起皇后陆氏似乎是太后母家一脉,比皇上大三岁,是皇上刚分府的时候太后亲自做主指的婚,说陆氏温良恭顺,素有贤名,持家有道种种,果然是怕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打太子的主意,往他府里乱塞女人吧。 我写道,皇上今晚想去皇后那儿,皇后偏偏不让皇上去那儿,让皇上除了十五其他日子别去找她。 给太后请完安,我们又随着皇上到上书房,五天才一次大朝,我巴不得十天才一次,上大朝的时候我爹准是站在殿内拼命用眼刀子甩我,小兔崽子你给我好好记,小兔崽子你别左顾右盼,小兔崽子你跟紧点皇上…… 下午继续在上书房,崔公公给皇上研墨,一边突然给我一个眼色,我想了想,看着林文定奋笔疾书,悄悄退出了上书房,刚跨出去,就被人拉走了。 “宋兄!” “荣衍!”我乐了。本朝国姓刘,雍王单名一个緐字,字荣衍。 雍王勾着我的脖子拉我到一个背风的红柱子后边,“恭喜恭喜啊,在皇上面前当差感觉怎么样?” “你小弟怪可怜的,小小年纪就做了皇上,你以后多疼疼他。”我说。 雍王说:“你又拿我开玩笑了,我这太平王爷,还不得皇上多疼疼我?” 我说:“你莫非是来刺探军情的?刘荣衍我告诉你啊,这可是掉脑袋的,我俩只是酒肉朋友啊,我可不想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雍王大笑,说:“我就路过,来看看你,怕你正在院子里被皇上杖责呢,我这个做兄弟的还不来帮你救救场?” 我缩了缩脖子,“没事我就进去了。” “诶诶,”雍王拦住我,“有事有事。” 我抱着胳膊看着他,雍王从袖子里掏了老半天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蹴鞠,竹丝编得细细密密,不似一般蹴鞠是缠一个空架子,没打络子,用的是一种叫平纹纱的面,我眼前一亮,“你从哪儿搞来的。”这种蹴鞠不易得,属于蹴鞠的变体,然而小虽小,既不会太轻飘飘不吃力,也不会太沉不好颠。 制蹴鞠本身就不是正经营生,会做这类蹴鞠的人就更少了。我小时候有一个,还是十多年前我舅舅从苏州带来的。我大侄子渐渐能说话了,不知怎么看中了我库房的那个,非要要了去,开玩笑,那可是我给我儿子留的。无奈之下只好拜托雍王帮我在周边搜罗搜罗,没想到真能被他找着一个来,论起吃喝玩乐,还真谁都比不上他懂门道。 我连忙把它一把收入袖中,道:“这下可好了,我大侄子总归不用一看到我就哇哇哭了。” 雍王笑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些个奶娃娃,道:“要不我回去给你直接带到你大哥府上,正赶巧,今儿他们找我商议城东铺子的事儿。” 我笑:“你打得如意算盘,好话都让你占尽了?” 雍王说:“你亲侄子,我还能抢了不成,行了,我夫人还在宫门口马车上等呢,改天你休沐了咱们好好喝一杯!” 我毕恭毕敬笑吟吟送他,“恭送雍王殿下。” 待我拢着袖子默默蹭回上书房,发现上书房三人组纷纷静静盯着我。林文定不可思议地盯着我,崔公公一脸自求多福地盯着我,皇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藏的什么啊?”皇上不带一丝笑意地发问。 我心想到底是先记下皇上问我藏什么还是先想个辙让皇上不再问我藏什么。我扑通一声跪下,把手中那刚满一掌的蹴鞠举过头顶,心想,雍王,好哥们,你是皇上的亲哥哥,皇上不会因此为难你的。我开口:“回皇上的话,是雍……” 皇上脸色变了变,对着崔公公和林文定说:“你们两个先出去。” 崔公公和林文定目瞪口呆,默默走了出去,临了用看一眼就少一眼的目光怜悯地望着我。我心里念头飞转,心想,把旁人都支出去,莫非皇上是忍无可忍,要亲自拔刀把我捅死? 我心想,雍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皇上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指着那蹴鞠,问:“你果真还记得?” 我抬头看,只见皇上那双眼眨巴眨巴,黑漆漆的亮晶晶的,连带终日冷淡的脸都显得犹有一种桃花流水之感,我哪还敢说你说啥我听不懂啊。 正文 第五章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一身冷汗,心想,宋轻啊宋轻,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啊。 “对!”我咬咬牙,把赌注又加大了,不成功便成仁,“这是送给你的!” 我赌运一向很好。 5 5. 皇上站在那里,我抬头看他,不知为何,觉得他比我都拘谨,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我说:“皇上,这是特意送给你的。”就把蹴鞠往他手里送。 皇上不说话,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下,抽了袖子后退几步,抬高下巴开口:“算了,我不夺人所好。”