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冲 动 何葆国 1 风吹到脸上又冷又硬,山城的夜晚开始显得空寂和寥落,已经没有夏天那般的热闹景象。从圩尾街出来,穿过顶街,进入解放路,一直到南桥广场,路上只有三两个行人,他们投射在水泥路面上的身影好像被晚秋的风吹得簌簌发抖,偶尔一辆摩托车呼啸着飞过,他们的身影便被碾碎了。 散布在南桥广场四周围的大排档,有的正在收摊,有的则是女老板笼着手东张西望,而男老板坐在煤气炉前抽烟发呆。一个叫做大炮陈的男老板忽然被燃烧的香烟灼痛手指,惊乍地从瞌睡中跳起来。“干你佬!”他把快要燃尽的烟头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了一脚。他看见对面长脚那一摊热气腾腾,五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家围着一只火锅张牙舞爪地挥筷举杯。他们在这清冷的夜里制造了一片温暖的噪音,喉咙里响的是热汤吞咽的呼呼声响,嘴巴里响的是混杂的对话和整齐押韵的酒令。 “长脚,你是不是天天烧香,生意总是比别人好!”大炮陈大声向长脚问道。 长脚笑笑,正要答话,摊上有人喊了一声:“长脚,牛肚再来一盘!”他慌忙奔走过去,谦恭地哈着腰说:“牛肚完了,换一盘鸭肝、鱿鱼怎么样?” “就要牛肚,到别人那边弄一盘!”火锅里抬起一双一无所获的筷子,筷子头朝长脚挥舞了一下,几滴汤水便缀上长脚的脸,接着,筷子叭地搁在桌上。 长脚唯唯诺诺转过身,没好声气地从老婆手上抢夺样拿过一只大肚盘,朝大炮陈走去。 “牛肚借一盘。”长脚说。 大炮陈哼哼笑了两声,说:“生意好啊。” “唉,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长脚压低声音说,“圩尾街的五虎将,山城名声人,已经欠账好几百块啦。” 大炮陈呵呵笑着,宽阔的嘴巴发出一股呛人的烟臭,他心里涌上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连声说:“好嘛,好嘛。” 火锅上的热气越来越稀薄,好像升得很高的炊烟,一下就被风吹散了。 现在是深秋夜里12点,黄源水挠了几下头皮,细碎的头皮屑银光闪闪地四处飘落。“我该回去了。”他说着,把扰乱的头发随意地抚平。 “我先回去了。”黄源水站起身。 “你急啥货啊?还有节目呢!”坐在身边的刘志华把他拉下来,眼光在他头发上闪亮了一下,“等下带你去洗头,橄榄街有几个发廊小姐长得不坏。” “你多久没跟大家做伙乐一乐啦?”叶建清递给黄源水一根烟,“不要急着回去,还早呢!” “歹水现在又不是过去,做了大老板,事务很忙啊。”许光平斜眼望着黑鬼鬼的广场,话里带着明显的讥诮。 梁伟东打了一个酒嗝,他有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前边一幢闪烁着霓虹灯的楼房,说:“走,到金三角去唱唱歌!” “不行,我先回去了。”黄源水又站起了身,“我明天还要开店,前天拿来的几架车还没给人家修好呢。” 梁伟东伸出一只手,好像一只鸟栖上黄源水的肩头,在那边蹦跳了几下,说:“唱歌,KTV, 唱唱歌吧……”他的喉咙里一阵浓痰滚动的声响,接着嘴里就发出沙哑的闽南语歌声:“浪子的心情,亲像天顶闪烁的流星……” “歹水,你不用怕出钱,到金三角的费用我全包了。”许光平说。 “谁怕出钱啊?我确实是没闲。”黄源水不高兴地盯了许光平一眼,从裤兜里摸出一叠百元大钞,手指头哗哗哗地搓着,“吃火锅算我请客好了。” “不用你请。”刘志华扭头朝长脚挥了一下手,“长脚,记账。” 黄源水没吭声,动作神速地把手上的钱塞入裤兜里,然后细心地扣上裤兜上的纽扣。 “走啦,走啦。”许光平推搡着刘志华和叶建清,“唱歌去!” “实在不好意思啊,改天我请大家吧。”黄源水对每个人绽放灿烂的笑容。大家看到他脸上左边是大排档白炽的灯光,右边则是金三角酒楼发射过来的霓虹灯的色彩,显得迷离奇诡。当时大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征象。 “行了,你先走吧。”叶建清说。 “不好意思啊。”黄源水努力保持着灿烂的笑容,他快步走到停靠在旁边的本田125, 一脚跨了上去,那样子很像一个准备远征的车手。 “不用你请客,你的钱还是留着到阎罗王那边去开销吧。”许光平恶毒地说。后来他在回忆时说,他这么说完全是无意的,大家都是玩了多年的朋友,难道我会咒他死吗?他感到有些伤心,真恨不得半夜跑到水尖山,把黄源水从坟墓里扒出来,当面向他赔礼道歉。 黄源水的本田125发动了,像哮喘病人一样猛喘了几声,然后向前跑去。 跑出大约二十米的路程,黄源水扭过头来,朝大家笑了一下,同时手也很有领袖风度地挥动一下,这时,恰好有一阵风吹乱他的头发,使他的头发好像在夜空里飘散开来。这就是他们看到的黄源水的最后模样,从此像一道风景时常展现在他们的心里。 “歹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许光平认真地向大家发问,“他才多久没跟我们做伙玩啊?” 没人回答他。 正文 第二章 黄源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边的黑暗里,他的车声也一点一点地远去,就像一缕烟雾抓不住了。 刘志华忽然打了一个寒战,他扭头回望,身后的大排档又有几摊熄了灯,四周围看起来黑茫茫一片,所有的东西好像都心怀鬼胎地躲藏起来。“怎么,怎么……”他的声音有些哆嗦,“是啊,歹水怎么……” “歹水现在是老板啦,不像我们这几个散仙。”叶建清说。 “歹水这鸟人也跟我们来这一套。”梁伟东说。 他们就这样一边朝金三角酒楼走去,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评论黄源水。他们无法想像黄源水此时正心急如焚地朝他开在五卞桥头的摩托车修理店奔驰而去的情形。又冷又硬的风从黄源水的耳边掠过,好像两只螺号呜呜吹响。黄源水一次又一次地加大油门,本田125 在他身子下面像一只鸟,飘飘如飞。今天晚上,张秀容答应在店里过夜,可是梁伟东他们一连call了他五次,他不得不出来,谁知火锅一吃就是大半夜!不知现在回去,张秀容是溜了还是先睡了?说不定怒气冲天,只会给我一个硬板板的脊背,想到这里,黄源水把油门加到了最大。前边奔跑的是车灯的光亮,好像一匹闪光的野马,黄源水已经感觉不到自己骑在车上,只想扑上前边的野马,然后撒蹄冲向自己远在五卞桥头那边的修理店。他在眼前看见了张秀容腼腆而充满挑逗的微笑,不嘛,不嘛,她一边后退着躲闪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剥下纽扣,忽然,张秀容身上的背带裙好像一面旗帜徐徐降落,他的眼睛一下子比摩托车前灯更亮起来。他又看见了张秀容那两只硕大的乳房,好像枝头上的两只雪梨微微摇晃,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他想,只要他伸出手,就能够把它们抓到手里了。顿时,紧握车把的手里涨起一种滑腻温软的感觉,他心里很爽很舒服地呻吟一声。身子下面的本田125仿佛一只疯狂的巨鸟,驮着他向前边一团浓厚的黑影冲撞而去。轰隆, 他好像看到了张秀容黑油油的下身,心里一声锐响,然后一股液体从自己的身躯内部迸射而出。撞上黑影的本田125把黄源水抛了出去,他就那样腾空飞起,在夜空里划过一道扭曲的光亮, 沉闷地掉落在五米外的水泥路面上。他在微弱的呻吟里嗅到张秀容乳房的气息,实际上这就是死亡的气息。 第二天天蒙蒙亮,黄源水的尸体被赶早宰猪的屠夫发现。