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粮食保卫战 当那轮生机勃勃不知疲倦的大火球幽幽地钻进不远处的树叶间,秋天的太阳便像淬进水里的铁块,虽然还在升腾着热气,但失去了原有的威力和色彩。 新翻修的打谷场平坦如镜,浓浓的树荫几乎遮蔽了整个打谷场。一群青年囚犯开始像马驹子似的撒起欢来。他们在打谷场上跳跃、摔跤、翻筋斗。不是他们穿一身灰布囚服,后背上印有碗大的猪血般的两个红字:“劳改”,谁也不知道他们就是正在服刑的囚犯!从表面上看,他们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但他们都是被法律的铁链锁住了琵琶骨的“孙猴子”。 脱去“辕”的青石磙,疲惫而孤独地躺在打谷场上,似乎还在喘着粗气。青石磙呈圆柱形,一头稍粗,一头稍细,这是依据它转椭圆形圈圈的轨迹设计的。它在打谷场上的角色,不光是为了碾压、脱粒,它还有一个功能,就是给闲下来的青年人做运动工具。 “豁牙驴”吕狮子赤裸着上半身,来到一个青石磙前面,问跟在他身后的“跟屁虫”汪狗娃:“兄弟,你说这家伙有多重?” 汪狗娃不无夸张地说:“少说也有800多斤吧!” “豁牙驴”吕狮子,因“吕”与“驴”谐音,所以,大家都叫他“驴狮子”或者干脆叫他“驴”。后来与“铁匠”齐正起打架,掉了两颗门牙,大家又叫他“豁牙驴”了。在监狱里,绰号往往根据其外貌特征而不断更新。 吕狮子望手掌里啐了一口吐沫,搓了搓说:“看老子的!”然后站在青石磙的一端,呈马步状,弯下腰,双手托着青石磙的下沿,说声“起”,这个青石磙便“唿”地站立起来了。 汪狗娃鼓掌大叫:“大伙看看,我哥把800斤重的青石磙立起来了!”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了,有几个青年囚犯还大步走来观看。“铁头”金铁斗说:“啥毬800斤?吹牛!顶多500斤!” 汪狗娃说:“就算500斤,你他妈试试!” 金铁斗说:“试试就试试!”说着,将青石磙放翻,弯下腰,说声“起”,青石磙离地约有一尺许,再也不动了。只见他的大脸憋成了猪肝色,青石磙就是不听号令,他跟青石磙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撒开手,倒退两步,气喘吁吁地说:“乖乖!累脱气了快!” 汪狗娃讥笑道:“才鸡巴500斤就累成这样?还是我哥厉害!不服不行!” 吕狮子谦虚地说:“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有几个囚犯看不惯吕狮子和汪狗娃的张狂劲儿,都来试试水。“结巴嘴”赵抗美、“所长”李国庆等一一使尽了吃奶的力气,都未能如愿以偿。于是,田聪用双手卷起喇叭状朝正在打谷场边清扫麦糠的关欣喊道:“关委员——” 年轻犯人关欣拖着扫帚走过来,说:“干什么喊我?” “烟鬼”田聪指着青石磙道:“吕狮子托起了青石磙,说自己是‘天下第三’。现在看你的了。” 关欣与吕狮子有点儿过节,当然想压倒他。于是,瞥了吕狮子一眼,放下扫把,二话没说,站在青石磙前面,只用一只右臂托着下沿,未见怎么作势,就单手立起了青石磙。众人鼓掌道:“还是关委员厉害!有人称第三,他就是第一!” 关欣摇头道:“还有更厉害的呢!”遂向到库房门口放置劳动工具的齐正起喊道:“老齐,快过来!” 齐正起大步流星地跑过来,问:“小关,啥事儿?打架吗?” 关欣说:“你就知道打架!现在我们中队立青石磙排名次,看谁第一!” 齐正起笑道:“日他姐,老子还以为谁他妈要找茬儿呢!这事儿啊,俺不干!”这话是针对吕狮子的。因为他跟关欣一样,与吕狮子不对眼儿。 “结巴嘴”赵抗美说:“你、你单手翻、翻三次,田聪给、给你好烟抽!” 齐正起说:“结巴嘴,你能代表‘烟鬼’?”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烟鬼”田聪。“烟鬼”的绰号源于他的烟瘾太大,据说,他每天需消耗二到三盒“大前门”。其实,田聪已经四十出头了,将要退出年轻人序列,但他生性喜欢看热闹,听了赵抗美的话,眯着小眼,说:“他可以代表我。” 有田聪这句话,齐正起右手托着青石磙,左手按着青石磙的另一端,“嗖——咚”青石磙在立起的同时又放翻在地上,然后又用相同的动作和程序,把青石磙立起、放翻,一直将青石磙从打谷场的西边翻到东边,又从东边翻到西边,最后翻到田聪的面前停下了。 “烟鬼”田聪兴奋地掏出一盒“大前门”,道:“老弟,神力呀!在我们大院里,你是天下无敌,独孤求败!”先给齐正起一支,又挨个儿发给会吸烟的青年囚犯。众人齐声道:“老齐第一!关欣第二!吕狮子第三!” 吕狮子说:“狗屁!老子拉了两天稀,劲儿都拉出去了。要不,谁他妈第一,还不一定呢!” 汪狗娃附和道:“是呀是呀,我哥两天没吃饭了!” 赵抗美问:“光拉不、不吃呀你?” 吕狮子没好气地说:“管得着吗你这个死结巴?” 一只青石磙,一群年轻人,是比力气,也是找乐子。社会上讲阶级,监狱里论力气。梁山英雄排座次,绿林好汉争交椅,“老大”不一定是群犯的“领导者”,但“老大”至少不受别人的欺负。在监狱里,即使是傻子,只要有力气,别人也得畏惧三分。 大家正玩得兴起,只听“嘟”地一声,马队长吹响了集合的哨子。 比起往常,马队长的哨子似乎吹得早了些。这就预示着有两种可能,一是今天下午提前收工,二是马队长要训话了。 穿灰布囚服、剃着光头的犯人,迅速地在打谷场上集结。报数之后,马队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操着浓厚的豫南口音说:“全体注意了,下面点名!被点到的人员站到一边来!”说着一连咳嗽了几次:“关欣、李国庆、罗大刚、金铁斗、田聪、李大头、王柱子……”,最后一位是齐正起。马队长将名单放回口袋,接着说:“点到名的人员留下,其余的由刘队长带回!” 刘副队长威严地发出指令:“立正!向右转!齐步走!”近二百名犯人迈着整齐的步子,甩着双臂,踏一路烟尘朝监狱大院走去。刘副队长骑着破自行车,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边走边哼着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唱段: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待大队人马离去之后,马队长向留下的16名囚犯招招手。16个人便小跑着来到了马队长面前。大家仍然站成一列横队,等待马队长训话。马队长扫了大家一眼说:“今天,把你们留下,是有一个重要任务让你们去完成。大家知道,咱们中队种了一千多亩水稻,是一分场种植水稻最多的单位。今年偏偏又遇上个好天气,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要日头有日头!我在咱们农场干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像今年这么好的庄稼!” 马队长的讲话一点儿都不夸张。武家坡农场一分场所辖的三个中队总共种植了三千亩水稻,一中队就占了一千二百亩。这一千多亩水稻,如今都被莽莽秋色写意似的点黄了谷尖儿, 原本高昂着的稻穗儿开始沉甸甸地垂下了。 这确实是一个诱人的大丰收的前夜。 马队长接着说:“你们的任务,就是‘保卫粮食’!”他把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了一下,“保卫粮食”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大丰收当然是可喜的,但也是可悲的。武家坡农场最闹心的就是怎么样才能保住丰收的成果。因为从水稻黄尖儿到开镰收割这段大约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年损失不下数万公斤,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啊!它差不多可以使一个生产队的老百姓活到明年麦熟! 稻谷黄尖儿之际,也是农村百姓放开裤腰带之时。他们把尚未成熟的青稻粒儿捋下来,放在锅里用开水煮,煮半熟时捞出,用簸箕盛了,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再用杵臼捣出米来。人们在饥饿的驱使下创造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快速成熟法,以填充青黄不接时的胃空虚。这可比我们现在用催红素催熟番茄和果蔬要早几十年呢!我们不得不佩服那个时期农村老百姓的大智慧和创新精神。 武家坡农场是一个关押囚犯的大型劳改农场,因建于大别山脉的武家坡而得名。这里大约有五千多名囚犯,近千名狱警。五、六千人吃起饭来,一年就得吃掉一座粮山。而整个农场只有一分场是搞农业的,其它四个分场主要制作砖瓦、纸张、开采珍珠岩和石灰石什么的,是名副其实的工业单位。 前几天,省司法厅劳改局下达一个红头文件,要求武家坡农场要从1977年秋季开始,保证粮食自给自足,不得向上级伸手要粮。这个红头文件把政委、场长吓了一大跳,自给自足?这不是天方夜谭吗?五六千人的农场,每人每天按一斤粮食计算,从头一年的秋季到第二年的麦季,历时九个月,少说也得八、九十万公斤。何况秋收和麦收时节,囚犯们干重体力劳动,他们的粮食标准还得提高呢!建场26年了,我们从来也没有自给自足过啊!但是,牢骚归牢骚,情绪归情绪,到头来还得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省里的文件精神。于是,总场领导班子挑灯召开紧急会议,然后作出一个决议,也就是形成另一个红头文件:要求搞农业的一分场今秋必须完成粮食产量一百万公斤! 说实话,一百万公斤,建场以来一分场从未达到这个近似天文数字的产量。要知道,那时的水稻种子还不是袁隆平的杂交品种,也不是太空育种的水稻种子,更不是转基因水稻种子,每亩单产250公斤就是孙悟空的金箍棒——顶到“南天门”了!尽管分场领导把鼓舞士气的语言差不多都快用尽了,但最基层的干警还是忧心忡忡,他们认为完成一百万公斤粮食产量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不太现实!原因呢,当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法各不相同。归纳起来,大概有以下几条:风不调雨不顺呀;劳动力严重不足呀;周围百姓经常下夜偷摸呀等等。 被列为罪魁祸首的“风不调雨不顺”,这是大自然的过错,不是人力可以扭转的,只好听之任之。至于劳力不足的问题,虽不是天灾,却也很难解决。你不会因为劳改农场劳力不足而号召人们努力犯罪吧? 既然武家坡农场一分场的干警对前两项难题束手无策,那么,只有在第三项难题上动点儿脑筋了。 天下贫困滋生小偷,天下富足孕育大盗。民以食为天,天无绝人之路,路是人走出来的。挨饿的都是胆小鬼,饿死的都是傻逼!那年月,遍地是英雄,处处是小偷。人们谈论“偷盗”,就像当代官场谈论“行贿”一样,是一个公开的话题,不需要刻意回避。不论是“偷盗”,还是“行贿”,在时隔三十年的历史时空里交汇,它们已经不再是犯罪学意义上的概念,而是一种生存技巧。“偷盗”与“不偷盗”,“行贿”与“不行贿”,没有了高尚和低贱之分,唯有胆大与胆小的区别。 老百姓下夜偷摸,民间多称之为“放卫星”。为什么叫这个怪异的名称?有人做过专题研究,这是老百姓自己活用词语的一个范例。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时期,吹嘘粮食产量达到某种高度,就用“放卫星”来形容。比如,地方领导干部们孕育、发酵的特大“卫星”:一个大萝卜用驴车拉,宰一头猪足够一个生产队的群众吃上小半年等典型事例都是。这样的大“卫星”在坊间放放也就罢了,可被誉为党的喉舌的某大报也毫不犹豫地参与进来,在同一天的报纸上放了两颗特大号的“卫星”:说湖北麻城早稻亩产36900斤,某县花生亩产10500斤。“放卫星”直接“放”苦了老百姓。村里的粮食调走得越来越多,给老百姓留下的口粮就越来越少。在老百姓看来,忍饥挨饿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政府官员太喜欢“放卫星”。要打破官员“放卫星”带来的困境,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他们要跟那些官员一样“放卫星”。官员白天放,他们夜晚放;官员在办公室里放,他们在黄土地里放;官员们敲锣打鼓地放,他们悄无声息地放;官员“放卫星”“放圆”了国库,他们“放卫星”“放圆”了肚皮! 这种对抗似的“放卫星”是一种自发行为,它抽丝剥茧般的扫荡着淳朴的民风。“放卫星”的影响极为深远和深刻,以至于官方“放卫星”的行为早已戛然而止了,而民间“放卫星”的动作却久久挥之不去。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在乡村暗夜的田间地头呼啸着。就像冬天里长途跋涉的西伯利亚寒潮,总是周而复始、如期而至,谁也抵挡不住它那铿锵的足音。直到后来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老百姓的囤子里有了粮食,这种“放卫星”的活动才渐次地停了下来,这是后话。 有人弄不明白:武家坡农场周边的老百姓为什么专门“放”劳改农场的“卫星”而不“放”本生产队的“卫星”?这很好理解:整个劳改农场,不论囚犯还是干警,都是吃皇粮的。既然吃皇粮,你把石磙吊起来,三年不转,也饿不死一个囚犯和半个警察。也就是说,把你武家坡农场的庄稼全部偷完,对囚犯和警察的生命安全也构不成任何威胁。心地善良的老百姓既不能让自己饿死,也不忍心虎口夺食时饿死了老虎。这才是周围老百姓不顾一切地偷盗劳改农场粮食的重要理由。因此,老百姓“放卫星”,成为武家坡农场最头疼的事儿! 为了保证一百万公斤粮食的生产任务圆满完成,一分场的全体干警几经酝酿,最后拿出一个破釜沉舟的计划:就是让在押的囚犯去守夜。这个计划可谓石破天惊振聋发聩。其震撼程度不亚于某个无核国家进行了核爆炸。该计划被送到总场杨政委办公室,杨政委抚案沉思了整整一下午,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使一百万公斤粮食变成现实,就批准了这个计划。不过,为了划清责任,强化管理,总场场部与一分场各中队层层签定责任书。换句话说,哪个中队在守夜时跑了囚犯,哪个中队的一把手负全责。其实,一分场的副业组就有囚犯在监狱大院之外住宿的。比如磨豆腐的,养鸭放鹅的,看鱼塘茶园的等等。而这部分搞副业的囚犯,有了相对的人身自由,多少年来却没有一个逃跑的。可见,犯人逃不逃,不在于他们的住宿地点在哪里,而是在于人心。 有了这个参照系,一分场领导决定再派出一支精壮队伍去守夜。不过,所挑选的囚犯必须具备四个条件:一是剩余刑期在三年半以下的;二是没有逃跑前科的;三是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下的;四是在狱中表现良好的。应该说明的是:这四个条件是每一个入选的人必须全部具备的,缺一不可。 要挑选出全部符合上述四项条件的囚犯,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一中队的一把手马队长、二把手刘副队长和三把手管教胡干事熬了一个通宵,才从二百多名囚犯中抽调了16名,其比例不足百分之八。说“瘸子里头挑将军”一点儿也不过分! 马队长使劲咳了一下,紫黑的脸上挂着忧虑的神色:“面对即将到来的大丰收,咱们也不能高兴得太早了,农村老百姓也瞪着牛样的大眼睛盯着咱们呢!