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为什么当年祖先走到黄家坳就不再往前走了?假如当年祖先继续往前走,那不知会走到哪里?现在的我又会是在哪里?那还会有黄家坳吗?那还会有我吗?当年祖先在黄家坳歇脚时听到公鸡在傍晚啼叫,立即决定在此定居,这是命中注定的选择吗?为什么偏偏是黄家坳而不是别的地方?层出不穷的问号像黄松脸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疙瘩,这些天来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总是睡不踏实,时不时从睡梦中折起身子,坐在床铺上发呆。十几天前,那个叫做黑皮的货郎挑着一担杂货来到了黄家坳,他还没走进复兴楼就被一群妇女儿童团团围住,有人相中了货筐里的针头线脑、食盐干果,像是在自家灶间一样伸手就拿。这个货郎是福佬(闽南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客家话,叫大家别急别抢,让他先进了土楼歇口气再说。他挑起担子,抓着扁担两端的货筐的绳子,把货筐往身上拉过来,硬是冲破了重重包围的人群,走进复兴楼里,在楼门厅搁下担子,把头上的竹笠摘下来,一边扇着风一边满脸带笑地看着聚拢而来的人群。黄松出现在妇女儿童的人群中,显得特别扎眼,他结实干练的身子像一条鱼从人缝里灵活地游了出来,站到了货筐面前。 “你要买啥货?”黑皮抬起头看着人群里唯一的男子,发现这个黄松脸上长了好几粒疙瘩,红艳艳的像是暴开的小红辣椒,便笑笑说,“你买一块镜子吧?照一照你的脸。” 黄松沉着脸,低头不语,从货筐里抓起一把剪刀,放在手里掂了掂。黑皮连忙说:“这可是有名的清流剪刀,给你算便宜点,拿去吧。”他发现黄松有点犹豫不决,抓起一块小镜子放在他的手里,“我是爽快人,这块镜子搭送给你,要就交关,不要就算了。”黄松说:“我现在没钱给你,下次你来再给你钱。”黑皮愣了一下,就把小镜子夺了回来,说:“这就不能搭送了。”黄松不高兴地说:“说好了又反悔,哪有你这种人?”他伸开五爪,像一只老鹰一样,又把镜子叼了回来,然后转过身子,像是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挤了出去。 那块巴掌大小的镜子让黄松看到了脸上的疙瘩,他不由蹙起了眉头。那鲜红的疙瘩像是山上野生的果子,颗粒饱满,他的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镊子形状,往光洁的镜子捏去,轻轻地反弹回来,这才想到方向弄错了。他把两根指头做成的镊子调转到脸上,捏住一粒疙瘩,只见它随即绽开,带着血丝的白色汁液喷到了镜子上。 脸上的疙瘩一挤就碎,心里的念头却像是掐不断的野草,一个劲地疯长。那是日头从洋高尖落下的时阵,暮色四合,山风像破碎的旗子哗啦啦地飘动着,黄松站在复兴楼前的禾坪上,望着面前莽莽苍苍重重叠叠的大山向远方不断地逶迤而去,犹如一条巨龙摆动着长长的身子。那大山的外面是什么?当年祖先怎么走到这里就不再往前走了?黄松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像一株草从地里钻出来,很快就蔓延成一片了,假如当年祖先继续往前走,那会走到哪里呢?能不能走出大山的重峦叠嶂呢?那大山外面又是什么呢? 有人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回来,经过黄松身旁的时阵,黄松忍不住对他说道:“要是我们的祖先当年走到了这里,继续往前走,他会走到哪里?” 那人奇怪地看了黄松一眼,觉得他说的话深奥难懂,像是痴人呓语,根本就懒得回应他,从他身边匆匆走进了土楼。 黄松定定地看着面前连绵起伏的群山,他的眼光像铁一样硬,眼里层层叠叠的群山一片苍茫,无边无际,好像波澜壮阔的大海。他从没见过大海,但他从小就听父亲说,爷爷在复兴楼落成不久,只身走出了大山,乘坐木船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海,到了一个叫做台湾的地方。爷爷的这段经历是他无法想象的,他一想起大海,眼前便是一片绵绵不尽的群山,而他每天开门见山,眼前的群山又让他想起遥远的大海。走出大山的爷爷最后是把骨头丢在了大海的那一边。后来九叔也走出了大山,传说九叔是一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后生子,他扬言要到外面赚大钱回来,有一天突然从黄家坳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几年后传出他在南洋发了大财的消息,还有与之截然相反的传闻,说他流落在漳州一带当了乞丐。发财也罢,当乞丐也罢,总之他是渐渐被人遗忘了,只有黄松偶尔还会想起这个走路晃着肩膀唱着山歌的九叔,还有那个死在台湾的爷爷,也时常闯入他的梦里。在父亲的叙述里,总是带着一股遗憾和惊惧的语气,而黄松则是怅惘不已。要是爷爷能够在台湾站稳脚跟,开创一片天地,那现在会怎么样呢?也许他就不用面对峰峦起伏的群山发呆了,他可以枕着波涛听着海鸟从海面上掠过的声音,也许,谁知道呢?其实一切早已经注定了,当几百年前的祖先从中原南下,一路仓皇奔逃,一路风餐露宿,这块河汊纵横、林木茂密的山间平地袒露着母性的胸怀收留了他们,接纳了他们,他们便不再走了。这块山坳上的土地被命名为黄家坳之后,他便注定是黄家坳的子孙了。 在黄松的梦里,时常出现一支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南迁家族队伍,其实这只是一群逃生的人,说它是队伍,因为它有在前头探路的人,后面还有人照应妇孺病弱,他们就像一支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残兵败将,艰难地行进在崇山峻岭之中,因为疾病、饥饿、水土不服,时不时有人栽倒在地上,有的人再也爬不起来了。这些面目模糊的人都是他的先辈,为了躲避连年不息的战火,从中原举族南迁,他们从坟地里挖出祖宗的骨殖,装进瓮子里背在背上,肩膀上这头挑着锅瓢碗盏和衣衾什物,那头挑着正在学步的儿女,能走路的孩童牵着母亲的衣角,脚步蹒跚的翁妪拄着手杖,一群人忍着泪水和悲痛告别家园,踏上无法预测的逃生之路……黄松的梦里总是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滚滚的尘烟像一面黄旗飘过,从尘烟的尽头渐渐显现出一张威严刻板、不苟言笑的方脸,这就是他在族谱上看到过的黄家坳开基祖黄公伯渊的画像,四方端正,不怒自威。其实在家族传说中,黄伯渊在南迁的初始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懵然无知地跟在父辈的屁股后面,紧追不舍,若有迟缓就可能被远远地甩掉,莫名的恐惧像一只手攥紧了他的心,他咬紧牙关,坚持走在队伍的中间。渐渐的,他走到了队伍的前头,在漂泊不定的迁徙路上,他长成了一个健壮结实的青年,嘴唇上有一圈黑黑的胡子,脚上是一双宽厚粗大的脚板。离中原越来越远了,辗转吴楚,流徙皖赣,在动荡不安的路上走走停停,这个庞大的家族早已身心疲惫,对稳定的居家生活充满了强烈的渴望。这时候的黄伯渊已经是整个家族的主心骨和领头羊,他带领族人进入了石壁,在山下河畔搭起茅棚,好好地歇了口气。几年后,石壁人满为患,黄伯渊又带领部分族人,向西南方向继续迁移,他们沿着荒废的古驿道走,时而日夜兼程,时而昼伏夜出,一路上机智地躲开了流寇和猛兽的侵袭,他们走了几个月,终于来到了这块后来被叫做黄家坳的山坳上。据说,那是个暮霭浮动的黄昏,走了一天的族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歇着,有人捧起肿胀的脚哈着气,有人用石块垒起了灶,有人在捡拾树枝,准备生火做饭。黄伯渊坐在一块像船一样的巨石上,头不停地转来转去,似乎有些好奇、有些贪婪地看着面前的平地,地面上长着稀稀疏疏的杂草,裸露着一块块湿润的褐土,再远一点便是河流穿过,更远一点的地方,巍然耸立的是屏障一样的大山。黄伯渊的眼光由近而远,从左到右,不停地巡视着,他似乎想从这块土地里看出什么。这时他从肩膀上刚刚卸下不久的布袋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心里凛然一惊,这布袋子里有一只瓮子,瓮子里装着爷爷的骨殖,瓮子怎么突然裂开了?他还没缓过神来,身边响起了一阵公鸡的啼叫声,喔呜——喔哦——清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坳。那是老婆从石壁带出来的一只大公鸡,站在一块隆起的土坡上,昂着骄傲的鸡冠,一边发出啼叫一边低下头来。黄伯渊深感诧异,只见公鸡往他身下的巨石跑来,欣喜若狂地啄着石缝里流出来的米。这就更加奇怪了,石缝里怎么像流水一样流出白花花的米?黄伯渊惊奇万分地跳下石头,眼睁睁地看着白米从石缝里哗哗地流出来,那只傍晚就开始司晨的公鸡埋头啄个不停。原来是搁在石头上的一只米袋子破了,白米从上面的石缝里漏下去,顺着石缝往下流,但是黄伯渊还是无比震惊,接二连三的异常说明了什么?莫非是祖先显灵了?黄伯渊听到脑子里嗡的一声,然后像是雷声滚过一样,发出一阵漫长的回声,他似乎听到了祖先拖着纯正古韵的声音,膝盖扑通就跪了下来,神情庄重地朝着正南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然后又叩了三下头。黄伯渊站起身,对着围拢过来的族人说,就这里了,不走了,这里风水很好。 从此这块土地就被叫做了黄家坳。时间像风一样呼啦啦地飘过水面,掠过树林,从田地里劳作的黄氏族人的身上徐徐地吹过……日月轮回,寒暑交替,老人在思念中原故土的夜里死去,婴儿在阳光普照的清晨出生,几百年的光阴匆匆流逝。