他的本田125 躺在一部停靠路边的大卡车的后轮下,发动机还没熄火,有气没力地呜呜作响,好像哼着一支挽歌。而这时阵,梁伟东、叶建清、刘志华和许光平还在金三角酒楼的KTV包厢里引颈高歌。 他们不知道唱了多少歌,觉得全中国的歌差不多被他们唱完了。许光平忽然打了个哈欠,说:“干你佬,我还从来没听过歹水这鸟人唱歌呢……” “把他call来。”梁伟东兴致很高地说。 2 黄源水死了。 闻名山城的圩尾街五虎将现在只剩下四将,他们在刘志华的房间里或躺或坐,充满夜生活痕迹的脸上同时充满忧伤,好像阴晦的天空。嘴上静静燃烧的烟头把烟雾飘满房间,使他们的脸色变得缥缈,显出一些不真实的图像。 刘志华家是一座只有一层楼的砖房,他的房间是在一楼平台上加盖的,一出门便是平台。几年来,这里是他们聚会的主要场所之一。平台上四处丢弃啤酒瓶、可乐罐子、烟壳、烤鱼片袋子和快食面袋子,好像一个小小的垃圾场。一只硕大的老鼠从高于平台的别人家屋瓦上跳下来,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跳台运动员,它的前爪落在一只可乐罐子上面,这样它便踩着罐子滚动了几圈。这个场景把坐在门边沙发上的许光平惊呆了,他霍地站起身,说:“你们快看哪!” 梁伟东、叶建清和刘志华懒洋洋地从床上折起身子,从窗口探头出去,可是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眼里全是熟烂的景象。 “一只老鼠,简直成精啦,踩着那只可乐罐子滚动了好几圈。”许光平比划着手说。 大家觉得索然无味,又把身子放倒在床上,许光平挥起的手只好徐徐降落下来,他立即感到今天还想闲聊是不太适宜的。黄源水死了,尽管这一年多来,黄源水和大家有所疏远,但毕竟是多年的兄弟朋友,而且昨晚还在一起吃火锅喝酒!这么一想,许光平的心就被什么咬了一口,发出一种渗血的疼痛。 “真是想不到,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许光平叹道。 “可能,歹水的命受不住钱,”刘志华折起身子说,“而他挣了钱不花,结果就保不住了。” 刘志华的老爸是山城有名的算命仙,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很有同感地把眼光移到他脸上。 “可惜我没叫老货子给他卜一卦,说不定能躲过这一劫。”刘志华说。 梁伟东不以为然地说:“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他掏出一包阿诗玛,每人丢去一根, “说来说去,还是有钱就花,花它一个过瘾,谁知道阎罗王什么时阵把你的小命收去呢!” “听说歹水攒了七八万。”叶建清点燃香烟说。 “现在一千万也没用啦!”梁伟东下床走了几步,眼睁睁地瞪着墙上女影星的乳房,好像在思考着一个严肃的哲学命题,“人一死,什么还有用呢?” 圩尾街的上空又响起黄源水母亲的嚎哭,声音好像刷锅一样尖厉,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凌晨6点半的时候,他们从金三角酒楼回来,还没跨上圩尾街,就听到了黄源水母亲的嚎哭, 身上的酒气被吓跑个无影无踪。黄源水的尸体躺在他家门口的青石板路面上,脸上盖着一张破草席,两只脚露在外面,一只脚只有袜子而没有鞋子。当时他们惊慌失措,回想着这个人刚才还在跟他们一起吃火锅喝酒,现在却躺在了地上,心中的诧异和恐惧是不言而喻的。他们没顾上进门跟他家人说几句,或者看他一眼,就急匆匆跑了。 “走吧,现在去看看他,送他上山。”叶建清说。 “丧礼呢?”许光平摸着口袋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 正文 第三章 刘志华拉开抽屉,抓起一叠钱飞速地搓了一遍,说:“一人两百吧,这边正好有八百。” 大家出了房间,下了楼梯,神色肃穆地向黄源水家走去。 远远看见一口做工粗糙的棺材摆在黄源水家门口,地上搁着一碗堆得满满的米饭,上面还插着一双筷子。黄源水的母亲坐在门槛上嚎哭,脸上没有眼泪,全是纵横交错的鼻涕。两个邻居妇女拉着她的胳膊,她们劝说一句,她就猛烈地干号一声,配合得很默契。看热闹的闲人看来看去,觉得没什么好节目,三三两两地散去,只剩下几个特别有同情心的老太婆在那边叹气、抹眼泪。 黄源水的母亲从邻居妇女手上接过手帕,把脸上的鼻涕彻底清除干净,这时她看见梁伟东他们走过来,不知怎么,心里想到儿子的死肯定和这伙散仙有关,干涸的眼睛立即射出两束仇恨的怒火。 “你们啊,赌伟、光头、三耳、狗清。”黄源水的母亲一一叫出他们的绰号,两支手挣脱了邻居妇女的控制,向他们直戳过来,“是你们害死我歹水啊!” 梁伟东他们愣了一下,发现黄源水的母亲变成一副凶恶而陌生的样子,暴突的门牙里飞溅出点点滴滴的唾沫,好像准备把他们淹死。 “我们都是最好的兄弟朋友……”叶建清和颜悦色地说。 “狗清,你免讲啦!”黄源水的母亲粗暴地打断他,“歹水不跟你们玩,就不会出事啦,都是你们害的!” 那两个邻居妇女有一个正是叶建清的母亲,她生气地接上话头说:“话不能这么说,生死天注定,谁害你歹水啦!”她愤然走去,“阿清,回去啦,来这边干什么!” 叶建清他们有些尴尬,不知怎么说才好。还是许光平上前说道:“要是歹水昨晚跟我们去唱歌就没事了,他偏要回店里……” 黄源水的母亲哇哇地大哭起来,嘴里同时发出含混不清的诅咒。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诅咒叶建清他们,好像他们是证据确凿的杀人凶手。 出现这种情况是他们始料不及的。刘志华几步跨进黄源水家的门槛,穿过天井走到客厅,掏出一包白纸裹住的丧礼放到黄源水的大哥黄源德的手上。 正在发呆的黄源德愣了一下,把手上的丧礼掂了掂,然后塞进口袋里,一声不吭,只是表情淡漠地看着刘志华。 刘志华也没吭声,转身走了。他提吊着心从黄源水母亲的身边走过来,对梁伟东他们使了个眼色。 大家便转身走了。 黄源水母亲的嚎哭和诅咒越发猛烈起来,好像一串爆竹给他们送行。 “歹水注定不是我们一世人的兄弟朋友。”梁伟东幽幽地说。 “算了,别说他了。”叶建清说。 “我们四个还好好活着,这就行了。”许光平说。 3 黄源水的母亲郭美香原来是一个城市贫民的女儿。 郭美香十八岁那年,全中国正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她母亲和小弟先后饿死。她父亲郭先进是漳州打铁巷有名的散仙,这下混不下去了,就带着郭美香搭乘艄排工的木筏从九龙江逆流而上,来到闭塞古朴的山城,准备从这里转道去永定土楼乡村投靠亲戚。那段饥饿、漂泊的日子回想起来恍然如梦,郭美香记得她跟父亲上岸之后,便饿得走不动了,全身的骨肉像纸片一样散开。你走不走啊?跟你老妈小弟一块死去做伴好啦。郭先进咒骂着,硬是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他们沿着一条比较像样的青石板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圩尾街。那时阵,天色快要黑了,圩尾街人家的烟囱一片空寂,没有炊烟,四处飘动的是饥饿的冰凉气息。郭先进鼓突的眼睛在圩尾街人家低矮的屋顶上搜寻着,他忽然发现一只歪斜的烟囱徐徐飘出几缕烟雾,眼睛立即变得炯炯发亮,快走呀,有饭吃啦,他扭头对郭美香喊道。 这户有炊烟的人家便是三十五岁的光棍黄跃鹏,他正在灶上煮一锅南瓜稀饭,忽然看见从外面闯进来两个陌生人,而且后面那个还是一个年轻姑娘,不禁惊讶万分,你们找谁?他抢步上前拦住了郭先进。