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瀚海飞雪记卷一:宣城又见杜鹃花 蜀国才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李白 一、猎场刺客 宋域沉最初一段连续而清晰的记忆,是春水一样宛转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低语,叫他“阿沉”,唤他起床,他在温软得如同白云一样的床褥中翻了个身,唔唔嗯嗯不肯回答;一双同样温软的手将他从被褥中抱出来,给他穿上衣服,暖乎乎的毛巾覆在脸上,轻轻擦洗之后,哄着睡眼迷蒙的他喝下一碗带着杏仁清香的奶子。远远的似乎有人在催促,抱着他的那个女子,因了这催促之声,身上那甜蜜温暖的气息,忽然变得悲伤起来。宋域沉本能地伸出双手环抱着她的颈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姆妈”。 但是他终究还是被抱出了温暖的房间,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噤。有人将他从那个温软芳香的怀抱里拎了出来,从他的角度来看,高高地悬在半空中,而且拎着他的人,抓住的是他的腰带,四肢都无从攀附,他惊恐地大叫“姆妈”,耳边听见好几个人在大笑,拎着他的人不满地吼了一句什么——他很久以后才想起来,原来那句蒙古话的大意是说,不能将小狼崽子当家猫养。 随之而来的记忆一片混乱,也许是街道上人太多、房屋太多,而他们这一行人纵马飞驰的速度又太快,同一时间太多的新景象奔涌而来,令得他完全无法反应。 重新鲜明并连续起来的记忆,是将他和身后那个人牢牢缚在一起的厚实布带,颠簸的马背,枯草上的积雪,起伏的远山,迎面而来的疾风,身后的高喝大笑,一张大弓在他头顶张开,引弓的手臂刚劲有力,箭枝破空,随之是一阵喝彩,一名骑士飞快地纵马奔出大队,奔向箭枝飞出的方向,略一弯腰,抄起猎物飞奔回来,将那猎物高高举起,原来是一头红毛狐狸,箭枝自左眼进右眼出,狐毛毫发未伤,四下里立时又是一阵喝彩。 喝彩声中,那名骑士策马过来,将狐狸双手捧上,狐身之上的血腥之气,骑士身上浓烈的酒气与汗气,还有马鼻中喷出的白雾,熏得宋域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却被身后那坚硬得如同铁石一样的胸膛挡住了,一只大手在他头顶揉搓着,身后那个人哈哈大笑,伸出手来拎起狐狸塞进了他怀里。 宋域沉忽然明白——身后那个人,以为他向后退是因为害怕这只被射死的狐狸! 他立时愤怒起来,尖叫着将那头狐狸奋力掀了出去,在周围响亮的哄笑声里,大叫道:“活的!要活的!” 那是他记忆里第一次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在姆妈那个温暖柔软的小天地中,他根本不需要说话,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所以无论姆妈和她身边的人怎样温言软语地哄劝,每天抓紧一切时间在他耳边说话唱歌念诗,他也懒得开口多说几个字。 但是现在,宋域沉本能地知道,他必须得大声说出自己的要求,否则不会有人明白,甚至不会有人理会他究竟想要什么。 而他并没有意识到,当他身处这带着浓烈的汗气腥气血气酒气的一群人之中时,脱口喊出的并不是汉话,而是蒙古语。 孩子的尖叫,让周围的笑声更加响亮,带着宋域沉骑马的那个人,高声发了一个指令,立时便有一名骑士挥舞着套马索奔了出去,在原野上驰骋了一大圈之后,选定了猎物,呼喝着抛出了套马索。 宋域沉微微张着嘴,睁大了眼,专注地望着那名骑士流畅自如、一气呵成的动作。 那是他初次感受到,力量、速度以及对身体的完全控制所带来的那种优美。他还不能准确描述这种感受,却已开始为之着迷。 那名骑士飞马回来,手臂一扬,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幼狐落入了宋域沉的怀中。孩童的小手并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这只挣扎呜咽的幼狐,周围人都在等着看笑话,准备着在这孩子手忙脚乱地被幼狐跳下马逃走时,立刻将这幼狐重新套住。 但是宋域沉一抱住这只幼狐,便不假思索地摩挲着它耳后的软毛,口中呜呜有声,低柔轻缓,若有韵律,幼狐只挣扎了一小会,便开始安静下来,随着宋域沉的安抚从耳后延伸至后背,幼狐惊恐愤怒的呜咽之声也有了变化,几乎有些撒娇诉苦的意思了,连带四只短短的小爪子也牢牢攀住宋域沉的衣服,脑袋更是深深埋进了宋域沉小小的肩窝之中。 周围的人一阵愕然,随之便有人赞叹起来——宋域沉并不明白那些话的意思,却听得懂那赞叹的语气。 他身后的那个人,揉着他的脑袋,得意地大笑。 笑声未歇,宋域沉忽然觉得心中不安,他吃惊地抬头望去,却看见前方一长片的枯草丛忽然掀开,冒出好几个人影,手上都端着一把他后来才知道名叫弩的东西,一篷篷箭枝乱鸦一般扑面而来。 然后他的眼前一黑,连人带狐被压得趴在了马背上,只听见空中箭枝的呼哨声,身后那个人向前低低倾伏着身子,一边挥舞长刀将逼近的箭枝劈落拨开,一边叱喝指令,马蹄声急促紧密,有人惨叫,马儿嘶鸣,刀光霍霍,血腥味四处弥漫。 待到一切安静下来,宋域沉重新坐直,一眼便看见了枯草丛中散落的人与马的尸体,其中一个人,正是最开始飞奔出去捡狐狸的那名骑士。 宋域沉正在发怔,一滴血忽然落在了幼狐雪白的皮毛上,他转过头,看见了身后那个人脸颊上被箭枝擦出的血痕,第二滴血正好落在他的面孔上,尚带着一点温热。那个人伸手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脸颊上的血痕。 正文 第二章 宋域沉伸出手来,想替那个人拭净血痕,可惜人小手短够不着,他挣了一挣,沮丧地发现,除非那个人低下头来,心中一急,忽而叫道:“阿布!” 那个人正警惕地扫视着原野,听得他这声呼叫,立刻低下头来,四目相对,一只小手高高举起,费力地擦拭着那个人脸上的血痕,不过宋域沉很快发现,只用手是擦不干净的。 他得想点儿别的办法。 但是那个人忽然将他紧紧按在了怀中,大笑着道:“摩合罗总算叫我‘阿布’了!” 很奇异的是,从这句话开始,仿佛一扇门突然打开,宋域沉发觉自己从此可以将周围人说的话都听得清楚明白,并且意识到,他有两个名字:在那芳香温软的天地中时,唤作“阿沉”;在这肃杀的原野上时,叫做“摩合罗”。 此时那队骑士已经将目力所及的原野全部搜索了一番,侥幸未死的一名刺客,被拖到了宋域沉的马前。他身后的那个人略略俯下身来,居高临下,审视着地上的那名刺客。宋域沉也好奇地探过头去看。 地上那人喘息着恨恨地叫道:“乌朗赛音图,你今日就是算杀了我,终究也逃不了一死!” 宋域沉身后的那个人说道:“你们这些南蛮子,脑子真不开窍,就算杀得了我,又能怎样?大汗很快便会派出下一任宣州将军,你们还能杀尽每一任宣州将军不成?” 宋域沉听不大懂他们的对话,却听得懂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每次姆妈和她身边的人,逗他说话却不成功时,就会冒出这样的语气来。这让他不知不觉便笑出声来。 地上那人立刻瞪他一眼,只是那恨不能砍他一刀的神情,下一刻便变得如同见了鬼一样的惊骇。 