从黄伯渊算起,传至黄松已经是第34代了。这支南迁的汉人被称作了客家人,但是多年的繁衍生息,多年的拓荒发展,他们早已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在黄松周岁那一天,父亲郑重其事地抱着他走进江夏堂,族长黄长源从祖先灵位下面的隐蔽的屉斗里抱出一只陈迹斑斑的木盒,然后从木盒里取出一本发黄的《江夏堂黄氏族谱》,在父亲的名下用小楷写下“绪松”二字。垂垂老矣的黄长源搁下毛笔,欣喜地瘪着嘴说,伯渊公第34世孙又添一丁了。按照族谱,黄松这一辈属于绪字辈,黄长源前面几个孙子也是绪字辈,不到十二岁就夭折了,后来请了一个算命师来解煞,烧了许多杨公符,决定绪字辈只在族谱上记载全名,现实里不提“绪”字,全用单名。长大后黄松在学堂里读书,听说了此事,心里觉得奇怪,祖先早早为后代排下了字辈,“源远流长世绪昌,本深枝茂振纲常”,后代子孙不用也得用,即使现实里不用了,族谱上还得用,这算什么规矩呢?从小黄松就是一个爱思想多念头的人。 假如当年伯渊公继续往前走……黄松不知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让人觉得不可理喻。他实在想弄清楚,可是谁也无法告诉他。堂兄黄龙带着讥诮撇了撇嘴说:“你去问问伯渊公吧。”这天夜里,黄松就开始漫无边际地做梦,伯渊公多次出现在梦里,可是他始终只是族谱上的那张画像,不能变成活灵活现的人,不能开口说话,黄松每天都从梦里急醒了。太多的念头郁结在心里,就变成了疙瘩从脸上冒出来。 复兴楼的早晨似乎是从黄世郎的撒尿声开始的。土楼的格局是一楼灶间,二楼禾仓,三楼、四楼卧室。每间卧室门前的栏板下都放着一只尿桶,在这环形的走马廊上,尿桶是最重要的器物,男人们一边站在尿桶前撒尿,一边还可以隔着好长的距离和旁边或者对面的人说话。如果是一个女人突然在栏板前矮下身子,那她就是坐在尿桶上撒尿了,看到的人便有意识地放慢脚步,等对方起身提起裤子,方才走过去。在同一座土楼里生活起居,大家彼此之间都有了一种默契。 去年刚刚做过六十寿的黄世郎是黄家坳的族长,他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就是每天睡觉前一定要把家里白天泡过的茶叶集中在一只大碗里,最后再泡满满的一碗水,咕噜咕噜全喝进肚子里。起初他是觉得茶叶还能泡出味道,倒掉了可惜,后来这就变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项内容,必定在睡觉前完成。黄世郎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倒也睡得安稳,只是到了凌晨四点多、快五点的时阵,尿就会把他胀醒。他翻身下床,打开卧室的木门,快步走到栏板下的尿桶前,随即从裤裆里掏出一道水柱,唰地射在尿桶的内沿,他慢慢调整了一下手势,那狂泻而下的水柱像暴雨一样打在尿桶原有的尿里,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几乎把土楼里的人全都惊醒了。 在黄世郎急雨一样的撒尿之后,复兴楼的公鸡方才发出第一声啼叫,妇人们开始乒乒乓乓地起床、穿衣、下楼,然后准备烧火做饭,天空灰蒙蒙地亮了,黄家坳新的一天又如期而至。 这一天,黄世郎还没有被尿憋醒的时阵,黄松已经从睡梦里惊乍地醒来,他坐起身子,听着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好像整座土楼也跟着跳动一样。等心跳平缓下来,黄松从枕头下摸出那面小镜子,想看看脸上是否又长出了一粒疙瘩,可是一片灰黑,根本就看不清,用手摸了一下脸,只感觉麦粒般粗糙。黄松把小镜子重新藏进枕头下面,又躺了下来,过了会儿他才听到黄世郎那报晓一样的撒尿声,整座土楼打着呵欠般醒了过来,妇人起来做饭了,接着是咳嗽的老人和啼哭的孩童,然后男人也起床了,卧室门前的撒尿声响成一片。 黄松正是在这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撒尿声中,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他似乎是在梦里听到父亲走到门边拍了两下门,说了一句什么,他听不真确,他甚至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伯渊公端正的方脸又出现了,目光定定地望着黄松。 黄松问,伯渊公,要是你当年继续往前走,不知会走到哪里? 伯渊公面无表情,这时黄松才看清,他其实只是一张发黄的画像,在幽黑的深处闪着一种神奇的亮光。 2 黄松从三楼的卧室下到一楼,感觉到头重脚轻,不得不几次扶住了墙壁。有一丝后怕从脚底升起,这样下去可不行呀,成天胡思乱想,睡眠不足,白天哪里还有力气做活?他两脚落实到一楼的廊道上时,用力地把头甩了一甩,心里发誓从今天起不再耽想了。 黄松走下天井,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双手捧起水洗了一把脸,感觉清醒了一些,脸上火辣辣的疙瘩也有了一丝凉爽。 隔着天井正对着楼门厅的是祖堂,此时围了一群人,正看着墙上的告示。脖子伸得特别长的,往往不大识字,眼光在字里行间打转。识字的人看着看着就念出了声音:“我祖之德,磊落光明;中原南迁,居黄家坳;开田垦荒,辛勤耕耘……” 黄松走近一看,这是扫墓祭祖告示。每年清明的扫墓祭祖,是土楼里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其实从春分就可以开始扫墓了,具体时间由江夏堂长者占卜议定,反正最迟不能超过清明。扫墓前贴出公告,每个男丁均要捐钱,不论老幼,一律三角,然后由江夏堂宗族会统一置办三牲、金纸、鞭炮等等。 那个念告示的人是黄松的二弟黄柏,他从人群中走出来,拖着怪腔怪调说:“又有墓粄吃了。” 每年扫墓前,妇人们从山上采来苎叶、艾叶、鸡屎藤等等草药,用开水浸泡后捣碎,然后拌上糯米粉和红糖,做成条块状,蒸熟后由扫墓的礼生带到墓前,挂纸、祭拜、听族长诵念族规后方才可以食用,所以叫做墓粄,又叫清明粄。去年扫墓时,大家都在吃着墓粄,只有黄柏一个人不吃,有人问他怎么不吃?他拍了拍肚子说,我要留着肚子,晚上装些好料的。扫墓回来的当天晚上,土楼里的祖堂、廊道、楼门厅和天井都摆起了酒桌,全族人聚在一起吃清明宴,扫墓时给祖先享用的鸡鸭猪羊,这时就由这些子孙们实实在在地装进肚子里。 和黄柏不同,黄松喜欢墓粄那种清凉柔韧的味道,他每次都敞开肚子吃得打饱嗝,到了晚上的酒桌上,面对鸡鸭鱼肉,反而没了胃口。 “哥,这扫墓的三角钱,你先帮我交一下。”黄柏走到黄松面前说。 “我哪有钱?”黄松说。 “你前几天到墟上卖了笋,剩了好多钱吧。” “没剩钱,给家里买了盐,还买了红糖,哪里会有剩钱?” 黄柏将信将疑地看了黄松一眼,沿着廊道向楼梯口走去。黄松转头向自家灶间走去,他想看看锅灶上有什么吃的,刚走到灶间门前,正要拉开半截腰门,就听到一个惊乍的声音喊道:“阿松头,不好啦,你老爸被五步蛇咬到了,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啦!” 黄松愣了一下,就冲下天井向楼门厅快步走去。 那个喊叫的拐子黄三代一手擦着汗,一手向黄松挥动着,已经喊叫不出来了。 “怎么了?你说我老爸怎么了?”黄松走到了黄三代面前,只见黄三代歪着身子,直喘着粗气,不由得急躁起来,“你说呀,我老爸在哪里?” 黄三代抬起手往土楼外面指了指,说:“在洋高尖、半山腰,我看见了,腿都肿起几多高……” 黄松猛吃一惊,拔腿就跑出土楼,向前面的洋高尖跑去。 洋高尖是黄家坳的最高峰,它是一个山头的名字,也泛指黄家坳的所有山峰。洋高尖峰峦叠起,连绵不息,像屏风一样围着黄家坳,每座山峦还有它自己的小名。 黄松的父亲黄世和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地理师,替人择日、看风水是他的饭碗,这些天他时常独自上山,遵循着古法,觅龙、察砂、观水、点穴,为的却是给自己找一门可以福荫子孙后代的风水。黄世和不知怎么突然冒出给自己找一门好风水的念头,那天吃晚饭时他就对三个儿子说,我要找一门好风水来荫你们。活人先找好墓地,这在土楼乡村也是稀疏平常的。三个儿子对父亲的职业一向不大以为然,他们只顾着吃自己的饭,甚至懒得搭父亲一句话。 今天黄世和早早就起床了,女儿黄素煮粥还没煮熟,他抓起昨晚剩下的一块地瓜就出了土楼,穿过一片菜园和田地,从小竹溪的跳石上过了溪流,向钟鼓岭走去。 钟鼓岭是洋高尖下部一块隆起的山地,从正面看像是一口钟,从两个侧面看又像是一面鼓。黄世和踏遍了黄家坳的山山水水,似乎没有一块地方能让他特别满意,昨天他从毛畲坡下来,在钟鼓岭歇了口气,突然发觉这里风水不错,遥对着复兴楼,复兴楼后面巍峨屹立的九龙峰,秀润、蜿蜒,如龙出穴,而岭下是清澈的小竹溪,来水口有多条细流汇合,非常开阔,去水处则隐蔽在转弯的一丛竹林下。风水上把来水口叫做“天门”,去水处叫做“地户”,前者宜开后者须藏,所以,“开天门,闭地户”是上乘的风水。因为天色向晚,黄世和也不多停留,心想明日再专程前来考察。今天黄世和又站在昨天的位置,往复兴楼和九龙峰望了一会,不禁频频点头。他开始审察脚下的土质,土是“龙”之肉,石是“龙”之骨,草是“龙”之毛,草木葳蕤、石润土膏,最是相宜。只见钟鼓岭杂树繁花,红的、绿的、蓝的,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在一株年老的茶油树旁边,有一块圆润的马蹄形岩石,上面飘落了几片树叶。黄世和的眼光转了一圈之后,便久久地落在岩石上面。他心里突然想把这块岩石搬开,如果不这么想,也许就没有下面的事情了,他偏偏是想了就做的人,立即蹲下马步,双手推了推岩石,居然摇动起来,不由信心倍增,就推着岩石往前挪动。