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就此相忘 书案边的紫金香炉中燃烧着味道浅淡的香,丝丝缕缕的白烟自镂空的缝隙中飘散出来。 当那雕花窗外有清风拂来,书案上的那卷诗书已在轻微的响动中,翻了页。 彼时,盘腿坐于床榻上的我睁开了双眼,正好望见了书页上那一片不知何时飘来的白色花朵。 我眼中神色平静,只抬手拾起那一朵秀气娇小的梨花,指腹在花瓣上来回摩挲,口中却道:“贼心不死,当真难缠。” 轻笑一声,我揉了揉眉心,扔下手中的花朵,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便往殿外走去。 当殿门在一阵格外沉重的“吱呀”声中打开时,阳光自殿外照射进来,金辉耀目。 我本以为殿外又已黑压压的聚着一帮厚脸皮的神仙,却不曾想,于那长阶之下负手而立着的青衣身影,竟是我多年想见,却始终不曾得见的人。 那人听见殿门打开之声,只抬首一望,隔着长长的阶梯,有些模糊不清。 于云雾缭绕间,那人足间轻点,广袖一挥,飞身来到了我身前。 “楚璎,六千年不见,你可还好?” 他说这话时,清俊的面容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嗓音也一如当初那般温和。 可是只有我清楚,这个看似温柔清雅的男子,却有着一副我曾无论怎么样打磨,都无法使之软化的心肠。 想至此处,我发现自己时隔六千年竟还是有些伤情,可是看看面前的这人,他又哪有半分当年的不自在? 于是我双手抱臂,靠着殿门,漫不经心地道:“我一直过得很是快活,多谢攸宁仙君挂怀了。” 见我如此,攸宁双唇微抿,那双眼里光影闪动,却只道:“楚璎,当年悔婚之事,确是我亏欠了你……” 他动动唇,却不肯再往下说。 我见其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挠了挠耳朵,撇了撇嘴,摆摆手道:“攸宁仙君不必如此,说起来当初也是我年纪小,硬求着父君与你定亲的……既然你无心于我,那此事就揭过去吧,放心,你与舒窈帝姬成亲时,我是不会去砸场子的。”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不再笑了,眼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攸宁仙君可不要以为我在沉神洞替父君守灵的这六千年中,一点儿外界之事都不曾听闻。” “毕竟你与景玉帝君唯一的帝姬舒窈订下婚约,可是六界瞩目的大事。” 我笑了笑,带着些调侃的语气。 面上看着是不露情绪,实则我却又想起了当初听闻此事时,化出蛇身,躲在黑黑的地洞里掉金豆子的自己。 怎么说呢,那时的我,当真是有那么一点点怂。 “楚璎,我不值得你记挂……真的。”攸宁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嗓音竟有些沙哑。 他就那么看着我,那双眼里波光涌动,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仙君说的是啊,当初都是我年纪轻,做了些糊涂事,但至少这六千年的日子没白过,我终于还是长了些记性嘛。”我点点头,似不甚在意。 “楚璎,你值得更好的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纵是我这样一番插科打诨,攸宁也还是面色沉重的盯着我,忽而长叹。 我带笑的嘴角微僵,他口中的这句话,我六千年前就听过了。 忽然之间,我便再没有了与他虚与委蛇的兴致,便索性单刀直入道:“仙君还是说说今日来我长明山,到底是有何贵干吧?” 闻我此言,攸宁低眸,微不可见的轻叹一声,道:“我受兰枝帝妃所托,前来请你去救景玉帝君。” 我听罢,面色一沉,心道果然如此。 我声音忽的冷了来:“果然……你是来替那帮人来当说客!” 话至此处,一切旧人重逢的寒暄已不需要,我与他面对着面,似针锋相对。 “兰枝帝妃想请你救回景玉帝君,毕竟仙界不可一日无主。”攸宁缓缓道来,语气十分平静。 “哈……为了一个景玉帝君便要我女娲神脉至我这里断绝干净么?”我听着便觉得颇为好笑。 自我一年前守灵结束,从沉神洞回到长明山,便每日都有人来此游说,想让我动用女娲秘术,复活景玉帝君。 可我女娲一脉自上古承袭至今,虽神脉凋零,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但我怎么说也比那景玉帝君高了不少辈分,可那群人竟敢为着那平生只做糊涂事的景玉帝君,来威胁我? 我冷笑一声,道:“我女娲一脉,天生拥有捏造骨肉,锻造魂灵之术是不错,可是攸宁,你应当知道那所谓的强大秘术,一人一生只能催动两次,第一次便罢,所受损伤,还可依靠天材地宝渐渐恢复,若是第二次,便只能以燃烧自身的元神为代价……攸宁,那是以命换命。” “六千年前神魔大战,景玉帝君一意孤行,非要孤军闯入魔界去取那炽羽魔尊的性命。” “可结果呢?景玉帝君被炽羽重伤,奄奄一息,是我父君费尽心思才将他救回神界,因为正值两军交战之期,若神界失了帝君,便必会军心大乱,于是我父君催动秘术,终用他的命……换了景玉帝君的命。” 我说得风淡云轻,可眼里终究还是藏不住那几分突来的酸涩。 我看着沉默的攸宁,又道:“你应该清楚,景玉帝君身为神界之主,却一直做的都是糊涂事,他六千年前为了逞能,赔上了我父君的命,怎么?如今因着他欠下的那些风月纠葛将自己的命玩儿丢了,便又要我赔上我的命?” “在你之前,来劝我救景玉的不在少数,说得多了,见我仍是不肯,便个个气我铁石心肠,不配为长明神女。” “可是攸宁,我不愿意,你们谁也逼迫不了我……自父君离世后,我的命,就不再只是我自己的了,我要好好活着,守着长明山,绝不会让女娲一脉就此陨灭。” 我说了许多,或许是六千年都不曾开口与谁说过话的缘故,我说得零散,断断续续。 “楚璎,我来时,便没打算要劝你救景玉帝君。”攸宁终于开口,他面上又带着清浅的笑,一双墨瞳在阳光下时而闪动着些许光辉。 他说:“我欠你良多,本就没有立场要你做什么,楚璎,我今日前来,只是看看你罢了。” 我闻言,忽的抬首,将眼前这人的模样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些许的悲戚忽然而至,我忽然想起万年前的他与自己。 那时,我的父君还未曾离世,长明山也还不似如今这般冷清。 那时的攸宁与我之间,也未曾到这般疏离的境地。 可是我很清楚,如今真真切切的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没有心的。 他不肯娶我,是因为从来不曾爱过我。 即便是我长达上万年的死缠烂打,也不曾让他真正动心过。 他对我笑,待我温柔,清楚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他会给我所有我想要的东西,只要他有。 可是那其中,从来不包括他的心。 他待我好,却终归是因为我父君曾经收留了他罢了。 我也明白,这样的攸宁,会与舒窈帝姬定亲,也只不过是为了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罢了。 他不曾把心给我,也没有交给舒窈帝姬。 当我再抬眼时,却见攸宁已立在长阶之下,身处浮云乱烟中他的那身青衫已看不太真切。 唯见他那双藏着柔波似的的双眼隔着烟云望着我。 我忽然听见他的声音穿过云雾而来:“楚璎,我不值得你记挂……忘了吧。” 话语轻轻浅浅,传到我耳边时却已似尖刀刺入胸口。 我想起六千年前我拖着父君的棺椁去沉神洞之时,他与我双双捏碎手中的姻缘玉佩,悔去婚约。 我是因为上万年的追逐,却仍不得他一回顾。 我累了。 他则是因为,即便是相处了上万年,他也从来都不曾对我动过情。 他既能如此干脆,我又何必再执着? 所以,他说忘,我便忘。 正文 第2章 帝妃算计 自数月前攸宁离开长明山后,我这神殿果然就此清净了下来。 每日也再无那兰枝帝妃派来的神仙旁敲侧击似的劝我,求着我去救一救那还续着最后一口气的景玉帝君。 这般安宁的日子,我自当过得很是舒心。 只是少不得偶尔忆起这些引人发笑的荒唐事,又摇头叹一声兰枝帝妃待那多情浪子似的景玉帝君,当真是情深义重。 这世间,果然不是你一心付出,就能得到你所期望的回报的。 想来,那兰枝帝妃,终归与我这追人不成的境况,是有些相像的。 但到底,还是她要更傻一些。 那景玉帝君本就已由我父君续过一次命,如今再受重创,伤及元神,气运衰竭,便是我真的动用了秘术,他怕是也只能堪堪活个两三百年罢了。 