乌朗赛音图将宋域沉的身子挪了一挪,让地上的刺客将那张酷似其母的小小面孔看得更清楚一些:“你们是要连昭文县主的儿子一道杀了吗?昭文是你们那位宣王爷的侄女,按汉人的算法,摩合罗可是宣王的侄外孙。” 地上那人狠狠地“呸”了一声:“鞑子的儿子,不配作宣王爷的侄外孙!” 乌朗赛音图冷冷答道:“孛儿只斤的血脉,比起你们的赵宋皇室,只高不低!不过,你们既然瞧不上,那么摩合罗的阿布,也不需要看顾宣王的陵墓了!” 地上那人语塞,瞪着眼不再吭声,显见得即便是宣王的陵墓,在他心中也万分重要,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乌朗赛音图不再同他多说,直起身来,喝令道:“咱们死了九个人,方圆九里内的村落,尽数给我屠了!” 地上那人大惊失色,拼命挣扎怒骂起来,却被两名骑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拖到稍远一些的地方,便是一刀挥下,踢倒尸体,将头颅挂在鞍边回来复命。 而远处那个九里之内的村落,很快冒出火光与黑烟,哭叫声在原野上传得很远。 宋域沉闭紧了嘴,默默看着,怀里那只幼狐,也安静得不同寻常。 这是宋域沉记忆中最早的血与火,他厌恶这样的野蛮与残暴,却又下意识地强迫自己去面对而不是逃避。孩童与幼兽一般,天生便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这本能让宋域沉隐约明白,如果今日他不敢正视这样的血与火,后果也许更糟糕。 乌朗赛音图大是满意,他一直担心,摩合罗会被昭文县主娇养得如同汉人的闺秀一般不中用,今日看来,小小年纪的摩合罗,不但天生便懂得与野兽打交道,更能够这样镇定地面对着原野上的杀戮,果然不愧是他的儿子,配得上孛儿只斤的血脉,没有被那窝囊废的赵宋皇室的血统给拖累得百无一用。 宋域沉脸上与手上的血迹,让昭文县主一见之下便惨白了脸,从乌朗赛音图手中接过熟睡的儿子时,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一抱到自己怀中便迫不及待地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儿子毫发无伤,方才长吁了一口气。 国破家亡,昭文县主没有力量拿起刀来对抗掳走她的人,也没有勇气杀死自己,只能在宣州将军的后院之中,闭紧了双眼,苟且偷生,怀中这个小小软软的孩子,是她和身边这些旧日嬷嬷侍女们惟一的寄托。 如果没有这个毫无保留地依恋着她、从长相到性情都与院子外面那群野蛮人毫不相似的孩子,昭文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这样自欺欺人地闭着眼活下去。 一觉醒来,房中已是烛光摇曳。床上那个小小身子刚刚从被褥中伸出手来,坐在灯下看书的昭文,已经发觉,转身过来抱起他,嬷嬷随即递上黑貂裘,将宋域沉裹得牢实,半点寒气也透不进来。 喝了一碗莲子粥,吃下几块细点,昭文抱着儿子重新坐到书案前,轻轻摇晃着,给他念《三字经》——近些时候她仔细想了又想,觉得自己也许是太心急、给儿子念的书太多,所以才看不到成效,因此决定,一段时间里,只拣一本浅显易懂的,反复诵读。 宋域沉听了一会,忽然转过头来道:“姆妈,我有两个名字。” 他吐字清晰,语句连贯清楚,大不同于以往,昭文一时间竟呆了一呆,待到明白过来儿子在问什么,不免又呆住了,好一会才轻声答道:“是啊,阿沉是有两个名字。阿沉喜欢哪一个?” 她心中有着莫名的忧虑与紧张。儿子能够这样清楚明白地说话,自然是好事;但却是在乌朗赛音图带他出去打了一回猎之后…… 宋域沉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不满地皱起了眉。 昭文一见他这样子,心就软了,踌躇片刻,还是小心地给他解释了一番:宋域沉刚刚出生时,轻得像一只小猫,嬷嬷怕养不活,要给他起个小名叫阿砣,昭文觉得委实不雅,改成了“阿沉”;他生在七夕,一落地就不是寻常婴儿那种红皱皱的样子,而是粉嘟嘟的,就像香案上供的七夕童子摩合罗一般,所以乌朗赛音图顺口便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小名。 正文 第三章 宋域沉放过了这个答案听起来很清楚易懂的问题,但是紧接着问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姆妈,宣王是谁?” 昭文怔住了。良久方喃喃答道:“宣王……你该叫他伯外祖的。” 赵宋宗室多文弱,唯有宣王府历来讲求精习武艺,搜罗天下武林中奇才杰出之士,因此从第二代宣王时起,宣王府便负起了统领江东白道武林、专司铲除各地强横势力之职。最后一任宣王赵琤,论起辈份来,正是昭文的伯父。宣王府历来子息艰难,因为多年无嗣,宣王曾经接了好些宗室子女在府中教养,昭文也曾是其中之一。后来因缘际合,宣王寻回了在东海长大的惟一子嗣云梦,封为东海公主,永镇东海,宋亡之后,蒙古人几次派水师出海搜拿,均无功而返。 蒙古人南下之际,宣王守宣州一年有余,直至临安城陷、太后与幼帝送上降表、被掳北上,宣王愤极,吐血而亡,临终前留下遗言,以保全宣州一城为条件,开城投降。 宣王的陵墓,就在敬亭山上,每年祭日,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都会亲自前去祭典。 不论是为了尊敬宣王的勇武忠诚,还是为了笼络那位有实力操控东海与南洋商路的东海公主,又或者是为了尽快安定江东人心,乌朗赛音图都会将姿态做得很足。 所以,曾经在宣王府中教养数年、与宣王有着血脉之亲的昭文以及她所生的宋域沉,在将军府中颇受优待。 他们母子二人,是一块活生生的安抚招牌,也是戳在宣州甚至于整个江东汉人眼中的一根尖刺。 昭文虽说生长于深闺,终究也是在宣王府中呆过不少时日的,自是明白这其中的曲折与缘由。 但是这一切,她怎么同只有三岁的宋域沉说清? 想了又想,她只能简截地向宋域沉解释,宣王是他的伯外祖,也是人人敬重的英雄;再过一些时日,他们便要去祭典宣王。 这个解释,很符合白天里乌朗赛音图和那名刺客提到宣王时的那种语气。宋域沉觉得甚是满意,也因此更为迷惑不解:“那,宣王为什么要杀我的阿布?” 昭文也听说过白天里的刺客一事,本以为宋域沉年纪小小,不会明白也不会记得这样的事情,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脸色立时刷白。 原来在阿沉的心中,平日里很少见面的乌朗赛音图,竟有着这样重要的地位! 昭文许久不曾说话,宋域沉等得不耐烦,扯着她的衣袖使劲摇了摇。昭文想来想去,心知这件事情没法含糊,只得柔声解释道:“那个刺客,只是敬仰宣王而已,其实并不是宣王的旧部,不算宣王的人。” 乌朗赛音图与宣王旧部之间那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昭文前些时候已经略有所知,为此也暗自放下了久久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只是这个约定,却是没有办法对宋域沉解释清楚的。 宋域沉只需要知道,姆妈满怀崇敬追念对他说起的宣王,并没有想杀掉他的阿布,也就心满意足了,因此没有再追问下去,昭文不免暗自松了一口气。 