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公共课无聊至极。我趴着睡了一节课,第二节课只好看着外面发呆。 外面在下雨。 绵绵的秋雨比老师的声音更烦人。阶梯教室高大的玻璃窗上淌着长长的雨痕。教室里热气蒸腾,整个世界仿佛被蒙在一片薄薄的雾里。 所以第一眼看到那个少年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故意站在那里淋雨。 样式古旧的立领白衬衫,鸭舌帽,两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眉清目秀,看打扮像是民国时代的人。这情景,仿佛是一幅湿透了的水彩画。 少年眼睛看着教室里的某处。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坐在我左前方的女生映入眼帘。 钟雅莉。她的名字自然而然地从脑海中冒了出来。然后才记起在学院BBS上见过她的照片,旁边写着“校园之星选拔赛冠军”。 难怪连民国时代的男鬼都被吸引住了啊,这样站在雨里看她。 可惜钟雅莉看不到他——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世界上能看得到鬼魂的人其实不少,只是大家都假装自己什么都看不到而已。我观察了十分钟,发现钟雅莉始终没有往外面看一眼。她在认真地抄笔记,字迹娟秀整齐。 无可挑剔的美人。 我打个呵欠,决定继续睡觉。因为晚上又有得忙了。 “雅莉,程皓的伤要不要紧啊?”刚趴下,就听到正前方的女生这样悄悄地问。钟雅莉举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一声,“挺严重的,医生说至少一个月不能走路。” 声音听起来其实没那么担心。 “其实你可以往好处想的。喏,他走不了路,你去医院照顾他,你们两个也好多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嘛。” 钟雅莉含羞一笑。 我用纸巾捏了两个小纸球塞进耳孔。 但是无法阻止这件事继续蹂躏我的耳朵。 “啊呀呀,大新闻啊,大新闻啊!艺术系的程皓出车祸了!” 放学后的寝室里一片沸腾。我的三个室友对于程皓受伤的事全无同情。她们正在庆幸终于可以有借口接近校草,兴高采烈地筹划去医院探望程皓。 “小蔷你也来嘛!”黎安儿举着新买的裙子在穿衣镜面前比划,“机会大好啊!” 我摇摇头,爬回自己的铺位上,顺便打击她们一把:“程皓有女朋友了呀。” 三个女人的尖叫声几乎震破我的耳膜。 “谁啊!”“太可恶了!”“不可能吧?他不是一直都独来独往吗——” 眼看她们就要把我撕成碎片,我连忙丢出去三个字:“钟雅莉。” “切。”“人家不是还没承认嘛。”“咱还有机会。” 她们丢下我一阵风走了。我乐得清静,翻出纸笺开始抄写经文。 学院地方很小,进出的门口有三个。我抄了三张纸。找艺术学院的朋友确认钟雅莉确实去了医院照顾程皓之后,打伞出去把它们分别在三个门边烧掉。 身份不明的鬼魂出现在校园里。校草出车祸。就算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什么关系吧,小心一点总没有错。 第二天就是周五。 下午放看学,我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几本书准备回家去。走到校门外,两手突然失去了力气,书“哗”地一下全摔在了地上。手忙脚乱地捡起来,前面多了个人。 哦不,鬼魂。 那个在雨中看着钟雅莉的少年。两手抱胸,踮着一只脚,笑得幸灾乐祸。 目光交错。 “果然是你。只有你能看得到我。” 我撇撇嘴,面无表情地从他的身影中直接走了过去。 能看到鬼魂,是因为家族的遗传。 祖上有个叫叶襢的居士,少年时随高僧明慧法师修行,修为十分了的。但是他没有出家,因为把地藏王菩萨那句“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奉为信条。传说他白日度人,黑夜度鬼,功德无量,往生之前留下遗愿,要后人世世代代用功修行,普度众生。 当然现在已经没人把他的话当真。比如我那个好动的爸爸,现在正在和妈妈一起澳大利亚研究当地的野生动物。他赞成吃素,每年都上街参加拒绝皮草的游行,是出于对动物的热爱。 我也对所谓的“度人度鬼”没什么兴趣。平时遇到那些在人间流浪的鬼魂,只要不是骚扰人间或是伤害生者的,我都装作没看见。 我并没有亲眼看到这个民国少年对程皓做什么事,所以愿意放他一马。 但是他显然不打算领情。 跟着我飘进地铁站,飘上地铁,飘出地铁站…… 然后在离我家五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不动了。 祖上普度众生的精神虽然没有传下来,但是普度众生用的法器还是在的。拜这些东西所赐,我家住的小区不论妖魔鬼怪,统统无法靠近。他就像是撞上了一块玻璃那样,整个身影瞬间变成扁扁的一片。 我耸耸肩,看看左右无人,用手势对他说:好走不送。 他在半空中挣扎了一阵,终于愤愤然地飘走了。我有些担心,如果程皓受伤真的是这家伙在捣鬼,保不准他会不会再伤害程皓。毕竟程皓现在还在医院里,而医院并没有我布下的防御。 如果确定是他在捣鬼,就送他去往生吧。想起他撞跌我的书的时候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我立刻下了决心。 但是我显然低估了那家伙的能力。晚上临睡时,我临睡正准备拉上窗帘时被映在窗上的一张惨白惨白的脸吓了一跳。那家伙漂浮在外面的夜空中,阑珊的灯火穿透他的身影,把他整个人照得透亮。他飘在外面笑嘻嘻地做个鬼脸,然后钻了进来。 正文 第二章 他夸张地抖抖手脚,“哈哈哈,老鬼教的咒语还真管用啊。” 我随手抄起挂在床头上的佛珠挡在身前:“你还想怎么样?既然能进得了我家,我烧的几张经文也拦不住你了啊。” 要不是因为上个星期回家的时候把这祖传的防身物忘在家里,也不至于在大街上被这家伙撞掉了书。 他果然被弹飞出去几步远。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才稳住,委屈地擦擦眼角:“你误会我了,我没想要在你们学校里捣乱啊。先认识一下吧,我叫唐云泽,姑娘贵姓?” 我怒:“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他似乎是被我粗鲁的作风吓到了。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抱歉地笑笑,“其实我是想请你帮忙带个口信给程皓。” 我愣住。不是给钟雅莉? “麻烦你告诉他——啊——怎么——” 一声惨叫之后,他消失了。 切。难道那个“老鬼”没告诉他,他们这些鬼魂就算能用咒语强行进入我家的房子也只能呆一分钟吗? 我就是用脚趾思考,也能想出个大概来了。 男鬼唐云泽爱上了钟雅莉。钟雅莉喜欢校草程皓。唐云泽吃醋了,就故意整程皓。但是回想他和我说话的时候又不像是心怀怨愤的样子。所以我猜唐云泽要我传给程皓的话,很有可能是“好好对钟雅莉你要是敢三心二意大爷要你狗命”之类吧。 狗血淋漓的八点档爱情剧啊。 想起唐云泽在雨中看着钟雅莉的眼神,突然又有点同情他。人鬼殊途,钟雅莉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美貌的民国少年深深地爱过她。 上公开课的时候我又看到钟雅莉。但是把教室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都看不到唐云泽的影子。 条件反射地想,这家伙肯定又干什么坏事去了。 钟雅莉依然十分认真地抄着笔记。她写完自己那一遍之后还会在另外一本上也抄一遍。我假装好奇问:“你居然抄两遍?是帮别人抄吗?” “是啊,有个朋友住院了,我帮他抄的。” 趁她课间去洗手间的时候翻了翻那个本子,前面果然写着程皓的大名。我想了想,拿过来在中间的空白页上抄了一段经文——这个送到程皓手里,应该可以防一防唐云泽。倒不是为了做好事,只是想惩罚一下那个私闯民宅的家伙而已。 唐云泽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那张经文一定起了该有的效果。 又一个周末的下午,回家的路上。夕阳下的街道上尘土飞扬人来人往。唐云泽优哉游哉地和我并行着向前飘,中间隔着三四个人的距离。 不时瞟一眼我手腕上的佛珠。 “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家真邪门哈哈家里有人是道士吗?” “喂你看我一眼嘛。” 就快到我家小区的时候,他“嗖”地一下飘到我的正前方,浮在半空中盘起两腿做打坐状,两手合十。 “你不理我就算了。