这是八荒六合人尽皆知之事,兰枝帝妃自然也清楚得很,只是她却还是要我舍上自己的精元去救景玉。 翻来覆去,死缠烂打这数次,她到底是不肯死心。 叹了一声,我合上手中的书卷,一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拿着笔蘸了墨,却又静静地盯着书案上那雪白的宣纸发呆。 殿外忽的传来几声鸟儿的长鸣,其音如金玉碰撞发出,清脆泠然。 凭这叫声,我便知道这分明是十二重天之人才有的坐骑——苍鸾鸟。 “终于坐不住了?”我挑眉,搁了笔,想着免不了要闹上一番,便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目光在书案上的银萝鞭与九靥伞间游移。 最终,我还是将那九靥伞收到隐空袋中,手中拿了那银萝鞭。 毕竟,我还是无法拿着一把品相花哨的伞去与人打架。 虽然父君在世时,总告诉我这九靥伞是何种不可多得的神物,落在我的手上又是我多大的福气。 但无法,我宁愿只偶尔拿它出来挡挡金乌之芒。 毕竟拿一把花伞做法器,实在有损我长明山主,神女楚璎的威严。 殿门缓缓打开,我抬眼,却见来人并非兰枝帝妃。 却是四个素衣仙娥。 此刻她们立在门外,见了我,便一齐弯腰,行跪拜大礼,齐声道:“拜见楚璎神女。” 我微诧,堪堪一声道:“起来罢。” “小仙欺霜,奉舒窈帝姬之命,前来请神女去碧霄阁赴宴。” 说话的便是立在最前方的这姿容出挑的仙娥,她低眉垂首,声似出谷黄莺。 “舒窈帝姬?”我有些惊讶,又思索着这与我素未谋面的舒窈帝姬此番宴请于我,究竟是何意。 只是还未待我细想,那名为欺霜的仙娥便又开了口:“舒窈帝姬说,想与您谈一谈攸宁仙君之事。” 她说这话时,一双美目不着痕迹地望了望我,语气里平添几丝犹豫。 听罢这话,我挑眉,倒是猜到了几分舒窈帝姬的心思。 我与攸宁之前的旧事,这六界没人是不清楚的。 便是她舒窈帝姬多年来养在帝阙不曾外出,只怕也是有所耳闻的。 “带路罢。”我收了手中的银萝鞭,对那四个仙娥道。 我想着这帝姬若是真是好奇我这个人,那么我便见见她就是。 正好我前日与峚山山主——聂羽神君下棋时,赢了他一壶上好的灵脂玉膏。 据说这玉膏美容养颜,金贵得很,我已这么凑合着活了四万年,再懒得用这些东西。 可这舒窈帝姬如今才活了八千年,正是妍丽的年纪,此番曾给她倒也合适,就当是我补给她与攸宁之前定亲的贺礼了。 至少我与攸宁,虽做不成仙侣,但儿时伙伴的情分也还在嘛。 如此送他一份礼,便当是清了这段往事,还了他曾孤身潜入魔界救我的那份情。 终至碧霄阁外,那欺霜领着她身后的三个仙娥便停了脚步,对着我恭敬道:“神女,帝姬嘱咐过,只能您一人进去。” 我颔首,抬手挥散了眼前这一片缥缈的云雾,看着那长阶之上,一座朱红的楼阁安然矗立,那一方金匾上“碧霄阁”三字笔划张扬,看起来颇有些凌厉嚣张。 我想着这景玉帝君虽从头至尾都是个不着调的,但他的字,还当真是有几分气势。 我负手踏上长阶,终是走进了这阁楼之中。 或是因这碧霄阁常只作设宴之用的缘故,阁中摆设简单,不过几张低案,几个蒲团,一些古董摆件罢了,看着倒是有些古朴素雅。 我扫视一番,却并未看见那邀我来赴宴的舒窈帝姬。 倒是内室中,那被人放下的青色纱幔领风微微拂动,如层层朦胧的青波,让人看不真切其中的境况。 只是当我掀起那纱幔时,却发现内室亦空无一人。 我心头一紧,暗道不妙,可一转身,那方才还经我之手掀起的青色纱幔便已在刹那间已将我整个人捆住。 便是我用尽力气,也无法挣脱它分毫。 只是不过片刻,这青纱便又不再束缚着我的手脚,转而于我周身,化作一泛着青芒的光罩,将我困在其中,无论我如何施法,都不得而出。 “兰枝,我倒是小瞧了你,竟连蓬莱的神物摄元幡都能借了来。”看着那忽然而至,身着华裳的女子,我冷笑一声,收了手里的术法。 “神女恕罪,兰枝深知此番算计神女,乃是大不敬……可神女,兰枝也是别无他法了,求您,救救帝君罢!”那兰枝帝妃忽的双膝跪地,一双美目望着我,眼里已是泪花点点。 “如今我可还有选择的余地?你难道不清楚这摄元幡是何物?你,是铁了心要拿我一半的元神去救景玉罢?”我望着光罩外的她,冷声道。 心中陡然生凉,我忽然想起了攸宁。 这世间知我女娲一脉若要捏造骨肉,锻造魂灵,除了主动施以秘术之外,舍去一半元神,亦可达到此目的的,除了我,便只有攸宁。 “神女,若您肯主动施术救人,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我已说过,我愿奉上仙界所有的天材地宝,供您疗伤之用。”这兰枝帝妃依旧跪在光罩外,眼中含泪,仿佛我若不应她,便是天大的不通情达理。 “不必白费口舌。”我心中已一团乱麻,也愈加不耐。 这摄元幡乃是大战时方能使用的神物,其威力自然是我无法与之抗衡的。 只是我若真被这摄元幡夺了一半元神,那么我的元神便只能是永远残缺不全了。 即便是她真把仙界所有的天材地宝都交于我,也是无用。 更何况……儿时攸宁将我自魔域救回时,我便答应了父君,此生都不可动用秘术。 “神女既还是不愿,那么兰枝便只好得罪了。”兰枝帝妃终是站起身来,她擦了面上的眼泪,双目中神色复杂,她动动唇,又道:“神女,我知道此事的确难为您,可我没有退路了……我早些年做尽糊涂事,这是我欠景玉的,亦是我欠晏儿的,我先还了他父子俩的债,再还神女您的债。” 她口中的舒晏,我是听过的,据说是舒窈帝姬的孪生哥哥,是景玉帝君与兰枝帝妃唯一的儿子。 只是这舒晏仙君,早些年便身患重疾,不治身亡了。 她一口一笔债,我却已无暇去追究这其中的隐秘。 兰枝帝妃已开始催动这摄元幡化成的光罩,青芒渐强,我浑身已痛得僵硬。 这仿佛拆骨夺魂一般的疼痛刺入骨髓,我分明感觉到这强大的力量似乎正在将什么剥离我的身体。 我再也无法支撑住身体,倒在地上,脑中一片轰鸣。 颤抖间,我只得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我绝不能,绝不能就这么妥协…… 脑子已有些混沌,我却忽然想起父君曾对我说过,摄元幡虽看似坚不可破,却到底只是摄取元神的神物,说起来,竟是有些许惧血。 只是这修为高深之人,只有赌上一身修为祭与鲜血,方才能破其毫厘。 几乎是一瞬间,我便已下定了决心。 即便只有那毫厘的希望,也总比如此任人宰割要好一些。 于是,我掐了诀,划破自己的手臂,鲜血流出,顷刻浸染了那散着青芒的光罩。 我大口的喘着气,在看见那一处被鲜血灼烧出的一点细小的缺口时,我使出最后的力气,魂魄离体,用力朝那缺口撞去。 一阵白光乍现,我仿佛听见了兰枝帝妃的一声惊呼。 我于一阵风声中,意识渐渐不清。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虚度过的三万年时光里。 父君在花影间饮酒,攸宁在神殿前练剑。 小小的我穿着我最喜爱的石榴裙,笑嘻嘻地给父君捶肩,求他去人间替我买一支糖葫芦。 父君把我抱在怀里,摸摸我的头,笑说一声,好。 彼时天淡风清,长明山上仙雾缭绕,攸宁清秀的眉眼藏着淡淡的笑意,我从父君怀中钻出,跑向他。 可是刹那间,天地间风云变幻,我身后的花林,以及花林中提着酒壶的父君,竟转瞬破碎,一切成灰。 我回头,却见攸宁望着我的双目神色冰冷,他伸手,森冷的剑锋狠狠刺穿我的胸口。 陡然间,画面尽碎,我在无边的黑暗中不断下坠,似乎永远也挣脱不开。 正文 第3章 蓬莱仙岛 我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荷叶之中。 彼时四周寂静,水雾拂面,鼻翼间尽是缕缕荷香。 我动了动,荷叶上晶莹的露珠滴在我的身体上,冰凉的触感瞬间使我清醒。 时而疏淡,时而浓重的云雾使我只能隐隐约约窥见几分周遭的境况,却无法让我分辨出,我究竟身在何处。 只是低首之间,透过那水面映照,我发现自己无手无脚,一双绿豆眼,一身灰麟,竟是条彻头彻尾的小灰蛇。 我慌极了,趴在荷叶上来回翻滚,已是六神无主。 忽有风起,方才还缥缈不定的云雾刹那间便被吹散了去。 我偏头,正好看见一身着白袍的男子步下台阶,似闲庭信步一般的向我走来,广袖翻飞间,他的身后,是一片云霭烟波。 此时此景,当真似那魏晋名士精心着墨过的画中山水,而他自画中走来,淡淡的烟云虽模糊了他的眉眼,却依旧难掩他一身的霁月风姿。 他似踏月而来,散着极黑的发,白皙的面上无甚表情,明眸微垂,丹唇轻抿,端的是世间少有的明艳风流。 他终于走近,那双似藏着星河点点的眼轻睨着荷叶上的我,远山似的眉微挑,殷红的薄唇蓦地轻启,声音清冽泠然:“楚璎,你可差点把自己给蠢死。” 