他拂袖转身坐了回去。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皇上叹了一口气,说:“你起来吧,把崔公公他们也叫进来。” 崔公公和林文定进来,看见我还活着,很是惊讶。皇上又继续面无表情地批奏折,崔公公添茶,林文定刷刷刷笔耕不辍,我看着自己手里的起居注,不知道怎么写。 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方才还好我急中生智,押对了宝。这蹴鞠嘛,我和雍王儿时经常一起厮混,皇上一定是不知什么时候到王府上玩儿,那时看上了那个蹴鞠,结果不好意思开口,成为遗恨。这会子不知道哪儿听说雍王有了一个,还送给了我,心里一定不好受,本来想借助龙威强迫我拱手相让,临了幡然悔悟,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违君子之道,于是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这个皇上,他是皇上啊,想要什么还不简单,叫大内偷偷给他找去就行了,何必那么纠结。不过,从此看出,皇上也是个自律的好孩子啊。 晚上我同林文定在小西横门门口守了半个时辰,结果就出来了,皇上又一个人跑回紫宸殿了。 回屋后林文定问我皇上同我说了什么,我觉得说给他听也没什么所谓,于是就把蹴鞠的事儿告诉了他,只不过把雍王的事儿省略掉了。韩太傅和雍王多少有点不睦的传言,虽说我看林文定这个愣头青还没这个头脑,不过总归还是要为雍王省省事儿。 林文定不愧是进士及第,他沉思了片刻,说:“你说你得了个蹴鞠,宫里若有这种蹴鞠,皇上早就收入囊中了,可见是宫外谁拿进来的,可是是谁呢?” 我说:“这你就别管了。” 林文定说:“皇上喜欢,你就应该给他嘛。” 我说:“后来皇上又不要了。” 林文定说:“定是碍于君王的面子,宋兄啊,在皇上身边做事,你怎么连这点察言观色都不懂。皇上不要,你不会硬塞给他啊?皇上心里一定很委屈。” 我说:“我才委屈呢!那是我大侄子的蹴鞠!” 林文定说:“皇上和你大侄子哪个重要?” 我说:“我大侄子。” 林文定转身不理我,去誊自己的起居注去了。他写着写着,突然跟我说:“你知道吗,明天开始皇上不让崔公公进屋服侍了。” 我心想,最大的靠山就这样离我远去了?问:“为什么?” 林文定赞许地说:“皇上年纪也渐渐大了,知道权衡了,崔公公虽是宫中主管,但也有些同前朝的牵扯,皇上怕是有动作,才不愿人透露风声吧。”他拍拍我的肩膀,“宋兄,你也不用太为皇上担忧,不是还有我们吗?” 为他担忧个鬼啊,我是为自己担忧! 林文定想了想,突然说:“我有一个好主意让皇上笑逐颜开!” 我没理他。 第二天皇上一进上书房,惊呆了。林文定书案上罗列了一排大大小小的蹴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幸而他林文定生而为人,不然尾巴都要摇断了。 我家招财就经常会把死耗子排成一排列在我暖阁门口,我一般都拍拍他的狗头以示鼓励。 林文定说:“皇上,您喜欢哪个尽管拿。” “宋轻!”皇上很生气。 我无妄之灾从天而降,简直不知所以,最要紧的是能救我一命的崔公公现在不在!“皇上,这不关微臣的事啊!”我磕头如捣蒜。 林文定,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林文定果真书生气概,义薄云天站出来,说:“皇上,这的确不关宋舍人的事,是微臣听说您喜爱蹴鞠,微臣家中有一西席,也爱好此道,微臣斗胆,才将其中出挑的甄选而出,特意献给皇上,皇上为国事日夜操劳,有点小兴趣又有何不可呢?” 皇上脸色阴得能滴水。 我心想,林文定,你果真是个靠不住的,就会光耍嘴皮子,到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你这样皇上能听吗?我不管你了,你想死我可还想赖活着。死了我那蹴鞠还不就又进了皇上的兜里? 我咬咬牙,抱住皇上的大腿开始嚎:“皇上!微臣罪该万死,可是求皇上看在微臣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一岁小儿的份上,饶了微臣吧,皇上啊……” 皇上想走,我心一横,想着反正崔公公不在,我紧紧抱着皇上的大腿,干嚎不止。 林文定书香传世,怎么见过这么荒唐的场面,目瞪口呆站在原地。 “宋轻,你放手!”皇上脸涨得通红。 我就不放。 6 6. 皇上想抽脚,我死死抱着,他抽了半天竟是纹丝不动。皇上也是天真,我虚长他几岁,还是和雍王他们京城子弟从小爬树摸鱼的,虽说无甚了不起的,但总比他这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养在深闺的万金之体强多了。 皇上气不过,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何时成的亲?