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 序幕:微笑在三月的春风 这全不似春天,倒如夏日般的浪漫与温馨。踏着朗朗的而又好似粘粘的柏油小路,我好似看到了过去的千千万万,忆起了往昔的万万千千,--这里不仅是童年苦难与伤痛的沉重记忆,也是少年浪漫与稚柔的酸涩流连,更是人到中年后的无限刻骨而又无奈的相思。十七年前,我带着无尽的惆怅与失落远走他乡;十七年后,我载了满舟的相思与“功名”回到故土,这些所有的所有又怎不让我感慨万千呢? 路面是灰黑色的,路的两旁,是油油的绿绿的翠草嫩叶,时而还点缀着几朵小花儿。--听,风来了,那是柔柔的情人的抚慰,那是切切的亲人的祝福。花儿微笑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草儿动情了,娇羞地扭了扭身;--还有路径两旁的婷婷的柏槐桦杨,也好似被这春景中的翠草红花感动了似的,竟畅快地开怀大笑了起来,直笑地累了、痛了、欢了、够了,一直到最后要笑出泪来,哭出声来…… 顺着一片葛藤林,我终于看到了那块大石板。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就是在它的身上“蒸”着我们的“米饭”、“炒”着我们的“菜肴”、做着我们将来美好而又甜甜的蜜梦的。而今,十七年不见你的影子了,这十七年来你也曾孤独吗?你也曾寂寞吗?你也曾为我担扰?也曾为我牵挂?小小的一块石头或许算不了什么,可那上面该蕴藏了多少的牵挂与梦想啊!十七年的风风雨雨,或许并不能将你蚀作阑干瘦躯,但眼前你身上的那些隐隐的绿色的苔藓又意味着什么呢?我没有语言。 大石板的上头,是一垅田土,--以前是,现在已被荒芜了。虽被荒芜,但那垅里的野草小花却更让人心情愉快。再往上看一点,那几棵零量的水杉便呈现在了眼底,--挺挺的,绿绿的,油油的,静静的。绕过水杉,便是那一段梯田了,以前经常种的都是小麦,看来现在也还是。--看,一行行的油油的麦苗,正在春风骄阳下梦想着未来,梦想着明天,做着一个充满了挚情和诗意的美梦。麦行的那一端,已触着了山脚的石头,那段石林的边缘,是山脚里的油油的野草。再上一点,便真能瞧见那威严的山了。山还依旧,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大年三十,我还跟着父亲和哥哥上那山上打柴呢!”我一边想着,一边回忆起童年的一幕一幕来。那时好大的雪,父亲带了我和哥哥一边唱着雪山的号子,一边扶着道旁的小枝上山打柴。我清楚地刻,《薛仁贵征东》里面的那两个手拿铜锤的逆子和英雄就是在那个时候印入我的脑海的。那天回来后,我专门叫父亲给我做了一个“铜锤”(其实是一段枞树节),而那材料,便是我踩着冰雪扛回来的。 顺着那条滑水沟(其实那滑水沟也就算是山上的路了),我的视线一点一点地移到了山脚。山脚先是一段陌头,继而便是一道很长的泥坎,再向这边一点,便是那条“曲曲九回肠”的柏油小路了,只是小路曲得厉害,我并不能顺着小路看回到我的脚下。不过不看也罢,顺着那一段一段的田垅,也同样能给人一种欣喜与惬快。那田垅上,既有缠绕着的蔓枝荆藤,也有舒放着的绿草新翠,还有绽开着的粉卉红花。过了田垅,便到了这边山脚下。那些花花草草连连绵绵,直到脚下柏油路的两边。 我迈着步子,推着轮椅,忆想着过去的过去,回味着曾经的曾经。轮椅上的柳莎--我即将拥有的妻子,微微地笑着,柔柔地动着,似乎已为这迷人的景象所醉,为这沁人的花香所欢。我看了她一眼,本想叫她一声,但又不忍心打扰了她此时的愉快的心境,因此也就忍了下来,细细地看她柔柔的微笑。 她在笑着,随着那甜甜的微笑,她那纤纤的手不禁激动地伸了出来,似乎想要触着那道旁的小花。我心领神会,微微地笑了笑,继而将轮椅往右边推了推。 “快到了吧?”很显然,她已发现我正看着她。“嗯,不耽误的话,二十分钟就到了,”我点了点头,“不过沿途细细地看看也好。!” 柳莎只点了点头,并没有更多地搭理我的话。只见她伸出手,触着道旁的那些小花,还时不时地微笑,时不时的赞叹。或许她心里在想:“如果年少的时候就能触着你,那该多好啊!” “喜来,思思不会还在镇上吧?”柳莎突然转过头来,问我道。 “她已经到了家里,”我回答说,“梦儿和友薰昨天就带了她回去。” “哦,”柳莎应了一声,“那我们快一点吧。” 虽然归心似箭,但眼前如此好的景致又怎能让我们舍弃它而急奔家里呢?我们仍然一路走着,一路看着,一路想着,一路忆着。前面,便到了林家坡了。几十年前,那一大块坡地就是我家种下的。也不知这些年来,那块坡地作了什么用途,那坡地上的冠木有了什么新用,但愿都有了自己的用处,有了自己的归宿。 “柳莎你看,前面那两棵树!”猛然间,那一大一小两棵落叶松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为什么一棵那么大,一棵那么小?”柳莎诧异地问我道。 的确,它们的悬殊太大了,--外面那一棵,仅有我的手臂那么粗,而里面那一棵,却足可以和我的身体相比。 “这是我十二岁的时候栽下的,”我们快速地来到树下,“那时我还在读小学。”我对柳莎介绍说,“当年我和我哥带了一大批树苗到山里植树,可遗憾的是大都没有成器就死掉了。” 正文 第二章 柳莎望着我,苦笑了一声,“这不会是唯一的幸存者吧?”柳莎叹着气问我道。 “应当是吧!:”我点点头,“那天哥哥在前,挑了一棵最大的树苗栽在这个向阳的地方,而我不得不挑了一棵瘦弱的树苗栽在那个僻冷的地方。”我撑着那棵大一点的树,“可到头来,占了天时地利的偏偏不幸地守着弱小,而原本既不占天时,又不占地利的它却变得这样挺拔威严了。” 柳莎沉默了,似在思虑着什么。 “植树本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可哪知这竟成了我对我哥最深刻的记忆。”我继续对柳莎道,“两年后,我上了初中,而他却在异乡带着他的追求与梦想永远地去了!” “悲观离合总无情,也只能够流着泪到天明了,”好半天,柳莎才叹了一口气,安慰我道,“有这棵树在,只要我们常来,也不枉了咱们为他弟妹一场。” 第一次带着柳莎回家,我怎能留给她那么多的忧郁和悲伤呢?我不忍心看到柳莎哀伤,便忙消去了心中的忧苦,微笑着道:“好了好了,不提这事了,咱们还是加快步子回家吧。”刚走出几步,又不禁想起了大学时候的那个“野林居”来。“柳莎,是不是有兴趣到那‘野林居’看看?”柳莎听了高兴,忙点了头,“以前我听梦儿和友薰讲起过那‘野林居’的传奇,其实早就想去看看了。” 家乡的柏洞路并没有修到“野林居“,--那里只属于我自己--我的情,我的爱,我的疯,我的狂。去“野林居”的路虽有些坑挖,但轮椅也还勉强可以从林中穿过。不多时,我们便到了“野林居”。虽名为“野林居”,但实质上只不过是几根腐烂得几乎不能算是木头的椽木,还有几棵曾被铁丝扭过的、有着深深印痕的大树。记得那时候,这几棵树都还不大。 “你的那部《回首》就是在这里完成的?”柳莎惊诧地望着我,问道。 “嗯,不过那时候比现在排场得多?”我简直有些兴奋,“你看那块石头,那时候要不是它,我这个棚恐怕就搭不起来了。” “什么时候若有了条件,我倒也想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柳莎笑了笑,“说不定也可以写出一本书来。” “我也这样想,只怕思思不会同意,--毕竟咱们都是四十岁的人了!”我说,“这里夏日的蚊虫可挺多的!” “你那时不也是偷偷地在这里搭的一个棚吗?你能我就不能?”柳莎望着我,“这事咱们就今后再说吧,说不定你父母已等得急了呢。” 从“野林居”回来,便又到了柏油路上,我和柳莎仍一路聊着,一路笑着,直到陌头转弯的那个地方。绕过那个尖角,前面便变得开阔了。“那味道--好香!”