我却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盯着他右眼尾下的那颗朱泪痣,顿觉其风情刻骨。 或是见我呆愣着无甚反应,他轻声笑了笑,一张白皙的脸刹那间又明艳了几分,恍若三月桃花盛放。 明明是勾唇一抹讽笑,却偏生教我登时心旌一晃。 此人,当真是世间难寻的灼灼少年郎。 只见他忽的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提着我的尾部,将我在空中晃了又晃,又道:“楚璎,你还欠我一笔债呢……” 我被他晃得有些想吐,又听他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便更加云里雾里,我只得开口问他:“……公子口中的楚璎,可是我?” 我想着,这美人是否是寻错了仇人? 谁知我这一问,美人竟是一愣,他盯着我,眼里陡然升起的戾气刹那冲破那一片碧水清晖。 他咬着牙,扣着我的头,语气有些恶狠狠的:“去了大半条命,竟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倒是活该。” 即便这人的皮相生得绝美,我也还是不免被他此话一噎,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盯着我望,那双眼分明是看着我的,却又神色飘忽,不知心思何处。 而我到底是顶不住他这般恍惚的注视,只偏过头堪堪望向那流水潺潺。 “你倒是总舍得将前尘抛却,再不过问,可我却是记恨你三万年都仍不得解脱……”四周寂寂然,我僵着身子等了许久,才听见他复又开口,末了还哼笑一声,却是自嘲。 而我闻言回首,却见他眼中竟已染了些浅浅的水光,纤长的睫羽微微颤抖,好一幅露光衔春图。 只是我脑中混沌,想着难道真是我对这美人做了什么恶事? 可我到底是个连自己都忘得干净之人,便是无论我如何回忆,也还是搜刮不出任何旧事。 我正不知如何劝这美人想开一些,却见他低眉垂首片刻,忽的丹唇一扬,竟是笑了:“这到底是你的报应。” 他的嗓音极其好听,可此刻我听着,却有些阴恻恻的。 他的手抚上我的头,眼里又是一片清晖微澜,泪痣在他眼尾下如一点浅淡的朱砂,他唇角微扬,我只听他嗓音柔和道:“楚璎,欠我的债,你须还。” 我吓得不轻,正要胡乱求饶一番,身子却已被他自手中抛出,落入水中。 冰凉的水瞬间将我包裹,灌进我的嘴里,我用力挣扎,却到底是无济于事。 我想我可能是一条假蛇,竟连如何凫水都记不得。 脑子渐渐有些不清楚,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却不曾想,忽有一道金光破开层层水波,如线一般将我缠住,终将我从那水中拉了出来。 我咳嗽了几声,又吐了几口水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我这才意识到,我竟又身在这美人的手掌中。 此刻他低眼看着我,眉宇之间再竟不见一丝一毫的戾气,他只是那般注视着我,眼底竟泛着些淡淡的欢喜。 仿佛那些压在他心头数年的怨恨,都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清风拂来,带着些朦胧的云雾飘散,他的发丝被轻轻吹起,露出他整张如玉般精致绝伦的脸来,我只见他轻轻地笑,又抿了抿唇,语气轻快地说:“我原谅你了……” 他的神色与姿态,流露出动人的风情,而我此刻,便已迷失在了他的眼波里。 我想,世间怎会有人是他这般,三万年的怨恨,说放就放。 他忽的抬手,雪袖翻飞间,缭乱的云雾被骤然拨散。 我方才看清他来时踏过的那座拱桥如玉带一般的横过这碧水长河。 而在那烟柳画桥的尽头,便是玉树琼花迎风摇曳,雕栏画栋,回廊婉转。 “楚璎,我原谅你了……” 我溺在这如画的仙境之中,却忽然听得他又一声道。 我抬眼,便正好望见他含笑的双眼,仿佛浸了墨色一般的双瞳里清楚的映着我的模样。 云飞雾散,阳光无遮无拦的撒下来,他整个人笼在淡淡地金芒里,此刻,他低首对着我浅浅的笑着,刹那便让周遭的一切都失了颜色。 前尘种种,我皆已经忘得彻底,也自然记不得三万年前我究竟欠了眼前这人什么债,竟教他耿耿于怀,恨了我三万年。 若非是深仇大恨,又何必值得他这般记恨? 可他若恨我,又为何只将我扔进水里泡一泡,捞上来便说原谅我? 我想不透这其中的缘由,只觉身陷重重迷雾之中,迷茫的很。 “你如今只剩这元神灵体,便是你想破头,也是无用。”他似乎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低眉轻睨着我,薄唇一勾,一声嗤笑。 “元神灵体?”我一怔。 见我面露迷惘,他却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似的,面色一沉,冷哼一声,盯着我咬牙道:“蠢东西!竟就那般大方的将自己的金身舍了去,你若是能再等些许时候,我……” 他忽然住了口,似是恨铁不成钢一般的瞪着我。 我不甚明白这美人怎的说翻脸便翻脸,明明方才还笑得那般如沐春风,这会儿怎么又发了怒。 我只怕他再一气之下将我扔到水里去,且再也不打算捞起来,便僵硬的待在他手掌里,小心翼翼地不敢动弹。 “罢!”或是见我这般,他轻拢的双眉舒展开来,纤长的睫毛在他低眼看我时掩去了些许眸光,终是一声轻叹。 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触我的头,我听见他又轻哼一声:“那兰枝倒真是放肆,想来她也是欺你长明一脉凋敝,亦无甚亲朋,而你又是个独来独往的性子,倒是方便她借此大做文章。” 我自然记不得他口中的兰枝是何人,但也到底是大致明白了一些事情。 想来,那害我到如斯境况之人,定是那兰枝无错了。 “待你好些,我便去那九重天将你的金身给要回来。”他低眼看着我,似漫不经心道。 他说得随意,我却有些迟疑:“那兰枝真会归还我的金身么?” 他长睫微垂,墨瞳隐隐有几丝华光流转,殷红的唇勾着一抹极冷的笑,嗓音如玉坠地:“她若有那胆子不还,我便掀了她的九重帝阙。” 语罢,他便已伸出两指捏着我的尾部,将我随意提着,就那么踏上玉阶,向那玉带拱桥走去。 彼时,忽有烟云再起,他信步前行,身后又是一片朦胧水墨,隐约不清。 而我被他捏着尾部,倒挂悬空着,在他的步履之间,我晃得实在难受,连开口言语都有些吃力。 可我依然在阵阵晕眩之中,听清了他的声音。 他说:“楚璎,你要永远记住这瀛水的凉,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此刻,我眼前只余下一寸寸的白,那是他的衣袖。 我的意识已有些迷糊,仿佛身在梦境之中,缥缈得很。 看似无尽的黑暗袭来,我在彻底深陷那一片浓黑之时,仿佛有一朵泛着淡金光芒的无叶玄莲在我身前刹那盛放,姿态绝艳。 可只飘忽一瞬,那玄莲忽的尽碎,化成星星点点的业火,顷刻陨落。 我坠在那一片破碎的光辉流影里,迎着浓深的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正文 第4章 神君溪音 那日我在一片烟波中晕迷,再醒来时,便已身在一巍峨宫殿中。 也是听得那照顾我的小仙童所言,我才知自己原是身在蓬莱仙岛。 而那日将我丢进蓬莱瀛水中又将我捞上来的白衣美人,便是这蓬莱岛主,神君溪音。 仙童道这八荒六合始分六界,除却人,魔,妖,冥四界,仙神二界其中又大有区别。 仙界居于九重天,其主称做帝君,仙者皆归其管束。 而九重天上更有十二重天,乃神界,只有飞升至神者方能突破禁制,来去自如。 当今世上的神者,除却自上古承袭而来的四脉神君,便只有依靠修行自行突破飞升的大能了。 只是这依靠自身修行能飞升至神者,不过二三人罢了,真真是凤毛麟角。 上古四脉,属长明,昆仑,峚山,蓬莱。 可仙童却道这蓬莱岛主溪音神君,却并非继承神脉之人,而是那少有的大能。 据说他曾是一朵无叶玄莲,忽于某日盛放于那瀛水之中。 昔年还未殒命的前岛主,朔方神君见其已聚神魄,修得灵识,且蕴藏着世间少有的纯粹灵气,便命人好生照料,又于其幻化成人之时,将其收为弟子。 直至数千年前,朔方神君因与妖界之主有些争端,一时不察,便中了那妖主靖衡之计,不治身亡。 而当时的溪音则孤身一人,血洗妖界,诛杀了妖主靖衡。 适逢溪音修行突破,竟一夕之间飞升至神之大能。 任谁也没料到,这不过修行只短短两万年的溪音,竟能在顷刻间飞升至神……这实在是世间少有。 而是时蓬莱无主,朔方神君又无后,只余溪音这一个得意弟子而已,于是蓬莱众仙者便将其推举至岛主之位,掌管蓬莱。 