我怎么不知道?” 我抬了抬眼皮偷看皇上脸色,只要他不招了近侍就地乱刀砍死我,这事儿就还有救。 我说:“回皇上的话,微臣尚未婚配……” 皇上的身体顿了一下,突然一脚就要把我踹出去,“宋轻!你……你怎么这么不知羞耻!” 好嘛我就是这么不知羞耻,要点脸皮的,估计现在尸首都凉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皇后娘娘驾到。” 皇上脸色一肃,压了压火气,说:“你起来,我不杀你。” “谢皇上!”我屁滚尿流地回了左席。 皇上坐回书案,定了定,才好整以暇地说:“宣。” 皇后陆氏施施然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三四个宫中的掌事姑姑。 正文 第六章 皇上说:“坐吧。” 皇后说:“谢皇上。”她一坐下,她带来的掌事姑姑就把她团团围住了。 “我这次来主要是两件事。”皇后没跟皇上客气,“第一件就是,上次我派人交给您的东西,不知皇上可看了?” 皇上不说话。 皇后说:“这怎么行呢?下个月初我要安排下去的,还请皇上多多费费心。您发话了,我们这些人才好开展工作您看是不是?这也是为了六宫的和睦,还请您多理解。您看,您说忙,难道臣妾不忙吗,臣妾可是为了六宫的事儿,每天二更才睡呢。” 皇上说:“我明天,明天给你。” 皇后满意地笑了。 “这第二件事嘛,”皇后放了茶盏,挥挥手,说:“又到了月中了,我特地带了这几个掌事姑姑来向您汇报工作。” 只见那几个掌事姑姑鱼贯而出,于是我和林书衡听了一个上午的账目,开春送进宫补种的桃花树多少株,桂树多少株,其中发现谁谁谁利用这个钻了空子,杖毙了,余款追回。各宫上月十五分发的宫人的簪花珠配多少多少,发现有人倒卖,涉事宫人杖毙的杖毙,赶出宫的赶出宫。永福公主的添妆太后从自家的库房开了多少多少,待会公主出嫁皇上记得也添同等价位的,让各宫走水的疏忽的宫人全杖毙了种种。 说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皇后微微一笑,说:“如果没什么事臣妾就回去了。” 皇上说:“要不留下来吃个饭?” 皇后说:“下午还有事,就不吃了。” 皇后站起来轻飘飘看了一眼林文定书案上罗列的大大小小蹴鞠,施施然走了。 下午没什么事儿,今年冬天长,上书房不是我说,伺候的人真不行,地龙怎么烧都还觉得一丝丝寒气沁进来,不过想想也不能为难人家,上书房那放着的是多少王朝机密,万一走水了,全家的脑袋都不够掉。我和林文定和皇上三个人忍耐着在上书房办公。实际上也没什么公可以办了,就是皇上在发呆,林文定在看着皇上发呆,过了半个时辰,皇上拍板,我们三人一致决定去流春亭。 流春亭在距离皇上以前住的东宫不远的地方,是个建在地下涌泉之上的亭子,四周垂着不透风的芙蓉纱,先皇赐给皇上,是以示舐犊之情。据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冬日经常去流春亭读书,书房反而去得少,先皇很开心。我想,皇上一定很怕冷。 我和林文定跟宫门口的公公领了牌子,皇上没让轿辇的跟,我们仨悄咪咪地就过去了。 皇上说:“我知道有条近路,就是……” 林文定说:“危险?”他还对后宫走水的事情耿耿于怀。 我说:“怕是容易被宫中娘娘看见吧。” 林文定说:“那又如何?皇上是一国之君,难道各宫的娘娘不是人人抱着举案齐眉之意?况且这风雪交加的,宫中娘娘这时候应该都在各自的宫中,怎么会遇得上皇上呢?” 皇上说:“太天真了。” 我也说:“太天真了。” 林文定一脸不解,直到我们在几个公公的引导下,走了穿过御花园的近道,林文定惊恐地指给皇上看:“皇上您看,谨妃娘娘在荡秋千!” 皇上说:“都快下雹子了还荡什么秋千,让她回宫。” 一会儿林文定又惊魂未定出声:“皇上您看,淑妃娘娘在放河灯!” 又过了一会儿,林文定拉着我的袖子,对皇上说:“皇上您看……” 皇上说:“我看不见。” 不带轿辇,我们仨脚程还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流春亭,宫女立刻把软塌茶点都端进亭子里,我们欢欢喜喜地进去了,端着热茶吃着点心,皇上很满意,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我觉得我爹到底还是疼我的,亏着皇上年纪小,若是到了先皇那儿,哪有这等好事?皇上自幼长在先皇膝下,恐怕玩伴都少。 林文定对皇上的亲民尤其感动,热泪盈眶表示毕生一定为皇上当牛做马,才能报答皇上的垂怜之意。 林文定表态了,我总不能不表态吧,我刚开口:“皇上……” 皇上说:“免了,一会儿有人来你们站着就行。” 窗外飞雪絮絮,银装素裹,在芙蓉纱上点点如落英,亭内暖意融融,林文定说:“这等场景,让微臣想起微臣小时候和族中兄弟过年家宴时的景象。” 皇上问:“你们小时候都做些什么?” 林文定目光炯炯地说:“和族中兄弟登高游历,曲水流觞,偶尔还前往山间拜访大儒,吟诗作对。” 