突然,柳莎兴奋地挺身向前看了看,“前面是不是有果林?”柳莎问我。不问则已,一问了得!柳莎的一问,不禁让我想起了十七年前才诞生的“万花园”来。那一年,由于自己寂寞难耐,孤独无依,加之闲居在家,有比较充裕的时间来料理自己的事情,因此最后便阴差阳错地经营起这个万花园来。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我都一如既往地坚持每天栽上十棵果苗,后来又弄来各种花草小苗数千种,悉数栽在这个园子里面。没承望十七后,竟会这样意外地重回故园。“没错,前面的确有个果园,”我有些激动,“咱们过去看看吧。“ 再转过一个弯角,那绚丽而又柔和的果木林便尽收在眼底了,--花儿的芬芳浸染着新春的暖意迎面扑来,似要将我带入仙境,似要携我畅游天堂;那不是人间的乐园,而是神仙的居所;那不是我当年栽出的果园,而是上天赐予我的温馨;那不是生长在幽幽的林间的竹枝柳翠,而是孕育在我心中的柔意绵绵;那不是清风中的摇摇曳曳,而是在我内心深处的手舞足蹈;那不是艳阳下的沙沙细语,而是我记忆中的无限的心的诉说。--听,那里不只有微风与嫩叶的私语,更有流泉的清脆的叮咚;那里不只有春燕与花蕾的嬉笑,更有柔柔的山流的潺潺…… “哇,那边还有泉水!”柳莎显然激动了,“没想到这里还有这样的仙境!” “十七年前我就在梦想拥有这样的园子了,真没有亏这十七年的风风雨雨!”我笑了笑,“今天终于拥有了她!终于,终于拥有了!” 我小心地推着轮椅,一步一步地下到园子里面。在通往园子的路口处,几棵并不算很高大的绣球花树静静地立在那里,似在探望,似在守候,也似在微笑。“喜来,你扶我下来好吗?我想在这园子里走走!”柳莎冷不妨地望着我道。--她那眼神里,充满了欣喜,充满希望;充满了快乐,充满了梦想;充满了激动,充满了憧憬。“嗯。”我点了点头,轻轻地将她扶起来,左手握着她的手,右手揽着她的腰,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动。“好多年没有看到锈球花了”柳莎右手扶着树干,不禁叹道,“再过几个月,这里的绣球花就要开了吧!”--她的眼神,好美好美!好亲好亲! 园子里的杏花虽还没有开放,但那一点一点的黄黄的白白的花蕾,却给人一种年轻,一种真诚,一种稳厚。那是青春的欣喜与生命的逸趣,那是暖日的柔情与岁月的梦想。过了梨树林,便到了桃花园。阳春三月,正值桃花盛开的时节。倘使我有一个足够大的篮篓,我一定会将这桃花的婉媚与嫣柔盛装在里面,而后带到我的住处,浸入我的心里,融入我的情里,梦入我的梦里。桃花园的前头,是一大片橘树和苹果树。那里虽没有迷人的群花,但那时而油油时而嫩嫩的叶子却格外地让人心舒,让人情足。看了苹果林,再绕过一道小弯,便可看见那些枝枝蔓蔓的梅树了。那梅树虽早已过了花期,但那真纯的可人的叶子却留给人一种难以忘却的记忆。 正文 第三章 “喜来,倘是在凌冬,这花就要开了吧?”柳莎轻抚着梅树,平静地对我道。 那潺潺的流水声渐渐地变得清晰了,我清楚地刻,泉水的上头,是樱花园。“听到水声了么?”我问柳莎。 “怎么没听见,我正细细地听着呢。”柳莎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向泉水边走去。“这简直就如一首快乐的童谣!”她激动地说。 的确,这声音实在是太美妙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常来这里的。”我想了想,“那时我还专门谱了一首叫做《泉水叮咚》的曲子呢!” 柳莎似乎想要弄个清楚,可眼前泉流的幽雅与清澈吸引了她。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双手柔柔地捧起一棒清清的凉水浇洒在自己的身上,脸上,发丝上,--看那模样,全不似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倒如一个天真的清纯的十七八岁的姑娘…… “哇,你看,水里有花!”正当我对她的行动浮想连翩的时候,却给她的一句话儿叫醒了过来,“你看,那花几游动在泉中,就如嬉水的少女!” 我细细地一看,不错,那里正有一朵游泳的樱花。看来,上面的樱花心开得繁盛呢。 “上面有好多樱花,咱们去看看吧!”我扶着她站了起来,“那里一定不比日本的樱花逊色!” 我们转过身,前走了约莫十米距离,便到了樱花园下。只可惜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块,阻住了我们前去的路,使我们不得在最短的时间里见到我们最想要见到的樱花。 “我背你上去吧!”望着柳莎,我轻声地道。“不!”柳莎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上去的。”我明白她的心境,也就不多说,只细心地扶着她,让她慢慢地攀上那个石坎。--终于上去了,看上去她很吃力,但很惬意。“这哪里是人间!”柳莎见了满园的樱花,我也有些惊讶,“看来这儿后来又生了不少的小树小苗,”我说,“那时我也就栽了两百多棵,现在足有五六百棵吧。”记得那时候,我倾了最大的努力来栽这些樱花。没想到二十年后,这里竟成了这样的仙境! “或许是我对樱花的情有独终吧!”我答道,“那个时候,日本一直是一个值得我向往的地方。跟着我心爱的人一块去富士山赏樱花,是我最大的愿望,可我没能去……再后来,我就栽出了自己的樱花。” 柳莎没有说话,似乎想起了许多。我也心知杜明,没有挖出我更多的记忆。看完樱花,我们便绕过一片芭焦林,回到了柏油路上,再次踏上回家的路。 家渐渐地近了,那隐隐约约的炊烟已莹然可见。“终于到了!”柳莎望了望炊烟升起的地方,“家人们肯定等得很急了!”我点了点头,似要加快步子,却发现路旁的一棵杨柳树。“喜来,你怎么了?”看着我愣住的样子,柳莎惊异地问我道。“哦,我又想起了往事!”我回过神来,笑了笑,“这树下面有好多好多你和我的故事呢!”柳莎好像不解,依然双眼愣愣地望着我。“那时候,我将我思你的心情故事全埋在了这棵树下!”我继续解释道,“这棵树生长的二十多年,便是我对你思念的二十多年。”柳莎也许猜到了其中的原委,但又不好直说,也就沉思了片刻,半晌才酸涩而又蜜甜地道:“看来你可以做植树造林的模仿了,--这么一段路,就有三处是栽树的故事!”我正在发笑,却突然听到家里的狗吠声。--很显然,它们发现了我们。“快些走吧,太阳都那么高了!”柳莎一边催促着我,一边撩了撩自己的头发。 当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便见家人们蜂蛹般地涌了出来。“哎呀,你们终于回来了!”母亲跑在最前头,“我说莎儿呀,咱十七年前就盼你来,今天终于来了!”母亲快步跑到柳莎跟前。似责怪非责怪的对她道。走在母亲后面的是思思,她见了她母亲,欢喜地不得了,忙高兴地跑了过来,道:“妈妈也真是的,这么久才来,要不是有阿舅跟你一块,我还担心你被人抢跑了呢”“什么阿舅不阿舅的,现在你得改口叫他爸爸才对!”母亲纠正思思道。“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呢?那的确是要改了的!”思思一边笑着,一边接过我手中的轮椅,一步一步地将她母亲推到厢房。 到厢房坐定后,我才发现梦儿和友薰都已到了这里。“思思呀,现在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可要懂事点才是哟!”梦儿坐在柳莎一旁,望着思思道。“那是当然!要是他们不能愉快,我柳思思时刻准备接受你们的责罚!”思思显然有些兴奋。“你是不会受责罚的,”友薰也在一旁插话道,“这么听话的女儿,怎么需要人家责罚呢!”