于是昔年一战成名的蓬莱弟子溪音,终一跃成为八荒六合无人不知的蓬莱神君。 我确是想过,依着那白衣美人的灼灼风姿,定然不会是那池中之物。 却不曾想,他这身份,竟真就如此尊荣无上。 明明生得是一副少年模样,却已比过这满天仙者。 这些天来,我身在这蓬莱附属的莲岛上,躺在这神殿中的青玉缸中,整日无所事事,无聊的紧。 可这莲岛上,除了那负责看顾我的小仙童外,便再无他人了。 我每日只能待在这香案上的青玉缸中,身后便是那溪音神君的金身塑像。 据小仙童说,每位飞升至神者的大能都有一座神殿,殿中供奉其金身塑像,而人间凡世中供奉的香火便可传至神殿,使被供奉的神者受其功德。 而这凡人的虔诚凝结而来的香火功德,便是修复元神灵体最佳的灵药。 因此,那溪音神君才将我送至此处,以他的功德,修复我的元神。 而我近日,也确实感觉好了许多,再不似前些日子那般精神不济,昏睡日多。 只是这清醒的时间一长,我便觉无聊透顶,实在难捱。 再加上那仙童已被我这滔滔不绝的唠叨给吓得不敢轻易踏进这殿中来,只敢规规矩矩的守在殿门外。 便是我时不时的一句玩笑,他竟也清楚了我的用意,能不搭话,便一直不肯开口。 实在是气人得很。 我以为依照现在这般境况来看,我大抵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溪音神君了,却不曾想,他竟就那般毫无征兆的忽然而至。 彼时,我趴在青玉缸的边缘,仰头望着这已是好些日子不见的白衣美人,却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的面容依旧如当日所见那般,明艳灼人。 雪白的衣衫外罩半透的云轻纱,长袍曳地,似坠着雾霭波澜,整个人都泛着淡淡的珍珠似的华光。 便只是他那低眼一轻睨,纤长的睫羽下,那仿佛浸着浓墨的眼波流转间,也实在是撩人心旌。 “听说,你近日倒是过得不错?”我未开口,他却唇角微扬,嗓音清冽。 “……托神君的福。”我是万万不敢在他跟前儿嚷嚷无聊的,只好干巴巴的回了一句。 “你倒是和那仙童很聊得来嘛……”他却是意味不明的哼笑了一声,带着些讥讽。 我听罢,却是有些尴尬:“大概……只是我一厢情愿罢。” 我倒是很想和那眉清目秀的小仙童谈天说地,可是那日小仙童却嫌弃我懂得太少,问得太多,多番应付不过我,便不太爱搭理我了。 “蠢东西。”我正叹那小仙童不懂事,却听得眼前这溪音神君一声轻嗤,那双经墨濯染的眼中,轻嘲显露得分明。 “……”我僵直着身子,顶着他这般目光,纵然心中有些愤愤,也实在不敢开口反驳一句。 或是见我不出声,他一抬手,雪袖拂过,我竟又被他捏着尾巴,倒悬于空。 我实在气得很,不甘的挣扎了一番,却使我自己一阵头晕脑胀。 我正难受,想着自己定然又得被他如此折磨许久,哪曾想,下一刻我便已被他好好地放在了他的手掌里,只听他道:“你已无大碍,这莲岛神殿,便不必再待了。” 雪白的衣袂翻飞,转眼他便带着我踏出了殿外。 是时,等在殿外的小仙童便自回廊处迎了上来。 待至溪音神君身前,他便恭恭敬敬的弯腰一礼,道:“神君。” 我被溪音握在手掌里,鼻间满是这人衣袖间透出的疏淡莲香,朦胧间便听得他轻轻应了一声,道:“她今日便随本君离开,再不必由你照顾。” 那仙童一听,双目微瞠,那神色竟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直至溪音神君踏出好几步,我回头,竟还见那小仙童捧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圆脸,笑弯了眉眼。 “……”我心下卒郁,好歹我也与这小仙童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他竟连半分不舍也无,实在是令我心痛。 “可是舍不得?”溪音神君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分明听见他哼笑了一声。 我心下一紧,连忙晃着脑袋,无比坚定道:“自然不是!这小仙童可是无聊得紧,还是神君您……” 只是话已近末,我却一时想不出任何夸赞眼前人的字眼。 他忽的停下步子,手掌轻抬间,我便已对上了他清波似的眼,只听他轻轻一声:“嗯?” “您心慈面善……”我被他盯得颇不自在,只望着他精致的下颚。 说罢,我忐忑的目光上移,再次对上他的眼。 却见此刻,他右眼尾下的朱泪痣烫如胭脂一点,薄唇微勾,笑意虽浅淡,却足够教人心神晃动,如同饮过九天玉露一般,醺醺然也。 仙雾忽浓,弥漫扑散,浸着湿润的气息,周遭一切变得朦胧隐约,身后的莲岛神殿早已披上白纱,影影绰绰。 我听见他说:“你可知我这三万年来,最恨你什么?” 他低眉,披散的墨发如华缎一般,半掩住他的侧脸,那双凤目瞳色如漆,隔着疏淡的烟云,我又见他启唇道:“楚璎,我最恨你的云淡风轻。” “我最恨在我身处炼狱的那数年,你仗着早已忘记我,便自顾自的潇洒了这么些年。” 他说:“纵是我踏尽枯骨爬上这九霄来,你也还是记不得我分毫。” 他的目光在此刻紧紧将我束缚,我已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良久,他才将掌中的我握紧,广袖遮下,复又抬步。 我的视线被他的衣袖遮挡,此刻也看不见他的脸。 我只听见他又说了一句:“不过楚璎,那日我说原谅你,便是原谅你了。” 他说:“我不计较过去,你也最好别辜负将来,否则……” 他不再说了,可我却分明察觉到了他那隐隐透露出的威胁意味。 多年饮恨,到底他心中还是意难平。 而这三万年的怨恨,果然并非是他说放,便能即刻放下的。 正文 第5章 长明神女 溪音将我带回了蓬莱仙岛的主岛,竟直接就将我安置在他寝殿中。 要我终日面对这阴晴不定的溪音神君,我自然是不肯的。 毕竟他到底是恨了我三万年,即便他说了原谅我,我也仍是不敢信的。 更何况,这厮哪次见我不是将我捏在手里戏耍一番? 若我真在他眼底下过日子,只怕是会被他折磨得更为生无可恋。 于是我便壮着胆子,道:“神君,这是您的寝殿,我住着……怕是不太妥当罢?” 而溪音听了我这话后,薄唇微勾,一双墨瞳轻飘飘地看向我:“你倒是说说,为何不妥?” 他刻意俯下身来,那么一张明艳如玉的面庞凑近我,而我望着他眼尾下的那一点殷红,心神便忍不住有些晃荡。 “毕竟男,男女有别啊神君……”我别开头,半晌才憋出这么句话来。 谁知我这话方才说罢,耳畔便听得他一声轻笑,其音清冷,泠泠然也。 他竟又伸手捏住我的尾巴尖儿,将我悬在空中晃了晃。 一阵晕眩间,我恍惚听闻他道:“你忘却了过往的一切,却还记得自己是个女儿身?” 我被他晃得实在想吐,好不容易他住了手,我心头满是怒火,却仍不敢说些顶撞的话:“难道不是么?” 他面露轻嘲,就那么低眼睨着我,纤长的睫羽微颤,掩不住瞳中的清晖流光。 我见他这副模样,便也忍不住怀疑自己,莫非……我是个男儿身?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似乎一眼便看清了我心中所想,当下便又冷哼一声:“蠢东西!你这脑子,当真是个摆设。” “……”我无端端的又被他这般鄙夷了一番,心里已是气极,可奈何蛇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到底还是不敢反驳些什么。 或是见我情绪低落,他远山眉轻蹙,殷红的薄唇微抿了抿,眼瞳之中似乎有什么复杂的光芒一闪而逝。 最终,他将我放在桌前的那块软缎上,指尖点了点我的头,道:“你是长明神女,长明一脉与上古女娲甚乃同宗族人,虽无女娲神那一身救世神力,却也拥有捏造骨肉,锻造灵魂之秘法,只不过……” 他顿了顿,看向我的那双眼分明暗了又暗。 “此等秘术,一人却只得施展两次,一次神魄受损,二次就此殒命。” 他说罢,也不知是为何,竟无端端的红了眼眶。 但也不过是一瞬罢了,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望向我的那双眼眸中又是一片波澜不惊。 只听他又道:“你身为女娲同宗之人,元神灵体本该是人首蛇身,可你偏生犯了蠢,把自己作成这副模样……” 他这话说罢,竟又勾起薄唇,冷笑着。 而我略思索了片刻那人首蛇身该是一副什么模样,只是这么一想,我便觉得倒还不如我现下这副模样呢。 彼时,溪音的手又一次抚上我的头,雪白的衣袖又将我的视线遮挡。 我眼前只余下他衣袖的白,皑皑可作山上雪。 四周寂寂,那一刻我只能听见他低低的嗓音传来:“我怎么忘了,你向来……是不聪明的,如若不然,我又何以走到今日?若你机敏些,又如何会被那么些个人欺负成这般模样?” 