这时阵,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条五步蛇从岩石下面的蛇穴里喷出蛇信子,黄世和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扑了过来,脚踝上就被咬了一口,他叫了一声,好像是竹刺划破脚板一样,低头一看,却是一条乌黑发亮的大蛇,蛇信子朝着他一伸一缩的,发出呼呼的声响。黄世和惊慌地倒退两步,身子重心不稳,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而那五步蛇腾挪着身子,嗦地钻进了草丛里。 即使是地理师,他也难于预见到岩石下面会藏匿着一个蛇穴。这条刚刚结束冬眠的蝮蛇,腹内空空,全身满是力气,没想到竟然有人来骚扰它,它也就毫不留情地扑过去,先咬一口再说。 蝮蛇俗称五步蛇,意思是只要被它咬到,走五步的时间内就会倒地毙命,可见其毒。黄世和倒在地上,只感觉一股毒气像蜈蚣一样从脚踝往上爬,一下爬满全身,爬进了五脏六腑。他的脚在抖动,那蝮蛇留下的牙痕像两个小黑点,周围肿起了血泡。他从地上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只见脚踝像发酵一样肿起来,把脚上的圆口布鞋都崩了出去,剧痛传遍全身,他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用劲地从衬衣上撕下一块布条,扎在伤口上方的脚上。 黄松冲上钟鼓岭,赶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已倒在地上抽搐不已,脸色发青,嘴唇哆嗦着吐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爸,你、你要不要紧?……”黄松惊惶失措地碰了一下父亲的身子,觉得像火炭一样烫手,他的眼光只在肿胀的伤口停留了一下,就害怕地缩了回来。 黄世和抬起手又落了下来,胸口像是堵着一口痰,呼吸不上来,就要断气了一样。 “爸,我去采药,你说什么药管用?”黄松想起来还是抢救要紧,其实住在山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懂得一些治疗蛇伤的草药,可是这时他的脑子里出现一片空白,“爸,你说什么药……” “我……我……”黄世和喘着粗气,口沫随着往外冒出来。 黄松急得快要把舌头咬断了,猛地想起来,七叶一枝花、鱼腥草、半夏、半边莲等等都是治蛇伤的草药,他转身就在周围紧急地寻找。 黄世和伸出一只抖抖索索的手,像是蛇一样在地上爬行,好不容易咬住黄松的裤管,突然他吐出了一句清晰的话:“背我回家。” 黄松转了几圈没有找到草药,丧魂落魄地呆立在父亲的身边,在他的眼皮底下,父亲的身体一会儿不断地肿胀,一会儿又不断地萎缩,他知道这是幻觉,自己头昏脑胀的,似乎也要倒下来了。 “背我回家。”黄世和又用力地重复了一遍。 黄松连忙跪下来,搬动着父亲僵硬而沉重的身体,费了好大的劲才背到背上,他咬着牙站起身,就向山下跑去。背上的重量像是一块石头压着他,让他刹不住脚步地向下俯冲而去。 黄世和让儿子背他回家,心里害怕的就是死在外面,那死后都进不了土楼。他几近昏迷的脑子浮起生辰八字、天干地支,算出今天正是自己的忌日,看来是命中注定,大限已到。他心里反而立即平静下来,想对儿子说,别急,别把我摔了,可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对黄松来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把父亲背回土楼,让人立即到林坑请那个林秃子来,他是远近有名的蛇药师,他一来父亲可能就有救了。黄松跌跌撞撞冲下了钟鼓岭,几次被树桩绊住,身子歪斜下来,但是屁股还没着地,他又站起来了。这时阵,他身上像是注入了一股超人的魔力,噌噌噌,几下就从小竹溪的跳石上跳过去,望着复兴楼狂奔。 跑到菜园时,黄松的弟弟黄槐、黄柏仓皇地迎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想要背过父亲,让黄松歇口气,都被他推开了。 “谁快到林坑去请林秃子!”黄松大声地说,他坚持背着父亲,向复兴楼跑去。 一脚跨过复兴楼的石门槛,黄松感觉眼前一黑,脚步就晃了,父亲像一只麻袋从他背上滑了下来。聚拢在楼门厅的人发出一片惊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围上前,帮忙从地上扶起黄世和,有人看到了黄世和发肿的腿脚和血泡,又是一阵尖叫。 黄松先是把父亲的头靠在槌子上,接着移到自己的身上,他感觉身体是柔软的,让父亲靠着身子要比靠在坚硬的槌子上好受一点。这时,黄世和的眼皮已经耷拉下来,气若游丝。 “爸,你挺住,林秃子快到了。”黄松说。 楼门厅乱成了一团,还有人从廊道上怦怦砰地跑过来,惊讶、恐惧和慌张,像一股阴风吹过所有人的脸,每个人都不寒而栗。在七嘴八舌的声音里,有人不停地说着害怕,有人责备黄松不应该把父亲背回来,应该就地施救,有人问谁家有备用的蛇药。 这时黄世和的眼睛突然裂开了一小缝,浑圆阔大的复兴楼在他眼里变得影影幢幢的,圆圆的天空在不停地旋转,眼前的面孔一片模糊,像许多发黄的纸片字迹漫漶,他的眼光始终无法在黄松的脸上定格,似乎一切都在飘浮,连他的声音也像是从洞穴里传出来一样缥缈:“背我到四楼,我要死在床上。” 一声洪亮的啼哭在天井响起,像鞭炮一样在土楼里炸开,那是黄世和的养女黄莲,从天井里哭叫着扑过来。 黄松犹豫了一下,还是背起了父亲,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自动地让开一条道,他背着父亲就往楼梯口跑去,乒乒乓乓地登上楼梯,憋着一口气直往四楼冲。 终于把父亲放到了卧室的床上,黄松大叫着:“爸,你不能死!” 黄世和的嘴角边浮出一丝笑意,淡淡地说:“死不死,天注定。我死了,风水就做在那块岩石左面一丈所在,我给你们找到一门好风水,保佑你们兄弟姐妹。” “我不要风水,我不要你死!”黄松大叫起来。 “出丧可以定在清明那天,另外,小竹溪右面那块地里有一只玉兔,适宜建一座新土楼。”黄世和说完,一口浓痰涌上来了,他歪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吐出的却几乎是血汁。 黄槐、黄素、黄莲等冲上四楼,跑到父亲卧室里,父亲已经昏迷不醒,他们又哭又叫,父亲也听不见了,他的魂灵从肉体里慢慢地挣脱出来…… 向卧室走来的脚步声纷乱而杂沓,整条环廊微微地颤动起来,整座土楼也似乎摇晃了一下。这一刹那间,黄松感觉一缕青烟从父亲身上徐徐飘向土楼屋瓦上圆圆的天空,卧室里的光线一下黯淡下来。黄松猛一抬头,看见黄世郎出现在门口,身后还有黄柏带来的林秃子。 黄世郎走进卧室,看了一眼床上黄世和的遗体,眼角闪起了泪花。 黄松、黄槐、黄柏、黄素等人几乎同时地放声悲号,宏大的声音像铁器一样猛烈地敲打着复兴楼的土墙。 3 祖堂隔着天井和土楼大门遥遥相对,正中一张香案,上面摆着黄氏远祖和黄家坳开基祖的神位。土楼里一旦有红白事,这里便是最主要的活动场所。 现在祖堂布置成孝堂的样子,右面墙壁上挂起一块黑布,上面贴着一个白纸剪出的“奠”字,有锅盖那么大。左面墙壁上贴着“严制”二字,还有一张分行竖写的“铭旌”:“恭旌德望中华先哲享寿四九拟评忠厚温良黄公世和老先生之灵几”。一口棺材架在两张板凳上,靠着墙角摆着一张桌子,主事的人一边收下人们送来的丧礼,一边登记在册。 黄松三兄弟在父亲遗体前哭了一场,从四楼下到了孝堂,分头散开。黄家坳的俗话说,死人多活(儿),办丧事是最繁琐的活儿,祭奠、盖棺、发丧,千头万绪,好在父亲临死前给自己找好了风水,不然还要延请地理师觅龙察砂一番,许多事最后都要丧家拍板,让人在悲伤之余忙得团团转,甚至一忙起来,连悲伤也抽不出时间了。 从昨天到现在,黄松几乎没有合过眼,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的疙瘩涨得更狠了,像是随时会炸开的石榴。他绷着脸,双腿绵软无力,就在收丧礼的主事人的板凳上坐了下来。世事难料,昨天他还是一个耽于梦想、不停追问祖先的人,现在却要面对丧父这个巨大的现实,不由觉得心力交瘁。 黄世郎从廊道那头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他神色平静,但还是可以看到些许的悲伤。在黄家坳的世字辈,他算是老大,黄世和则是年纪最轻的一个,想不到白发人送黑发人。黄世郎送上一块白布和一块银元,主事人登记了下来,坐在他身边的黄松目光呆滞,愣愣地看着地面,浑然不知族长来到了面前。黄世郎脸上满是不悦,主事人连忙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黄松。 黄松激灵了一下,好像魂魄又回到了身上,猛然抬起头见是族长,连忙站起身,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黄世郎转过头去,看着墙上的“铭旌”,说:“后天清明,全族扫墓祭祖,你家出丧不能定在后天。” 黄松的嘴巴一下张大,大得有半张脸那么大了,却是吐不出一个字,满脸升起诧异和不解。 黄世郎完全是对着墙上的“铭旌”说话,看也不看黄松一眼,转过身就往廊道这头走了。 黄松怔了一会才意识到族长话里的严重性,慌忙追了上去,叫了一声:“郎伯……”他三步五步就跑到了黄世郎身后,迭声叫着,“郎伯,郎伯。” 黄世郎背着手往前走去,装作没有听到叫声,黄松不敢跑到他面前,只能在屁股后面尾随。 “我爸后天出丧,是他在临死前自己择的日。”黄松说。 “他难道不知道后天扫墓祭祖吗?告示在他活着的时阵就贴出去了。”黄世郎说。 黄松像是要哭出来了,哽咽着说:“可他哪知道自己会死?他死都死了,他自己择的日能改吗?” 黄世郎停住了脚步,转过脸向黄松问道:“你父亲大还是祖先大?” 