这时大姐倒了茶过来,“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弟媳妇儿了,这第一怀茶呢,就送给你罢。”大姐说着便将茶递了过来。二姐紧跟其后,将茶递给了思思。“你们都坐着吧,叫婧子和凡儿来劳这个!”母亲对两个姐姐道。--那婧子是大姐的女儿,凡儿是二姐的儿子,都已成了大人。 当日,我们尽谈了些这些年来的经历和感受,其中当然少不了感慨和叹息。晚上家人们安排了住处,本应早点休息的,却难言的欢快之情让我们拖到了十二点多钟才各自回房休息。 我躺在睡房里,正要昏昏地睡去,却突然听到隐隐的说话声。我小心地坐了起来,细细一听,原来是柳莎和思思在说话。 “思思,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怪怨我?”那是柳莎的声音,思思沉默着,一直没有答话。“都是我对不住你,哎!”柳莎的声音有些凄沥,好像要哭出来。 “妈妈,你就别说了,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想回来看你,--无论你在什么地方。但由于种种原因,迫使我只能在梦里跟你说话。”思思终于开了口,“阿舅,--不,是爸爸,有好多次都想回来看你,可由于学校的事,一直不能脱身。”思思好像要哭出来,“我也好想抽空一个人回来,可我不忍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异地他乡饮尽孤独!” 正文 第四章 “好了,都不说了!”柳莎叹了口气,“反正现在都好了。”接下来的声音很小,我没能听得清楚。好半天,正当我要睡去的时候,却突然又听柳莎道:“……只遗憾你一辈子也见不到你的亲生父亲了!” 思思可能有些惊愕,但并没有说话。 “因为他为官不正,后来又与人家合伙贩毒,再后来被叛了死刑。”柳莎继续对思思道,“他那边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现在挺懂事的!” 听到思思的生父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我也感到很震惊。但因为实在太倦,不一会我便也进入了梦乡。 后来几天,我们共同去看了思思生父的坟墓,再后来我们又去探望了几位朋友。四月过后,一切生活便变得平静了,十几年客居他乡的生活,也终于走到了尽头。已经中年的我,也终于有这一段清闲的时间,来回忆我曾经走过的千山万水,历过的痛苦情愁…… 二、童年的心伤(一) 很小的时候,就常听祖辈们说,人一辈子,就为一个“家”字。别人如此,我的父母也是如此,--我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更确切地说,应当是两个哥哥,只是大哥在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夭折了,那时我们,包括大姐都还没有出生。我的祖母,当我还在襁褓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祖父那时虽还健朗,但也跟了我的叔叔,寂静地安度他“悠闲”的晚年。 所谓农人,固然少不了房屋和牲畜。在我幼小的记忆中,那时我家有一间尚没有装修好的破瓦房,外加两间用茅草架起的偏棚,--一间用来放伫柴草,另一间则喂着一些牲畜。如果记忆没有出错,我还可以说出里面喂了些什么,--大多数年份都是两头猪,四只羊和一头耕地的老黄牛。 隔着这两间小偏棚的,是一块很小的菜园子。过了菜园子,便是我叔叔的家了--他们就只一个儿子,叫喜平,仅比我小三个多月。 揽月岭是个极其偏僻的地方,居住的人户很少。在揽月岭上,除了二叔和我家,唯一剩下的便是梦儿他们了。梦儿的全名叫竹梦夕,比我小一岁,跟许多人一样,也是个独生女。 少得可怜的这三户人家,本应当和睦相处友好相待的,可父辈们偏偏不懂,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日夜不休。好在我们这一辈,对那些事情记挂得并不太多。 还是说说自家的事吧。随着岁月的过去,我也渐渐地到了上学的年龄。七岁那年,父亲送我去了学校,同时上学的还有我的堂弟喜平。那时我虽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在这所学校上学,但大姐已经寄读,哥哥第二年也住在了学校,二姐虽然还在走读,但很少和我们一块。因此我们上学放学所得到的他们的帮助便极少极少。好在有喜平,使我们并不感到孤独。第二年,梦儿也上了学。从此,我们三个最小的便结成了另一个“阵营”,--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回家;一块儿学习,一块儿玩耍。 我们三人的快乐,或许是我童年里最难以忘却的快乐。然而事有不幸,就因为父母们的失谐不睦,让我们不能犹如往日一般欢歌笑语,快快乐乐--他们已经公开地下了命令,不允许我们和自己的“冤家对头”为伴。从此,关于叔叔婶娘幺爹幺爸(我从小就叫梦儿的父母为幺爹幺爸)的信息一进入我的头脑便不得已成了不要脸的卑鄙的贼和娼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童年那个冬天的梦的儿的泪。那一天,天空虽已止住了飘飘洒洒的雪花,但地面上的积雪却还很厚很厚,远处的大山也被积雪封压得严严实实,丝毫见不到一点油绿和青葱。 “喜平哥,你走路慢一点好不好?”那是梦儿切切的可怜的呼唤喜平的声音。 “你自己快一点好了,反正不会摔死的!”喜平看也不看梦儿一眼,仍然一个劲儿地吃力地往上攀爬。 我记得母亲的禁令,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嘟着小嘴,喘着粗气,眼角里似还噙着丝丝的泪水。或许她发现了我,竟突然间站住了,呆呆地立在那里,两眼漠然地望着被积雪封冻着的路面。我想要开口,但我记起了母亲的话。“管她干嘛呢?”我对自己说。可当我莫名地不知所措地转过身的时候,却猛然听到她凄凄的痛楚的幽咽。“梦儿,我帮你拿书包吧!”我终于又走了回来,伸出我冻得通红的手。梦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缓缓地取下书包,用她那同样冻得通红的手递了过来。“不,我自己拿!”猛然间,她又好似想起了什么,竟快速而又干脆地将书包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知道她是想起了她母亲的禁令,但我还是深怪她太过固执。正当我愤愤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喜平在前面叫我道:“喜来哥,快一点啦,咱们又去弄松包子吃!”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梦儿一眼,而后“狠心”地转过身,飞奔着跑到喜平的前头,第一个冲进了松树林。我放下书包,三下两下地就攀到了树上。这时喜平也已经到了树下,只有梦儿一个人还立在路上,两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我也去吗?”或许她在想,“他们都不理我,我就一个人回家吧!”可刚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喜平哥,拉我一把行吗?”她终于往这边跑了过来,只是前面那砍太高,她不能够自己上来。“你就慢慢地来吧,我可忙着呢!”喜平没好气地一边说,一边往对面那棵松树跑去。