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飞魔幻封面故事之猫头鹰少女 一 那片雪山嵌在草原和蓝天的边缘,晶莹剔透,看起来触手可及,其实是骗人的,跑死了也不一定能摸着它一点边儿。这就是所谓的“望山跑死马”。 为什么以前没人告诉我? 小师妹说了声:“哎,那些冰看起来真晶莹。”我就傻呆呆说:“好,我给你去采。” “笨啦!”小师妹训斥我,“冰会化的好不好?” “那--” “听说最高的山顶有一种雪莲花,它结出来的冰莲子永远不会化。把它带来给我好吗?”小师妹笑着问我。 可师父说最近有大事,不许我们离开…… “行不行?带上我的鹰。”小师妹凑近我。 我点头:“行。”她的要求,我一向该死的没办法拒绝。 二 我们的寨子防守严密,要溜出去很困难,幸好有小师妹的协助。 草原上跑得第二匹马都口吐白沫时,我才悲哀的想,糟了。 我是以倒毙的姿势倒在雪山脚的。 当是时也,我草鞋磨穿、羊皮袍子也用来充饥啃得七零八落了,相当悲惨。小鹰呜咽着在我脑袋上空盘旋,聊表关切,但落在别人眼里,一定以为这只恶鹰想等我死了好吃肉。 于是我才有机会见着琼酿。 她以为我快要死了,大发善心伸手试我的鼻息。我张开眼,惊喜抱住她:“小师妹?” 她长得同小师妹一式一样。 她“啪”一个清脆的耳刮子就把我扇开了:“什么?” 这一耳刮子把我扇醒了。她像小师妹般亭亭玉立,眼眸也同水洗过那般明亮,长发也同碧草那般浓密。可小师妹是正午的泉水、她是月夜的湖水,小师妹是飞燕草、她是绿萝。 而且小师妹从来不会打我。 “那种雪莲花,有冰山天女看护。听说天女不喜欢说话,你千万别跟她提我们寨子的任何事情哦。加油,你一定可以办到!”我记得小师妹曾这样关照我。 我按她的吩咐向天女叩头:“我想求一朵雪莲花。” 天女眼里闪过一丝讥讽:“行。” 三 所谓雪莲花,是一种水生动物,天女告诉我,它呆在清澈透明的冰潭底,过很久、很久,才会结出一颗莲子,就像蚌结出珍珠。如果想让它快一点,可以用鲜血喂它。 我的智慧不是很够,但血是足的,每天割出一点进潭里,雪莲鱼像一朵真正的花优雅在水里漂荡,悠悠把我的鲜血吸吮完,潭水净美一如从前。 相处久了,天女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是已经会主动来跟我聊聊天。她说,她先师才是冰山天女。为了给师父守灵,她一辈子都会住在冰山。她还说:看不出你呆呆傻傻的,这么有毅力。 毅力这种东西,我是不太明白的。只不过,答应了小师妹的事,我从来都会做到。像抓小鹰那时候--我们同门一帮子人都想驯养一只雕,没雕的话,鹰也成。普通的鹰自然不入小师妹的眼,她发誓说在南边石林里见过一只怪鹰,我埋伏了七天七夜,才抓回来给她。结果别人取笑我们:“无知的娃儿!夜猫子你们也当宝贝。” 所谓夜猫子,也叫猫头鹰,其实跟鹰不是一回事,就像壁虎跟老虎不是一回事。但是小师妹不管,说:“只要我喜欢,它在我眼里就胜过一百头雄鹰。” 天女的口味跟小师妹真像,也喜欢小鹰,抚摸着它的羽毛,眼里有了点寂寞的样子:“冰莲子妙用无穷,你求了它去,是想救什么人?” 救什么人?不是的。“我--只因为有一个人会开心。” 妙用再多与我无干,我只愿看到小师妹盈盈一笑。 天女意外的瞪了我一眼,像生气了,举起手想揍我的样子,却又放下手叹口气:“原该如此……雪莲子快结成了,到时候你就下山去了吧?你会不会记得我?”她的语速飞快,像是怕停一停、自己就会后悔似的,“我叫琼酿。” 琼酿?我小师妹的闺名,叫金卮。 四 琼酿忽然病了,身子滚烫、意识模糊,几乎说不出话来,偶尔说出两句,断断续续:“去吧,跟小鹰都别回来,我不愿意你们看到血腥。”以及:“有的事不得不为,原谅我……忘了我。” “什么意思?”我问她。她无法解释。 我背起她,往山下去,找个医生,找到一处被夷为平地的部落,再走一天,又看到一处。 草原上的部落很分散,人马多半也很剽悍,为什么会遭此大难?我不清楚。 夜露成霜,琼酿像当初发病一样突然的退了烧,四处看看:“我在哪里?”蓦然醒悟:“她……死了?” “什么?”我听不懂。 “我有个同胞姐妹,自幼分别为两位师父收养,师门道不同,我们再没见面。但有时我明明没有受伤,也会突然疼痛,想必是因为她受了伤。这次这么严重,是她死了吗?”琼酿握住胸口。 我对她说:“你要寻访你妹妹吗?跟我一起吧,我也要寻访我的仇人。” 我是草原的儿子,自幼不够聪明,身体又弱,父母听说附近住着异人,就把我舍给他们,也就是我如今的师门。 被毁的部落里,其中一个,就是我出身的部落。 明明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也不觉得有多想念,但看着那片焦土,还是疼得忍不住按住胸口,想做些什么。 五 琼酿的师门讲究净心凝气,举剑无情;我的师门擅长以咒术凝成炎箭,百步穿杨、无坚不摧。 我看出摧毁这些部落的,正是炎箭。 我寻访我的仇人,便是寻访我的师门,原先的寨子已经搬迁了,我像条狼一样追踪。琼酿沉默着,只是跟着我。 我终于找到同门师兄弟时,几乎不认识他们。 他们已经成了战士了,满身硝烟、两手血腥。面对我的诧异他们放声嘲笑,说他们本来就是战士,深居敌后、卧薪尝胆,中原正式跟胡人开战之际,他们立刻在胡人后院放火。如果我不是在开战前逃了出去,他们本来可以考虑把我当人质的,毕竟我再不争气,也是酋长的儿子。 正文 第二章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想把我当人质,因为我太蠢,还是因为,小师妹袒护我? 小师妹的样子已经大改了。她现在领着他们冲杀,而他们叫她“师父”--听说她已取师父之位而代之。为了把师父逼回京都,她受了重伤,前段时间几乎死过去,正是琼酿重病的日子。 我不相信这样狠绝的女人,是我小师妹。 我记得她从前有多调皮,满地乱跑,像个野孩子;我记得她多心灵手巧,给我用头发编过一个护身符,可惜后来她跟我闹着玩,射了一枝炎箭,其实也没有对准我,我自己蠢蠢的一躲、反而撞在箭前,幸而没受伤,倒是护身符被射坏了,她气得几天没理我。 记得又怎样?她举弓对着我,我也对着她,琼酿却挡在我们之间,叫出了她的名字:“金卮!”一脸的难过,“我们是汉人,但胡人也是人。放手吧,妹妹!” 我真笨。她们原来是双生姐妹。当然。 金卮只是冷漠而陌生的瞪了我们一眼,呼哨着带众人跑开,临走抛下一句话:“有本事的话,杀了我复仇吧。现在我是头儿,一切由我担着。” 六 琼酿帮忙我喂养雪莲鱼。她说,雪莲子其实是少数能克制炎箭的法宝之一。很多年前,她的师父跟金卮的师父本是一对爱侣,后来一个效忠朝廷、一个不。这分歧,也许已经注定今天的结局。 小鹰在一个夜晚不告而别,也许去寻旧主。它还认得出旧主吗?很早以前金卮问我:“如果有一天师门让你为难了,你怎么办?”我说:“忠于师门?”她回答:“别!那太累了。”那时候的金卮,是我们的好友。现在的金卮算什么? “你是爱她的吧?”琼酿幽幽道。 我不知道。“也许有过。也许金卮只为了送给我琼酿。”我凝视她一丝不乱挽起的高髻、整齐的雪白襦裙。她才是每个男人梦想的好女人。 