黄松噎了一下,只见黄世郎的脸像磨盘一样沉,身子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说:“郎伯……” “清明扫墓祭祖,是全族的大事。”黄世郎说完,又迈步向楼门厅缓缓走去。 黄松耷拉着头,全身像是掉进冰潭一样,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往上冒。族长说父亲不能在后天出丧,要不是他说起,黄松还一时没想到,后天是清明,全族扫墓祭祖,所有男丁都要参加,到时连一个抬棺材的人都没有,看来父亲死的真不是时候,他难道没想到后天是清明吗?话说回来,他又何曾想到自己会死于毒蛇之口?黄松心烦意乱,急得脸上的疙瘩炸开了一颗。 二伯、三伯在孝堂没找到黄松,看到他失神呆立在靠近楼门厅的廊道上,就走了过来。他们也说起后天出丧的事,一家出丧和全族扫墓的日子相冲突,只能更改出丧时间,按说死人临死前的遗愿,必须满足,可是……二伯、三伯面露难色,连连叹气。 黄松想起出丧是父亲亲自择的日子,现在则必须提前或推迟,他死后这么一点微薄的愿望也不能实现,自己实在是大为不孝。这时,他的犟脾气突然冲上来了,要是不改出丧日期怎么样?没人帮忙,大不了自家三兄弟把父亲扛上山!他心里为这一念头激昂起来,要是真的这样,那肯定要轰动黄家坳和附近所有的土楼村寨,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阿松头,我看,出丧就明天吧。”二伯说。 黄松定定地说:“要是后天出丧,那会怎么样?” “你疯了?后天?后天怎么行?”三伯着急地喊叫起来。 “后天怎么不行?后天是我老爸自己择的吉日。”黄松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 “要是你不想在复兴楼过日子了,你想哪天都行!”三伯生气地说。 二伯相对温和一些,对黄松说:“族长也和我们说了,后天是不行的,就明天吧,还有许多事要办,你抓紧一点。明天具体时辰,我这去找先生算出来。” 黄松想继续犟下去,可还是底气不足,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一意孤行的话,他们兄弟姐妹在复兴楼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为这等于自绝于全族的人。他愣愣的抬脚往孝堂走去,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黄世和的丧礼提前到了清明前一天,虽然也遵循古礼,应有的仪式都没有省略和改变,但在实际的操作中,做了相应的简化,用黄家坳人的话来说,就是办得不热闹,不好看,如果要怪也只能怪黄世和死的不是时候。黄世和是入土为安了,对黄松来说,心里却是非常不安,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父亲了。 天井里摆了几桌酒席,这是丧家设宴答谢所有帮忙的人。一个男童站在天井里,拿着一面锣敲了几下,催促人们快来吃饭,他越敲越觉得好玩,就哐哐哐地敲得兴高采烈。黄松走了过来,厌恶地喝止了他。 陆续有人走来了,这种酒宴是不设座位的,每个人都是站着吃,先到先吃。对丧家来说,或许还在余悲中,帮忙做事的人们却高声喧哗,斗酒猜拳,赢的人开怀大笑,输的人往往不甘心,非要继续猜下去不可,有时就闹出了不愉快,不过看的人就觉得更愉快了。 本来黄槐和黄虎不同一桌,黄虎那一桌都是健壮如牛胃口大的后生子,往往一盘菜刚上桌,十双筷子一起出击,风卷残云似的一扫而空。黄虎发现黄槐那一桌只有九个人,便拿着筷子凑了过来,就站在黄槐旁边。 又一盘笋干炒肉片上桌了,一人一筷子就吃得差不多了。黄虎对黄槐撇了撇嘴说:“死都敢死了,连肉也不让人吃个够。” 黄槐对黄虎平时就有气,这时更感觉他的话里满含讥诮,便反击说:“我们家死不起人,过几天看你家死人,会不会大鱼大肉由人吃。” 黄虎啪地把筷子往桌子一拍,一只手就向黄槐推过来,怒气冲冲地说:“你再说一遍!” 黄槐往后打了个趔趄,连忙稳住身子,不甘示弱地迎上去。两个人的手在空中推搡了两下,旁边的人也没在意,照吃照喝,没想到一块肉还在嘴里,两个人的身子就扭成了一团。有人的嘴里堵着肉喊不出,有人赶紧劝架,要把他们两个人拉开。 有的架是劝不住的,越劝越让当事人较真,似乎谁先停下来谁就丢人。黄槐和黄虎这一场架就是这样,两个人扭倒在地上,惊起一片尖叫,眨眼间,两个人又同时站起身,你揪着我的头发,我掐着你的脖子,弯着的另一只手在对方身上频频出击,脚也抬起来相互顶着。 黄龙挤上前来,喊了一声:“别打了。”就拦腰抱住黄槐,黄槐挥出的拳头就打歪了,胸前立即挨了一拳。 黄柏一看就急了,说:“怎么能这样?”立即扑上前推开黄龙。黄槐转身往黄龙下巴揍了一拳,还要出第二拳,被黄虎从背后踢了一脚,差点往前扑倒。两个人打架变成了四个人混战,像山火四处蔓延,越烧越猛,眼看着无法收拾。劝架的人索性退到了一边。有人喝多了,甚至喝起彩来。 正闷头喝酒的黄松走了过来,看着面前的阵势,想喊却喊不出声音。他脑子已经够乱了,面对这突发事件,显得束手无策。 四个人绞在了一起,拳打脚踢的,全乱了套,嘴里气咻咻地喘着,只管挥拳起脚,也不知能打到谁。这时,哐的一声,酒桌上掉下一只碗,掉在地上破成两半。有一只手伸过去拿起破碗准备砸人,被一只脚迅速地踩住了,立即就有人尖叫起来。 那尖叫声是黄槐发出来的,他的两根手指被脚踩在破碗上扎破了,一股鲜红的血从指缝间冒了出来。他把手指放进嘴里,大口地吮吸了几下,把血全咽了下去。那血立即就涌进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睛红红地骇人。 黄柏和黄虎像顶角的牛,几个回合下来,一起滚在了地上。吸了血的黄槐眼光冷冷地扫了黄龙一眼,用手招呼他过来,黄龙似乎有些发憷,想从地上找个什么硬物操在手上。 “别打了,大家都住手。”“快停下,别打了。”眼看事态要恶化了,大家纷纷出来劝架,但是显然不见效。四个血气方刚的后生子像斗红眼的公牛,一边喘着气一边察看着对方的动静一边伺机出击,大家听到了他们咬紧牙齿的格格作响的声音,天井里弥漫着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息。 就在这时,天井里响起一声干咳。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黄世郎来了,人群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黄世郎沉着脸走了过来,压着怒气说:“打呀,你们怎么不打了?最好都打死,明天一起埋。” 四个大打出手的后生子像是热灶泼了冷水,一下就熄了火,他们松开了拳头,低着头往人群里退缩而去。 “怎么不打了?自家兄弟打得很起劲嘛,自己宰赚内脏。”黄世郎猛地提高声音说,“明天就要扫墓祭祖了,你们这样成何体统?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先?” 天井里一下静得像是空无一人,只有几只不了解情况的鸡兴奋地啄着地上的饭米菜梗。 黄世郎眼光从打架的几个人脸上扫过,说:“根据族规,你们这几个公然打架的人,晚上给我在祖堂面对祖先灵位,罚站一个晚上。” 没有人吱声,只有黄松嘀咕了一句:“也没问清谁先动的手……”黄世郎耳尖,眼光霍地转过来,直射在黄松脸上,说:“你说什么?你身为兄长,不加阻拦,还敢质疑我的处理,连你也一起罚站。” 黄世郎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像铁钉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钉在黄松的心上。 4 香案上的茶油灯飘忽不定,祖先的神位是一块块二指宽的竹牌,长年的香火燎熏,已经变得黑黝黝的,在茶油灯光里一闪一闪,像是一只只诡异的眼睛。 黄松三兄弟和黄龙两兄弟分立两边,开头站得比较直,因为祖堂附近有人走动,这些人的眼光不时往他们这边扫来,更主要的,黄世郎还没关上土楼大门,他随时可能出现在祖堂。但是,一个姿势站久了,全身骨头都酸痛起来,谁也受不了,身子就渐渐往后倾斜,最后差不多都靠在了墙上。 这时,传来悠长的门轴转动声,咿咿——呀呀——复兴楼人都知道,这是黄世郎在关大门了,每天晚上他都要亲自把土楼大门关上,这实际上也像是一种敲钟提醒:大家该睡觉了。 砰!结实的一声脆响,大门关上了。黄世郎从门后插上粗大的门闩,沿着环形廊道向祖堂走去。 那洪亮的关门声早已惊动了祖堂上罚站的后生子,他们像是受到炮烙似的从墙上弹起来,赶紧把歪歪斜斜的身子立正,直起腰板,垂下眼睑,做出一副罚站思过的样子。 黄世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祖堂里,他抬起眼睛看了看五个受罚的后生子,轻声地说:“站了几小时了?脚酸了?还能受得了吧?比起祖先从中原千里迢迢地走到黄家坳,你们就是罚站三天三夜也算不了什么。”黄世郎把眼光转到了祖先的神位上,在昏黄的茶油灯光里,那竹牌上的字迹明明灭灭,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就提高了:“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先,几百年来共一盆风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商量?一定要动粗?想一想我们祖先从中原一路走到黄家坳,为的是什么?后来又辛辛苦苦建起土楼,全族人一起住在楼里,为的又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薪火相传,一家人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你们之间到底有多大的仇恨,只有用拳头才能解开?” 