没准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麻袋、箩筐和镰刀什么的,单等月黑风高来‘放卫星’!多少年以来,这都成为不变的规律了!你们的任务呢,就是看好本中队的一千二百亩水稻,一个籽儿也不能叫那些老百姓偷了去!我们研究过了,谁抓住偷稻贼、谁的防区不受损失,我们就给谁减刑!” 停了一下,等大家议论完了,马队长接着说:“中队把我们一千二百亩水稻划分为四个区域,每个区域四个人看守。我特别要强调的是,四号区域面积大一些,又偏远一些,必须加强防守。中队决定由关欣、齐正起、赵抗美、金铁斗四人看护,务必保证那个区域的水稻安全!” 李国庆小声说:“老一、老二都到四号去了,其它区域的任务就艰巨了。” 马队长倒背着手,在队伍前来回走了两趟,然后站定,继续说:“你们16个人,都是政府非常信任的改造积极分子。有两位还是‘积委会’(全称是: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的成员呢!政府看得起你们,你们也要对得起政府!少则一个星期,多则十天半月,我们就要开镰收割。这些日子,你们辛苦点儿,给我结结实实地看好了!少一粒稻谷,我拔你们一根头发!没有头发的我拔你们的眉毛!每天晚饭,你们不在大院里吃了,我在这里给你们每人准备了半斤面条,都是面条机轧出来的纯小麦面条,细长细长的,跟挂面一个样!饲养员吉德义负责做饭。另外呢,第二天可以休息一个上午,下午再随大伙儿一起出工。大家说,能不能完成这个‘保卫粮食’的艰巨任务呀?” “能!”有几个犯人回答。 “大声点儿!喊得文齐武不齐的,缺少底气呀你们?”马队长不满地说. “能!”16个人全力以赴地喷出同一个字来。 “嗯”,马队长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说:“我和刘队长、胡干事轮流值夜班,你们要是有人睡着了,或者溜号找人闲聊去了,叫我们碰上,可别怪我们不讲情面!”说着,一口气咳嗽了十几下,吐出一口痰,接着说:“你们16个人,分成两个小组。上半夜组8个人,由关欣任组长;下半夜组,由李国庆任组长。为什么这样安排?就是为了落实责任制。上半夜丢失了稻谷,8个人共同承担责任;下半夜丢失的,也是一样!两个组长要切实地给我负起责任!既要看好庄稼,又要看好你的人!出了问题,我先拿小组长是问!好了,现在解散,吃面条去吧!” 16个人“哄”地一声散了…… 正文 第2章 解救女盗贼 四号区域的水稻大约四百多亩,这片水稻,一半是平地,一半是梯田。其地形仿佛是陆地连着海里的大陆架。四百亩禾苗连成一片,满眼绿色。南风吹来,起起伏伏,绿浪翻卷。置身其间,颇有豪迈的中流砥柱的感觉。 梯田这部分,以前是一个南北走向的荒丘。荒丘上长满了茂密的灌木丛和蒿草,是野鸡和野兔做爱、生养后代的风水宝地。荒丘的下面是一条蜿蜒南流的小河沟。站在小河沟的中心线上,可以看出小河沟两边颇为对称的地形。但这已经是三年前的状况了,如今,小河沟的西岸,改造成了三级梯田;而小河沟的东岸却种上了极为低产的经济作物——芝麻。这种结果,打破了对称的审美格局。 这条小河沟,源远流长,它的发源地似乎谁也说不清。小河一年四季川流不息,雨季到来的时候,浑浊的河水,如脱缰的野马,卷着折断的芦苇和粮食杆儿,像小舟一样向南推进。激扬的水花舔着两岸的泥土,带着远方的新奇浪漫,以及无名的恐惧和遐想飞速掠过;秋天里,小河瘦成了一条灰白的飘带,轻盈地摇曳着南下;冬天来了,小河沟变成了一道窄窄的缝隙,结冻的时候,小河沟如睡熟了似的,静如处子,涓涓细流只在冰块下缓慢地涌动着。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这条小河沟还是武家坡农场与广阔农村的一道天然分界线。西边是藏污纳垢的“垃圾处理中心”,是牛鬼蛇神的集结和禁锢之地;东边是被饥饿追赶得躁动不安的“自由人”,是带着艰难岁月胎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一河之隔,两个世界。 顺着小河南去的走向,我们可以看到它像一支射出的长箭直插武家坡的山脚下,在那里与武家坡上流下来的溪水汇合,冲刷出一滩明镜一样的深潭。深潭四周,有鲜红的枫树林环绕。远远望去,如同一位青春少女把自己的酮体隐藏在红色的帷幔里浪漫沐浴。 夕阳斜照,武家坡如同一只巨大的“金元宝”,放在一个墨绿色的托盘里熠熠生辉。那条处于淮河与武家坡之间的信阜公路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开去,各种车辆像一个个大小各异的玩具车似的在公路上奔跑,往东是安徽的阜阳,往西是河南的信阳。这条公路是武家坡劳改农场的南部疆界。 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把最后一抹光辉涂抹在河坝上,天空中有几片红彤彤的云朵悠悠掠过。小河对面约一千米的地方,是一个炊烟缭绕的村庄,竹子和杨树的稀疏身影里闪现着数间茅草房。白杨树的上空有归巢的鸟儿盘桓着,竹子的枝叶间有小鸟啁啾。高亢的驴鸣夹杂着牛的低吟、羊的温婉叫声,杂乱无章地扑面而来,仿佛在向守夜的人们宣告:它们都是食草动物,绝不与人类争抢粮食。 石头砌成的堤坝,被初秋的太阳烘烤一天,此刻正散发着灼人的热气。盛夏如同尖利的楔子,直插秋天的深处。令这个原本温和的秋张扬着夏的浓烈味道。 关欣和齐正起站在堤坝上,商量着守夜的相关问题。两个人的剪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 齐正起一米八几的个子,他膀大腰圆,健壮如牛。光光的脑袋,宽宽的脸膛,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厚厚的嘴唇。一切都显得粗犷和厚实;关欣只有一米七几的个头,瘦削细长,头上有浅浅的毛发,五官端正,人很帅气。 这个石坝,连接着劳改农场和姚店大队,是姚店的老百姓赶集上店必走的捷径。不过,当初一中队修建这座石坝,是为了蓄水灌溉,并不是给农村老百姓提供方便的。 石坝上,关欣对齐正起说:“师傅,要看好这片水稻,有两种方式,一是咱俩不停地巡逻,二是一人守住石坝这个关隘,一人机动地走走看看。你说,咱俩采用哪一种方式?” 齐正起不假思索地对关欣说:“这个石坝是小偷必经之路,如果让老子守在这儿,日他姐有十个八个小偷一起过来,也不是老子的对手!你说对不徒弟?” 关欣问道:“你想自己守在这儿呀?” 齐正起说:“不错。这儿太重要了。我不守谁守?” 关欣笑说:“是为了‘砍椽子’(意为手淫)方便些吧师傅?” “日他姐尽是胡鸡巴说!”齐正起也嘿嘿笑道,“‘砍椽子’有伤身体,老齐不干那事!” 关欣又问:“那就练拳啰?偷偷地练习绝招,不想叫我看见是吧?” 齐正起说:“哪里话!老子能有什么绝招呀?都他妈教给你了!刚才逞能翻石磙累的腰疼,不练拳也不‘砍椽子’,就是想躺着。你看,这儿光光滑滑的,没有露水,也没有虫子,多好!” 关欣说:“你倒诚实呢!这么重要的地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能叫你搁这儿睡大头觉?” 齐正起狡辩道:“老子说躺着,又没有说睡觉!老子要睡觉,站着也能睡,还在乎有没有合适的地儿?” 关欣知道齐正起的心思,他这个人是“顺毛驴”,若不同意他的要求,他就会跟你较劲、尥蹶子,不好管理。你若顺着他,他倒勤劳一些。于是关欣说:“那你就守在这儿,别叫小偷来摸营。可不敢躺在石坝上睡着了师傅?” 齐正起大喜说:“没事儿,我不会睡着的,放心吧徒弟!” 关欣只得随齐正起所愿,自个儿来到东北角蹲守和巡逻。 天渐渐黑了,一块灰色的大幕,从四面罩过来了。夜,浸润着关欣的全身。小河对面的村庄只有一团暗影了,但牲畜和家禽的鸣叫声并没有停歇。 天上跳出几颗星星,沐浴在上弦月的微光里。荧火虫漫无目的地在头顶上划着弧线,给秋夜点缀着静谧。夜凉如水,只有在夜间,秋天才表现得淋漓尽致。 上弦月像一块啃光了瓤的西瓜皮儿,仰面躺在银灰色的天空中。银河横空出世,划出一道弧形平分线。星星撒播在天幕上,夸张地炫耀着宇宙的宏大。 关欣在河埂上比划了一套“散手”,打了一套“查拳”,最终架不住困顿的骚扰,坐在草地上打盹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一阵激烈的稻谷摩擦碰撞的声音传来,很像有人在稻田里奔跑。关欣马上弹起来,朝声源那儿奔过去。这时,借助微弱的光亮,他看见齐正起已经抓住了一个白衣人,此时,正抱着白衣人的腰部,踉踉跄跄地走上石坝。然后将白衣人按倒在石坝上,再将硕大的身躯压了上去…… 关欣想:肯定抓住了小偷。他立即纵身一跃,登上石坝。打算协助齐正起擒贼。 石坝上,正在进行无声地搏斗!只听见两个人“唿哧唿哧”地喘气声。关欣看见齐正起的身下压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长发女人。那女人拼命挣扎、反抗。此刻齐正起已将长发女人的双手攥住,另一只手去扯那女人的裤子。听不到那女人的求救声和哭喊声。但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越是无声的反抗,就越发惊心动魄! 关欣太熟悉这种生死对决了。他立即联想到崔萍对陈壮壮的反抗。两个场景重叠在一起,不由得浑身血脉喷张,欲突破血管的束缚而窜出。他怒吼道:“放开她!” 齐正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日他姐,滚那边呆着去!” 关欣强硬地说:“我叫你放开她!” 齐正起说:“老子叫你走开!别在这儿碍事儿!” 关欣说:“我再说一次,放开她!” 齐正起愤怒地说:“放屁!滚远点儿!这个女人疯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讲,关欣都不能听任齐正起胡作非为。此刻,他已经把齐正起和白衣人看成了陈壮壮和崔萍。他抬起右腿,朝齐正起的后背上猛踹一脚。齐正起不防,一个跟头,从那女盗贼身上翻滚下去,掉落石坝之下。 那女盗贼挣扎着站起来,双手提着裤子,惊魂甫定。头发披散下来,与白色上衣形成巨大反差,如同黑色的瀑布,直泻腰际。 这时,齐正起正在骂骂咧咧地往上爬,将要爬上石坝时,那个白衣人冷不防飞出一脚,正中齐正起的肩胛部,齐正起再次滚落坝下。 这当儿,那长发女子已经整理好了衣裤。她并没有马上逃离,而是摸到坝上的一块石头,这是刚才齐正起找来当枕头用的,她把石块拿在手中,高高擎起,正欲对准齐正起砸下。关欣见状,急忙喝道:“住手!你要干什么?忒胆大了吧你!” 那女盗贼看了关欣一眼,丢掉石块,然后向关欣鞠了一躬,转身越过石坝,钻进了小河沟对面的芝麻地里,瞬间便消失了。 齐正起终于爬上石坝。他一边跺着被水浸湿的胶底劳改鞋,一边大骂:“日他姐!你坏了老子的好事,老子跟你没完!” 关欣密切地注视着齐正起的一举一动,说:“什么好事坏事?小心小偷趁火打劫!” 齐正起骂道:“我看是你要趁火打劫吧?你踢老子一脚,小偷也踢老子一脚。这两脚老子要你加倍偿还!”说着,作势要踢关欣。 关欣跟随齐正起学了三年拳脚。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怎么能跟师傅动手呢?况且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齐正起的对手!要真开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他。但是,关欣对齐正起的性情十分熟悉,他脾气上来的时候,连中队干部都敢骂。跟他讲道理只能是对牛弹琴。可他气消之后,又会低三下四地认错。所以,关欣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紧守门户,不给齐正起可乘之机。等齐正起气消了再说。 “只管放马过来吧师傅,小徒绝不还手!” 齐正起骂道:“日他姐,谁是你师傅?坏俺好事的就是俺的仇人!你不还手,老子就能放过你?休想!”说完,便饿虎扑食般直捣关欣的面颊,关欣灵巧闪过。齐正起一招落空,转身猛踢关欣裆部,关欣再次闪避躲过。紧接着齐正起赶上一步,猛地下蹲,伸右腿横扫关欣的下盘,关欣一跃而起,落地时已在三米之外。齐正起腾空猛扑过去,左拳右腿,快如闪电;关欣跳跃闪避,迅如疾风。齐正起攻得凌厉,关欣闪得精彩。七、八个回合之后,齐正起居然未能击中关欣。急得齐正起两眼喷火,大骂道:“日他姐,老子教你几招,倒治不住你了!阴沟里翻船了今天!” 关、齐二人以“师徒”相称,这是他们私下的约定。因为关欣入狱以来一直跟齐正起学武术,称“师傅”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监狱里拜师收徒,不啻是刀口上舔血,老虎洞里唱小曲,风险很大。没有特殊关系,是不可能成为“师徒”的。 他们最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师徒”,是由很多因素促成的。而最重要的因素,就是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所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正文 第3章 “师徒”的由来 齐正起比关欣早几个月到的武家坡农场,由于他粗壮结实,一身力气,被任命为一中队第一小组组长。第二小组组长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吕狮子。关欣一行6人来到一中队那天,正好是一个“大星期”(就是每十天休息一天的制度)。“积委会”主任张九米将关欣、吉德义等3人分在吕狮子小组,把孙天德等3人分在齐正起小组。分配完毕,张九米就站在统计室门口大喊:“齐正起、吕狮子,来统计室领人!” 不大一会儿,齐正起和吕狮子出现在统计室门前,吕狮子高门大嗓地对关欣等6人叫道:“新人!点货!” 关欣等不明白什么意思,大家面面相觑。齐正起说:“就是叫你们拿烟给‘驴’抽。” 关欣摇摇头说:“我不会抽烟。”吉德义也说:“俺也不会。” 6个人中,只有孙天德一人抽烟,他磨磨唧唧地从“火车头”帽子里揪出三根烟,先递给张九米一支,又分别递给齐正起和吕狮子一根。 吕狮子点着烟,抽了一口,高声说:“鸡巴大热天还戴着‘火车头’,你傻逼呀你?”说着,一把将孙天德的帽子揪下来,把藏在里面的半盒烟抠出来据为己有。 “火车头”,是一种冬天里戴的棉毛制品的帽子,孙天德此刻戴着这玩意确实不伦不类。但这顶帽子既是孙天德的“头盔”,又是他的储藏室,曾跟随孙天德南征北战,在他的扒手生涯里发挥着巨大作用。所以,他对“火车头”很有感情,是一刻也不曾离身的宝贝。 孙天德对吕狮子的行为并没有提出异议,他只是把帽子重新戴好,笔直地站在那里。 吕狮子显然很满意,他拍了一下孙天德的肩膀,说:“你,就跟着老子吧!” 张九米扶了扶眼镜说:“他是铁匠小组的,”然后,指了指关欣等3人说:“这才是你的人,我都分好了。” 吕狮子瞥了关欣和吉德义一眼,说:“妈的,一个臭白面书生,一个杂毛老头儿,都是没有四两力气的主儿!你‘四眼’是咋毬分的?老子不要!” 其实,吉德义并不老,他才四十多岁。只是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作为一个地主分子,他受到太多的压力和不幸,所以,他未老先衰,白头发比黑头发多,皱纹也悄悄爬上了他的额头和长脸上。 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里,吉德义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个性和习惯,面对吕狮子的挑毛择刺,一声不响,屁都不敢放。