我说:“和雍王他们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拿弹弓打世家府门口的琉璃瓦。” 林文定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皇上突然开口:“好玩儿吗?” 7 7. 我干笑:“都是小孩子瞎胡闹……哪比得上皇上您行事威肃,让人望而生敬……”我猛地想起我信口开河不小心把皇上亲哥哥给骂进去了,连忙道:“都是我瞎胡闹。” 皇上笑了笑,没说话。 林文定憧憬地说:“皇上儿时一定十分可爱。”他父兄不在京城,没能长在天子脚下,颇有遗憾的样子。 林文定你脑子没坑吧?这样的马屁你也拍? 我说:“是啊,皇上天资聪颖,勤学刻苦在宫外素有美名。” 皇上说:“我儿时也没什么,不过是经常借我二叔的光,能出去抄抄别人的家罢了。” 皇上他二叔是已故的礼亲王,在刑部做事。我擦了一把冷汗,说:“皇上刚正不阿,年纪轻轻便跟着礼亲王严惩招权纳贿之徒,铁面无私,英明果决,实在是……” 皇上说:“看到喜欢的就随手拿回来了。” 我说:“您的就是先皇的,先皇的就是您的,想拿就拿咯,有什么大不了的,能被皇上看上是他们的荣幸,林舍人你看我说得对吗?” 林文定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转而向皇上说:“皇上,社稷为重,史书有云,朝廷行事苟不自正,何以正天下?” 我说:“史书还说呢,成远算者不恤近怨,任大事者不顾细谨。我们皇上有魏晋之风,林舍人何必太过紧张?” 正文 第七章 林文定这个读书人看我这样信口黑魏晋,脸都白了。 皇上看了我一眼,说:“听说多年前我二叔府前一个飞檐上的鸱吻,被人用弹弓射了下来。” 我连忙道:“是雍王干的!” 开春竟有好几天都这样过去了,宫中除服不久,臣子还没摸着新皇上的脾性,怕是要紧一点的折子都想挨过年关再上。我和林文定陪皇上在流春亭里喝茶吃点心,时不时有富贵险中求千里迢迢从御花园过来的嫔妃求见,皇上就撵我出去对付,我一掀帘子那些妃子看着是我脸都绿了,“回去吧皇上不见!” 林文定还妇人之仁说:“弱质女子,冒着风雪来这儿款款情深实属难得,皇上为什么不见?” 我说:“皇上见了她,恐怕她回去的路上就被人套麻袋了。” 林文定听不懂,皇上不置可否。 第二天大朝,大清早皇上在含元殿召见群臣,我和林文定品阶不够,窝在角落里。第一排站着韩太傅,他向林文定露出了慈爱的微笑,林文定对他露出了敬慕的微笑。第二排站着我爹,他对我露出了威慑的笑容,我对他露出了有本事你来打我啊的笑容。 皇上在朝上拔擢了几人,又扣了几人的月俸,敲打了几个不安定的臣子,中规中矩,总算是在歌舞升平中结束了大朝。我沾着墨水一会儿就写完了,抬头看对面林文定,好家伙,一本大学都快被他写出来了。 大朝结束,各位大人纷纷一边八卦着退朝,韩太傅把林文定拉到一边笑吟吟不知说些什么,我爹把我拽到一边劈头盖脸用笏板揍了我一顿。我笑眯眯地问他:“娘在家中还好吗?大家还好吗?勤哥儿还好吗?” 我爹气呼呼地吹着胡子说:“你个小兔崽子,还知道关心你爹娘!” 我大哥最近陟了小军机,也荣列朝臣中,拉着我爹说:“爹,你就别生三弟的气了,三弟虽生性顽劣,可绝非不知轻重之人。”他转身给我台下,厉声说:“还不赶紧去皇上那儿,还得让皇上等你吗!” 我连忙对大哥感激地一拱手,溜了。 几天后群官休沐,左右史十天一沐,然而皇上身边不可能两个人都不在,于是我和林文定轮换着休。晚上林文定连哄带赶让我回去,生怕我多在一天做了佞臣把我们的皇上带坏了。我求之不得,当下就递了牌子出宫去。 我刚出宫,半路就被人截下了,雍王他们哥几个早就听到了风声,非要拉我去落凤楼贺我这么久还没被皇上杀头。 几个人举着酒杯敬我,说:“你这几天在宫中和皇上朝夕相处,快跟我们说说,皇上如何?待我们哥儿几个入了朝,也好拍拍皇上马屁才行!”众人哄笑。我本想说皇上好说话得很,想了想又咽了下去。我现在也算是行走宫中,这句话说出去,不知第二天就会传到谁的耳朵里。好说话对一个皇帝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评价,这说明皇帝耳根子软,软弱可欺,臣子摸清了皇上的脾性,就要爬到皇上头上来了。我眼珠子一转,擦着汗说:“伴君如伴虎啊。”众人又齐声笑。 雍王笑着说:“阿轻好不容易休沐了,还说这些干什么。”这时一楼大堂突然飘来一阵琵琶声,我们扶着栏杆纷纷往下望,大堂正中正坐着一个女子抱着琵琶。“今日是绿云呢!” 京城子弟,哪有几个不喜欢小姑娘的。只不过雍王不用说了,剩下几个,也都是正经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弟,天子眼皮底下,家教规矩着呢,不敢上青楼,不敢捧戏子,只能可怜巴巴在酒楼里偷摸看看小姑娘。还是雍王最知道我,弹琵琶的姑娘中,雍王喜欢白芷,我最中意绿云。 大家坐在位置上推杯换盏,雍王道:“看来还是我最讲义气,原本绿云是不来的,可是我花重金和别人换的!” 