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学渣与穿越
公元2085年, N市。
岳凝歌独自走在师大校园的林荫道上, 顶着一副用粉底无论如何都遮盖不住的黑眼圈。
是的, 她失眠了。
从本科一年级到研究生二年级, 她在师大文史学院待了将近六个年头, 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两个月之前, 她进了导师带队的课题组。这次的课题将主题锁定在了晚明。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她领到的任务是带着两个研一的学弟学妹收集资料。
所谓“收集资料”,不是去图书馆收集整理书籍内容,也不是去知网上摘抄相关论文, 更不是靠座谈会、研讨会……而是收集一手资料!
而什么叫做“一手资料”?就是顾宪成前脚在东林书院说了几句很精辟但并没有被载入史册的话,你后脚就要把它记下来;崇祯皇帝前脚撂下喝酒的杯子,你后脚就得上去看看那杯子的成色和质地。
这要怎么做得到?
可以的。科技改变生活,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历史系有几台学校一掷千金买回来的机器, 就是专门负责把人送回历史的某一时代来收集一手资料的。
没有研究生愿意干这活。
因为想干这活,就得冒险。而且说白了, 虽然各个高校都暗中这么做, 可“穿越时空”这种事就是在钻法律的空子, 一不小心玩儿砸了被人发现是要惹麻烦的。
岳凝歌叹了口气, 坐上电梯, 走向他们常常开会的马蹄形小会议室。
“早啊师姐……”史哲坐在会议室的皮椅上没精打采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岳凝歌也冲他挥挥手。看到史哲这张脸, 她更觉得生而无望了。
史哲就是那个要跟她一同使用机器秘密穿越回到晚明收集资料的学弟。
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呢?岳凝歌刚得知这个小组名单的时候,无数只草泥马在她空旷的心田上狂奔。明明自己已经够学渣了,还要带上这个拖油瓶……
史哲这位研一小学弟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天生反骨。
犹记得他在研究生面试的时候, 一言不合居然能跟面试老师吵起来。迄今为止, 岳凝歌都认为他能考上师大的研究生简直是个奇迹,也幸赖那位面试老师大人有大量。
再后来,岳凝歌和他一队一起代表本学院参加了校内的研究生辩论赛。史哲当四辩。
轮到他总结陈词了,人家倒好,从西装里掏出一副快板,边打边说。口条倒是挺溜,就是跌破了在场所有观众和评委的眼镜。
那场辩论赛在一片哄笑声中结束,文史学院不出意外地被判负出局,气得带队学长脸都绿了。
史哲是个富二代,家里是浙江富商,做纺织品出口的。外加上他本人模样长得又高又帅,故而深得一众小学妹倾心。
他自己似乎也颇好此道,经常开着小车在学校里乱转,看见漂亮女生就上前去勾搭一番,成功的几率还不小。
总之,带着史哲这家伙去收集资料,就别指望他能帮什么忙。他能自己好好玩儿去不给人添乱就已经很不错了。幸好他们小组总共有三个人,除了史哲之外岳凝歌还有另一位帮手……
“师姐,来杯咖啡。”史哲笑着递过来一杯咖啡。
他爱喝咖啡,嘴还特别挑。如果哪天早晨开会或者上课时候这位大少爷迟到了,一定是因为他跑去买现磨咖啡耽误了功夫。
“女生不要喝太甜的哦,这种程度的就刚刚好。”他说。
岳凝歌看着他一副“暖男高富帅”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小姑娘上了他的道儿。
无奈吃人家的嘴短,她身为一个研二师姐,从进门之后就一语不发还白白喝了人家的咖啡似乎有点不太好。斟酌片刻,岳凝歌还是开口了:“学弟你也别太紧张了,这两天还是要好好休息。原先那么多人都干过这种活儿不也没出什么事吗?”
史哲顶着这一脸困倦相,想必他也跟她一样,最近因为这事都没睡好。
谁知他却说:“我不紧张啊。不过没休息好倒是真的,昨天和朋友联机打游戏,三点多才睡……”
岳凝歌默然了。她怀疑自己可能真的理解不了高富帅们的生活。或者说,她理解不了史哲。
“凝歌姐,史哲,我来了……”门后探出一只脑袋。
“皎皎啊,快进来吧!”
何皎皎也是他们“收集资料小组”中的一员。
研一的皎皎是这个三人组合当中学习最认真的一个。做项目、写论文、开会都认真。不过她本科是学汉语言文学的,研究生才半路出家学了历史,所以基础不大牢固。
“凝歌姐,你说……朱教授为什么非得派咱们三个做资料收集啊?我,我……有点害怕……”何皎皎怯生生说。
真是个傻孩子——岳凝歌心中默叹。
派他们穿越,还不是因为他们仨学习渣么?真正的学术牛人、业务精英,放在身边儿帮忙还来不及呢!收集资料这种需要吃苦冒险还一不小心就违法了的活计,也只有派他们这些散兵游勇来“打下手”了。
可怜的小师妹何皎皎,怎么就掂不清这个理儿呢?
像他们博士学长宋宇那样的学霸,人家压根儿不用担忧会被派到这样的任务——毕竟是朱教授眼前的红人、身边的左膀右臂。人家的任务就是运筹帷幄,做高智商的工作。哪像他们这伙学渣?
“人都齐了?那走吧。”
果真是想到谁来谁。
岳凝歌一抬头就看见了宋宇。
宋宇是个牛人,本科四年拿过两回国家奖学金,去日本交换一年,结识了岛国若干学术大牛。大二就开始跟着朱教授做项目、发论文,大三那年直接保了师大的硕博连读,研究生期间出版两部学术书籍外加一部日文译作。
据说他家往上数五代,代代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一票亲戚就职于各个高校与研究机构,是十足十的书香门第。宋宇的爷爷宋泊还是他们导师朱教授曾经的恩师,也怨不得朱教授那么器重他了。
反观自己——岳凝歌无奈地笑了。和宋宇比起来,她只觉得自己本科四年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辜负了国家与母校的孜孜培养。
事实上,岳凝歌也不怎么喜欢宋宇。这个男人整天绷着一张扑克脸,好像全天下都欠他钱似的。永远一本正经,永远步履匆匆,仿佛多喘一口气儿、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时间。
“快点。”宋宇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面无表情地催促道,语气中却透出丝丝不耐烦。
“走走走……”史哲也不满地撇了撇嘴,“要是耽误了人家宋博士的事儿,咱们可就成了千古罪人喽!”
宋宇不知道是装没听见还是真没听见,头都不回在前面带着路。
岳凝歌知道,宋宇今天来找他们是为了确认出发前的最后事项,一切准备妥帖之后明天就该“动身”了——目的地就是那几百年前陌生又熟悉的晚明。
宋宇用指纹开启了他办公室的门。岳凝歌、史哲、何皎皎三人鱼贯而入。
何皎皎紧张得一直看着地面,而史哲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天不怕地不怕。
“这是穿越过去之后的身份资料,你们先看看,别出什么岔子。”宋宇撂在他们面前三本纸质的小册子。
“都什么年代了还用打印本呀?”史哲四仰八叉往椅子上一坐,信手翻了翻资料。他虽是个浙江人,可在十八岁那年突然觉得北京话倍儿爷们儿倍儿帅,就自发进行了学习,到现在还操着一口能混淆视听的京片子。和宋宇那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比起来,显得更加没正形了。
“就是因为大数据时代互联网的功能太过强大,为了保证信息不被泄露才必须用纸质版。”宋宇的口气就像是在向一个弱智解释吃火锅为什么不能用手伸进去直接捞。
现在技术所能达成的“穿越”讲直白些就是借尸还魂。
他们现在所处的时空并不是唯一的时空。事实上,还有无数个平行时空共同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它们的历史进度和时间流速各不相同。
这次他们要去的是β时空,比他们的时空进度晚了几百年,现在的那边正经历着晚明。
至于时间的流速则比他们的时空要快。也就是说,在处于晚明时期的β时空度过一年,相当于在现在的时空度过一小时。
技术人员需要找到魂魄已逝的垂死之躯,再将“穿越者”的灵魂与意识通过机器引渡到原本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上,便完成了一次穿越。而“穿越者”在现代的身体,则会像植物人一样陷入沉睡。
“就不能用自己的真身穿越么?”史哲揉了揉眉头,“万一那什么……‘安公子’颜值太低我不就亏大了?”
课题组为史哲找到的合适躯体正是他口中的“安公子”。
“不行,目前真身穿越的技术还不成熟。”宋宇懒得多解释,“当然了,有人试着这样逆天而为过。你们李翊学长非要用真身穿越,机器一不小心出了点bug,本来应该去崇祯朝的,后来直接把人甩到了隆庆年间。现在正在那边苦熬着呢。”
“我靠,那他现在得老成什么样子了?”史哲张大了嘴巴。
宋宇十分不屑道:“发给你们的必读事项手册都让你给烧来取暖了吗?”
“史哲……”何皎皎扯了扯史哲的衣袖,低声提醒他:“穿越过去的真身和那边被咱们借用的躯体一样,会一直接受着来自现代的能量补充,不会老的……”
“噢……”史哲晃了晃他高高翘起的二郎腿,若有所思。
正文 直隶与直隶
岳凝歌翻开自己手上资料册。
“这姑娘, 吏部尚书家的女儿……她也叫岳凝歌?这么巧啊!”
史哲痞笑着调侃:“古代人不都挺风雅的么?怎么还有人取凝歌学姐这名字?”
岳凝歌瞪了他一眼:“我的名字怎么了?‘爽籁发而清风生, 纤歌凝而白云遏’, 风雅得很呢!”
“得, 得, 师姐说了算……”史哲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巴掌。
何皎皎睁大眼睛看着一旁的宋宇——他刚才是笑了吗?何皎皎简直怀疑自己是看错了。这位学霸师兄平日里严肃得像个工科男, 很少见他那张扑克脸上显露出什么表情来。
果不其然, 再一看,宋宇的脸又恢复了镜面般的平静与严肃。
“资料上其他东西都交代得很清楚,不过……地点是哪儿?”岳凝歌仔细地审视了一番, 发现上面并没有提及明朝那位跟她同名同姓的“岳凝歌小姐”她是何方人氏,家住哪里。
“直隶。”宋宇言简意赅。
“噢噢,应该是。我糊涂了, 咳咳……”岳凝歌为自己刚才在学霸面前卖了一次蠢而感到羞愧, 只好用两声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幸亏宋宇留了点面子,并没有在学弟学妹面前嘲讽她一番。
尚书大人不住在北京还能在哪儿?能问出这问题来也怪她脑袋短路。
这次穿越, 史哲借用的身体是一位名叫“安韫卿”的年轻人, 京城商人家的大公子, 家财万贯。这倒是跟他自己的背景很像。只可惜“死”得太窝囊, 是酗酒过度给咽了气儿的。史哲对这一点十分不满。
何皎皎的运气差点, 组织给她安排的是个京城大户人家的小丫鬟, 因为被主子说了几句心中承受不了就吞药自尽了,憋憋屈屈咽气儿在茅草房里,到现在都没人发现。
岳凝歌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柔声安慰说:“没事啦皎皎, 好歹咱们都在北京,相互总能有个照应。”
何皎皎乖巧地点了点头。
“虽然β时空的一年只相当于这里的一小时,可时间也不能浪费,你们每个人最多在那里停留八年。课题组的成员都应该知道,意识一旦借助机器穿越,你们现在的身体就会陷入睡眠状态。一个正常人睡得太久容易让人起疑。法律的空子……没那么容易钻。毕竟,师大研究所楼高风大,学术圈子内有不少双眼睛盯着。”宋宇强调,“这三样东西你们必须拿好——红石,录音贝壳,购物卡。”
红石是用来给他们在晚明所借用的躯体补充能量的。那些个身体的主人本已毙命,按理说他们的身体也应一同腐烂,如今注入了新的灵魂,就必然需要能量来维持机体的运转,否则穿越者也会因载体的衰竭而无法在β时空逗留。
“红石一定要随时放在身边,它是你们的能量源。”宋宇再三叮嘱,“录音贝壳是通讯仪器。你们把收集到的消息通过录音的方式载入进去,课题组可以在这边收听到。如果朱教授有了什么新的指令,我们也会用它来传达——贝壳一震动,你们就要拿起来接听。”
“好的。”岳凝歌把录音贝壳放在掌心上,只觉得它灵巧可爱。
“购物卡拿来干嘛?”史哲挑挑眉毛,“明朝也用不成这玩意儿吧……”
“京城东郊的云记脂粉铺是咱们的联络处,那里会给你们提供一些生活必需的补给,但每个月有一定钱数的限额。女生卡里一个月四千块,男生三千,可以在那儿消费。”
“凭什么!”史哲不乐意了,“这性别歧视也太明显了吧!”