她帮我再一次努力,想阻止杀戮,金卮不答应,还告诉我们,她已经抽出小鹰的筋、制成更强大的弓。她已经不可理喻了,我们只能决一死战。 “你们不足以胜过我呢!”她笑着,射出满天火雨。 我是接不住。但那天,护身符替我挡了一挡,救我一难。她也许没注意,但我却发现,无坚不摧的炎箭穿不透发网。 琼酿手中飞出迷雾般的黑网。 她不惜剃去满头秀发,织出这张网。 满天火雨尽入网中,我趁机从网底穿过,直取金卮。挥剑。冰莲子淬炼的冰剑。 我只是想划断她的弓。 但她一闪,把胸膛送上我的剑锋。合上眼睛,唇边一朵释然的笑。 金卮死了。同门师兄弟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在他们最后住宿过的地方,我们找到了小鹰。它消瘦并且呜咽,但绝对健康。金卮没有伤害它。 经过战场和后方的厮杀,中原和草原元气大伤,暂时休战。我跟琼酿去冰山隐居,俨然也是神仙眷侣。有时候琼酿会问,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人?我说,我在看你。 七 很多年后小鹰老了、死了,又很多年后我也老了。草原和中原换了皇帝和单于,签了和平协定,大地的旧伤疤被新绿遮没。琼酿生女儿时病死。女儿很像琼酿,非常调皮,或者说,很像她--从那天后,我再没说出她的名字。 有一天,我的女儿带回一个小伙子,据说他跟她曾发生误会、射了她一箭。她带的发网是经过这么多年改良的,刀枪不入,他的炎箭仍然轻易穿透。“炎箭,是炎箭吗?”我吃惊的问。他说是的。听说从前他师父的师父忽然对他师父说,要改善炎箭、留神发网,还有,在她死了之后寨子自动解散,谁都不许再纠缠。 他师父的师父……是金卮吧?为什么? 她不得不完成师父的命令,也明白我一定想复仇。她把我托给她的双胞姐姐,又用一切方法取代师父的位置、刺激我们杀了她,用她的死结束一切?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这是她的祝福。人一无所知时,会比较幸福。 “爹你盯着我在看什么?”女儿问。 “我在看你娘。”我回答。真的我好像看到很多年前,雪山嵌在天边,一个紫衣女孩挽着雪色长弓,盈盈对我笑:师哥,那座冰山上听说住着天女,你去替我走一遭,好不好? 好,金卮,你知道我永远会说好。 阿荧 春风错 这件祸事开场时,谁都当是喜事。胭脂化开来,于唇间印下一抹艳色,君家二姑娘披上大红的裙帔,就要出嫁。 “小姐,你还是要嫁他。”身后有人道。 二姑娘听这喑哑声音,除了阿小再没别个,气呼呼转头时,猛见她坑坑洼洼的黄脸皮,纵然是看常了的,也有些心悸,便错开目光道:“今日是我的大日子,你不必说了。”话是淡的,并不曾当真责骂。但比平时已重了许多。 阿小听在耳里,笑笑,上来接了丫头手里的玳瑁八宝梳篦为她梳头,口中道:“纤云死了。”却是好生轻闲一句。 二姑娘双肩一抖,觉得背脊骨寒浸浸的发毛,张大眼睛问:“什么?” “跌到水里淹死了。也有说她是自己投水死的,老爷捆了几个小厮叫大少爷问着。”阿小说得还是闲随,“不过小姐不用担心,我已问准老爷,替了她的缺儿便了。” “你--”二姑娘下力气把头一仰,牵动了头发,“嗳哟”叫出声来。阿小双手不停,口中道:“小姐别急,别乱动,这当儿就好了,且插个簪子……瞧,这不是好了?”前后菱花对住,合祥髻果然已梳完,点翠凤簪衬着鬓边的金珠宝石掠子,甚是端丽。二姑娘点点头,提起裙子往外走。阿小在后头叫:“小姐!花儿还没戴上呢!”她哪儿理会,一径寻母亲去,还没寻着,乳娘早抱住了叫道:“快上轿了还跑哪儿去哎!看把头发毛了。” 二姑娘心头躁急,问:“我娘呢?”乳娘笑道:“我的小姐!你出阁的箱箱笼笼、桩桩件件,不都得夫人看顾?这会子正凿二门外那干小鬼的头皮,你倒找她呢!”说着,觑了二姑娘的神色,心里敞亮,悄问道,“为那丫头的事?”说着努努嘴皮子。 正文 第三章 二姑娘跺足:“可不是?不知爹怎么会……”说到一半便顿住。阿小虽然没有认祖归宗,说到底是君家老爷跟外头女人生的孩子,老爷难免照顾她些儿,阖府都清楚,二姑娘是大家闺秀,自然不好抱怨得,只是想想阿小那个丑样子,竟跟她嫁到夫家去,成何体统,眼圈儿还是急红了,“我找娘去!” 乳娘一把拉她到旁边,附耳道:“那时候,夫人在跟前呢!也是许了的,没得空过来,知道小姐要烦恼,特别叫老奴来告诉小姐一声。纤云那丫头太不规矩,出事儿是迟早的。小姐慈善,要带她过门,她没这个福分,早走了倒好,总比到那边再闹出来强,是不?再说阿小,一听说出了这事,就到老爷面前主动请着去服侍小姐,也算有心,不枉小姐一向来待她的仁厚。她心思虽深一点,过去就跟小姐是一条船上的人啦,那张脸皮争不得宠,闹不出夺主子地位的事,总得尽心尽力帮衬小姐,这不是小姐因祸得福的好事儿?” 二姑娘依然嘟着嘴闹别扭,感怀着纹月,还很掉了几滴眼泪,及至君老爷觉得过意不去、给她多加了两大箱子嫁妆,她才拭了眼睛回去梳妆,披上大红盖头、上了大红喜轿,一路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嫁进了肖府。话说肖府世代书香,肖少更是举城闻名的佳公子;而君家经商,富甲一方。这两家联姻,看出了多少人肚里的妒虫。总说是泼天的喜事,谁猜到呢?十七个月后,新房便张起素帷,白烛替了红烛,君氏新娘子成为一具冰冷的尸。 二姑娘死的时候,肖少正在他新娶的小妾房里。家人奔过去喊他,阿小独个儿守在死人的床前,看那张容颜,早是病得瘦损了,如今失尽生气,倒显宁静。西风萧索,吹起一点儿杏仁香。阿小慢慢想:谁都猜不到吧?这么快就有今天。当年,何尝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只当能胜却人间无数。 那时节,天气刚有点儿交暑气,君家园子里小台子上早用水泼得透凉了,重金购些奇石修竹点上,做出极雅致样子,君家大少爷带了个客人回来,于台上饮酒消暑不足,又道是府里一个丫头种了盆好芍药,便叫捧来看。 种花的就是阿小。照理说即使妾生的女孩,也是君家的血脉,人前人后照样得被尊一声小姐。但阿三的母亲连妾都不是,无非一个打零工的下女,日常交往都有些不清不楚的,生阿三时,早离开君家到外头谋生活去了。后来君老爷把阿三领回家来,到底没给她正名分,一来是轻贱,二来也难免存着疑心,含糊着在君家作个丫头,给呼来喝去的,已习常了。大少爷要她捧花去赏,她也就依命过去。 这盆芍药长得好,叶浓花茂,在小车儿上推过去,枝叶遮了她的脸,单露出一双眼睛来,倒是秋水一翦。客人看得不觉有些儿凝神。谁知走到近前,是那么张面皮,不由“啊哟”骇了一声。大少爷捧腹而笑。 阿小听到声音才抬头,看了看这个锦衣玉带的贵客、又看了看幸灾乐祸的君大少爷,木然片刻,唇角倒勾起来,手一甩,生生把那盆花在地上摔了个稀烂,手指着大少爷便道:“你莫作鬼,叫我来见客呢?我是不惯逗趣的,撑不得少爷你的场面,少爷要寻乐子,找别人卖笑去。这里我不配差使,少爷找老爷撵我出去,大家落个清净!” 两位少爷不由愣住。二姑娘正好经过院墙外头,听见声响,知道自己亲生哥哥惯常行事是有些不妥当的,怕当真闹成大事,急着要来劝解,待转过树脚,方见有客,避也避不回了,索性大方见礼,肖少忙回一礼,彼此觑着:一个是玉容绮貌,一个是俊采温柔;一个是闺阁里惯养幽致,一个是文墨中久识风流。