好半天,我才心惊胆颤地跳下那棵树,一步一步走到梦儿面前,伸出我红通通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拒绝,而是可怜巴巴地伸出她比我冻得更红的小手,递到我的手上,捏紧,上来…… 那一天,我弄了好多的松包子。--梦儿就在树下,捡了一个比较干索的石板,坐在上面,小心地嗑着松子。当我们开始启程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已经嗑了很大一堆松子,是专门为我嗑的…… 正文 第五章 梦儿到家后,我和喜平还得往前走。刚走出不远,便听到了母亲和人吵骂的声音。后来才明白,又是和梦儿的母亲吵嘴。“你看你还对梦儿那么好,现在怎么啦,又跟你们吵架了!”喜平望着我,嘲笑我道。 我回到家里,心情极不愉快。纳闷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还有家庭作业没有做,便又不得已跑去了书桌跟前。到了书房静静地坐下,猛一抬头又见到了梦儿的小小的书包,--从松林回来,我一直都为她拿着的。刚才经过她家,竟忘了还给她。“没有书怎么做作业?”我对自己说,“不,一定得给她送去!”我站了起来,走出房门,找到喜平,“喜平,梦儿还要做作业,你帮我把书包给她好吗?”见了喜平,我央求地道。“自己要做好人,就自己去吧!”喜平瞅了我一眼,不屑地跑进了里屋。我叹了口气,只得无可奈何地往梦儿家走去。 梦儿见了我,心里很高兴,执意要和我一块儿做作业。我没有心情,也就只好对她说:“现在饿了,呆会儿吃饭了再做吧!”“那也好,咱们现在就堆雪人吧。”梦儿依然很高兴,“你看现在又开始下雪了!”没有办法,我只得留了下来,跟梦儿一块儿追逐雪中的快乐。 梦儿卷起衣袖,快步跑到雪地里,两手利索地捏了两上小雪团,并将其中一个递给我,“咱们一个人滚一个雪球,看谁的快,谁的大!”梦儿说。我点了点头,接过小雪团,放在地上,飞快地在雪地里粘引着积雪。不大一会儿,一个很大的雪球便出现了。“怎么样,我比你快吧!”我舒了口气,望着梦儿,自豪地道。梦儿快活地笑了笑,“你就把它放在那里吧,我这里是白雪公主的脑袋呢!”说着便将她手中的雪球抱了过来,“还要做眼睛、鼻子、嘴吧呢,你可千万不能乱动!”梦儿利索地捏着雪块,不一会儿那雪人便立在了茫茫的雪地里。 我正要赞叹我们的杰作,却突然发现梦儿已叮叮咚咚地跑到了里屋,过了片刻出来,手里还拿了几样小东西。“喜来哥,你也许冷了吧,这里有一副手套!”梦儿快步跑到我的跟前,递过来一双小花棉手套,“你就看着我给这雪人化妆吧!”说着又掏出两支笔和几色墨水。我静静地看着她忙碌,不一会那雪人的“妆”便化好了,--黄头发,蓝眼睛,橙鼻子,红嘴巴。“真可爱,就像你!”我不禁赞叹道。“谁说像我?我怎么会是这样呢!”梦儿的反应极快,“我还应当有关公的威武!”说着便拿起毛笔在“白血公主”的鼻子下面加了浓浓的一道胡须。 我拿着手套,并没有带上,因为太小,“梦儿,手套你就……”我正要将手套还与梦儿,却突然听到梦儿的母亲骂骂咧咧地过了来,“梦儿,还不快去做作业!整天就知道跟那些不成器的人玩耍!”梦儿母亲快速走了过来,一把拉过梦儿就往家里拽。经过那雪人的时候,又无理地将其踢倒在了地上。 雪依然在飘着,我傻傻地愣在雪中,心里痛苦透了,--这雪人可是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堆成的,可在一刹那,竟身首两分!我凄楚地将双脚挪到雪人跟前,静静地蹲下,默默地泣吟。我也曾试图让它们身首再合,但那已被染得五颜六色的雪团已无法组成先前那漂亮而又纯洁的白雪公主!我痛了,因为那里什么都有;我恨了,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我只有在雪地里凄凄地轻唤:雪花,雪花…… 我渐渐地感觉到了寒冷,也听到了凄凄的幽咽,--那不是大山,而是雪花;那不是雪花,而是梦儿;那不是梦儿,而是梦儿那一颗纯真的挚诚的心。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梦儿房间的窗口。没错,她也在伤心,她也在流泪。“梦儿,雪人我们今后还可以堆的!”我怯怯地望着她,嗡嗡地道。她依在抽咽着,并没有搭理我的话,“他们吵架,又不关我们的事--”这时我发现了她书桌上的一颗颗已被敲开了的松子,“你看外面的雪花多漂亮,自由自在的,”--我真不敢相信这竟是我童年时的话语,“我们也可以像它们一样,无拘无束地飘荡,潇洒……”那一下午,梦儿始终没有搭理我。留在我记忆中的,便只有她那说不尽道不明的沉默与悲咽。 那以后的日子,也依如往日一样,--时分,时合;时悲,时喜;时哭,时笑…… 父亲虽对母亲的吵闹非常反感,但因为自己的事忙,也就顾不得料理这头。我上学的第二年,大姐便到镇上上了中学,再过了两年,哥哥也进了初中。繁重的学费负担(那个时候供四个孩子上学是极不容易的事情),压得父母端不过气来。恰在这困难重重的时候,老天又偏不长眼,一场冰雹竟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白肋咽砸得苟留残茎。“怎么办?”父亲整日皱着眉,深恨这老天的不尽人情。 隔壁叔叔家,虽也受了点灾祸,但并不影响他一家的生计,更甭提喜平上学的学杂费。同门兄弟,本应当相互周济的,但他家不但没有,反倒兴哉乐祸:“看,这下好了吧,以前总以为家里人多就了不起,现在就让他们一心一意做你们的帮手吧!” 父母是不服输的人,怎么会因为这一点事而耽误了我们呢?“你们就尽管读书,家里困难再大,也不会耽误了你们的学习!”父亲虽板着脸,但可以看出他的勇气和决心,“只要你们想读书,就只管好好地读,卖了屋梁赊了瓦,我也愿送你们上大学!”母亲也这样对我们说。 说话归说话,最后还得拿出办法来。后来,父亲经过考虑,决定南下打工,而家里则留着母亲来打理。“你要去就去吧,反正把几个孩子憋在家里也不成。”母亲听了父亲的想法后,也不得不长叹道,“我刚来你家几个月你就当了兵,后来因为大仔出事你退伍回来后,又出了四五年的公差,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料理家里,我看现在也不会有问题的。”就这样,父亲外出打工的决定便定了下来。后来几天,他便去姑父家借了三百块钱路费,一个人去了遥遥南国。 正文 第六章 父亲南下以后,我们的担子便重了些,--那么多的田亩,还需要我们协助着从年头忙到年尾。那些留给我们的农活,虽然很少很少,但却浓缩了我的童年的生活。直到现在,我仍时常想起那时的一幕一幕。可以说,我永远都是一位农人,因为我最原始的最深处的记忆,便是农人的深山和深山的农人,还有农人的辛酸和农人的期望。 有了父母们的努力,我们兄弟姐妹也得以在学校里留了下来。年幼的我,也自然明白这机会的难得。难得的机会,我又怎能不倍加珍惜呢?凭着我的努力,使我那些年的成绩总是班上的第一名。隔壁的喜平虽然也不错,但那份光环和荣耀似乎全被我独占了似的,没有留给他一点机会和亮色。亲人的喜欢,老师的疼爱,也使我渐渐地拥有了信心,树立了壮志,而喜平则好似被冷落的似的,难得见到他的一回笑容。事事上我明白,这一切都是叔叔和婶娘给他妄加压力的结果。 那时老师非常偏爱我,不仅在平时的学习和生活上,在其他的方面也是如此。譬如每周六放假后班主任都要叫我去他那里教我毛笔书法和绘画。那时虽然没有学到什么,但毕竟认识了什么叫做毛笔,什么叫做书画。 四年级下学期的一个周六,我刚从班主任处回家,便碰见了哥哥。“喜来,刘老师又留你写字了?”哥哥见了我问我道。“今天不是写字,而是学画。”我回答了哥哥,懒懒地坐下。“坐什么呢,咱们去植树吧。”哥哥催我站了起来,“今天学校里植树,有好多树苗没有弄完,我就带了回来。”我转身朝屋角一望,果真有一捆落叶松树苗。