哎呀,这位朋友,郭先进装作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不认识我啊? 郭美香知道,到处把人认作朋友是父亲的习性,她没想到,父亲拥着那人进了里屋叽里咕噜一通,原来是在做一场交易,而自己正是被交易的对象。那人和父亲从里屋出来之后,眼光变得有些奇怪,好像一个专门贩卖牲畜的行家,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几遍,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饭熟了吧?父亲像是在自己家里,毫无顾忌地从壁橱里拿出一只最大的碗,便舀了满满一碗南瓜稀饭,稀里呼噜地大口吃起来。父亲的声音刺激了她的饥饿,使她的胃壁一阵痉挛,给我一碗……我饿,她顾不上矜持,朝父亲走了过去。别急别急,有你吃的,父亲推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一锅南瓜稀饭很快被郭先进父女消灭干净。郭先进用舌头舔着饭碗,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表情,他说,美香,我们遇上了好心人,就在这边歇一夜,明早再走啦。 半夜里,在偏房睡觉的郭美香忽然发现有人趴在她身上,下意识地向父亲高声呼救,可是没有任何回应,父亲已经带着黄跃鹏的十斤大米和十块钱不知去向。你老爸把你嫁给我了,黄跃鹏在她耳边呼着粗气说,嫁给我你还算是好命,我家地窖里有两筐大米,还有一堆南瓜。也许是因为疲惫,也许是因为大米和南瓜的诱惑,郭美香毫无反抗,黄跃鹏很顺利地剥下了她的衣衫。我老妈真是很有远见啊,说饥荒会来,果真就来了,黄跃鹏两眼射出一种淡绿色的光芒,在地窖里存上一些南瓜大米,还怕找不到老婆吗? 郭美香就这样落户在圩尾街。第二年年底,她生下了黄源德,后来又生了几个先后夭折的女儿。黄源水生于一九七一年一月八日,是她生育生涯的最后一个作品,也是她的代表作。黄源水是在郭美香唾沫里和棍棒下长大的,黄跃鹏几乎不承担父亲的管教任务。孩子会成什么材就成什么材,难道一个捡猪屎的命,你打骂他几下,他就变成状元?黄跃鹏常常在一种理论高度上对郭美香望子成龙的做法表示轻蔑。每当这时候,郭美香就恨不得把赶不上儿子的棍棒敲在丈夫南瓜般的脑袋上。 正文 第四章 黄源水穿开裆裤起便和梁伟东、叶建清、许光平、刘志华玩在一起,旷课、爬树、下河、抽烟、打架、喝酒,结果只念完初中就到社会上闲混,成为一个十足的散仙。去年八月,黄跃鹏肝病而死,黄源水好像幡然醒悟,决心正经做人好好打拼。他托人贷款,就在五卞桥头开起一间摩托车修理店。郭美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了这手技术,修理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春节一下就抛给自己五千元。正当郭美香准备好好享受儿子的成就和孝心,他却把脑浆涂了一地,两腿一蹬,变成水尖山上的一座新墓。 一夜之间,郭美香头发蓬乱,犹如肮脏的鸡窝,两眼暴突,脸上憔悴失血,至少老掉了十岁。她每天坐在当着圩尾街的门槛上,神情痴呆,嘴里喃喃自语:“歹水,歹水,都是你们,害了我家歹水……” 开头几天,过往的邻居和路人还饶有兴趣地看她几眼,渐渐就熟视无睹,从她面前踢起尘土或者纸屑,踢踢嗒嗒地走过去。 天气越来越冷了。生长在路边和石缝里的杂草全被冻蔫了。圩尾街捡垃圾的老童坐在娘妈宫的门槛上歇气,他从装垃圾的蛇皮袋里摸出一张《闽南日报》,像县长一样认真地念道:“明天冷空气下降,希各有关部门做好准备。” 有个挟着公文包的中年人从他面前经过,不禁郑重地看了他一眼,说:“你那是去年的报纸,冷空气前天就下降啦。” 郭美香仍然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几天未经梳洗,她的样子肮脏而又邋遢,好像刚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她开裂的嘴唇像两条蛆虫在蠕动,发出充满恶臭的声音:“都是你们,害了我家歹水,歹水啊,歹水……” 捡垃圾的老童提着蛇皮袋子走过来,他低头在街上寻找垃圾,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样子极其专注。一般说来,冬天是老童的淡季,这是令老童非常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他正想抬头出一口气,前边一只矿泉水瓶子跳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只被人踩扁的天第牌矿泉水瓶子,躺在郭美香的面前,一块青石板的凹缝里。老童快步走去,弯腰把它捡进蛇皮袋子。这时,老童听到郭美香混浊的声音,好像巫婆的咒语一样:“都是你们,都是你们……” “你是说谁?”老童多事地问。 “赌伟、三耳、光头、狗清……”郭美香扳着手指头对老童说,然后又重新说了一遍,“狗清、光头、三耳、赌伟……” 叶建清的母亲曾玉华在自家院子里洗衣服,郭美香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好像一根刺把她刺痛了,她叭地摔掉手上的衣服,高挽着衣袖的双手水淋淋的,也顾不上擦,几步窜到街上来。 “长嘴巴是让你吃饭,不是让你乱说话的,”曾玉华挥起手,就在圩尾街局部地区下起一阵小雨,“自己命中注定要撞死,又不是什么人害他,整天唠唠叨叨有屁用!” “不是你家狗清,我歹水会撞死?”郭美香的声音尖了起来。 叶建清在家里闲呆着,听到街上吵吵嚷嚷,跑出来把母亲拉进家里。“你这不是白费劲吗?”他说。 “我听了不舒服。”母亲说。 “不舒服怎样?”叶建清白了母亲一眼,“不舒服又不会死。” 4 谁也看不出叶建清是一个中学教员。他身高一米七,发型时髦,衣冠楚楚,腰间别着一只传呼机,脸上始终是一种傲视一切的表情。刚刚认识他的人,常常会把他看成卖服装或开金银首钸店的小老板,有时干脆把当作山城的某个“高干子弟”。 实际上,他是一个中学教师。准确一点说,他是一个停薪留职的中学政治科教师。毫无疑问,叶建清的学历在众多的朋友里至高无上,不过,这有时候会成为受到嘲讽的原因。谁也想不到我会考上,叶建清耐心地向大家解释说,高考那几天,我前面那个人是尖子,他无意中把试卷从桌上垂下来,结果让我紧张抄了几天。叶建清说,我也不想念什么大学,可是最后漳州师专把我录取了,我有什么办法呢?叶建清显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样子。 叶建清在漳州师专混了两年,毕业分配到城关中学。第一堂课他是这么给学生上的。大家想念书就好好念,免得以后又考个师专师大,像我这样没出息,如果不想念,趁早回家好了,现在改革开放,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就是当一个散仙也不会饿着,好,下面翻开课本第一页。叶建清的这一番话被学生绘声绘色的传了出去,没几天就传进校长的耳朵。那个姓陆的老校长一听,差点跌破了老花镜。他慌慌张张,如跑敌机警报,一口气跑到叶建清正在上课的教室门前,直等到下课铃响才向叶建清迎面走去,满脸铁块般严肃地说,叶老师,我要跟你谈一谈。 叶建清好不容易弄清楚陆校长的意图,不禁哈哈大笑,无所顾忌的笑声像一群鸟飞过校园的上空。我的笑声把他吓坏了,叶建清后来向他的朋友们说,那真是一个可怜的老货子。一个对山城轶闻掌故了如指掌的朋友笑笑说,如果没有你,那老货子可能还会多活几年。