这时有人说:“诶诶,你们觉不觉得,绿云姑娘的杏眼,就有点像一人!” 雍王说:“像谁?” “你们瞅着,像不像雍王?”大家哈哈大笑。雍王有一点儿杏眼,但是人高马大的,倒不明显,与其说像,不如说他们就是要找他乐子。 这时有人敲着扇子,笑吟吟朗声说:“若说像,不如说更像永安公主。”永安公主是皇上同父异母的妹妹,我似乎儿时见过一次,小孩子还没长开,哪来杏眼不杏眼的。 我转头望去,说话人我不是很熟,只知道是陆家人,字昭明。同雍王有不少来往。他今年考中了进士,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为人又有些放浪不羁,去过我家几次,很得我爹这种中规中矩文人的喜爱,恨不得和他同辈相称。 陆昭明把堂堂一个公主和歌女相比,这恐怕是开国以来前所未见。场面有些尴尬,我走过去,打哈哈说:“不如说,昭明兄给我们指条明路,这永安公主我算着也有十七八了,养在深宫人未识……” “我前些日子同家慈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正巧永安公主也在。”陆昭明笑着回答。 我都忘了,这小子也是皇亲国戚。 雍王乐呵呵地问:“永安可好?” 陆昭明含笑点头。 8 8. 第二天我娘拉我去上香,说她在宝华寺捐资印了三百本《法华经》为我平安归来祈福,非要我去还愿不可。我说:“我又不是筑长城,哪来那么多九死一生。” 我娘用绣花绷子打我,“胡说什么!你就是不懂其中利害!阿轻,你都几岁了?还这么不稳重!” 我烧了香磕了头,寺中长老非要拉我看相,说我耳白过面,两眼有神,将来贵不可言。我娘忙说小家小户的,只求平安顺遂,一家团圆罢了,然后红光满面又捐了一次香油钱。我心想,三百本《法华经》都捐了,不贵也得贵啊。 和我娘在宝华寺吃了素面,正打算走。我突然瞧见街边小摊上在卖那种人面竹做的毛笔,最小的比幼儿的小手指还细,偏巧上面镂空雕着几个时兴的吉祥纹样,虽不精致,刀工却利落得很,还颇有野趣。我停下来看了看,心想,我大侄子过几年也要启蒙了,他抓周的时候抓了笔,我何不连蹴鞠一起送我大侄子,我大哥大嫂一定也十分开心。 正文 第八章 我挑了一支上面雕着狮滚绣球的,那小狮子憨态可掬,大小又十分适合幼儿,我正准备买下,又看见一支上有青云得路的,我记得林文定的砚台也是这个花样,何不送支给他好做对,也不枉他让逸竞劳之情。送了林文定,不好意思不送皇上,毕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怕皇上心里对我有意见,于是又拿了一支螭龙穿莲的。 小贩说:“一共二十文。” 我说:“说好的一支五文,怎么又要二十文?” 小贩说:“客官您眼力见真好,那支螭龙穿莲,用的是番禺羊毫,自然要贵一些。” 我说:“就十七文吧,你少唬我,如果是真的番禺羊毫,你怎么才卖十文?” 小贩连忙说:“好好好。” 见了我大哥,又在家吃了顿饭,第二天寅时一刻,我准备进宫,看见我爹正在前厅坐着喝茶,也真够会折腾下人的,这三更半夜,喝什么茶。我默默过去行礼,“爹。” 我爹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说:“行了,你去吧。” 我先和林文定碰了头,再去紫宸殿给皇上请安。路上林文定止不住地唧唧歪歪,“昨天皇上赏了我一盒五色糕点呢。”“你是不知道,昨天查出浙江漕运那事儿,皇上雷霆震怒,雷厉风行派人过去了呢。”“对了,皇上昨天还问起你。” 我停了下来,“问我什么?” 林文定一脸天真,“问你在起居注怎么写他的。” 我冷汗直冒:“你说了啥?” 林文定说:“我又没看过你写的,当然不能欺君咯。” 我默默擦了擦冷汗,心想,以后也千万不能让林文定看到,他这个叛徒,皇上还没勾勾手指呢,他就能把我祖上三代供出来。 到了紫宸殿请了安,又去和太后请了安,最后皇上还是去了上书房,我和林文定跟着。 趁着没人注意,我把袖子里的青云得路拿出来,准备递给林文定。皇上突然回头,问:“袖子里藏着什么?” 我心一惊,连忙跪下,心想,皇上莫不是已经对我有点小意见了,怎么这也能注意得到?还好我另有准备,不然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林文定卖了。 我从袖子里掏出另一支毛笔,陪着笑:“启禀皇上,微臣昨日在宝华寺为皇上祈福,特意求了一支由宝华寺大方丈开过光的毛笔,据说这位方丈时常云游四海,十年才回一次宝华寺,开光十分不易,微臣斗胆,想将这支毛笔进献皇上。” 我满嘴信口开河,深知这皇上打小就没出过什么门,对这种凡间的俗物半点认识都没有,你送他金山银山,他都不一定笑一下,这种小玩意儿,反而能讨得欢心。至于什么方丈,什么开光,死无对证,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皇上脸色有点古怪。 我心想,难不成,皇上还真懂宝华寺的事儿? 我心里一凉,满脑子轱辘转着想着怎么编一席话糊弄过去。 果然皇上突然站了起来,张了张嘴,说:“你,你真休沐的时候也惦记着我?” 