而关欣就不同了,出了校门,进了牢门,对角色的快速转换还没有完全适应。他知道吕狮子也是一个犯人,也是来这里劳改的,身份上并没有实质性区别。他于是反击道:“骂别人是老杂毛,难道你吃了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吃了镇元大仙的人参果?还是吃了唐僧肉?从此就长生不老了?” 吕狮子被呛,恼怒地说:“狗日的找死呀你?”说着,就举手要打。齐正起一把攥住了吕狮子的手腕,说:“你不要俺要,这两个俺都要了。” 于是,关欣和吉德义就被张九米改分到了齐正起小组,孙天德到了吕狮子小组。 第二天,一中队原来的大组长刑满出狱,中队要在小组长中选出一个大组长。所谓“大组长”,就是协助政府干部管理全中队犯人生产劳动的一个囚犯头目。而大组长一般都是“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的成员,在减刑上有一定的优势。齐正起和吕狮子都是不甘寂寞的人,于是,两个人就暗中较劲,争夺这个大组长的职位。 齐正起和吕狮子这两个人虽然都有蛮力,能够镇住一部分犯人,但齐正起的特点是好打抱不平,老虎屁股他也敢摸;“豁牙驴”惯于拉帮结派,恃强凌弱,以“老大”自居。要是让全体犯人投票选举的话,显然对他很不利。因此,这个“豁牙驴”就动了歪心眼,他指使他的小兄弟汪狗娃把五块钱一张的钞票,放在齐正起的枕头下面,企图陷害齐正起。这一招既简单且狠毒。如果齐正起中招,别说大组长了,就是小组长也当不成,说不定还会因此而被关禁闭呢! 在劳改农场,严禁私藏现金。因为有了现金,就可以作为路费瞅机会越狱逃跑。所以,中队干部三令五申地禁止私藏现金。但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犯人在接见亲友时,趁管教干部不注意,就会偷偷把现金藏起来备用。那时候的五块钱,坐上火车,差不多可以让你跑到祖国东部看大海呢! 这一天,正巧关欣因崴了脚,马队长让他在监舍里休息。监狱里的老犯人睡铁床,铺棕垫,新犯人睡地铺,铺稻草。关欣睡在墙角,陷在松软的稻草里,蒙着头。“跟屁虫”从外面径直走进监舍,来到齐正起的床铺前,他往齐正起枕头底下塞钱的时候,没有注意监舍里还有一个睡大觉的人,而关欣听见脚步声,撩开被单一角,“跟屁虫”的一举一动看了个一清二楚。 关欣看在眼里,马上明白了“跟屁虫”的用意,当“跟屁虫”走出监舍之后,关欣忍着剧痛,扶着墙壁,把钱找出来,放在“跟屁虫”的枕头底下。 下午收工,吕狮子直接向项股长反映有人私藏现金,项下令搜查。在监狱里,犯人每个月有3块钱的“工资”,这点儿工资是犯人用来买日常用品的,但不经犯人之手,由大统计张九米保管,你要买什么东西,就去统计室里拿,由张九米在你的账面上扣除。吕狮子的钱当然是他母亲来探监时偷偷留给他的。他用五块钱的代价,换一个大组长,还是值得的。因为他可以用这个职务敲诈犯人,让犯人给他“点货”,得到犯人“孝敬”的烟卷、食品什么的。 项股长带着胡干事和一帮“积委会”成员进来搜查时,吕狮子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他殷勤地向项股长介绍着床铺的主人。当他们搜到齐正起时,没有发现吕狮子期待的现金,吕狮子不相信,亲自动手翻了一遍,仍然没有,只好用眼睛恶狠狠地剜着“跟屁虫”的脸儿。最后搜到“跟屁虫”,竟然把五块钱搜了出来,令吕狮子和汪狗娃瞠目结舌。但汪狗娃颇讲义气,项股长把电警棍摁得噼啪乱响,火花四射,他仍然坚持钱是自己的,不肯出卖哥儿们吕狮子。 接下来,齐正起击败吕狮子,顺利当选为中队犯人大组长。而吕狮子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然,吕狮子和汪狗娃都一致地认为,是关欣把钱掉了包。因为监舍内只有他一个人在睡觉。从此,便对关欣怀恨在心了。 后来,关欣因为设计小河边的梯田和蓄水石坝而顺利完成坡地改田的任务,被增选为“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委员,还兼任中队库房的保管员。“当官”得有当官的义务,关欣每周有一天的时间,负责犯人排队打饭的秩序。有一次,轮到关欣值班,犯人们干了一上午活儿,肚子饿了,都想先吃到饭。而且先吃到饭的,还可以在监舍里躺一会儿,歇歇手脚。因此,加队打饭便是常事儿了,导致饭厅的秩序十分混乱。 在关欣的劝说之下,大部分犯人都能够给他面子,按先后顺序排队打饭。可吕狮子从来打饭都没有排过队。他总是挤在前面,等占据了位置,汪狗娃则把饭盒递上去打饭。被关欣赶到后面排队的人起哄说:“看看!关委员不敢管‘驴’吧!”“关委员是瞎子喝烘柿子——专捡软的捏!” 关欣一时性起,跑去拽住吕狮子的胳膊,用力将他拉了出来。吕狮子正想找关欣的茬儿,就朝着关欣的胸口连击两拳,把关欣打倒在地。关欣爬起来说:“干吗呀你?就你特殊!” 吕狮子说:“老子就特殊了,你能把老子的老二咬掉半截!” 关欣说:“你嘴巴干净些!有理讲理不能骂人!” “老子就骂了你怎么着?不叫老子加队,你也没长那个蛋子!”说着又往队伍里挤,一边挤,一边还骂骂咧咧的。关欣又用手去拉。吕狮子一脚踢在关欣的小腹上,关欣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这时,齐正起正好来打饭,见关欣摔倒,赶忙去拉。拉起后,齐正起把饭盒交给关欣,跑去朝吕狮子的屁股踢了一脚。吕狮子一向不服齐正起,就给汪狗娃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前后夹击齐正起。三个人混战在一起。 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摸鱼的人不嫌水浑。齐正起是信阳人,吕狮子是驻马店人。于是,信阳几个县市的人都给齐正起加油助威;驻马店几个县市的人都给吕狮子打气鼓劲。大家连饭也不打了,都围着看热闹、起哄,鼓动双方大打出手。整个监狱大院如同一池蛤蟆在吼叫,呐喊之声震耳欲聋。 齐正起瞪着眼睛,与两个对手斗了七、八个回合之后,一脚把汪狗娃踢翻在地,吕狮子落单,心里发虚,齐正起一拳打在他的嘴巴上,两颗门牙立即应声脱落,满嘴流血,吕狮子看见鲜血,气急败坏地朝齐正起身上猛扑。 站岗的武警看到大院里乱作一团,连忙关闭大铁门上的小门,在岗楼上架起了机关枪。关欣怕事情闹大,赶紧去拉住齐正起。“积委会”主任张九米也跑来阻止吕狮子。经过几个“积委会”成员的努力,双方这才罢手。之后,以张九米为首的“积委会”成员集体向马队长汇报情况,说关欣是“积委会”成员,他为了维护打饭秩序,挨了吕狮子的打骂,齐正起帮关欣是正当的事情。马队长当即做出处理意见:“撤销吕狮子的小组长职务并关三天‘禁闭’;责成汪狗娃、齐正起写出深刻检查!”吕狮子从此就有了一个新外号:“豁牙驴”。 自此,关欣与齐正起的关系就越发好了。关欣想起入狱前的悲惨遭遇,深知农村“家族政治、拳头当家”的重要意义,一再要求齐正起教授武功。齐正起为了报答关欣的“掉包计”,就接受了关欣的请求。但两个人都十分小心,不敢张扬。齐正起只给他讲解动作要领和套路程序。好在关欣担任库房保管员,可以找借口请齐正起到库房里做示范动作,纠正偏差。 从这一点来说,两个人谁也不欠谁的。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今的关欣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监狱“菜鸟”了,他的力气和拳法都在迅猛提升中。 关欣知道齐正起力大,若被他击中,轻者流血受伤,重者骨断筋折。所以,关欣一味躲闪,不敢硬碰。两个人又过了三、四十招,齐正起始终未碰到关欣一根汗毛。他怒吼道:“气死老子了!气死老子了!日他姐,等老子抓住你,不把你揍扁,老子不姓齐啦!” 关欣“呵呵”笑道:“小徒始终没有还手,师傅该知足了,干嘛还苦苦相逼呢?” 齐正起道:“有种你就还手呀!再不还手,俺俩断绝师徒关系!再也不教你这个白眼狼了!” 关欣说:“从今晚开始,我也不再承认你这个师傅了。因为你的恶习未改,羞为人师呀你!” 齐正起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再次扑来,关欣闪在一边,喝道:“住手!马队长来了!” 果然,一束手电筒的光亮,颤颤悠悠地移过来,马队长带着两个囚犯换班来了。这两个囚犯,一个是金铁斗,一个是赵抗美。齐正起不敢造次,只得收腿缩拳,忍气吞声地站立路边迎候。 马队长用两用电警棍照了照石坝对面,问:“没啥情况吧这里?” 对于逃走的小偷,关欣百思不得其解。一是小偷“放卫星”,都穿黑色衣服,以便在夜色的掩护下好办事儿。二是这小偷胆子奇大,居然敢跟抓贼的动手。他想了一下,说:“报告队长,齐正起发现一个小偷,正要捉他,可那家伙比兔子跑得还快,‘哧溜’钻芝麻地里去了。”关欣这样说的目的,是想让马队长表扬齐正起,以便使他从好勇斗狠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恢复常态。 马队长说:“跑就跑吧,只要稻谷没受损失就行,抓人不是目的。”停了一下,又问:“男贼还是女贼?大人还是小孩?” 关欣撒谎说:“不知是男是女,看不太清楚。” 齐正起定了定神,插嘴说:“我看清了,是个男的。剃个光头,贼亮贼亮的,像电灯泡一样。”说完,尤嫌不尽兴,接着说,“马队长,你等着。”快步下到稻田,找出一只白布袋,提到石坝上。得意地说:“看看!这赃物还在呢!” 马队长用电警棍照了照。金铁斗疑惑地问:“你们看错了吧?小米加步枪只有八路才有,国军都是长枪短炮!大男人拿这小玩意儿?这明显是女人的家什!” 关欣说:“这有啥稀罕的?比较文明的贼呗!” 马队长说:“你看看、你看看!布袋都快装满了,你们才发现!我还以为小偷刚过来就被你们赶跑了呢!”说完,把脸转向齐正起:“是你小子守在这儿的吧?要不是睡死了,那贼能过来吗?” 齐正起本来想通过寻找赃物讨好马队长,没想到反而遭到金铁斗的怀疑和马队长的申斥。他嗫嗫嚅嚅地不敢回答。这个人脾气虽然暴躁,但他对马队长十分敬畏。 “报告队长,”关欣为齐正起解脱说,“齐正起并没有睡觉,小偷可能是涉水过来的。再说,我是组长,没有及时配合齐正起抓住小偷,我也有责任!” 马队长咳了一下说:“我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你们能发现小偷并把他的作案工具留下来,这已经很不错了。但是,你们还可以做得更好嘛!小偷刚走近我们的地盘,你们就把他赶走,一粒粮食也损失不了,这才是我们想要的效果。好了,今夜是第一次,随着稻子加快成熟,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们千万不能放松警觉,叫小偷钻了空子。今晚的事情,我还是比较满意的。以后给你俩记一次功。”停了一下,对关欣说:“你把布袋提到库房里,睡觉去吧!” 齐正起长吁一口气,抢先提了白布口袋,走下石坝,朝他们睡觉的地方——库房走去。 正文 第4章 犯医是流氓 次日醒来,太阳虽然还没有升起,但红红的朝霞已经从后窗上爬进库房里了。 值下半夜班的人员都收队回来,马队长吹响了集合的哨子。等大家穿好衣服,来到打谷场,马队长发表简短的讲话:“我们保卫粮食的第一个战役,已经打响了。大家昨夜的表现,还算说得过去。‘放卫星’的不多,只有一位,被关欣和齐正起发现,赶走了盗贼,夺下了作案工具。我想,来‘放卫星’得少,不是因为我们这里安排了守夜人员,而是因为他们感觉时候未到。‘放卫星’是要拿捏火候的,早了,稻粒还在灌浆,晒干了就是瘪子。我敢说,明后两天,‘放卫星’的就会像蚂蚱一样扑过来,以后还会越来越多。我希望大家把眼睛睁大些,把耳朵支愣起来,坚决不让小偷钻了空子。同时,我也希望某些人不要心存侥幸,不要认为政府对你小子的事情一无所知。碰到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你小子那两条腿就挪不动了,骨软筋麻了,就任凭人家糟蹋中队的粮食!” 马队长黢黑的脸上堆满愠怒,他用力咳了一下,继续说:“咱丑话说在前面,在偷盗贼里头,女人并不比男人少。有的人色胆大如天,见到女人就想上,管她是青柿子毛桃,歪屁股掉跨!不惜拿中队的粮食做交换!对那些调戏妇女、乱搞女人的守夜人员,政府发现一个处理一个,一律严惩不贷!” 16个人屏声静气,听着马队长的霹雳训话。最后,马队长把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扫了几遍,说:“不说了。解散,回去吃饭吧。” 劳改队的早饭一般都在6点左右。等守夜人员回到监狱大院,大部分囚犯都已经吃过饭,正三三两两地坐在大院里抽着劣质烟,等待队长来带工。 关欣到食堂打了半饭盒粥和一只杂面馒头,坐在大院里的花池上吃起来。 不大一会儿,齐正起也端着饭碗走过来,不满地问:“徒弟,你咋能把昨晚的事儿跟马队长说呢?” 关欣只管喝粥,并不理睬。齐正起急了,把饭碗往花池上一蹾,道:“师傅跟你说话呢!” 关欣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傅!我们昨夜已经断绝了师徒关系!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齐正起尴尬地笑笑说:“俺是说着玩的,何必当真呢?” 关欣说:“你吐的吐沫还能舔起来吗?” 齐正起想了想说:“我说断绝师徒关系,没有说断绝‘兄弟’关系吧?咱们还是兄弟,不是吗?” 关欣说:“那你得看我愿意不愿意跟你做兄弟!” “不做老弟,做哥也行。俺叫你哥,咋样?”齐正起腆着脸说。 关欣说:“别贫了!你那个破事儿我敢跟马队长讲吗?我透个口风给马队长,你现在就在禁闭室里吃早餐了!” 齐正起说:“俺咋觉着马队长是在说俺呢?” 关欣说:“那是你做贼心虚!” 齐正起问:“你真没说?别哄老哥!” 关欣说:“你没想想那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关禁闭是小事儿,等着加刑吧你!我敢说吗我?” 齐正起惊愕地说:“不要吓我呀你!干小偷又不是干良民,有那么严重吗?大不了关几天小号吧?” “想得美!”关欣说,“小偷也是人,也有法律保护!你把人家干了,照样判你强奸罪!关几天小号,做梦吧你!” 齐正起伸了伸舌头,说:“乖乖!吓我一身冷汗!”说完,长出一口气,用巴掌掴了一下右脸说:“日他姐,你他妈真不争气!” “好了,好了!”关欣说,“别装模作样了!搧了右脸搧左脸,我见得多了!” “日他姐你不相信?”齐正起一脸真诚地嚷道,“我再那样,你拿快刀把俺老二剁了中不中!” 关欣说:“老二没了,你那美女老婆不更要和你离婚了都?那时,连马队长的枪恐怕也不管用了!干不干坏事,不在乎有没有老二,在乎人心!” 齐正起连声说了几个“是”:“还是马队长的枪好使啊!” 关欣说:“马队长拿枪威胁老百姓,打爆人家的摩托车,那要冒多大的风险呀!你以为那枪是随便乱用的吗?” “唉,”齐正起叹气道,“不是马队长,俺老齐早成光棍汉了……” 齐正起对马队长很是敬畏,原因是马队长为他解决过一个大难题: 那是齐正起入狱的第二个年头,正值炎热的夏季,中队的犯人挠秧回来,走到监狱门口,见一美貌少妇抱着一个小孩站在那里啼哭。这少妇齐耳短发,脸色红白,柳眉入鬓,杏眼含泪,犹如带雨梨花,沾露海棠。犯人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一时间大家把眼球都齐刷刷地投到少妇身上了。她的哭声像催泪弹似的让大家泪光闪烁。 齐正起急忙出列,奔过去抱住那女子和孩子,痛哭起来。 马队长让犯人报数进院,自己走过来安慰道:“别哭了,正赶上收工,影响大家的情绪。你们也别去接见室了,就在这儿说说话儿吧!” 齐正起是很爱他老婆的。