不,叶建清正色地说,你言重了,没有我他顶多只能多活几个小时,他并不是被我气死,而是被迅猛变革的现实吓死。 陆校长死后,学校换了一个年轻的伍校长。叶建清当晚跑到他家,我不想教什么死人书了,你让我停薪留职,我一个月给你一百块,叶建清说着,掏出一叠钞票扔在伍校长面前,他发现伍校长眼睛亮了一下。 叶建清就这样回到圩尾街,和梁伟东他们一起当了散仙,成天优哉游哉,吃喝玩乐。谁也搞不明白他们哪里来的钱,不免猜测他们在走私木村、香烟、黄金,或杀人越货,然而猜测仅仅是猜测,没有一丝半毫的证据,这样便只好长叹一声:唉,这年头上当散仙的,还怕没钱吗? 叶建清的父亲叶德和是一个仕途上极不如意的老头子,夹着尾巴在山城镇政府混了三十多年,直至退休连个副股级也没混上,这使得他的性格变得非常古怪。那天,叶建清告诉他不想教书了,他竟然当场鼓起掌来,劈里啪啦的掌声好像是在欢迎某位领导,好,好,新生事物,好,很好,叶德和瘪着嘴连声地说。 正文 第五章 叶德清家和黄源水家是紧邻,共用一堵墙。黄源水的母亲郭美香天天坐在门槛上唠叨,他在房间里都能听见,觉得她老婆子的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没必要跟她计较太多。没想到母亲跑出来跟她吵起来,这就不能不严加关注,他急忙去把母亲拉进家里。 “人家刚死了儿子,心里难受,你也跟她计较,不是显得水平太低了吗?”叶建清说,“说来,那是我们朋友之间的事情,你有耳没嘴,不必多说。” 曾玉华只顾喘气,没有应声。叶建清也不再多说,咚咚咚上楼去了。今天上午,伍校长派人来告诉他,让他回去教书,说是教育局经过研究,不同意任何教师停薪留职。这件事使他想来有点恼火,他心里暗暗打定辞职的主意。现在, 他一心想着怎样给教育局那个混账局长写一篇精彩绝伦的令人拍案叫绝的辞职书。 桌上摊开着一本稿纸,叶建清已经吸完三根阿诗玛,也没写出一个字。这时,腰间的传呼机又响了。一看还是刚才那个号,后边加了个119的密码,看来不回电话是不行的了。 叶建清出了家门,看见郭美香倚着门框,花白蓬乱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啄,心想,她肯定是唠叨累了,自己早先当教师,一堂课还没唠叨二十分钟就觉得浑身疲软,相比之下,她的唠叨功夫还是高深多了。叶建清正想大步从郭美香面前走过,没想到她猛然昂起头来,好像电影上那种宁死不屈的女革命家,脖子胀得粗粗的,头颅撑得高高的,眼里喷射出不共戴天的怒火。叶建清双腿有些发抖,跳远一样跨出一个大步,三两步走远了。 “都是你们啊,狗清……”郭美香嘶哑的声音像一只狗追着叶建清,“都是你们……” 叶建清大步走到顶街,发现背后的声音没有追上来,狂乱不安的心里方才恢复正常。他看见天成杂货店的公用电话有人在打,是个女的。上穿一件黑色的弹力紧身衣,下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握话筒的手正好撑在玻璃柜上,整个身子向叶建清侧着, 这样叶建清就看见了一幅曲线流动的饱满的侧影。仔细一看,这不是原来教过的学生古小梦吗?有关学校的那一部分记忆立即像结束冬眠的蛇那样苏醒过来,原来,呆在城关中学的一年时光还是有一些值得回味的地方。他看见古小梦身穿一件藕白色连衣裙,袅袅婷婷地穿过操场,她那成熟的气息仿佛给她罩上了一轮光环,叶建清看见她向自己走过来了,脸上带着一种羞涩而大胆的微笑,她的眼眸波光闪闪,分明也是在微笑。叶老师,你好优哉啊。叶老师,你好清闲啊。叶老师,你在做深沉啊。叶建清耳边又响起她小鸟般清脆的声音。“好了,没事了,就这样,bye- bye。”忽然,古小梦搁下话筒,朝他转过脸来。他发现一丝惊疑像一道涟漪掠过那张俊俏的脸庞,随后脸上便如一朵花徐徐绽开。 “叶老师……”古小梦话里带着一种激动的欣喜。 “还叫老师,我都不好意思应你了,”叶建清笑笑说。 “听说你下海,发了大财啦,是不是真的?”古小梦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叶建清。 叶建清发现这双眼睛比两年前更加成熟和富有魅力,他自嘲地说:“我下什么海啊?在街上当散仙罢了。” 在漂亮女人面前自嘲,这一直是叶建清的爱好,而古小梦偏偏喜欢这种随意的不拘一格的谈话方式,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像冬天的潭水那样又清又亮,是从心里真实地流出来的,在她的胸脯上好像有一圈一圈涟漪不断地扩散。 “叶老师也加盟散仙,那么这支队伍的素质显然非同一般啦。”古小梦含笑说道。 叶建清点点头,说:“你现在毕业了吧?” “初中早毕业了,现在念高二年。” 叶建清哦了一声,正想再说几句,腰上的传呼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 “你回电话吧,我走了,有空来我家玩啊。”古小梦挥了一下手,干净利落地转过身子,旋起一股小小的风,吹上叶建清的脸。 叶建清在那瞬间感到一种眩晕,一种芬芳而美好的眩晕,他心里耸动了一下,他想他就这样爱上了古小梦,真是又奇怪又迅速的事情。 “哎,哎,电话费,跛脚天成从店里拐出来,指着古小梦的背影喊。 叶建清摸出一张拾圆钱塞进他手里,说:“一块算。” 拨通了电话,原来是许光平在Call他。许光平在电话里用责备的语气问道:“你是怎么啦?” “没有啊。”叶建清顿了一下,“我还在睡觉。” “我现在西坑,本来想叫你一块来。”许光平说,“赌伟昨晚赢了五千块,晚上7 点在金三角请客,就这件事。” 叶建清看见古小梦的身影在街角那边消失了,顶街的景象立即变得粗俗而又丑陋,他有气无力地对话筒说:“知道了。” 5 许光平嗜睡,最长的记录是接连睡五天五夜不起床,最后还是一泡尿把他逼了起来。当然,倘要几天几夜不睡觉也是可以的。这种反差使他整个中学时代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初中毕业考那天,他竟然在考场上美美地睡了一觉,监考老师叫醒他时,所有的同学都已交卷,而他的卷子仍然干干净净,结果他连毕业证书也没拿到,这在日后成为他的一块小小心病。 许光平睡觉的时候,一般人是很难叫醒的。所以橄榄街的白皮在床头叫了他六遍,都只听到他均匀甜美的鼾声。白皮想把他的被子掀开,可是他裹得很紧,好像一层铁甲穿在身上一样。想来想去,白皮只有这么一手绝招了。 不好意思啊,白皮心里说着,挥手在许光平脸上刮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叭的一声,在房间里震荡起一片微尘。 许光平的右眼慢慢张开一缝,接着左眼也睁开了,他发现是橄榄街的司机白皮,一部浓密的胡须在他的头顶上像一丛杂草摇晃着。 “光头,你真能睡啊。”白皮说。 “干你佬,你怎么进来的?”许光平裹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正文 第六章 “你妹开的门。”白皮说,“跟我走一趟西坑。” “你先出去,我穿好衣服再说。”许光平从被子里伸出裸光的胳膊,朝房门挥了一下。 “你又不是小姐,真多事。”白皮在椅子上坐下来,得意地摸了一把胡须,“我还稀罕看你那三两重的家伙?” 许光平一向裸睡,他把裤衩拿进被子里,两脚熟练地蹬上,然后下床一件一件地穿衬衫、纱衣、长裤、夹克。 “又有什么事?”许光平眯着眼问。 “西坑有一车木材,我想运出来。”白皮给他递上一根烟。 许光平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白皮是个走私木材的老手,常常请许光平为他押车,因为许光平跟木竹检查站的人很熟,事成之后许光平总是能够得到不少的好处。 “我们现在就进西坑,玩一玩,傍晚再出来,你看怎么样?”白皮点燃了打火机,满脸媚笑地凑近许光平。 “现在不抽。”许光平吹灭他手上的火,想了想说,“好吧,跟你去玩一玩。” 许光平和白皮一起走出了圩尾街,他忽然想到把梁伟东、叶建清他们叫上,到西坑也可以多几个玩伴。 “行,把你的朋友叫上,女朋友更好。”白皮嘿嘿笑着。 许光平便在橄榄街的公用电话打了梁伟东的传呼。梁伟东很快回话说,他赌了个通宵,挣了五千多,现在正准备回家睡觉,晚上到金三角请客,让许光平也通知一下刘志华和叶建清。 可是刘志华和叶建清迟迟不回电话,许光平的耐心有限,就和白皮上车走了。 西坑是一个距离山城十五公里的小镇,公路穿过唯一的一条大街。大街后面是杂乱无章的矮房,黑压压直向山脚那边蔓延。 白皮把东风车停在公路旁边,对许光平说:“走,去玩玩,放松一下。” 许光平看到大街上有公用电话,又给叶建清打了传呼,好不容易等到他的回话。 他们走过大街,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低矮的房子、青石板路、腐沤冰凉的气味,这些情况很类似圩尾街。突然,斜刺里唧唧哼哼跑过来一头小猪,从许光平的裤管擦过去。许光平想要抬脚踢它一脚,它已经颠颠晃晃跑远了。 “干你佬,乡下到底还是乡下。”许光平弯腰擦了擦裤管,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来自山城圩尾街的优越感,这样小巷在他眼里就变得更加破烂不堪了。 白皮说:“我有个朋友开了一间发廊,到那边洗洗头,乡下还没有卡拉OK,只能这样了。” 好像这是白皮的过错,他的脸上充满了歉意,压低声音说:“你要‘打洞’也行,很安全的。” “干你佬,我又不是花猪。”许光平起脚踢飞了一支烟壳,烟壳划过一道弧线在前边一间小店的门槛下掉落。那就是白皮所说的发廊,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外国女人的半裸体照,两只眼睛大得有些吓人。 白皮推了许光平一把,说:“都什么时代啦?少来这一套。” 许光平暧昧地笑了一声。他没想到他的命运从此转了折,但日后回想起来对当时的心态已经没有具体的记忆。 白皮好像是回到自己的家里,自然大方地推开玻璃门。当面是一只大镜,架子上密密麻麻摆着洗发精、定型剂,两粒色灯朦胧发着光,一种发廊特有的洗涤品气味芳香刺鼻。 “黑鼻,黑鼻。”白皮喊了两声。 里间走出一个圆圆脸的小姐,她一见是白皮,就笑眉笑眼地说:“白皮找黑鼻,嘿嘿。” “你们老板呢?”白皮问。 “到山城去了,怎么?”圆圆脸的眼光越过白皮,一下落到许光平身上,“先生,洗头吗?” 许光平发现圆圆脸的眼睛向自己眨了一下,那眼睛也是圆圆的,透出无尽的风情。 “这位是我老板,你要好好招待。”白皮扭头用闽南话对许光平说,“湖南来的小姐,还可以吧?” 圆圆脸嘿嘿笑了两声,操起半生不熟的闽南话鹦鹉学舌:“湖南来的小姐,还可以吧?”说着,牵起许光平的手往椅子上坐去。 “你就在这边玩,我先去看看木材,过阵子来叫你吃饭。”白皮说。 许光平想喊住他,但他已经开门走了。 圆圆脸给许光平披上毛巾,干硬的毛巾硌着他的脖颈,使他不舒服地扭了几下脖子。 “先生,你是第一次吗?”圆圆脸的声音甜甜的,好像加了超量的糖。 许光平心里笑了笑,往圆圆脸的脸上抬起一只手,一下就摸到她的鼻子,那鼻头也是圆的。 “先生,怎么?”圆圆脸俯在他耳边说,“到里间去吧。” 许光平觉得圆圆脸嘴里发出的气浪很刺激,好像一根羽毛,就这样把他的欲望撩拨起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手搂住圆圆脸的腰,一手往她的胸脯摸去。原来她的乳房也是圆圆的,许光平不由莞尔一笑。 两人相拥着走进里间。里间暗乎乎的,飘荡着一种腥酸的气味。许光平讥诮地说:“看来你的生意很好啊。” 圆圆脸的眼睛在黑暗中亮着,她转身把门关上,揿亮了一盏橙红的小灯,对许光平说:“快脱。” 许光平觉得圆圆脸在橙红的灯光里显得朦胧而美丽,全身烘烘地发热,好像连血液也变得滚烫了。 圆圆脸三下两下脱光了衣服,动作之神速令许光平咋舌,他正想好好看一下她的裸体,一道微红的白光闪电一样劈了过来。圆圆脸把他扑倒在钢丝床上,吱扭一声,两具身体往上弹了一下。 许光平觉得圆圆脸的身体像是一堆温软的棉花,把他整个人淹没了…… 这时,门被粗暴地踹开,许光平以为是白皮,骂了声干你佬,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全身不禁打了一个激灵。 6 刘志华外号三耳,因为他右耳朵的耳窝里长了一片薄薄的赘肉,类似第三只耳朵。 许光平给他打传呼的时候,他正在水尖山下一个叫作王侯的村庄里。他是用自行车载父亲来这里的。跟父亲的关系融洽亲密,这是刘志华与众不同之处。 用车把父亲载到王侯之后,父亲便要刘志华先回去,但是刘志华说:“我想看看你怎么给人算命。” 正文 第七章 “有什么好看?”这个山城著名的铁嘴仙斜着眼说,“你什么都能学,就是不能学这个。” “你好像从来没给我算过命。”刘志华说。 “你的命不用算也是好命。”铁嘴仙说。 这时,刘志华腰间的传呼机响了。铁嘴仙笑笑说:“你那伙散仙朋友又在召你了,快回去吧。” “肯定是光头在Call,没事。”刘志华不在乎地说。他推着自行车和父亲走在村路上,地上的衰草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很轻。他忽然觉得很久没有和父亲走在一块了,小时候,常常让父亲牵着手走村串寨,现在父亲走在自己的身旁,足足比自己矮了一个头,显得那么矮小瘦弱,岁月甚至把他原来挺拔的脊背拧弯了。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前,母亲生下刘志华没几天,因产褥热而死,是父亲一个人又当爸又当妈把刘志华拉扯长大的。记不得是哪一年的春节,父子俩冷冷清清吃完年夜饭,街上爆响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父亲的脸色蓦地变得惨白,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不安地抖动起来。阿华,他站起身,好像很艰难地说了声,然后一扭头开门走了。刘志华呆呆地坐在椅子里,他听见父亲的大脚踩响圩尾街的青石板,向传来鞭炮声的那一边咚咚跑去。刘志华想起面目模糊的死去的母亲,泪水涌满了眼眶,喜庆的爆竹变成一个少年心中悲伤的音乐。忽然,门被父亲的肩膀顶开了,父亲双手捧着一把捡来的鞭炮,喘气中透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说,阿华,很多还是有芯的呢。刘志华看见父亲的衣服上甚至头发上缀着鞭炮炸碎的纸屑,好像刚钻出枪林弹雨一样弹痕累累。父亲额上的一块血迹吸引了他的眼光,原来是鞭炮炸出来的,鲜血渗出皮肉,蜿蜒地往下流淌。这里还有呢,父亲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鞭炮,有的没芯,我可以帮你拈上,这些够你明天放一个早上吧?刘志华愣愣说不出话,眼前只有父亲的血鲜红鲜红地闪亮…… 这么想着,刘志华心中的感慨犹如惊涛拍岸,推着车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算了,你回去吧。”父亲发觉了他的落后,回头说。 “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来载你。”