啊?重点是这个吗?我准备了一肚子吹嘘这毛笔的神奇之处的谎话没了用武之地,“呃,这是当然的。” 皇上说:“来人,赐宋轻一对龙凤墨锭。” 我连忙跪恩,“谢皇上!” 龙凤墨锭是御物,有价无市,我家统共就我爹书房有一对,还是我爷爷传下来了,逢人就要炫耀一下。 这生意不亏啊。 我晚上捧着龙凤墨锭,林文定跟着我转,他们读书人,哪有不喜欢这个的啊,“诶,你说,这墨锭千年不朽,是不是真的啊?” 我说:“千年不朽你我都朽成飞灰了,你还在意它朽不朽?” 林文定哈哈笑,说:“宋兄真有意思。” 我从怀里掏出另一支青云得路,抛给他,说:“送给你玩儿。” 林文定拿着那支毛笔打量了一下,“这不是给皇上的那支吗?不是世中罕见吗?你怎么还有?” 我说:“那支开光了,这支没开光,你随便用用就得了,” 林文定也是规规矩矩家教甚严,也对这种东西稀罕得不得了,第二天真拿来随便用用,还偷偷跟我抱怨,“宋兄,你那笔不行啊,不吃墨。” 林文定这种士子,都是从小用湖州笔长大的,怎么会看上这种乡野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毫做的笔? 我说:“我就是看样子同你那方砚台是一套,送你凑个趣,你还真用了?” 林文定偏偏头,使了个眼色,说:“皇上不也用着吗?” 我偷偷看了一眼,书案上摆着的,可不就是那支螭龙穿莲吗? 两文钱的差距那么大?莫非那小贩没骗我,真是番禺羊毫? 9 9. 那晚皇上批奏折批到了亥时,之前从来没有那么晚过,皇上虽然兢兢业业,可也不像先皇那样勤政勤到焚膏继晷以至于英年早逝,凡事都有规定的时间,什么时辰做什么事情,一板一眼纹丝不乱。不知今日为什么会这么迟。 林文定只带了那一支笔,写得愁眉苦脸的,我想着反正我也写完了,过会儿皇上若是又有什么事儿,我回去再补就行了。我又不像林文定洋洋洒洒就是一大张,索性先借笔给他用用得了。 我抬起头,正想寻个宫女,发现不知道何时开始,皇上正怔怔地盯着林文定看。林文定那笔着实不好写,他挽着袖子咬牙切齿的,一点风流才子的感觉都没有了。我拼命冲他使眼色,林文定无知无觉,还跟那笔在那儿较劲着。 我干咳了一声,“皇上,亥时了,要不要……” 皇上转而望向我,讷讷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一头雾水,只能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听他说。 皇上却住了嘴,摇摇头,突然又露出一丝丝让我搞不明白的苦笑,待这丝笑意消融后,说:“行了,你们先回去吧。” 皇上没去后宫,直接回紫宸殿歇了,我和林文定不用在小西横门口等,也直接回史馆。 林文定说:“皇上今天晚上有点不高兴。” 我没说话,心里想,以后还是少骗皇上一点儿了。仗着自己比他虚长几岁,又在外面浪过一阵子,就把皇上当小孩儿了,可皇上毕竟是皇上,说到底,是欺君之罪啊。我心里涌出上下起伏的不知由来的内疚。下次休沐的时候,我再求求雍王,让他给我几个好东西。 正文 第九章 第二天我和林文定要去紫宸殿,在宫门口被崔公公拦了下来。天还没亮,雪簌簌地下着,宫里再好的灯笼也被朔风扑得明明灭灭。“两位大人,今天请回吧。” 林文定匆匆行礼,道:“今日不上上书房吗?” 崔公公犹豫了一下,才含含糊糊地答道:“太医刚走,说今日让皇上静养。” 林文定露出担忧的神色,道:“敢问公公皇上是怎么了?是染了风寒,还是……” “这个嘛……”崔公公望了望四周,突然又住了嘴。 我回头一看,四妃齐齐整整到了。这天都没亮呢,消息倒走得飞快。不用崔公公说,看来果然这宫中诸位娘娘都不是吃素的,都是名门贵女,不知道太医院和皇上身边布置了多少人。 我们连忙行礼,淑妃瞟了一眼,直接越过我和林文定,对崔公公笑着说道:“崔公公,听闻皇上微恙,还请崔公公行个方便……”她捋下胳膊上一个碧绿碧绿的玉钏,往崔公公手里塞。 崔公公连连后退,道:“娘娘,这可使不得啊。” 谨妃见状,带着侍女就往宫门口冲,被近侍拦下来,“你们凭什么拦我,我要去给皇上侍疾。” 整个宫门口一团乱。知道的知道四妃是来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紫宸殿今天请了秧歌队。紫宸宫偶尔用来接待朝臣,修得金碧辉煌,就是空洞洞的,想必隔音应该不怎么好吧。 林文定皱着眉在一旁手足无措,男女大防,况且林文定还是个书呆子,哪见过几家的妇人? 静妃正提着裙往里走,我一伸手给拦下来了。“静妃娘娘。” “宋大人。”静妃回礼,面色不善。 “我可听皇上说了,今日谁都不见,胆敢怂恿主子不分青红皂白扰皇上清净,妨碍我们翰林院公务,一律杖毙。” 我话音刚落,四周一下子闹触柱的也不触了,撒钱的也不撒了,这下清净了。 四妃陆陆续续回去,我拢着袖子哈着气看着落雪,都开春了,这天还这么冷,真是作孽啊。 林文定悄悄拉了拉我,问:“皇上什么时候说的?” 我打了个哈欠,“假传圣旨,不懂吗?” 第二天皇后娘娘居然真的杖毙了几个宫人,还真给我面子,不过这是后话。 