入狱以来,他一直让关欣代写家书,催促老婆带儿子来监狱看他,但不知什么原因,老婆既没有来看他,也没有回信,为此,齐正起非常苦恼。今天,终于把老婆儿子都盼来了,怎不让他喜极而悲呢! 但是,少妇并没有诉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哭泣。在齐正起的一再追问下,少妇才抹了一把眼泪,说:“老齐,看在儿子的面子上,请你在离婚协议上签个名吧。” 齐正起如遭雷击,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少妇用细白的手指拿着离婚协议,祈求齐正起:“俺知道俺对不起你,可俺没有办法,俺娘儿俩太苦了,没依没靠的。你、你就签个字,放了俺吧老齐!” 齐正起的脸色迅速地变化着。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黑。那目光也由怜爱到愠怒再到愤恨。他咆哮着:“不签!就是不签!想离婚,没门!” 少妇似乎早有准备,她撂下儿子,威胁说:“你要不签,俺立马走人!让你儿子陪你坐牢去吧!” 齐正起说:“一辈子只有老子威胁人家,没有人家威胁老子的。大丈夫说到做到,不签就是不签!” 他的美女老婆真的把儿子往他面前一推,转身朝停在附近大树下的一辆摩托车走去。摩托车上骑着一个帅气的男人,他看见少妇走来,立即发动了摩托。 刚会走路的孩子哭了,含糊不清地喊:“妈妈……妈妈……”。齐正起走上前,抱住儿子。儿子抓他,扭着身子要妈妈。 马队长急促地问齐正起:“认识那个男人吗”? 齐正起说:“不认识。” 马队长说:“我明白了。”他把正抽半截的烟头一摔,左手“唿”地从腰里掏出手枪,吼道:“给我站住!再敢走一步,别怪我的子弹不长眼睛!” 齐正起的老婆,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倏然止步。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马队长,浑身瑟瑟发抖。 马队长余怒未消:“妈的,啥毬夫妻情份!人在浅水滩,不但不拉一把,反而往深水里推。你这人长得那么漂亮,这做事儿咋就不漂亮呢?你给我听好了,小孩赶紧抱回家,好好养大了,要离婚先问问我手里的家伙!”说完,朝那男人喊道:“你,给我过来!” 那男人怯怯地走过来,问:“啥事儿?” 马队长问少妇:“他是你什么人?” 少妇说:“娘家人。” 齐正起说:“你说娘家人,俺怎地不认得?” 少妇说:“娘家人多了,你都认识?” 马队长说:“我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反正我不允许你离婚!”说完,用手枪指着十几米之外的摩托车,“叭”地一枪,将摩托车的前轮胎打爆了。然后,用嘴吹了吹冒着青烟的枪口,继续对少妇说:“我手里的家伙不是吃素的,谁要敢插足你和齐正起的婚姻,别怪我不客气!” 那男人显然十分惧怕马队长,嗫嗫嚅嚅地说:“这、这叫俺咋回家呀这……” 马队长对少妇说:“别担心,我让胡干事用偏三斗摩托送你,比坐他的摩托安全。我跟你说,齐正起在这儿混得不错,他很能干,还当了大组长,很快就能出去了。”又对那男人说:“我打爆你的轮胎,当然我给你补。你自己推着,跟我到杂工队去,保证给你补好,一文钱也不让你花。” 经马队长这么一忽悠,齐正起的老婆乖乖地抱着小孩,坐上中队的三斗摩托回家了。而马队长跟那人走了二十多分钟的路,想来费了不少口舌,但他们谈了些什么,别人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齐正起的老婆从此再也没有提离婚的事儿了。 这时,齐正起叹气说:“可惜俺不争气,把个大组长也给弄丢了,一次刑也没有减,俺真对不起马队长呀!” 关欣说:“所以,不论干啥事儿,都要三思而后行。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齐正起“弄丢”大组长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显摆”过头了。那是一个大星期,大家没有事儿干,几个囚犯在高墙下表演各自的“绝活”。齐正起看得兴起,就表演了“蝎子倒爬墙”。这种功夫就是用两腿夹着墙角,倒立着往上爬。齐正起的老爹解放前是一家杂技团的演员,有一身好功夫。解放后,杂技团散伙,老爹便以打铁为生。齐正起既会武功,又会打铁。监狱里的高墙,足有三丈三,上面有电网。为了墙体的牢固,三米远就有一个突出的垛子。齐正起就是夹着一个垛子的棱角,倒立着爬上去,然后把脚勾住高墙上沿儿,撒手唱《四季歌》。 表演引来观者如堵,当然也引起了值班武警的注意。他们下了岗楼,对齐正起一顿拳打脚踢,齐正起当然也不相让,几个武警都被他击倒在地。为了平息武警的怒气,马队长只好关了齐正起三天的禁闭,撤掉了大组长的职务。 吃过早饭的人都出工去了。守夜的16个人回到监舍,准备上床睡觉。 这些守夜的都是剩余刑期在三年半以内的“老犯人”了,他们的“待遇”有了很大的改善。因为中队在小院内新盖了一排平房,平房有着宽大的玻璃窗和上下铺的双人铁床,明亮而整洁。老犯人就搬进了这排平房内居住,而把老式的牢房分给了新来的犯人。 守夜人员分布在五个监舍里,但关欣所在的二号监舍就有四人,除了关欣和齐正起,还有罗大刚和李国庆。大家刚上床,就听见中队卫生所的犯人医生靳新安一路唱着电影《春苗》的插曲向监舍走来: 翠竹青青吆披霞光 春苗出土吆迎朝阳 迎着风雨长,挺拔更坚强 社员心里扎下根,阳光哺育春苗壮 身背红药箱,阶级情意长 千家万户留脚印,药箱伴着泥土香…… 一曲未唱完,已经来到监舍门口,他把双手卷成喇叭状,向正在睡觉的人员喊道:“起来!都给我起来!根据生理学家的研究,人每天只要深睡四个小时就足够了。你们值半夜班,睡半夜觉,有四五个钟头的睡眠时间,白天根本就不用再睡了。起来,起来,听我讲笑话!” 李国庆坐起来说:“‘九比一’,你今天要把我们逗笑了,我们就听你的。不睡了!” 靳新安的绰号“九比一”,是囚犯们依据他自己讲的一个黄段子给取的。一天午后,他跟一帮年轻犯人闲聊。一犯人取笑说:“你个子只有四尺五,能杀灭你老婆的欲火吗?” 靳新安自信地说:“这你就不明白了,我是人矮家伙长!咋的,你不相信?我妻子多次夸我说:你人只有四尺半,家伙却有半尺,比例是‘九比一’呀亲爱的。你们谁有这个比例?谁有?拿出来瞧瞧!”从此,靳新安的名字便在犯人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九比一”。 齐正起掏出一支烟扔过去,说:“来,老九抽支烟,讲一个黄段子听听!” 靳新安点燃香烟,张口就来:“有一天,我跟妻子做完爱之后,躺在那儿唿哧唿哧地喘,妻子问我:你像老牛一样大喘气,到底有多累呀?我说:相当于从北京跑到天津。之后,我妻子只要想做爱了,就对我说:再跑一趟天津吧亲爱的?” 罗大刚骂道:“滚蛋吧你!低级趣味!” 齐正起就喜欢这种段子,说:“老九别听他的!啥低级趣味高级趣味的?能叫人开心就是好趣味!” 靳新安说:“我这里正好有一个小笑话,我只怕讲出来老罗多心!” 齐正起说:“你只管讲,有俺在,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靳新安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话说有一对夫妻,男家姓罗,结婚几年了,女方一直不生。后来年年到庙里求菩萨送子。你还别说,到第三个年头上,妻子真的怀孕了。年底生了一子,宝贝疙瘩似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起个高雅的名字怕不好养活,起个好养活的名字怕不好听,想来想去,都不知该起个什么名了。夫妻俩商量,出门撞大运去,撞着啥就叫啥。丈夫清早起来,就出门去了。刚走出十几米远,就看见一个人拉了一架子车陶缸,嘴里还喊着‘卖大缸、卖大缸……’丈夫想,这个名字不错,就叫大缸吧……” 话未落音,“所长”李国庆就“呵呵”笑了起来。罗大刚骂道:“死‘六毛’(流氓)!编排我取乐!给我滚出去!” 靳新安道:“人家叫‘大缸’,是水缸的‘缸’;你是‘刚才’的‘刚’,裤裆里放屁,两岔着跑气儿。你多心干吗?” 齐正起催促道:“别理他,你只管讲你的!” 靳新安接着说:“这大缸三岁的时候,罗家又添一子,也是宝贝得不得了。还是按以前的老办法取名字吧。丈夫又是清早出门,走到小学校门口,看见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边走边喊:‘修坏笔、修坏笔……’男人觉得这名字也不错,就给二儿子起名叫‘坏笔’。‘坏笔’养到三岁,‘大缸’已经六岁了。有一天,‘大缸’到水塘边玩耍,失足掉水塘里淹死了。这夫妻俩哭得死去活来的。邻人来劝解说:别哭了老罗,‘大缸’死了,不是还有‘坏笔’吗?老罗边哭边说:可怜‘坏笔’啥时候才能长到‘大缸’那么大呀……”说着,自个儿先笑。众人随即跟着大笑,就连罗大刚也“扑哧”笑起来,边笑边骂:“狗日的!你姨那东西能长那么大!” 笑过之后,靳新安说:“各位睡觉吧,不打扰了。我去三号看看。” 关欣说:“乱窜监号,小心项大喇叭看见了,叫你‘吹箫引凤’!” “没事儿,我是医生,查监舍、访病号是我的责任!”说着,就往外走。 罗大刚说:“再说这个低级趣味的东西,老子就拧断你的脖子!” “我是铁脖子刘墉,你能……”靳新安边走边说,话音消失,显然已经走进另一个监舍了。 正文 第5章 再遇女盗贼 第二个守夜时间,很快来到了。 关欣依然来到老地方蹲守。这个角也是小河转弯处,120度的河埂夹角,比乡下庙会的戏台还宽大。河埂上开满黄色、蓝色、白色的细碎小花,灿烂而朴素。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上弦月尽情地把淡淡的光辉洒在原野上。今晚的月亮比昨夜明亮多了,远处的村庄到处沸腾着各种牲畜和家禽的交响曲。近处虫声唧唧,稻叶沙沙。关欣打了一套拳,因不放心齐正起,就踱了过去。齐正起躺在石坝上,双手放在脑后。一只腿弓起,另一只腿架在上面,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关欣问:“躺着吗师傅?” “别叫我师傅!”齐正起的声音里充满了敌意。“谁有你这样的徒弟谁倒血霉!” 关欣问:“又怎么了?吃面条的时候还好好的,三大碗下肚,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日他姐,煮熟的鸭子飞了,想起来老子屌眼里都是气!我、我能认你这个孬货做徒弟吗我?” “你看你,白天是人,夜晚装鬼!”关欣说,“你该不会患了‘精神分裂症’吧?” 齐正起说:“不错!自从患了神经病,老子精神多了!告诉你,老子是打铁的,不是铁打的!三年没沾女人,老子的血脉都快烧干了!好容易逮住一个,又叫你给放跑了!我他妈咋跟你这个孬货搭班呢?” 关欣笑道:“白天还叫我剁你老二呢,晚上又后悔了。你这个人反复无常,小人一个!” 齐正起说:“日他姐,白天是白天,夜晚是夜晚!白天出红日,夜晚出星星。白天人赶鬼,夜晚鬼撵人!白天干活,没工夫想女人,夜晚没活儿干,不就是想女人的事儿吗?老子怎么就‘精神分裂’了你说说?” 关欣笑道:“幸亏我白天没听你的!假如我白天把你老二剁了,到晚上你后悔了,叫我给你接上,我有那个本事吗?” 齐正起“噗”地笑了,说:“日他姐,犯再大的错也不能把老二剁了,这可是男人的宝呀!” 关欣说:“你白天叫我剁,夜晚又不让剁,我该听白天的还是该听夜晚的?” 齐正起说:“说真的,不是我想干别的女人,是我的女人跟人家干,我不找补回来,心里堵得慌!” 关欣见齐正起的语气缓和了,诚恳地说:“有些事只能怀疑而不必去证实。你可以怀疑师娘,但任何时候都不要去证实。只要她不跟你离婚,你就应该知足了。” “是啊!徒弟说得对,只要那娘们儿给俺养好儿子,老子就知足了。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大丈夫何患无妻是吧?等老子出去了,再娶一个黄花闺女给你瞧瞧徒弟!” 关欣说:“这是后话,你还是想一想怎么样才能早些跟妻子、儿子团聚吧。别说师娘是一个凡人,就是一个仙女,时间长了也会思凡下界的啊!所以说,争取立功减刑,才是咱们的头等大事儿呀对吧!” 齐正起当然明白减刑的重要性,一个犯人如能争取到一次减刑的机会,那么他至少可以提前半年回家。180天说起来短,但要一天天熬出来就显得漫长了。于是,他不再抱怨关欣。架着二郎腿,仰望着悠远的苍穹。 远处传来一声犬吠,接着便是一片杂乱的狗叫声。 关欣见齐正起渐渐平静下来,就趁热打铁,说:“咱们保持警觉,是对中队负责,也是对小偷负责。” 齐正起问:“这话怎么讲?” 关欣说:“对中队负责就是稻谷不受损失;对小偷负责就是避免他们落入法网,跟我们一样坐牢啊!” 齐正起说:“你不主张捉住小偷,那样还能立功减刑吗?” 关欣说:“怎么不能?只要这片稻谷完好无损,就是咱们的功劳,抓不抓小偷并不重要。马队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凡是抽到这里来的,都有减刑的可能性。但前提是保证稻谷不受损失!” 齐正起兴奋起来,说:“好,听你的。” 关欣说:“瞌睡了就唱唱《四季歌》或者打打拳。你的歌声很好听,小偷听了也会掉泪的。” 齐正起说:“我小时候就爱唱歌。可惜我爹叫我打铁不叫我唱歌,要不,我早成李双江了,嘻嘻!” “那你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唱,过过歌瘾!三、四个小时,眨眼就过去了。”关欣说完,就走回自己的岗位。 弯弯的月牙儿已经滑向西南方了,那颗著名的长庚星在离月牙儿不远的地方孤寂地闪耀着,好像在给小船一样漂浮的月牙儿做义务纤夫。 关欣在河埂夹角那儿做了一百多个俯卧撑,然后又练习了几个散打动作。他有点儿累了,便在小河沟宽宽的路埂上一边漫步,一边浅吟低唱: 我愿意是草房, 在荒凉的山野, 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炉火, 燃烧在我的怀抱里…… 刚诵完一段,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带点压抑的呼唤:“朋友!” 关欣循声望去,看见小河沟对面站着一个女子,借助西斜的上弦月,关欣看见这女子两条长长的辫子,贴在白色的衬衣上。虽然看不清面部的表情和细节,但从轮廓上看,绝对是一个端庄的女子。 关欣问:“你是谁?” 那女子轻声细语,娓娓说道:“我就是昨晚那个偷稻谷的小偷,特来谢谢您救我一命!” 关欣吃惊地“哦”了一声,说:“你还敢到这个地方来呀!真是胆大包天了你!我没有救过你的命,也不用你感谢,只要不来找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女子说:“朋友,您使我免遭羞辱就是救了我的命!人只要失去最宝贵的东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昨晚我回到家里本来想一死了之,但我又一想,我还没有报答救命恩人的情分,怎么能够轻生呢?” 关欣道:“一件小事就‘轻生’,未免太矫情了吧?‘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你为了贞操而想轻生,就是陷入了一个怪圈:视贞操如生命,视生命如草芥。” 姚黄说:“贞操和生命其实是一码事儿。我虽然不是古代的烈女,但我深知:一个女孩失去贞操将意味着什么!” 关欣觉得这个女子是个很刚烈的女性,这从昨天晚上,她对齐正起的奋力挣扎、肉搏和趁火打劫中可以看出来。他认为没有必要去和一个异性争论关于贞操的问题。于是,他换了一种语气,说:“但你并没有到那个地步呀。” 