黄世郎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大家哑口无言,只能低着头,在心里嘀咕着。每个人嘀咕的内容不尽相同,都闷在心里,脸上没有点滴的表露。 “想当年,祖先在南迁的路上,有一天被黄巢的军队冲散了,你们的一个祖婆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手上牵着一个孩子,吓得四处乱跑,跑得快要断气了,突然被一个将军拦住了,这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其实就是黄巢,他发现面前逃命的妇娘人十分奇怪,背上背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大孩子,手上牵着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就问她为什么不背着小孩子反而背着大孩子?妇娘人说,背上的大孩子是她哥哥家的儿子,而手上牵的是自己的儿子,她宁可苦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苦哥哥的儿子。你们知道这个冲天大将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这时阵也深受感动,交代她说,以后你们宿营时就挂一把葛藤,我下令军队不骚扰你们。后来,这挂葛藤就成了我们客家人的端午节习俗。这个妇娘人就是你们的一个祖婆,先人后己,大公无私,这是几多仁义呀,和她相比,你们不觉得惭愧吗?” 黄世郎平静的讲述里带着责备,他的眼光像是芭茅一样从每个人脸上拂过,它并不刺人,但是让人脸上微微发痒,有些把持不住。 “你说什么?”他的眼光最后落在黄松脸上。 “我没说。”黄松摇摇头说。 “我明明看到你嘴唇在动。”黄世郎说,“你有什么意见,可以说出来。” 黄松咽了口水,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低痖的声音像是慢慢挤出来的:“这故事你讲过几多遍了……” “是呀,我一直讲,可你们就是不长记性。”黄世郎说。 黄松屏住气,看着黄世郎脚上的布鞋说:“你总教育我们要大公无私,要仁义,这说的容易做的难……” “你这什么意思?”黄世郎猛地打断黄松的话,脸色骤然变红,眼光直盯着黄松脸上的疙瘩,他觉得心里也快要气炸了,“你是不是说我只说不做?” 黄松愣了一下,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我没这个意思……” 黄世郎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说:“你心里几根肠,我还不清楚?” “我真没这个意思……” “算了,你不用狡辩了。”黄世郎背起手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扭头瞟了黄松一眼,“你们这些后生子也只有你敢顶撞我。” “我……” 黄世郎缓缓转过身,走到黄松面前说:“其他人可以回去睡觉了,你继续罚站到天亮。” “这……”黄松怔怔的说不出话,舌头好像打结了。 黄虎幸灾乐祸地摇摆着身子,从他面前故意地蹭了过去。黄槐、黄柏满怀同情地看了看老哥,却是无可奈何地顺着廊道走了,只有黄龙站在原地不动。 “你怎么不走?”黄世郎说。 黄龙支吾了一下,他本想替黄松求求情,但还是不敢说,低着头走了。 黄世郎上下打量着黄松,说:“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黄松微微偏起头,眼光看着土楼上面圆圆的夜空,原来无边无际的天空像是被土楼的屋檐框住了,只是圆圆的一圈,他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凉,硬气地想,我晚上就是把脚下的地站穿了,也决不向黄世郎低头认错。 “你在这好好站着,你一举一动,祖先都看在眼里。”黄世郎说完,掉头而去。 祖堂一下空旷了,除了祖先的灵位,只有他们的一个后代子孙。黄松挺着腰板尽力地站直,刚才几个人一起受罚,都站得松松垮垮的,他也不例外,甚至后来还倚靠在墙上,现在祖堂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觉得祖先的眼光全盯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必须表现出一点精神,他要让祖先们看看,这个第34世孙也是硬颈的。 整座土楼安静下来了,像是沉入了梦乡。这时阵黄松的耳朵突然变得非常灵敏,他听到了香案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祖先们窃窃私语地说着他,三楼、四楼的卧室里传出大人的鼾声和小孩的呓语,黄松还听到了土楼宽厚结实的夯土墙里发出一种细微的神秘的声响,像是天上的魂灵的合奏,又像是地下的祖先骨殖的低鸣。 黄松就是在这时候突然萌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建一座土楼!要是自己能够建成一座土楼,那不知会怎么样?他立即为这个念头而变得亢奋起来,漫无边际地开始浮想联翩:建一座土楼,把我这一房的族人迁过去,我就是楼主了,我就不用受黄世郎的气了……建一座土楼,建一座土楼,这个念头突然变成一种声音,在他脑子里不停地轰鸣着、回荡着。建一座土楼,建一座土楼!这是多么伟大绚丽的想法啊! 黄松全身的血像是被点燃了,他不由攥紧了拳头,心里像敲鼓一样狂跳不已。建一座土楼,这是太叫人兴奋的念头了,只有天才、只有超人、只有梦想家才敢这么想!黄松把眼光转向香案上的祖先灵位,身子也转了过来,挺直地肃立着,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庄重的神圣的感觉。香案上的茶油灯一飘一闪,倏地亮了一些。竹牌上祖先的名讳好像蠕动起来,他们肯定是在表示着赞许。黄松心里暗暗地发誓,列祖列宗,你们的第34世孙绪字辈黄松,决心为黄氏本房族人建造一座土楼! 突然,啪的一声,一只竹牌掉到香案上。黄松大吃一惊,急忙走到香案前,拿起竹牌一看,正是黄家坳开基祖伯渊公的灵位,心头猛地一缩,双手恭敬地把竹牌插回原位,在地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叩了三下头,心里问道:伯渊公呀伯渊公,你是支持我还是讥笑我呢? 正文 第二章 5 开基祖伯渊公的坟墓就建在当年他听到公鸡啼叫的那块出米石的旁边,地势比出米石略高一点。这是伯渊公二次葬的坟墓,第一次是葬在比出米石略低的坡岭上,后来风水师说,要葬得高于出米石,这样子孙后代才永远有米吃。二次葬是客家人的习俗,又叫捡金。在伯渊公葬后十九年,黄家坳的子孙后代择了一个吉日,拜过山神、土地,敬过天神,烧纸放炮,打开棺木后,把伯渊公的骨殖从脚捡起,用干布擦拭干净,按顺序一一放进新置办的棺材里,覆盖上一块白布,然后盖棺、再葬。伯渊公二次葬之后,黄家坳果然连续五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都有足够的米吃。 清明这一天,正是莺飞草长、柳绿桃红时节,黄家坳男丁在黄世郎的率领下,年长者拄着手杖,学步男童被父亲抱在手里,后生子挑着木盒担子,浩浩荡荡地列队开往伯渊公的墓地。 风和日丽,山坡上四处飘荡着花草树木的香气,蝴蝶翩翩起舞,燕子唱着婉转悠扬的小曲,突然树丛里啪啦啦一阵声响,一只锦鸡拍打着艳丽的翅膀飞了起来。一个孩子惊喜地叫道:“金鸡!”他想跑过去追,被父亲一把拉住了,眼里满是羡慕地看着锦鸡栖落在前方的一株树上。 来到了伯渊公墓地,黄世郎恭敬地走上前,拔起墓碑前的一把杂草,后面到来的人便分头散开,弯下腰,用手拔着墓地上和四周围的野草。草从地里拔出来的时阵发出卟的一声,此起彼伏的响声遍布着墓地,有的草紧紧扎在地里,拔的人用劲一拔,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边立即荡起一片笑声。 密布丛生的野草还是经不起人手众多,不一会儿就被拔光了。黄世郎从木盒担子里取出一叠淋过雄鸡血的金纸(黄色草纸,又俗称粗纸),放在墓碑上,上面压了一块小石子,其他几个人也拿了金纸,分别向上和左右两边走去,按一定的间隔放置,最后在坟墓左面的土地神位前也放了一叠。有人取出了三牲和干果摆放在墓前,黄世郎焚了一大把香,每人分发一根,拿到香的人立即按辈分排队,众人动作迅速,训练有素,四列横队就在墓前高低起伏着,错落有致地形成一片人的声势。 黄世郎从长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双手展开,朗声念道:“青山峻秀,碧水涟漪;和风徐徐,杨柳依依;鸢飞鱼跃,芳草萋萋;黄氏族人,携手相依,心怀真诚,祭祖泪涕。我祖之德,光明磊落;中原南迁,居黄家坳;开田拓荒,建楼聚居。家训严谨,世代昌发。今来墓前,叩拜吾祖,黄氏族人,慎终追远;祖先美德,薪火传承。祈望吾祖,恩泽后人,保佑我族,万代昌盛,天人合一,和谐太平。” 念完祭文,黄世郎率众人向伯渊公拜了三拜,四列横队黑压压地跪了下来,一叩头,二叩头,三叩头。从地上站起身,几个后生子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箩筐里的鞭炮,挂在树杈上,用手上的香点燃炮芯,鞭炮劈里啪啦就响开了,炸开的纸屑像雪花一样满天飘舞。 鞭炮放了,金纸也烧了,大家便在墓地四周围坐了下来,这里一伙,那里一簇,一边吃着清明粄一边不咸不淡地说着话。 黄世郎站在墓碑前,身子缓缓转了一圈。