崔公公道:“多谢宋大人。”他也对我假传圣旨的事情闭口不提。 我说:“不敢不敢,只是这起居注……” 崔公公道:“皇上没说。” 既然皇上不让进不让写,那我们也没办法。 我朝着崔公公一拱手,说:“那我们就告辞了,有什么要紧事,还劳烦公公到史馆知会我们一声。” 下大雪,又没有其他事做。林文定在窗前画梅花,我往册子上写皇上今天不舒服不办公,写完后今天就算完了,不知怎么还有点失落。果然人不能太忙,忙成习性,闲下来都不知道做什么好。我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倒了热茶吃点心。还是流春亭的点心最好吃,这里的点心都不是皇上小厨房出来的,寻常得很。 我心想,皇上怎么就病了呢?果然还是昨天…… 这时崔公公推门进来,直接道:“二位大人,快走吧。” 林文定匆匆忙忙收拾,道:“怎么了?是皇上怎么了吗?” 崔公公说:“皇上在上书房了,二位大人也快去吧。” 我问:“皇上怎么又出紫宸殿了?不是还在病中吗?” 崔公公无奈地笑笑。 我和林文定风尘仆仆赶到上书房,皇上已经在批奏折了,太医在外间候着,几个小太监跟着在旁边扇火炉不知在煎什么药,一时间外间挤满了人。 里间皇上坐着,椅子上的软垫换成了大白狐裘,显得他有点毛绒绒的,皇上冲我们抬了抬手,声音有点哑,说:“坐吧。” 我和林文定一左一右坐下,先把刚才的事情记下。我抬眼看了看皇上,见他脸色发白,眼眶红红的,大概果真是得了风寒。 平日里皇上都要召见几个朝臣来训,今天却没有,崔公公被准进了里间,估计是外间人太多了的缘故。崔公公问:“皇上,您昨日说要召见韩太傅,他已经在外头等了。” 皇上咳了一声,说:“让他不用进来了,我择日再找他。” 我心想,君王是要立威的,病容不能轻易被臣子看见,皇上年纪虽然小,这件事却明白得很。 10 10. 皇上身体不适,里间又添了两个炭盆,上书房这才暖了一些。太医那边汤汤水水往里送,人来人往的。我在里间偷偷打量皇上,皇上正悬着手腕批奏折,也许是病中没什么力气,他写写停停的,好在没有注意到我。 我有个堂弟,也就皇上这么般大吧,现在还在书院用功,我婶娘恨不得天天去看他,每次去都又是补药又是鸡汤,还不算平日的点心蔬果,吃吃喝喝的都塞了两驾马车。可惜皇上幼时便立了太子,和太后那边也不得不有些忌讳了,生个病,亲妈老婆什么亲近之人都没来,倒是招来一堆沽名钓誉蝇营狗苟的,也真是有点可怜。 我趁着去外间抄皇上的方子,拉过崔公公悄悄问:“皇上昨晚是怎么了?” 崔公公说:“别提了,昨晚走到紫宸殿半路,皇上突然说有东西忘了,我本想着叫几个宫人去拿便是,可皇上偏不让,也不让轿辇跟着,自己带着两个小太监又回了上书房,估计是路上冻着了,我们也不好说啊。”崔公公叹息。 我皱着眉,问道:“这上书房可是重兵把守,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能让皇上又折回去?”昨夜我记得我和林文定刚一回屋就下大雪,劈头盖脸的,早起窗台都积了厚厚一层,推都推不开。 崔公公笑道:“这……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是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了。皇上也渐渐大了,我们这些服侍的人,总不能仗着自己有这么一点跟了皇上十几年的薄情,就对皇上的事指手画脚。” 我说:“公公是个明事理的人。” 崔公公说:“不过说句厚脸皮的话,皇上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能在里间伺候着,难免有些忧虑,想请教一下宋大人,皇上今早携了一支毛笔来,是从哪里来的,我看着那做工……不像是宫里的物事吧?” 正文 第十章 我愣了一下,“毛笔,皇上早上从紫宸殿带了支毛笔出去?” 崔公公点头。 我大概知道那毛笔是什么个意思了,莫非皇上昨夜折回去,是为了那笔? 太医送药进去,我也跟着进去了,皇上去一旁喝药,我悄悄伸手捏了捏那螭龙穿莲的笔尖,锋散不尖,连我这样的人都知道用的是顶差的毫,亏他还叫七文呢,当初就该还价五文。 皇上喝完药走过来了,我心下一动,往后退的时候衣袖拂到桌面,那支笔骨碌碌转了几圈,掉在了锦文地毯上。皇上脸色变了变,径直走过来,我连忙跪下,把那支笔顺势踩在了脚下,“微臣该死!” 我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竹节爆破声,心里偷偷笑了笑,这种小玩意儿,本来就不经用,还镂空,这不是存心让人踩吗? 皇上脸色彻底白了,拍了桌子,雷霆震怒,“宋轻!你好大的胆子!” 啊?这明明是我送的啊皇上?你居然为了一支笔,要杀我的头?我又惊又怒,难道搞错了?皇上只是单纯喜欢这支笔? 想到这里我的心都凉了半截,皇上接下来的话让我凉了另一半截。皇上又拍了一次桌子,说:“不想看见你!你去外间去!”可惜皇上病中力气小,没拍出多大声响,崔公公他们一个也没听见,林文定目瞪口呆,然后低下头奋笔疾书。 