他的嗓音仍旧清冽,却又似乎比平日里多出几丝柔色。 “……倒是难为神君为我这笨人操碎心了。”我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手,却始终未能如愿,于是我便咬牙道。 这溪音神君生得一副世间难寻的好相貌,可这性子委实是不太讨喜。 不过短短几月,我都数不清自己被他骂了多少次‘蠢东西’了。 偏生我是寄人篱下,惹不起他这救命恩人。 蓦地,他忽然收回了手,我终于可以看清眼前的一切。 只是当我抬眼,望向他时,便见他眉目清隽,眼尾一滴朱泪痣风情无限。 他就立在我身前,一袭雪白长袍,外罩着银纹轻纱,墨发披散,一张面庞艳若皎月。 如此风姿,当真教人忍不住呼吸一滞,一瞬恍惚。 我想,这浮世三千,万象包览,可这世间,怕是只有他一人如此光风霁月。 迷迷糊糊的,我仿佛听见他道:“他们欠你的,我必会向他们一一讨回。” 他的眼瞳深邃含光,就那么望着我,竟带着一丝安抚。 我何曾见过他这样的目光? 我忽的忆起初见时,我在那荷叶间醒来时的场景。 他自烟柳画桥尽处缓步而来,一身白衣,不染纤尘。 他口口声声说恨了我三万年,却又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救了我。 他救了我,却又将我丢进蓬莱瀛水之中。 我不信,他这长达三万年的怨恨,真的能消弭于那日的瀛水之中。 他要我记住那瀛水的凉,便是要我记住欠他的债。 可我在三万年前究竟欠了他什么?这笔债,究竟是血债,还是别的什么? 任凭我这些日子以来,如何旁敲侧击,他都未曾透露过一个字。 三万年都消磨不了他的恨,可他却又偏偏又说原谅我。 我不记得前尘往事,却又隐隐觉得,似乎有一张大网,已将我困在其中,挣扎不得。 我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谁知下一刻,我便又被溪音捏着尾巴,倒悬在空中。 他似是随意的晃了晃,眉眼之间划过一丝戏谑。 而我在被他晃得七荤八素时,恍惚听见他又道:“你且等着罢,那九重天,就快变天了……而你我,只需看戏便好。” 疏淡的莲香透过他的衣袖丝丝缕缕的传来,而我眼前发黑,就要失去意识。 美人……果然都是有毒的。 在我晕迷过去的前一刻,脑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于混沌的梦境之中,我似乎又看见了一个小姑娘。 天幕如殷,诡异无比,而那个小小女孩儿,守着一支残败断莲,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后来天地陡换,于看似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朦朦胧胧的,我似乎又隐约窥见了那一支无叶玄莲盛放在我的梦境之中,点点流光,惊艳动人。 正文 第6章 神殿莲灯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阳光带着融融暖意散落下来,我窝在侍女明秀的胸前,摆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又忍不住晃了晃尾巴尖儿。 自那日过后,我便再没有见过溪音。 也不知他是忙什么去了,竟连寝殿也不曾回来过。 不过他不回来,于我而言便是再好不过。 想起自己每每被他捏着尾巴晃得晕死过去,我便忍不住想要抽自己几下。 若是每日都被他这么倒悬着晃上几晃,我哪能如现下这般活蹦乱跳? 所幸的是,溪音这蓬莱岛主到底不是那么好当的,忙起来便连寝殿都回不得。 如此一来,这殿中便只剩我自己逍遥快活。 这些日子以来,溪音遣来照顾我的明秀可真真是深得我心。 她全然不似莲岛神殿中的胖仙童那般不爱搭理我,反倒是与我很谈得来。 因着我如今是蛇身,浑身冰凉,没有丝毫暖气儿,可我又受不了自己这冷冰冰的身体,明秀便每日将我带出殿外去晒太阳。 只是明秀这个小丫头,年纪不大,却已是春心萌动。 以往她是将我捧在手里的,如今却为了绣荷包,竟就将我胡乱塞在她的衣襟处。 我多番旁敲侧击,方才晓得她那心上人,竟是溪音神君的坐骑,那只花里胡哨的重明鸟。 我之前仿佛听那莲岛神殿中的胖仙童说过,那重明鸟说是溪音神君的坐骑,却也不然。 只因那重明鸟向来打扮花哨,据说每日单单只是梳羽毛,他便要用掉数十把梳子。 溪音神君如何会要这么个臭美的坐骑? 故而,那重明鸟只是顶着蓬莱神君坐骑的名头罢了。 我不晓得明秀为何眼光如此与众不同,这仙岛上的男子众多,她却偏偏喜欢了那只重明鸟,还在我面前扬言,想替那只鸟梳理一辈子的羽毛…… 我是实在理解不了明秀的这一番心思,更不晓得她为何一定要给一只鸟绣荷包。 但见她便是绣荷包也不忘带着我晒太阳,我也就歇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 金辉倾落,光芒点点,我窝在明秀的衣襟处,舒服得撑直了身体。 而明秀低眼瞧了瞧我,见我翻着身子,露出腹部,便笑弯了眉眼。 只是她方才抬首,却骤然收敛了笑意,一下子站起身来。 而我一个不防,便自明秀的衣襟处栽倒下来,摔在了地上。 虽说不是太痛,却也让我猝不及防的吃了一嘴的尘土。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我却又被人捏着尾巴尖儿倒悬在空中。 “蠢东西。”一抹清朗的嗓音响起我因着身子倒悬,而无法窥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他近在咫尺的雪白衣袖。 我哪曾想到,多日未见的溪音神君,竟又是这般忽然而至。 他的手腕动了动,将我随意的晃了几晃。 而我在一阵晕眩中,又听见他道:“我不在,你倒是过得悠闲。” 他将我握在他的手掌里,眉眼之间神色淡淡。 而我此刻却觉得,我在他手中,便只是那浮萍草芥。 我想我既是一条蛇,为何又生得不足他手掌大小? 怕是即便我狠狠咬他一口,他也依旧不痛不痒罢? 我实在气极,当下也就不管不顾的张嘴在他小指上咬了一口。 我还未松口,便听见他哼笑一声:“脾气倒是见长。” 他的语气仍听不出一丝波澜,可我却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 “大人……”一旁的明秀或是见我有难,便上前了一步。 那一瞬我真是极为感动,明秀果然是个好姑娘,我到底没看错她。 面对这么个毒美人,她能迈出这一步,已是不易了。 我想着可不能让这厮将怒气撒到明秀身上去,一时冲动,我便直起身子来,对上他的双眼,道:“我咬的!我负责!” 溪音却是一怔,望着我的那双墨色眼瞳之中华光流转。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方才听见他说:“楚璎,但愿,你能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他的视线停驻在我身上,又似乎是在看他自己的手。 我下意识的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他那小指上方才被我咬过的地方,竟已浸出一点细微的殷红,一如他眼尾之下的那一颗朱泪痣一般。 明明只是轻轻浅浅一点,却是那般灼人眼。 白雾时而浓深时而疏淡,而我被他放在手掌里,眼前也不再是他雪白的衣袖。 水声泠泠,花影婆娑,重楼掩映其间,影影绰绰,朦胧秀美。 他步履轻缓,带着我来到一座古朴的宫殿前。 可令我惊诧的是,这宫殿竟连个匾额都没有。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溪音带着我径自走了进去。 方才踏进主殿,我便见这殿中竟点满了莲灯,灯火颜色不一,光影交错。 “这是?”我望向溪音,不禁问道。 “这殿中的莲灯,每一盏,都可助你修复受损的元神。”溪音看向那些长年不灭的莲灯,眼瞳深邃含光。 我何曾见过这些稀罕物件?当下便瞧了又瞧,而后才问:“那神君大人为何不早带我来?” 既然这些莲灯有这般奇效,他又为何要将我放在那莲岛神殿中,受他的香火功德? 谁知溪音听了我这话后,远山似的眉一挑,殷红的唇勾起一抹冷笑:“楚璎,你到真会得寸进尺。” 我身形一僵,便只得干笑两声,忙道:“神君可不要多想,我只是随意问了问。” “选一盏罢。”溪音似乎不愿与我过多的纠结于此,便指了指那些莲灯。 我不晓得他为何要我选一盏莲灯,但见他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我便趴在他手掌里,翘起自己的尾巴尖儿,随便指了一处。 “你可确定?”当我听见他的嗓音传来时,我稍稍歪了歪身子,这才看向自己尾巴尖儿指着的那处。 这殿中莲灯的颜色虽多,却又都有重合。 可那一盏玄莲灯,却是这殿中独一无二的。 那栩栩如生的玄莲花瓣,在这数种光影间,让我一阵恍惚。 除却这玄莲上的那一簇暗色的火光,我仿佛,在某个朦胧的梦境里,也曾见过这样一支无叶玄莲。 它在我的眼前,破碎成金色的流光,转瞬而逝,了无痕迹。 正文 第7章 人首蛇身 于溪音晦暗不清的目光中,我终是选了那盏玄莲灯。 谁知下一刻我便被他捏着尾巴尖儿对准那玄莲灯焰。 我自是吓得不轻,连忙求饶道:“神君你莫冲动!我我我……我认错就是!”我以为,他仍在记恨我方才咬他的那一口。 说什么选一盏莲灯来修复我的元神,原来他竟是想将我烤了! 奈何我如今到底只是一尾不足一掌长的小灰蛇,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溪音却是不言,只是手腕略微低了低。 顿时,我便见那玄色的火焰离我只有不足一寸的距离,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丝丝缕缕的温热拂面。 那火苗的光几乎就要灼伤我的眼,我忙偏过头去,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 “愚蠢。”我听见他清冽的嗓音传来,却又是在骂我蠢。 我心头已是气极,不晓得这厮为何一见我,便总要说这些损话,如今,竟还想把我烤熟了。 他身为神君,身份地位尊荣无上,为何总要耍着我玩儿? 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究竟如何值得他这般记恨? 便是我真的欠着他三万年的债,他要杀要剐只管来便是,又何必这般墨迹。 若真如他所言,我本是那长明神女,是被那兰枝帝妃害得丢了金身,元神受损,落得如此地步。 他既恨我,又为何不袖手旁观,让我死了便是? 我正愤愤不平,却听他又开口道:“你以为这莲灯是如何用的?” “之前不知,现下倒是知晓了。”我憋着闷气,道。 他却是冷哼一声,也不再言语,竟直接将我凑近那玄莲灯焰。 热气扑面而来,我使劲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束缚,却还是无济于事 当溪音毫不犹豫的将我扔进那玄色火焰中时,我下意识的蜷缩着身子,闭紧了双眼。 可我久等,却迟迟未有那预想中的灼烫感与疼痛传来。 我不明所以,便睁开眼来。 只是这一睁眼,我方才看见自己已身在这玄莲灯中,玄色的火焰一寸寸的漫过我的身体,却从不曾灼伤我丝毫。 直至这火焰彻底将我包裹,我方才回过神来,望向于颜色忽浓忽淡的焰火外,负手而立的溪音。 隔着一层玄光障,朦朦胧胧的,我看不清他脸上是何种神色,但也大抵清楚了,他原来真不是想烤了我。 忽的,我身下的玄莲灯竟腾空而起,骤然破碎成流光,缕缕缠绕,将我包裹在其中。 耳畔似有银铃的清脆响声传来,我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间便有些慌乱。 “别怕。”溪音的声音传来,我下意识的朝他看去,便见他仍立在原地,似乎正注视着我。 我虽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那一瞬,我也不知怎的,竟就忽然安定下来。 彼时,这殿中一片寂静,耳畔那银铃一般的声响也渐渐隐去,他不再言语,我亦难得安静。 当那丝丝缕缕的流光一点点浸入我的身体时,我分明感受到融融的暖意向我袭来。 而后,我便自空中掉落下来,正落在溪音的手掌。 “这玄莲灯真有这等奇效!”我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舒服过,便是那平日里隐隐作痛的地方,竟也都不再痛了,于是我欢喜的望向溪音,说道。 可我这一抬眼,便见他竟正愣愣的望着我。 而我被他这么看着,想着自己是否有哪里不妥,便也低眼来打量自己。 只是这一瞧,我便懵了。 我看着自己这不知道何时长出来的双手,心情有些复杂。 而后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仍是有些不敢相信,我竟然这般容易就有了人的形态。 但我一见我那熟悉的灰色尾巴,便有些傻眼了。 于是我忙看向溪音:“神君!” 此时的溪音似乎已经回过神来,他见我眼巴巴的望着他,便随口道:“元神修复,你自当会化成人形。” 可我却无法接受他这个回答,又问道:“那我为何还有尾巴?” 溪音听了我的话,目光凝在我的蛇尾上,薄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倒忘了,你是长明神女,用这玄莲灯来修复你的元神,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他似是又想起了些什么,双眼微眯,面沉如水:“说起来,你楚璎倒是硬气,不但肯舍了自己的金身,竟连自己几万年的修为都能舍了去……若你未曾以那修为作抵,今日这玄莲灯便足以将你彻底治愈。” 他说得这话在我听来,着实有些阴阳怪气的。 但我听他说我舍了好几万年的修为,便忍不住问:“我竟有那么老了?” 我一直以为,我年纪轻轻,却不曾想,我竟是个活了好几万年的老人了? 那我即便是化成了人形,那模样…… 我顿觉不妙,当下便求着溪音,死活要他给我一面铜镜。 溪音虽蹙着眉,看着我的眼神也不大良善,但他仍是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掐了诀,替我隔空取来了一面铜镜,又将其变小,扔到我面前来。 我连忙捡起那小镜子,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但见那镜中清晰的映出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的样貌时,我先是一怔,随后便忍不住凑近细细打量。 端详了好半晌,我方才看向溪音,又犹豫了片刻,才道:“神君,我觉得我长得真好看。” 这话在旁人听来似乎有些自恋,但我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毕竟在今日之前,我还是一尾小灰蛇,我还曾以为,就算是我化了形,有了人的模样,一定还是灰扑扑的。 可镜中的这模样,却全然不是我曾幻象的那副样子。 可唯一让我不满的,便是我仍未能拥有人的双腿。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逢熙不久前方才与我说过那人首蛇身,如今,我便真的成了这副模样。 溪音大抵是觉得我这话太没脸没皮,他侧过脸去,冷哼一声,道:“明明姿色平平,你却犹不自知。” 明明面上无甚表情,可我却分明看见他的耳朵尖儿隐隐透着绯红。 我想,定是这殿中的莲灯太多,他许是有些发热。 至于他说我姿色平平,我倒不怎么生气,只因我晓得,他的容貌才算是真正的艳绝无双,他见惯了自己的脸,如何还瞧得上别人的? 或许我这副模样,在他眼中,怕是也只能算是有个人样儿。 于是我点了点头,趁机讨好道:“是是是,我这模样,哪能及得上神君您半分啊!” 正文 第8章 捉弄月澜 那日我拍马屁,终归是拍在了马蹄子上。 溪音径直将我扔回了他的寝殿里,而后便又是没了踪影。 明秀见我被溪音带出去时分明还是一尾小灰蛇,回来时却成了人首蛇身的模样,很是新奇。 她说她活了四千年,还从未见过我这模样。 于是,我便被她以好奇为由,戳了又戳,摸了又摸。 我很生气,我觉得明秀已经不是之前的她了。 但见她每日仍带我到殿外去晒太阳,还时不时给我做些好吃的,我便又原谅了她。 只是数日过去,我便愈加无聊,明秀又忙着给那重明鸟绣荷包,有时根本无暇顾及我。 也是此时,我方才想起那消失许久的溪音神君。 也不知他整日究竟在忙些什么,这数日来,竟都不曾回过寝殿。 他不回来,我自然是极为自在的,可如今明秀又无暇理会我,我大多时候,便只能耍着自己的尾巴玩儿。 是日,明秀的荷包终于绣好了,她也顾不得带我去晒太阳,只是将一碟被她掰碎的糕点放在我面前,而后便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不用说,她定是去找那重明鸟谈天说地去了。 可正在我百无聊赖的吃着糕点,晃着尾巴尖儿打发时间的时候,却见明秀哭着回来了。 