“这树我见过,叫日本落叶松吧?”我站起身来,问道。“嗯,快点儿吧,天黑了可不好。”哥哥说着便找来了锄头。 我也拿了把锄头,紧跟着哥哥来到山坡上。当时正值三月,满山的嫩叶绿草格外地令人心沁。我欢快地一路哼着歌儿。一路跚跳着跑到哥哥前头。“哥哥,你说什么时候这些树苗才有我们一样高大?”声音虽然稚嫩,但那发自我的真心。“亏你没有一点大家之气!”哥哥嘲笑我道,“多年以后,它们就会长得好高好大,--比柴房旁边那棵大柿树还要威武!”哥哥说着便放下了锄头,“就在这里载一两棵吧!”我点了点头,顺手去拿那棵最大的树苗。“拿什么呢,先挖了坑再说吧!”哥哥一边夺过我手中的树苗,一边轮起锄头开始掘了起来。“就不能把这块地方留给我么?”眼望着哥哥占去了那块肥沃的向阳的地方,我不禁嘟着嘴委曲地道。“谁叫你不快一点呢,好机会若不好好把握,别人肯定就给抢去了!”哥哥看也不看我,“快点动手吧,说不定僻冷的地方更适合好苗生长呢!”我极不情愿地提着锄头走到那个角落跟前,“也不知道栽在这里会不会活下去。”我一边思量着一边挥起了锄头。 哥哥很快便掘好了坑,“你也该快一点了!”他看了我一眼,随手桃了那棵最壮最大的树苗,“这棵树苗就是我的了。”说着便小心地将其放入土坑,又添了些细碎的土,而后用大土块将那些坑一点一点地填满,“快一点啦!”他一边将那松土踩实,一边舒快地看了看我。我只叹了口气,丧气地择了那棵较为瘦小的树苗,没精打睬地将其放入坑中,添土,踩实。“好了,再到那边去吧!”哥哥见我也已经忙毕,便站起来催促我道。“歇会儿好不好,”我吃力地坐在一块石板上,“这实在好累,”哥哥暗笑了一阵,转过头,道:“好吧,再看看它们!” 我抬头看了看那两棵大小不一的树苗,心想:“这一小一大,不正如我和我哥哥吗?当我们长大的时候,我可能就比他高大的!” “喜来,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作贱我的树苗!”正当我想得痴妄的时候,哥哥摇了摇我的胳膊道。 “我怎么会?谁知道有一天我的反比你的高大呢?”我瞅了他一眼,“不信咱们等着瞧。” “嗯,它们将来总是要长大的,就像你和我一样,”哥哥微笑着点了点头,“谁大谁小都是说不定的。” 我想,是啊,谁大谁小哪个说得定呢?不过我不会忘记在它们很小的时候,一个大而壮,一个小而瘦。 “这两棵落叶松就是你和我,将来走到什么地方,它们都是在一起的!”哥哥笑了笑,“不要再贪歇了,呆会儿天黑了可就看不着回家的路了。”哥哥再一次站起来,“那边应当还有空余的地方,咱们去看看吧!”说着便起身去了深林,我也吃力地跟着他过了去。 要不是听到母亲和婶娘的争吵,我们还不会早早地收工回来。“哥哥,她们的争吵什么时候才会有个休止?”我的心难爱透了、烦躁透了。“只要有嫉恨存在,她们的争吵就不会休止!”哥哥叹着气对我说,“像这样争争吵吵的地方,我可不愿意呆下去!”他的声音不是一个童稚的少年的声音,而是一个无奈的严肃的诉说!“那我们就这样忍耐着过日子么?”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哥哥。哥哥长叹了一口气,而后用极其低沉的声音对我道:“暂且忍着吧,总会有个出头之日的!”“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我无奈地问道。“将来,”哥哥想了想,“我们出人投地的时候!” 我和哥哥静坐在屋子里,无奈地听着她们的争吵-- 母亲:“你们祖根八代都是男盗女娼的,你爷爷小时候就偷人家库粮,你妹妹年纪轻轻就跟淫棍私奔了!” 婶娘:“你以为你们比人家强不是,割了我家的草要绝子灭孙断根绝苗的!” 母亲:“你个娼妇,就一个独苗子,不怕被人咒死了做寡妇……” 婶娘:“你家种多有什么了不起的,都是些成不了器的杂种……” …… 正文 第七章 这样的争吵实在是习以为常了,好在我们大都呆在学校,许多难熬的时刻都已经逃过了。这些年来,也幸亏父亲每年都准时给我们寄来了学费,要不然我们也就只能呆在这样的家里忍受痛苦了。隔壁的叔叔,虽和我们家有些不睦,但知道父亲挣到了钱,便随父亲到了南国,开始他的掐挣钱生涯。 三、童年的心伤(二) 天有不测风云,人世间许多本想平平淡淡过去的事情,偏在老天的作弄下骤然间降临在你的面前,让你无法逸息,无法心平。五年级一个周五的晚上,我依如往一般心带惊惧地静坐在家里。“明天中午哥姐他们就要放假回家了吧。”我伸手掐掐手指头,“又过了一个星期!”是啊,虽只有短短的一个星期,但那种思人的情结却永远都如一抹浓云积淀在我们的心底。自从二姐到中心小学寄学以后,家中的弟妹便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上学的时候虽有隔壁的喜平,但因为父母们的不睦使我们行同路人。同在揽月岭的梦儿虽和我常在一块,可此时此刻却不在我的身边。孤独啊,寂寞啊!这种孤独,这种寂寞,该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该到哪朝那代才有个终结?我无奈地翻开书本,似读非读地读起了书来。 突然,屋外边又传来了争吵声。“见鬼,怎么又吵起来了!”听到母亲和婶娘相互叫骂,我简直有些出离愤怒了,“偏要这样把我给折磨死吗?”我一边骂着,一边钻进背窝,“我可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家!”我愤怒地用被子把自己压得严严实实,而后用双手将耳朵塞得丝风不透。 愤怒、痛苦、无奈与绝望又伴了我一个夜晚。 第二天一早从迷迷糊糊中醒来,虽对昨夜的事情还有些怨怒,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懒睡在床上,等得着母亲来催我起床,可好长时间她都没有。“今天早上怎么了呢?”我看了看窗外射来的晦涩的阳光,“不会睡得太沉给忘了吧?”我翻了个身,正为这一天的异常感到困惑,却突然听到母亲在她的睡房内用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叫着我道:“……喜……来……”我吃了一惊,快速穿好衣服来到了母亲的睡房。“喜来……我……摔了一跤,你……你今天就自己……自己收拾了上学吧!”母亲见了我,似要坐起来,可最终没能。“我,我”我的心实在是遭透了,“我今天就不上学了吧!”“那……不行!”母亲吃力地说,“我不会,不会要紧的……放学了……快点回来!”我没有办法,脸也顾不得洗,便拿了书包,走出房门,“要不我去把二姐叫回来?”走出了几步我又回过头来,对母亲道。“不要了……中午……中午她就放假回来了,”母亲焦急地催促我道“快去学校吧……耽误了……学习可不成!”我白般无奈地迈出步子,关好了破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岭外走去。 经过梦儿家门口的时候,我见到了梦儿的母亲,但没有招呼。“又做了什么坏事挨了批?”梦儿母亲在一旁嬉笑着嘀咕道。我顾不得理会她,埋着头直向前方走去。“喜来哥,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梦儿见到我,飞快地从堂屋里跳了出来,“你今天怎么了,又受了伯母的批了?”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梦儿快步地跑到我的跟前,“不要这个样子吧,有我们在一块儿,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我还是没有理会她,依旧埋着头,只管想我的心事,迈我的步子。 也许梦儿知道问不出个结果,便不再多问,只是紧紧地跟着我。 “哎,怎么不和你喜平哥一块儿呢。”我听得真切,那是梦儿母亲跟喜平说话的声音,“梦儿,等等你喜平哥,可别孤单了他。”梦儿母亲又转过身来招呼梦儿道。 梦儿回头看了一眼,“你快一点儿吧!”说罢又为难地转过身,快步地跟上我,这样默默地直到学校。 上完早上的课,我没有在学校逗留,便径直踏上了回家的路。梦儿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约了她的伙伴一起嬉闹,而是紧跟着我,直往家里走去。一路上,她总找些快活的话跟我说,但我没有心境,一直没有搭理。“喜来哥,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梦儿好像要哭出来,“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呢?”她拽着我的胳膊,“你就不能把你的痛苦说出来,竟只一个人伤心!”梦儿好像有些生气了,“要是伯母不讲理,我定绕不了她!”一提起母亲,我的心又深深地痛了起来,“你的乌鸦嘴不要说了好不好?我的事不要你管!”我愤怒地喝斥着她。那时,我发现她的眼角流出了丝丝泪水,但我没有安慰她,因为我也需要安慰。 我回到家里,母亲依然躺在床上。“妈,我回来了。”我放下书包,静静地走到母亲的床前,--她的脸苍白而无血色,还有深深的涩涩的泪痕。“嗯,饿了就自己做饭吃吧。”母亲吃力地对我说,“碗柜里有米,油都是现成的。”“我还不饿,”我摇了摇头,轻轻地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二姐可能马上就要回来了……”话还没有说完,便听破门“吱”地一声被人推了开来,“二……”当我抬起头时,才发现推门的不是二姐,而是梦儿,“你怎么来了?”我低着头问道。梦儿走进屋里,见到了母亲,“伯母您怎么了?”梦儿惊慌地跑到床前,惊愕地问道。“没,没事……就昨晚摔了一跤!”母亲有气无力地答道,“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那时我发现,梦儿的泪又一次涌了出来。见到她难过,我有些过意不去,便语无伦次地在一旁道:“梦儿,你就快回去吧,幺爸还等着你吃饭呢……”“你就只知道吃饭!伯母伤成这样,还顾得了上学,你还有没有人心!”不说不要紧,就因为那一句话,竟得了梦儿的满腹怒言,“伯母在家里动都动弹不得,你还有心思去学那几个字!学了又有什么用,还不留着伯母一个人伤心痛苦!”梦儿先前还只是抽咽,这会儿却大哭了起来,“问你出了什么事你也不说,你以为这是你的骨气,你的能耐!” 正文 第八章 梦儿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冤枉,我不能够回驳。我没有一点办法,只有呆呆地立在那里,痛看着母亲流泪,梦儿恸哭。“你还愣着作什么,伯母已经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梦儿见我痴痴傻傻笨笨拙拙的样子,又气又恨,最后索性把我推到一旁,来到灶屋里,捡了柴火,备了油盐,又从鸡窝子捡来仅仅的三个鸡蛋,精心地烹煎了起来。这时二姐也回到了家,听了这其中的细节,也不免责怪我一番,而后听了母亲的吩咐,到二姨家把二姨叫来,托她暂且料理家务。 太阳将要偏西的时候,哥哥和姐姐也都回了来,自是痛哭一番。下午时候,二姨和几个舅舅也来了,伤心当然是免不了的。可事已至此,不得不想办法加以解决。翌日,母亲便被送上了镇上医院,片示结果是三根脊椎骨骨析。如此重的伤势,本应住院的,但母亲因嫌住院费太贵,执意要在家里疗养。不得已几个舅舅又将她抬了回来。 后来我们继续上学,家里则由二姨帮忙料理。父亲本打算回来的,但厂里请不了假,家里又紧缺钱用,所以便只得呆在千里之外,遥遥地为家人祈祷,为亲人祝福。 梦儿虽对我有些不满,但后来也渐渐地好了起来。这边家里,她也时常过来看看。我清楚的记得,那时母亲的难得的笑容,便是和梦儿一起笑起来的。实实在在地说,她足足强过我的两个姐姐,更甭说我和我哥哥了。 人逢喜事的时候总是连绵不绝,家遭灾祸的时候也往往接踵而来。母亲的伤康复以后,虽还能够劳动,但明显地不比往日硬朗了。这个大家,也就在这个时候渐渐地走入了灰暗与不幸。母亲为了使我们将来能够继续上学读书。竟不顾自己半残的身体,整日地挣钱,攒钱,到头来得偿失,不仅累坏了身体,还引来了家人的责怪和抱怨。因为钱的原故,母亲竟克扣了父亲寄给我们的小用费,而将其存攒在银行里(现在想来,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说,在初中的寄学岁月中,我们不曾有过小用费,不曾有过早餐,更甭奢望晚上去买两个冷馒头。姐姐不满了,但因为自己是家里的老大,只好将其紧憋在心里;哥哥不满了,不忍心当面抱怨母亲,便把这一切的一切告诉了父亲;二姐不满了,整日愁眉不展,时常还与母亲发生几次争执;我虽是家里最小的,但从小就很听话,那时虽然对母亲的一些小事感到不满,但还是勉强地忍受着。这些事情虽然很小,但却正如一段段将要燃起的导火线,随时都有引爆雷管与炸药的可能。 也就在这一点一滴不满的积累中,哥哥熬到了初中毕业。中考本来上了中专的,可他害怕学校的“饥荒”,死也不肯再到那可怕的学校。“我要打工!”哥哥对自己说,“我要挣钱!”可是父亲是不允许他去的,因为他还很小,家里也需要人帮助。“我一定要去!”哥哥固执地对母亲说,“年纪轻轻的囚在家里做什么?”母亲知道强留他不住,便给了他路费,让他到他所想要去的地方。 哥哥南下的那段日子,正是我从小学迈入中学的日子。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是同一天出发的;我在稍前,他在稍后,是他目送我。 中学的生活其实并不怎么样,只不过身边多了些人。学习也没什么两样,唯独多了一门英语,“数学”变成了“代数”(理化生等课程初一并没有开设)。就在那一个秋日,陌生的新的校园接纳的陌生的我,陌生的我开始认识陌生的新的校园。 进入新校园的第一个星期总是难熬的,好不容易盼到了周末。我终于可以回家看看了,--说实在的,那段时间我还真想看看比我低一个年级的梦儿。 三十里的山路,虽然不长,但也的的确确花了我好长时间。一路上遇见了许多好似见过的人,但却一个也叫不出名字。好不容易迎面碰见了几个时常见到的影子,才察觉自己对这深山并非完全的陌生。“喜来,你这才从学校回来?”那是梦儿母亲的声音。“嗯,今早学校才放假,”我点了点头,“梦儿也回家了吧,”“早回了,正在你家呢。”梦儿的母亲道,“你哥哥没能回来,你知道没有”“他已经南下到我爸那儿去了。”我暗笑她连这个也不知道。梦儿母亲看了看左右的人,叹了口气,“快点儿回去吧,你姐姐早回家了呢?”看着她的表情,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疑惑使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门口,我就觉得有些异常,“为什么这么死气沉沉的?”我小心地推开门,--母亲呆坐在屋里,拿着针线,似在绣着什么。“妈”我懒懒地唤了一声,“我放假了……”“喜来,你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你哥哥永远也回不来了……”猛然间母亲站了起来,直冲到我的跟前,将我的手臂紧紧地握住,--她那眼神,惊惧而又痛苦,木然而又哀伤,绝望而又悲切。我的心也猛然一震,“到底--”“我养你们一辈子,没想到就这么死无完尸!”母亲痛哭着,“天啦,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母亲一边痛哭着,一边用拳头狠击着自己的胸口。