黄氏男丁散落在墓地周围,一百多号人,看起来蔚为壮观,他环视着,把他们一一收进眼帘,心里涌起一种血浓于水的感慨,想当年,伯渊公才带着几多人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界,现在男丁就有一百多号了,加上女眷已是泱泱三百多人的村落,一同在恢弘阔大的复兴楼里生活起居,要是伯渊公能看到这幕景象,他恐怕做梦也要笑出来了。看到山坳里的复兴楼,像一朵硕大的蘑菇,努力地向上生长,黄世郎更加感慨万千了。复兴楼正是在爷爷流石公手上奠基开工的,最后由父亲长源公建成竣工,历时28年。其实早在爷爷流石公之前,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有心要建一座大楼,把全族的人聚拢起来。在口耳相传的家族传说里,伯渊公以前的祖先就住在中原的深宅大院里,庞大的府弟里生活着一大家族的人,锦衣华食,其乐融融。谁知战火突起,天下大乱,黄氏的平静生活被彻底打破了,在举族南迁的漫漫长途上,人员伤亡,财物折损,家族的力量一次次被削弱和分解,走到石壁时,完全是上无片瓦、两手空空的流民,唯有面前安宁的土地,必须靠双手从地里刨食。伯渊公率领部分族人来到黄家坳之后,也是靠双手搭起第一间茅棚,用锄头和铁犁挖出第一块田地。岁月流逝,万事流转,唯一不变的就是生生不息的生活。伯渊公的后裔不仅在黄家坳顽强地生活了下来,还在思想着怎么生活得更好。仿造中原老宅,聚族而居,重温繁华旧梦,这成了几代先人的梦想和心病,红壤土随处都有,杉木遍布山林,夯土的技艺也不生疏,可是怎么把全体族人的心拢齐?怎么把所有的人力财物聚集起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几代先人郁郁而终,只留下一个宏愿和许多遗憾。到了流石公时代,这个不可能的事情开始变成可能了。对于一个家族来说,繁衍生息几百年之后,人丁旺了,财力厚了,必定要出现一个强人,而强人的出现则意味着,家族鼎盛发达的时期到来了。 黄家坳人至今对流石公当年创建复兴楼的事迹感念不已,这也是黄世郎每年扫墓时老生常谈的一个话题。因为大家一起扫过开基祖、二世祖、三世祖和四世祖的墓之后,就要分开各自扫各自房派的祖墓,所以扫开基祖的墓是最隆重的,耗时也是最多的,黄世郎要趁这个机会说上几句。 “我们江夏堂黄氏能在黄家坳安居乐业,全靠伯渊公,没有伯渊公的胆识和眼光,我们这些后人今天就不知流落在哪里了。黄家坳能有今天的复兴楼,全族人共聚一楼,既能防兵匪又能防野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这全是流石公给我们带来的福气。要是没有流石公号召族人齐心协力,共建复兴楼,我们今天只能继续住茅棚和泥土屋了,我们不能忘记流石公为了建造复兴楼,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他真的是积劳成疾,死在了三楼的夯土墙上,人们把他抬下来,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别管我,继续夯’。”黄世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窝里一阵潮热,他看了看墓地周围席地而坐的黄氏男丁,接着又说,“同时我们也不能忘记长源公,是他,继承遗志,忍辱负重,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把复兴楼建成。各位黄氏亲人,祖先的功德一定不能忘记,我们要团结一心,人住在一起,心更要在一起,大家拧成一股绳,这样天大的困难也难不住我们,再凶狠的兵匪我们也全都不怕,我们黄氏很快就能再建一座土楼、两座土楼、三座土楼,成为远近闻名的受人尊敬的望族。” 黄世郎语重心长说着话,眼光在黄氏男丁的身上巡回着,最后以一个重音结束讲话,当他把眼光从几个后生子身上收回来时,突然发现有一个人居然没来扫墓。 6 黄松在梦里再次见到了开基祖伯渊公,髯须飘飘的伯渊公从苍黄的族谱上走了下来,慈祥的目光久久地望着黄松,抬起一只手放在黄松的肩膀上,用一种醇厚的古腔说,少年立志,真可嘉许也。黄松感觉到肩膀上有一股力推了一下,就从睡梦中惊醒,卧室飘浮的尘烟里似乎还响着伯渊公的余音。透过内宽外窄的木窗户,黄松看到天色灰蒙蒙的,楼门厅和天井里传来一阵阵喧哗。他心里凛然一惊,自己一觉睡到天快断黑了,最要命的,他居然忘记去扫墓了! 昨晚拜过伯渊公之后,黄松神色庄重地站在香案前,挺直着身子,纹丝不动,他心里顽强地想着,这是对自己的考验,如果他能站如松,坚持一个晚上,这至少说明他是有毅力的,只要有毅力,他就能建成一座土楼。 黄松开始了自我考验的过程,现场没人监督,只有香案上祖先们的神位看着他,其实这就是最重要的监督,他要以自己的毅力向祖先们表白心迹,他是认真的,虽然想建一座土楼只是偶然间迸发出来的一个念头,但他既然想了就要去做,就让祖先们做证吧,要是他做不到,他就不是黄氏子孙!黄松屹立不动,双脚发麻得像麻秆一样,心里却一直沸腾不已:土楼,土楼,土楼…… 四楼走马廊上响起了黄世郎急切的撒尿声,一楼廊道上的公鸡叫了,女人们陆续从楼上下到了一楼,今天是族里扫墓的日子,女人要忙的事情很多,主要是准备男丁扫墓回来后的“清明宴”。黄世郎站在四楼的栏板前撒尿时,眼睛正好可以看到祖堂里的一半情形,黄松站立的背影让他有点意外,如果黄松懒散地靠在墙上,他一点也不奇怪,意外的是黄松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黄世郎从楼上下到祖堂前,淡淡地说:“行了。”黄松接到敕令,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抬起发麻的双脚,感觉到脚底发虚,像是踩着云层一样飘在空中。上楼梯时,黄松不得不扶了几下墙壁,走进自己的卧室,他一倒下来便呼呼大睡。操办父亲的丧事,他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合眼,昨晚又受罚站了一个晚上,全身累得像死人一样,头一歪就醒不过来。 现在黄松醒过来了,他从床上走下来,开门走到栏板前,看到扫墓的人陆续回来了,楼门厅、天井像墟市一样闹热。他心里一边责怪自己睡过了头,一边埋怨黄柏他们没叫上自己,感觉非常惭愧,那可是一年一度的全族扫墓呀,实在对不起祖先,不过他随即想起将功赎罪,这就是建一座土楼,要是他真能建成一座土楼,他有许多做得不好和欠周全的地方,祖先们也是会原谅的。 从三楼下到一楼廊道上,黄松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他发现自己成了局外人似的,众人说着扫墓的话题,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天井里、廊道上摆起了桌子,女人们端上了干料、冷盘,孩子们开始呼朋唤友地抢占座位。黄松觉得自己没去扫墓,实在不配享受晚上的清明宴,他偷偷溜进了自家的灶间,打开锅盖,惊喜地看到里面还有几条番薯,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只咬一口,大半根番薯就冲进咽喉落入肚子里。 外面的清明宴开始了,黄松坐在灶洞前的小凳上吃着冰冷的番薯,听着外面吃肉喝汤发出的声响,胃里一阵阵抽搐,这是对自己的惩罚,他必须承受。 这时端菜上桌的黄莲从灶间门口经过,她无意中看到黄松坐在灶洞前吃番薯,便停在半截腰门前说:“你怎么不到外面上桌?” 黄松摇了摇头。黄莲把手上的菜端上桌,返身回来又在门前对他说:“你怎么了?桌上有好吃的,你偏要一个人吃番薯?”黄松心烦意乱的,懒得理会她,索性就抱住膝盖抵着下巴,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 黄莲还是走了。她从8岁起被黄世和收养,第一次见到黄松就感觉他的眼光很冷,心里暗暗发怵,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倒觉得黄松心地很好,就是性情有些古怪,让人捉摸不透。 此时的黄松陷入了空前的孤独之中。外面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片笑语喧天,而他独自吞咽着番薯,他突然感觉到手上这条番薯是臭的,想要吐出来已经来不及了,干脆就自虐似的咀嚼起来,然后强迫自己吞了下去,胃里翻起一阵恶心,不由猛地张开嘴,“啊”了两声,什么也吐不出来,肚子里翻江倒海地痉挛着、鸣叫着。外面的清明宴似乎进入了高潮,有人借着酒兴唱起了山歌,鼓掌声和叫好声响成了一片,黄松默默地坐在灶洞前,一只手按着难受的肚子,心想:要是有朝一日,我建成了一座土楼,所有的人都会对我赞叹不已,所有的人都会向我敬酒道谢,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今天吃点苦也没什么了。 就在黄松沉浸在建成土楼之后的遐想里,半截腰门被推开了,有人背着手走了进来。他怔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见黄世郎黑着脸站在面前,眼光冷冷地射过来。 “郎伯……”黄松惊慌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哆嗦。 “你是不是对罚站很不满?”黄世郎问。 “不,不……”黄松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无故不去扫墓?”黄世郎又问。 “我睡过头了,我……”黄松羞愧地低下头,“我甘愿受罚……” “这次怎么罚你?我也不说了,由你自己说。”黄世郎手指了一下外面天井里的热闹场面,“你到外面来跟大家说说。” 黄松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肚子也吱咕吱咕叫了起来,他勾着头跟在黄世郎后面走出了灶间。 