两下对了面,哎呀,春风怎的一个交错,眉睫间遍地韶华。阿小在旁边看得清楚,当时就觉得不祥。 二姑娘是没听她的话。不然,何至于真把性命虚掷在这人身上。阿小淡漠的想。她人丑,谁都不愿多看一眼。这层淡漠就没引起什么注意。肖少赶到时,跟阿小招呼了一声,也没认真看她,只是立在二姑娘尸体前,开始发呆。直到阿小忍不住了,开口问:“姑爷,这怎么办好?”他才茫然抬头:“什么怎么办?--哦,这、这事……”忽然间怪俊气的眉毛都垮了下来,捂着脸呜咽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的?” 他问别人,别人还要问他呢!肖家老爷一把捽了他去:“这是怎么回事?”肖少红着眼圈:“我也不知道啊。”肖家老爷捞起一把扇子劈头盖脑就打下去:“你不知道!叫你冶游,叫你纳妾,叫你不三不四不上进,叫你不知道!” 那扇子结实,是二十骨的紫檀木泥金扇,合起来,跟一根短棍也不差什么,“呼”一抽一道血痕子。肖夫人在旁边看得肉痛,扑上来护住儿子:“说就好了,打什么!儿子自有些淘气处,也不过出去游玩,打小儿有的,什么大事。她一个商贾女儿,要不乐意,别嫁过来我们家呀!我早说别结这头亲,她家一盆火的送进来,如今自病死了,又关儿子什么事?” 肖老爷攥着扇子喘粗气。君家是商贾门户,“士农工商”里垫底的人家,他本来就有些看不上,只是忽闻说媳妇恹恹病死了,那做家长的总要有个姿态,何况老话“棒头出孝子”,儿子本来有机会就该多打两下的,见得是个家教。如今他打得累了,觉得已经教训得差不多,不再认真追究,虚踹一脚,叫肖少进祠堂思过去。 二姑娘的灵堂已经设起来,齐整归齐整,就有点冷清样子。她自嫁过来,没得过公婆什么好脸色,此刻死了,更没人把她当回事,不过香烛上供足礼数,再拨两个丫头守着,也就是了。 这种苦差使,阿小是逃不了的,在灵前老老实实跪了。另一个小丫头是灶房里拨过来的,老揉眼睛打呵欠,顺口问阿小:“哎,听说你在那边本来不是跟你家小姐房里的,感情好,才带过来?” 正文 第四章 阿小点头。她被君老爷带进府后,不曾认真分进哪个房里,日常就应应散工。各房却正因为知道她的出身,格外有机会要多踩她几脚,聊为解闷消闲。多亏二姑娘时时照拂她一二,日子久了,难免积下些感情。“我们家小姐是个仁厚人。”她说。 “跟我们家少爷早就认识了?听说还有点儿……事情?你们小姐是不是挺那个啥……有故事的啊?”灶房丫头兴致勃勃贴过来问,两只眼睛贼亮。 阿小默然。二姑娘有什么故事?顶顶端庄不过的人,有事,只闷在心里。肖少当年那样子讨好她,她心里欢喜,回了房也不过脸埋在枕头里头笑;及至过了门,吃了苦楚,苦也只往肚子里头咽。如今死了,人家还当她是自荐的莺莺、夜奔的文君呢!死了也是白死。阿小当初劝什么来着?不听的。端庄人就有这么股子牛脾气,埋头走她的路,乱棍都打不回头,到死方休。 外头脚响,有人进来,灶房丫头忙行礼:“少爷!”阿小抬头看时,可不是肖少?祠堂罚的时辰满了,此刻着身齐衰之服,头发拿银环在顶上一总束起,衬那个眉眼,穿孝都穿得格外风流俊俏,来到堂前,不忙举哀,先向灶房丫头点点头,又向阿小欠欠身,非常客气。 他总是客气的。阿小想。温文尔雅,缱绻温柔,没的像股子春风,不怪傻女子们飞蛾扑火的赶着他呢!销魂销魂,争晓得断了魂? 这么想的时候,她唇边浮出点子冷笑来。依然没人注意。肖少已走至灵牌前。原先随众人一起尽哀礼的时候,他有点木讷讷样子,拘束着,脸上未敢现什么表情,如今单独立住了,看着灵牌,眼圈倒一点点红起来,叫声爱妻,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好一会儿方收住了,坐片刻,烧了几把纸元宝,才起身离去。灶房丫头感动道:“少爷真是多情人儿!”阿小不语,蹩至窗前,看肖少的身影往他新娶小妾那边去,唇边又浮出一丝冷笑。 也就这样子了。什么多情?什么结发?明明负了这么多,世人还要夸他。要说公平,天下是没什么公平的。二姑娘怎么就傻得嫁过来?那时候大少爷贼忒忒跟她咬耳朵:“肖公子家世很好啊!我们家的生意都要靠他照顾。妹子你要是能嫁给他,以后都不用愁了。”二姑娘不过啐一口。可后来肖少悄悄传进来一个香囊,里面塞个纸条,不是诗、不是词,单只没头没脑一句:“你有没有觉得,世上的花都开了?”二姑娘颊边忽而就飞透了红霞。阿小她看得是清楚的,当时就苦劝:“这种瞎说白话的人,顶顶不好信,小姐你莫发昏。”二姑娘不听啊!唉,那一刻的动心,刹那里繁花开遍,哪里还听人劝谏?只管往斜路上去,到底遭了报,而这个让人吃苦送命的凶手……也该有报应吧? 夜幕沉沉,灶房丫头熬不住夜,早埋头睡去,迷迷糊糊觉得有冷风拂面,心下一激灵,想睁眼,眼皮却像粘住了似的,勉强只睁开一丝来,见条影子飘出门去。她闪念过:“别是有鬼咧。”随即又陷入睡梦中。 西院厢房里,甜纱斗帐覆了香衾,交颈鸳鸯正在缠绵。月色惨白,窗口传来一声幽幽叹息。肖少的动作猛然僵住了,神情比死还难看。那新娶的小妾唤作明月,倒是机敏大胆,忙转头看,只见个雪青斗篷的人影一闪而没。肖少的身子筛糠般抖起来。明月抱住他,问了又问。他嘴里只迸出一个字:“鬼……鬼!” 肖府彻底乱了套。肖少那夜见鬼,虽然死都不肯说鬼是怎生模样,但里里外外都传说:恐怕是少奶奶的魂儿回来讨说法了。不然,何以不找别人,单到他前面叹口气? 这个推论非常之有理。肖老爷虽然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寂寞了两日的肖少奶奶灵堂前,忽而就做起了热热闹闹的法事来,明里是超度亡灵,实在却为祛邪消灾。阿小再见到肖少,他的神气比先前已经不一样,没那么顾盼自如了,惶惑着双眼、肩背都有些缩起来,像只受了惊的老鼠。阿小看得又是解气、又是可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今日,见着人家回来找他就害怕;可是当初,分明是他求着人家的呀! 那个孟兰节,二姑娘去佛寺上香,一路山景清美,她在个悬崖边停了会儿,笑笑,片刻方入寺去。阿小独在门口采买香花烛纸,肖少过来就作个肥揖:“姐姐!你们家小姐适才站了住一会,是在看什么?” 阿小吓一跳,兜头啐道:“你这人怎么跟个鬼似的,从哪里钻出来!”肖少也不恼,软言软语,塞她一枝包金簪,苦求帮衬。阿小软了口气道:“她说悬崖中那簇花生得好看呢。你知道了,又待做什么?”肖少点点头,笑嘻嘻不言语,只是千恩万谢而去。 结果,二姑娘一行再出寺时,平白吓一跳:悬崖边观者如堵。一个锦衣公子,身上系了几根结实绳子,着三个壮汉慢慢往悬崖下放,接近半中腰那簇桃红山花时,伸手去采。山风吹来,他身子晃了两晃,二姑娘倒吸一口冷气,面色忽红忽白。纤云悄声道:“小姐,那不是肖公子?”阿小急促道:“小姐,我们快走!”二姑娘死挪不开步子,眼神盯着那人,泪水涌出来,只管在眼圈里打转,不知是感动的还是吓的。直到肖少擎着一枝上好山花,平安回到山道,二姑娘才松口气,再转念一想,只怕他当众将花赠给她,那惹起闲话须不好看,忙催促阿小和纤云搀她离开。