再听了一段《三字经》之后,宋域沉忽而说道:“姆妈,我不喜欢人之初性本善,我喜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昭文从善如流,换了《千字文》来念,只是,低头看看怀中沉静专注的小小面孔,昭文心中,难免生出一点疑虑来:“阿沉是不是能够听懂这些,所以才会有所偏好?” 这个冬天,昭文开始教宋域沉识字描红。那头幼狐一声不吭地趴在案头,安安静静地等着宋域沉做完功课后领着它出去骑马。 窗外竹枝横斜,梅花初放,暗香徐来,与窗内博山炉中的袅袅香雾缠绕在一起。 每当此时,昭文总有错觉,自己仍然是深闺中那个锦绣围绕、不知愁滋味的小县主。 但是这样的错觉,很快便被打断。 乌朗赛音图给宋域沉配了两名卫士、两个奴隶以及四头猎犬,外加一匹小马,不论风雪,每隔两天便要随他出城打猎一次。整个白天,他们都消磨在原野上,有时走得远了,还得搭了账篷宿一夜才会回来。 每次从城外回来,宋域沉身上都会带着那群人特有的酒气汗气与血腥之气,双颊绯红,两眼闪亮,看得出他其实很喜欢那种纵马奔驰、张弓搭箭的感觉——虽然他的小马只能跟在大队后面慢慢跑,一张小弓也只能射到身前十步。 昭文不能不害怕,害怕她心爱的儿子,会变得和那群野蛮人一样。 好在宋域沉也同样喜欢偎在她怀中听她讲解那一卷卷书册,能够坐在案前专心练半个时辰的字,对于那些不时送到昭文面前的珠宝玉石、珍玩首饰,更有着让昭文惊喜的眼光和品味。 二、东海使臣 这一年的宣王祭日来临时,俨然一个小大人的宋域沉,不再让昭文抱着,而是稳稳当当地与她并排坐在马车上。四面帷幔都卷了起来,宋域沉可以看见,宣州城内城外,家家都在门口摆了香案,富者供了香花鲜果,贫者则是一盅清水。所有人都默然垂手肃立,目送马车徐徐前行。 这静默之中的力量,仿佛无声流水,令得马车前后的蒙古骑兵,也只是沉默地行进,不再如往日的飞扬跋扈。 宣王墓在敬亭山麓,时当清明,满坡松柏苍翠,各色杜鹃盛放,白石墓栏与墓道简洁而肃穆。 历代宣王因为统率江东武林、常年东征西讨,明里暗里的仇家,为数众多,生前无奈他何,死后想要来挖墓泄愤的,可不在少数,是以宣王府从一开始便不立陵墓,数代宣王死后,均归葬隐秘之处。只有赵琤,死于蒙古大军南下、重兵围城之际,因此不得不葬在这敬亭山麓,从死的宣城官员士绅、王府属官与卫士,大多也附葬于此。 乌朗赛音图一行人在墓园门口下马,准备步行入园。 正文 第四章 宋域沉并不是头一次穿上这长袍广袖、典雅厚重的祭祀深衣,却是头一次得自己走到宣王墓前,还得冠冕不摇,步履不乱。好在昭文事先已经好生教过他几日,又紧紧牵着他的手,帮他压着步子提着心神,走向墓园大门时,宋域沉的一举一动,果然沉稳优雅、完美无缺,远处观望的人群之中,不觉传出一阵压低的赞叹之声。 这才是宣州人记忆中的皇家气度和风范。 耳边隐约可闻的赞叹声,昭文和乌朗赛音图赞许的目光,让宋域沉暗自得意,嘴角弯弯,双眼眯起,两肩端得更是平稳,腰身也挺得更直。 然而刚到大门前,墓园东面便是一阵兵器碰撞声,一名百夫长疾驰而来,在十数步外翻身下马,急步上前,单膝跪地,干脆利落地禀报道:“来了!不是去年那一个!” 宋域沉觉得昭文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颤抖了一下,莫名的激动与欣喜从她的掌心一直传到自己的心尖上,让他心中也生出隐约的期待和兴奋来。 而远处的人群,已经起了一阵阵的骚动。 乌朗赛音图凝神听了一会东面的动静,皱皱眉,命令再加派两个十人队过去,带上硬弩,然后示意昭文母子继续前行,不必理会。 将要踏入墓门时,宋域沉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悄悄张望了一下。 他眼力极好,一瞥之下,已经望见那纵横驰骋的一二百名骑兵,箭枝乱飞,人喊马嘶,一个青色人影就在这包围圈中飞纵自如,长剑东挑西打,所指之处尽皆披靡,无论套索、长刀又或者枪矛箭枝,皆不能近身,反倒是那些正当剑锋的骑兵,频频后退,竟不是他被围困,而是他带着那一二百骑慢慢靠近墓园。 宋域沉何曾见过这般威风八面的情形,一时间目瞪口呆,怎么也不舍得扭过头来。 乌朗赛音图看看昭文,昭文已经慢下来的步履,在这无声的催促之下,重新加快,宋域沉被她半牵半拉着,紧走几步,踏入了墓园之内。 墓园中寂静无声,间或有一二啼鸟飞过,因此,墓园外的呼喝叱咤、刀剑交激、箭枝破空之声,听得尤为分明。 眼看着便要走近宣王墓,蓦地里空中一声长笑,宋域沉不觉抬头望去,却见那青衣人踏着满天乱箭,鹰隼一般越过他们的头顶,扑向陵台,将将撞上那一人多高的墓碑时,左掌在碑上轻轻一按,一个旋身,消去了飞扑之势,翩然落在碑前,反手将长剑插入背负的剑鞘之中,翻身跪下,自怀中取出三只碧色玉碗和一瓶清酒,在碑前一字排开,斟上酒,朗声说道:“东海公主与驸马遣下臣陆青祭祀宣王,惟愿我王英灵不泯、永佑宣州子民!” 三碗酒,一碗祭天,一碗祭地,一碗祭宣王,洒在墓前白石板上,转瞬间渗入地下。那陆青随即将玉碗与酒瓶都收入了怀中,重重地叩了三个头,就着俯身之势,脚下一顿,飞冲而起,没入了山林之中,期间竟是头也不回,对陵台下的三人恍若未见。 这一连串动作做下来,端的是行云流水、风采翩翩,墓园外的人群,静了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叫好之声。 乌朗赛音图不由得脸色铁青。 每年清明,东海公主都会遣人前来祭祀,第一年时,乌朗赛音图曾经派重兵围堵祭祀的使臣,将那名王府旧部打成重伤,本意想要活捉之后从那使臣身上寻到东海公主的所在之地,不想仍是被暗中潜伏的同党救走,过得几日,更有人夜半潜入宣州将军府来,在乌朗赛音图的枕边留了一封信,信中别无他言,只有两句话: 你有雄兵百万,可以奴役天下;我有三尺长剑,可以纵横四海。 此言此行,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要取他一人的性命,易如反掌。 乌朗赛音图出生入死、征战多年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他的继任者可以屠了宣州满城来为他复仇,对他而言,又有何意义? 权衡之下,乌朗赛音图最终退了一步,只要东海使臣闯得过他设在墓园外的这一关,宣州境内,清明时节任由来去;若是闯不过,生死由天,东海也不得报复。 五年之间,东海使臣每年一换,以至于乌朗赛音图针对于前一任使臣的布置,频频落空。但是今年这一个陆青,明显是最为强横的,竟然毫发未伤,便闯入了墓园,怀中所携的玉碗玉瓶,尽皆完好;举止之间,更是目中无人、尤为嚣张。 终有一日,他要踏平东海! 只是…… 乌朗赛音图每次在心中狠狠立下誓言之后,总是不得不郁闷不已地按捺下这一番雄心壮志。 宋人投诚过来的水军,号称三十万,其实都是靠不住的,不论是征日本还是征吕宋,结果都一败涂地,蒙古汉子在马上个个都是英雄,却没办法在海上称雄;另起炉灶训练的新水军,短短几年之间,还看不出成效。 而且,大海茫茫,就算能够成功训出衷心听命的十万新水军,要想在海上搜出几个人来,只怕也是如同要在大草原上找几只草鼠一般困难,更何况要找的还不是任人宰割的草鼠,而是称霸称雄的狼王。 三、驯虎记 清明过后,百兽滋生,不宜狩猎,宋域沉有了更多的时间跟着昭文读书习字。 但是他始终不能忘记,当日那个风采翩翩、狂放又嚣张的陆青,似乎千军万马都拦不住他的脚步,就仿佛昭文所说的故事里那些乘风而来又御风而去的神仙一般,让宋域沉心中生出无限的向往,于是缠着昭文要听更多的神仙故事。