林文定,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 我定了定神,心想,要冷静,求人不如求己,还是按原计划进行,我还不信皇上真能把我就地砍了。 我磕头如捣蒜,说:“微臣该死,求皇上给微臣一个机会将功补过。” 皇上黑着脸看着我,气咻咻的都要站不住。 我说:“宝华寺另有一位方丈,耄耋之年鹤发童颜好济乐施,周边百姓均称其为活佛,微臣有一支被他开过光的毛笔,乃是名家张遇之作,臣不日叫人送进宫来,将功补过,求皇上再给微臣一次机会!”我嚎着就要去抱他的大腿。 皇上铁青着脸,坐在白狐裘上,说:“够了!” “皇上啊……”我还在苦苦哀求。 皇上张张嘴,扫了一眼林文定,说:“这次就放过你。” “谢皇上!”我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地站起来,心想,诶,又要被我爹少不了一顿揍了。 下午我正琢磨着下次大朝要怎么跟我爹软磨硬泡,林文定突然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那个角度,只看见皇上伏案像是睡了,皇上在病中,精力不济,这会儿外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和林文定又不说话,静得很,还多添了两个炭盆,暖烘烘的,不要说是皇上,就是我,都有点昏昏欲睡了。 偏生皇上硬要办公,我看还不如回紫宸殿,至少比这儿舒服多了。我对林文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径直走过去,把狐裘给皇上轻轻盖上。皇上动了动,没醒,睡得像个雪团子似的。 林文定大惊,赶紧把我拉到外间,悄声说:“怎么不让宫女们进来?” 我说:“这是老祖宗的规矩,无品阶的女眷不能进上书房。” 林文定说:“那太监呢?” 我说:“你瞧着崔公公都在外边了,这是规矩。” 林文定不是京城长大的,没我那么耳濡目染见惯不怪,道:“那万一皇上有个什么需要服侍的。” 我说:“你咯。”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说:“还有我。” 见他不说话,我又说:“你想让多少人进来看皇上睡觉?” 林文定终于懂了。 我搭着他的肩膀,说:“这件事……” 林文定忙不迭点头,忠心耿耿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让外边的人支了个屏风,就说皇上现在心情不好,谁也不见。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假传圣旨了。 过了一会儿皇后娘娘过来看了看,在门口了解了一下情况,就没进去,说让我们给皇上带个话儿,太后那边她会去说的,让皇上不舒服这几天都不用去太后那里请安了。 我心想,我刚假传了一个圣旨,皇后娘娘就来假传懿旨——嗨,她和太后都是一家的,有什么假传不假传的。 11 11. 大朝之后我狗腿子一样跟着我爹屁股后面出去了,“爹……”我腆着脸赔笑。 我爹拿笏板敲了敲我的脑门,说:“又怎么了!” 我说:“我想求您件事儿……” 我爹说:“什么?!你又把谁给得罪了?!” 我抱头鼠窜:“没有没有!我是想向您求样东西!”我扯着他的衣袖不放,“我记得您书房不是有支张遇的丁香笔吗?” 我爹对我吹胡子瞪眼,“那是你爷爷当年寻访三年才求购到的,留给勤哥儿将来上场用!” 我说:“爹,你就赏给我吧!” 我爹对我一顿抽:“你个不学无术的,还想贪侄儿的笔!”他两眼一瞪,说:“莫不是你又想点什么鸡鸣狗盗的主意,说!你想向谁行贿?!” 我说:“皇上。” 我爹大惊,“皇上?!” 我说:“皇上知道了我家有支丁香笔,诶哟您是不知道,皇上可喜欢丁香笔了,朝思夜想,食不知味的,一直求而不得……我这不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吗?” 我爹犹犹豫豫地说:“真,真的?” 我信誓旦旦点头,“那还有假?” 我爹说:“行,我这就回去把丁香笔给你找来,皇上登基不久,需要臣子多多揣摩上意,你能这样替他着想,是好事。”我爹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乐呵呵回家拿笔去了。到底谁才是他亲儿子? 第二天我把笔献给皇上,想着我侄儿莫名其妙就少了支好笔,不如借此机会给他讨个赏,我家门第虽也算是朝中重臣,但宫中有人的不多。先皇不爱赏人东西,额外的恩泽就受得更不多。我大侄子若是年纪轻轻便得了皇上的赏赐,他以后长大了,也好在同辈面前头抬得高些,于是说:“这支张遇的丁香笔,是张遇晚年所做,本是我大哥留以传家,但是感念这笔实在是巧夺天工,寻常人家怕是没有这个福气,微臣想,皇上尧舜禹与,文韬武略,和这支笔,才是正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