谁知肖少只向这边望了望,并没过来,顾自走了。 围观人议论纷纷,不知肖家公子发的是哪门神经。二姑娘一分放心、十二分失落,坐到轿中不言语,生着闷气。行到处僻静地方,却忽听后头蹄音踏踏,青玉鞍的骏马、玄缎披风的肖少,那么泼风样的赶来,赶到了,也不做什么别的,只从披风下取出那枝山花,插在她轿子的窗前,隔着帘子看她一眼,唇角温柔的弯起来,一笑,拍马离开。二姑娘唇角不觉也泛起个笑意,掀帘子将那花取在手中,见上头还缚着块丝巾,打开来,几个字道:“昨夕凭尽栏干,今日酬卿一笑。”二姑娘耳畔酡红、双眸滟滟流光,默然扬起纨扇遮住脸,而嫣红唇边的那抹笑,再没褪下过。 正文 第五章 那时候,连阿小都不得不承认,她真美。可是谁能猜到?美丽的姑娘和吓人的鬼魂,只需隔过两度春秋。 水陆道场那边,还在摇铃打锣的喧嚷。阿小因为守夜累了,告假退回自己房间。窗外风色融和,隔了半个院子,道场的香烟依然袅袅传过来。阿小手放在抽屉柄上,想取什么东西,忽身后帘子一动,有谁出现在门口?唬得她从凳子上跳起来,回头:“谁?!”旋即行礼道:“姨奶奶。” 来的正是明月。一般穿了孝服,头上略插几件银器,淡扫了双眉,口脂红得似有若无,格外清婉。她本是勾栏里出身,果然懂得打扮,又且有风韵,怪不得肖少爱呢。 阿小神色有点僵:“姨奶奶玉趾亲临,未知有什么事?”明月还是立在门口,自举手擎着帘子,影子长长拖到阿小脚边来,凝了一凝,“噗哧”笑道:“你要我站着说么?”阿小只得让座,打开箱子取出体己花茶,好好的给泡了一壶,复问她来此何事。 明月端了茶盏,也不喝,笑咪咪看了看阿小,道:“姐姐是女诸葛。先少奶奶门里门外的,都是姐姐一力照应。姐姐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是客气,赶着阿小叫姐姐。阿小听着就觉得有点发毛。二姑娘身边,确实是阿小出力良多,但明月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想当初,肖少跟娶二姑娘赌咒发誓说“非卿不娶”,他父母却嫌弃君家是商人、不愿答应,二姑娘只管垂泪,是阿小轻闲一声:“非卿不娶?那既然娶不了,怎的还活着?”激得肖少卧床绝食,硬逼家里点了头。二姑娘进门后,公婆冷待,是阿小教她拿金银细软先买通几个得脸的丫头婆子,日子过得容易点。再后来肖少说要纳明月进门,二姑娘闻说这是他做了多年的青楼姑娘,气得卧床,肖老爷召丫头来问道:“少爷少奶奶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更是阿小挺身道:“很妥当。”肖老爷怔一怔:“怎么说?”阿小回道:“婢子随小姐过来,不曾听见小姐说姑爷一句不是,所以知道他很妥当。”肖老爷默然,回头悄跟肖夫人说:“想不到君家主婢倒很有点妇德。我们书香传家,也不能太肆意了,惹人笑话。媳妇虽然到现在没有子息,他房里纳的人,你还是帮帮眼好,别叫他浪着把什么都找进来。” 阿小回去见二姑娘,便报喜道:“别的不说,他那种地方的老相好,先可堵死了不叫进来!大喜才多久?想得美呢!也是我们吃了亏--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厉害小姐,他倒敢提一句试试!”二姑娘伏在被头里听着,却不答言。阿小催她:“您吱一声呀!”她才幽幽道:“他来找我时,那么喜孜孜样子,说:‘你一定能答应的,是不是?你那么温柔善良、知书达理,一定帮我的是不是?’所以……”声音一句句低下去,颊上受热病、烧出两块红来,眼睛却越发黑亮。阿小看得怪怕的,催问:“所以呢?”“所以,我宁可院子里多一个女人,也不能让他对我失望。”二姑娘轻道。 有了她帮衬,明月才顺利进府。肖少欢喜非常,却只管泡在明月那儿欢喜,偶尔过来一下,执着二姑娘的手:“贤妻!你真好。”说得不是不真诚,可没一会子,又走了,到那边饮酒作乐去。这边只留下一灯豆光伴着个人影,虫声传进来都变得寂寞。阿小冷笑道:“正是要个闲妻,不然他怎么取乐呢!瞧我弄个手腕,叫他们更乐一乐,小姐你说如何?”二姑娘只索拿了本白香词谱,填词消遣,落笔一句:“大浪已东流,怎堪抵死求,待还来,不是旧江州。”阿小粗解字句,看了气得倒竖双眉:“你这算是对他死了心呢、还是算大度?”二姑娘扶着头,只轻轻道:“你也歇着罢。” --她是一句都没有听过她阿小的!但凡听一句时,何至于那样收梢呢?阿小想着,悄悄咬牙。 明月瞥着她,忽然笑了:“小阿梅!你怎么一病害成这样。” 阿小悚然一惊,像只被闪电劈中的猫,毛全竖起来:“你说什么?” “都是好姐妹,慌啥?”明月“吃吃”的掩着嘴,“梅姐在行里多有人缘儿?她爱穿的那件雪青斗篷,我至今都记得。嗳!那时我才刚梳拢呢,肖少来做我,不多久,听说梅姐死了,留下个女儿,本来也该做这个行当,却又给梅姐先前的客人接了走。后来肖少才知道这事,急着要找你小阿梅,说是从前应承过什么的,找不着,嗐声叹气了好久。我留了个心,打听过:你被接走前生场恶病,容貌都毁了?怎的又跟着君家姑娘嫁进肖家来。” 阿小双拳藏在袖中,一节一节握紧,涩声道:“你想怎么样?” 明月大笑:“都是一家人,别怕呀!梅姐从前待我们都很好,你既是她的女儿,还有什么说?告诉你,我手里有个生肌养颜的秘方哦,你想不想要?”阿小冷冷答:“你想得到什么好处?”明月拍手:“爽快!我在这里,过得胆战心惊,每天都不知后一刻会怎样。小梅妹妹聪明伶俐,又对公子未曾忘情,我愿与你共侍公子,联手对付其他人,如何?” 阿小怒道:“我对他有什么未曾忘情?”明月娇声细语:“我是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事啦。不过你如一心为君家小姐,就该穿她的服饰出现。既穿了你娘的旧斗篷,耿耿于怀的当然是他亏欠你的事,怎么瞒得了人呢?”她讲得欢愉。阿小怔了怔,忽而也笑了,双手把茶盏再敬她一次:“您用茶!” 她这一笑,眉眼生辉,竟然也是极美的,依稀能见到当年影子,可惜了面皮似张沙皮,狠狠锉着人目光,五官再好,生生也给毁了。明月感慨着垂下眼帘,捧着茶盏吹吹,闻见香味,倒挺好,带着杏仁味,不知怎么做的。她一边儿啜着,一边听阿小柔声道: “那时候我还很小,娘给我梳两根小辫儿,我顶喜欢叫她用各种颜色的带子给我扎辫梢。我皮肤白,眼睛大,衬什么颜色都漂亮。到街上玩,野孩子们揪我的辫子,我气得要死,一个哥哥出来保护我,穿的衣服料子真好,说话温柔,长得又好看。我喜欢他。 正文 第六章 “后来我坐在窗下,肖哥哥偷偷跑来找我,脑门上刚挨了他爹打,一大块红印子,这样也要来找我,我笑他,他抱住我,就亲了我。 “他的嘴唇好软、好烫。我吓得要死,拿脚踢他,他也不放手,奇怪,他的手指都是抖的,脸埋在我脖子里说:‘非卿不娶。’--是啊,比小姐还早,他答应过我。” 明月的脸色忽然变了。阿小起身,环住她,做惯粗活的手狠狠捂住她的嘴,语气依然轻柔得吓人: “可是他没来。他到你那儿去了。我娘要我见客,我把她推下了楼。他没来。那个爹过来接我,我舍不得走,急出病来,满嘴满脸烧起大燎泡,毁了嗓子、毁了容。他没来。他找不到我吗?不,我一直在这里。他没找而已。为了你们这些女人,他忘了我。” 