女子说:“这正是我要感谢您的呀!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今生无以为报,但说声‘谢谢’,总是应该的吧?” 关欣说:“你言重了,我真的没有做什么。你如果是为这件事儿来的,就请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了,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女孩子是绝对不可以涉足的!” 女子说:“是呀!我差一点被那个恶人玷污了!那个坏蛋真该天打雷劈!” 关欣轻笑道:“‘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哪里有什么‘恶人’、‘坏蛋’呀?” 女子也轻笑一下,说:“不要瞒我了朋友,你们都是这个劳改农场的犯人。虽然我不知道你们都犯了什么罪,但我敢肯定,你们绝非善良之辈!不过,只有你是个例外!” 关欣道:“你的话自相矛盾,‘你们’,当然也包括我,但又说我是个例外!” 女子道:“‘你们’是指这个地方所有的人,当然包括你了。但你跟他们又不一样,你是好人!真正的好人!” 关欣说:“你仅凭一个偶然事件就断言谁好谁坏,这未免过于武断和肤浅了。” 女子说:“正因为这是一个突发事件,大家都是按自己的本性做事,未加入任何装饰和表演的成分,所以才更真实地反映了各自的本质!那个家伙就是恶人,你就是好人!” 关欣点头说:“也有一定的道理。但人是复杂的,不能以偏概全。我们这里有一部分人连‘小偷’也没有做过,更谈不上是什么恶人了!” “喂——”那边石坝上传来齐正起的声音,“关欣哪!我怎么听见有人说话呀?” 关欣高声说:“是我在背诗呢!没事儿!” 齐正起大声说:“有事儿就喊我,自己别逞能呀!” 关欣道:“知道了!” 齐正起不吭了。那女子压低声音说:“你是说我做过‘小偷’,连你们都不如?” 关欣说:“岂敢!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认为大路上走的都是好人,监狱里关的都是恶人!《悲惨世界》里有一句话说得好:‘有罪的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些制造黑暗的人’!我不敢肯定这里的每一个人有罪或非罪,但他们都有自己的‘悲惨世界’!” 姚黄低声说道:“‘当一個好人受到伤害,所有的好人定将与其同历磨难!’你不仅是一个好人,而且是一个有知识的好人!你的磨难,我感同身受!” 关欣笑道:“你不仅是一个小偷,而且是一个有文化的小偷。你这个小偷和我这个罪犯,只隔着一层纸,如果这层纸被不小心捅破了,你和我就没有任何区别了!希望你好自为之呀!” 姚黄叹气道:“假如有人捅破了这层纸,我宁愿与你一样,成为罪犯,也不愿意被恶人玷污!” 关欣说:“你又回到那个问题上了,恶人、好人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话题!好了,那边的所谓‘恶人’已经听见有人说话了。如果你是来打探消息的,就请你顺便告诉你们庄上的人,这里有人看守,为了他们的安全,请他们远离这片稻田,不要重蹈你的覆辙!” 女子没有离开的意思,稍停,问道:“你叫关心?这名字没叫错,你挺会‘关心’人的。” 关欣说:“我是真心为你好,与名字没有关系。况且我是‘欣欣向荣’的‘欣’,不是‘心脏’的‘心’。” 女子又“哦”了一声,说:“关欣是吧?我叫姚黄。” 关欣说:“这名字挺有文化内涵的。‘姚黄魏紫’两种名花。” 女子笑道:“农村百姓,哪有那个见识?我爹姓姚,我妈姓黄,所以我叫‘姚黄’。就这么简单!” 关欣说:“哦,用爹妈的姓组合成一个名字,顺风顺水,自然天成!从这个名字来看,想象不出与‘偷盗’有什么关联!” 姚黄说:“但是,我确实的第一次偷盗!第一次偷盗就险些失身,我太倒霉了!” “哦?第一次?” “你不相信?” 关欣说:“偷盗是讲究技巧的。你显得很笨拙,像是第一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连一把镰刀都不拿,只用一双肉手,是为‘不善其事’;偷东西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你却对周围潜伏的危机置之不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为‘不谙其道’。这样一味蛮干,不被抓获才怪呢!” “我确实不是专门来偷盗的,更没有偷盗的技术。同时,我根本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人看守了。” “哦?这么说,你不是从石坝那儿过来的?”关欣问。 “当然!”姚黄说,“我从九里店表舅家回来,因为太晚了,就想抄近路到家。将要走出你们地界时,才产生偷盗的想法……” “这个解释不可信。”关欣打断姚黄的话说,“一个女子深更半夜地来到稻田,从哪个方向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来干什么?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假如你手里没有布袋,也没有捋我们的稻籽儿,我们才会相信你的话。” 姚黄叹气道:“说来话长。请容我慢慢跟你说说这其中的点点滴滴。” 关欣说:“好吧。但请你小声点儿。” “我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和我是忘年之交。她今年42,我20,大我22岁,做我妈妈都可以。她姓刘,村里人都叫她‘刘嫂’。但刘嫂在辈分上跟我平辈,所以我叫她‘大姐’。我和刘嫂既如母子,又如姐妹。我六岁那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下午,我发高烧,我爸在屋里地上摊了一条席子,把我放在席子上睡觉,然后把门锁上,他和妈妈都到很远的地方干活儿去了。我在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条凉丝丝的东西附在心口上,我以为是妈妈给我东西吃,就用手去抓,那凉东西在我的手背上刺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后来,感觉很疼痛,我就爬到门旁,把门拉开一道缝隙,想看看我的手到底怎么了。这时,正好刘嫂打我家门前走过,听到哭声,又走回来,看见我伸出去的胳膊已经肿得跟棒槌似的了。她就找来一把铁锹,撬开一扇门,把我背在身上就往镇子上跑,五里路程,一路奔跑,把刘嫂累坏了。一个老中医看了我的手,说是被毒蛇咬的,再迟半个钟头就没治了。” 关欣插话说:“奥,这么说,刘嫂对你有救命之恩呀!” “可不是吗!”姚黄继续说,“除了我父母,我这一生最应该感谢的就两个人:一个是刘嫂,一个是您!刘嫂救了我的命,您救了我的灵魂,都该我感谢一辈子的呀!” “刘嫂倒是值得你感谢的。”关欣说,“至于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阻止我的朋友别做坏事儿!听你这么说,你偷盗可能与刘嫂有关了?” 姚黄说:“正是!前天夜里,刘嫂病了,高烧40度。天亮时,她的女儿去找我,说她妈病了。我急忙去看她,人都昏迷了,脸色紫红紫红的……” 关欣打断,问:“刘嫂没有丈夫吗?” 姚黄说:“她男人害痨病死了,留下一儿一女。女儿今年12岁了,儿子才8岁……我看刘嫂的病情严重,就去大队赤脚医生那儿给她拿了两天的药片,吃完了,烧退了一些,可还是喊叫着头疼。刘嫂两天没吃了,我想她一定是饿了,给她做了一碗面汤。可她说啥都不想吃,只想喝一碗米汤。米汤就是大米熬的稀粥。这可把我给难坏了。我们生产队,没有水田,每年种几十亩旱稻,产量很低,分给每家每户的,还不够除夕吃一顿干饭的。我出去问了几家,都说没有一粒米。其实,即使有,他们都张着嘴巴等着吃大队里的救济粮,也断不肯把大米往外借的。我没有办法,就缝了一个小布袋,上我表舅家去借。表舅住在九里店,是搬运站的工人,在我们家所有的亲戚中,只有他的家底还算殷实。我走了一个多小时,又在表舅门前等了一个多小时,等到天黑表妗才回来。可她说家里早断米了,表舅也出门借粮去了。我只好夹着空布袋,忍着肚子饿,摸黑往家里赶。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刘嫂要是好不了,连一碗米汤也没有吃到嘴,我太对不起她了……快要走出你们农场地界的时候,我突然闪出一个偷的念头。犹豫了几分钟,才横下心偷一次。当我开始捋稻穗时,心里就‘嘭嘭’乱跳。好像有预感似的。后来一株稻叶扫着我的鼻孔,连打几个喷嚏。当时,我并不知道这里有人看守啊!”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什么大盗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偷渡呢!”关欣说,“那你为什么不向我们解释清楚呢?” 姚黄说:“那个恶棍紧紧抱住我,他不给我机会,我怎么解释呀!”然后长嘘一声,说:“所以,我、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您呀朋友!” 关欣说:“你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呀!那么,你的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起色。”姚黄说:“低烧,头疼。大队卫生室里的好药都叫干部用完了。我们老百姓只能用没什么效果的药。刘嫂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两个孩子就太可怜了!”说着,便哽咽起来。 稍停,关欣问:“你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想把那点儿稻谷拿回去呀?” 姚黄抹了一把眼泪,说:“那点稻谷也救不了刘嫂。我今天来找您是想要回那个白布袋。” “这可太难办了。”关欣说:“因为那条布袋是作案工具,放在中队库房里,队长知道的。要不,你明天直接去找我们队长吧?” 姚黄说:“我一见那些戴大盖帽的,心里就发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那条布袋是刘嫂挖了一夏猫爪才给女儿和儿子扯的粗棉布。现在都秋天了,她12岁的女儿还穿着开裆裤,8岁的儿子还露着屁股。那天,我找不到可以盛米的东西,就把粗棉布缝制成布袋,心想用过了再给他们做衣服。没想到……我很内疚,俩孩子听说给她们做衣服的棉布丢了,饭也不吃,哭了一天,闹得刘嫂更加泪水涟涟的。我看着心疼,就决心来求求朋友您。您要当不了家,就替我求你们队长,好歹把布袋还给我吧……” 关欣还能说什么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既然一条棉布袋对于一个穷人家庭那么重要,为什么不能还给人家呢?况且那个布袋放在中队里,什么用也没有呀!只要她以后不再来偷盗,把布袋还给她,也是应该的。但是,让关欣找中队领导讨要那条布袋是不可能的。因为来讨布袋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而不是一个老头或者老太太,自己浑身是嘴,恐怕也很难讲清楚。再说,队长不来查夜,上哪儿去找他啊? 对面的姚黄见关欣犹犹豫豫不声不响,便说道:“如果您实在为难那就算了,但不管怎样,我还是非常感谢朋友您的大恩大德的呀!” 关欣知道布袋就放在库房里,要偷出布袋,有两大难题:一是齐正起这一关,二是库房那一关。这两个关口有一个出了差池,事情就办不成了。他想了想说:“既然你那么需要那条布袋,我可以还给你,但你必须保证,往后不再踏进我们农场的庄稼地。” 姚黄毫不迟疑地说:“我保证!” 关欣说:“但你也不能抱太大的希望,我的搭档如果没有睡着,我就不能走;库房里有八个人在睡觉,如果有一个人醒着,布袋就偷不出来。一切都靠运气了,你得慢慢等着,千万不能叫人看见你。我去看看情况再说!” 姚黄说:“谢谢您!如果不便,请您不要冒险!” 关欣“嗯”了一下,就朝打谷场那儿走去。 正文 第6章 布袋惹风波 小河沟离打谷场约七、八百米远。关欣经过石坝,悄悄接近齐正起,齐正起睡得正香。嘴里不停地嘟噜着:疯女人、疯女人…… 关欣从坝下经过,再转弯向西走田间小路。打谷场上很静,水塘里偶尔有鱼跃出水面又摔下去的声音。饲养室里灯光明亮,饲养员吉德义还在包草料喂牛。牛们咀嚼草料的声音,如松涛呜咽,秋风低吟。关欣猫着腰从窗下走过,他听见了吉德义的咳嗽声。 库房的门在虚掩着,灯光从门缝里泄露出来,像一道银色的屏障。八个值下半夜班的犯人直挺挺地躺着,打鼾的、咬牙的、说梦话的层出不穷。有几个精壮小伙儿高扬着那根“棒槌”,将被单顶得像比萨斜塔。那个白色布袋,里面盛着半袋儿稻谷,静静地蹲在黄豆踅子上。这黄豆就是耕牛们的补品。 关欣做了一个深呼吸,同时想好了应对突发事件的办法,这才蹑手蹑脚地从几个人的身上迈过去,伸长胳膊掂了布袋。他试图将里面的稻谷倒出来,但害怕惊动别人,不敢造次。迟疑片刻,退出库房,轻轻掩上门,提着布袋如飞般离去。 正当关欣走到饲养室山墙边的时候,突然碰见正在撒尿的吉德义。“谁?”吉德义提着裤子问。 关欣迅速地将布袋藏在身后,随口说:“是我,你还没睡呀老乡?我来查查有没有守夜不到岗的。” 吉德义“哦”了一下,两个人檫肩而过。 关欣一路小跑,他的心也随着他的步子跳个不停。多少年没有偷过东西了,还真有点儿胆怯呢! 姚黄隐避在芝麻地里,看见关欣回来,就钻出来问:“怎么样了朋友?’ 关欣说:“谢天谢地,弄来了。” 姚黄喜悦地说:“那就扔过来吧。” 关欣说:“我连稻谷一起掂来了,我给你提过去吧!”说着,脱掉鞋子,卷起裤筒,涉水过了河沟,站在岸边说:“来,接着。” 姚黄低首弯腰,把布袋拽上岸。说:“太好了!您一次解决了我两大难题呀!” 关欣说:“你我虽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我们都有着相同的经历和痛苦。我帮你,不是帮你的‘私心’,而是帮你的‘爱心’。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微最渺小的人,不能给你更多的帮助。这次‘借花献佛’,也是看中了你帮别人这件事情上。” 姚黄感动地说:“您的话,将是我好好做人的动力。您不介意我叫您一声‘关哥’吧?” 关欣站在水边,说:“刑余之人,岂敢称兄道妹!赶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姚黄说:“我真的很纳闷,为什么同是来服刑的犯人,这品性怎么相差这么远呢?那个恶人,与关哥您有天壤之别呀!” 关欣说:“还在想着那件事儿?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干嘛呀?” “不!”姚黄固执地说:“人们都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我可不这么认为。伤口是一直存在着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出于保护,伤口被覆盖上疤痕,疼痛随之减轻,但这一切永远也不会消失!那个恶人对我的侮辱,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他迟早会遭到报应的!” 