昭文只得将《山海经》、《搜神记》之类,删繁就简,换了宋域沉能够听懂的词句,细细讲来。 每当此时,侧头看看身边那只安静得不同寻常的幼狐,宋域沉总不免生出奇异的联想:这只幼狐,会不会有朝一日,也会变成人形?又或者,它本来便是一只可以幻化成人的狐狸? 正文 第五章 这样的安宁平静,很快被打破——初初成长、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宋域沉,头一次背着昭文跑出自己的院落,便遇到了乌朗赛音图的另外一个儿子、他最小的哥哥那格尔。 时当盛夏,天气炎热,因此直到日落西山之时,那格尔方才拎着弓箭到校场上来练习,一眼便相中了那只悠悠闲闲在草地上踱步的白狐,不待身边的卫士有所动作,他已迅速张弓搭箭,射中了那只被娇养多日、失去了危机感的白狐。 宋域沉人小腿短,跑过去时,已经无法救回那只白狐。他愤怒地大叫起来,指着那格尔,喝令身边的两名卫士回射。两名卫士为难地互相看看,不知道怎么和宋域沉解释。那格尔已经冷笑着将箭头对准了宋域沉,慢慢说道:“摩合罗,你说我要是失手射杀了你,阿布会不会罚我?” 宋域沉瞪视着对面那个足足比他高出两个头的男孩,箭头的森冷寒光,让他本能地冷静下来,握紧了拳头,一声不吭。 那格尔原以为他会大哭大闹,或者是失控地扑过来扭打。宋域沉的反应,让那格尔很是有些失落,冷哼了一声,掉转箭头,略一瞄准,便射下了一只归巢的飞鸟,随即转过头来,鄙夷不屑地打量着宋域沉。那些文弱的宋人,只会在他们的马蹄和刀箭下呻吟求饶,阿布为什么非得要一个宋女给他生下儿子?而且还是一个有守灶资格的幼子! 面前这个幼儿,一看就是那宋女的文弱模样,哪里有分毫阿布的武勇和血性? 一名卫士将射下的那只鸟拣了回来,那格尔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太小了,去,将那只狐狸拎回来,烤好了送给阿布下酒,狐皮剥下来给额吉作个手筒!” 宋域沉听懂了那格尔的话,抢先一步将死去的幼狐抱在了怀中,狠狠瞪着那名走过来的卫士。那名卫士不免有些迟疑。那格尔一脚将他踢了开去,又搭上一枝箭,对准了宋域沉:“我的猎物,归我处置。摩合罗,你要不要也做我的猎物?” 那格尔坚信,无论如何,阿布不可能杀了自己来给一个宋女生的儿子偿命。 要不是担心阿布会因此责怪额吉,那格尔已经射出了这一箭。 宋域沉默不作声将那只幼狐往自己怀里搂得更紧。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和那格尔这样对峙下去,可是满腔的愤怒和委屈,让他无论如何也放不开这只幼狐。 跟在他身边的两名卫士,惟恐那格尔真的松手放箭——宋域沉若有个万一,乌朗赛音图不会杀了那格尔,他们两人却是一定活不成的——两人对视之际,已经拿定了主意,一人将那只幼狐从宋域沉怀里拉出来,另一人则抱过宋域沉,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小公子,不要让昭文夫人生气担忧。” 宋域沉怔了一怔,死死抱紧小狐狸的双臂,不知不觉间,松了开来。 那格尔得意洋洋,扬长而去。 他就知道,这个宋女生的幼弟,不可能有胆量和他对抗。 这天晚上,宋域沉比往常沉默许多,昭文诧异地反复盘问,宋域沉只怏怏地答道:“小狐狸死了。”然后红了眼圈,怎么也不肯再说。两名卫士心中有鬼,自是不敢禀报个中缘由。昭文只当宋域沉喜爱那只小狐狸,所以心中不快,不想让儿子被此事缠绕,因而赶紧寻了一本绣像《山海经》出来,引开宋域沉的注意力,免得他继续伤心。 乌朗赛音图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只皱了皱眉,便轻轻揭了过去。 他心中有些失望。昭文的那个儿子,果然还是太文弱胆怯了一些。 那格尔经此一事,认定了昭文那个院落里的人软弱可欺,隔几天便要想法子折腾一回,几个侍女和嬷嬷,常常因为冲撞其他几位夫人和公子,不止一次挨打挨罚,配给宋域沉的四个奴隶,被鞭死两个,连带两名卫士也被罚过几次。 这些事情,只瞒了昭文一人。 然而,以昭文的细腻心思,如何看不出这个中蹊跷?晚间宋域沉睡下之后,她久久凝视着儿子近日来明显瘦了不少的脸孔,末了也只能黯然垂泪,然后在第二天的功课里,加上了当年宣王府的夫子教给她们的那些权谋之术 宣王府教养的那几个宗室女儿之中,昭文是学得最好的一个,却一直只能纸上谈兵,无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像五姑娘赵可那样,将这些揣摩人心、操纵人心的权术,运用自如;甚至于她暗地里还对这样阴暗不可告人的权谋之术,颇多非议。 可是现在,她庆幸自己有着绝好的记性,可以将当年那位夫子说过的话,还有她们相互讨论时所说过的应对之策,丝毫不改地讲给儿子听。不论儿子是否能够听懂,她总觉得,这样一来,儿子总算能够多一点儿傍身的本领。 眼看凉风初起,草黄雁飞,狩猎季节再次来到,乌朗赛音图点了宋域沉与那格尔三天之后一道随他出猎,那格尔这才略略消停几天。 三天后出猎时,宋域沉身边只余下两名瘦骨嶙峋、步履蹒跚的奴隶,两名卫士畏畏缩缩,小马和猎犬都萎靡颓废得不成样子,这番景象,让乌朗赛音图看了,大是失望,连带对宋域沉的态度,无形之中也冷淡了不少。 那格尔得意地看看宋域沉,扬鞭催马,紧紧跟在乌朗赛音图身边。 宋域沉抿紧了嘴唇,垂下眼帘。 连着几年在秋冬时节围猎,宣城附近的野兽,已经被射杀得差不多了,所以这一回,乌朗赛音图一直行至离宣城百余里的荒野之地,方才下令扎营。 宋域沉单独一顶小小账篷,虽然挨着乌朗赛音图的主账,来往士卒,仍是有意无意地绕道而行,惟恐被那格尔误会。 营地就在山脚,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山林中的虎啸狼嗥,此起彼伏。临睡之前,那格尔扬言要关心一下弟弟,掀开帘子,探进头来,嘲讽地说道:“摩合罗,晚上要是被吓得睡不着,千万要记得叫人救命啊!” 正文 第六章 宋域沉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掉过头去。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那格尔现在就是他心目中的可恨魔怪,那么这句话,应该也可以用来对付这个魔怪。 就是乌朗赛音图眼底下,那格尔也不敢做得太过份,嘲笑了一回,见宋域沉不理睬他,觉得很是无味,悻悻地放下帘子去了。 次日围猎之际,宋域沉自是远远地落在最外边。 乌朗赛音图偶一侧头,望见人群外那个孤独的小小身影,不过短短半年时间,清明时节还神气活现的这个孩子,已经变得沉默而阴郁,他冷眼注视猎场时的神情,让乌朗赛音图莫名地生出一点微妙的不安来,不过随即抛到了脑后。 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又是昭文生养的,能够做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来? 这一次围猎,因为跑得够远、地方够偏僻,居然从山林里赶了一只猛虎出来。 一行人全都振奋不已,乌朗赛音图更是拍着那格尔的肩膀说道,自己在十岁时便射杀了一头老虎,那格尔今年也有十岁了,这头猛虎便交给他了。 