明月脖子软软垂下去,生命中最后的惨叫都没能发出来。阿小扶她在椅子上坐正,轻道:“我娘三教九流混得真好,是不是?什么杏仁香的毒药、无色无味的迷香,乱七八糟的东西她都有,留下来便宜我。我迷倒了别人,这才方便溜出来给你们装鬼,你没疑心到?也没提防我有毒药?你跟小姐……真傻。” 目光滑到窗外,这是多么美丽的春天,景色融和。阿小想起几天前,二姑娘精神见好,起床坐了,她也是这么奉茶过去:“小姐,你恨他吗……我想他应该会有报应吧。” 二姑娘端着茶盏,一口一口咽下去,神情平和。阿小道:“从前我生病、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曾发过誓:‘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不得安宁!’小姐你能理解吗?啊……当然你能。他都夸过你温柔善良、知书达理。当然你能。”说话时,她一直捂着二姑娘的嘴。二姑娘的头在她怀里略微挣扎一下,像只小鸟,很容易的失去了生命。 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她是病死的。阿小轻轻替她理顺头发,就像现在为明月理顺头发一样,口中重复着同一句话:“你们现在解脱了,不用谢我,我替你们向他复仇。” 对于肖家人来说,水陆法事明显没有成效:君氏少奶奶死后三天,小妾明月也死在她陪嫁丫头阿小的房间里。人们发现她端坐在椅子上,全身无任何异状,双目直勾勾望着前方--那儿的墙上,挂着少奶奶的一幅画像。 阿小哭得死去活来:“这还是姑爷去年请人给少奶奶画的呢!当时我们都夸它画得跟活的似的,后来不知道放哪了。怎么能挂在这儿?” 听见的人便都传说:君氏少奶奶借着一幅画像还魂,勾走了小妾的性命! 肖老爷神情非常激动,叫找君家人来说话、又叫找肖少。可是肖少不在府内,据说偷偷溜出去散心了,陪同的是几个惯常一起游玩的狐朋狗友,现在不知在哪。 肖夫人淌眼抹泪,责怪家丁没用,吵着要到衙门请官差帮忙找儿子去。还没动身,肖少自己回来了,全身是汗,脸白得像张纸,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念:“我撞到了鬼……”躲进被子里筛了半天糠,方吐出句囫囵话:“请阿小来。” 阿小肚里很打着鼓:她刚收拾完明月、又嫁祸给二姑娘的鬼,并没顾得上干别的事呀。怎么能又出来一个鬼魂? 她磨磨蹭蹭走到肖少床边,肖少把别人都打发开去,伸出一只手来抓住阿小手腕,带着哭腔道:“阿小姐姐,我跟你说实话吧。”那只手汗渍渍的,冰凉。 阿小真想尖叫,勉强忍住了,生硬道:“姑爷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前晚我看见的鬼……不是你小姐,是另一个人。”肖少颤声道,“可是今天我出去,真见到你家小姐了!真是她!” 阿小想打趣一句:“跟你有交情的鬼还真多。”可是喉头作涩,这句话怎么也笑不出口。肖少已握着她的手继续道:“姐姐,你们家小姐……她死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阿小道:“无有什么。姑爷你问这作甚?”肖少唉声叹气:“她定是怨我了?”阿小心忖:“你到此时才知道!”但肖夫人躲在帘外冲她直瞪眼睛,阿小口中便少不得回应几句安慰话。肖少又叹了几声,倒没问什么别的,挥挥手让阿小退下。肖夫人忙不迭叫一干僧道都进屋做法,一边细细拉住阿小盘问。阿小只能道:“小姐平时话不多,怨少爷的话,实是不曾听说过。但那处院落房子深、竹木阴重,小姐住久了,精神未如在阁时候佳旺,最后毕竟死了,恐怕不太吉利,是有的。”肖夫人似信似不信,也罢了。阿小一溜烟回她自己屋去,有些好事的丫头老妈子又来探听消息。阿小烦不胜烦,待要躲开,管门大娘悄悄拉住了道:“哪去呢?门外有客人寻你。”阿小疑道:“是谁?”管门大娘笑吟吟道:“我哪知道?总是你们娘家人。”阿小心里大大打个突,跟着管门大娘过去,路上看见春花摇曳、花下仿佛随时会走出几个旧人;春草萋萋,草中也仿佛随时能浮出半缕香魂。她神思恍惚,知道自己怕起来了,索性发个狠,咬牙暗道:“我是报仇报怨,没什么好怕的!你们这些死人,活着时候斗不过我,死后若有鬼,也尽管来好了!大不了把我也缠成鬼,我们到阴间再斗,看谁狠得过谁!”这般想着,把心一横,气昂昂随管事大娘去,进到个小屋子,看里头一个青袍相公、背门坐着,听阿小脚响,略微回过头来,那面影却似二姑娘! 阿小胸腔子里头卟隆咚乱跳,急回头看管门大娘。管门大娘却早自闪出去了,还从外头给她闩上门!阿小往后一躲,想举手打门,手怎么也抬不起来,只是头皮一阵阵发炸、骨子里一阵阵发麻,千头万绪,闪电般在心间过了一遍,还未拿定主意,那人先笑道:“来了啊?”说着完全转过身来。 阿小一听他声音,是男音,且该死的耳熟。再把他面容仔细一看,自己啐了自己一口:什么二姑娘?分明是大少爷。他们同胞兄妹,面庞本就有些厮像,只是大少爷一向来留着把大胡子、举止又粗鲁,故无人留意。如今他不知为何把胡子修短了,还将鬓角细细抿进头巾中去,穿个书生袍、斯斯文文在窗脚的影子里坐着,阿小心中有鬼,怨不得认差。 正文 第七章 她脚还是软的,一时抬不起来,但底气旺了,扬声道:“少爷怎么到这儿来?”君大少爷忙嘘一声:“噤声噤声。”又笑道,“还用问?自是要跟你商议我妹子的后事来。” 阿小奇道:“小姐的后事,这头有肖家、那头有君家,少爷你这副模样找我来作什么?”大少爷招手叫她近前来坐,还是笑着:“自是要借你这个机伶人助力,让妹子多疼我一疼。” 阿小听这不是话头,暗暗提了十二分警惕,口中淡淡问:“少爷这是怎么说?”君大少爷“哈哈”一笑:“你害死纤云,到这边来享福。我有小事托你,你总不好意思说装糊涂的。”阿小“腾”站起来:“纤云自投水死的,少爷你不是亲手开走了一个小厮给她家里作交代吗?关我什么事。少爷这话不能胡说!”君大少爷慢悠悠扬手,虚按一按,叫她坐下:“纤云的事,统共是我做主,有什么我不明白的?她死之前,不怕告诉你,是跟我幽的会,还敲了我一笔小钱,半个字没提其他,又怎会忽然投水死了?你这样的身份,能跟我妹子陪嫁出阁、有了归宿,是好事,但我妹子向来不答应,这且不提。我只问你:若不是事先谋算好了,你怎能知道那天有出门的机会?几箱子什物啊,就手儿说理完了,齐齐整整上路,这不是预先备好的?你当我傻子呢?” 阿小埋头不语。纤云这条人命,确是她亲手推到水里。虱多不愁,她命债背多了、也不怕多背一条,何况看大少爷这样子,分明是拿着这个把柄要胁她、而不是要拉她去见官。她就定了心看他下头说些什么。 君大少爷的正题果然来了:“前几天我出去做生意,给歹人害了,赌场里敲了我一大笔钱,这事要给爹知道,我要遭殃,正想找二妹夫帮忙,谁知妹子忽然死了。妹夫看起来又是个薄幸人,未必能再照顾大舅子。这可怎么办?我当初帮你瞒着,就想,血浓于水,到底你是我的小妹妹呢,总有一天也能帮我,对不?”问得很亲切。 --他倒想得美!阿小肚里冷笑。口中只装着无可奈何样子问:“小姐死了,我又是个没脚蟹,能帮你什么?”君大少爷早有筹划,朗声应道:“我听说二妹夫亏欠了我妹子,做梦都见到鬼,这就有主意啦!”