关欣以为姚黄所说的报应,是指佛家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那种阿Q精神,所以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那就等着上帝来惩罚他吧!你该回去捣米了。刘嫂还等着喝米汤呢!”边说边涉水过来,登上了河埂。再回头看小河对面,只见姚黄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背了布袋,钻进了稀疏的芝麻地里。 在中队库房里,饲养员吉德义一大早来库房领牛饲料,发现黄豆踅子上的白布袋没有了。他惊呼:“大家快起来看呀!库房里进小偷了!这踅子上的东西不见了!”三个沉重的惊叹号,把正在睡觉的守夜犯人都惊醒了。通常情况下,只要天大亮,守夜的人就撤回来睡觉,因此,16个看守人员都在库房里。 首先醒来的当然是关欣。昨天晚上,他偷出布袋的时候,正好碰见吉德义,他害怕吉德义看出破绽,所以,这觉睡得也不踏实。醒来之后,他只好装模作样地到黄豆踅子上查看一番。然后问:“老吉,你说应该是什么时间丢的?” 吉德义说:“你们在这里睡觉,都不知道啥时间丢的,我咋能知道?” 关欣说:“你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接近库房吧?” 吉德义摇摇头,说:“没有。” 关欣稍稍放心了。在他看来,吉德义大概猜到了他昨晚来库房的目的了。吉德义借口领饲料,可能是故意来刺探情报的。但不管怎么说,吉德义并没有马上揭穿,这给了他喘息之机。他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梳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做出一些必要的应对准备。 听说丢了布袋和稻谷,金铁斗睡不住了。他胡乱蹬上裤子,倒背着手,叼着他那形影不离的烟斗,围着黄豆踅子转了两圈,就像一个勘察现场的福尔摩斯。 在库房里睡觉的人,谁也没有留意那个放在黄豆踅子上的白布口袋是何时丢的。听见吉德义的喊声,这才从被窝里举头观看。一只小小的布袋,放在黄豆踅子上,毫不起眼,谁去留心观察它的存在呢?当然,要是换成花生或者红薯,那就另当别论了。大家关心的是可以生吞活剥的东西,而稻谷显然缺少这样的功能,所以,它就被囚犯们冷落了。按金铁斗的推测:应该是下半夜丢的,因为上半夜他在库房里睡觉,如果是上半夜丢的,他就显得没有面子,就有责任。因此,他坚定地认为:“我夜里醒过几次,根本就没有看见任何人进来。” 齐正起立即反驳说:“不对!应该是上半夜丢的,因为下半夜我在库房里睡觉,也没有看见任何人进来!” 他们这样针锋相对地争吵,是因为马队长曾经说过:“为了落实责任制。上半夜丢失了稻谷,8个人共同承担责任;下半夜丢失的,也是一样!”所以,大家都不想在自己负责的时段里出问题。这样,上半夜值班的都支持齐正起;下半夜值班的都支持金铁斗。两军对垒,金刚怒目,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 金铁斗处处自作聪明,而齐正起就喜欢与他较劲。在这个大监狱里,有力气的才是老大,没有力气的,你得有嘴巴,有文化。什么都没有的,你只能整天闭上嘴巴,夹着尾巴过日子。监狱里不相信眼泪,不相信弱者。金铁斗当然不属于力量型的犯人,但他却不是弱者。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是第二次坐牢了,通常坐两次牢的犯人,都坐出了经验。他除了“贴近”政府、喜欢打“小报告”之外,还练就了一只麻利的嘴巴。 只听他说道:“谁不知道你老齐睡觉跟鸡巴死猪一样,别说偷一只布袋,就是把你本人抬着跑了,你还以为是架了筋斗云呢!” 齐正起骂道:“胡球吣吧你!老子第一夜就发现了小偷,截获了赃物;你呢?两个夜晚都是两手空空。谁知道你他娘的是在守夜,还是在打瞌睡呀!” 结巴嘴赵抗美与金铁斗是搭档,对齐正起的话很不满:“你、你、你什么意、意思呀老齐?我、我、我们没有抓、抓小偷,是、是因为没、没小偷,不、不能说我、我们睡、睡觉啊!”赵抗美有严重的口吃病,说话很费劲。 齐正起说:“没小偷?难、难道那只布袋是打、打天上掉下来的吗?”受到结巴嘴的影响,齐正起也结巴起来了。 赵抗美“吭哧”了半天,话还没有出口,金铁斗就抢过去,说:“管它是天上掉的,还是地上冒的,反正那个布袋的来路说不清楚!来的蹊跷,丢的也蹊跷!” 齐正起怒道:“说不清楚你就闭上你那鸟嘴!别看你骗人一套一套的,这抓小偷你可是外行!” 金铁斗是个诈骗犯。文化程度虽然不高,可他对骗术很有研究。他曾先后冒充县委书记、省委书记的弟弟行骗。骗财又骗色。分别被判处四年和七年有期徒刑。所以,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二进宫”。 听了齐正起的话,他十分恼火。脸上像涂抹了猪血似的,说道:“不错,我是个骗子,骗财又骗色!鸡巴那都是社会上的事儿,在监狱里我可是从不骗人的!你说那个小偷剃着光头,是个大男人,恐怕不是事实吧?从那个白布袋上我就能闻出女人的味道来,骗我呀你还嫩点儿!” 齐正起大声嚷道:“日他姐‘铁头’(铁斗的谐音)!你闻出女人味又能怎么样?告诉你铁头,她、她就是一个胖乎乎嫩生生的……” “闭嘴!”关欣急忙喝住齐正起,气愤地说:“一提女人你就顺竿子爬!假如真是一个女人,你还替人家望风呢!还帮人家扛袋子送回家呢!十足女人迷!” 李国庆插嘴说:“没错!劳改队这种好色之徒多了去了!听说看菜园的就给附近农村的妇女送过白菜、萝卜呢!” 关欣说这番话,与其说是敲打齐正起的,不如说是间接驳斥金铁斗的。起到了一石二鸟的效果。假如不加阻拦,让齐正起说下去,下面肯定是抱着那女人亲呀摸呀揉呀的,说不定他还敢说他已经干了那个女人!若被金铁斗抓住把柄,后果将不堪设想。至于金铁斗强调小偷是个女人,言外之意是说齐正起和关欣故意把女贼放跑了,而关欣的意思很明白:如果我们放人,就会连布袋一起奉送,岂有放跑女贼,留下作案工具的道理?当然,李国庆提供的论据,也给关欣一个有力的支撑。 金铁斗的话里包含着轻视齐正起的意味,这让齐正起很不受用。他余怒未消地说:“不错!就是个大姑娘!叫老子给放了,你能把俺老齐怎么着!”不过,声音不像先前那么高了。 金铁斗说:“大家听听,这话可是他自己说的! 关欣说:“铁头别理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这时,在一旁抽烟的罗大刚插话说:“一个往上半夜推,一个往下半夜推,出口就要制造分裂,损人利己。不知你们这帮坏蛋安的都是什么心?” 首先往别人身上推的当然是金铁斗。罗大刚与金铁斗有过节,他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打击一下金铁斗。对于金铁斗来说,齐正起和罗大刚都是他的敌人,但相比之下,罗大刚是劲敌,且又有前嫌,故而拉拢齐正起说:“听见没有老齐?咱俩制造分裂,损人利己,没安好心!这一屋子都是该枪毙的坏蛋,就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吧?” 罗大刚说:“我虽然不高尚,但我‘抗粮抗税’,是为了老百姓有饭吃!不像某些人,骗财骗色,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罗大刚入狱前是一个生产队的队长。他为了让老百姓吃饱肚子,把应该上缴的“爱国粮”,掺进麦糠里分给老百姓,说是鸡饲料。因此,他一连三年都没有完成上缴“爱国粮”的任务。后来,被他们生产队一位老党员告发,罗大刚因而获罪,被法院以“抗粮抗税罪”判处有期徒刑7年。 正文 第7章 “小报告”纠葛 罗大刚、金铁斗、关欣三人有着很深的恩怨纠葛。起因是三年前中队一个名叫古仪的“现反”被平反出狱。 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一中队的全体犯人在马队长的率领下到小河沟清淤泥。劳动间歇的时候,众囚犯三三两两地躺在河埂上小憩。罗大刚、古仪、金铁斗、关欣四人在河埂上打扑克。刚玩了两把,就听见小河东侧的大路上一阵喇叭响。一辆北京吉普车拖着滚滚烟尘飞快地驰来,在对面荒坡上摇晃了几下停住了,车门打开,首先下来一位矮胖的中年管教干部。罗大刚他们都认识他,此人姓项,是一分场管教股股长。项股长身材矮小,脸儿上宽下窄,眼球橙黄,鼻尖嘴阔,颧骨突出。他的特征是,喜欢把电警棍扛在肩膀上,说话时声音宏亮高亢。所以,犯人们就送给他一个绰号:“项大喇叭”。项股长的脾气很坏,人们从来都没有看见他笑过。他整人的手段很奇特,戳犯人电棍时,碰着个别抵死不认错的,他就把电棍塞进人家嘴里,他还给这个卑鄙的发明,起了个高雅的名字,叫做“吹箫引凤”。 接着下车的是两位戴大盖帽的法官,马队长走过石板桥,迎上去跟他们握手。两个法官叽哩咕噜说了一阵子话,接着,马队长朝这边喊:“古仪、古仪,你过来!” 正在洗牌的古仪大惊失色,双手颤抖得连牌也握不住了。他不是怕法官,而是怕“项大喇叭”手里的电棍。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越过石板桥,然后立正站在马队长面前。没想到,两位法官主动走过来与他握了握手,项股长也握了一下。一法官掏出一张纸递给古仪,他看完了,突然“嗷”地一声大叫道:“我平反了!老天爷,我平反了!”喊了几声,就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两个法官轮番劝道:“老古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的遭遇我们非常同情。好在我们人民法院,心系人民,有错必纠,现今给你平反昭雪,还给你一点点补偿,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做了中国人,你该知足了。” “是呀老古,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你这个案子办错了,牵涉到公安、检察、司法几个部门,只有我们法院站出来为你翻案,你应该感谢我们法院才对。我们呢,也不需要你感谢,回去好好务农,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就可以了。” 此刻,古仪已经不是武家坡农场的犯人了,他不再惧怕项股长了。于是,他抹了一把眼泪,瞪起大眼说:“你们把俺推进鬼门关,叫俺受了几年的大罪,咋着?还叫俺感谢你们?俺原本就是一个以相面、测字混饭吃的农民,不就是多喝了两盅酒,说‘林彪’是从树林子里跑出来的一只虎,虎背上插着三把刀,将来准反吗?这有啥呀?你们就抓俺的‘现反’,判俺十年劳改?现在咋样呀?他到底不还是反了?从1971年他摔死,到现今都过去二、三年了,你们法院天天都在打盹吗?不是俺受高人指点,年年申诉,恐怕俺得把十年刑期坐完了才放出来呢!” 一法官尴尬地笑了笑,说:“老古呀,我们的党和人民与林彪反革命集团作斗争的英雄人物多了。他们都是站在政治的高度与林彪集团针锋相对,誓死保卫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正确革命路线,保卫我们的大好江山永不变色!为此,有些人还付出了宝贵的生命。而你,老古,只是用唯心论的观点拆开‘林彪’两个字,牵强附会,信口开河,胡猜瞎掰,最终得出来的结论当然也是唯心的。我们对待你不能像对待流血牺牲的英雄那样吧?所以,你的案子往后拖了,耽误了一些时间,希望你能够理解。” 马队长这时也劝道:“事情都这样了,还是面对现实吧?平反是天大的好事,晚平反和早平反还不都是平反?回去吧,我们不欢迎你小子再来了。” 项股长也瓮声瓮气近乎威胁地说:“再闹,我们可以‘强留’你。懂吗!” “强留”的意思就是“强制留在监狱继续改造”。以前也有过类似是例子。有人刑期满了,可在劳改农场又犯了不小的过错,起诉判刑够不上,就被强制留在监狱里了。 项股长的话效果明显,古仪擦掉眼泪,不再又哭又闹了。于是,项股长趁热打铁地说:“这次你能够平反,应该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法院!” 这边关注古仪平反的罗大刚小声嘀咕:“那古仪被判‘现反’,应该恨谁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铁斗将罗大刚的这句话报告给了项股长。吃过晚饭,各小组集中学习的时候,项股长在值班室传唤了罗大刚。但罗大刚矢口否认说过这句话。于是,项股长又传来金铁斗当面对质。两个人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鼻歪眼斜。 项股长无奈地问金铁斗说:“还有别的证人吗?” 金铁斗回答:“还有一个新犯人,名叫关欣。他当时也在场。” 项股长又传来关欣询问,关欣看了看罗大刚,又看了看金铁斗,然后摇了摇头说:“我没听见。”项股长又反复追问了多遍,关欣依然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没听见!” 这件事由于证据不足,罗大刚侥幸躲过了“吹箫引凤”。他当然十分感谢关欣。所以,两个人的关系越走越近。 从表面上看,这件事似乎与关欣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项股长从此记住了关欣,特别是他那“不合作”的态度,令项股长非常恼火。于是,第二年春季,中队给关欣和罗大刚申报的减刑材料,到分场管教股就被项股长扣押了。 金铁斗喜欢打小报告,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因此,要争吵起来,站在他那边的人少之又少。 罗大刚继续说:“我决不同意推给上半夜或下半夜。要都像某个人那样乱推一气,我们16个人不得拼个你死我活啊!” 关欣说:“对对!没有证据的事儿不要乱推!争上半夜和下半夜有什么意思呢?以我看呀,丢布袋与政府的政策有关。我们囚犯夜里睡觉不准闩门,都养成习惯了。叫小偷钻了空子,这也不仅仅是我们16个人的责任对吧?要是大家睡觉把门闩死,能发生丢布袋的事儿吗?” 关欣的话既是玩笑,又具中庸之道。大家知道再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就把责任归咎于睡觉不准闩门的潜规则上。 犯人夜里睡觉,一般是不许关灯和闩门的。这主要是便于岗哨和值班的狱警监督、检查。可在库房里睡觉没有具体规定,只是习惯而已。关欣虽然把这件事儿平息下去,但他却疑虑重重,害怕马队长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便对大家说:“不管怎么说,布袋丢了,大家都是有责任的。我想,一只破布袋,几斤烂稻谷,值不了几个钱,丢就丢了。马队长发现了呢,咱们就如实汇报,发现不了,大家就不要跟他讲了。我看,马队长早把这事儿给忘了。” 多数人都随声附和,说:“对对,别没事找事儿了。 关欣不放心金铁斗,特意问:“你说呢铁头?” 金铁斗受到尊重,慨然说:“关委员说了,我还有啥可说的呢?遵命就是了。” “既然这样,一会儿政府来带咱们回去吃饭,咱们就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好吧?”关欣再次提醒大家。 “中、中、中;好、好、好”大家表示同意。 虽然暂时安抚了人心,但关欣知道,纸包不住火,马队长早晚得发现的。因此,心里总是有个疙瘩在那儿悬着,时不时的还撞击一下他的心,好像被什么踢了一下似的。他曾考虑向马队长实话实说,但又怕涉及到一个年轻女子,难以解释清楚。