我来蓬莱这么久,还未曾见明秀哭过。 于是我便开口问道:“明秀,你哭什么?” 明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很是伤心。 过了许久,我方才见她啜泣着说道:“我的荷包被月澜大人扔了……” “月澜大人?”我一时不明。 而后方才反应过来,那重明鸟似乎便唤作月澜。 名字倒是个好名字,鸟却不是什么好鸟。 明秀本就不善女红,她做这荷包便做了这许多的时日,如今好不容易做好了,却被那只鸟给扔了? “他,他说……”明秀红着眼眶,一脸委屈。 “他说了什么?”我问。 “他说我的荷包难看,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我没有羽毛,长得不好看!”明秀说着,便又哭了。 而我听罢,不禁“啧”了一声。 那只鸟果然脑子不好使,明秀是一株芍药花,如何会有羽毛? 我倒是越发好奇他究竟长得是个模样,竟如此没脸没皮。 明秀是个多好的姑娘,他不喜欢也就罢了,竟还这般口无遮拦。 我想着这些日子,明秀待我不薄,当下便想要去见见那月澜,顺便给他些教训。 于是我便对她道:“明秀!那月澜在何处?走!我替你报仇去!” 明秀听我说这话,面上竟也开始愤愤不平:“你说得对!我们走!” 当我被明秀捧在手里,踏出舒静殿门的时候,我还有些发懵。 明秀这反应,我怎么有些看不懂? 她掐了诀,飞身跃进忽浓忽淡的云雾里,来到当初我初初见到溪音时的瀛水河畔,便躲在那大树后,指着不远处一抹于仙雾中朦胧不清的身影,道:“那便是月澜。” 我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对明秀说:“明秀,我们过去罢?” 当明秀带着我悄悄走过去,我方才看清那重明鸟究竟是何模样。 传说中的重明鸟身为上古神鸟,自然是世间罕有。 纵是传说,也只言其,声似凤鸣,一双重瞳,力大无穷,除此之外,便再无其它了。 而我眼前的这只重明鸟,羽毛似雪,身披华光,重瞳湛蓝,额间一簇红色的火焰灼灼,双翅竟还有银色的纹路。 的的确确是世间难寻的奇鸟。 明秀或是见我看傻了眼,便用指尖戳了戳我,小声唤道:“楚璎?” 我回过神来,看着明秀气鼓鼓的脸,忽的便觉得有些尴尬。 于是我让她将我放在地上,她初时还不肯,说是溪音神君嘱咐了,不能将我放到地上,以免被人踩坏了去。 我黑着脸,强硬的要明秀放我下来,她犹豫了半晌,才勉强将我放下来。 我眼见着那名为月澜的重明鸟掐了诀,将一把檀木梳托起,一点一点的在瀛水河畔给自己梳理着羽毛,那梳子的确精致,却是大了些。 我冷哼一声,想着这只鸟虽没个人样,却还这般臭美。 于是我一点一点的挪过去,靠近他。 因着他是背对着我的,我又是个不足一寸的身形,绝对惊动不了他,我便大摇大摆的挪到了他尾巴边儿上。 或许是溪音那盏玄莲灯的功劳,这些日子,我已渐渐恢复了些法力,通晓了些简单的术法。 我坏心的一笑,手指尖有一抹火光凝聚,我凑近他的尾巴,却半晌都没能点燃。 我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猫着腰,瞪大双眼看着我的明秀,见她嘴里无声的说着什么,我却是半分都没领会到她的意思。 于是我转过头来,将手指凑近嘴边,用力的吹了吹。 也是此时,我这动作大抵是让他察觉到了些什么,于是我便眼见着他扬起右翅,我浑身僵硬,却又见他竟只是用翅尖儿挠了挠屁股…… 随后便又收回翅膀,继续对着瀛水水面,顾影自怜。 我松了一口气,随后便果断地将手指尖那一簇比方才又大了些的那团火焰凑到他尾巴上。 见羽毛点燃,我转身便使劲往回挪。 但我到底是高估了我自己,就凭着这么个蛇尾,我如何能跑掉? 等在不远处的明秀似乎也急了,当即便小跑过来将我从地上重新捧在她的手掌里。 只是当她方才要带着我逃之夭夭时,便听身后传来一抹高呼:“我的尾巴!” 登时,明秀僵直了身子,我正想提醒她逃跑,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 于是我回头,便见那重明鸟竟跳进了瀛水里。 也不知怎的,那一瞬,我忽然想起数月之前,被溪音丢到瀛水里的自己。 他那时的冷漠神色,我如今想来,还依旧很是清晰。 那时,他是那般毫不犹豫的将我扔到了那水中,却又在下一刻,将我救起。 他要我永远记住这瀛水的凉,为的,正是我那于三万年前,不知何时欠下的旧债。 而瀛水何其凉,旧恨何日消? 正文 第9章 美色惑人 那重明鸟大抵是从未如此狼狈过,故而他一上岸,便拖着湿漉漉的翅膀,怒气冲冲的来到我与明秀面前。 “芍药花!你好大胆子!”他张着鸟喙,声音虽带怒气,却仍是好听。 明秀被他这般咆哮吓得身子一颤,不禁后退了几步,一双眼中神色惊惶。 我见明秀被他吓成这副傻样,当下便高声道:“不过是只臭鸟罢了,神气什么?” 那重明鸟似乎这擦注意到被明秀捧在手掌中的我,他一见我这副模样,那双重瞳竟骤然放光,很是激动:“女娲神?!” 而后他又晃了晃脑袋,嘀咕道:“不对,女娲神早就陨灭了……” 他细细的打量着我,半晌才似是恍然大悟一般道:“你是女娲同宗同族之人?长明山的?” 我一愣,不晓得他是如何这般轻易的便晓得了我的底细的,于是便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那重明鸟抖了抖羽毛上的水渍,怎料却溅了我与明秀一身。 我倒是还好,只是可怜了明秀,整个人瞬间湿淋淋的,那模样甚是可怜。 她委屈的瘪瘪嘴,似乎是要哭了。 我连忙安慰道:“明秀不哭,回去将衣服换了就是了……” “你堂堂长明山人,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那重明鸟却是个没眼色的,见明秀都要哭了,他却半点反应都无,反而是执着的盯着我,问道。 我实在是不喜他一壁说话,一壁掐诀用木梳给自己梳理羽毛的模样,于是我便道:“这又与你何干?” “你!”那重明鸟被我这话一噎,顿时怒了,那双重瞳瞪向明秀,问道:“你二人为何要烧我尾巴?” 明秀被他这么瞪着,早前那些愤懑都已被吓得消失殆尽,她瑟缩着身子,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能说出话来。 而我见此,便挺胸抬头道:“烧了你尾巴的是我,你吓她作甚?” 我是真不知这只臭鸟有什么好,值得明秀这般惦念。 “你这长明山的人,为何要来蓬莱作乱?”那重明鸟似乎气的很,扑棱了几下翅膀,质问我道。 我冷哼一声,淡淡答:“想来便来了。” 那重明鸟被我这态度气得炸了毛:“这蓬莱谁人不知我月澜素来爱惜羽毛,你又是哪里来的胆子,敢烧了我的尾巴!” 说罢,他又忍不住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尾巴,或是见其原本雪白的尾羽呈焦黑色,便更是气极。 “月澜大人,奴婢知错……”明秀忽然开口。 她的声音已带着些哭腔,我仰头看她,正巧见她埋着头,眼眶渐红。 可那重明鸟却似乎从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只听他冷着声音道:“你倒真是罪无可恕!方才扔了你那难看的东西,这会子竟就带着人来寻仇了?” 他这话一出,明秀的眼泪便骤然砸下来,正落在了我的身上。 温热湿润的触感,让我微微愣了神。 她的难堪,我都看在眼里,我忽然有些后悔,怂恿她走这么一遭。 在我眼里,明秀一直都是个善良活泼的姑娘,我何曾见她这般哭过? 我要她与我走这一遭,却是让她更加伤心了。 那一刻,我的心头隐隐有些愧疚,看着明秀脸上的泪痕,我想开口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说到底,这名为月澜的重明鸟,委实是有些过分了。 我正开口想要好好骂他一骂,却听明秀低低的说道:“楚璎,我们……走罢。” 我一怔,顿时住了口。 “赶紧离开,这一次我便不追究,若再有下一次……哼!”月澜似乎因为尾巴被我烧焦的事情,此刻仍未消气,对待明秀时,他语气也十分不好。 明秀未曾言语,只是对着月澜弯腰一礼,便捧着我,转过身就要离开。 只是这一转身,我便见那溪音神君竟不知何时已立在不远处。 他仍是那一身如雪白衣,一张脸明艳如玉,他就立在那画桥边上,身长玉立,一身风华。 明秀忙行了礼,唤一声:“神君大人。” 而我愣愣的望着溪音自那桥边缓步走过来,绣着银色纹饰的云轻纱外袍曳地,拂过地上的落花,却始终不染纤尘。 他身披华光,眼瞳深邃,右眼尾下的朱泪痣仍是那般动人心魄。 