说着手在唇上一捋,把那几绺胡须也捋下来,原来竟是假须。看他下巴已经剃得光光,如个太监也似。阿小看着只是发呆,君大少爷得意道:“我长得跟妹子像吧?穿了她的旧衣服,披着头发往暗处一站,看把那小子吓的!嘿嘿,这几天晚上,你再想个法子把他引诱出来,妹子会弹古琴,你不是跟她也学了段吗?我摆个样子,你在暗处弹一段她平常拿手的。我们再诓他一诓,好叫他给我帮忙。” 阿小这才知道肖少出去遇到的鬼,竟是君大少爷假扮的,一时听得呆了,复问:“他纵当见着了小姐的鬼,又怎的就会答应给你帮忙?”君大少爷嘲笑道:“你怎么傻了!他负了我妹子。我装着妹子样子,托他照顾我,他又是愧、又是怕,怎敢不答应?”阿小却摇头道:“不妥。”君大少爷急问:“怎么不妥?”阿小搬着手指道:“我们声音谁都不像小姐,谁能开口托他照顾你?”君大少爷冷哂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不必出声。书里说兄弟之情不是拿‘常棣之华’?扮鬼时只要叹口气、拿根常棣花给他看。完了我再找他,告诉他我梦见妹子说不放心我。他当然就能明白。”阿小这才点头,两人又商议一番,敲定了细节。阿小便跟君大少爷分手。 管门大娘看来早已被买通,看着他们鬼鬼祟祟来了又去,只当没看见。阿小回自己屋里坐了,托着头犯难。 上次肖少溜出门去,撞了大亏,别说他爹娘看得他紧,他自己也不太敢再往外跑。君大少爷觉得只有托阿小才能再引诱他出门一次,固然有理,但阿小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眼看月兔东升,心绪如麻挣不出来,正在踌躇呢,有人轻轻叩她窗门,道:“阿小姐姐,可睡了不曾?” 阿小“虎”的站起来打开窗,看着外头那张脸,好一会儿作不得声。半响,方低道:“你……怎么来了?” 月光下是肖少,家常一件暗白团花的旧袍子,脸瘦了些,但神情褪去先前的恐慌,柔和下来。阿小看着,恍惚觉得又看见了那么多年前那个肖哥哥,月亮地下跑来找她,轻轻的扣窗,塞给她一块饴糖,说:“我要娶你,你等不等我?” 等。她等。于是过了那么多时光、做了那么多事,内心仍然有那么个小女孩,糊里糊涂坐在窗边等着,直到物是人非,鲜血溅上了双手,还是一步都不肯离开。 阿小的喉头有些哽噎。 肖少按着窗台,带点儿不好意思,开口道:“姐姐……你们家小姐过身后,其实我想了很多。”阿小猛古丁被拉回现实,气哼哼咬牙道:“是么?”肖少点头:“嗯!我跟如月一起见到的鬼,其实不是你们家小姐。唉!那是我认识的一个伯母,她一直对我很亲切……我现在才想通,她也许是知道我遇到不幸,特意来安慰我。后来你们家小姐现身时,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我的朋友赶过来,她就走了。应该也是不放心我,来安慰我。明月心脏向来有点不好,也许是看到你们小姐的画像,一时感触,竟然去了。唉!倒叫别人在背后嚼你们小姐的名字,这是从何说起!我想来想去,特特跑来跟你说一声,你别担心你们小姐成了什么恶鬼。真的!” 阿小再没料到他这么说,怔一怔,气得倒笑了:“很是很是!你一向知道我们小姐最温柔老实不过,怎会变成恶鬼?不过,我刚才打个盹,倒好像看见小姐来找我,说有什么心事放不下,我没听清,就被你吵醒了。好像说是君家里什么事,我想回去看看,你能帮我出门么?” 正文 第八章 肖少大力点头:“有这事?好!我跟你一起去!”阿小见骗他这么容易,倒有些无聊,低眉片刻,道:“肖……少爷,你从前小时候,有喜欢过什么女孩子吗?” 问出口,她自己觉得不妥,局促着别过头。肖少倒大方,应声答道:“有啊。顶顶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就是有时候爱呕气。怎么?”阿小舌尖发苦,却收不住了,问下去道:“那,那个女孩子、小姐、还有明月姨奶奶,你到底喜欢哪一个?”肖少理所当然道:“都喜欢啊!她们都是很可爱的……啊,当然,你们小姐特别温柔。她是我发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她。”看了阿小一眼,特别赞扬她小姐一番。 阿小埋住头。事情就是这样,他是个天生的负心人,她没办法了。明月说有什么生肌美容的方子,多半是假的,就算真的又怎么样?她和他回不去了。她实在是……没法了! 春月半圆,晶莹剔透似一把玉梳。他们悄悄摸出门去,照着君大少爷先前跟阿小吩咐的路线,到君府旁边一处偏僻楼台。不知哪里烟雾喷出来,阿小迅速躲开,肖少正转头寻找,忽见楼头袅袅出现一个淡绿衣裙的身影,害羞带怯埋了头,侧对着他,看面容,任谁都要说像是二姑娘。 原来君大少爷早得了阿小的暗信,已经准备起来。他先前扮鬼去见肖少时,不知效果到底如何,戏演得不够充分,反把肖少吓回了家去,如今好容易再引诱出来,使尽浑身解数,务要一击成功。古琴已经摆下,刚抚了几声,肖少一叠声儿“爱妻爱妻”叫起来,君大少爷往袖子里掏绢制的常棣花,打算丢给肖少,谁知肖少一举手,先把个石子掷了过来! 君大少爷给打个冷不防,“啊哟”叫出声,露了男嗓,遮掩不过了,索性捋起袖子骂:“喂,你丢我干嘛?”肖少上上下下打量他:“真是你?唉!亏你是她亲哥哥,难道不知道吗?她觉得她的左边脸比右边好看,侧坐时,从来都是左边对着我,不会用右边。”君大少爷哑然。肖少又问:“你干嘛要扮她?……上次难道也是你?” 光棍横竖横,君大少爷豁出去了,大声道:“就是我!你害死了我妹子,得补偿我!我欠了债,过不去了,你得叫你爹把东城门的土木差项包给我做!” 肖少神情伤感:“你真是的!害得我还以为见到了她……君大哥,不怪小弟说一声,吃喝嫖赌,伤身伤家,小弟都不敢纵着去玩,大哥你比我还玩得还凶,能不出事?东城门,是朝廷的差项,我插不进口!大哥,你听小弟一句,以后收着点吧。”君大少爷哪儿听他的教训,撩起女裙“卟嗵卟嗵”跑下楼来揪着他:“反正我妹子都没了,你一句话,帮我不帮?” 肖少摇头:“我帮不了啊。君大哥,你放手,小弟还要赶紧回去--家父家母以为我撞了什么邪气,正在担忧,既然知道是你,我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们,免得他们急出病来。”君大少爷一听这小子不但不帮他,还要回去告状,恶向胆边生,大喝:“你敢!我--”肖少问:“你怎么样?”语气认真疑问,落在君大少爷耳朵里,成了挑衅。一股血气往脑门上冲,他抬手把靴筒里掖的嵌宝西番匕首掏出来,压到肖少脖子上:“你帮我不帮!” 肖少脸上一片迷茫神色,像是不理解眼前出了什么事。阿小的脸白了。 月光朦胧,照在她脸上,那一脸疤都显得淡了许多。数天前,她擦了上好的宫粉、细细描了眉眼,又借着这样的月光,在肖少面前扮了一会她自己的娘。那时她心里满是痛快,恨不能自己真是鬼,那就不用扮别人了,直接用自己当年的样子去找他,揪着他的脖子,叫他去死。 可如今,一把匕首真的压到他脖子上,她却不知自己心里为什么会这么痛。 “君大哥,这事我帮不了啊……”肖少喃喃。君大少爷一咬牙,手臂高高扬起来,一个人影却像云朵一样飞到他们之间。 人太紧张的时候,经不起惊吓。