按现在的物价来算,楼下一碗胡辣汤二十块,一千块钱的差距……足足少买五十碗呢!他不喊冤才是怪事。
宋宇瞥了他一眼:“女生的花费本来就比较多,一片贴片面膜就得七八十块。”
“学长内行啊!”史哲阴阳怪气道。
宋宇板着脸没再多说,两只耳朵却有点发红。
“学长,我们要多久领一次任务?”何皎皎问。
“头一个月先给你们适应环境,没有任务。”宋宇解释说,“以后每个月十五的晚上,需到京城的秭归桥集合一次,会有人把一些不方便在通讯设备上说清的事情当面告诉你们。”
“知道了。”岳凝歌掂着手里的东西,心中却有如坠着千斤舵。
“加油吧……”宋宇意味深长道,“还有,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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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研二的学姐,岳凝歌发挥出了尊老爱幼的大无畏精神,头一个上了机器。
穿越的过程并不快活,当机器启动的一刹那,她还没来得及害怕便陷入了触电般的颤栗和酥-麻,意识几乎一片空白。等再从混沌之中醒来后,一切都变了模样。
吴妈妈满面愁容地坐在岳凝歌床头,叹道:“老爷好狠的心!二姑娘顶撞了他是不对,可再怎么着也不能请这么重的家法啊!”
“吴妈妈……”岳凝歌的贴身丫鬟心蕊也垂着头抹开了眼泪。
“要是夫人还在世,才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儿呢!”吴妈妈哽咽道,顺便用手绢擤了把鼻涕:“姓田的也忒过分了些,不仅不劝老爷,还在一旁煽风点火……现在咱们二姑娘挨不住昏了过去,她指不定现在正躲哪儿偷着乐呢!”
吴妈妈一着急,不自觉换上了一口家乡的江宁土话。
“妈妈,莫要再说了……”心蕊生怕吴妈妈这番心直口快之言落入谁的耳中,再给自家小姐招致什么祸端。
岳家二小姐岳凝歌乃是吏部尚书岳友直的嫡女,可惜在她五岁那年母亲早亡,父亲又续弦娶了新夫人田氏。此举一夕之间便令她养尊处优的生活过得不痛快了许多。
这一日正是她生母王夫人的祭日,往年的此日父亲岳友直都会同她一起去祭拜母亲,可这次,他并没有。
原因是今天田夫人的小儿子岳清病了,缠着要爹爹陪在身边。
岳凝歌一听,这下可来了火儿——祭拜又花不了多少功夫,干甚么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花?
一怒之下,她顶撞了父亲一番。
田氏是个小女人,可也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在一旁楚楚可怜佯装求情,可实质上句句话都是在把矛头指向岳凝歌。
岳友直在这一通煽风点火下大为光火,便请了家法。只不过下手实在太重了,打得女儿昏厥了过去。
“水,水……”
师大研二女生岳凝歌穿越到这个与自己有着同名同姓缘分的岳二小姐身上,最大的感受便是浑身疼痛、口干舌燥。
这个身体的原主人竟然被自己亲爹活活打死了,岳凝歌也只能感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又开始默默忧心,怕自己将来在这个家里的日子不好过。
“姑娘醒啦!”吴妈妈凑了上来,涕泗横流地望着岳凝歌。她伸出两只粗糙的大手将岳凝歌抽起。
岳凝歌感到腰背、臀-部和大腿痛得要命,发出了“哎呀”的声音。
“姑娘哈痛啊?”吴妈妈歉疚又关切地握住了她的一双柔夷,“心蕊,快拿水!”
依旧是一口江宁土话。
岳凝歌听到吴妈妈的南方方言顿时有些发愣——怎么不是熟悉的京片子?
“小姐,水来啦!”心蕊捧着瓷杯。
岳凝歌接过了,咕咚咕咚就往嘴里灌。不知道那机器究竟是怎么搞得,她一穿越过来,喉咙都快干得冒烟了。
喝完水,岳凝歌定了定心神,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岳家二小姐的履历她在穿越前就已经搞清楚了,可是看着眼前的人和景,还是有种不可名状的陌生感。
她真的穿越了,和计划中所设计的一模一样。
岳凝歌的贴身丫鬟心蕊是个小巧玲珑的姑娘,一双三寸金莲小得像一对儿羊蹄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被裹了小脚的女孩子,忙转开视线,不忍再多看一眼。
而吴妈妈则粗手大脚、膀大腰圆的,一看便是把干活儿的好手。
“姑娘先挺挺,郎中过不了多久就到。”吴妈妈道,“我这次多掏了好些钱,托人去请的可是南京城最好的郎中。二姑娘,你别急……”
岳凝歌从她那一串难以听懂的江宁方言中依稀辨识出了几个关键字——
“南京城?请的怎么是‘南京城’最好的郎中?”
吴妈妈一怔,方道:“瞧您说的,不请咱南京城最好的郎中,难不成去请北京城最好的郎中?”
“这里是哪儿?”岳凝歌深感不妙。
“您的闺房啊!”吴妈妈和心蕊面面相觑,怀疑自家小姐被老爷打傻了。
“我是问这里是哪个城?”岳凝歌有些急躁。
“南京城……”吴妈妈感觉小姐越来越不对劲了。
岳凝歌强压住心中情绪,以“想要好好歇息”为由将心蕊和吴妈妈打发了出去,这才爆发出了一声怒吼——
“宋宇你这个骗子!”
怪不得资料上对于“岳二小姐”所在的位置语焉不详,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她怎么就忘了?这是明朝,不是别的朝代。其他朝代的六部尚书一定在京城,可明朝有俩“首都”,“尚书”“侍郎”这种官职,北京城有一套人马,南京城还有一套人马。
岳凝歌一拍脑门儿,只怪自己疏忽大意没想到这一层,学渣活该被人骗。
她感到自己被宋宇狠狠耍了一把。
“直隶”……?其实宋宇也没骗她,他只说是在“直隶”,又没说是南直隶还是北直隶。
完了完了。
岳凝歌原先还以为他们三个之中最惨的是皎皎,没想到自己现在比皎皎还惨。
再怎么说,皎皎和史哲都在同一座城市,她呢?和人家隔了十万八千里。
还说什么每个月在京城的秭归桥集合一次?怎么去?没有高铁动车和飞机的年代难道要靠走的?
而且她现在在南京,根本拿不到课题组给的生活品补给。这要是不慎来了大姨妈,卫生巾都买不来……
“宋宇,你连学妹都骗,活该单身狗一辈子!”岳凝歌用拳头砸着床,“人渣……人渣!”
正发泄着,藏于袖中的录音贝壳突然震动了起来。
“来的好,正愁找不到你!”岳凝歌愤然按下接听键,打算与罪魁祸首宋宇理论一番。
“喂?宋学长,我说你……”
“凝歌,听我说。”宋宇在通讯工具的另一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这么亲近的称呼令她没反应过来,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对宋宇的积怨与怒气。
“何皎皎那边出了点问题,原定的躯体不能用了。”宋宇公事公办的腔调中带有几分着急,想必这事情是有些棘手的。
“为什么?那她还来不来了?”岳凝歌听了,比他更急。
“来,但要先寻找到新的合适躯体。”宋宇说,“原先的那个小丫鬟被主人家发现,匆匆埋入土中,所以那具身体肯定是用不成了。”
寥寥数语,说得岳凝歌心中越来越没底了。
“可是……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岳凝歌连忙追问。
“现在还说不准,我们正……”
“喂?喂?”
宋宇的声音消失了,录音贝壳转瞬间也变成了一只平平无奇的贝壳——可能是讯号有些不稳定,他们的通话断了线。
岳凝歌只觉得自己的头顶大大地写着“完蛋了”三个字。怎么才来没一会儿就遇见了这么多波折?
正犯着愁,就听得外面吴妈妈在唤她:“二姑娘,醒醒,郎中来啦!”
正文 古代与现代
“进来吧!”岳凝歌藏好录音贝壳, 反复回味着宋宇的话, 有种天高地迥身无所安的失落感。
门一推开, 先进来的不是郎中, 而是吴妈妈和心蕊。她们二话不说便在岳凝歌床前摆了一道矮小的屏风, 连带着放下她的软烟罗床帐。
看来这古代的良家淑女真没那么好当, 都伤得如此之重了还要顾虑恁多繁文缛节。
“先生请进吧!”吴妈妈招呼道。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领着一个身形尚幼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是老郎中的徒弟, 每入闺阁出诊,老郎中总会带着她。
“迎迎呀,去瞧瞧。”老郎中道。
他的方言味儿比吴妈妈还要浓重, 岳凝歌一句都听不懂。
那名唤“迎迎”的女徒绕过屏风来察看岳凝歌的伤势,老郎中则坐在一旁等候,顺便整理自己的药箱。
“孙先生, 您喝茶。”吴妈妈欠着腰, 笑盈盈招待道。一边儿还时不时地朝岳凝歌的方向瞅瞅,似是对那女徒不甚放心。
孙郎中看出了吴妈妈心中所想, 捋了捋那烟雾般的银须, 道:“我这女徒学医也五六年了, 她的本事, 不必担心。”
“那是自然, 名师出高徒嘛……”吴妈妈赔着笑道。
岳凝歌趴在床上, 以一个不大雅观的姿势被人察看着伤势。
这心狠手辣的爹下手果真没个轻重。
方才刚穿过来时岳凝歌满脑子都是乱码以及对宋宇喷礴而出的怨恨,故而一时忽略了身上的痛感。现在淡定下来了,简直觉得屁股跟大腿处火烧火燎的疼。
“啊呦……”岳凝歌又吃痛地叫唤了一声。
原来是伤口处的血渍逐渐变干, 把衣服都黏到皮肉上去了。医女迎迎想帮她把黏在身上的衣服揭开, 这才弄痛了她。
她心生疑窦——自己真是穿越到了一个官家小姐身上么?这处境明明更像是灰姑娘的升级版!
吴妈妈听见了她的声音,忙凑上前去,满脸担忧与关切——她家二姑娘好歹是阁中的黄花大闺女,要是这就落下什么病根儿或者伤疤未免也太可惜了些。
说来说去还是怪那狠心的老爷!
迎迎查验完了伤势,与孙郎中低声交谈了一阵儿。
孙郎中点点头,大笔一挥写下两张药方,其中有内服的亦有外敷的。
吴妈妈和心蕊千恩万谢送走了孙郎中和他那女徒,回过头来就开始安抚躺在床上的岳凝歌。哦不,是趴在床上。她身后全是伤,要么侧卧,要么趴着,总之不能挺尸状地躺着,怕压到伤口。
“二姑娘莫要怕,听说这孙老郎中有两下子。咱们用了他的药,保准好得快!”吴妈妈道,她又吩咐心蕊:“快些按着方子抓药去,别心疼钱,咱们有钱。”
岳凝歌听了,感觉自己并没有怎么被安慰到,反而开始怀疑“咱们有钱”这句话是不是在欲盖弥彰了。难道说这早年丧母的岳二小姐生活居然艰苦到被自己亲爹和后妈克扣?
“吴妈妈,我不怕,你放心吧……”她向一直在忙里忙外照顾她的吴妈妈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
吴妈妈粗糙又温暖的大手抚了抚她的肩膀,嘴里面喃喃唱起了古拙而婉转的南方民谣,像是在哄一个半夜梦靥的小孩子。这一系列的动作顿时让岳凝歌感到了母亲般的关怀,因“人生地不熟”而产生的焦躁情绪也得到了抚慰。
“乖孩子,听吴妈说……”她柔声道。
岳凝歌趴在那儿,安静得像只小猫。渐渐地,她发现只要自己仔细听还是能听懂不少吴妈妈所讲的江宁话的。
没有别人的时候,吴妈妈唤她作“孩子”,而非“二姑娘”。
“孩子,你今年都十八啦,是个大姑娘了……这副风风火火的性子可要收敛些了,不然可就真的嫁不出去啦!”