刘志华说。 父亲咧嘴笑了一下,说:“说不准呢,说不定不回去呢。” 父亲的这句话刘志华后来才明白是有涵义和暗示的。 告别父亲,刘志华踩着自行车往圩尾街方向跑去,心里想什么时候把自行车换成摩托车,那就方便了,想去哪里,就是呼的一阵风,又快又潇洒。 路过顶街的天成杂货店,刘志华下车打了个电话,对方回电话说,打传呼的人留长发,矮胖胖的,早就走了。刘志华想那无疑是光头许光平了,他一向留着长长的头发(可人家偏偏叫他光头)。 “三耳,最近做什么生意啊?”跛脚天成讨好地问道。 刘志华给许光平打了传呼,也没应他,眼睛就在烟架上搜寻起来,自己伸手取下一包红塔山,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说:“你这是假的吧?” “没的事,我从来不卖假烟。”跛脚天成语气肯定地说。 刘志华把烟丢在玻璃柜面上,说:“你这烟从云霄进的,百分之百是假烟,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 跛脚天成眯眯笑了,眼睛陷落在厚厚的眼睑后面,说:“你还真有两下子。”他弯腰从货柜下拿出一包红塔山,“这就是真的啦。” 刘志华拿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承认它的真实性,掏钱买下了。“怎么还没回话?”看见静静卧在一只小铁盒里的电话机,他禁不住自言自语。 正想点一根烟,电话机铃铃响了,刘志华抓起话筒,听见一个男子威严的声音问道:“你是什么人?” “干你佬,连我你也听不出来了……”刘志华骂道,这时话筒里传出许光平的嘶喊:“我被西坑派出所抓了,快来……”接着那边咔哒搁下了话筒。 刘志华愣住了,他一时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个玩笑,但不管怎样,还是应该问个清楚。于是,他接连给梁伟东和叶建清打了传呼,十分钟之后,他们都还没有回话。 怎么回事?刘志华心里焦急了,两人都不回话,这种情况是不多见的,他慌忙蹬上自行车,朝梁伟东家奔去。 7 梁伟东吃过晚饭,像一个志在必得的大将军出征了,回到家里已是次日上午8点。 通宵狂赌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好像只是一场小感冒。这一趟赌场设在麦子街苏立章家里,他的手气很不错,大概十二点左右,就把苏立章的赌本全部缴获,接下来又歼灭了顶街的林宗仁。这一趟的强劲对手居然是橄榄街的黄少峰,原来黄少峰常常是 第一个退场的,今天你没想到吧,老子前天拜了三坪祖师公,他洋洋得意地瞟着梁伟东。梁伟东没吭声,在打牌时一声不吭是他的好习惯。他熬夜的脸色好像被花花绿绿的扑克牌映照得光怪陆离,眼睛始终灯泡一样闪闪发亮,照射着自己手上的牌。在旁观战等着吃赢家点心的苏立章和林宗仁出门拉了一泡尿,麦子街的鸡叫了,好像出于对寒冷的畏惧,叫得有些虎头鼠尾。黄少峰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节节败退,一连输了五盘,他红着眼睛说,赌大一点,一盘两百元。结果,他又连输了三盘,最后一盘只给梁伟东一百元,口袋掏光了。梁伟东把开始变皱发软的扑克牌洗成一叠,轻轻丢进桌下的废纸篓,那里面有半篓他们用过丢弃的扑克牌,隐藏着他们无数次厮杀拼搏的战史。上街吃点心啦,苏立章伸着懒腰站起身。忽然黄少峰一把拉住梁伟东的手,不行,再来几盘,他的眼光显得很蛮横。梁伟东轻轻拿开他的手,笑了一下,你都没钱了,还赌什么?苏立章不满黄少峰的做法,说,规矩一点嘛,吃点心去啦。 他们走上街时,天已蒙蒙亮了。地上好像下了霜,看去灰茫茫的一片。林宗仁缩着脖子,嘴里发出对天气的咒骂。圩尾街捡垃圾的老童提着一只蛇皮袋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们的后面鬼鬼祟祟像是一个老特务。黄少峰回头呵斥他,别跟着,我们又不屙屎。老童不卑不亢地说,我跟你们这么久了,你们也不扔一点东西。梁伟东从口袋里摸出半包阿诗玛,丢在地上,老童像是狗见屎,欣喜地扑了过来,他一把抓起那半包阿诗玛,嘴里发出一声兴奋的唿哨。 正文 第八章 梁伟东请苏立章他们在羊妈街的大排档吃猪肝小肠面,最后每人还吃一碗猪腰。擦着嘴告别时,梁伟东感到头重脚轻,脚步轻轻飘飘的,好像是踩在虚幻的云层上面,整个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往墙壁撞去。半路上,腰间的传呼机响了,唧唧唧的响声使他吓了一跳。 原来是许光平在Call,梁伟东让他通知兄弟朋友们晚上到金三角喝酒唱歌。赢了钱便到酒楼狂欢一夜,这已是多年不变的规矩。 又看到自家那座破旧颓败的老厝了,梁伟东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情。那老厝在圩尾街是最糟糕的,当街的墙开裂出一道口子,整面墙已经呈现出向街上坍塌的趋势,一根碗口粗的木头拐杖一样拄着它。梁伟东几次想过用赌赢来的钱把房子翻修一遍或者拆掉重建,但是很快取消了这种念头。父亲好逸恶劳,父母亲长期的不和斗殴,两个姐姐出嫁前的相互攻讦,这一些使他从小就对家庭生活感到失望和厌倦。有一阵子,他天天做梦发了大财,然后天天住在星级宾馆里。 母亲苏金菜是圩尾街有名的悍妇,这时她尖厉的叫声又在圩尾街的上空响起了。多年以来,它是圩尾街的主要噪音之一。有时候,梁伟东恶毒地想到,那么可怕的叫声,遭人强奸也不过如此。而实际上,母亲每一次的发作无不因为鸡毛蒜皮,甚至仅仅是因为看着父亲不顺眼。说来,父亲梁德根是圩尾街懒汉的集大成者,梁伟东从记事起,就看见他天天在家里睡懒觉,然后起床等着吃饭,然后剔着牙又上床睡觉,他几乎没有出门做过一天的正经事。 苏金菜的叫声之后,接着是一声勺子敲鼎的响声。她舀起一勺猪潲水准备向梁德根泼过去的时候,梁伟东正推门而入。苏金菜的手在空中停住,抢先向儿子说道:“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老爸?整天只吃不做,还嫌早饭没菜。” 梁德根坐在桌前呼呼呼地喝着稀饭,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说:“那只母鸡不是还在生蛋吗?早饭煎个蛋也好,天天榨菜,我都吃怕了。” “能有饭让你吃,你已经要拜谢天公祖啦!一分钱也没赚回家,每天都是吃我的,我有金山银山也让你吃光了,你还算个男人?不如去死好了!”苏金菜看了儿子一眼,愤愤地把勺子里的猪潲水倒了一半回鼎里,留着另一半伺机行事。 梁伟东绷着脸往楼梯走去,说:“你想泼就泼,你们的事我不管。” “你们姓梁的这个家我受够了。”苏金菜抬头对儿子说。“你不用威胁我,我手脚还能做, 大不了我就住到两个女儿家去。这世人给你们梁家做牛做马,小心我下世人报复你们。” 梁伟东懒得跟她多说,上楼开了房门,直往床铺走去。因为头昏脑涨的缘故,床铺看起来倾斜得比平常厉害,似乎人一躺上去就会往下滑落。越走近床铺,腿脚越没有力气抬起来,梁伟东像冲线的短跑运动员一样扑向床铺。就这样好好睡它一天,晚上再到金三角狠狠吼它一个天翻地覆,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房门上橐橐橐响着,响几声停了,停一下又响几声,畏畏缩缩的,梁伟东不用看也知道是父亲,根本不想理他。但是梁德根很有耐性,敲敲停停,半天不肯离去。 梁伟东从床上跳起来,厉声吼道:“怎么啦?你手痒是不是?” “是我……”父亲怯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谁不知道是你!