看样子你是信佛的吧?我把我要说的告诉你,你发发慈悲告诉程皓好不好?阿弥陀佛,多谢多谢。” 我依旧目不斜视地向前,他又被弹出去几步。 哇拉哇啦大叫一阵之后挂在前面的树枝上,倒挂着说:“麻烦你告诉他,当心那个叫钟雅莉的女人。她没安好心的,不要上她的当。就这样啦,谢谢!” 不等我赶他,就自己消失了。 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用我那颗阴暗的小心肝揣测一把,突然又觉得唐云泽这一招实在高明。直接威胁程皓让他不许对钟雅莉三心二意也许根本就没用——男生嘛,总是会有点逆反心理的。但是照他这样一说,如果程皓还继续和钟雅莉交往下去,那么就说明程皓是真心的;如果程皓因为这样一句话就疏远钟雅莉,那说明程皓根本不是一个值得钟雅莉爱的人,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让钟雅莉就此死心。 有意思。 本来不管我的事。但是现在我也好奇得很:程皓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他会有什么反应? 就在我正为问谁去要程皓的手机号的时候,手机铃声炸响,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犹豫片刻,接通。那边很有礼貌地说:“请问是叶蔷同学吗?你好,我是程皓,艺术学院的。” 发呆一秒。我反应过来,“是啊。” 程皓居然会主动找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事千万不能让室友们知道…… “不好意思啊,这样突然找你。我有点事想请教你,请问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哦,没事,说吧。” 我的好奇心被推到了顶点。 “是这样的。我最近一直在做奇怪的梦,每天都这样——我听说,听说你对某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很有研究?也许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呃…… 原来我在同学们的心目中是类似女巫或者神婆那样古怪的家伙么。 我无比严肃地回答:“程皓同学,我的知道的一点都不比同学们多。我只能凭常识告诉你这是精神上的问题,建议你去找个心理医生聊聊。” “我明白你的意思。心理医生肯定会告诉我什么压力太大啦哪里受到暗示啦要注意休息啦之类的,但是我想说的是——我觉得我梦到的那个人是真的存在的。他太真实了,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样子。” “梦见的都是同一个人?” “是啊。我想如果我告诉别人的话他们肯定也会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觉得是我的精神出了问题。但是我觉得,你能理解。” 我沉默片刻。我当然能理解。常人连着几个月做同一个梦还梦到同一个人通常有两种情况:鬼魂托梦;前世入梦。 不知道程皓遇到的是哪一种? “要不这样吧,能不能麻烦你到医院来一趟呢?我想把那个人画给你看,但是现在实在不能走路——真是对不起。” 我想了想,反正明天也没什么事,于是答应了。 程皓受伤的程度比我想象的要严重点。他的一条腿上打了厚厚的石膏被吊在半空中。腿上的石膏被各种绘画和签名遮盖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所谓艺术家的作风。 进门的时候,唐云泽倚在门边对我扮个鬼脸:“一定要告诉他啊,拜托拜托。” 床头的小桌上果然摆着钟雅莉抄过的笔记本。 “我是叶蔷,”我走过去,对正低头写写画画的程皓说,“那个人长什么样啊?” 正文 第三章 程皓抬头惊喜地笑,“谢谢,谢谢,你能来太好了。这个——” 他把手里的素描本递给我,正翻开的那页是一副未完成的画。 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是这个轮廓已经足够令我差点尖叫。 程皓伸手过来把素描本往回翻,“前面还有,都是他,你慢慢看。” 厚厚的素描本里画的都是同一个人。鸭舌帽。样式古旧的立领衬衫。似笑非笑的脸。 唐云泽。 “借一下你的笔和本子。” 我对程皓说。他面带疑惑,但还是把本子和那支用来画画的炭笔递了过来。我往门外看了一眼,只见唐云泽还地站在门边,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 我瞪他一眼。 居然敢连着几个月给活人托梦……这家伙是应该去投胎了。 “看你的样子,好像也见过这个人?”程皓问我。 我随手画着,反问他:“你梦到的这个人在梦里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那倒没有,”程皓似乎是很苦恼地用手扶住额头,“其实我梦到我和他在一起玩。” “一起玩?!” “是啊,踢足球啊什么的。梦里的场景感觉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天阴沉沉的,整个世界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褐色的灰……” 唐云泽的声音插进来:“喂喂喂这个真的不管我的事啊!” 回头看,那家伙正在门口冲我用力挥手。 “你要画什么?”程皓好奇地探过头来。我连忙把那张纸撕了下来,折起收好,说:“没事我只是想给朋友写个纸条。谢谢。” 既然不是唐云泽故意托梦,那么程皓的梦只有可能是前世的记忆了。 他前世也许和唐云泽认识。最近因为唐云泽的灵魂整天在他附近飘啊飘,就把他前世的记忆唤醒了。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所以唐云泽拜托我和程皓说的那些话…… 我想了想,扯谎说:“你没说错。这个人我见过。不过也是在梦里。” “啊!”程皓彻彻底底地震惊了,“怎么会这样——” “不过我梦到的内容和你不太一样。”那边唐云泽又在两手合十嘴里不住念叨“拜托”了,我深吸一口气说:“这个人在梦里托我替他带一句话给你。他说——咳咳,要你当心钟雅莉,说钟雅莉没安好心,让你不要上她的——” “当”字还没说出来,突然有股凉意从脚底升到头顶。 “程皓,觉得怎么样?今天我妈妈炖了蘑菇鸡汤!” 钟雅莉。 钟雅莉提着一只粉红色的便当袋施施然走过来。声音温和,笑容可亲,整个人像是童话书里跑出来的小公主。 唐云泽痛苦地两手捂脸,嗖地一下飞走了。 我拼命挤出一个假笑。“我不打搅你们了,你们慢慢聊。” 转身要走,钟雅莉却突然伸出手要拉住我。不知怎的,我全身一颤,毛骨悚然。然而也就是在她的指尖碰到我的手腕的瞬间,她就像被针扎到一样,脸色大变。 她立刻放开了我的手。 程皓有些担心地问:“怎么了?”钟雅莉皱眉恨恨地看我。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先遮掩过去,“没事啊呵呵呵,我先走了,再见。” 钟雅莉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阴森森的。 “慢走。” 我顿了顿,没有回头。 程皓在一个星期后出院。 腿上还打着厚厚的石膏,右手撑着拐杖,钟雅莉在左边小心翼翼地扶着。 去教学路上遇到他们两个。两个室友搀着我,一个仰天长叹“果然是金童玉女无比般配”,一个鄙视地说我“大家都是摔伤怎么人家还能帅得像王子你就像猪头”。 我单脚跳着奋力向前,“你们给我看着点路!” 钟雅莉回过头,朝我俏皮地微笑。 我恨得牙痒痒,然而只能忍耐。 “原来你也斗不过她啊。” 唐云泽哭丧着的脸浮现在脑海中。 我从程皓的病房出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居然就这样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脚扭了,全身都疼得要命。混混沉沉地爬起来,却看到钟雅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前面,手里还捏着一张纸。 我在程皓的笔记本里抄的经文。 在钟雅莉猛地松开我的手的时候,我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她是不是招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毕竟我的佛珠只是用来防御鬼魂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这“不干净的东西”就是她自己。 