岳凝歌双颊一红。可不是么,这具身体的年龄十八了。十八岁啊……这把年纪早就把明代妇女的平均初婚年龄远远甩在后头,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尽管在现代,23岁的她连初恋都还没送出去。
古代和现代的差别就是如此之大。
想必是因为原本的岳二小姐脾气不大好所以嫁不出去,这才加剧了“亲爹不疼、后娘不爱”的窘境?
也许吧。
“吴妈知道你心里苦,不喜欢这个家。可你若真是想离开这儿,就不该再这么和他们对着干啦!”吴妈妈语重心长道,“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再熬一熬,熬到赶快出嫁,等嫁去个好人家不就能离不想见的人远远的了吗?”
“嗯……”她不知该怎么附和,只能“嗯”一声。
吴妈妈摸摸她的脑袋,似是有交代不完的话。
岳凝歌佯装打了个哈欠,吴妈只以为是她困了,便道:“你先歇着吧,好孩子。等药来了我再叫你。千万记住吴妈妈的话,记住这一回的教训……”
养病的日子百无聊赖,多数时候她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用固定的姿势趴在床上,一会儿玩玩自己的手指,一会儿揪揪自己的头发。
心蕊来的时候,偶尔能同她聊两句。
可是毕竟相差了好几百年,她们的许多观念都大不相同,并不见得能聊得到一块去。
吃了若干天很苦的药,养了若干天伤,岳凝歌简直怀疑起人生来了。
或许收集资料这种事儿根本就不该给女生干?毕竟古代良家女子出门的机会那么少,往闺阁里一锁就是寂寥的一生,哪儿来那么多的机会走南闯北、俯仰生息,收集课题所需的一手史料?
“唉……”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扭了扭腰身,似乎感觉没有前些日子那么疼了。静养果真是最有用的。
岳凝歌吃力地换了个姿势。
自打上次和宋宇的通话断了线,录音贝壳就再也没震动起来过。虽说第一个月是用来适应古代生活的,课题组并没有下达什么任务,可就算组织不来联络她,她也该主动靠近靠近组织才是。
这么想着,岳凝歌拿出了录音贝壳,打算汇报一下近日以来的生活。只是不知道这次的讯号好不好,贝壳那头的师大研究所能不能收到。
“滴”,她按下了按钮。
“我是第三课题小组资料收集任务组的领队,岳凝歌。”短短一个自我介绍,竟让她鼻头有些酸:“最近暂无任务,适应情况良好,只是无法与何皎皎、史哲会面。明朝……明朝的屋子比想象中的还要矮、还要小,这里人讲的方言很难听懂。不过……他们说得慢的时候,我还是能听懂大多数的。”
汇报本来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可是岳凝歌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资料需要汇报,她只是想抓住与原先生活的唯一联系,哪怕是多让她说几句话也好。
“晚明的南京还没有‘鸭血粉丝汤’呢!只有鸭血汤……还有啊,这里的女人头发都很长,身高的话,应该是比现代人低一些吧?”她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其他的了,只好悻悻然道:“其他……就没什么了,汇报完毕。”
谁知贝壳另一头有了回音。
“收到。”
“哎?居然有智能回复?”岳凝歌一愣,“不过也回复得太敷衍了吧……”
贝壳那头安静了片刻,又发出了声音:“不是智能回复,我是宋宇。”
岳凝歌这下吓得手一抖,险些将录音贝壳摔在地上。
“不是……学长,听我说啊……”
岳凝歌的心在咆哮,这下算是百口莫辩了——敷衍?她这个学渣居然说宋宇敷衍?天呐……
这个课题组的大BOSS虽然是朱教授,可谁都知道宋宇才是主管具体事务的一把手。平时都只有这些资质平平的研究生们被大学霸宋博士教训,哪儿还轮得到她说宋宇“敷衍”。
“没事。”宋宇淡淡道。
“那个……学长……”纵使她联系到的是凶巴巴的扑克脸大魔王宋宇,也有种遇见了亲人的感觉。
“在,怎么了?”他的音调柔和了些。
岳凝歌刹那间有些受宠若惊。想想他以往趾高气昂睥睨芸芸学渣的样子,确实和现在的态度有点差别。
“那个……皎皎找到合适的身体了吗?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岳凝歌怯生生问道。
“时间太短,还没找到。”宋宇说,“不过她肯定会过去的。”
“好吧……谢谢学长了。”
通话结束。
“时间不短啊……都好几天了……还没找到么?”岳凝歌自语道。
等等,她发现自己好像忽视了一件事——两个时空的时间流速是不同的,这里的一年仅仅相当于他们那个时空的一个小时。
岳凝歌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一年等于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对于宋宇而言,上次的通话与这次通话的间隔连一分钟都不到。
她暗自庆幸着他没有在电话里劈头盖脸直接骂她一顿。方才的通话,可真是“危险”。
正文 哥哥与闺蜜
岳凝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点害怕宋宇的呢?
她想了想, 大概全系的学弟学妹都害怕他, 这就好像是他们历史系的风俗似的。不过她自己对这个人的“敬畏之心”可绝不是入乡随俗, 而是确确实实的有据可考。
犹记得研一那年, 朱教授去国外访问, 宋宇作为他手下的“大弟子”便帮着带了他们一个月的专业课程。
有一天上课, 他提到明中期一个贪官转移赃款的案例。那贪官本想将十来辆马车的金银悄然运回老家, 谁知由于金银数量庞大而太过招摇,最终给人盯上,半道儿上就被绿林洗劫一空了。
当时岳凝歌坐在底下小声嘟囔了句:“行贿的用宝钞就好了……”
宋宇可能是长了双顺风耳, 他停止了授课,幽幽望向岳凝歌,小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就算你没什么专业水准, 至少也该拥有点儿一个正常中国成年人都该有的历史常识。”他看她的目光太犀利, 就仿佛她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里暗藏着一个秘密口令,那口令能触动宋宇身上某个开启攻击技能的按钮。
据目击的同学说, 当时岳凝歌的表情活像是见了鬼。
好嘛, “用宝钞”那种说法是显得有失专业水准了些, 可他也犯不着这么不留情面吧?
从那以后, 岳凝歌再见到那个一身休闲西装、手拎电脑包的身影, 都会绕道走, 走得越远越好。
而现在,她甚至有点怀念原来的日子。
孤军奋战的滋味儿不好受,与这个相比, 她宁可再听宋宇给她上一年的专业课。
“把这些绿豆饼给小歌儿, 我就不进去了。”一个男声从门外传来,将岳凝歌的思绪从回忆拉扯回了现实。
“您就进来瞧瞧吧,二姑娘她想见您呢!”是吴妈。
“不了不了,二妹妹的脾气我晓得,她面皮薄,被父亲罚了之后肯定不愿意再见人。”
这男子是谁?光凭温和悦耳的声音便令岳凝歌对他颇有好感。
岳凝歌脑袋转了转,回想起穿越前看过的资料。
岳二小姐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哥哥,是岳家的长子,名唤“岳湄”。想必正是他了。
“太好了……”她心中暗喜,感到自己战壕里又多了一位战友。
“哥哥,快进来,我愿意见你!”她冲门外喊道。
“二妹妹?”岳湄有些讶异。
“二姑娘自己都这么说了,湄大爷,您就进去吧!”吴妈妈道。
岳湄是个清秀的年轻人,虽说谈不上容资有多么出众,可那张白静静的脸令人一看便知他是个读书人。
“二姑娘,湄大爷来看你啦,还带了你最爱吃的绿豆饼!”吴妈妈笑道。
“小歌儿,你身上可大好了?”岳湄立于她床前。岳凝歌看得出他是真心心疼这个妹妹的。
“好多啦,不疼啦……”她扯出一抹甜笑。没想到她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男子竟然是哥哥。
独生子女“独”惯了,有个哥哥也不错。
“二姑娘和大爷先说着体己话儿,我就先出去了。”吴妈妈道。
门吱呀一声关上,屋里就只剩下这兄妹俩了。
岳湄不过弱冠之年,要是放到现代的话,指定还在大学的象牙塔里傻乐着呢。可看他这副眉眼,多少透露出些这个年纪的官家子弟不该有的忧虑来。
古人的孩子早当家么?不,岳凝歌更觉得这是因为“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小歌儿,是哥哥不好,没能护住你……”岳湄说着说着,眼眶竟有些发红。
岳凝歌赧然。作为一个研二老学姐,看着二十岁的小鲜肉在自己面前痛陈作为哥哥的失责,心中的感觉还真是有些特别。
“啊呀,这不能怪哥哥,主要还是我的错嘛……”她拍拍“哥哥”岳湄的肩膀,权当是在安抚他的自责。
“小歌儿啊,哥哥想过了……”他的表情突然有些异样,说话也吞吞吐吐的。
“哥哥有什么只管说出来便是。”岳凝歌道。
“我那同窗……金家三郎,你可还记得?”岳湄白净的两颊忽而变得绯红,“他向我问过你的状况,你若是瞧他还顺眼,不如……”
岳凝歌哭笑不得:“不如嫁给他,然后就能离开这个家啦?”
古代人在这方面的想法不难猜,他和吴妈妈大概是想到同一处去了。
岳湄显然是没想到自己待字闺中的妹妹会有这般直接,他先是一怔,而后呆萌地点点头。
他不勇敢,但很善良。岳凝歌很感激自己从宋宇手中抽过如此一副烂牌的同时居然还能有吴妈妈、岳湄这样的人伴在左右。这么看来,现在的处境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哥哥,我知你是为我好,可用嫁人的方式离开这里只能是一种逃避。而我,不要逃。”岳凝歌真诚地说。
“唉……”岳湄长长叹了口气,“我们的小歌儿长大了,懂事了。倒是我,堂堂须眉,竟不若尔裙钗……”
岳凝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开始打哈哈:“还不都是因为哥哥教导得好么?”
岳湄涩涩一笑,垂下头去。
岳凝歌又扭扭四肢——自打穿越而来,这么多天她居然都没能踏出这间小屋子,整日像只树懒似的扑在床上养伤,养得她简直要得肌无力。若是岳湄愿意带她出去……岂不妙哉?
“嘿嘿,哥哥……”
“怎么了?”岳湄不解地看着她谄媚的笑。
“你能不能……带我出门透透气啊?”
岳湄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这就急着下地走动了?”
岳凝歌忙站起来,转了个圈——虽然还是有点痛,可为了自由,也只能忍一忍了!
“哥哥你看,我都能自由行动啦!”
岳湄将信将疑,还是服了软:“既然如此,就让心蕊掺着你去园子里走动走动吧,园里的绣球花开得正好呢。”
果真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岳湄显然是将“透气”二字理解作了“去家里后院儿逛一逛”。
岳凝歌眨眨眼睛,对哥哥道:“不去逛园子,是去街上逛……”
“要出门去?”岳湄两道眉毛齐齐往高里抬了抬,“你这闺女心也忒野了些……爹爹调职北京在即,阖府上下都忙着打理物什呢,这节骨眼儿上……小歌儿,你就莫要再添乱啦!”
“调职?去北京?”这下轮到岳凝歌惊讶了。
“怎么……你这粗心眼儿的又忘记了不成?”岳湄被她一脸冏相逗得莞尔,“爹爹半个月后就要调去京城赴任了,你这小懒鬼该不会是还没开始张罗着收拾吧?也对,你一直靠吴妈。”
调职去北京!
天晓得她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心情是多么的激动。
看来宋宇还是给她留了条活路的。心思缜密如他,定是把所有情况都调查清楚了才令她穿越到这岳二小姐身上的。可该死的是,他为什么不跟她讲清楚岳友直会去京城呢?害她过了这么多天心若浮萍的不安日子。
岳凝歌想了想,可能原因只有一个——宋宇不屑和学渣多说话吧。
兄妹俩聊了好一会儿,岳湄的话让岳凝歌知道了许多这个家里的情况。
“咚咚咚”……
一阵叩门声响起。
岳凝歌只当是吴妈妈,便不假思索应了声“进来”。
“凝歌啊……呃,岳家哥哥……也在呢?”是一清脆婉转的女声。
这是谁?