君大少爷当时也许没有当真下杀心,可有个人影那么突然飞过来时,他手一抽搐,匕首就捅进这个人身体里。 鲜红的血飙出来。君大少爷瞪着眼睛片刻,“当啷”把匕首丢到地上,“哇啊啊”大叫着跑走了,像个受惊吓的孩子。 阿小捂着腹部,满脸惘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冲出来,替肖少挡这一刀。如果他和她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死,应该是他、应该是他吧?为什么到头来却还是她? 肖少抱着阿小,慌张大叫:“来人!来人!”又颤抖着手试图去捂她的伤口:“傻丫头,你不会死,不会死……如果你死了,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娶你,真的!” 生命随着滚烫的鲜血流走,阿小微微笑起来:“娶我?我这么丑。” “不!”肖少狠劲摇头,“你很可爱,真的!” 说这话时,他很真诚。像他跟任何女孩子献殷勤时一样,那么的真诚。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阿小最后看着这个人,忽然明白了:那个午后、春风正吹过繁花时,她端那杯茶给二姑娘,一边问:“你恨不恨他?”二姑娘为什么回答的是:“不。恨这种人,是太浪费生命的事。” 月光如雪,夜色无限美丽。窗边的小姑娘终于知道自己应该抽身离开,可是已经太晚。阿小的手落下去,唇角微动,肖少俯首去听,却什么都没听见。 他悲伤的垂着头,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从来都不知道。 阿荧 2008-10-09 01:06 飞贼阿桃 一 我勾在瓦背上,呆呆看着下面窗户里的那个男人。当时我的姿势是有点像蝙蝠的,血一定冲在我脑袋上、冲破了我的哪根血管,叫我忽然发情了。 其实我是一个贼,行话“三家兄弟踩瓦檐子”,所谓飞贼。我是名师教出来的弟子,专业素养极高,这就决定了我在干活时本来不该随便发情,哪怕他是个长得很漂亮的贵公子,我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家……不,阿桃,这不重要。 正文 第九章 阿桃就是我自己的名字,我喜欢叫着自己的名字,跟自己讲道理。七月七鬼节时候,大伙儿习俗是到河里放灯,灯倒算了,灯台上还放一只面粉蒸的小鸭子小兔子什么的,据说是给鬼吃的,我在下流伏击,捞到鸭子兔子,一时不好意思吃,就给自己讲道理:“阿桃,人都有百年,你迟早是要死的,死了之后不就是鬼了吗?你提前吃点东西又怎样呢?不要太犯傻嘛!” 我欣慰的被我自己说服了,张嘴啊呜把那倒霉催的鸭子抑或兔子吞下去,听见背后“嗤嗤”笑,回头,看见一个黑衣蒙面,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家伙,对我赞叹道:“多有趣的孩子。”然后,“有没有兴趣当我徒弟?” 这就是我的师父,虽然我回答他说“没有”,但他还是死缠烂打、欺人太甚的,作了我的师父,把我从无知少女活生生教导成妙龄少女,然后师父说你可以出师了,出师前要做个任务。 窗户里就是我的任务。 他在窗前,烛光和月光之间,什么都不在乎,除了手里的笔和桌上的纸。他匆匆笔走龙蛇,但是连他写的字都不能完全占据他的注意力,他心思放在其他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呢?我真想走进去。 他忽然抬了抬头。 我吓得一缩。 “举杯邀明月,”他叹道,“对影成三人。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原来是看月亮。 我就陪他看了半宿月亮,直到三星在天,我呵欠连天爬回家里睡觉。 第二个晚上他弹琴,鸥鹭何时更忘机,我呆到云淡风轻、小星肃肃,回家睡觉。 第三个晚上他自弈,闲敲棋子落灯花,我呆到夜凉如水、星汉璨璨,回家睡觉。 第四天入夜后师父不叫我去了,他亲自献身--啊不,现身,质问我为什么不动手。 我说对方防守严密。 师父在蒙面巾后面挑起眉毛,他的眉毛浓得一塌糊涂,像墨笔画的,挑起来是惊心动魄的。我很心虚,补充说但我已经越来越熟悉对手了,很快我就能下手、并且出师,真的!师父,请你相信我。 师父半晌没言语,而后忽道:“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我心漏跳一拍,跳起来,打算装作很害怕的样子,然后哈哈笑道师父你开玩笑啊怎么可能!但是我跳起来时没注意方位,肩膀磕到了树杈上,上百年的老树杈很不客气的给我一记重击,我眼泪汪汪跌在地上,货真价实的狼狈。 师父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然后道:“不争气的徒儿啊,沈家防守确实严密,难怪你偷不着。算了,我给你介绍个人家,你去那里当丫头,可以间接了解沈家情况,这样就方便你下手了。” “师父……”我犹疑的瞄他。他不是应该察觉我发了情、大肆嘲笑我、并一掌劈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徒弟? “帮助你是我应该做的,”他温柔的拍拍我的脑袋,“没有我的帮助你很有可能出不了师,我总不能老跟你这个蠢材耗着呀。” 我勒个去!好像当初是我求他收我似的! 二 师父给我介绍的是林宅,林家千金大小姐,林妙妙,缺一个使唤丫头。 林家是什么门第?珍珠如土金如铁。我是什么出身?爹妈胼手胝足、含辛茹苦生了一溜八个孩子,排起来像箫管,我是老五,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人头一抹就找不见了我。我能进林宅当丫头?他们想都没想过。 师父也真有门道,我鼓足勇气去林家毛遂自荐,他们还真就收了,末了我听说,林大小姐和林夫人晚上都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仙人在她们枕边说,有个名字里有“木”字,又甜又带水的姑娘如果进林家做事,会给林家带来好运。 是的我是阿桃,我不但木、而且又甜又带水……啊,师父这等幽默感,不去做神棍抑或采花贼,还真是委屈了他! 总之我就跟着林妙妙了。她娇姿怯怯、眉目玲珑,体贴起来一团儿旖旎,凶起来一脑门官司,笑起来一帘的水晶铃铛摇响,疏远起来一园春色雾锁重楼。我用一百种理由嫉妒她,结末只归为一种: 她深爱她表哥。 她表哥,就是沈家的沈湛少爷,沈家就是比林家还暴发一些的本地豪强,沈湛就是我飞贼月下一相逢、相思无计相回避的那个男人。 她比我有资格爱他,门当户对,又是近水楼台。可惜林家跟沈家淡淡的、有那么种微妙的不自在,沈湛跟林妙妙也就淡淡的,她只好曲径通幽,换别的方式接近沈湛。 于是我得以知道,哪个婆子是沈湛厨房掌勺师傅的妈,她跟林妙妙秘报:少爷今儿尝到某某方法制的新酱,非常赞许。又有哪个婶子是沈家养鸟小厮的七姑的八姨,她跟林妙妙秘报:少爷认为,朱鹂比画眉好看。 