除了你这个懒鬼还会是谁!”梁伟东走过去把门拉开,恨不得在父亲那猥琐肮脏的脸上抽一巴掌,“怎么啦?” 梁德根的身子好像是在发抖,他抽动着鼻孔里的鼻涕,朝儿子伸出一只女人般光洁的手,声音哆嗦地说:“你……有钱吗?” 梁伟东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纸币,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往他的脸上掷去,然后怦地把门摔上。 “好,好,你睡……”梁德根的声音充满感激与讨好,他把贴到脸上的百元纸币小心地揭下来,恭敬地折了一折,无比珍惜地放进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然后十分了不起地昂起头,咚咚咚走下楼去。 梁伟东迷迷糊糊睡着了,在睡梦里他看见了黄源水。黄源水和撞死那天一样,穿着一件从石狮买来的夹克衫,皮笑肉不笑地说,赌伟,你真是山城的一颗赌星啊。梁伟东伸手想要拍他一下肩膀,他却倏忽不见了,眼前变成刘志华的脸。 “哎,你看见许光平没有?”刘志华摇着他的肩膀说。 梁伟东知道梦只是短暂的一瞬,现在面临的是活生生的现实,他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说:“他告诉我说要去西坑……” 刘志华便把刚才电话里听到的喊声复述一遍,梁伟东两眼猛地睁大,脚在地上蹬上臭烘烘的皮鞋,立起身说: “敢是真的被抓啊。” 刘志华点点头说:“光头这个人,说不定真的……” “走,去打电话问问!”梁伟东果断地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一种神奇的力量霎时注入梁伟东的身体,他精神焕发地和刘志华出门而去。 通过圩尾街吴美英卤鸭店的公用电话,梁伟东找到了大姐夫的表弟即西坑派出所副所长魏三明,证实了许光平刚被他抓获不久。他们在电话里无法详谈案情,梁伟东放下电话,向刘志华说:“光头这鸟人,果真是出事了。” 8 许光平的思想意识里还从来没有“出事”的概念,他看见警察突然出现在面前,全身打了一个激灵,更多的是因为难堪。一个姑娘全身裸体压在自己的身上,这终究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 让许光平欣慰的是,虽然皮带被圆圆脸解开了,但全身上下还是衣衫完整。要是自己也光着身子,那不知道该有多么难堪!他迅速推开圆圆脸柔软的身子,站起身,扎紧皮带,同时向警察发出友好的微笑。 “少年家,很爽啊?”这个叫作魏三明的警察充满嘲讽地问道,脸上一条斜斜的刀疤在橙红的灯光里显得触目惊心。 许光平掏出一包红塔山,可是手指头抖抖的怎么也抽不出一根烟,这种情况是极为少见的,他索性把封口全部撕开,然后快捷地向警察敬上一根烟。 正文 第九章 “少来这一套。”魏三明义正辞严地呵斥,“今天算你倒霉,栽到我手中来了。” 许光平越看越觉得魏三明很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凶蛮的口气使许光平心里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只能给他保持着笑脸。“玩一玩,还没开始呢……”许光平说,好像是责备魏三明打断了他的好事。 圆圆脸见事不妙,已经三下五下把衣衫穿上,正想偷偷溜出去,被魏三明喝住了。 “想溜啊?干你佬,给我在那边站好!”魏三明转头对许光平说,“少年家,你完啦。”他咧嘴笑了,脸上那条刀疤好像也在笑,大笑,狂笑,声音非常古怪。 许光平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全身不禁暴起鸡皮疙瘩,他不得不使出秘密武器,问道:“你认识王田根、吴秋光吗?” 王田根、吴秋光分别是县公安局副局长、县政法委副书记,事实上,许光平说出这两个人的姓名,对他的处境更加不利。魏三明原来是县公安局内保科任科长,因为得罪王田根和吴秋光,前不久被贬到西坑派出所当副所长。他从许光平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名字,笑得更厉害了。 “王田根是我表叔……”许光平很郑重地说。他摸出打火机想点烟,只见一道白光飞来,好像是一只暗镖,原来是铐子,咔嚓,铐上了他的手腕。“你别开玩笑!”他的眼睛瞪大了,打火机怦的掉到地上。 “谁开玩笑!”魏三明止住笑,绷紧脸说。“嫖娼,劳动教养一年,罚款两千元,有你的好戏看了!” 许光平的脸顿时憋得通红,真没想到会这样,这简直太意外了!他用另一只手去掰铐子,焦急地说:“你快放了我,别开玩笑!” 魏三明转过身子,拉着铐头往外走去。许光平叫了一声,不得不跟着他走。 “还是老实点。”魏三明警告说。 许光平想像着那个该死的白皮或者那个混账的老板黑鼻突然从天而降,把他解救出来,可是没有!走出了发廊,街上只有几个狂喜不已的看客,他们激动万分地呼朋唤友来共享眼福。许光平觉得魏三明纵容他们这种嚣张的做法,是一种极大的卑鄙。为了避免更大的耻辱,许光平不再哼声,顺从地跟着魏三明走过小巷,在看客们幸灾乐祸的议论声中向派出所走去。 西坑派出所是一座陈旧的围院平房,看来先前是某个大地主的住宅,围墙的墙头依旧插满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表明着地主在防卫策略上的蠢笨。 魏三明像牵着牛一样把许光平牵进派出所,他的神情透着一种洋洋自得和一种不可告人的快感。派出所四五个房间的门洞然敞开,但是悄无声息,犹如骨灰灵堂一般静寂。这种静寂给许光平的感受便是寒冷,他的嘴唇在不知不觉地哆嗦。 “少年家,你惨啦。”魏三明说着,把手铐的一头扣在窗棂上,“先歇歇吧,做个思想准备。” 魏三明出了房间,向廊道的一头走去。接着许光平就听到了他撒尿的声音,丁丁东东,像牛一样持久。在这种令人恶心的声音里,许光平想这可能是一个变态的家伙,连撒尿的声音也充满挑衅的意味。 “你先放了我。”许光平对撒完尿走进房间的魏三明说,“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你知不知道嫖娼是犯法的事情?”魏三明拉了一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来,刀疤脸上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你知不知道我在发廊外面守候多久了?你知不知道我多久没抓到嫖客了?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天手脚痒得厉害?” “你说吧,你要多少钱?我给你。”许光平认真地说。 “钱?你有一百万吗?你想收买人民警察?我告诉你,我今天不喜欢钱。”魏三明说。 “那你想怎么样?”许光平有些害怕了。 “你搞妓女,我搞你,把你搞臭!”魏三明眼里发出寒光,直盯着许光平,“什么单位?姓名?” “我没单位。” “没单位?”魏三明原来还以为他是哪个政府部门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当散仙啊?” “是,我是山城散仙,圩尾街的许光平。” “我怎么不知道山城还有你这么一个散仙,看来你也是太没名声了。”魏三明干笑了两声。 “王田根是我表叔……” 魏三明霍地站起身,一手把背靠椅推倒在地上。许光平的这句话再次激怒了他。“什么王鸡巴根!难怪有你这么一个鸡巴亲戚!你去告诉他吧,让他再来调我,最好把我撤职好了!” 