进门的是一位妙龄女子,身形娉婷袅娜,便像是从那工笔画上走出来的人。轻施淡妆,明眸皓齿,年岁虽不大可举止之间别有一番风流态度。
是她的姐妹?
想必不会。岳二小姐的大姐早已出嫁,同父异母的妹妹岳凝安乃是续弦夫人田氏所出,不会和她勤走动。
更重要的是那小美女唤岳湄“岳家哥哥”,也就是说她必然不是岳家人了……
岳凝歌大胆地猜测,这位便是她的闺塾师,江氏若仪。
所谓“闺塾师”,听上去挺高大上,实际上也不过是女儿家们的小打小闹。未出阁的小姐们常赶赶时髦,央家人为自己请位家庭教师,而这样的角色一般也是女性。不过闺塾师的第一要务大抵不是“传道授业解惑”,而是陪这些大小姐解个闷儿,成为她们未出嫁前空虚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社交与陪伴。
江父和岳友直交情甚笃,有着同窗、同年、同僚之谊。故而贤良淑德、锦心绣口的江家小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岳凝歌闺塾师的不二选择——尽管江若仪还比她小了一两岁。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岳湄和江若仪谁都不再开口讲一句话。
半晌,江若仪才羞答答地挤出了一句:“凝歌,你身子如何了?”眼睛却直勾勾望向地面,并不向岳氏兄妹的方向瞅。
“好多了,莫要担心……”岳凝歌干笑道。再看一眼自己身旁缄默不语的哥哥——只见岳湄的目光一直没从江若仪的身上移开过,两片嘴唇也不自觉地抿了起来,昭示着他的紧张。
岳凝歌又不蠢,虽然她是个单身了二十三年之久的怪学姐,可好歹不瞎。这一副郎有情妹有意又彼此抹不开面子的样子,就是需要旁人来推波助澜一把。
唉……古人谈恋爱就是磨磨唧唧。这要放到现代,就像史哲那种人,一窥出半点暧昧的苗头,就会像食肉动物闻到了血腥似的,早就扑上去牵小手说情话了。
“哥哥,你看……我和若仪平日里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最多就是彼此走动走动,早就憋坏了。况且爹爹马上要带咱们去北京,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南京老家,若是不趁着临走前多看看,凝歌肯定会抱憾终生的!”岳凝歌言辞恳切,“反正若仪也来了,不如就带我们一同出去散散心吧……咱们三个一起多好玩。哥哥,求你啦!”
“这……”岳湄憋红了脸,他这妹妹向来只爱胡搅蛮缠,这样的柔声恳求还是头一遭,令他不忍直接拒绝。
“你这丫头,自己贪玩儿还扯上江家妹妹……”岳湄温吞吞道。
谁知江若仪说了句令他始料未及的话:“湄哥哥,要不……你就允了小歌儿吧?”
正文 谎言与助攻
这就对了!
处在这个年纪的男男女女, 有几个是真的心若止水甘于困囿在自家斗室之中的?怕是都想出去看看, 只不过羞于开口罢了。
“哥哥, 你看……”岳凝歌笑嘻嘻望着岳湄。
“这……”岳湄吞了口唾沫, 犹豫再三才道:“好罢, 好罢……”
对于岳凝歌来说, 这是件一举两得的事情。一方面满足了她出门逛逛的愿望, 另一方面也帮岳湄和江若仪多争取了些相处的时间。
不过还有一件事要放在心上——避开吴妈妈!
岳二小姐在吴妈妈眼里本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存在,性子毛毛躁躁,十八岁还嫁不出去。若是让她知道了在这个当口岳凝歌要出门闲逛, 而且还要带上人家温良恭俭让的江家小姐,指不定又要数落她多久。
为了来之不易的自由,她也要能避则避——虽然这样总令岳凝歌觉得不大对得住苦口婆心的吴妈妈。
岳家的宅邸还真是大。
在所有南方园林中, 岳凝歌只去过苏州的拙政园和南京的瞻园, 那还是在现代的时候。真不巧,一次是五一去的, 一次是十一去的, 都赶上旅游旺季, 从售票处到安全出口哪儿哪儿都是人。
这一趟园子里只有他们三人, 岳凝歌反倒觉得有些不习惯。
不过转念一想:搁到原来, 这种地方也是要花几百块买票才能进来的, 如今她可以在这里独享美景,倒也乐得快活!
想必这便是“收集资料”任务组为数不多的福利之一了——人嘛,总要想开点, 如今落到这步田地, 也权当是学校出钱公费旅游一趟了。她还比史哲跟何皎皎多在南京城晃悠了一圈,瞧瞧,多值当。
毋庸讳言,岳府的模样正是典型的南方园林,与她曾见过的那两座十分相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曲水幽林,假山木石,亭台轩榭,样样不少。一条条曲径和一座座小桥将本就不小的院落隔成了若干个独立的空间,要走出去,不免一通弯弯绕。
身为文科生的她无法说出园林中的一草一木哪里很和谐,哪里构造精致,可是角角落落确实都能入画。
纵21世纪的旅游景点能恢复南方园林的陈设布置、葱茏蓊郁,也复原不了那股空灵气质的万一。
岳湄一个人走在前面,岳凝歌和江若仪走在后。
路过小池塘时,岳凝歌将头向前一探,看了看水中的倒影——岳二小姐的小圆脸还是挺和她眼缘的。
池中几只肥硕的锦鲤以为是有人要来喂食,纷纷凑了上来,令半边池水变成了“满江红”。
江若仪莲步轻移伴在她身旁,轻声道:“小歌儿,你今天怎么唤我‘若仪’了?”
岳凝歌一愣:“怎……怎么?”
难道是称呼上露馅了?
“你平时不都唤我‘阿仪’的嘛……?”
“唉……”岳凝歌叹道,“行,‘阿仪’……阿姨就阿姨吧。”
三人走了许久才走出岳家的大门。
转了这一圈下来,岳凝歌心中感慨万分——这可是晚明,连崇祯皇帝和周皇后都要穿旧衣裳的晚明,无数老百姓吃不起饭才被逼着揭竿而起、落草为寇的晚明,一个南京官员的宅子可以建得如此土豪,这基尼系数……简直不能更大了。
由于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街上便远没有岳凝歌想象中的那般热闹。人和商铺的密度大概比《南都繁会图》上缩水了三分之一。
“两位妹妹想去哪里?”岳湄还是很绅士的,先问了她们。
“若仪无甚要求。”江若仪道。
“哪儿吃的东西多些?”岳凝歌就是想来尝尝明朝时候无添加剂、纯天然的美食。不过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研究明史的人不应该问别人这种问题吧……
岳湄一笑:“从斗门桥到三山街,有不少果子行和糖食铺子,我们就去那里可好?”
“嗯!”岳凝歌欣然应允。
三山街啊……她只记得自己刚上大学时去南京旅游就到过那个地方,别的都没什么印象了,就是那个站名叫作“三山街”的地铁站实在是太挤了。
一路走来,岳凝歌眼观四周。
南京地处江南,商业繁华。虽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市陈珠玑,户列罗绮”,可街头叫卖的货郎、道路两端林立的丝绸牙行皆渲染出一阵热闹劲儿来,比古装戏里的场景不差——唯有一点不同,这里的楼宇都很低。
现在是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而朱明覆灭于1644。
若非看见偶尔流窜于市井的行乞者、流浪汉们,岳凝歌真的不敢想象在19年之后,这里的一切都将大变一副模样,沦陷“鞑虏”的铁蹄之下。
她抬眼望望身旁的一对男女——一个顾盼娇羞,眼眸低垂;一个肢体僵硬,走路顺拐。
哎……说好出来是为了逛街散心的,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一丝丝尴尬?
看样子是时候撤离现场,给他们点单独相处的空间了。
“我,我走不动了……”她一脸委屈地望向江若仪。
江若仪忙关切道:“是不是身上的伤又疼开了?”
岳凝歌点了点头。
岳湄回头一望才发现妹妹的异样,忙凑上来询问。却听得岳凝歌道:“我的伤口疼,想歇歇。可是刚才走过去一个卖凉糕的,又好想要吃……哥哥,阿仪,你们能帮我买回来吗?我在这儿等着。”
“那小贩走去哪儿了?”岳湄问道。
“那边。”她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岳湄向来顺着妹妹,便道:“知了,你们且在这儿歇歇,我去追那小贩。”
“有劳湄哥哥了。”江若仪软糯的声音清甜无比,一口吴侬软语更是显现出别样的温柔。
她显然是怕岳凝歌一个人孤单,便想留下来陪她。
待岳湄走出好远,岳凝歌方装作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慌忙道:“糟了阿仪,哥哥他……身上好像没带钱!”
“啊?”江若仪一惊,微启那小巧的双唇:“我这儿有,那我给他送去……小歌儿你在这儿先等等。”
帮哥哥打助攻也是挺累,至少扯谎的能力需要过硬。
岳凝歌长舒一口气——终于把他们两个骗得走到一块儿去了。
袖中的贝壳突然震了震,可能是课题组又有新信息要告知了。
她蓦地有点想念那个平淡中带有些高傲和不屑的声音,可是她所在的地方商铺密集,人也不少,在这么多古人的众目睽睽之下使用高科技产品无疑太拉风了些。
想了想,岳凝歌还是压抑住了自己心中的小荡漾,朝人员稀少的拱桥旁边跑去。
“哎呦……”慌乱之中,她仿佛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松江布长袍,一副典型的明代书生模样。
他看向岳凝歌。
“对不住,不小心撞了您……”她向那人道歉,“那个……是我的……”
红石落在了那书生的脚边。这东西不能丢,它是他们在这个时空赖以生存的能量之源,若是失去,这具借来的躯体便会渐渐枯萎凋零,后果不堪设想。
书生拈起红石,放在手中掂量了片刻。
岳凝歌有些着急:“可以将它给我了吗?那东西很重要,多谢……”
书生将红石递上前去,岳凝歌亦伸手去拿。
她冲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人嘴角也微微上扬,眯起眼睛睨着她。这副神情总让岳凝歌觉得哪里不对。
书生的手碰到岳凝歌的手时并没有直接将红石给她,而是在她白嫩嫩的小手上摸了一把,又念念不舍地蹭了几下。
这是被一个古代人揩油了?
岳凝歌感到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看着那个油腻的笑和暧昧不明的眼神,只欲作呕。
她抢过红石,一把推开那人,便向远处奔去。
奔跑的时候,她突然理解了这个世界的危险。至少,这里并没有比现代安全那么多。
那人把她当成什么了?她只是掉了一块红石,又不是从窗子口掉下一根杆子等着有心人去捡。
录音贝壳再度震动起来。
“喂?学长……”岳凝歌声音里带了些哭腔。
“什么学长?我是史哲。师姐,你怎么了……?”
“史哲?”
“怎么,失望啦?”
“不是不是。”岳凝歌忙矢口否认,“我原来还以为这玩意儿只有和课题组通话的功能,没想到还能相互呼叫。”
史哲笑道:“一看就是没好好研究过。这玩意儿的功能强大着呢。”
是了是了,她不仅学习渣,而且还是个电子设备盲,也没什么社会经验。
岳凝歌抬头望望天,这才发觉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生存技能基本为零,甚至比同为学术渣的史哲差远了。
“凝歌姐,你现在还在南京吧?”
“是啊,不过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去北京和你们汇合了。”岳凝歌道。
“嗯,等着你。”史哲说,“对了,你知道我在京城遇见了谁么?”
“皎皎?”岳凝歌时刻挂牵着她的小学妹。
“不是,皎皎的下落尚且不明。不过我碰见了李翊学长。”
李翊,不就是那个受时空机器的bug连累,从隆庆年间一直等到了现在的学长么?
“他现在……还好么?”她简直不敢想象李翊的境况。而且他在明朝待了这么多年还一直不老不死不灭,真的不会被当做怪物抓起来么?