左右将士,识趣地将猛虎慢慢赶向最大最深的那个陷阱所在之地,那格尔则从另一个方向小心地接近,还要留心控制住自己的座骑,不要被猛虎吓得不敢前行。 眼看那头猛虎已经接近陷阱,呼喝声中,忽然传来细细的呜咽之声,仿佛幼虎在哭泣哀号,那头猛虎忽然停下脚步,迟疑不决地掉过头去,侧耳略一倾听,忽地大吼一声,向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那头猛虎选择的方向,恰是合围时不慎留下的一处缝隙,几个纵跳,已经蹿入了密林之中。猛虎入山,仿佛游龙归海,惊醒过来的士卒,急急追赶过去时,哪里还看得到那头猛虎的踪影? 那格尔策马急追过来,眼见得将要到手的猎物插翅飞走,大怒之下,忽而张弓搭箭,对准了密林中一棵老树,厉声喝道:“下来!” 他和宋域沉作对多日,已经可以本能地察觉到宋域沉注视他时那努力压抑却又毫不掩饰的愤怒目光。 宋域沉一声不响地从树上慢慢滑了下来,不无挑衅地看着那格尔。 他眼里的挑衅,和隐约可见的骄傲得意,让那格尔恍然明了:“那只老虎是你叫走的?!” 宋域沉昂着头,字字清晰地说道:“现在那只老虎,是我的猎物了,谁要敢抢我的猎物,我就杀了谁!” 他个子小小,又站在地上,那格尔高踞马背,两人对视良久,互不相让,周围的士卒暗叫倒霉,这两个孩子,不论谁有了闪失,到头来送命的都是他们这些人。 好在乌朗赛音图及时赶到,救了他们一命。 听了卫士简要的禀报,乌朗赛音图暗自惊诧。他原以为宋域沉举手之间便驯服了那只幼狐,只是偶然而已;但是今日,初见猛虎,竟然便已看出,那是一头窝中有幼崽的母虎,并且能够模仿幼虎的叫声将母虎引走。 昭文绝不可能教他这些东西,便是宣州将军府中,最出色的猎手,也没有这等本事,这只能是长生天的眷顾。 乌朗赛音图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时笑了起来:“摩合罗,那头老虎还没到手,所以,既不能算那格尔的猎物,也不能算你的猎物。唔,这样吧,你们各凭本事,谁先抓到,就算谁的。摩合罗年纪小,先给你十天的时间,再给你一个百人队,这座山周围三十里的村民,也都给你。” 那格尔讥讽地笑道:“一整个百人队,十天的时间,就算十头老虎也抓来了!随便挑一头出来,不就成了?先说好,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头老虎身上有个记号,我只告诉阿布,到时候摩合罗抓错一头,我可不认账!” 宋域沉默然片刻,随即又昂起头答道:“我也认得那头老虎!老虎身上的记号,我会写下来交给阿布,等抓到了,你要是敢偷偷换掉,我也不认账!” 那格尔“哈”地一笑:“等你抓到了再说这句话吧!” 乌朗赛音图看看紧绷着脸的宋域沉,但愿昭文生的这个儿子,不要让他失望。 乌朗赛音图拨给宋域沉的那个百人队,是跟随他多年的精锐,要说冲锋陷阵,无疑个个都是好手,这巡山狩猎,却多少有些生疏了,而且对这种牛刀杀鸡的活儿,很是瞧不上,对宋域沉这个宋女所生的小小孩童,也不那么恭敬,言语举止之间的鄙夷不屑,虽说不敢表露得太明白,实则与那格尔如出一辄。 乌朗赛音图饶有趣味地看着宋域沉不知所措的模样。 宋域沉慌乱了片刻,回想起刚才乌朗赛音图围猎的种种安排,他一直站在远处观望,倒是看得明白记得清楚,此时自己手头虽然只有一个百人队,远远不足以像乌朗赛音图那样将半座大山连同数十里的旷野围起来圈赶猎物,因此宋域沉仔细想了又想,对那个百夫长说道:“抓住那只老虎,我会给你一百两金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君子善假于物。昭文县主曾经给他念过的这两句话,顺带说过的几个故事,在他痛感自己年纪太小、对于抓老虎明显无能为力的时候,突然冒了出来。 至于为什么是一百两金子——宋域沉现在还只能数到一百,这是他心目中最大的数字;其实他并不太喜欢那种光灿灿的黄金,觉得远不如玉石看着顺眼,但是想想身边两个卫士接过昭文赏赐的金锭时那种两眼放光的神情,宋域沉还是将本想脱口而出的“一百两宝玉”换成了“一百两金子”。 果然,重赏一出,那名百夫长的神情,立时变了。 宋域沉又道:“我只要老虎,山上其他的猎物,都给你们。要是抓不到,还有,超过了十天,金子就没有了。” 这番话一说,不但那名百夫长,整个百人队都精神大振,记住了宋域沉所说的那头老虎的特征,纷纷纵马离去。 正文 第七章 乌朗赛音图愕然片刻,放声大笑起来。 不论摩合罗能不能抓到那只老虎,都没有让他失望啊! 三天之后,那个精锐的百人队,便将他们要找的那头老虎抬回了营地,不过很可惜是一头死虎,那名百夫长觉得很没面子,宋域沉当初可是要他“抓”住这头猛虎;好在其中一个十人队在虎窝里找到了两只幼虎,勉强可以交差。 乌朗赛音图对宋域沉说,他若是能在余下的七天时间里,将这两头幼虎驯得可以不需要关在铁笼里也不逃走,那一百两金子,自己替他出。 整个营地都在等着看这个小小孩童怎么驯服这两头暴躁凶狠的幼虎。 宋域沉站在铁笼外专心看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叫人将剥下之后硝制好的虎皮铺到铁笼中,给两头幼虎送了清水和肉块,放下罩在铁笼外的黑布,让它们抱着虎皮好好歇息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四名卫士奉命将幼虎套上颈圈牵出铁笼来,在宋域沉的面前停下,另有两名卫士取了细细的皮鞭,按了宋域沉的吩咐,抽打幼虎耳根、鼻尖、腹下等脆弱易疼之处。幼虎吃痛,愤怒地号叫,拼命撕咬,却被四名卫士死死按住,直至它们的号叫变成了哀鸣,才被放回到铁笼中。 每天三次抽打,连续三天,幼虎终于对走出铁笼生了畏惧之心,在卫士来牵它们时,死命地向后退缩,竭力将身子藏入母虎的虎皮之下。 卫士没有再试图牵它们出来,却让它们饿了一天一夜。 宋域沉给的肉块,本就不多,三天里这两头幼虎一直半饥半饱,再这么一饿,几乎都站不起来,终究还是被牵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与以往不一样,几天来一直站在那儿看它们挨打挨饿的那个小男孩,现在一手拿着皮鞭,一手轻轻地抚上了它们挨打的地方,慢慢摩娑,同时示意两名奴隶将食盆端到它们面前,口中还发出母虎喂食和逗弄幼虎时的低嘶之声。 幼虎惊魂渐定,埋下头狠吃起来。 七天时间,宋域沉不但将幼虎驯得不敢走出铁笼,更将它们驯得不敢不走出铁笼,只要在他面前,必定俯首贴耳、无不听命。 拔营之际,宋域沉牵着两头几乎与他一般高的幼虎,从容走向乌朗赛音图时,周围的惊讶赞叹,让他怎么也掩不住心中的得意,不知不觉笑得咧开了嘴。 乌朗赛音图自是狠狠地夸了他一番,心中暗自琢磨,昭文生的这个儿子,驯兽的本事,倒像天生的一般,就像鱼儿天生会游,鸟儿天生会飞,马儿天生会跑——几时寻个大活佛看一看,说不定摩合罗是哪位驯兽高人转世。 蒙古人生长于马背之上,以牛羊为生,酷好狩猎,因此极是重视驯兽之术,其时初至江南,习俗未改,乌朗赛音图既生此念,对宋域沉,不免平添了许多心思。 那格尔听着周围人的赞叹,心中很是不快,待到乌朗赛音图又将宋域沉夸了一番,他到底忍耐不住,脱口说道:“摩合罗能将老虎驯成猫,这等本事,的确是我比不上的!” 周围人看看那两头被宋域沉整治得异常温顺的幼虎,深有同感,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得古怪起来。 