廊道上、天井里的酒席人声鼎沸,孩子们兴奋地敞开肚皮吃着,大人们推杯换盏划着酒令。黄世郎从黄松家灶间走出来,站在廊道上向天井里和左右两边望了一眼,各种各样的响声立即就小了下来,众人的眼光从黄世郎的身上转到了他身后的黄松,满是幸灾乐祸地充满期待。 黄世郎对黄松说:“你跟大家说。” 黄松感觉到所有的眼光像渔网一样套住了他,他就像一条快要窒息的鱼,动弹不得,只有微弱的呼吸,他的肚子里发出一阵怪叫,这使得他的表情非常尴尬,但他还是沉住丹田,憋着气说:“我、甘愿受罚,在江夏堂罚做公工半个月,我、从今后努力打拼,为大家建一座土楼……” 众人哄地大笑起来,笑声飘满了整座土楼。有人高声说道:“阿松头,你要建一座土楼?你屁股有几根毛,我们都清楚啊!” 嘲讽和讥笑像洪水一样向黄松淹没过来,黄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他,所有人都会认为自己是信口雌黄、口出狂言、发高烧说胡话,这也不奇怪,建一座土楼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建成的,那需要多大的人力和财力!在闽西南的客家乡村,往往要举全族之力,费时多年才能建成一座土楼,除非过番到南洋发了大财的人,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夸下海口,凭自己一个人就要建一座土楼。在众人的眼里,黄松不过是个爱较真、爱追问,性格有点古怪的后生子,还没讨老婆,还算不上成人,他想为大家建一座土楼,这种话也说得出来,说明他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简直是太滑稽了。 “阿松头,把你身子榨干了,也换不到一碗‘三合土’,建一座土楼?哈哈哈!” “你要建多大的土楼,给蚂蚁住的土楼是不是?” “阿松头,你要能建成复兴楼这么大的土楼,我喊你做爷爷好了。” 面对汹涌而来的嘲笑,黄松心里暗暗地想,等到土楼建成那一天,你们就明白了!黄松看到黄世郎的嘴角边也浮起了一丝笑意,他恨不得剖出心来给众人看一看。 7 黄氏祖祠江夏堂位于复兴楼左上方一块平缓的坡岭上,它的历史要比复兴楼悠久,黄家坳开基祖伯渊公在世时亲自找的风水,并亲自奠基建造。开头只是一间土木结构的平房,历代不断地扩建和改建,现在已是一座二进式宏大建筑。 江夏堂后面是椅背似的小山坡,林木蓊郁,面前一口半圆形池塘,波光涟滟。门楣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江夏堂”,这是伯渊公的手书,也是当年祖祠的唯一遗存。大门两侧贴着清明扫墓前写的黄氏家联:“教化第一,孝友无双”。走进大门,面前是一块地势略微升高的大埕,用小石子铺着太极图形。正中的祖祠为悬山式殿堂,雕梁画栋,彩釉筒瓦,廊下承檐的两根青石柱上刻着楷体对联:“江夏传史千秋盛,世家经典万代昌。”香案上是层层叠起的神龛,里面分别插着黄氏远祖和黄家坳开基祖以来所有祖先的神位,左侧墙壁上挂着开基祖伯渊公的画像,右侧挂的画像则是复兴楼主流石公,两个人看起来十分相似,显然出自同一手笔。 清明前下了一场雨,江夏堂后面的流水沟被山坡上塌下来的泥土堵住了。黄松罚做公工的活儿,就是清理流水沟。 一大早黄松就扛着锄头来到了江夏堂,大门紧闭着,他抓起门上的铁环,轻轻敲了几下,告诉祖先们他来干活了。黄松转到后面流水沟看了看,心想把这些烂泥土碎石块清走,两天应该差不多了。他挥起锄头挖了几锄,想到要是带一副畚箕来,一边装一边挑走,会更快许多,便放下锄头,转身走回复兴楼。 黄松前脚刚走,黄世郎后脚就来了,他是从复兴楼后面的山径绕过来的,一眼看见泥土上竖着一把孤零零的锄头,黄松已不见了踪影,眉头就皱了起来。 打开江夏堂大门,黄世郎在祖祠里四处察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进了左侧的厢房,翻开桌上厚厚的册簿,提起毛笔记下一行小字:“清明扫墓,黄松缺,罚公工一十五工。”觉得言犹未尽,又写了几个字:“竖子顽劣,不可教也。” 黄世郎从江夏堂走出来时,看见黄松挑着一对畚箕走了过来,不想理会他,回头把大门关上。黄松从大门前经过,居然也没跟他打一声招呼,让他心里暗暗叹息。 黄松从烂泥土里搬起石块,垒在护坡上,把夹着杂草的烂泥土装进畚箕,挑到池塘下边的空地上。一个上午他都没有停下来歇口气,来来回回挑了几十畚箕的泥土,一条流水沟疏通了一半。 下午黄松开始懈怠了,才装了一畚箕的泥土,就在沟渠上坐了下来。屁股和地面一经接触,黄松满脑子的奇思遐想就接上了地气,欣欣然地活跃起来。我想建一座土楼,怎么就没人相信呢?你们都笑话我,我偏偏就要建,让你们笑吧笑吧,笑得下巴掉下来,当然建一座土楼不容易,风水父亲临终前择定了,最重大的问题是银子从哪里来?黄松眯着眼睛,看见小竹溪右上方的旷地上,有个人正在挥锄挖地,满地薄薄的月光,如银子般闪烁,那个人不知疲倦地挖着挖着,挖出来的土在身后一堆又一堆的,黄松渐渐看清楚了,那个人就是自己。父亲临终前说那块地里有一只玉兔,这是黄家坳的说法,玉兔就意味着地里埋着银元。要是能把地里的玉兔挖出来,建土楼不就有了一笔钱?他霍地站起身,提起锄头就走,走了几步才停下来,因为他想起来挖玉兔必须是在月光下,现在还是阳光普照呢。他有些沮丧地搁下锄头,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整个下午黄松都在想着土楼和玉兔,直到天快黑了才挑了两畚箕的土。他在池塘边洗净了锄头,回头看着暮色中的江夏堂,心里默默地祈求祖先们保佑他挖到玉兔,他说:“我不是要干别的,我要为黄氏族人建一座土楼,你们一定要保佑我。” 走进复兴楼,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的灶间里点起油灯,传出一片吃饭的声响。黄松走进自家灶间,黄莲还在灶上炒菜,黄槐和黄柏已坐在桌子前吃饭了,只是抬头看他一眼,也不说话。 黄松盛了一碗饭,对两个弟弟说:“晚上我要去挖玉兔,挖出来,建土楼的钱就有着落了。” 黄柏噎了一下,说:“你要建土楼?你是不是中魔神了?” 黄松生气地瞪着黄柏说:“建土楼怎么了?你们不相信我建得起来是不是?” “一座土楼呀,又不是一间草寮,复兴楼建了几多年花了几多钱!”黄槐端着饭碗说。 黄松坐了下来,低头扒了几口饭,满嘴含着饭说:“你们不相信,我偏偏就建给你们看!”饭粒呛住了他,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了,“什么事都不敢想,那什么事都做不成!” 黄莲端着一盘刚起锅的竹笋上桌,对黄松说:“哥,你快建吧,建好了给我分一间。” “你放心,我们这一房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分一间。”黄松郑重其事地说。 黄柏掩着嘴直笑,说:“你分给我的那间我不要了,我还是住复兴楼的禾仓好了。” 黄松大口地扒着饭,只挟了一筷子菜就吃完了一碗饭,又盛了一碗饭,就站在饭桶前,三下五下全倒进了嘴里,他把碗用力地扔进饭槽里,然后啪哒啪哒地走了出去,举手投足之间表示着对两个弟弟的不满。 月亮升上了夜空。黄松站在天井里抬头仰望,只见土楼屋檐圈出一圈圆圆的天空,月亮正好泊在中间,皎洁明媚,他想起小竹溪两旁,此时应该洒满了细细的月光,那只神秘的玉兔也许就要出现了。 黄松心里充满着欣喜和期待,扛起锄头,步履坚定地走出复兴楼。来到小竹溪旁,看着水里倒映着一只月亮,黄松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庄严感,这是多重大的责任呀,挖玉兔,建土楼!清脆的蛙声像月光一样,撒满一地,每蓬草、每块石头都在闪闪发光,在黄松眼里倏地幻化成玉兔,他立即挥锄挖下去,挖了几下便感觉不对了,拄着锄头柄直起身子,眼光在地上滴溜溜地扫视着,只见一道白光像流星一样落入一蓬草丛中,连忙趋步上前,人未到,锄头已抢先往前伸了过去。黄松埋下头,手上的锄头一下也没停过,不断地往外面挖出土来,这次挖了一个深坑,除了一堆土,什么也没挖出来。 挖了十几口大大小小的坑之后,黄松有些累了,尽管心里强大的信念支撑着他,但手臂和双脚还是一阵阵发酸,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屁股刚刚坐稳,面前白光一闪,心里惊喜地尖叫一声,立即扑了过去,用手挖了起来。他相信这回没看走眼,玉兔从天而降似的钻进地里,他要用手把它挖出来,对,不用锄头,用手以示虔诚。 黄松一边挖着一边默默祈求祖先保佑,让我挖到银子吧,我要为黄氏族人建一座最好的土楼!十指在地里抠着,然后双手捧起土,这时他看到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陶罐碎片,心怦怦地跳起来,便握起碎片,更快地往下挖,他似乎预感到再挖几下,一只装满银元的陶罐就要露出土来了。一个伟大的时刻即将到来,黄松握着陶罐碎片的手勒出了一道血痕,索性就丢了它,用十指继续往下挖。 越挖越深,黄松的十指挖破了指甲,痛得不能伸直,可是那陶罐还是不见踪影,他忍着痛继续挖,心里发狠地想,把地挖穿了,也要把它挖出来。 直挖到月光消逝,日头从洋高尖冉冉升起,黄松筋疲力尽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十指弯曲着直往下淌血,这时他才清醒,世间上哪有什么玉兔?不过是一种传说。 起早的黄家坳人来到小竹溪边,只见四处坑坑洼洼,原来都是黄松一整个晚上挖出来的。黄松挖玉兔的笑料立即传遍复兴楼,有人笑得合不拢嘴,有人笑得前俯后仰,还有人笑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大概只有黄世郎一个人没笑,他心里想,这小子看来是中了魔神了,有点像当年的黄世九——黄松要叫九叔的那个癫子,也曾经在复兴楼里扬言,要赚大钱回来再建一座土楼,结果呢,从黄家坳出走之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留下的只是一些笑料和话柄。 