贝壳那端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好,好的很呢。他刚穿过来时闲着无聊就在京城开了间酒馆,现在那已经是百年老店了。我打算加盟他。”
“那太好了。”岳凝歌道。她打心眼儿里有点羡慕史哲,这家伙看样子适应得不错,都开始筹划着做些小买卖了。可自己呢,出一趟门都如此艰难,连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没有。
史哲似是听出了岳凝歌的语气有些不对,便道:“唉,学姐……你说宋宇那个精英主义直男癌真他奶奶的脑子有病,把我那么可爱的学姐扔到南京去了,也太不知道怜香惜玉了。”
“噗……这也是课题需要……他可能也没别的办法了吧。”岳凝歌被他的插科打诨逗笑了,“精英主义直男癌”这个词简直太能高度概括宋宇了。
“什么嘛,别替他说话。”史哲见学姐终于被哄开心了,再接再厉道:“宋宇那种人,学什么史学呀,他就应该去学土木。”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又土又木呗。”
“好啦好啦,你小心他在那一头监听咱们的通话!”她吓唬他道。
“那又怎么样,只要能搏师姐一笑,宋boss就算是把我发配到旧石器时代我也认了!”
脸、钱、嘴这三样东西,曾是史哲的三样把妹利器。果然,他这张能说会道的嘴一出马,就将岳凝歌心头的阴霾荡去了不少。
“谢谢啊……”她瓮声瓮气地道了声谢,感谢他愿意给自己带来一点安慰。
“没事儿。”史哲流露出鲜有的一本正经来,“有事了就联系我,你自己也多保重,遇见事情机灵点儿。咱们北京见。”
“嗯,北京见。”
岳凝歌按下了挂断键之后,才发觉方才怪怪的——仿佛她不是那个不靠谱学弟的学姐,史哲反倒成了她的学长似的。
“小歌儿,小歌儿!”岳湄和江若仪从远处跑来。
“哥哥,阿仪……”她迅速切换到了“第二人格”,将录音贝壳收入袖中。
正文 盛世与衰微
“一个人在这里蹲着做什么?快起来。”岳湄皱皱眉, 上前来将岳凝歌扶起。
江若仪的脸红扑扑的, 不知是因为方才走得太快, 还是因为靠得离岳湄太近。
“我们没找到卖凉糕的, 不过给你带了红枣糕。快吃, 别放凉了。”岳湄道。
“谢谢哥哥。”岳凝歌笑道。
岳湄担忧岳凝歌的身体, 便没敢带她们走太多路, 而是随意逛了逛之后选了间酒馆请她们二人用晚膳。
“这间馆子不错,里头的河鲜口感好极了,我常常来。”岳湄道, “这里的几个掌勺人皆是从浙西请来的名厨,手艺很是了得。”
虽说他说的时候是如此轻描淡写,可是岳凝歌心里也清楚, 这间馆子的消费门槛一定不会低。
古代没有电, 就算是酒馆的堂内点了再多灯烛,也还是有种昏暗的感觉。就像是使用了带有怀旧效果的相机滤镜。
店里小二见他们打扮光鲜, 便知是贵客降临, 连忙弓着腰赶上来招呼。
“烟花门巷多阴险, 红粉骷髅非誓言……锦屏空把青春见, 百岁流光箭离弦……”
甫一进门, 岳凝歌便听见“咿咿呀呀”的浅吟低唱声。
抬眼看去, 原来是一个身材娇小的伶人正在几位男子的桌前低声唱起弋阳腔的《绣襦记》。那声音细极了,像是绣花针孔内穿过的绣线,在这暧昧不明的光影气氛当中更添了一抹金粉色。
“烟花门巷多阴险, 红粉骷髅非誓言”——岳凝歌听得浑身一抖, 这不正是盛世衰微的最好写照么?这些个身处局中的晚明士人们尚且不知,总有一天,唱词中的预言都会一语成谶。
她摇摇头,暗忖: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我只是来完成朱教授和宋boss的任务的,干嘛非要“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呢!
三人围在一桌坐了下来。
岳湄信口吩咐店家去做了几道菜,看他那驾轻就熟的模样,岳凝歌完全有理由坚信这副白嫩乖巧的“小鲜肉”外表下,藏着一颗“比城里人还会玩儿”的灵魂。
江若仪倒是极好伺候,对于吃什么、去哪儿玩儿,她总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还有鹅肉哎!”岳凝歌叹道。
在明初,鹅肉这种食物还真不是你想吃,想吃就能吃的。须得在一定场合,一定品级以上的人才能大快朵颐。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是礼崩乐坏的晚明,就顿时理解了。
“想吃了点来便是。”岳湄温顺地笑道。
“多谢哥哥!”岳凝歌连连称谢。有个干啥都“不差钱儿”的哥哥,消费体验便一下子得到了飞一般的满足。比起吃回高档法餐还要算计半天的现代来,这也算是她穿越到晚明的意外之喜了。
他们只有三人,可也点足了三荤三素。
岳凝歌尝了一口她最想吃的鹅肉,在嘴里砸吧砸吧,却吃不出这是什么味儿。
“好淡……”她道。
“不假,江浙一带的菜式,大多以清淡著名。”岳湄道,“调料的味道重了,便会掩盖掉食材原有的味道,实非好的做法。而世人之所以说‘庖厨之精,江左甲于天下’,便是因为这里的做法既精细,又能极大程度上保留食材的特点。”
江若仪点了点头。
岳凝歌对这番道理亦深以为然,只是对她这样一个整日无辣不欢、视火锅底汤为白水的人而言,这道菜简直就像是清水煮鹅,无甚味道。
再想一想那些年她躲在被窝里咽着口水熬夜看过的古代美食文,顿时觉得现实和文学创作……那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面对着满桌的菜肴,岳凝歌下筷子的频率却极为缓慢,眼光一直凝滞在酒馆外伫立着的几名女子身上。
“小歌儿,怎么不吃?可是饭菜不和胃口?”岳湄问道。
“不是不是……”岳凝歌摆了摆手,“我是在看那边。外面那几个姑娘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也不像是在等人呀……”
她们便像是几尊蜡像一般,纹丝不动。脸上涂得跟面人一样白,妆容略显夸张。走过她们身旁时能闻道阵阵劣质的脂粉香。
“她们……咳咳……”岳湄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江若仪的脸也比原来更红了……
难道是……?
岳凝歌已猜到了几分。
“先吃些东西吧。”岳湄道。
三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间或聊几句。最终,桌上的菜肴还是剩了大半。
天色将暮,他们也该回去了。
临走时岳湄撂下些钱,吩咐酒楼的伙计给门外的几名女子沏壶热茶。女子们见了,纷纷向他们一行欠身行礼,表示感谢。
不假,她们是些“土/娼”,在茶馆酒肆门口待着,正是为了招徕些客人讨生活。若是没人将她们领走,她们便会接着等,瑟缩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夜晚。
岳凝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林语堂先生,您老人家不是说“妓/女就是中国古代解放了的女性”吗?可看这状况,莫说是解放了,怕是抗战的八年还没挨过去呢。
岳凝歌心中默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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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溜出去的事果真还是让吴妈妈给撞破了,给了岳凝歌好一通语重心长的数落。
吴妈妈的江宁土话说快了,听上去就像是那屋檐下的燕子,说来说去也都只有一个终极主题——就是认为岳凝歌身为一个大家闺秀性子如此野,真是嫁途堪虑。
她一面责怪着岳凝歌,一面还关切着她的身体状况。
挨完了这顿充满关怀的唠叨,岳凝歌方能入睡。
可能是由于这一日奔波太多的缘故,岳凝歌睡得很沉。
胸口的红石闪烁了几下,在暗夜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赵博士,您看看,我们课题组的组员和这具古代的躯体适应得究竟如何?”一个身穿卡其色短西装外套的瘦高男子出现在了熟睡的岳凝歌的床前,那人肩宽腰细,隐约有些肌肉,身材似乎不错。头发长短适度,鼻子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不说话的时候气质颇有几分儒雅,可言谈之间总有股挥之不去的疏离感。甚至是……高傲劲儿。
他这副装扮与周遭古色古香的一切简直是两种画风。
赵博士掂起岳凝歌软绵绵的小胳膊,东瞅瞅,西瞧瞧。又拿出一个像听诊器般的玩意儿,放在她胸口探了探。思忖良久,才谨慎地开口:“依目前的状况来看,还算稳定。”
“稳定么?那就好。”宋宇道。
“宋博士,其实你不必这么担心。现在的技术虽然还没那么成熟,可也不至于连这点时间都维持不了。反倒是我们这样的真身穿越比较不安全。”
是的,穿失败了就要变成第二个李翊了。
宋宇笑了笑,没多解释,只说:“谢谢你陪我跑这一趟,赵博士。”
“没什么,职责所在。”
宋宇瞅瞅岳凝歌,想不到她竟睡得如此之死,旁边多了两个大活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这丫头的心,简直比太平洋还要宽。
宋宇从手包中掏出几粒大白兔奶糖,放在了岳凝歌床头。
“我们走吧。”他说。
“嗯。”赵博士点了点头。
一阵微弱的亮光将他们二人包裹了起来,他们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岳凝歌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宋宇过来了,还在她面前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夸她与现在的躯体融合得不错。
那声音也太真实了,就像是从耳边传来的一般。
岳凝歌摸摸胸口的红石,总觉得它有些发烫。
“什么玩意儿……”她在床上懒散地打了个滚儿,脑袋却突然被异物硌到了。
仔细一瞧……
“大白兔!”她委实一惊。
这个时代怎么会有大白兔奶糖?
难道说……宋宇真的来过,还给她留下了这个?如果真是这样,就不难解释红石为什么会发烫了。
岳凝歌不太敢相信,但好像并没有别的可能了。
看来那不是梦,而是事实。
岳凝歌喃喃自语道:“宋boss啊宋boss,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大魔王宋宇吗?”
尽管嘴上这么说,可她心里还是涌上一抹甜——毕竟,这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
用完了午膳又度过了一个懒散的下午,岳凝歌本以为这一天又要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却没想到晚膳前吴妈妈和心蕊赶了过来,二话不说便要替她梳妆打扮。
“吴妈妈,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老爷和姓田的要姑娘一同去吃饭呢,家里来客了。”吴妈妈一心向着岳家那早逝的原配、岳凝歌的生母王夫人,故而在人后都只唤田氏“姓田的”。
“客人?什么客人?”
“二姑娘去了就知道,客人也姓田。”吴妈对田家人的态度很是不屑。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田夫人的侄女——田盼儿。
席上坐着的,有一家之主岳友直,现任的当家主母田夫人,以及她的一儿一女岳清、岳凝安,还有就是那位田盼儿了。
好大的阵仗。
田氏长着一副小女人的嘴脸,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岳友直则是一位四方脸的、极喜欢正襟危坐端着架子的中年知识分子兼老干部。莫要说,他们二人还真是有点夫妻相。
亲爹和后妈都在眼前,岳凝歌不是不知道要如何称呼他们,只是太难启齿了些。
正文 同志与敌人
在古人看来, 三四十岁能保养成田夫人这样就已经不错了。可是在岳凝歌眼中, 田氏多少是有些俗艳的。
“父亲, 田夫人。”她颔了颔首, 就当是仁至义尽的礼节了。本来么, 在现代家庭中被父母爷爷奶奶祖父祖母一大家子宠着的独生女, 要在并不疼自己的爹和心肠实在不怎么纯良的继母面前服软, 的确是一件很令她十分不适的事。
岳友直眼皮耷拉着,一副老态。眼珠子不转动的时候,简直令人怀疑他已经睡着了。
等待了须臾, 他方才用自己浑浊的双眼乜了长女岳凝歌一下,说了一个“坐”字。
岳凝歌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没再做声。
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皮肤发黑还满是皱纹的“老树精”在不久之前将自己这具身体的本主打得昏死过去, 岳凝歌念及此, 更不愿多看他一眼了。想必这位尚书大人岳友直打根儿上起就是位刻薄寡恩的狠厉主儿。
田氏娇笑两声,为岳老爷斟上酒, 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湄儿呢, 怎么还不来?”
“夫人怎么给忘了?湄大爷今儿给同窗的老父祝寿去啦!”一旁伺候膳食的老嬷嬷接过了话茬儿。
“嗨……还真是忘记了。”田氏笑道, “不过也无妨, 盼儿这回留下的时间可长, 不愁没机会一起用饭。”
听这话的意思, 田氏还想撮合岳湄和田盼儿不成?怪不得岳湄今天缺席,十有八九是故意的。谁让人家心里早就有了江若仪呢?