她把经文甩在我脸上,冷笑:“就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就想和我斗,算了吧。” 临走还不忘用高跟鞋在我的脚上踩过。 我一声惨叫。想爬又爬不起来,幸好有个护士从旁边走过,扶着我去看医生。 自己回不了家,爸爸妈妈又不在,也不敢告诉他们自己受伤了,只好打电话给叶槐求救。 叶槐看到我的时候笑得趴在医院门前的柱子上起不来。唐云泽这时才晃晃悠悠地出现了,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你居然也会拿那个女人没办法……都怪我,都怪我。” 叶槐终于止住了笑,看看左右,正色问他:“什么女人?很厉害的女鬼?” 唐云泽震惊惊地看看我又看看叶槐。我撇撇嘴,介绍:“我堂哥,叶槐。也能看到你的,你说吧。” 叶槐,本校大三学生,上课只是副业,我知道他的主业是偷偷跟着一个和尚修行,家族里难得出现的愿意继承祖训的人。 唐云泽用最快的速度把他知道的都说了。 “她叫索菲亚,十六世纪法国人,从小喜欢画画,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大画家。可惜十五岁的时候死于肺病,她心有遗憾,灵魂就这样留在了她的画室里。一年前程皓作为交换生到法国留学,正好租到了那间画室。程皓在壁橱的夹缝里发现了索菲亚未完成的画稿,一时兴起就把它们完成了。索菲亚把程皓当成知己,立刻就爱上了他——她附在那张画上面跟着程皓一起回来,后来她发现程皓喜欢钟雅莉,就决定附到钟雅莉身上……程皓遇到的车祸,也是她捣的鬼。” 唐云泽说着缩成了一团,“我曾经试过想把她赶走,结果差点被她打得魂飞魄散……唉,只能眼睁睁看着程皓出车祸,看着她以钟雅莉的名义接近程皓……” 正文 第四章 我对着空气冷笑,说:“所以当你发现我竟然能看到你还有办法对付你的时候,你就开始想办法引我去对付索菲亚。你让我给程皓传的话固然是为了提醒他,大概也是想挑起我和索菲亚之间的冲突吧?” 唐云泽在倒退着飘在前面,连连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低估索菲亚了。” 叶槐白他一眼:“不对,是你太高估小蔷了。别看她叫小蔷,其实弱得像只小白兔呢。” 我:“住口!你要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就去收拾她啊!” 叶槐回敬:“去就去!不过要先把你打包送回家!” 那天晚上,伯父打电话告诉了我一个极其不幸的消息:叶槐在市医院住院部楼下被一片梧桐叶叶砸中脑门,昏迷不醒。 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对索菲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自己的疏于修行表示深深地悔恨。 “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无奈中我只能这样安慰唐云泽,“反正索菲亚只是想和程皓恋爱,现在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应该不会再做伤害程皓的事了。” 在学校门口烧的经文已经失效,唐云泽又可以在学校里自由来去了。晚上室友们去上自习的时候,他就会跑过来报告程皓那边的最新进展。 “我担心的是钟雅莉啊。你也知道吧,鬼魂附在活人身上必须用法力抑制身体的排斥,久了以后身体就会损坏。钟雅莉的脸色越来越差,我怕她撑不了多久。毕竟——她才是程皓喜欢的那一个啊!” “唔……这是个问题。” “难道就没什么对付她的办法了吗?对了对了,你家里的大人呢?你伯父——” 我仰天长叹。 “伯父天生胆小,看到个把小鬼都会吓得半死,指望他还不如指望阿呆。” 唐云泽精神一振:“阿呆是谁?是不是很厉害的法师?!” 我打个呵欠:“伯父家的猫。” 唐云泽委屈地看了我很久,幽幽地说:“你们家真有趣。”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比怎么对付索菲亚更重要。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死了还不愿意去投胎?你和程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老跟着他还这么关心他对他了如指掌?为什么他会连着几个月梦到你?快给我从实招来,否则我现在就送你去投胎!” 唐云泽咧嘴呵呵坏笑,“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的身世?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和程皓究竟是什么关系?乖,想办法把索菲亚赶走,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说完立刻失踪,而且坚决地不再露面。 我彻底孤立了。 又过三天,叶槐终于醒转。据在医院照顾他的伯母说,他醒转的时间只有半分钟,期间含糊不清地说了两个字: “丝……呼……” 伯母在电话里担忧地问我:“小蔷啊,你说你哥哥是什么意思?” 我胡扯:“他大概是想吃丝瓜和葫芦了。” 伯母半信半疑,挂了电话。我擦一把汗,叶槐曾经揪着我的衣领恐吓我:绝对,绝对不可以把他跟着和尚修行的事说出去。 但是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去找他师父。 好在因为脚没有伤到筋骨,我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周六一大早我一瘸一拐地出门,换了两次地铁和三次公交车,总算找到了郊区山里的那座小寺院。 那地方不是什么风景区,香客稀少,寺里只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是主持净云法师,小和尚就是叶槐的师父,法号“无争”。 叶槐带我来过,他们都还认得我。两个和尚口诵佛号,齐声问:“明心是不是又闯祸了?” 明心是无争给叶槐取的法号。 我怕他们不肯帮忙,添油加醋地把索菲亚的恶劣行径说了一遍。净云法师拈着胡须沉思片刻,说:“你设法叫那姓程的施主把那女鬼带来,老衲自会设法收伏。” 说了半天,就是不肯跟我进城。我发起愁来——程皓也是个智商正常的大人啊,我要怎么说才能把他骗到那荒山野林去?再说了,要索菲亚这个几百岁的老鬼上当更不容易。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了。我给程皓发了条短信: “想见一见你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人么?明天中午十二点到普贤寺等我。叫钟雅莉陪你一起去,一定。” 程皓有些为难:“不能单独见吗?” 我内心咆哮——大哥你想怎样?!心想反正撒谎都撒了,索性一路扯到底:“因为他想见的是钟雅莉。所以一定要带上钟雅莉,不然你就见不到他!” “哦。知道了:(” 我好容易才忍住没再回复问他那个难过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直到第二天,直到我再次一瘸一拐地跑到了普贤寺,唐云泽都没有出现。 倒是程皓真的来了。脚上的石膏已经拆了,但还是拄着拐杖,钟雅莉仍旧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两个和尚领着我躲在偏殿里偷偷往外看,只见程皓和钟雅莉携手进了前院。程皓茫然地看着周围,大声问“有人吗”,钟雅莉却目不斜视,嘴角带着莫名的微笑。 我总觉得有些害怕,脚上甚至又开始剧痛起来。 “怎么没人啊。” 程皓把周围扫视一遍,说:“咱们去后面看看吧。” 净云面无表情地拈着胡须。他们刚穿过正中的天王殿,无争立刻一阵小跑过去关了山门。净云在蒲团上缓缓坐下,闭目诵经。片刻之后,我突然看到后院响起一阵风声,许多落叶被风裹挟着飞到半空中。无争很快回来,也飞快地坐下诵经。我意识到他们在读的是往生咒,连忙捻住佛珠赶上一起念。三个人的诵经声合在一起,后院的风声也越来越大。我甚至听到了钟雅莉的尖叫声和程皓惊慌的呼救声:“来人啊——怎么了——” 我心中大喜,索菲亚这下可跑不掉了! “叶蔷!你给我出来!”钟雅莉在尖叫中忽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在这里!快给我出来!” 净云低声提醒:“莫要理睬。继续。” 钟雅莉又叫:“你们是不是想连唐云泽一起超度了啊?!” 我停住。唐云泽的声音从后院传来:“救命啊!