师父把我送进这里果然是有用的,沈家建筑、植被、人员分布等情况都渐渐在我眼前清晰了,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吧!有一天我会很自信的摸进沈家盗宝的--对,就是盗宝,除了这件事,我还能做什么? 林妙妙忽然问:“你会不会写情书?” 呃?我脸上的热度当即可以烧洗澡汤:“不不不,不会。小姐你为啥问这个?” “装什么假正经,我难道会拿刀杀你么?”林妙妙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不用什么二四六分明、衬字用典什么的,就是直抒胸臆……呃,或者委婉表达--你们乡下有没有这种话?” 她才乡下!她们全家都乡下!直抒情爱,捆去浸猪笼还差不多!我诚恳道:“小姐,这个真不会。” 她顿时长吁短叹,深坐蹙娥眉:“怎么办呢?好容易买通乳母,可以帮我给表哥传情书。不会写可怎么办呢?难道就放过这个机会……” 我贱!我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自己碎步上前,小鹌鹑似的抱揖:“要不,小姐,我来试试?” 阿桃哪阿桃!我跟自己讲道理:她的表哥,又不是你的表哥,她的机会,又不是你的机会,你帮她写,替她做嫁衣么?阿桃哪,发情的人都会发烧,可是再烧也不是这种烧法!这不是烧包,这是烧卖哪!啊,就是薄皮点心,烧熟了一个大钱的卖。阿桃你贱得都不用一个钱…… 正文 第十章 这次我很贱的没有听从我自己的建议,还是屁颠屁颠给小姐支招儿去了。小姐大发慈悲把她的五色粉笺纸、漆花紫毫笔借给我用,我手握紫毫,一片月光铺来心底,百感交集,蘸墨落笔道:公子公子,谁是你的眉间心上、你是谁的明月光? 字体,确实丑得无颜见人,我又不是名门才女,会写几个字已经很了不起。可是这句话、这句话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就像我面对面终于鼓起勇气对他问出了口。 我几乎要哭出来,滚烫的在我眼底推涌的液体,不像是眼泪,像是血。 林妙妙好像什么都没看出来,她翘起兰花指把粉笺拿走了。而我这一写,再也无法收拾。 我说那是个月亮地,可是亮堂堂的像个大夏天的中午,人都烘化了,低下头来找不到自己骨头渣在哪里。我说有些话说出来真是害臊,可如果它是不应该的,它为什么会发生?自然得像金乌飞坠、玉兔东升。我说会不会我们都有一件瑰宝,从前生带过来的,一直以来都记不得了,忽然撞见,呀,原来你在这里!我说我喜欢你什么呢?你肩膀不够宽,瘦得像庭前的竹子;你眼眸不够黑,瞳仁杂着秋天的金棕色;你的相貌不够英俊,脸太圆了一点、稚气得像个娃娃。我从前一直以为我会爱上一个苍白、高大、眼眸黑如深夜的成熟男子,所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一直想念你,并且愿意逼着你来想念我?这统共是太荒谬的事。 上面这些话,有的我可以写下来,有的不行。写出来的一半已经太过滚烫,另一半揣在我心里,真的把我烧化了,我都不知道这股邪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大约前世前生,我欠了他一条命,今生要还,反正我一见他就亲切得像个血肉模糊的宿敌。 我恍恍惚惚的疏忽了房里的活儿,落在地上的铁蚕豆还没收拾好,我就到里间发呆了。小姐正好经过,一脚踩上,一个趔趄,我在屏风缝隙里瞥见,吓得忙要去扶。其实真的去扶也来不及了,但是我还没动作呢,她足尖使劲,轻巧恢复了平衡,若无其事的走了过去。 她没发现我在里间。 我悄没声儿的躲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的动作,是师父教给我的功夫呢!她会师父的功夫。她是谁? 心里有了疑,眼里就再也存不下事。小姐晚上偷偷出门,尽管支开了最碍事的贴身丫环、又给不那么碍事的丫环婆子加撒了把迷香,避开了巡逻家丁、还避开了看门的阿黄--到底避不开我。 我像抹影子似的,近是不敢太近,吊颈鬼一般百步相随,看她往沈家去。是去杀人放火?还是偷情?风簌簌吹过夜草,大而疏朗的星辰光芒错落,我忽然失却了林妙妙的影子。 夜很暖和,夜空压得这么低,像是暖烘烘的胸膛挤着我,我觉得窒息。我像溺水人疯狂划水那样的四处寻觅,想重新拣起林妙妙的脚踪。 终于我想,也许我应该直接去沈宅,也许就可以看见林妙妙。 我转身,脚钉在地上,一步都踏不出去。 师父就在我面前,蒙着面,一身黑衣似一只硕大的老鼠。他道:“笨徒弟,你在这里算做什么?” 我头一次发现他的声音嘶哑得太过造作、他的眉毛涂得太浓,就连他的眼睛,也浑黄得不自然,似用过易容药物。 “……我去做任务啊。”我终于这么回答道。 “哈,你总算不让师父操心了?”师父笑得贼忒忒的,“嗯,也对,这几天你摸得也该门儿清了。去吧!为师给你掠阵。” 三 真的下手偷那宝物,其实很容易。它搁在沈湛书房的内间,沈湛在外头调弦,轻拢慢捻抹复挑,我“噌”的就进去得手了,沈湛连头也没回。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唯一欣慰的是,林妙妙不在这里。沈湛是孤身一个人。 拿了那东西,我去找一个人。 江湖上最受欢迎最靠得住的人物:信使。任何人,只要付出合适的代价,就可以叫他们带东西。他们会不惜一切替你保护标的,生死靡顾。 他们只恨一种人:飞贼。因为强盗抢了他们的东西,他们还可以以命相搏,搏完了还没死的话,可以留着伤痕向雇主复命。但如果飞贼偷了他们的东西,他们很难证明自己不是监守自盗。 第一百零八个信使的清白毁在飞贼手上之后,信使们定下规矩:同飞贼誓不两立。 我找的那个信使,就很怀疑的打量着我颇具飞贼气息的身影,迟迟不肯接活。 费了老鼻子劲我才叫他对我的身份打消怀疑,接了我的委托。回到林家睡下时,我听见鸡都叫了。林妙妙似乎也是刚刚才回家。她没有问我到哪去了,我也没有问她。 天亮之后沈家就炸锅了,但对外还保持冷静,通过林妙妙的内线我们知道他们其实冷不了静。一天之后,他们就放下身架向林家求救了。 沈家是做印泥的,做出来的印泥格外鲜妍持久、芬芳雅致,价与黄金相等,也就是说他们的作坊等于金窟,只要他们保住下金蛋的老母鸡--印泥秘方。 我偷的宝贝,是秘方里重要的成分,装在一只玉盒子里的,半路上我偷偷打开过盒子,里面一片石头般东西,似乎是灵芝,被啃咬得全身都是孔洞,胭脂红的小虫子在里面蠕动,恶心得我当场差点没摔了它。 据说这叫胭脂虫,原来是林家的东西。林家不经商,养了这玩意儿,磨开了搀在花露里可以制出上好的胭脂,给女眷们清玩。林夫人跟沈夫人是姐妹,沈家坑蒙拐骗了胭脂虫去,加上其他配方,制出了独步天下的印泥。林家因此跟沈家不和。后来沈夫人养下沈湛、体弱早逝,姐妹的纽带断了,两家更没有和解的趋势。 胭脂虫需要虫母,才能开枝散叶。林家虫母不过两只,沈家盗了一只去,到如今没有生出新虫母,我盗的盒子里,灵芝最中心正住着那位重要女皇,沈家便只好向林家求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