许光平这下明白他错了,就好像在赌博中想要出奇制胜,谁知却出了一张臭牌,心里顿时冷冰冰的。 “少年家,你惨啦,”魏三明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我这人铁面无私,你就是抬出县长的神位,也救不了你啦!” 许光平忍受着魏三明冰凉粗糙的巴掌在脸上的拍打,心里算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想,如果拍到第十下,他将不能再忍受,飞起一脚踢破他的裤裆。但是这时候,腰间的传呼机唧唧唧响了。 魏三明眼疾手快,一把从许光平的皮带上拔起传呼机,看了看号码,向桌上的电话机走去。 “干你佬!把传呼机还给我!”许光平骂道,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魏三明拨通了电话,威严地问:“你是什么人?” 许光平猜想那人肯定是自己的兄弟朋友,急忙大声嘶喊:“我被西坑派出所抓了,快来……” 魏三明咔哒一声,把话筒重重地挂下来,绷紧脸向许光平走去,抬手便是响亮的一巴掌。 叭! 许光平听见脸上发出声响,心里发出声响,全身每个部位都发出声响。 叭!叭!叭! 许光平的嘴唇咬出了血,右腿积聚着力量,随时准备出击。 “你想踢我,”魏三明有所防备,往后退了几步,在裤头上解下电警棍,“你踢啊,你怎么不踢了?你最好把我踢死,让我也当一回烈士。可惜你还不是李小龙,你还没这个功夫。我要踢死你就太容易了,就像捏死一只臭虫。你这个散仙,你这个社会渣滓!” 许光平看见电警棍好像一节黑甘蔗,一点一点朝他的下巴逼过来,他想像着被电警棍击中的情形,脑袋恐惧地往后仰,突然脑袋碰到了窗棂,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 正文 第十章 魏三明手上的电警棍戳到许光平的下巴。在他的叫声里,魏三明哈哈大笑。 9 刘志华和梁伟东开着一部借来的摩托车进入西坑镇的时候,他们好像都听见了许光平暴烈的叫声。 “你听见了吗?”刘志华问。 “听见了。”梁伟东说。 刘志华加大油门,从公路拐下一条小巷,往派出所的方向呼啸而去。行人见他们开得飞快,慌忙退避边侧。一只失群的雏鸡躲闪不及,细小的身躯被车轮碾成了一片肉泥。在刘志华和梁伟东心里,朋友的惨叫声一声声响起。 摩托车冲进了派出所的院子。魏三明不知什么人,走出了房间,一眼就看见表兄的小舅子梁伟东,心想这小子还顶会跑的,刚刚来过电话,现在就到了。 “三明,”梁伟东亲热地挥一下手,迅速跳下摩托车,朝魏三明走去。人走到他面前,烟也抽出来递到他面前了 “我不抽,”魏三明生硬地说,“他是你什么人?” “我们都是圩尾街的,最好的朋友啦。”梁伟东说着,眼睛往房间看去,因为房间光线暗弱的缘故,只看见许光平模糊的身影,好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 刘志华锁了摩托,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径直往房间走去。 “哎哎,你干什么?”魏三明拦住他。 “看看朋友啊,”刘志华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又不是你家灶房,你想闯就闯啊?”魏三明瞪起了眼。 梁伟东朝刘志华使个眼色,急忙好言安抚魏三明:“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位朋友不大懂得规矩,魏所长,你就别计较了。” 魏三明不屑地哼了一声。 “魏所长,”梁伟东把称呼更换成魏所长,他想这一定使魏三明心里受用,“许光平怎么回事?” “嫖娼,你说犯法不犯法?” “犯法犯法,”梁伟东连声说着,朝派出所各个敞开的房间张望了一下,断定里边没有任何人,也就无所顾忌地把手搭在魏三明肩上,“魏所长,私了怎么样?” “你说怎么私了?”魏三明饶有兴趣地问。 这时,许光平在房间里喊道:“伟东、志华,不要跟那个鸟人私了!要关就关,老子出来肯定跟他没完!” 听到许光平的喊声,廊道上的三个人都愣了一下。在梁伟东和许光平听来,朋友的声音变得那么嘶哑,好像是用尽力气喊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一种不可调和的仇恨。 “你还嘴硬!”魏三明推掉梁伟东搭在肩上的手,怒气冲冲走进房间,“你还没尝够电警棍的味道是不是?少年家,我再免费给你来几下!” “来啊,干你佬!”许光平吐出一口痰,叭地射到魏三明的脚下。 魏三明怒不可遏地从桌上操起电警棍,梁伟东和刘志华跟着进来,眼疾手快地把他拦住。 “魏所长,别这样,有话慢慢说,别这样,”梁伟东紧张地劝说魏三明,脸上发出持久的不自然的笑,“有话慢慢说。” 刘志华扭头告诉许光平:“光平,你不能再说了。” 被铐在窗棂上的许光平,两眼瞪得像是两只铜铃,脸上泛出一种可怕的青色,下巴上有一块淤紫。“我不要私了!坐牢就坐牢,姓许的这世人跟他没完!”许光平挥动着被铐住的手,铐子越来越紧,像一支匕首嵌入了他的肌肤,然而他正需要这么一种疼感,需要它把电警棍袭击身上的麻醉力量从身体里逼逐出去,使自己依旧保持清醒。 “光平,别说了,”梁伟东几乎要哭出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好,你是好汉,你有种,”魏三明挥着电警棍说,“你这世人想跟我没完,你有底吗?我干公安几多年了,山城的歹徒流氓散仙,调教过多少个了,还没人像你这样,好,好,算你是好汉,算你有种!” “赌伟、三耳,你们回去,我不要私了!这鸟人以为披了一身狗皮,就能随便咬我,”许光平暴躁地往空中踢着脚,显得很不理智,“来啊,干你佬,再给我几棍!” 梁伟东和刘志华推着魏三明往后走。“光头,冷静点,求求你啦!”刘志华扭头对许光平吼道。 “魏所长,他头脑不清楚,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梁伟东脸上笑着,话里却带出了一种哭腔,“你千万别……” “赌伟,干你佬,谁头脑不清楚啦!”许光平愤怒地骂道,他无法忍受朋友的诋毁,尽管他也明白他是出于善意。 梁伟东和刘志华小心翼翼把魏三明推到廊道上。刘志华回头走进房间,搂着许光平的肩膀,心一酸,眼里闪亮起泪花,说:“光平,我理解你,忍一忍啊。” 许光平气咻咻地别过脸去,没有吭声。 梁伟东在廊道上压低声音对魏三明说:“魏所长,你看,他真的不清楚,算了吧,给我一个面子。” 魏三明看了一下手表,估计所长、指导员等人到县局开会快回来了,情绪有所和缓,说:“要不是……哼……” 梁伟东摸出一叠百元大钞,塞进魏三明的口袋里,说:“魏所长,感谢啦。” 魏三明感觉到那叠钞票的重量,脸上荡起了一层不冷不热的笑,说:“你的朋友还嫩,想要在社会上混,你还要多教教他。” “主要是是,”梁伟东连声说着,伸手等着魏三明把铐子的钥匙递给他。 “念他是你朋友,还是初犯,哼!”魏三明把铐子的钥匙放到梁伟东手里,转身向廊道一端的尿桶走去。 梁伟东跑进房间为许光平打开手铐,说:“光平,你如果还当我们是兄弟,就别再闹了,回去再说。” 许光平冷冷看了梁伟东和刘志华一眼,没有说话。两人扶着他,快步走出房间,好像是破狱救人,容不得磨磨蹭蹭。 刘志华发动摩托,梁伟东把许光平推上座位,自己也上了车,坐在他的后面。摩托呼的一声,驶出了派出所的院子。 在拉一泡长尿的魏三明扭头一看,只看见一股摩托车喷出的烟,手上的家伙歪了一下,一道尿柱射在自己的鞋子上,他开口骂道:“干你佬,今天便宜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