救命——” 这家伙,怪不得一口气消失了这么长时间,原来是被那个女鬼—— 正文 第五章 我大叫:“大师快停下!”说着往后院跌跌撞撞跑去。只见程皓跌坐后院落满黄叶的石板地上,脸色煞白,惊恐万状地看着钟雅莉。 “叶蔷——”他看到我,又急又怒,“你什么意思!为什么那个人——” 我没空管他,直接从他身边越了过去。钟雅莉站在后院的正中间,身体在向上卷起的风中不住地抽搐扭动。然而她的手里稳稳地握着一条金色的光绳。绳索的另一头就拴在唐云泽的脖子上。唐云泽在半空中挣扎抖动,身影已经彻底扭曲,要不是刚才那声呼救和那顶标志性的鸭舌帽,我铁定认不出他来。 真真正正的“风中凌乱”。 程皓在我身后大喊:“究竟是不是他?!” 我有些惊奇。这小小的寺庙里竟然有这样奇特的地方,能让寻常人看到鬼魂? 眼前的钟雅莉的脚下踏着一整块巨大的黑色石板。石板上刻着一大一小套在一起的两个圆圈;两个圆圈之间刻着密密麻麻的几十个古梵文。我粗扫一眼,终于明白了净云一定要我把钟雅莉骗来的用意。 ——那个圆圈,正是用以超度亡魂的“往生咒轮”。把亡魂圈在中间,再辅以施法者诵读往生咒,便可以令滞留人间的亡魂重入轮回道。 “小蔷——”唐云泽艰难地叫,“救命啊——” 程皓同时大叫:“雅莉!不要伤他!雅莉!” 我回头吼道:“她不是钟雅莉!”一时着急,顾不上脚疼得厉害,径直朝钟雅莉扑了过去。手里的佛珠往她的手腕上一套,她爆出一声惨叫,手立刻就松开了。唐云泽径直飞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半空中。 我的脚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一头栽倒。钟雅莉甩开佛珠,反手一掐,狠狠地扣住了我的咽喉。 “雅莉——”程皓惊慌地大叫,“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想超度我么?好啊,你陪我一起去投胎吧!” “珠……佛珠……” 我奋力挣扎,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看到净云和无争试图要过来拉我,却又在半空中被弹飞出去。身体渐渐失去了力气。我用最后一口气说:“索菲,他,爱的,不是,你——” “啊——你去死——” 她的手上明显加了一把劲,然而又在一声惨叫中松开。 我滚倒在地板上没命地咳嗽。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自己的佛珠正套在钟雅莉的脖子上,程皓则仰倒在地,不省人事,看样子是他把佛珠丢过去的。钟雅莉两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喉咙,一边惨叫,一边挣扎。没过几秒钟,就有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她身上分离出来。 金发,褐色的眼睛,雪白的肌肤,身上穿着一条全黑色的长裙。 索菲亚。 她试图逃走。我缓过一口气,大叫:“别跑!” 唐云泽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死死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她像只从水里被丢到岸上的鱼那样扑打。我立刻扑过去,试图用佛珠把她压住。手才伸到一半,身体腾空飞起。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背后狠狠砸在青石板上。 “你们——超度吧——”唐云泽艰难地说,“我——愿意——” 净云捂着胸口,叹息一声爬了起来。他戳一戳已经昏过去的无争,“叶施主,你来和老衲一起念咒吧!” 那边唐云泽死死抓着索菲亚,鼓励地向我点点头。 “他——”唐云泽的目光忽然落在程皓身上,“上辈子是我弟弟。” 霎那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影子已经在慢慢地变得透明,连声音都变得轻不可闻。 索菲亚在吞噬他的力量。 我鼻子一阵发酸,哽咽着说:“我会告诉他。”唐云泽立刻摇头:“不,不要,永远不要提起我。答应我。快!快点!” 我低下头。两手合十。净云的诵经声也在同时响起。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罪恶,在喃喃的往生咒中一笔购销。风吹起又落下。最后一片黄叶落地时,唐云泽和索菲亚都已消失不见。只有钟雅莉还躺在那里,不省人事。 公共课依然无聊之至。 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绵绵秋雨,我知道那个白衣少年再也不会出现在雨中。 但是我又懒得把目光移开。程皓和钟雅莉就坐在我前方不远处,我只要稍稍把目光移回来,就能看到他们两个旁若无人耳鬓厮磨的情形。 令人不能直视的肉麻。 净云法师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普贤寺超度索菲亚之后的场景简直惨不忍睹,他居然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对着程皓和钟雅莉念了几句佛偈,就自己回去念经了。 几个小时之后,程皓和钟雅莉双双醒来。无争蹲在旁边一脸纯良地叫他们:“施主,施主,你们怎么在这里睡着了?石板很凉,快醒醒!” 程皓很茫然,钟雅莉更茫然。 “这里——” “这里是普贤寺呀。二位施主在寺外游览,说是走累了进来歇歇脚。怎么就在这睡着了呢?” 小和尚人小鬼大,撒谎不打草稿,一双滴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总令你相信他说的全都是真的。 那时我想,难怪整整大他六岁的叶槐会愿意拜他为师啊。 偏殿内,净云捣好了草药给我敷在脚上,“回去过两日再洗掉,伤也就好了。” 我看着外面,有些担心:“程皓他们两个没事吧?” 净云微笑不语。不论如何,程皓后来再也没找过我;偶尔在学校里碰到,他也完全是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当然更没有抓着我问为什么会做奇怪的梦。 看来是什么都忘记了。 也许是净云的那几句佛偈的功效? 叶槐醒来,听了这事,十分果断地说:“忘得好,忘得妙,忘得呱呱叫!” 偶尔想起这事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惆怅。除了我,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个满脸坏笑的少年了吧? 转眼就到我的生日。知道我生日的也就是室友们,她们每次都是随便弄点小东西敷衍了事。所以当我从宿管阿姨手里接过那个大大的信封的时候,觉得有些惊奇。 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居然是一副画。 我只看了一眼,就笑哭了。 画纸的空白处,龙飞凤舞地写着:“叶蔷同学生日快乐!程皓。” 炭笔绘成的唐云泽在旁边得意洋洋地坏笑。 正文 第六章 蔷薇夜之镇魂歌·归去来 黎明时分的医院,安静得格外诡异。 伯母因为患急性心肌炎住院,我和伯父、堂哥叶槐不得不轮流在医院陪她。早上要着赶回学校上课,我没等伯父来就先离开了病房。从住院部楼下出来,就看到医院主楼的急诊科外停满了贴着各种媒体标志的采访车。记者们举着话筒和相机堵住了一个面色凝重的年轻女子在叽叽喳喳地提问,场面乱成一团。 大概是有什么重要人物被送进来了吧? 我忍住凑热闹看个究竟的冲动,本能地捂紧自己的小挎包,从急诊科的后面绕道出去。因为天色太暗,差点在灌木夹着的小径上撞到一个人。我连忙止住脚步,却发觉自己已经踩上了他的脚。 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我的脚穿过了他的脚,径直踩在地上。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退后一步,他随即爆出一声惨叫:“鬼啊——” 然后他就像只泄气的气球一样冲进了布满阴云的天空。 我无语地继续往前。 这年头亡灵满地走就算了,见了人还叫鬼,这算什么事儿啊! 到学校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以后的事了。教室里异常地吵闹,每个人都在歇斯底里地说什么。坐在门边的黎安儿看到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着跳起来:“小蔷回来了!” “啊,早啊……”我本能地闪开躲避周围伸过来的爪子,顿时觉得亡灵比大活人可爱多了。