那时的我,只觉得阵阵痛苦与凄寥迎面压了过来,直压得我气息难平,心欲休克。我的眼前是黑的,我的心里是黑的,我的感情的深处也是黑的。在这如漆的黑暗中,我又如何找得到自己,找得到希望,找得到欢乐!我只能在隐隐约约中听到了母亲的痛苦和梦儿的抽咽,还有姐姐们的凄凄的劝慰和亲人们的无奈的叹息。“伯母--”我终于睁开了眼--那是梦儿的影子,梦的声音!她那一张一翕的嘴,似要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吐出。“大姐,你就不要哭了,喜来也一定挺饿了。”二姨走到母亲跟前,劝走梦儿和两个姐姐,“将来一切都会变好的。”母亲也终于强忍住了泪水,“你先去吃饭吧,早饭都已准备好了。”我痛苦地点了点头,两腿无力地迈进了厨房--锅里黄黄的土豆条被油水深深地浸泡着,似是无声的沉寂与哀悼。我无力地拿起碗筷,心里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老天啊,你真的就这般残酷吗?你真的就这般无情无意吗?你真忍心让苦命的人伤怀一辈子,让多难的人流泣到天明?这油油的土豆条,你以为凭你的味美就可以消除伤痛者的无声的苦楚,除却流泪者的凄凄的泪水?你以为凭你世故的油腻就可以润滑哀哭者的纵横的面颜,抚慰受伤者的参差的心痕?我们心在哭着,我的肝在痛着,我的泪在滴着,直哭得心也变成了灰,泪也变成了水。 正文 第九章 “喜来哥,我知道你很伤心,”不知不觉间,梦儿已走到了我的跟前,“但伯母比你更加痛苦,你不要用泪水去浇起她更多的伤痛。”我强忍着痛苦,放下碗筷,抬起了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的声音在颤抖。“你上学的第三天,我们便得到了噩耗,说大哥哥在南行途中遇了车祸,”好半天,梦儿才用低沉的声音道,“后来起了大火,大哥哥……”“那他们为什么当时不通知我?”我恶狠狠的盯住梦儿。“你才进中学,他们怕影响你学习。”梦儿的声音有些凄楚,“伯母心里不好受,这些天你就顺着她点儿。” 后来我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还是坚持着上学。母亲的苦楚我虽然明白地一清二楚,但还是有很多时候忍不住跟她争上几句,说上几回,因为我的确忍受不了她的繁言锁语、朝怒夕怨,还有斤斤计较和小肚鸡肠。 初一就这样悄然地过去了,到了初二,我虽因家庭的压力而在学习上并不怎么用功,但凭着我的聪颖和坚实的基础,使我的成绩还是在班上名列前茅。初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我虽没有像以前一样拿到班上的第一名,但还是勉强地名列前五。“母亲会责怪我吧?”我怀着忐忑不安地心回来家里,心想着又一回令人厌烦的唠叨。然而这一回没有,因为家里的烦恼和学校的清苦使二姐不愿意继续呆在学校,而执意要去南下淘金。母亲自然是不会答应的,--不仅因为二姐年龄太小,还因为前次哥哥的南下留给她留下了永远的伤痛。然而一切都背逆了她的安排而来,--二姐偷偷地拿了她的几百块钱,只身到了珠海,开始了她稚幼而又无知的社会生涯。应当说,二姐的南下并没有太多的忧喜可言,但那却给我母亲带来了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接下来姐姐便高考了,成绩不怎么理想,但也并没有太多抱怨,因为这是意料中的事情。那个暑假,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我记忆中最难以忘记的便是母亲的唠叨和父亲的嘱咐了。母亲的唠叨总是无穷无尽,究竟唠叨了些什么,谁也不会清楚;父亲的嘱咐虽是在信中,但我却记得真切,因为他在信中总是说,母亲本是个不开化的人,二十年里又走了两个儿子,现在的孩子又不太争气,叫我好好地读书,将来一定得上大学,混个功名,出人投地。我素来就喜欢轻轻松松无拘无束,而今这样的重负压在了我的肩上,我又怎么会感到快乐呢?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渐渐地变地消沉、变得颓废了。 七月份转眼就过去了,八月的秋阳或许证实了人世的残酷。一个炎炎的午后,我们正从白助烟地里回来,便遇见了送信的老王。“大姐,你家娃真有出息,上了大学哩!”老王笑嘻嘻地叫住我母亲道。母亲欢快地迎上去,高兴地夺过信,“快到屋里坐罢!”说罢便将信封快速地撕了开来。母亲是不识字的,信的内容还得我们来读。我苦笑着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通知书,懒懒地看了一遍。那是陕西一所并不怎么有名气的大专学校寄来的通知书,--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所学校是否合法。母亲刚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怎么同意她远离这个家,毕竟那样太凄凉了。然而她的确是上了大学,上了大学就可以出人投地,这怎么能不同意呢?到头来母亲终于点了头,含着泪送她到了那个无亲无故、但却充满了希望的地方。“你一定要听话,好好地学习,放假了早些回来,”母亲用颤抖的手将积蓄多年的几千块钱递给姐姐, “千万不要让俺失望啦!”--那声音,那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也永远无法用语言真切地描述出来。 就这样,一家人死的死,走的走,各在天涯了。 初三一年,我仍是在混日子,不过中考还是勉强地上了县重点高中;隔壁的喜平连自费线都没有上,后来便随他父亲一同到了珠海;同在揽月岭的梦儿,比我低一个年级,第二年便上了地区的重点高中,那已是后话。 一切都趋于平静了吗?应当还没有,不过总有一天会的。 四、星星啊,你为何这般迟来 “一定得好好努力,不能再呆在那个窖里受气了!”望着城里的豪华与亮丽,我不禁失去了以前的颓废和失落,“这里或许是个可以让人快乐的地方。”我第一次阔淖地大方地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钱,信步走进一家小餐馆。“炒个菜!”我说。“想要个什么菜?”老板笑了笑。“随便!”我坐了下来。老板想了想,“炒个卤肉行不行?”“成!快一点儿吧!”我催促他道。老板听了吩咐,利索地走到里边。“天天都能享这样的福吧?”我思量着,“要真能这样,那就是天大的福份了!” 说实话,那小店的生意并不怎么好,在我侯着的那十几分钟里,除了我,再没有其他的顾客到来。 我的“佳肴”终于来了。“你是新生吧?”那老板端了菜来,笑咪咪地问我道。“嗯,还没有报到呢。”“你家人就没送你吗?”老板听了一愣,两眼吃惊地望着我。“都十六七岁的人了,还要送不成!”我深怪他的多嘴。“哎!”原以为那老板会知趣地走开的,却没想到他竟会发出这样的一声可怕长叹,“现在的娃们啊,娇得很哩,什么事都倚着父母。”那老板擦了擦手,“有些家庭好的,动不动就去大宾馆,可不会到我们这地方来!”我愣了一愣,并没有理会。吃过饭,我便一个人去了财务科,缴了费,注了册,而后到了宿舍,慢慢地安顿了下来。 刚进高中的头几个星期,应当说我在学习还是比较认真的,可时间一长,便渐渐地为自己的贫苦和清寒而感到自卑起来,加之时不时传来和忆起的家中的一切一切,更让我感到了生活的寒酸,人世的落魄与凄凉。那个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一具完完全全的行尸走肉了,然而老天偏舍不得给我一次重新的机会,竟在这个时候给我横加上了一道重重的心锁--我的父亲因为胃病突发,在一个上班的时候竟然昏倒在了车间。