反复想了几遍,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正文 第8章 夜半救刘嫂 大约11点钟,姚黄背着布袋来到刘嫂家中。 刘嫂的病情仍未见好转,头疼脑涨,呻吟之声不绝于耳。两个小孩已经睡着了,如豆的煤油灯还在忽闪着,时明时暗。她见姚黄推门进来,断断续续地说:“该睡觉了妹子,都半夜了吧?” 姚黄显得很疲惫,她伏下身子,用手试了试刘嫂的额头,说:“还在发烧啊!” 刘嫂说:“怕是好不了啦……”说着,流出两颗泪珠儿,“俺要是真走了,两个孩子就……”以下便泣不成声了。 姚黄说:“别瞎想了,不会有事的。明天我就去找医生来。现在,我该给你熬米汤喝了。” 刘嫂说:“妹子,你咋又去偷了呢?还不怕呀?” 姚黄说:“咱遇到好人了。昨夜他救了我,今夜又把稻谷和布袋还给我了。” 刘嫂也牵了一下嘴角,说:“真的吗?天下还是好人多呀!” 姚黄说:“可不是嘛!那人不光心眼好,还满肚子文化呢!哎,大姐,你家有捣米的石臼吗?” 刘嫂说:“有啊,在门旮旯鸡窝顶上。妹子,你得先煮一煮,晾干,才能捣的。要不,都捣成面粉了。” 姚黄找来一个竹篮,将稻谷倒进竹篮里,她用手一摸,“哎呀”了一声,说:“稻谷怎么这么烫呀?” 刘嫂说:“傻妹子,这稻谷是潮湿的,闷了一天一夜,上烧了。这样也好,不用煮,里面的米粒就硬朗了。你用铁锅炒一下,去去湿,就能捣了。” 姚黄依着做了,然后把石臼搬下来,用抹布擦干净,放进刚炒的稻谷,坐在石臼旁,像玉兔捣药似的捣起了稻谷。 大约半个时辰,姚黄已经捣出了半碗米粒。这些米粒,因为炒过的缘故,有些泛黄。姚黄把石臼里的米粒和稻糠倒在簸箕里,簸干净了。抓了两把,用清水洗净,倒进锅里,加了一瓢水,点燃柴火,开始熬粥。待锅沸腾之后,抽出一部分柴火,只留几根继续燃烧。十几分钟后,揭开锅盖,见米粒开花了,就盛了满满一碗,用小勺一边扬汤散热,一边用小嘴轻轻地吹。等到温度合适了,这才端到床前,用小勺喂刘嫂喝粥。 刘嫂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肚子虽然觉得饿,但心里却不想吃。在姚黄的劝说下,勉强喝了一些汤水。但是,喝过米汤之后,刘嫂觉得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她先是小声呻吟,继而大声喊叫,其声惨不忍闻。两个孩子也被吵醒了,坐在床上边哭边喊着妈妈。 姚黄把剩下的米饭依旧放进锅里。走到床边,对刘嫂说:“大姐,我背你去卫生室吧!” 刘嫂摆手,表示不去。她含糊不清地说:“治了病,治不了命。妹子你就别管了。” 姚黄嘱咐两个孩子,把门闩好,只管睡觉。她强行把刘嫂从被窝里拽起来,说:“不要硬撑了大姐。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听我的吧!我背你走!” 刘嫂说:“这咋行呢!看把你累着……” 姚黄说:“当初你背我,跑了五里路,今天我背你,不到半里路,累不着的。” 刘嫂拗不过,只好任姚黄背着她,往大队卫生室蹒跚而去。 大队卫生室就在大队部的东侧。以大队部为中心,左边是支部书记黄金铎的宅子,右边便是卫生室了。卫生室里有赤脚医生一名。此人姓黄,50多岁,秃顶,瘦条脸儿。他既是大队卫生室的领导,又是医生。赤脚医生是合作医疗时期的名词,属于大队的集体编制,待遇是每年300斤粮食。这个待遇已经高于每天七大两杂粮的寻常老百姓了。此外,做医生还有相当的社会地位,到谁家看病,赶上吃饭,人家还得炒两个热菜,喝上两杯小酒。 半里路程,姚黄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走到卫生室门口,姚黄弯腰驮着刘嫂,一手扶着她的腿部,一手敲门,喊道:“黄医师!开门!开门!” 里面有人问道:“什么事儿?” 姚黄说:“开门!有病号!” 黄医生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点亮了马灯,打开一扇门,问:“谁病了?” 姚黄背着呻吟中的刘嫂走进屋内,说:“是刘嫂,快看看吧!她一个劲儿地喊头疼!” 黄医生让姚黄把刘嫂放在病床上,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搭在刘嫂的手腕上,稍停,皱皱眉头,说:“看样子,像是脑膜炎呀!” 姚黄问:“有治这种病的药吗?先前拾的那些药片都没有什么效果呀!” 黄医生说:“退烧止疼的药都没有用!她这病得注射青霉素,打吊瓶!” 姚黄催促说:“那就赶快打吧!” 黄医生为难地说:“这种药是大队控制的药品,要经过黄书记批的。要不,我先给她打一针止疼药,等明天上班了,你去找黄书记批个条子再打吊瓶吧?” 姚黄说:“不行!人命关天,不能等,你先打,我明天再找书记批!” 黄医生说:“那你要是批不到,我不就坐蜡了?还是等到天明再说吧!如果不想在这里等,你可以转到镇子上去,那里药品齐全些。” 姚黄说:“大队控制药品,不就是给重病号使用的吗?你是医生,知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的悬壶济世箴言吧?” 黄医生说:“话是这么说,可我的饭碗捏在书记手里,我敢不听书记的吗?” 姚黄怒道:“你如果把刘嫂给耽误了,是书记负责,还是你负责?这个责任划清了没有?” 黄医生说:“这个倒没有说。” 姚黄说:“如果耽误了刘嫂的病情,我立马去县委告状,看是黄书记承担,还是你自己承担!” 黄医生软了,低声说:“可我就是怕黄书记不批呀!他跟我安排过,说不见他的字,任何人都不能用青霉素,我担心你批不到,我就得包赔损失。可我也没地儿弄这种药呀!” 姚黄说:“毛主席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刘嫂命在旦夕,他黄书记敢不批吗?” 黄医生说:“说的也是。那我先给你用,明天你务必批个条子来好吧?” 姚黄说:“没问题!” 黄医生找来处方,“唰唰”写了几行“天书”,递给姚黄,说:“两瓶糖盐水,六只80万单位的青霉素。你拿好,明天叫书记签个字就行了。” 姚黄把处方放进口袋里,说:“知道了。快用药吧!” 黄医生拿出吊针管,放在一只大搪瓷缸里,倒上开水,盖上盖子。再从床底下的一只纸箱里摸出葡萄糖盐水和青霉素,先用注射器吸了一管糖盐水,注到青霉素瓶里,交给姚黄摇晃着,自个儿则把吊针管捞出来,灌开水冲了一下,问道:“你是谁家的闺女,嘴那么厉害?” 姚黄瞪着眼问:“怎么?想报复我?” 黄医生笑道:“哪里、哪里,随便问问。老夫还没有见过这么犀利的嘴呀!” 姚黄也笑道:“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请原谅!论辈分,我妈是你本家妹妹,我该叫你一声‘舅舅’!” 黄医生指着姚黄,道:“嗷!你是姚篾匠跟黄家珍的闺女?可不是咋地?你是我外甥女!这孩子,一眨眼,咋长成大姑娘了?还赛貂蝉似的呢!高中毕业了吧?” 姚黄道:“舅舅过奖了。我高中辍学半年多了都!” 黄医生挂好吊瓶,找准血管,扎上针头,贴上胶布固定好,又捏了捏针管。说:“辍学了?怪可惜的。” 姚黄说:“有啥可惜的呀?高中毕业不照样回家修地球吗?晚修不如早修!” 黄医生说:“世事难料,如果有一天高考恢复了,你怎么办?” 姚黄说:“真恢复了,我就去接着上。” 黄医生点头说:“说得对,说得对!考上大学,跳出穷乡僻壤,这可是人生大计呀!” 姚黄打了一个呵欠,说:“是呀……” 看到姚黄很困顿的样子,黄医生说:“外甥女要是困了,就休息一会儿吧!天快亮了。我在这里看着刘嫂。” 姚黄说了声“谢谢”,就倒在刘嫂的身边,睡着了。 正文 第9章 遭遇“黄”书记 翌日醒来,太阳已经悠悠升起。刘嫂打了两个吊瓶,不发烧了,也不头疼了,安详地睡着了。黄医生也在自己的卧室里酣睡。姚黄轻轻地下床,轻轻地开门,径直来到刘嫂家。她喊开了门,一边生火熬粥,一边搓洗那个拆开的白布袋。布袋洗干净了,搭在绳子上晾晒。然后招呼两个孩子吃了饭,再用罐子装了一碗粥,提到卫生室里。 刘嫂已经醒了,她除了觉得头有些沉,肚子有些饿,其它毛病似乎都消失了。所以,她把姚黄送来的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黄医生起床、刷牙已毕,又来督促姚黄找黄书记签字:“外甥女,别忘了昨晚说的话呀!” 姚黄说:“放心吧,我这就去。”稍停,又问:“舅舅,我应该去大队部呢,还是去黄书记家里?” 黄医生说:“黄书记除了开会才去大队部,这个时间他肯定在家里。不过,外甥女,我得跟你说,黄书记是个顺毛驴,你不能把对我说的话再说给他。” 姚黄说:“我明白。”她理了一下头发,朝黄书记家走去。 大队书记黄金铎的家,紧挨着大队部,是一个独立的宅院。青砖红瓦的主房,白色围墙,吞金门楼。红漆的大门,门上有两个铜环,昭示着这是朱门绮户之家。推开虚掩着的大门,看见主人家的庭院,宽敞整洁,院内可容纳二十余桌酒宴同时开席。进得门来,在堂屋门两侧,有两个多边形的花坛,花坛里的美人蕉开放着鲜艳的花朵,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晨露。含苞待放的秋菊青枝绿叶,围绕在美人蕉的四周。高雅的气息盈门,缤纷的花韵袭人。 堂屋的门敞开着。姚黄看到,后墙放置一只高高的供桌,供桌上摆着两束塑料百合花,一座老式自鸣钟放置在供桌的中间。墙上张贴着一幅毛主席与华国锋握手的油画。油画的两边是一副对联:听毛主席话江山永固;跟共产党走前景辉煌。横批是:你办事我放心。 院内的一角,一个中年胖子正在晨练:做类似于广播体操或打拳的动作。姚黄高声问侯道:“黄书记您好!” 黄金铎没有扭头,他含糊不清地说:“有事儿到大队部办公室里等。” 姚黄知道,这个中年男子就是黄书记了。他大约40岁,平头,短发上竖,一脸赘肉,双下巴,眼睛显得小一些,扛着一个苹果样的将军肚。一只半大黑狗站立在他的身边,怒目而视着姚黄,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姚黄问:“请问黄书记,您什么时间去大队部?” 当黄金铎停下来,看到姚黄时,他又惊又喜。在花坛边站立的这个姑娘,简直就是一个花仙子。她穿一件白底儿水红碎花儿上衣,两根黑黝黝的辫子直垂腰间;下身是天蓝色平布裤,脚穿灯芯绒布鞋。亭亭玉立,器宇不凡。他急忙改变口气,说道:“有事请到屋里说吧。” 姚黄问:“您这狗咬人吗?” 黄金铎笑道:“只咬男同志,不咬女同志。” 姚黄也笑道:“那这狗就是神犬了。” 黄金铎一家三口人,五间堂屋,母亲住一间,女儿住一间,另两间是黄书记的卧室和储藏室。妻子去世近一年了,孤鬼一样的黄书记虽欲觅得一位革命伴侣,无奈前来应招者他一个也没有看上。现在,他仍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 姚黄走进堂屋,站在屋中央,黄书记说:“请坐吧。” 姚黄在椅子上坐下。黄书记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姚黄面前的茶几上,问:“你是哪个大队的?” 姚黄回答:“本大队第三生产队的。” 黄书记惊讶地说:“我们姚店还有如此美貌的姑娘?你不是说笑吧?” 姚黄的脸上立即飞起一缕红云,说:“姚篾匠就是我爹。我叫姚黄。” 黄金铎在姚黄对面的凳子上坐了,“哦”了一声,说:“看着一点儿也不像你爹!你爹前几天还找过我。你姊妹三个是吧?” 姚黄点头说:“是。” 黄金铎说:“你爹跟我说,他还想再生一胎,要个儿子。你看看,年纪轻轻的,怎么恁封建呀?叫我说,有你这么美貌的女儿,还要什么儿子呀是不是?” 姚黄红着脸说:“书记过誉了。我爹就是太想不开了,一心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我们姊妹三个,都不入他的眼!” 黄金铎说:“其实这事儿是可以商量的。一般三胎都是女孩的,我们也不逼得太紧。” 姚黄说:“还不紧呀?都要扒我家的房子了呀!说什么‘多生一个娃,房倒屋也塌’!” 黄金铎看着姚黄的眼睛,说:“既然你来了,我们是可以商量的。你找我就是为这事儿吧?” 姚黄正欲回答,大队部勤杂工黄自成提着喷壶,来到门前,先给花坛里的花儿浇了水。再给院子洒了一遍,然后开始打扫院里的卫生。 姚黄看着茶杯里慢慢翻腾舒展的茶叶,说:“不是为这事儿。” 黄金铎听了,格外兴奋,问:“那是什么事儿呀?快说!别不好意思,说吧,啥事儿?” 姚黄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儿,嘬了一小口,然后,放下茶杯,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黄医生开的处方,递过去。黄书记伸手,但他没有直接拿处方,而是把一只胖手从姚黄嫩藕一样的臂腕下伸过去,松松地抓住姚黄的手腕,然后滑到她葱白一样的手指处,拿过处方,看了一眼,问:“怎么是个处方?” 姚黄说:“刘嫂得了脑膜炎,夜里挂的吊瓶。当时有生命危险。没敢打扰您,就先用药了。” 黄金铎不满地说:“你们先斩后奏呀?”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处方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握在手心里,攥成拳头递过去,说:“下不为例呀!” 姚黄心里明白黄书记的意图,她没有立即去拿。而是捧着茶杯,一边喝水,一边问:“黄书记今年三十几了?” 黄书记缩回手,笑道:“三十几?四十了都!” 姚黄说:“真看不出来!” 黄书记乐了:“我还很年轻是吧?” 姚黄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说:“你年纪跟我爹差不多,可长相比我爹年轻十岁!” 黄金铎挺高兴的,他将处方放在茶几上,起身给姚黄续水,姚黄趁机把处方装进口袋里了。 黄书记续了水,一脸笑意,说:“不瞒你说姚黄,自从小芬她妈过世后,我没有清净一天。有托人说媒的,有自己找上门的,有未出阁的大姑娘,也有刚离过婚的小媳妇。可她们哪一个都不配给你提鞋的。所以,我挑来挑去,没有相中一个。唉!” 姚黄说:“那就慢慢等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家的条件这么好,不愁没有合适的!” 黄金铎说:“所以,我刚才看见你,高兴坏了。你给我的处方,我还以为是情书呢!” 姚黄的脸“唰”地红了,说:“黄书记真会开玩笑,我们小门小户的,怎能登大雅之堂!” 黄金铎说:“我就是喜欢清纯得像杏花一样的小家碧玉……” 话音未落,打门外进来一个年轻妇女,站在院内问:“黄书记,早餐想吃点啥?” 黄金铎说:“你先随便做点儿,让老太太和小芬吃;再炒几个菜,摊几张鸡蛋馍,一会儿端过来,我要和姚黄喝两盅。” 姚黄急忙起身,说:“不不,我吃过了,吃过了。” 黄金铎说:“小梅,你只管做去吧。”小梅走后,黄书记接着说:“她是大队部小灶房的厨师。鸡蛋馍摊得薄如黄表纸,很好吃的。” 姚黄说:“一会儿来给你打扫院子,一会儿来给你做饭。你这是‘公私兼顾’呀黄书记。” 黄金铎说:“都是共产党的,不吃白不吃,不用白不用。你吃过了?这么早?一会儿再吃点、喝点!” 姚黄说:“没想到黄书记这么平易近人。传说中的黄书记可不是这样的呀!” 得到姚黄的赞扬,黄金铎更加兴奋了,他说:“我管两千多人的吃喝拉撒,还得应付计划生育,催要公粮税收,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累的口吐白沫,正需要一个理解我、支持我的人!”他站起来指着满屋子的家具摆设,继续说:“我家里啥都不缺,就缺一个内当家的。我吃共产党的,喝共产党的,工资提留净落,还有人伺候着。要是娶个年轻的,不光我高兴,全大队的人都高兴!不光我幸福,全队的人都幸福!即使将来我先走了,还可以留下一笔遗产给她安度晚年。” 