黎安儿率先以饿虎扑羊之势抓住了我的肩膀,两眼发红:“你是不是从第一人民医院回来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黎安儿身后的方小菲一巴掌推开她扑上来:“章少柏现在怎么样了?他醒了没?” “快说呀快说呀,人家都要急死了!” “章少柏?” 那个号称少女杀手让我们全校女生都拜倒在他的西装裤下的偶像剧明星? 我一拍脑袋,他不就是我在急诊科后面遇到的那个亡灵嘛!原来害得医院门前交通堵塞的居然是这家伙。 “是啊是啊,他早上出车祸,有消息说情况很危险,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啊?” 我呆住,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用焦虑而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实在不忍心伤害这些天真烂漫善良纯洁的姑娘们,于是摇头:“我直接从住院部出来,不知道啊。” 她们悻悻地散去。 一个小时之后,正式的新闻在微博上传开:偶像明星章少柏今晨独自开车遭遇车祸,目前依然在抢救中。同学们都松了口气。我暗暗擦把汗,幸好没一时嘴快说他已经挂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章少柏还活着,我早上看到的那个又是什么东西?! 下课铃一响,我就被几个室友押上了出租车,大家挤在一起直奔医院。 打开车门,我倒抽一口冷气。不但记者们都还没走,医院的外围又多了一圈人,有男有女,不少还穿着校服,看样子全都是章少柏的粉丝。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医院大们附近的灌木和树枝上已经挂满了彩色的祝福卡片。 “就说你是病人家属,我们和你一起来探你伯母的病,这样可以进去了吧?”方小菲紧张地搓搓手问我,在她身后,黎安儿和许婷婷合力抬下一只硕大无朋的水果篮子。 结果她们还是被保安拦在了医院大门外。我一个人扛着那只篮子吭哧吭哧地往住院部去,路上居然又遇到了那个亡灵。 真的是章少柏! 章少柏的作品以古装剧居多,我平时不怎么看电视,所以对他没啥感觉。现在仔细一看,才发觉他平时的样子其实挺帅气的。中午太阳大,他瑟缩着躲在一株枝叶繁盛的芭蕉下,小心翼翼地避开直射的阳光。有人从旁边经过,他吓得脸色苍白,抱成一团瑟瑟发抖,连脑袋都埋到了胸前。 可怜兮兮的,简直像只在躲避大灰狼的小白兔! 我放下果篮,撑开了随身带的遮阳伞。等周围没人的时候凑上去用哄三岁孩童的语气对他说:“过来吧,我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抬起头看看我,突然瞪大了眼睛。 “你……你……” 我努力憋出一个微笑:“我们早上见过,你还记得吧?” 他用力点头,看看左右,嗖地钻进我伞下的阴影中。我把他带进住院部,进了大楼,旁边的角落里飞出来一群亡灵围住了他:“咦又有新人了?怎么在太平间没见过?” 章少柏惊恐万状地朝我飞扑过来,整个抱在水果篮子上,怎么都不肯放开了。我没办法,只好带着他一起上楼去。伯父刚刚和叶槐交了班,叶槐看到他,哑然失笑。 “怎么——不是说还在抢救吗?” 章少柏纳闷的看看叶槐,又看看我,再看叶槐,小心翼翼地问:“你们……都能看见我?” 叶槐摊手,我耸耸肩。伯母半躺在病床上,不紧不慢地喝着叶槐带来的汤,“电视上天天见,我可喜欢你演的花无缺了。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章少柏:“……” 我只得耐心和他解释:因为祖上曾经出过一个法力高强的居士,我们家族遗传了通灵的能力,当然都能看得到他啦。那边叶槐上上下下观察章少柏,忽然说:“小蔷,他不是亡灵。” “啊?”我和章少柏异口同声。叶槐伸手在章少柏背后虚晃一下,说:“你看,如果他是亡灵早就被我的护符弹飞出去了。还有,你的佛珠不也是对他没用吗?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是个生魂!” 我和叶槐研究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章少柏一定是在出车祸的时候受惊,灵魂被吓得脱离了身体。他的身体现在还昏迷不醒,肯定是因为灵魂不在的缘故啦。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和叶槐决定帮章少柏回到他的身体里去。我们撑着伞把他送到主楼去。到了那边一看,通往急诊科的通道都有门卫在把守,除了医院的工作人员,谁也不能靠近。我们拐到一个角落里,叮嘱章少柏:“你的身体就在那里面,你自己飘过去吧。灵魂都会认主,你飘到附近就会自动回到身体里了。” 他不安地看看前面,低声说:“谢谢你们。” 下午还有课,我看着他的身影从急诊科紧闭的门后消失,就先撤了。谁知刚坐上出租车,一转眼忽然发现身边坐着一个人。 正文 第七章 居然又是章少柏! 我差点没吓晕过去。 因为车里还有个司机,我忍住了没吭声,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他哭丧着脸,“抱歉又来打搅你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躺回到身体里面了,但是就是回不去……” 我眨眨眼,掏出手机在发短信的界面打字和他对话:“是不是因为你的身体已经死了?” “没有。心电图很正常,创伤主要是在头部,他们正在做开颅手术。我听到一个医生说如果手术成功,应该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透着无尽的绝望。 我有些纳闷,既然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他难道不应该高兴点吗?为什么会这样颓丧呢? 因为想不通他为什么回不到自己的身体里,我决定逃课。 家里的书房里有不少祖上传下来的线装书,上面记载着各种和亡灵有关的奇奇怪怪的事例。我把章少柏丢在客厅,就扑到书堆里去翻去了。这些记载大多是手写稿,有些干脆是用草书写的,我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究竟在写啥。章少柏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了我身后:“你家里真好玩。” 语气比在车上的时候轻松了许多。我看他闲着没事,于是叫他一起帮忙。生魂也好亡灵也好,虽然没有了身体,翻书的力量还是有的。他老老实实地在另外一个书柜里翻,往日平静得像坟墓的书房瞬间变得无比喧闹。 “哇,居然有这种事!” “妈呀好吓人……” “哈哈哈!” “我突然觉得做个自由自在的鬼也不错。咦?” 我警觉地抬头:“有发现吗?” 章少柏看看我,缓缓地合上前面的书,抽出另外一本:“没。”我撇撇嘴,再接再厉继续翻。大概是因为古代医学不发达,人受了重伤之后就会很快死去的缘故,书里关于生魂的记载很少。至于生魂回到身体里的方法,也只有我们早就知道的那个。 我只好安慰章少柏:“也许是因为你的身体受创太严重?等医生们动完手术你再回医院去试试吧。” “啊哈哈哈真好笑——” 看来这家伙已经完全沉浸在那堆笔记里,彻底忘了要回身体里去这回事了。 下午四点,章少柏的经纪人江碧落和医院的主治医师一起出席新闻发布会。医生说章少柏的手术非常成功,现在他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下来;他会被送到深切治疗室继续接受治疗。 我和章少柏一起看电视,发现江碧落正是早上在医院门口接受访问的那个年轻女子。 只是过了几个小时的功夫,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我说你们公司还真奢侈啊,连经纪人都长得跟明星一样漂亮!喂喂喂,我说你和这么个大美人整天呆在一起会不会爱上人家啊?” 一只抱枕飞了过来,准确无误地砸在我的脑门上。 第二天晚上又该我去医院陪伯母,我顺便也把章少柏带回了医院。 在江碧落宣布章少柏的手术成功之后,聚在急诊科外的粉丝和记者们都散去了,医院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叫章少柏再去试试能不能回到身体里,他磨磨蹭蹭地飘过去。我在伯母的病房外和黎安儿她们无聊地发着短信等消息,谁知过了不到十分钟,他又飘了回来,说不行。 我看章少柏脸色不太对劲,决定自己去瞧瞧。他刷地飞过来拦住我:“病房是全封闭的,你进不去。”我撇撇嘴:“那我在周围查探一下,也许有什么灵异的力量在影响你呢?