后来虽然醒来,但这却让我深深认识到家里不仅母亲渐渐地老了,连父亲也一步一步地走过了他的盛年时期。我时常在想,这样残残破破的家还难维系多久?我还能否顺利地完成我的学业?难道我也只能像父辈们一样死守着贫穷困度一生?--不,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可我又能怎样呢?我又能够改变什么?绝望啊绝望,无奈啊无奈,为何偏是你们做着我终日的伴侣呢? 正文 第十章 从此,行尸走肉也好像渐渐地腐烂了…… 高一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记忆,唯一的影子便是家中母亲的无端的唠叨和抱怨(那“无端”是站在我的情感基础上说的)。好在呆在家里的时间不长,就只一个寒假和暑假。到了暑假,梦儿已经中考了,我们也有了较多相处的时间,彼此的倾诉和闲聊自然会使心中的烦闷减去一些,但恨不能尽解。后来中考成绩出来,梦儿以超出全地区重点线20多分的成绩各列全校第一名,我当然也会为她高兴一阵。只可惜后来她去了市一中,没能和我在一所学校。其实当时她是执意要和我在一块儿的,但由于家人的压力,使她不得不弃了我而去那个更好的地方。 新的学年就要分科了,班主任再三叮嘱我们,要我们填好自己的志愿。根据我的现实情况我无疑只有选择文科。然而文科的志愿是有限的,仅有120个人的名额,能否满足自己的意愿就要看你的成绩了。那年填报文科的人数达到了两百多人,而有幸进入文科班的,却只能是这两百多人中的前120名。很不幸我落到了138名,无缘进入。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漠然地呆坐在寝室里,心想着今后的出路--对我来说,理科,就等于没有出路。可我就认命了吗?不,我怎么能够就这样认命了呢?家里可还对我心抱着希望啊!没错,我不能认命,我必须得去改变。在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无奈感的驱动下,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敲开了教学科的大门。 “刘科长,我--” “你不用说了,再说都改变不了的。”刘科长拿着文件夹,好像知道我的来意。 “可我的理科,”我有些着急了,“没有一门及了格!” “没有及格可以补嘛,”刘科长叹了口气,“我们是不容许歧视差生的。” “可我对理科没有兴趣,一点都没有!”我急迫地走到他的跟前,“我不希望就这样走向死亡!” “什么死亡不死亡,这又不是上杀场,你就……”刘科长显然有些不奈烦了,幸好来了电话让他止住了那些可能引起我咆哮的语言。“……开会……什么时候……好好,我马上就来。”看来他没有时间听我请求。“很对不起--”他做了一个想要关门的姿势。 “刘科长--” “不用说了,没有用的!”刘科长利索地关上门,“许多人都努过力了,都是白搭。”说罢便急切地迈开了步子。“哦,兴趣嘛,是可以培养的,你就安心地去上课吧!”亏他有良心还记得身后有一个落魄的我! 人走到绝境总顾不得那么多面子,我也一样,迫不得已只得去请求年级主任。然而结果都是一样,他们同样不能够给我一丁点儿的帮助。我绝望了,回到了寝室,可长久地呆在寝室里也不是出路,“回家去吧!”我无奈地开始打点行李,“不,我不能够回去!”我下意识地敲打着自己昏昏的脑袋,“家里人还对我抱有希望,抱有梦想!”可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就认命了去读理科吗?不,不能啊,我不能够走进这个既没有前途也没有光明的渊薮!我的心痛了,痛得只能在夜色中呼号;我的心凉了,凉得天地也变得悄悄;我的心睡了,睡得太阳也分不清暮晓;我的心死了,死得饿狼也偷来哀啸。我真的睡死了,我是真的睡死了,我睡死在凄寥的夜里,睡死在虚无的沟脚……也许是鬼的呼啸把我从梦睡中惊醒了过来,让我得以在黑夜中寻找魔王--但对我来说,却已经无关紧要。那里还有一丝丝的亮光!--也许那里,正是我的希望之所在吧。我疲倦地迈开步子,东一脚西一脚的向那灯光走去…… “小兄弟,这么晚了,还在荡什么?”--终于见到了魔鬼,--不,那还是个人! “心情好,出来看看!”我冷笑一声,“不拘礼节”地坐在了那群黄发小子中间。 “谁得罪了你,尽管跟兄弟们说,看有他好受的!” “这世道啊,要想有地位,除非做达官贵人或干我们这一行。达官贵人做不成呢,就跟着咱们混吧!” …… --没错,只有这些人才够义气!捡来的宝贝,何乐而不受呢?“兄弟们,咱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今晚的酒钱我出了。”那一夜,好痛快!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都这样在酒精的麻醉中度过。这当中当然少不了“兄弟们”的“教化”和“开导”。 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吧,但我还不曾一次进过教室。也许是我的行为触怒了那个从未成为过我班主任的秦老师,让他不惜“龙体”,竟然屈身大驾,硬把我连咒带骂地弄进了教室。 “你横竖是我班上的学生,就应当听我的话!”当着全班同学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秦老师眦着牙训斥我道,“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吗,学习又差,道德又坏,还来拖我们班的后腿!” 我多日来积蓄的胆量已顶到了头皮。,只要他再说一句,我就一定让他来听听我的怒吼! “有什么能耐就滚回家里去,偏赖在我班上,害得学校扣我班上的文明分……” “你以为谁愿意听你的课!”我暴怒了,“无能无力,枉为人师,还不如咱家里喂的一只吃屎的狗!” “你--” “白拿了国家的钱,误人子弟?” …… 可想而知,我受了学校的处分。 后来的路怎么走,我一片茫然。那一段日子,我依如前日一样,不是跟那些叫作“哥们儿”的混混出去闲荡,便是一个人呆在寝室里蒙头大睡。眼看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原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样完了的,却没想到事情发生了转变。那天我刚从外面闹事回来,恰遇见了以前的班主任。“林喜来,你等一等!”班主任叫住了我,“我有话对你说。”我无奈地停住了脚步,耷拉着头站在那里,“你不喜欢秦老师的话,可以到我班上去,但不能像这个样子。”班主任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我。看着他诚切的目光。我似乎有些惭愧,但并没有说话。“今晚好好想想,明天就跟我去上课。”班主任拍着我的肩,“不要再迷失了!”那一刻,我好像想起了许多,但始终没有开口。好半天,我才用极其低沉的声音对班主任道:“说真的,我的理科成绩太差了,也对它不感兴趣,我不想在理科班,我想到文科班去。”班主任听罢我的话,低下了头,半晌抬起了头来,“也好,我去帮你到校方说说,--你自己呢,最好去找个合适的班级。”其实我也清楚,找班级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不仅因为我成绩不好,还因为我刚受了处分。好在苍天有眼,我在被婉拒两次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