田氏在岳凝歌心中的形象分又哗哗地跌了不少。
岳家不过是看上去十分沉闷古板罢了,不过可以看得出, 这儿的规矩实际上还是很稀松的。
也亏得是这样, 不然岳凝歌可就真的无法自处了。
岳友直动了第一筷子,其他人方才开始行动。
岳凝歌总感觉冥冥之中有道目光在盯着她……
岳老爷左手边坐的是姨太太郭氏,右手边是田夫人。田夫人右边依次坐着一个小男孩和两个女孩。
那个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男孩儿便是田夫人的儿子岳清无疑,而两个女孩当中,有一个是田氏的女儿、岳凝歌同父异母的妹妹岳凝安,另一个应当是传说中的“客人”田盼儿了。
可她们究竟哪个是岳凝安、哪个是田盼儿呢?岳凝歌就委实不知了——毕竟穿越之前看的资料册上又没有他们的画像。
那道看向她的目光正是由两个女孩中的一位投来的。
或许是屁股决定脑袋的缘故,加上岳凝歌对“岳二小姐”这个角色的代入感挺强,故而她心中对田氏以及和她相关的人都有些排斥感。
什么岳凝安、田盼儿……大抵都不是些省油的灯。还“盼儿”?这名字怎么听怎么有股浓浓的风尘味儿。
岳凝歌轻描淡写地瞥了望向她的姑娘一眼,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
不出所料,这顿饭吃得沉闷且无聊。席间没什么人讲话,唯有身为当家主母的田氏间或同岳老爷言语两句。至于其他人,无论主仆,都恪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金科玉律。岳凝歌穿越来岳家后的第一顿家庭集体晚餐委实好不热闹,像是围了一桌闷葫芦。
用毕了晚膳,再同岳友直打了招呼,岳凝歌便蹿回自己的房间了。
“手机平板路由器,电梯地铁电冰箱,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岳凝歌躺在床上作挺尸状。没有电又没有网的晚上,可做的事情简直少极了。
她的闺房里,一灯如豆,显得很是萧瑟寂寥。这种无声的夜晚,自打来到这儿她便已挨过好多了。之后还需挨多少个,尚且不知。
与其在这里发霉长膘,还不如课题组早点下达些任务让她有事可做。然而录音贝壳一直沉寂,近两日都没再响起。
“咚咚咚”——
“吴妈妈,哈有宵夜啊?”相处久了,她已经能将那口江宁土话模仿得有几分神似了。
“是我,凝歌姐……”
这一回又不是吴妈。
凝歌姐?这个称呼真是既熟悉又陌生。
“你是……”
是岳凝安还是田盼儿?怎么叫得如此亲热?
那姑娘忙探身出门张望,顾盼一番后发现周遭并没有人,便将门牢牢关上了。
“凝歌姐,是我!”她双目恳切,小脸上透着股认真劲儿。
“你……”岳凝歌一下紧张了起来,因为这腔调、这语气甚至是眼神都似曾相识。
“我是皎皎啊!”
“皎皎!原来是你!”她激动地一把握住来者的双手。他乡遇故人,一下就有了组织和同志,终于不用再孤军奋战了。
“这一趟真是太不容易了……”何皎皎也颇为感喟。
“一点儿错都没有。不过你现在的身份是谁?”岳凝歌问道。
“田盼儿。”
岳凝歌笑笑:“算了算了,管这些呢,好歹咱们算是胜利会师了!”
不过何皎皎似乎对田盼儿这副小身板不甚满意——原本她在现代的时候身高就不怎么喜人,谁知道穿到了田盼儿的身体上,似乎……比原先要更矮了。
“好容易见了面,何必这么愁眉苦脸?”岳凝歌拉皎皎坐了下来,为她倒了杯水。
“师姐……”皎皎突然压低了声音。
“什么?”
“其实在过来之前,宋宇学长还让我带过来一个消息——咱们身边有警察。”
“警察?”在明朝生活了若干日子,岳凝歌再听到这么现代化的词语,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来。
其实利用高科技设备来进行穿越这档子事,就技术层面而言,五六年前就可以做到了。
但这件事情就好比许多年前的克/隆,因为所受争议太大而并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
2082年,美国当局以“反人道主义”为由颁布法律禁止“穿越”。
次年,欧盟诸国中除了希腊之外的所有国家都紧紧追随着美国政/府的脚步,陆续出台禁令。
时至今日中国都还没有就相关问题立法,可是明眼人都知道,左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趁着这个空子,许多高校和研究机构急忙派出人马,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法律上的规定很暧昧,并未说明私自穿越会被判处一个怎样的罪责,但是谁都知道,穿越者千万不能让警察给抓住了。一旦被抓,遣送回去是分分钟的事儿,还怎么搞课题研究?
“咱们身边当真有警察?是真身穿越来的还是和咱们一样‘借尸还魂’来的?”岳凝歌问。
“不知道……”何皎皎苦恼地摇了摇头。
岳凝歌希望是前者。不然的话这也太难以察觉了吧?
不假,警察是会定期在别的时空巡逻,抓捕并将穿越者遣送回现代。可是怎么偏偏就让她们给撞到了呢?
“不好办……啧……”岳凝歌捏了捏下巴。
“师姐,你看看这个。这是我今天在岳家的园子里捡到的。”说罢,皎皎递来一本册子。这本册子的装帧和明朝的书籍并无什么不同。
岳凝歌翻来一看,写的尽是些简体中文——
“文理大学文学院,两人。中文大学历史学院,三人。城市大学社会科学学院,一人……”
何皎皎点点头:“这些穿越者的名字后面都打了一个小勾,估计是已经被遣送回去了。”
“这个警察就潜伏在岳家……”虽然她十分不愿相信,但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了。
“师姐,怎么办?”何皎皎皱着眉头。
“别急,我来想想……”岳凝歌咬着唇思忖道,“皎皎,你穿来之后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何皎皎沉吟片刻,方道:“没有……凝歌姐,一般执行这种任务的警察反侦察能力都是超强的,咱们不太可能轻易发觉。所以呀,我的心才这么慌……”
岳凝歌虽也有些焦急,可她远没有何皎皎那么躁郁。
“心蕊和吴妈妈应该不是…江若仪,也不太可能……难不成是‘老树精’?”她自行做起了排除法。
何皎皎盯着喃喃自语的师姐,默默摇了摇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再狡猾的狐狸也难逃猎人之手不是么?更何况,她们还是两只傻狐狸…
“唉…要是宋宇学长在就好了。”皎皎撅着小嘴叹道。
听见“宋宇”这两个字,岳凝歌一下子便从自我沉溺中惊醒过来,不服气道:“别老把他挂在嘴边儿,咱们也不弱,好不好?比方说你师姐我,念本科时候好歹也是学生会的扛把子,这点事还是能处理的嘛…”
“是了是了,别说是本科,师姐现在在研究生学弟妹里头知名度也不低呢。”
“真的?”
何皎皎故作认真道:“真的。身边老有人问我,‘那个叫岳凝的学长到底有多厉害,为什么人人都要喊他一声哥’?”
岳凝歌闻言,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她从前倒是没发现这位怯生生的乖巧小学妹还有这样冷幽默的一面。
两个人惺惺相惜,秉烛聊了许久,就差没有抱头痛哭了。
唾沫星子飞溅,口干舌燥,岳凝歌不知自己说了多少话,只记得她一面说话一面喝水,不知不觉小茶壶就见了底——直到吴妈和心蕊进来,才令这两位同壕的“战友”不得不分开。
吴妈妈一见“田盼儿”在,整个脸都掉了下来。
“哎呦,田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家二姑娘也该歇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吴妈当然不会给“田盼儿”好脸色看,站在她的角度上,只会以为田盼儿是受田夫人的教唆在此来求和岳湄偶遇的。
岳凝歌忙向皎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回去。
看来吴妈不是“警察”,否则也不会如此入戏,以至于对田氏的人这么不待见了。
又一个身边的人被排除,岳凝歌顿时感到轻松些许。
唉…
他们的穿越生活本该是本学术报告的,如今已然跑题成推理小说了。
正文 警察与表弟
挽起鹅胆心髻, 头插两枚团花, 身着葱绿色熟湖罗长裙——没错, 岳凝歌这是要打扮漂亮了逛街去。
因为“老树精”调职的缘故, 还有十来日岳家就要举家搬迁了。岳凝歌终于得到了官方的许可和经费, 能大摇大摆地出门采买些物什。
吴妈妈帮她约了江若仪作陪——可惜了, 她本来更想约何皎皎来着。
不过这样也好, 岳二小姐和田盼儿若是一下子表现得太亲近,那才会惹人猜疑。
两个大小姐出门之时,一人带了一个小鬟。岳凝歌自然是要带着心蕊的, 而江若仪身边的丫头名唤绿袖,同样不爱说话,但生得乖巧, 并不像心蕊那般呆头呆脑的。
“阿仪啊, 我们该先去买什么?”岳凝歌问道,“吴妈妈也没详细跟我叮嘱…”
江若仪嫣然一笑:“小歌儿你也真是宽心, 什么都靠着吴妈妈发话…”
岳凝歌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抿抿嘴, 道:“我琢磨着手头什么都不缺, 还需要买什么呀?”
岳老爷和江若仪的父亲分别任职于南京的吏部和户部, 此次敕令打北边一下, 二人都要调职去北京。也正是说,江若仪这个闺蜜会一直伴在岳凝歌身边。
阿仪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对她道:“等到了北京城, 家里头会宾宴朋自是少不得, 到时候没几身体面衣裳可怎么行?”
“也是…”岳凝歌道,“那我们便去看看成衣和料子?”
“嗯。”江若仪欣然应允。
两人走在路上时岳凝歌还在想——江若仪可不可能是“警察”呢?
不,不大可能。
这古代闺秀的气场浑然天成,不似伪装。应该…不会是吧?她自我安慰着。
人人都说,女人的心情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shopping。南京这座城,在晚明的时尚界可是数一数二的扛把子。旁的不说,光是这地理位置就令它轻而易举将吴楚江浙的各式绫罗绸缎、丝绢纱帛荟萃齐全。款式之新颖优美就更不必说了。
能来这里逛街买衣裳,岳凝歌心中还是十分愉悦的。2085年她一个穷学生在路过南京新街口时什么都买不起,可现在摇身一变,在晚明财大气粗了起来。人生艰难,挥金如土的生活来之不易。
江若仪对此类的事情驾轻就熟,弯儿都不带绕的,便带着她来到了一家绸缎庄。
“最近可有什么新样子?”阿仪大抵是这里的熟客。
“有,有…”掌柜的是位极其和蔼的中年人,“嘉定和苏州来了不少新货,您且慢慢看,我再拿些来!”
岳凝歌看中了一块不怎么鲜艳的料子,虽说底色低调了些,可上头的刺绣却极其精致,应当是价格不菲。
“阿仪,你看这个如何?”
“这种暗绿地四季花宋式锦都是好几年前的时兴了,况且小姑娘家的穿这个,瞧上去免不得老成了些许。”江若仪也端详着那块料子。
“那这一匹呢?”
“委实…太艳了。”
说话间,掌柜的带着个小伙计又取出了五六匹布样子。
岳凝歌瞅瞅江若仪,只觉得她虽规行矩步,性子却直,有什么说什么,倒也绝非无趣之人。
这样才貌双全的千金小姐和岳湄正是佳偶一双,江、岳两家又是世交,门楣相当。按理说应当早早落定才是。
而之所以到了现在,这桩“好事”依旧半点眉目都没有,全怪田夫人和“老树精”。
田氏一门心思想把侄女田盼儿嫁给岳湄,“老树精”宠她胜过关心自己那年幼丧母的长子,故而睁只眼闭只眼,由着田夫人把小算盘进行到底。
只是田氏不知道,田盼儿那一切如故的躯壳里的芯早就不是原装的了。
真是的,没事乱点什么鸳鸯谱!拆散了江若仪和岳湄这对金童玉女不说,同时也让皎皎那么为难…
“小歌儿,你看这两匹妆花缎怎么样?”江若仪一只素手拂过那暗红的妆花缎,悠然道:“这两年的嘉定货可比浙江货都要好呢…”
岳凝歌定睛一看,委实漂亮,便欣然道:“你的眼光我信得过!就要这个好了。”
“二姐姐,江姐姐,你们在这儿!”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来者是一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却不小,足足比岳凝歌高了半个头。他爽朗的嗓音中略带着些低沉沙哑,大抵是正在变声期的缘故。
那乌漆漆的双眸黑得发亮,悠悠一转,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岳凝歌的脑袋飞速地运转着,愣是想不到这位小爷是谁。
“二姐姐…”他凑近了来,挤了挤眉眼:“你要的书我找着啦…改明儿就给你送家去…”
书?什么书?