你看这里亡灵这么多,你的灵魂又不在,当心身体被抢走啊——” 我风风火火地冲到楼下,然后在两栋大楼之间的小花园里狠狠刹车。 花园的中心的喷泉边上有一圈圆形的石椅,石椅上坐着个人。 江碧落。 她大概疲倦之至,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手交叠着支撑住下巴闭目养神。她彻底放松的样子比电视上少了些彪悍的御姐风范,显得格外温柔脆弱。 “快走快走。”章少柏已经追了上来,在后面催我。我偏不走,反而上前。也许和江碧落聊一聊会有什么收获呢? “江小姐,你还没回去吗?”我站在两米之外,尽可能轻松地打招呼。她大概是把我当成章少柏的粉丝了吧,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勉强微笑:“少柏情况稳定,请不要靠近打搅,谢谢。” 声音很低,但仍然十分礼貌。我对她的好感嗖嗖嗖地瞬间破表,于是再上前一步,问:“你在这里呆了一整天了,饿不饿?我正好要出去给伯母买点吃的,要不要帮你带一份?” 章少柏极其不满地在我身后嚷嚷:“你够了,她就算要吃东西也会找助理送——啊——走开走开——” 章少柏一声尖叫,我本能地朝他的方向看过去。有几个亡灵从旁边经过,试图拉扯他的衣服。他吓得又趴到了我背后。我只得假装不经意地挥了挥手,那些亡灵便都被我的佛珠弹开。江碧落忽然猛地抬头,警惕地看着周围,仿佛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然后她朝我看了过来,表情忽然变了。 这次我能感受到,她的微笑是真心的。 “附近有吃东西的地方吗?我和你一起去。” 这剧情转折得太快,我简直要招架不住了。我愣愣点头,“嗯嗯,街对面有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可以买到蛋糕和点心……” 十分钟之后。 我和江碧落在咖啡店里相对而坐。店里的灯光比外面亮,把她的两个黑眼圈照得格外清楚。我听到她要点咖啡,我连忙阻止:“医院里有医护人员,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她挥挥手示意服务生仍旧给他上咖啡,然后问我:“这位小姐,我能不能冒昧地请教——你是不是姓叶?” 我大惊:“你怎么会知道!我、我叫叶蔷——” “叶老先生和你是……”江碧落说着望向我的手腕,我终于明白她是怎么知道我姓叶的。 腕上的佛珠,我爷爷生前一直戴着,从未离身。 “在我小的时候,我曾经丢过一次魂。” 江碧落悠然回忆,我差点把喝进嘴里的奶茶又喷出来。原来灵魂出窍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吗? “为什么会丢魂呢?” “小时候在孤儿院里因为不听话,被关进没有窗户的仓库。有只老鼠跳到我身上,我吓晕了。一下子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我到处漫无目的地走,后来就在一个小公园里遇到了叶老先生。他看到我,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我说是,他于是把我送回孤儿院。我刚回到孤儿院附近,就突然地在孤儿院的医务室里醒了过来。因为还是被关着,我没办法再出去找他。在路上他只说自己姓叶,不肯留联系方式,也不肯说他住在哪里。这些年我一直都想找他说声谢谢呢。可是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手上戴的佛珠……” 正文 第八章 章少柏飘在我身边,惊奇地说:“哇塞!原来她念念不忘的叶老先生是你爷爷啊,有意思——哎呀,我说你们家爱管闲事的习惯不会也是遗传的吧?” 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抱歉地笑笑:“爷爷已经去世三年了。” 江碧落沉默片刻,“可惜没能再见他老人家一面。” 许久之后,江碧落突然问我:“小蔷,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我记得在我丢魂的时候,医生说我就像死了一样,心跳和呼吸都很微弱。现在少柏也是这样。虽然我们对外一直都说得很乐观,但是照医生说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就没可能再醒过来了。你说……他会不会也是丢了魂?”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章少柏就嗖地飞到我前面张牙舞爪呲牙咧嘴地恐吓我:“不许告诉她!绝对!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我警告你!” 我无奈地低头:“只是听你这样说,我实在不好判断啊。要不,你带我去病房看看他?” 章少柏像只蜜蜂一样在我身边绕啊绕,我越想越觉得有问题。他反对得越激烈,我就越坚持。江碧落想了想,说:“好,我现在就带你去。” 说是看看,其实只能在病房外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往里看。章少柏的脑袋被厚厚的纱布裹成一团,身体隐藏在被单下,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我 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脑袋撞成这样,章少柏会不会——毁容?! 为了表示我确实不是骗人的神棍,我在玻璃上呵了口气,然后迅速地在起雾的地方画了一个五芒星。透过这个五芒星,可以把病房里不属于人间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可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小蔷,怎么样?”江碧落的焦虑已经隐藏不住了。 “不许说——”章少柏在耳边怒吼。 我冷静地说:“你猜的没错。他的魂确实丢了。” 江碧落长长地吁了口气,激动不已:“所以——如果我们能把他的魂找回来,他就可以活下去,对不对?” 我用力点头。章少柏几乎发疯,咆哮:“不许告诉他我在这里!”我被他吓得不轻,只好违心地说:“但是我也不知道他的魂丢到哪里去了呢。” “没事,没事,只要知道他还在,我们就可以找。”江碧落转过身去,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水光。 这时有护士过来催我们离开。临走的时候,江碧落又回头看了一眼。走到楼下,忽然有个身材高大英俊非凡的年轻男人一路带风地走过来。不好的预感瞬间从脚底涌起,再加上章少柏一直在催我“快走”,我还想八卦一把那帅哥是谁呢,只好说:“碧落姐,我先走了,晚安。” 她很感激地跟我道别。 我转身就走。没走上几步,就听到那年轻那人低声问江碧落:“他今天怎么样?我来陪你。不过我事先声明啊,我不管他什么时候醒,总之我们的婚礼不能推迟!” 江碧落用有些奇怪的语调说:“我答应嫁给你就不会后悔,但是我们能不能晚点再讨论这个?我问你件事,前天晚上少柏去找你了吧?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飞也似的逃走了。 章少柏缠着要看祖传的笔记,我只得再次把他带回家。我家灵气足,他精神十足哗啦哗啦地翻书,时不时发出一声尖笑。我蹲在旁边,无可奈何。 如果这家伙是个亡灵,我一定把他丢到三昧真火炉里烧个七天七夜泄愤! “喂,你家里人呢?”他忽然问我。我没好气地说:“都在国外。你呢,怎么没看到你家人去医院?” 他叹气:“我比你惨一点,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我是个孤儿。” “啊,对不起——”我大窘。 “没关系的。以前也不是很在意,因为觉得有些人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也可以叫做家人吧。”他翻书的速度忽然变慢了。我隐约想到了些什么,于是努力竖起耳朵。 “但是……”他摇摇头,再次像躲避阳光时那样抱成一团,“还是不一样的。” 我试探地问:“你是说江碧落?” 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看,我实在找不到比江碧落更紧张他的人了。 而且江碧落说过她也是孤儿,我不由得想到——难道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他回头看我一眼,用手抱住了脑袋,怎么都不吭声。我的耐心用尽,站起,背上书包一个人去学校。手机忽然响了。