他渐渐地近了不知怎的,我却觉得,他那一步又一步,跫音声声,都像是踏在了我的心上。 莫名的悸动,心头一阵疾跳,那一瞬,我只觉得美色惑人。 “惹祸了?”他清冽泠然的嗓音传来,也不知怎的,又让我登时心头一窒。 我想我大抵是病了,否则,我为何竟会觉得自己脸上烫烫的,心里无端端的便有些发慌? 或是见我不说话,他方才看向明秀身后只顾梳理自己羽毛的月澜,道:“你何时竟这般大胆,竟敢私自出来?” 月澜顿时身形一僵,脑袋低垂下去,似乎有些心虚:“这不是见你不在,便想着出来透透气么?” 溪音冷笑一声,一双眼微眯着,语气透露出些许危险的意味:“若非念着你我往日还有些情分在,我定会将你拔了毛,扔去六道。” 那月澜一听这话,羽毛竟都竖了起来,整只鸟怕得不行:“溪音!是我错了!” 溪音听罢,却是意味不明的看了看明秀,而后才又对那月澜道:“你既嫌一人待在戴月湖孤单,那么我便将明秀遣去戴月湖侍奉你,如何?” 此话一出,不只是月澜,连我与明秀都愣了。 只见那月澜反应过来后,便跳脚道:“我如何能要一个伙同他人烧了我尾羽的人侍奉我?” “你愿意,明秀还不愿意呢!”我实在看不惯这臭鸟的德行,便开口反驳道。 谁知我话音刚落,便听见明秀弱弱道:“奴婢……愿意的。” 那一瞬,我只觉得自己算是丢了老脸了。 而溪音见此,便当即做了决定:“既然如此,那便这么定了罢。” 而后无论那月澜如何反对,溪音都不为所动。 或是嫌弃月澜太吵,溪音一挥袖,便将其再次打落于瀛水之中。 随后,他便自明秀手中接过我,将我放在他的手心里。 当他带着我踏上画桥时,临风拂柳,水流潺潺。 他停下来,殷红的薄唇蓦地一勾,笑了。 我何曾见他笑得这般灿烂过?那一瞬,我只觉得他这一笑,犹如一夜初放花千树,美得惊人。 他的眼瞳深邃,眼尾下的一点朱泪痣烫如胭脂,风情万千。 恍惚间,我听见他轻笑道:“你本该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是在对我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 正文 第10章 神君打劫 明秀终是欢欢喜喜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了戴月湖侍奉月澜。 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何她前一刻明明还被那臭鸟的话弄得伤心欲绝,这会儿却又毫不犹豫的选择去侍奉他。 而我这昔日的旧主,在她眼中,怕只能是昨日的黄花了。 我实在不服气那月澜究竟有什么好,值得明秀这般倾心,可是这丫头,却到底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硬是抛下我,蹦蹦跳跳的往月澜那儿去了。 溪音或是见我因为明秀一事而闷闷不乐,竟大发慈悲,要带着我去凡间游历一遭。 我自重伤后醒来,忘记了前尘所有,对于这世间都无甚记忆,如今脑中唯一的记忆,也仅仅只有在蓬莱的这些日子。 只是这蓬莱虽是人人向往的仙境,但我总归是看得太多,到底是已经无甚趣味了。 因而他说要带着我去人间,于我而言,便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于是我满心欢喜的跟着溪音去了凡世里,在最温柔的江南水乡,停驻数日。 溪音带着我,缓缓的行走在最热闹的街市上,所见所闻,皆让我感到无比新奇。 而此时的溪音,已经用幻术将自己的容貌隐藏起来,纵然我眼中的他仍是容颜未改,但在凡人眼中,他已不过是个生得高挑,相貌平凡无奇的普通男子。 只是他这一身风姿却作不得假,故而他与我一路走来,仍旧有人时不时的看向他。 这街市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溪音便是在此时一时不察,被人撞了一下。 而我便是在此时,从他的手掌间,摔落到地上的。 适时正逢一白白胖胖的男童迎面走来,手里握着一支糖葫芦,脸上带着笑容。 当他的脚踩在我的尾巴尖儿上时,钻心的痛传来,我不禁蜷缩了身子,连呼吸都忘了。 “嗯?这是什么?”那男童似乎感觉到自己踩了些什么,便一抬脚,正好看见痛得蜷缩紧身子的我。 而此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将我小心的从地上捡起来,我抬眼,便正好望见溪音凝着含霜的墨瞳。 他低眼看着我,抿紧了唇,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而后,我便见他偏头看向那拿着糖葫芦的男童,只是看了半晌,他也仍未有什么动作只是转过身,就要走。 只是他方才走了几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便又停下来,回转过身,走到那男童面前,竟是将我放在那男童的衣襟处擦了擦,一点点的将我满身的尘土擦去。 那男童呆愣在原地,竟一动不动。 溪音好不容将我擦了个干净,这才直起身子来,正想转身离开,可他垂首略微一思索,便又伸手夺了那男童手中还未来得及吃的糖葫芦,这才带着我满意的转身离开。 当身后传来那男童的哭声时,我还有些发懵。 我何曾想到过,这名震六界的溪音神君,竟还干抢小孩子零嘴儿的勾当? 当溪音带着我来到一酒楼中时,他将我放在桌上,又将那糖葫芦凑近我,道:“吃罢。” 而我瞧着那比我还大的糖葫芦,只觉得这厮大抵又是在耍着我玩儿,于是我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不喜欢吃?”他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戳了戳我的后背。 我仍秉持着一副冷漠的模样,坚决不肯给他半点反应。 “这些日子倒是将你惯得脾气见长了?”他在我身后冷笑一声,登时便让我浑身一颤。 于是最终,我还是没有骨气的回转过身来,却仍不肯说话。 “为何生气?”他低眼睨着我。 我动了动唇,却仍是没有说话。 “行了,不喜欢吃便不吃罢。” 我以为他又要好好耍我一番,却不曾想,他竟是轻叹一声,手指尖点了点我的发顶,语气平和。 我不由细细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可无论我如何细看,仍是看不出这厮究竟为何忽然转了性。 适逢小二上菜,我闻着那勾人食欲的香味,不由咽了咽口水,瞬间将溪音的反常都抛之脑后。 蓬莱的食物比起这人间的美食来讲,到底是少了些烟火气,而我,似乎正喜欢这烟火气。 只是此刻的我已被溪音藏到了他的袖间,故而只能闻着味道,却吃不到那些美味。 当门‘吱呀’一声被人关上,我便迫不及待的用双手抱了抱溪音的小指,示意他赶紧将我放到桌子上去。 溪音这次竟也未曾为难于我,径直将我放到桌上,还专为我准备了一个小碗碟,又夹了些菜给我。 我趴在那碗碟边,小口小口的吃着,眼睛却还望着那别的盘子里的菜。 彼时,溪音一声轻笑:“馋嘴。” 而我望向他,便正好撞见他的笑容。 如白昙盛放,灼灼艳芳华。 他右眼尾下的一点朱泪痣,总能让我看了,便忘记呼吸。 那一瞬,我明明未曾饮酒,却隐隐的有些醉意,恍恍惚惚,一如踩在云端,不知身往何处。 “看着我作甚?” 他冰凉的指尖再次戳了戳我,嗓音清冽如泉。 我也不知是怎的,愣愣的答:“我想吃肉。” 登时,我便再一次见眼前这美人又是一笑,一双墨瞳隐隐含光,星河漫卷。 我此时方才意识到之前说了些什么,当下便没由来的有些窘迫。 于是我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 而他竟真的替我夹了一筷子肉,又用小刀替我切成细细碎碎的肉块。 那时,他眉眼神色淡淡,纤长的睫羽宛如蝶翼,侧脸如玉,明艳无双。 而我失神的望着他,心是一阵莫名的疾跳,连呼吸似乎都有些困难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不晓得心头那些莫名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但我此刻望着他,却觉得他是那么的顺眼。 他于我而言,一直都是一个颇为神秘的人,他明明就立在我面前,而我却觉得,自己从未看懂过他。 他说恨我,却又费尽心思救了我。 他虽总骂我蠢,却从未亏待过我半分,细细想来,他除却毒舌的缺点,倒还算是一个良善之人。 至少此刻,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