也不知道这身体的原主岳二小姐曾向眼前的小鬼要过什么书。不过看他这副神秘秘的表情,想必不会是什么正经读物。
岳凝歌学聪明了,没接他的茬儿,只是站在那儿干笑了两声。
一旁的江若仪笑道:“小三儿,你不老实在家读书,又出来门儿溜达,就不怕惹恼了你爹爹妈妈?”
“小三儿”?这名字倒是够别致。
岳凝歌心道:看来阿仪也不是不能和男子谈笑自若,她怕是唯有见了岳湄才会羞赧得说不出话。如果这都不算爱,啧啧…
被唤作“小三儿”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我爹爹那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见他哪次真生气过?舅父倒是真的严苛,二姐姐,你老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可要小心被舅父责骂喔…”
他把岳凝歌的“爹爹”老树精叫舅父,这下子她算是猜透了他的身份。
这少年乃是岳友直的亲外甥,也就是岳凝歌的表弟——严明旸。关于他,资料册上寥寥几笔而过,岳凝歌简直快要将这个名字忘记了。
严小三儿在家排行第三,是严家的幼子,天资聪颖,颇得父母溺爱。
他背上背着一把长剑的剑鞘,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
不错,剑眉星目,小身板挺拔,有几分“江湖少侠”的味道——如果他那柄破铜剑鞘里真的有剑的话。
这皮肉,要当郭静乔峰怕是不可能了,拾掇拾掇应该还是可以勉强拉去《笑傲江湖》剧组客串个林平之的。
严小三儿的衣衫上缀有八宝双狮的纹饰。狮子一大一小,颇为逗趣。他的胸前还挂着一块不小的玄色玉石。
岳凝歌再向下一瞅——好嘛,牛皮直缝靴。
好看是好看,可现在是开春的天气,穿这双靴子不嫌热?也真是为了好看,什么都能舍。
罢,罢…岳凝歌自忖是个无产阶级,向来理解不了富二代们的脑回路——不管是现代的富二代史哲还是晚明的富二代严明旸。
“二姐姐,咱们既然都碰上了,不如我就随你去舅父家里吃个便饭,可好?”严小三儿笑道,“正好去看看凝安妹妹,我也是许久没见着她了。”
“这…”岳凝歌一时想不到什么推辞的好理由,便只好道:“行,行吧…”
严明旸这个小孩儿还真是怪异得很,看架势吧,明明是揣着武侠梦。可这张面皮白嫩嫩的,又“姐姐妹妹”地叫个不停,简直是长了半颗贾宝玉的心。
倏忽,岳凝歌打了个激灵。
是的,自打知道了有“警察”这回事,岳凝歌就一直生活在某种惴惴不安与怀疑当中。
眼前这少年的确太活泼了些,比她穿来晚明之后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奔放”,而且还是一个可以在这个时代行动自如的男子。况且他年纪不大,样貌又讨喜,最容易令人丧失戒心…可疑,太可疑了!
“心蕊,快把钱结了。”岳凝歌嘱咐道。
江若仪本想着再帮岳凝歌买几件漂亮体面的成衣,可看样子是不行了——毕竟有严明旸这个小累赘。
严小三儿一路插科打诨,没话找话似的,弄得岳凝歌怪紧张。她生怕他是在套自己的话,好找出些蛛丝马迹的破绽。
“二姐姐,听说你上次挨打了?身体可大好了?”
岳凝歌没好气地斜乜了他一眼:“好了好了…”
熊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湄大哥近来如何?”严小三儿见岳凝歌加快了脚步,也小跑两下跟了上去。
江若仪在后头走着,一脸心疼地望着岳凝歌的背影。
谁人不知他严明旸是严家的混世小霸王?家里家外都有人给撑腰,没人收得服。岳凝歌被他缠上,可真是苦了她了。
走回了岳家,岳凝歌终于找到了机会甩掉这根小尾巴——
“我换衣服,你还要跟着?”
“嘿嘿,那就不了…我还是先去看凝安妹妹吧。”严明旸搔了搔头发,道。
岳凝歌忙拉起江若仪往自己屋里走,一刻都不想跟他多耽搁,却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从自己房间中走出来。
“小歌儿,江家妹妹,你们回来了。”岳湄看着二人。
“哥哥,你找我?”
“嗯…”岳湄道,“我又给你捎来了些绿豆饼。”
“谢谢哥哥!”岳凝歌冲他一笑,“那我先去吃啦…”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奔进了屋中。倒还真不是因为她有多想吃点心,只是江若仪和岳湄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多,她想再给他们制造一个。
正文 演戏与演技
人就是这样矛盾, 清闲时候觉得孤独, 热闹时候又觉得烦。
正如岳凝歌,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无聊, 严明旸这个话唠小祖宗降临在身边, 她又觉得膈应。或许不单是因为他话多, 还有几分对他身份的忌惮和猜疑在作怪。
戒心还是要有的, 不然的话万一暴漏了破绽被遣送回现代怎么办?丢脸倒是小事,没法儿和师兄宋宇与导师朱教授交代才是个大问题。
岳凝歌靠在床头,不禁失神。一天不找出来那个潜伏在身边的“警察”, 她的心就一天不得安宁。
大明国祚二百余载,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岳凝歌本还对着穿越之旅抱有一丝幻想, 想要亲眼看看晚明风起云涌的事态变迁、大起大落。可谁料想, 一过来面对的就是家长里短这档子破事,既琐碎又索然, 都快要将她的一腔斗志给磨灭殆尽了。
随身携带的录音贝壳震了震, 她忙将它摸出来。犹豫了片刻, 又去锁上门, 才敢按下接听键。
“喂?我是岳凝歌。”
“我是宋宇。最近怎么样?”他程式化地寒暄了一句。
“还好。”岳凝歌道, “就是没摸清楚那个警察是谁, 心里不安生。”
宋宇迟疑了片刻,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事。”
“是不是有什么新设备给我们?”岳凝歌眼前一亮,“就是…就是那种‘滴’一下就能检测出来穿越者存在的设备?”
“别想了, 一时半会儿研发不出来。况且要真有这种设备的存在, 警察拿在手里,抓起你们来还不是一抓一个准?”
“好像…是这样的…”岳凝歌吃瘪。
“我听何皎皎说,你们捡到了一个时空警察的记录册?那本册子现在在哪儿?”
“在我这儿,怎么了?”岳凝歌深感不妙,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正在接受家里大人的审讯。
“那东西留在身边无异于一个定时/炸/弹。”宋宇正色道,“得想办法把它处理掉。”
“处理…怎么处理?”岳凝歌想了想,“烧了?要不然…埋了?”
“胡闹!”宋宇低声叱道,“埋了烧了能保证一点儿痕迹都不留吗?你手脚怕是还没利索到那个程度吧?而且毁掉它也是治标不治本,根本洗不脱你们俩的嫌疑,保不齐以后还有什么事端。”
听到宋宇这样的语气,岳凝歌简直能脑补出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态了。
“等下…学长,你是说我们已经有‘嫌疑’了?”
宋宇努力让自己的态度缓和下来,至少不再那么急躁:“是。”
“为什么这么说?”她知道她们在宋宇眼里就是弱鸡两只,根本不值得一提,可也不至于上来就毫无凭据地来个有罪推定吧?毕竟她和皎皎这些日子还是蛮小心谨慎的,不是么?
“凝歌,你想想,警察的侦查和反侦查能力都是极强的,时空警察就更别说了。正常情况下怎么可能露这么大的马脚给别人,把如此重要的名册弄丢?”
“所以名册是警察故意丢在那里的,为的是试探?”岳凝歌惊觉。
原来他们的学术大牛宋宇师兄不是个书呆子,还长着颗审慎无比的七窍玲珑心…真是可怕。
岳凝歌被吓得有些懵,呆滞道:“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办法不是没有,不过就要看你们的演技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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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技?岳凝歌还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
她此生演技的巅峰怕是在本科阶段考那几门神烦无比的选修课时,与同学在考场上互帮互助还顺利蒙过监考老师了。
和这次的难题一比,那些简直是小意思…
宋宇已经写好了剧本,接下来就只能靠她狂飙演技了。
离岳家动身北上还有整整九日之时,他们的行动正式拉开了序幕。
既然已经把怀疑的目光聚焦在了严小三儿的身上,就必须得在他面前演完这一整出戏。
严小三儿接到了表姐的召唤,没过半天就出现在了她的闺房前,手中还拿着一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袱”。
“二姐姐,东西我给你带来啦!”他脸上的表情羞涩与快意共存,让岳凝歌看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嗯…谢谢你…”
“不谢不谢。”严小三儿笑道。说罢,将粽子叶一般的层层包装打开,露出了一本书——《剪灯新话》。
继而严肃道:“二姐姐,这可是手抄版,很稀罕的。我检查过了,这本书里你最爱看的《翠翠传》、《绿衣人传》、《金凤钗记》什么的一个都没落下,你定满意。”
岳凝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原来身体的原主问严小三儿要的居然是这本书…
明初才子瞿佑的《剪灯新话》在明朝的世俗标准下压根就是本小黄书好不好!满卷男痴女怨且不说,光里头人和鬼OOXX的桥段就不少…
重点是,连作者自己都说这部书“近于诲淫,藏之书笥,不欲傅出”。
天呐,这原来的岳二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和长辈关系不好、脾气冲得像蹿天猴,内里却闷骚得不行,居然还托一个男性亲戚(虽然并没有成年)给自己找小黄书来看…真是个神奇的存在。
总而言之一句话:想法够新颖,做法够别致。
岳凝歌硬着头皮道:“嗯…好,给我吧,给我吧…”
严明旸虽有壮实的小身板儿和一腔武侠梦,可也抵不住这一身的奶油脂粉气。这小子,指不定背地里囤了多少《剪灯新话》这样的禁/书在被窝里偷偷地读——岳凝歌心中默默想。
“对了,你跟我进来。”她装作不经意道。手中的《剪灯新话》被卷成了一个纸筒。
严小三儿嘻嘻哈哈的:“今儿二姐姐是怎么了?平日里我要进去你都不让呢…”
岳凝歌心中一凛:原来你这么想进我的房间…是为了来找穿越者的证据么?看样子这个警察非你严明旸莫属了!
她拿起岳湄为她买来的绿豆饼,递与严小三儿:“请你吃这个,当做是谢谢你帮我找书了。”
“谢二姐姐赐食。”严明旸笑道,双眼弯成两道弧。
严小三儿在一边吃着,岳凝歌顺手到床头拿起名册,坐在严明旸身旁信手翻阅起来。
果不其然,他问:“二姐姐,你拿的什么?可否给我瞅瞅?”
岳凝歌的嘴角扬了扬,旋即刻意皱起眉头,道:“这可不是什么《剪灯新话》之类的书。这本书啊,奇怪着呢…”
“奇怪?怪在何处?”严小三儿一下来了兴致。
“你看看,这字儿写得都缺笔少划的,怎么看都看不懂…”说着,她将名册递给了严明旸,心里却想着:明知故问,真是影帝呀小东西…
严小三儿一页页仔细翻看着,半晌,方惊慌失措道:“二姐姐,这玩意儿是你在哪里得来的?”
“园子里拾到的,怎么了?”她一挑眉。
警察同志啊,你反应这么大,演技是不是略浮夸了些?
严小三儿将手中名册往桌上一撂,浑似方才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该不会是谁给你家宅子下的咒吧!这写的哪儿是字儿啊…我怀疑是人画的符咒,是巫蛊密语!”
“你,你…”他这么一来,岳凝歌顿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往下演了。
这算什么?无招胜有招?不按套路出牌?