江碧落用有些激动的声音说:“小蔷,交警部队的监控录像已经被调出来了。请问你方便过来看看吗?” 我答应她放学之后过去。 章少柏不在身边,说话一下子方便多了。江碧落已经把录像拷贝出来,用笔记本放给我看。她用十六分之一慢速播放,所以我能清楚地看到章少柏的车开进了监控区域。周围一片漆黑,没有任何车辆,然而章少柏的车突然莫名其妙地拐了个九十度的弯,一头撞上路边一座高架桥的桥墩。 “他刚出车祸的时候医生忙着抢救,也没来得及化验血样。所以不知道他有没有喝酒,或者有没有吃过安眠药之类会影响神经的药物。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撞车是为了避让对面的车辆。但是你看,根本没有车开过来。所以我怀疑——” 我和他面面相觑。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我想,也许你能看到有某些我们看不到的力量在影响他?” “没有。”我肯定地说。 想起章少柏缩成一团的样子,问题的答案在心里顿时有了轮廓。 但是我不敢说出口。 章少柏不见了。 我把家里每个角落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那个整天傻呵呵地对着线装书看的身影。 站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想了片刻,我掏出手机给江碧落打电话:“江姐姐,你上来吧,他不在。” 在和江碧落会面的时候,我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江碧落当即说要来我家,然而我拒绝了,因为直觉地觉得章少柏对江碧落可能有些不一样的感情。既然他已经不在,那就没必要再回避。门铃很快响起,我开门让江碧落进来,把章少柏翻过的书给他看:“你看,他这几天在我家,就是看这些书打发时间呢。” “我——可以看吗?” 我去给她倒水:“随便看吧,反正都是些无聊的笔记。”端着水杯走回书房,看到江碧落很随意地坐在地板上翻书,姿势居然和章少柏一模一样。 正文 第九章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假装不经意地说:“你们两个还真像两姐弟啊。” 谁知江碧落说:“说我们两姐弟也没错。” 我不禁咋舌。 原来江碧落和章少柏真的是在孤儿院一起长大的。江碧落比章少柏大一岁,从小相依为命。他们长大以后离开了孤儿院,江碧落在娱乐公司当跑场小妹;而章少柏长得帅又能唱,就在酒吧卖唱。后来江碧落带他到片场做群众演员,被导演看中演了一些配角,结果一路走红。江碧落理所当然地成了章少柏最重要的助手,他们一起打拼,章少柏也慢慢坐稳了偶像剧一哥的宝座。 江碧落总结道:“他这几年过得非常顺利,好角色和大牌代言一个接着一个来,工作也比以前轻松多了,连气色都比以前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总是闷闷不乐。偏偏我又在忙自己的婚礼,疏忽了。如果开车的是我,我绝对不会那么不小心的。” 我撇撇嘴:“也许你说的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吧。” 江碧落黯然低头。我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章少柏对她的感情她肯定不会不知道。只是我也能看得出来,章少柏虽然万众瞩目,却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只看他那个咋咋呼呼的性格,根本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大男孩嘛! 所以她选择了那位成熟稳重的未婚夫。 在医院里,她质问她的未婚夫为什么和章少柏见面,肯定是因为怀疑是她的未婚夫做了什么事以至于让章少柏出了车祸。 我当然不这么想。 这些话说不出口,我只能默默低开始动手整理被章少柏翻乱的书。 爷爷生前曾经整理过这些书,按照年代的顺序在每一本的书脊都贴了编号的标签。我一本本地按顺序放回去,结果发现少了一本。看编号,应该是光绪年间的笔记。 我顿时纳闷:“这些书只有我和少柏动过啊,难道是他带走了?可是他根本就不会有力气带着一本书到处飞啊!” 江碧落顿时振奋:“也许是被他藏起来了?” 刚刚收拾好的屋子又被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江碧落在沙发和墙壁的缝隙里找到了那本书。泛黄的封面上用毛笔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离魂记。 江碧落载我去了伯父家。 叶槐一个人在家。我像土匪一样一阵风冲进去,然后又一阵风冲出来。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阿呆。 阿呆,一只整天眯着眼好像怎么都睡不够的猫。身上的毛是黑色的,胸口和两只前爪上各长着一撮白毛,十足像个穿着黑色晚礼服戴着白手套的绅士。 说起来是只奇猫。三年前的某日,它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拦住了叶槐,咬着他的鞋带把他带到一口井前。井下居然有个被符咒镇压着的少女亡灵,叶槐于是把她放了出来,为她超度。在那之后,阿呆就在伯父家住了下来。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把那本《离魂记》在膝盖上摊开,然后把阿呆的鼻子压过去。 “阿呆,快找找,翻过这本书的人现在在哪里?” 江碧落开着车,难以置信地看我:“我只听过狗能找人,没听过猫也行啊!” “喵——”阿呆极其不满地甩开了我的手,跳到了座椅下。我大叫:“喂,别乱跑——”因为身上还系着安全带,我没办法弯腰抓它。它轻轻巧巧地一跳,居然又跳到了江碧落的膝盖上,两只爪子抓着江碧落的衣服就往她胸前拱! 江碧落再也握不稳方向盘。她匆匆忙忙地拐个弯,勉强把车停在路边。我伸手抓住阿呆的尾巴一把拉回来:“阿呆!住手!不可以对客人无礼!” “喵——” 阿呆惨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我在它脑袋上敲一记:“不许胡闹!”阿呆委屈地跳回我身上,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江碧落匆匆忙忙地收拾被阿呆抓乱的衣领,忽然又看过来。我把阿呆的脑袋转过来,才发现它嘴里叼着的是一尊小小的玉佛,看来是江碧落原来戴在脖子上的。 难道它的意思是章少柏在玉佛里面? 江碧落用疑问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她一定也在这么怀疑。我连忙念咒,然而没有任何东西出现。我叹气:“这玉佛太小,他不可能呆在里面的。”谁知阿呆又凑了上来,对着玉“喵喵喵”叫了几声。我把玉交还给江碧落,她看了一眼,默默地戴回去。我问她这玉和章少柏是否有关系,她点点头:“这是少柏从一座古寺求来的。他说那里的菩萨特别灵,叫我随身带着。” 古寺?我连忙问:“你知道那座古寺在哪里吗?” 江碧落努力回想:“好像是叫什么清凉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阿呆的意思应该是:章少柏现在在和玉佛有关的地方! 而清凉寺…… 想起《离魂记》记载的事,我顿时觉得大事不妙,于是催江碧落赶紧过去。车子迅速地驶离市区,天很快就黑了下来。阿呆大概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蜷缩在我的膝盖上呼呼大睡。窗外的路灯变得越来越稀疏,清凉寺所在的那座山在深蓝色的夜空里显出黑色的巨大轮廓。我仰头看着山顶出现的圆月,转过去问:“碧落姐,我想问问……如果少柏能活下来的话,他会不会毁容?” 江碧落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凝重。 她思考了很久,才长叹一声:“现在的整容科技十分先进,我相信他可以恢复。最坏的结果,大概就是看上去和从前不一样吧。” “如果不行呢?如果他完全没办法再当艺人了呢?他以后要怎么办?”我一口气问下去,江碧落没有回答。于是我用了更直接地方式,问:“他把你当成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到了那种地步,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担心他,照顾他一辈子吗?” 江碧落依然保持沉默。 清凉寺的名字出现在《离魂记》里,当然是因为这里发生过一段故事。 