黄金铎指着卧室里的牙子床,说:“这床是我爸爸从一个大地主家里弄出来的,是清朝乾隆时期宫廷里的物件,现在成了文物,可值钱了!” 姚黄看到这张老式的牙子床,正面是实木全封闭,木雕龙凤呈祥的图案,栩栩如生。靠墙的一面挡板也有木雕,绿树翠鸟,红花彩蝶,疏密有度。 姚黄知道,黄金铎平时少言寡语,而今天却像小孩子一样炫耀自己的财富,是很不正常的。她很清楚,黄书记炫耀的目的,不是为了引起她对财富的关注,而是为了引起她对拥有这些财富的人的关注。西方有句谚语:越没钱越要脸,越有钱越不要脸。黄金铎炫耀他的床,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床是一个可以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东西,此时财大气粗权力熏天的地方党魁,真恨不得让姚黄马上躺在文物一样的牙子床上,任他进行幸福腌制和美妙品尝。但是,姚黄绝不是现代社会的漂亮女郎,傍大款,做小妾,当二奶,求包养,把耻辱当作荣耀。性格决定命运,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正是导致每个人具有不同命运的原因。 关于黄书记,姚黄早就听到了姚店大队的群众对他的批评和咒骂。还有人调侃他:“清晨起床,打拳;上午开会,打盹;中午吃饭,打嗝;下午视察,打哈;傍晚加班,打牌;晚上娱乐,打炮;半夜回家,打架。”甚至有人说,他妻子真正的死因,很可能是被他的花心给气死的。 姚黄问:“想来这只牙子床也来之不易吧?” 黄金铎笑道:“关于这个床,有很多机密。如果你有幸成为我们家庭一员,自当奉告。” 这话说得太露骨了,姚黄脸上现出愠色,但转瞬即逝。她放下茶杯,说道:“刘嫂还在卫生室里躺着,我得走了。谢谢黄书记的茶水款待,下次再来拜访。”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黄金铎跟到堂屋门口,突然拉着姚黄的一只手,说:“妹妹,我的话希望你认真考虑:我真诚地希望你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请尽快答复我!” 姚黄站在花坛旁边,与美人蕉人花相映,美轮美奂,勾魂摄魄。黄金铎用色迷迷的眼睛瞅着姚黄,口角流着津液。好像要把姚黄一口吞掉。姚黄试着挣了一下,但没有挣脱。她想起了爹的祈求,只得忍气吞声,虚与委蛇:“你的年龄正好是我的一倍。我们不合适吧?” 黄书记说:“孙中山比宋庆龄大28岁,朱总司令比康克清大26岁,我才比你大20岁呀!” 这时,大队治安主任姚光荣闯进来,喊道:“黄书记,刘大要自焚!” 黄金铎只得松开姚黄的手,问:“谁要自焚?为什么?” 姚光荣是去年复员的军人,在部队上当过排长。回来后,给黄书记送了两瓶张弓酒,一条大中华。姚店大队正缺少一位管治安的干部,黄书记就把这个位子给了他。他与姚黄是本家,也认识姚黄。看到这个情景,以为两个人正在恋爱,就说:“姚黄妹妹,恭喜你呀!”遂又对黄金铎说:“书记,啥时候喝你的喜酒呀?” 黄金铎嗔怪地说:“喝你个头!快说说怎么回事儿!” 姚光荣说:“我带人去扒刘大的房子,这个刘大不让扒,往自己身上浇煤油,要自焚抗议!我怕事儿闹大了,就撤下来了。书记看怎么办呀?是不是先缓一缓?” 黄金铎说:“我当啥事儿呢!‘宁添一座坟,不添一个人!’你怕什么呀?这是政策!她死了也白死!” 正说着,小梅端着方盘走进来,说:“黄书记,饭菜准备好了。” 姚黄转身就走,黄金铎在后面喊道:“姚黄,回来,咱们喝两盅!”姚黄不答,小跑着出了大门。黄金铎正要追,被姚光荣一把拉住,说:“我大清早就去上房揭瓦,这肚子饿的前墙贴后墙了。书记,我陪你喝两盅!” 黄金铎生气地说:“喝个鬼!喝多了不怕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呀你!” 正文 第10章 老乡见老乡 第三个晚上的守夜,是在马队长的严厉训话中开始的。 马队长对丢失布袋的事儿的确很生气。收工后,他把16个守夜的犯人留在打谷场上,训斥道:“妈的十几个壮汉,不但抓不住一个贼,还将收缴的布袋也搞丢了!这件事儿肯定有内线!你们想想,小偷有多大胆子,敢到库房里偷东西?七、八个人都挺尸去了?半斤面条撑糊涂了吧你们!不想回家过日子了是吧?一个个登着鼻子上脸!政府宽一尺,你们敢松一丈!说起来事儿不大,可怪寒碜人的!内外勾结,家贼难防,你们这帮小子眼里还有咱中队吗?哪个小子干的哪个小子心里明白!找我谈谈,认识到了啥都好说!装聋作哑没啥好果子给你们吃!”马队长只要一生气,那瘦长的脸就涨成了酱紫色。“小子”的口头禅也会频繁出现。 解散之后,关欣心里很不安。他不知道马队长从何处得到的信息。当然,关欣首先怀疑金铁斗,其次是吉德义。对于马队长,关欣与齐正起一样敬重他。关欣入狱不久,就当上了“积委会”委员兼中队库房“保管员”。这虽然是他在改造坡地的劳动中拼命干出来的,但没有马队长首肯和拍板,是不可能的。让马队长为丢失布袋生闷气实在过意不去。但是,如果主动找马队长坦白,不仅自己秋后减刑无望,还有可能牵扯到齐正起。因为他之所以冒险将布袋还给人家,不仅仅是同情刘嫂可怜,主要的还是觉得齐正起侮辱了人家,心里有愧。倘若坦白交代了,属于自己的问题可能还是小事儿,而齐正起就脱不了干系,关禁闭、进严管队都很正常。社会上的强奸未遂罪,判三年五年的,比比皆是。而齐正起身为服刑人员,那就更加严重了!加几年徒刑,实在是小菜一碟。 想来想去,关欣以为还是不去坦白为好,他觉得马队长是宽厚之人,表面上很凶,其实骨子里很善。没准过几天就把这事儿忘掉了。几斤稻谷,又没有造成重大损失,马队长一般是不会追查到底的。权衡弊利,关欣决定暂时隐瞒下去。但是,在饲养室里吃饭的时候,他发现吉德义好像故意躲避他。吉德义和关欣是同一个县的老乡,平时见面都要彼此打个招呼。今天怎么躲躲闪闪,带着异样的眼神呢?他虽然不能确定吉德义是否看见他偷了布袋,但他可以肯定,只要马队长询问吉德义,吉德义一定会把昨晚看见他从库房里出来的事儿告诉马队长的。那时,马队长就会怀疑到他的头上来。如果是这样,他就非常被动了。因此,吉德义这一关非常重要。 吃过面条的犯人,有的到库房里休息,有的在打谷场上溜达,有的去值班。关欣打算利用这个空挡到饲养室探探吉德义的口风。他以为,凭他与吉德义的关系,求他替自己隐瞒一下想来不是问题。 吉德义正在收拾放在锅台上的碗筷,他见关欣进来,咧开嘴巴笑了笑,复又埋头干活。 吉德义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是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的大地主。他在十五岁以前,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少爷生活。家里请了两个私塾先生教他读书,又有两个大丫头侍侯他一人的饮食起居。十五岁之后,他从天堂掉进了地狱,就像一挂瀑布从山巅上瞬间摔进深潭里。这种蜕变快得如同电光石火,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的父亲因为做过二年保长,替国民党拉过壮丁,所以被政府镇压了。 老地主一死,他的田地、房屋、牲口都被穷人瓜分了。十六岁时,母亲把两间旧瓦房留给他,到另一个世界里寻找父亲去了。从此他就一个人生活。二十多年来,在风刀霜剑中磨难。他经常被生产队、大队、公社的干部叫去干义务劳动,练就了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个性。有一天,他被叫到公社大院里拔草,也是鬼使神差,这天夜里,公社值班人员抓住了一个小偷,被绑在食堂门前的水泥柱上。吉德义去食堂舀水喝,顺手拍了小偷一下,悄声问:“喂,喝水吗?”小偷只是摇了一下头,并没有回答。但是,天刚擦黑,小偷突然死了。人命关天,死人了就得查呀。这一查,就查到了他的头上。因为有人看见他在小偷的胸前打了“两掌”。当然,他也不是扎嘴的葫芦。他说他拍那个小偷是问他喝水不喝?并不是打他。但小偷已死,死无对证。且他是地主分子,谁肯相信他的话?于是,用他来为死于非命的小偷担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法院遂以过失杀人罪判处他有期徒刑八年。 在劳改队,吉德义以勤劳、孤独、少言著称。中队饲养室正缺少一个像他这样性情的人。于是,这个令众囚犯眼红的美差,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上任之后,他果然不负中队领导的期望,把几十条牲口伺候得膘肥体壮。而他本人呢,虽然还是言少语短,但性格开朗了许多。见了同犯点头微笑,见了干警立正报告。过年过节的时候,还拿毛笔写对联贴在饲养室的门窗上。显露出一派春光乍现的景象。 谁料去年冬天,他夜里起来给牛们上草料,光背光腚受了凉,得了支气管炎,天冷的时候胸闷气喘,咳嗽不止。马队长深知这种病缠人,决定给他办“保外就医”手续,准备让他回家养病。但是,当马队长跟他谈及这件事儿的时候,他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报告政府,不知我做错了什么?请政府明示。不让我当饲养员,关在大院里也行啊!千万千万不要撵我回家呀马队长!” 马队长将他扶起来,问其不愿“保外”的原因,他说:“在这里大家都是平等的呀!没有贫下中农和地主富农的区别;没有革命家庭和反革命家庭的区别;没有东风和西风的区别!夏天一身单衣,冬天一身棉衣;闲时吃29斤,忙时吃36斤。冻不着饿不着,没人指着鼻子骂娘,没人骑头上拉屎撒尿。我不逃跑,不破坏公物,不抗拒改造,干吗要撵我回家呀队长?” 一向不喜欢表露感情的马队长被感动了,他流着眼泪拍了拍吉德义的肩膀说:“好吧,你可以继续做你的饲养员。但是,冷天夜里起来喂牛,必须穿好衣服!” 吉德义是那个特殊年代扭曲的畸形儿。 等吉德义洗涮已毕,瞅个空子,关欣问道:“老乡,今天怎么那么早就去领黄豆呀?” 吉德义一边擦手一边回答:“早吗?不早呀!我怕你们都走了,库房门打不开,耽误牛儿用料呀!” 关欣朝吉德义身旁挪了挪,问:“库房里的布袋丢了,马队长找过你吗?” “没有。” “如果找你,你会怎么说呀老乡?” “问到哪儿,说到哪儿呗!” 关欣压低声音说:“老乡,我想求你办个事儿。你看,昨天夜里我回来一趟,偏偏就丢失了布袋和稻谷。如果马队长知道了这件事儿,我就脱不了干系。所以……” 吉德义望着关欣,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替你遮掩一下是吧?你想,我怎么敢欺骗政府呢?再说了,你回库房并不等于你拿了布袋呀?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吉德义的推理虽然没有错,但关欣不敢冒这个险。他进一步劝说道:“如果库房里不丢东西,我完全不必担心!瓜履之嫌,只怕有口难辩。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说‘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样我也省事儿了,你也省心了……” “那不可能!”吉德义打断关欣,“我不敢欺骗政府,更不敢欺骗马队长!” 关欣又劝了一会儿,吉德义就是油水不进。关欣好生生气,拉着脸说:“亏我和你一条绳子拴着‘游街示众’呢!你怎么这样无情无义呀?” 这是关欣最后的“杀手锏”,也是他为自己、为齐正起、为姚黄而忍痛祭出的“法宝”。 吉德义听了,立即沉默不语,痛苦的表情把他的长脸都扭曲了。 关欣马上感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他后悔不该在吉德义的面前提“游街示众”的事儿。那是他自己和吉德义都永远抚不平的伤痛。 关欣投案自首之后,就被关进县城看守所里。最初几天,也没有人提审他,他整天蹲在看守所的墙旮旯里,看人家被拉出去枪毙的情景。不过,关欣自知没有什么大罪,不会被枪毙,心里倒也坦然。而那些被拉出去的重犯就不同了,有的大喊冤枉,磕头求饶;有的哭爹喊娘,赖着不走;有的还未拖出去,就尿了一裤子;有的仰天大笑出门去,宣称二十年之后还是一条好汉!真是看尽了死亡来临时的各种表演。 这一天,大清早,号门“哗”地被打开,进来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把关欣带出去。关欣以为要审讯他了。在看守所的大院里,已经停了一辆绿色“解放”牌汽车,走到汽车旁边,两个武警给关欣戴上手铐,然后拉上汽车。汽车上已经站着一位中年男人了,这人就是吉德义。吉德义是五花大绑的,面前挂了一只木牌,上写“地主分子杀人犯”七个黑字。关欣跟他不同的是,既没有上法绳,也没有挂牌子。关欣和吉德义虽然是同乡,但之前他们并不认识。 汽车开动,在柏油路上奔跑了三十多分钟之后,来到他们家乡所在的小镇,开始在街道上“游街示众”。此时正值初秋,太阳异常地活跃,把刺人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洒向人群。大量的水分蒸发,使得二人口干舌焦,饥渴难耐。 游街时,吉德义还得大喊“我叫吉德义,是个杀人犯”的口号,声音小了,达不到一定的分贝,武警就在他的屁股上踢上一脚。 一个高中毕业生要“游街示众”,这本身就是爆炸性的新闻。因此,凡是赶集的都聚集在十字街等候观看。没有打算赶集的也为了看热闹而赶集来了。宽大的十字街被挤瘦了许多。关欣的女友崔萍听到这一消息后,立马跑到街上来看他。 当吉德义和关欣徒步走来的时候,道路两旁,就像一个夹道欢迎的仪式。关欣当然是低垂着脑袋走路,胸前戴铐的双手,隐藏在自己的衣摆里,一步一步地紧跟在吉德义的身后。此时,忽然有人在他身边叫了一声:“关欣!”关欣抬头瞥了一眼,他看见了浸淫着泪水的女友崔萍。 崔萍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抓住了关欣的双手,她想把手铐扯断扔掉,可她将关欣拉了一个踉跄,而手铐依然完好无损地紧锁着关欣的双手。她大声地哭着。关欣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萍儿大声问:“他们打你了吗?”关欣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其实,即使发出声音,在嘈杂的街道上,崔萍也不可能听到。 “你等着!”崔萍说着,转身钻进人丛,找到一个卖西瓜的摊子,扔了两角钱,抓起一牙西瓜,又返回来。她把西瓜牙放到关欣的嘴唇上,关欣就咬了一口。萍儿就这样一边缓慢后退,一边喂关欣吃西瓜。这时的街上,像有一股巨大的旋风,把各个角落的人都席卷而来。一个美女喂一个犯人吃西瓜,这消息比选出了总统传播得还要快!人们把街道塞得水泄不通。来往的汽车使劲地鸣笛,观者呼爹唤儿,大声议论,整个街道成了声音的海洋。关欣把一牙西瓜吃了一半,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往身边摆了一下脑袋,示意把西瓜给吉德义吃。萍儿会意,把剩下的西瓜牙喂给吉德义。吉德义和关欣前进着,萍儿后退着,围观者也后退着,整条街道都在后退着。 但这个场面没有持续多久,负责押解的武装警察害怕出乱子,命令掉头返回,吉德义和关欣都上了汽车,然后武警也跳上去了。 汽车拖着烟尘开走了,关欣回头看看,萍儿手里还在捏着没有瓤的西瓜皮儿,久久地伫立。街道上的人群仍未散去。萍儿看远方的汽车,人们看眼前的萍儿…… 吉德义早已泪眼婆娑了。关欣狠狠地搧了自己一个耳光,走出了饲养室,向他看守的那片稻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