宋域沉涨红了脸,一时间还没想到怎么反驳,那格尔却又说道:“不过这也不能怪摩合罗。他自己就是头家猫,怎么驯得出猛虎来?” 那格尔身后的卫士低声哄笑起来,乌朗赛音图没有喝止他们,只是留心注意着宋域沉的反应。 他很期待,这样的嘲笑,会刺激得摩合罗将这两头幼虎驯成什么样子。 所以,当宋域沉问他要一个僻静开阔、有山有水的地方来驯养幼虎时,他很慷慨地将敬亭山西麓那个五百亩的庄园,划给了宋域沉,另给了他四名奴隶专职看管那两头幼虎,两个十人队专门护送他在庄园和将军府之间往返。 昭文忧虑地看着儿子每天兴致勃勃地跑到城外去,练字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傍晚时分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荒野的气息,很多时候还有隐约的血腥味——宋域沉正在训练那两头幼虎捕杀活物,身上难免会沾染血腥之气。晚间听她讲书时,宋域沉总是催着要听那些与驯兽相关的故事,听到武则天以皮鞭、铁锤和匕首驯马的故事时,兴奋不已,若有所思,脸上的神情,哪里是昭文心目中的阿沉应该有的? 昭文的担忧,无从诉说。 阿沉总会渐渐长大,渐渐离她而去。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她无法想象,当终有一日,阿沉变得像乌朗赛音图其他的儿子一样时,自己该何去何从。 四、算学先生 腊月中旬,宣州的包税商依例将今年的米粮丝帛金银等物,送往将军府。其时蒙古人虽然入主中原,却不擅理财治民,兼之江南繁华,人烟稠密,税制繁复、种类繁多,各州镇守将军及各路达鲁花赤,往往望而生畏,无从下手,因此大多将税银包与波斯胡商征收。宣州的包税商名为伊失里,在中原行商多年,娶的是乌朗赛音图的大夫人的同族、世代与孛儿只斤氏联姻的宏吉刺部的女子,有了这一层关系,伊失里出入宣州将军府,很是自在。 乌朗赛音图素来将这些记账算账的繁琐之事,丢给昭文和她挑选的几个汉人士子。他向来瞧不起那些文弱无能的读书人,觉得这些人百无一用,也就这几年,才慢慢觉得,这些识文解字会算账的书生,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是有点儿用处的。 伊失里带了五个账房,与昭文这边的人在西花厅中对账。波斯的记账算账之法,与江南风俗,不太相同,但计算的速度,显然不相上下。 宋域沉日落时分从城外回来时,不见昭文在房中等候,他不记得从前有无这样的事情,但是现在,蓦然发现,姆妈竟然也有不在家中等他的时候,心中立时大为恐慌,满院乱转,仍是找不到昭文,焦急害怕得很,几乎要哭出来了,嬷嬷心疼,看不过眼,是以明明知道对账时向来不许闲杂人等打扰,仍是悄悄引着他到西花厅外,叮嘱他不可出声,寻了一道角门,溜进正厅后面的一间耳房里。看守的卫士认出了宋域沉,本待阻拦,但是想到近些时候将军对这个幼子十分看重,嬷嬷又悄声请求道他们只在耳房中等候县主,绝不进去打扰,说起来也不算违了将军的命令,卫士略一犹豫,便许了他们呆在耳房之中。 正文 第八章 正厅中报账算账的声音,字字清晰,声声入耳,宋域沉不觉听得入迷。昭文只教过他一些简单的算术,然而这些简单的数字,此时听来,却似有着无穷尽的变化之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升月落,星汉灿烂,隐约间尽在眼底。 华灯初上,昭文惊觉天色已晚,宋域沉应该已从城外回来了,她神色突变,伊失里已经发觉,行商之人,自是圆滑通透,赶紧告退,且待明日再来。 听得伊失里一行离去,宋域沉急急奔了出去,扑入昭文怀中,只觉心中立时安定下来。 昭文轻吁了一口气,抚着宋域沉的头顶,连日来一直压在心底的惶惶不安,这一瞬间,消失无踪。 侍女与那几名士子匆匆收拾账册算盘,宋域沉忽然抬起头来,一脸认真地说道:“姆妈,我想学这个。” 昭文怔了一怔。 礼乐射御书数,都是君子之艺。算学一道,造诣高深者可以上观天象下察地理,所以司天监的算学博士,向来很受尊重。最下者也能作个账房先生,也算是体面身份。便是大家闺秀,多半也要学一点儿用来看账管家。 只是,算学高深,她当年学了许久,也不过懂一点儿皮毛而已,阿沉还小,现在学的东西又多,已经很辛苦了…… 她舍不得。 但是宋域沉很执拗地摇着她的手。 昭文暗自叹了一声。艺多不压身。这样燕巢于幕、朝不保夕的年月,她还是狠狠心让阿沉多学一点东西为好。 多少身份比她更尊贵、容貌比她更美丽的女子,惨死在那场天翻地覆的劫难之中,尸骨无存,她能够侥幸活到现在,还能够庇护身边这些人,依靠的并不仅仅是宣王的赫赫威名。乌朗赛音图最初因为好奇宣王府教养出来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而抢她入府,到如今多少能有几分尊重,为的也不仅仅是她与宣王那一点血脉之亲——细论起来,与宣王血脉更近的宗室女子,为数并不少,现如今又漂泊何处?若是只看重这一点,抢入府来,也不过与那些供人取乐的女奴一般。 她是宣王府教养的那几个宗室女儿中,最胆怯无用、最不成器的一个,枉费夫子一番苦心、几年寒暑。其他几位姐妹,慷慨赴死,殉于国难,而她却在宣州将军的后院中苟且偷生,靠着宣王府的余威与余荫,靠着自己的谨慎小心,慢慢地站稳脚跟,哪怕是乌朗赛音图那位出身高贵、脾气暴烈的大夫人,也心有忌惮、不曾将手伸进她的小院里来、伸到阿沉的身上去。 她害怕那黑暗不可知的死亡,而有了阿沉之后,更是贪恋这俗世中的一点温暖。 所以,阿沉这样聪明好学,昭文心中,其实是欣慰的。 这样的话,阿沉也可以更好地活下去吧? 待账房忙过这段时间之后,宋域沉上午读书习字的时间,由一个半时辰改成了一个时辰,余下半个时辰,就在账房之中跟着一个名叫辛璜蔹的士子读《九章算术》,兼习筹算与珠算。 宋域沉惊奇地发现,算筹一握在手中,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旧识重逢,分外亲切。 辛夫子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孩子摆弄算筹的动作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由生疏变得熟练,心中若有所动。及至开讲《九章算术》之后,感慨更深。 或许有些人的确是生而知之。他自小也有神童之称,又兼家学渊源,但入门与上手的速度,比起面前这个孩子来,仍是远远不如。 此念一生,原本因着宋域沉的复杂身世而生出的碍眼堵心之感,不觉淡了许多,连带言语举止也比初时温和亲切多了。 宋域沉直觉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辛夫子最开始时似乎有些疏远敷衍,现在却大不一样,看着他时,目光中的赞赏与期望,让他兴奋又骄傲。 这样的变化,让宋域沉很快与辛夫子亲近起来。 正月里宋域沉去给辛夫子拜年时,带了两瓶好酒来,陪着辛夫子吃了一顿饭。 辛夫子喝得有点儿高了,拿筷子敲着酒杯,低声哼唱,反反复复,都是“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一句。 