笔记是一位叫叶雍的先人写的。光绪六年,有位少女不愿嫁给父母为她选的夫君,跳井自杀。家人及时把她救起,然而因为在井水中窒息太久,她的灵魂离开了肉体,一直跟在她的心上人身边。谁知她的心上人移情别恋,打算娶一个富家小姐进门,于是少女在心上人身边不停作祟,害得他家鸡犬不宁。那家人于是请叶雍去看宅。叶雍劝少女回家,少女反而求叶雍超度她,让她重入轮回,彻底忘掉负心郎。叶雍当然不肯。那少女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清凉寺每月十五都会举行一次法会,专门超度那些无主的孤鬼游魂,便飞去了。碰巧叶雍也在那里,认出了少女。叶雍用阴阳壶收起少女的魂魄带回她家,喂她服下一枚定魂丹,终于把她的魂送了回去。 正文 第十章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江碧落听,然后说:“少柏本来可以自己回到身体里去的,但是他不愿意。他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应该就看到这个故事了。他藏起这本书,大概就是不想让我看到强行把他送回身体里的方法。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不想活了。” 对章少柏这样表面风光实则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来说,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失去生命中的依靠吧。 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要变成别人的新娘。 也许那次车祸确实只是一个意外。但是在发现自己可能会毁容以及江碧落在自己出事之后依然会嫁给她的未婚夫时,他才彻底地绝望了。 江碧落静静地听着。车里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今天正好是农历十五。他如果真的在清凉寺,那肯定是因为他想要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了。我今天什么都没带,至于怎么挽留他……” “我来想办法,谢谢。”她说着单手掏出手机,拨了个快捷号码。 “少川,对不起,我恐怕没办法和你结婚了。” 从公路到清凉寺的山门前还有很长的一段石阶路。我抱着阿呆和江碧落一路小跑着上去,冲到山门口时,我直接累趴下了。江碧落没有停留,直接冲了进去。阿呆忽然跳到我的肩膀上,“喵——” 抬起头,才发现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点点的萤火。浅蓝色的火像飘落的雪花那样飞到清凉寺的前院里。山寺的暮鼓声声敲击,僧人唱经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我知道,他们正在唱的是往生咒。 法会已经开始了。 我用力地喘了几口气,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艰难地爬进去。月光撒在寺院中的石板地上,清澈如水。僧人们围坐成一圈,中间只点着一点小小的烛火。 “大师!等一等!” 江碧落冲到首座上的主持面前,“我的弟弟,他是个生魂,他,想轻生,但是,我不能这样看着他……” 念咒声停了下来。僧人们齐齐望向江碧落。江碧落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要救他回去,求你们……” 主持颔首,“只是老衲也不知道你的弟弟是否就在此处。这样吧,法会延后一刻钟,你可以用这一刻钟的时间找到他。但是如果他自己不愿意,老衲亦是无能为力。” 我连忙戳一戳阿呆,“快,快找找少柏在哪里!” 阿呆脑袋一歪,又睡着了。我急得半死,抬头看上去,千千万万游魂不断地落在周围,已经完全看不出生前的模样,哪里还有章少柏的影子? 江碧落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那点烛火前,忽然跪下。 “少柏,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不想劝你回去。如果这个世界真的让你那么不快乐,我不会勉强你留下。但是你要等一等,等我,等我和你一起走——” 满天的萤火安静下来。仿佛无数人在瞬间同时屏住了呼吸。 “少柏,你在哪里?” 一点蓝色的火光悄然停在江碧落的面前。我瞅准方向,一跃而起飞扑过去。 稳稳当当地把章少柏吸进了阴阳壶。 事后,江碧落有些纳闷地问我:“你不是说什么都没带吗?”我没事就在那壶上敲一敲,“我这不是为了让你全情投入表演嘛。” 章少柏在里面怒吼:“放我出去!” 半个月之后,章少柏终于醒来。 教室里高兴成一团。据说医院门前再次出现了拥堵的人潮。可惜因为伯母已经出院,我再也没到医院去过。又过了一个月,江碧落开新闻发布会,说章少柏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但是还需要进一步的疗养。这期间章少柏从未露面,媒体纷纷猜测章少柏是不是已经毁容。 他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搭午夜航班去了温哥华,而这消息直到两个星期之后才被披露。据说是有中国游客在温哥华某个小公园里看到一个疑似章少柏的人坐在轮椅里,被江碧落推着在草坪上晒太阳。可惜那人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所以目击者也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章少柏。 娱乐圈每天都有更帅更美型的新人涌进。室友们没过多久又迷上了某部新上映的电影的男一号,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到她们提过章少柏的名字。我偶尔提一句章少柏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呢,她们都笑我落伍。 所以我很后悔把江碧落寄的加拿大牛肉干分给她们了。早知道她们那么容易移情别恋,我还不如一个人独吞了呢! 蔷薇夜之镇魂歌·梦唐 这座城,曾是史上最繁盛的皇城。 传说古城有很多名胜古迹,也听说过古城有很多的美女;但是真正地到这个心目中的圣地,站在屹立了一千多年古塔下,令我震撼的却是…… 我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好多!” 说的不是名胜或美女,而是——亡灵! 长到这么大,我还没在同一个时间里看到数量如此之多的亡灵在大街上溜达——把这场面叫做“百鬼夜行”也不为过。他们三三两两地在路灯下出没,逍遥自在地在拥挤的人群中间穿行,如果不是有别于现代人的服饰,我真要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游人! 等古塔后的音乐喷泉表演开始的时候,我的嘴彻底张成了O型——游客都围在喷泉外拼命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亡灵们却在一束束冲天喷起的水花中嬉戏,弹琵琶的弹琵琶,跳舞的跳舞,简直就像是在过狂欢节。所以当我发现居然还有个小丫头居然静静地坐在水池外看着别人嬉戏时,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她的年纪很小,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脸小小的,一望而知绝对是个美人坯子,头顶扎着两个小巧可爱的发髻,身上的衣服似乎是唐朝的,十分华贵。她并拢两脚斜坐在喷泉广场边缘的一座铜塑人像的肩上,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托着下巴,脸上的表情久久没有变化,似乎完全没有在看眼前这一片欢闹的情景。 然后我就被她吓了一跳。 “你看得到我!” 就在我默默把目光转向舞蹈中的水柱时,小丫头突然飞到了我面前。 “你看得到我!姐姐你看得到我!”她飘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兴奋之极。 “姐姐叫什么名字?要不要我带你玩?姐姐和我说句话嘛!好久都没有人和琪儿说话了,我好闷,姐姐不要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