不管了,就算他没按自己原来的设想走,岳凝歌也必须把宋宇交代过的剧本强行演完。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安慰着不知是真害怕还是装害怕的严小三儿:“小三儿,你莫要怕…应该不会是什么符咒,我们岳家又不曾有什么仇人。不如你陪着我把它交给父亲看看?父亲他老人家见多识广,指不定能晓得这是什么。”
严小三儿连连点头:“甚是有理!实在不行,让舅父早些去请个茅山术士来做做法也成…二姐姐,你也莫要怕,总会有办法的…”
他声音依旧带颤。
怕?笑话!人家是学着马克/思主义唯物哲学长大的好么?会信这些牛鬼蛇神?开玩笑,都是纸老虎。
可是此情此景下如果显得太过淡定,指定会引人怀疑。
念及此,岳凝歌便装模作样地忧心忡忡道:“哎…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该不会真的是巫蛊密语吧…爹爹他是得罪了谁么,为何如此…”
“二姐姐…”严明旸澄澈的小眼神儿望着她。
他这副看似无邪的面孔还是颇有些杀伤力的,令岳凝歌看了都心中一软,居然还有些内疚。
不成不成——她忙打消了自己这股念头。如果此人真是警察,那么“严明旸”只不过是他借用的躯壳罢了,年轻稚嫩的表皮之下搞不好是个老谋深算的中年糙汉子,怜惜他作甚?
在岳、严二人的“护送”下,名册终于被送到了岳友直案头——这也是宋宇指定的“销赃”地点。
眼下这种情况,无论把这块烫手山芋送到哪儿去都不合适,唯有送到大家长岳老爷那里去才可行。
只要在封建权威岳友直面前闹上一通,不管那位狂拽酷炫的“警察”大大的伪装身份是什么,他或她就都不敢轻举妄动了。而且只要岳凝歌演得够像,这出戏也足以洗去她自己的嫌疑。
岳友直又黑又瘦,整个一肾虚脸。他的整张面皮沟壑纵横,满是皱纹。
岳凝歌在心里从来不愿意称他的名字,总觉得“老树精”这个称号才更符合他的外形。
她领着严小三儿,在老树精书房的门上轻轻叩了几下。
过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进来。”
“爹爹。”
“舅父…”
岳友直瞅了他们一眼,道:“何事?”
估计他也会为岳凝歌这个倔闺女主动找上门来而感到些许意外。
不待岳凝歌开口,严明旸就率先道:“舅父,二姐姐拾到个东西,上面写的好像是符咒…”
“嗯?”老树精抬了抬他那稀疏到几乎没有的眉毛。
岳凝歌将名册双手奉上,还不忘复和着严明旸:“是了,女儿根本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是你拾到的?”
“是…”岳凝歌低下头去。
老树精仔细打量着名册,目光专注,一页都没翻。
半晌,她从老树精浑浊的双眸中窥出了一丝怒意。
正文 任务来了
老树精居然生气了!
他似乎并不认为这些简体中文是严明旸口中的“符咒”, 而是断定此乃岳凝歌故意写出来的缺笔少划的字和没头没脑的词句, 为的就是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表示无声的抗议——抗议他对她生活作风方面的□□, 抗议他对她教育方面的不上心。
严明旸见气氛不对, 急忙救场, 皱眉急切道:“舅父, 这委实是二姐姐捡到的书, 我作证!”
可是说再多也无用了,岳凝歌还是难逃被老树精罚抄写《唐诗别裁》的命运。
不过好在那本名册被岳友直没收了,一定程度上也达到了原来的目的。
是夜, 岳凝歌便将何皎皎拉到自己的房里大吐苦水。
“皎皎,你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和我预想的结果不一样呢?”
皎皎笑了笑,道:“还能为什么?怪师姐你表现得太淡定呗!”
“怎么讲?”岳凝歌是知道了, 说来说去还是她的锅, 跑不了。
何皎皎耸耸肩,道:“要么, 你得表现得像严明旸一样害怕。要么, 你得做出一副求知欲旺盛的请教姿态。可是师姐你脸上端得平平的, 什么表态也没有, 也难怪岳老爷会觉得你是在没事找事挑衅他了。”
“你说的有那么一定点儿道理…”岳凝歌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她心里无比清楚, 何皎皎说的全都对, 是要怪她演技不行。只是作为一个师姐,这么被学妹指出来未免有些脸上挂不住。
没法儿了,她岳凝歌正是这么个好面子的人。
“抄吧抄吧, 不就是《唐诗别裁》么…”她自语道, 剪了剪灯芯,拎起自个儿那支细杆小羊毫。
“凝歌师姐,老树精要你抄几遍?”皎皎问道。
“三遍,整本书。”岳凝歌耷拉着脑袋,手下继续着“鬼画符”。
“deadline什么时候?”
“后天…”她越说越无力。
“师姐,来支笔,我来帮你。”何皎皎道。
“有义气,好学妹!”岳凝歌动容道,“我让吴妈去拿笔来,等着啊!”
她忙奔去,谁料一开门,便看到了一个熟人。
“二姐姐,我…”
“严明旸?你为何会在此站着?干甚么不敲门?”
“我只是怕姐姐不愿见我…”说着说着,他竟有些委屈。
这副可怜无辜的小模样,令岳凝歌看了很不是滋味,简直想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儿。
“怎么会呢…”她扯出一抹笑,心中略有些抱歉。
“二姐姐,你瞧,我帮你把全本抄了一遍,模仿的可是姐姐的字迹…”他微微颔首,“二姐姐,你再赶紧儿的抄两遍就成了。”
他乖巧时流露出来的分明是由内而外的谦卑和温顺。尽管身高上高出她半头去,可澄澈见底的眼神依旧将他的稚气出卖得一览无余。
无疑,不管他到底是不是那位潜伏在她们身边的“警察”,此时此刻,她都是有些感动的。
“进来坐坐吧。”岳凝歌温言道。
“不了,天儿不早了,不打扰二姐姐歇息了。”
“谢谢你,严小三儿…”岳凝歌喃喃道,“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严小三儿眼珠子一转,坏笑道:“若真想谢我,再赏块绿豆饼就成。”
岳凝歌倒是不吝啬,一股脑将自己剩下的所有存货都塞给了他。
抱着感恩之心送走了严小三儿,岳凝歌再度坐到了案前。这时,何皎皎已拿着岳凝歌方才撂下的毛笔抄完了好几页纸。
“又有人给师姐送助攻了?”何皎皎问道。
岳凝歌木然点了点头,脑子里还在反复回想着严小三儿之前的种种。
“师姐…”皎皎抬起头来直视着她,“你真怀疑他是警察?”
“嗯…”
“我觉得不是。”
“为什么?”岳凝歌睁大了眼睛。
“如果我说是直觉,你会信吗?”
“不会。”岳凝歌坚定道。
奈何她心中已经产生了一丝松动——女人啊,怎么就那么容易被小恩小惠收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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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岳凝歌跟何皎皎固然想时刻抱团相互照应,可不管怎么说,岳二小姐和田家人理应是不对付的,若是一下过于亲近只会惹人猜疑。故而她们在人前也只能保持距离。
岳、江两家皆因一家之主调职京城而举家北上。
江若仪也在家忙着相关的事情,岳凝歌已经一连数日未曾见过她了。
不过她也没空去找江若仪,毕竟出发的日子渐渐逼近,谁不是手头一堆事儿?
事实上此次上路的除过岳家人,还有田盼儿和严小三儿。
田夫人眼巴巴指望着田盼儿能嫁给岳湄,必然会寻个托词一直将她带在身旁。这下岳凝歌是不必担心自己和学妹分开了。
严小三儿之所以跟着,乃是因为他的父母想让他跟着这位“政坛大佬”舅父去天子脚下见见世面——哪怕只是去玩儿上个把月。
岳凝歌是个大松心,她的大多数细软物什都是吴妈妈和心蕊来收拾的。
直到走的那一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行李是如此之多。
明代南方的漕运发达。岳家人一开始打算先走段水路,再转陆路。可无奈小少爷岳清晕船,一上船便开始头晕呕吐。
这个大宝贝疙瘩抱恙,老树精和田氏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一大家子一起放弃坐船,改为全程陆路。
以为走陆路就能安生了?非也。
岳清年纪小,先天不足,身子骨弱了些。陆路的颠簸他也十分难耐。
“且弃了官道,抄近路罢。”岳友直做出了如下的指示。
远道迢递,岳家人赶了三个整天的路,岳凝歌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觉得浑身疲累。
途中,驿站的接待官员引他们在一处整洁又安静的客栈下榻。
岳凝歌长舒一口气——终于得以歇息片刻了。
她在客栈中所住的客房正在何皎皎隔壁,这令她甚是欣慰。
吴妈妈和心蕊服侍她洗漱完毕,刚要就寝,便感到录音贝壳震动了起来。
“喂?我是岳凝歌。”她把头埋进锦被中,小心翼翼低声道。
“我是宋宇,任务来了。”
“什么?”岳凝歌一下子坐了起来,有种难以名状的亢奋:“学长快说!什么任务?”
再不来任务她都要闲得头顶长草了。
“史哲这两天就要来与你们汇合了。”
“那太好了…”
“这次任务就是设法让岳家人认识他,一定程度上接纳他,方便你们以后往来。明白了?”
“嗯,我会想办法的。”岳凝歌道。
宋宇接着说:“先与他碰头再说,自己别轻举妄动,凡事多听听史哲的想法和安排,好吗?”
“嗯…好吧…”
听史哲的安排?可明明她才是师姐,她才是领队的。
罢了罢了,不满归不满,总不能跟宋boss吵起来吧?
宋宇大概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便道:“我让他从北京城的物资补给站捎了袋大白兔,吃完记得处理好糖纸。”
岳凝歌的脸腾一下地变烫。
这个宋宇,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这种技巧掌握得也太好了。可岳凝歌素来对此没什么招架之力,连自己都常骂自己“没出息”。
“学长,谢…谢谢你上次的糖…”她想起了那一回他悄悄放在她枕旁的奶糖,心里不禁泛起一丝甜。
贝壳那一端沉默了须臾,方有声音:“什么糖?”
“就是上次…”
“你在说什么?我不记得了。”宋宇道,“好了,好好完成任务。挂了。”
绝了,装糊涂,敢做不敢认?
岳凝歌现在把大师兄宋宇手撕了的心都有。
在她还没计划好要如何将这个想法付诸实现之前,“嘭”的一声,手上的录音贝壳居然爆炸了。
她眨了眨眼睛,委实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身处几百年前的晚明,这只贝壳是她唯一的通讯工具,居然…炸了!
之后怎么领任务?怎么跟史哲接头?她会不会从此跟课题组失联?
种种骇人的可能性盘旋在她脑海中,像一只随时可能吞噬掉她的秃鹰。
“什么破三无产品…说爆炸就爆炸…也太,太…”
岳凝歌的手被爆炸振得酥/麻。不知是出于气愤还是恐慌,此刻正剧烈地颤抖着。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皎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岳凝歌把门打开,不由分说便将她拉了进来。
“我的贝壳,它,它…炸了…它炸了!”
“怎么会这样?”皎皎亦睁大了眼睛。
“可能是因为我倒霉拿到了个假冒伪劣产品,也可能是宋宇本来就想谋杀我,故意给了我一颗‘定时/炸/弹’!”岳凝歌攥紧拳头,捶了几下桌子。当然,她也不敢搞得动静太大,毕竟若是招来了旁人可就麻烦了。
何皎皎知她说的是气话,便摇摇头道:“你最近是不是老跟宋宇师兄用通话功能来着?”
“只有几次。”
皎皎无奈笑道:“一次聊的时间应该不短吧?至少一分钟?”
“好像…有了吧…”岳凝歌瓮声瓮气道。
“那就对了…”何皎皎娓娓道来,“我和宋宇师兄之间的交谈一般用的都是‘录音’功能,而不是直接‘通话’。‘通话’功能很损害设备的。”
“有什么区别?”
“当然了。如果用录音功能,就相当于咱们录下了一段语音传至网络,课题组在那边下载下来听就好。可如果是直接通话…师姐,你还记得两个时空时间流速不同这件事吗?”
“你说的对!”岳凝歌被一语惊醒。
两个时空的时间流速不同,这里的一年相当于那边的一小时。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想像打电话一样做到即时通讯,通讯设备就不得不实现时间流速的转化。
一次就通话好几分钟,分明是在烧设备。
这下岳凝歌的锅是甩不到别人身上了。
贝壳爆炸了,得怪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