宋域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辛夫子看看面前这不识愁滋味的小小孩童,良久,怆然叹道:“虽然是衣冠成粪土,士子多为奴,比起五胡乱华时候,总算还可以活下来,不至于被胡人掠为口粮、视同猪羊一般宰杀屠割。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人心不足,人心不足!” 然而他一拍桌子,又开始低唱那一句话。唱到后来,闭紧了双眼,泪水潸潸而下。 宋域沉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辛夫子”。 辛夫子没有睁开眼,只挥手令宋域沉自去。 出了房门,宋域沉忽然发现,账房几位夫子的住处,是和将军府属下的工匠们在一块的。 他记得士农工商的排序。历朝历代的士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几时与这些卑微的工匠平起平坐过? 可是他也知道,账房里的几位士子,都是昭文从将军府的奴隶中挑出来的。 沦为奴隶的士子,不在少数,却只有极少的幸运者,能够重新过上与笔墨打交道的日子。 乌朗赛音图提起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向来十分鄙视,觉得他们还不如工匠有用。要不是昭文坚持要找几个帮手来记账算账,这些人如今只怕还在皮鞭之下服苦役。 而乌朗赛音图即使将他们从奴隶营中提了出来,却仍旧安排在工匠的住处,只怕还觉得是抬举了他们。 辛夫子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心情不好吗? 宋域沉这样猜测着,但是又隐约觉得,辛夫子借酒浇愁的原因,并不这么简单,背后隐藏的东西,太过沉重,让他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触碰。 这一次失态之后,辛夫子对宋域沉的态度,变得有些难以捉摸,有时冷淡疏远,有时又和蔼热切,忽冷忽热,忽远忽近,飘忽不定。 正文 第九章 也许辛夫子自己也难以把握应该如何对待面前这个孩子。他是那个野蛮胡人的儿子,可也是昭文县主的儿子,更是自己平生仅见的生有夙慧、天资超群、很可能会成算学大家的好苗子。 宋域沉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不过,他不再在昭文面前经常提起辛夫子了。 这个冬天,除了辛夫子的反复无常让宋域沉觉得困惑而且忿忿不平之外,其他一切,似乎都很顺利。辛夫子态度有问题,但是于算学一道,丝毫不肯马虎,宋域沉觉得自己在他的严格督导之下,大有长进;养在别院里的两只小老虎,越来越勇猛善战、聪明灵活,附近山林里的大小走兽,被它们祸害个遍,现在都是闻风而逃;两头活泼又勇武的小老虎,为他赢得了乌朗赛音图毫不吝惜的夸奖,那格尔因此收敛了许多,昭文院里的人,日子也好过了很多,整个小院的气氛,重新变得温暖轻快。 所以,这个冬天,宋域沉过得很是快活。 快活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之间,又是清明时节。 五、养蜂记 这一年,乌朗赛音图设下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严密的包围圈,动用了三百张硬弩、五十名投矛手,又精心训练了十名抛网手,并用重金秘密召募来七名汉人高手,都隐藏在他的卫队之中,打算先用硬弩、再用长矛将东海使臣困在一个狭小的范围之中,以便于那七名汉人高手出其不意的偷袭和近身缠斗,只要拖慢对方那风驰电掣一般的可怕速度,便可以用上渔网了,一旦落入网中,任他本事再大,只怕也逃不出去。 然而这一次来的,并不是那个张扬狂放的陆青,而是一个身形瘦削、面貌普通的中年男子,鬼魅一般悄然出现在原野之中,停在硬弩的射程之外,吹响了短笛。笛声嘶哑,忽高忽低,忽疾忽缓,令得听者心中突突乱跳。 随着这笛声,山林中忽然传来“嗡嗡”之声,宋域沉失声叫了起来:“姆妈,是蜂群!” 昭文脸色苍白,蹲下身将宋域沉紧紧抱在怀中,宋域沉则使劲拉扯着衣服往昭文头上遮挡,好在今日祭祀,衣袍宽大,足以将他们两人都裹住。 乌朗赛音图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母子的动作,一边快速解开外袍将自己裸露在外的头与手裹住,站在原地不动。 奉命拦截的那三百余人,慌乱了片刻,便分出三个小队来收集半湿的草束,打算点燃之后熏走蜂群。但是蜂群来势汹汹,速度极快,转眼之间便飞过了那中年男子的头顶,向着笛声指引的方向汹涌而去,弩手仓皇放箭,只是这箭枝对付蜂群,却是毫无作用。三轮射空,铺天盖地而来的蜂群已经淹没了这三百余人。 那名中年男子,笛声不停,从容走近,他的身后,蜂群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将他身周几乎一里方圆的地方,尽数掩盖,随着他的脚步,慢慢接近陵园。 笛声之中,那三百余人的惨叫之声,越发可怖。 直至踏入陵园,笛声方才停止,蜂群不再攻击,只围着那中年男子飞来飞去。 惨叫声也渐渐停止。 一片寂静中,蜂群的嗡嗡之声,听起来更加恐怖。 乌朗赛音图明白这其中震慑之意,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昭文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她从来没有想到,东海使臣也会给她、给阿沉带来危险。 宋域沉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有什么举动,但他委实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悄悄对自己说:我就很小心地看一眼,只看一眼。 他假装更紧地抱住昭文的手臂,却偷偷揭开了捂在头上的衣服,露出一条细缝,小心地张望。 然后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迎面撞上的,是那个中年人冰冷无情、锐利如刀锋的目光。 对视片刻,宋域沉忽地将衣服拉低,重新遮住了整个头脸,一颗心呯呯乱跳,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 那个中年人,自他们身边走过,登上了陵台。 蒙在衣服中的宋域沉,听到他嘶哑低沉的声音:“东海公主与驸马,遣下臣韩迎祭祀宣王,惟愿我王英灵不泯,永佑宣州子民!” 蜂群的嗡嗡之声,渐渐寂静下去,等了许久,乌朗赛音图方才揭开衣服,宋域沉却已早他一步从昭文怀里挣脱出来,望着蜂群消失的山林,满脸欣羡。 这样的表情,去年清明节时,乌朗赛音图也曾在宋域沉脸上看到过。 他的这个小儿子,外表与昭文一样文弱秀美,内心里似乎却是喜欢好勇斗狠的。 乌朗赛音图满意的同时,又觉得有些遗憾。让摩合罗崇仰敬佩的这两个人,偏偏都不是蒙古好汉,而是东海使臣。 这一次围堵,乌朗赛音图大败而归,三百余人尽皆被蜂毒放倒,其中十五人因为伤势太重而当场死亡,另有二十七人在随后的几天里相继丧命,设伏的这片原野上,铺满了蛰人后当即死去的毒蜂。乌朗赛音图命人将毒蜂尸体收罗起来,举火焚烧,不过留了几十只,暗地里搜罗解毒的高人,预备明年对付可能会再次来袭的毒蜂。 转念看看宋域沉,想到这个儿子既然善于驯兽,说不定也能够懂得一些驯养和防御毒蜂的法子,便悄悄对宋域沉嘱咐了一番,又让他瞒着昭文,以免昭文担忧——这毒蜂可以致人死命,昭文可是亲眼所见,难免会不许儿子去驯养。 于是敬亭山麓的那个庄园之中,又多了两名养蜂的奴隶和十二个蜂箱。 宋域沉戴着纱帽,站在十数步开外,好奇地看着蜂群进进出出。 然后他听见那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缓慢地说道:“养蜂驯蜂,只是小道。小公子天资如此出色,可愿意随我去学那驯养万禽万兽万虫的大道?” 宋域沉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身边这个貌似恭谨的养蜂奴,认出了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 正文 第十章 如果掩饰了这双眼睛,那张脸真是平凡普通得谁也记不住、谁也认不出,难怪得能够悄然无声地冒充养蜂奴来到他身边。 宋域沉直觉地感到了对方似乎并无恶意,他没有大喊大叫,只摇一摇头,答道:“我不跟你走。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韩迎的眼里,有了些微笑意。 面前这个小小孩童,果真有点儿意思。 他不再说话,直至日色将暮、群蜂入箱,方才与另一个养蜂奴一道退下。 而第二天,出现在宋域沉面前的养蜂奴,已经是真正的养蜂奴。 宋域沉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但是四月初八浴佛节,昭文照例带着宋域沉到敬亭山上开元寺中礼佛之时,招待他们的僧人,竟然又是那个韩迎! 宋域沉警惕地瞪着他。 韩迎不以为意,袍袖轻拂,两名侍女两个卫士转眼之间便软倒下去,昭文错愕地想要惊呼求救,宋域沉闷闷不乐地拦住了她:“姆妈别喊人来,我认得他。” 他早该想到,这个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韩迎微笑:“小公子气度不凡,临事不惧,果然有几分宣王爷的风范。” 他一开口说话,昭文便认出来了,紧绷的心神,随之放松下来,敛衽见礼,轻声说道:“韩先生远道而来,有劳了。不知韩先生有何事见教?昭文但能做到,必定不敢推辞。” 韩迎简截了当地说道:“这件事情,县主自然可以做到。我打算教小公子驯兽之道,不过小公子似乎不愿离开县主,所以,我会在开元寺中住一个月,也请县主与小公子在寺中住上一个月。” 当日他被这小小孩童干脆利落地拒绝之后,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要让一个幼儿心甘情愿地离开自己的母亲,的确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于是想了这个折衷的办法出来,觉得很是两全其美。 昭文震惊地道:“可是阿沉他……” 宋域沉并不仅仅是她的儿子,所以历年的东海使臣,对她客气有礼,对阿沉则总是视而不见。其实视而不见的态度已经算是很好了,昭文不是不知道,暗底里不知有多少嫉恶如仇的江东好汉,痛恨她委身事敌,痛恨阿沉这个耻辱的标志,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韩迎却毫不理会她的言外之意,只反复打量着宋域沉,那眼神似乎恨不能将宋域沉的全身骨胳都仔细捏上一遍、反复检查检查,越看越是满意,点着头道:“小公子骨秀神清,眉宇开朗,心思灵动,禀性坚忍,又生而易与万兽亲近,这般良材美质,可遇而不可求。唔,这一个月,先行洗髓吧,幸亏韩某人向来有备无患,一应灵丹,从来都是随身携带。”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真不错,原来只听说昭文这个儿子驯养了两头老虎,不免生了几分兴趣,不料细细一看,竟是难得的好材料,怎么能够错过?当下不容昭文再说什么,已经安排停当:昭文的侍女与卫士莫名其妙的昏倒在寺中,想必是冲撞了哪路菩萨,因此昭文母子需要在开元寺中斋戒祈福一个月。 蒙元崇佛,开元寺住持怀海又向有高僧之名,由他出面来说这一番话,自然令人信服;兼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在开元寺中住上一个月而已,乌朗赛音图自是无有不从。 六、城门遇险 一个月后,昭文母子下得山来,昭文也还罢了,宋域沉看起来却与往日有些不同,只是一时之间,众人也说不出有哪儿不同,而且在他们看来,宋域沉原本就不同寻常,将军府里,私下里已经有传言说,小公子来历不凡,只怕是哪一位大有佛缘的高人转世,所以才天生便知道如何驯兽。因此,便是看出了什么变化,众人也只当是佛缘更深了一层,万万想不到真正的缘由。 然而将军府中,还有另外一种传言:昭文夫人生的那个儿子,只怕是什么鬼怪转世,所以天生便和畜生道投缘。 这两种流言,都被人有意无意地传到了昭文这里。 侍女和嬷嬷愤愤不平,昭文则满心忧虑。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不同于寻常人,最初曾为此骄傲,慢慢地为此担忧,现在更生了恐惧。流言猛于虎。无论是赞叹的流言还是恶毒的流言,最终都会将自己小心翼翼抱在怀里长大的孩子,举到一个世人瞩目的位置,招来无数的明刀暗箭。 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将阿沉正在伸展开来的翅膀重新收束起来,只能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诵读《金刚经》,祈祷佛祖庇佑她的孩子平安无事。 别有心思、向来关注宋域沉的变化的乌朗赛音图,此时恰恰正在办一件要紧的大事——清明时在陵园外被毒蜂蛰死的那些部众,不能白死,乌朗赛音图不能直接缉拿东海使臣,不过可以做的事情,仍然很多,譬如说,以抚恤部众为由,加了一成税银;以缉拿盗贼为由,派兵大搜,宣州城内城外那些素有勇武之名者,稍有反抗之举,便被当场斩杀,家小原本也要被屠杀的,只是因为昭文事先提醒了乌朗赛音图,若是杀人太多,无人耕地纺织,税银与粮草必定不足,因此乌朗赛音图下令只将这些人的家小尽数捕为苦役奴隶。 一时之间,宣州城内城外,黑云笼罩,一片惨淡。 但是与此同时,也不断有税吏和落单的蒙古士兵被杀。 杀戮与报复,报复与杀戮,往复循环,愈演愈烈,在宋域沉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已是满城血风腥雨,昭文的眼底出现了深深的青圈,嘴唇焦干,不再放宋域沉走出那个小院,只要一刻不见他,便会焦虑不安地四处寻找。 这一番杀戮,终于酿成了一次席卷三十七乡的民变,乌朗赛音图出动了两个千人队,打算将这三十七乡屠戮一空,不过对方的为首者颇有谋略,早已将老弱送走,只留下青壮,退入山中,凭险据守,山中地势崎岖,骑兵无用武之地,弓箭亦被密林层层阻碍,乌朗赛音图最后还是利用那七名重金召来的汉人高手,攀上悬崖,从背后击杀了几个为首者,然后才能趁对方阵营大乱之际,一举攻下那座临时筑就的堡垒,将未能及时逃走的两百余人,尽数杀死,砍下头颅带了回来,挂在宣州残破的城墙上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