8 在众人公然的嘲笑声中,黄松面无表情扛着锄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走进复兴楼。进了自家的灶间,黄莲给他盛了一碗捞饭,说:“你当真相信有玉兔呀?”黄松气呼呼地说:“你们都不信,不信就别信了,反正,土楼我是建定了!” 黄松吃过了早饭,坐在廓道的鸡鸭柜上发呆。其实他是太累了,一个晚上没睡,又不停地挖着土,他需要歇口气,对他来说,发呆也就是休息。 黄世郎从廓道那头走过来了,黄松木然地立起身,扛起靠着墙根的锄头,神情恍惚地和黄世郎擦身而过。他似乎没看到黄世郎,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像是在梦游一样,脚底飘飘,一飘就出了复兴楼。 楼门前的禾埕上,有人向他打趣道:“阿松头,又要去挖玉兔了?”黄松也没听到,身子像纸人一样向江夏堂飘去。 来到江夏堂的流水沟,黄松挥起锄头就往畚箕里装土,装满了就弯下身,肩膀顶起扁担就走。他像在地里来来回回地拉着犁的牛牯,只知道下死力气,跟自己较劲似的,一点也不惜力。 来回挑了几十畚箕的泥土,黄松突然往外吐了一口大气,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从麻木中恢复了知觉,全身上下的肌肉、关节无不感到酸痛,散架似的靠着墙瘫了下来。 黄松感觉到整个身体都不是他的了,软绵绵就像一堆烂土,只有不断地转动着的脑子才属于自己,他想,我这是在惩罚自己吗?我做错了什么吗?脑子里嘤嘤嗡嗡的一片混杂。 这时,几只羊出现在山坡上,咩咩叫几声,低头啃着草。一个放羊姑娘从林子后面跑了出来,黄松认出她是林坑的林玉华,从黄家坳到博平圩赶墟都要经过林坑,林坑是离黄家坳最近的一个村子,那里有一座圆土楼,还有一座方土楼。 林玉华满脸红扑扑的,对啃着草的羊责备说:“我一不留神,你们就跑这里来了。” 黄松抬起头说:“妹子放羊不专心,你走的什么神?” 林玉华听到有人搭话,循声望去,只见下面的祖祠墙角坐着一个后生子,眼光似乎不怀好意地往自己身上乱转,又羞又恼,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跟羊说话,你搭什么话?” 黄松本来也只是随便搭一句话,看见放羊的妹子还很冲,疲软的身子一下被撩拨起来了,说:“妹子,羊能懂你的心思吗?我好歹也比羊强吧?” 林玉华愣了一下,瞪着眼说:“你这什么用意?” 黄松靠着墙站起身,懒洋洋地拖着痞子腔唱道:“因为恋妹急到狂,看到山鸡当凤凰,石灰看作糯米屑,叔婆伯母笑断肠!” 林玉华气咻咻地往地上吐了口水,说:“你别以为我是外村人好欺负,黄世郎就是我公公,你小心点。” 黄松哈哈大笑起来,说:“黄世郎,我很怕他呀,你是要嫁给黄虎吧?你真急着嫁人啊,那样人你也要?”黄松冲林玉华做了个鬼脸,她居然抬出黄世郎来压人,他觉得这太可笑了,便肆无惧惮地大笑,笑声像一群麻雀扑满山坡。 “阿松头,你有点体统!”突然一声呵斥,是个高亢的女声。黄松猛地止住笑声,只见黄莺从那头的山坡上冒了出来,一只手叉在腰上,居高临下地冲着黄松骂道:“你爸妈没教你,我来教你,她不是过路妹子,她也是黄家坳人,是你弟媳妇!” 黄莺的泼辣黄松是领教过的,他不想和她多嘴,刚刚撩拨起来的劲头又蔫了,说:“我没怎么,你骂我做什么?” “你没怎么?你刚才唱的说的我都听到了,你简直就是没礼没体,要是我告诉我哥,不打断你的腿才怪。”黄莺怒气冲冲地说。 黄松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你晚上睡觉小心点,阿松头!”黄莺说。 “怎么?你要摸进门?”黄松脸上带着坏笑说。 黄莺从地上捡起一块烂木头朝黄松掷去,狠狠地说:“我叫我哥揍你!” 黄松看着烂木头飞来,歪着头躲避,烂木头啪的一声还是打在了大腿上,他笑了一笑,从地上捡起烂木头,在自己的膝盖上敲着。 “我看你是皮肉痒了。”黄莺说。 黄松把手上的烂木头往膝盖上用力一敲,顿时破成碎片,他看着黄莺和林玉华一起赶着羊往山那边走去,又靠墙坐了下来。 这个上午没干多少活,回土楼吃过午饭后,黄松靠墙睡了一觉,睡得死沉,连个梦也没有,突然间惊醒过来,他从地上跳起身,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生龙活虎地挥起锄头,挑着满畚箕的泥土疾走如飞。傍晚时分,整条流水沟清理疏通了,几处坍塌的护坡也用石块垒好。黄松把畚箕挂在锄头上,肩扛着锄头走回土楼。 黄松抄近路穿过田埂时,迎面走来了黄虎,正好应了冤家路窄的老话。浮动的暮色中,黄虎的表情面目看起来很模糊,黄松心里暗想,他该不是来找我算账的吧?不由多加了一份小心。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黄松放慢了脚步,眼光警惕地盯着对方。黄虎走得很急,像是要去见什么人,在擦身而过的时阵,黄松有意无意地把胳膊肘往外一顶,黄虎身子歪了一下,就掉下了田埂。 “你!……”黄虎往前扑了两步才站稳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就向黄松身上掷去。 黄松装作没看见,大步地向前走去。 “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黄虎粗嗓粗气地说。 黄松小跑着回到复兴楼里,把锄头畚箕收起来,脱掉了上衣长裤,全身只剩一条梭子裤,走到天井里,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就往头上浇下来,哗的一声,身体里也传出舒爽的喊叫。 冲过冷水澡,黄松走到三楼卧室里换衣服。脱掉水淋淋的梭子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裸体,突然感觉人怎么是这样的?这身皮肉里隐藏着那么多念头,要怎样才会安静下来?脑子转了一下,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像老爸那样两腿一蹬,再多的念头也如灯灭,皮肉烂成泥土。现在身上挂满水珠,全身闪着黝黑的光,皮囊里有许多念头、想法蠢蠢欲动,仿佛争先恐后要往外面钻出来。 吃晚饭的时阵,黄松已经有点神思恍惚了,饭粒从嘴边纷纷掉下来。 “你怎么了?哎,走神啦?”黄素看着他,摇了摇他的手臂。 黄松把吃了一半的饭碗砰地搁在桌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就走出了灶间,往楼门厅走去。黄素的眼光尾随着他,心想,我哥真是怪了! 走到月光下的小竹溪旁,黄松呆呆地看着溪水哗哗地流淌,向远方蜿蜒而去,他不知道,这些水弯弯曲曲地流出大山之后,会流到哪一条大河里,最后会流到大海里吗? 这时,黄柏神色仓皇地跑了过来,说:“我就猜你在这,你还不快躲一躲?”他上前推了推黄松,“你还发呆呀?黄虎带了黄昌平几个人来打你,他说你调戏他的未婚妻,要先揍你一顿,再报到江夏堂,按族规处理。” 黄松愣了一下,说:“我没有……” 黄柏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躲一躲吧。” 黄松叹了一声,他心里本来就憋得紧,这下更感觉到委屈,他突然对黄柏大声说道:“我走,我走,我离开黄家坳,等我在外面赚钱回来,建一座土楼给大家看看,我黄松是什么人!” “行了,哥,你也别赌什么誓,”黄柏不高兴地说,“我只叫你躲一躲,没叫你离开。” 没想到黄松霍地变了脸色,粗着嗓子说:“反正黄家坳没人相信,大家等着瞧吧,我会让你们震惊的!” 黄柏厌烦地说:“行了,你自己决定,我走了。” 黄松胸膛里起伏着,他想,这次看来他是非走不可了,这也是命中注定吗?他趟过小竹溪,听到复兴楼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是黄虎带人往这边寻来,心里苦笑了一下,抬起脚步就向前面走去。走到盘陀坡上,黄松回头望瞭望黑暗中的复兴楼,只有一二点的亮光,像诡秘的眼睛,他心里又暗暗发誓:黄家坳,我会赚钱回来的,我会建一座大土楼,让大家看看我黄松是什么人! 正文 第三章 9 黄松离开黄家坳那天晚上,黄虎手上提着一根短棍,带着两个愣头青,在复兴楼里里外外四处找不到他,最后黄虎把短棍往土楼墙上狠狠一戳,坚固的土墙硬硬地发出砰的一声,只留下一块浅浅的痕迹。 黄松从黄家坳消失了,开头几天还有人念叨着他,特别是黄虎到处找他,扬言要给他好看,但黄松就像冬眠的蛇一样,不知藏匿在何处。有一天晚上,黄世郎终于出现在黄松家的灶间里,正式地问起黄松的下落,黄莲和黄素只是摇头,黄槐说:“他又不是妹子,土匪不会抢他去当压寨夫人。”黄柏说:“他到外面赚了钱就会回来。”黄世郎沉着脸,显得很不高兴,每年都有人离开复兴楼到外面去谋生,但还没有人像黄松这样不辞而别,这后生子越发像他那个九叔了。几天之后,黄家坳人也渐渐忘记了他。浑圆阔大的复兴楼居住着三百来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它来说,都没什么不同,太阳每天升起,每天落下,日子似乎都是相似的。 每天晚上睡觉前,黄龙都要在油灯下看书,最近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手抄的古药书,叫做《金匮要略浅注》,册页发黄,还有虫蛀、鼠咬的陈迹,但他看得津津有味,那端正的小楷字里似乎有魂魄附到了他身上,使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妻子张良妹走进卧室,插上门闩,看到黄龙埋头看书的背影,像挂在墙上的弓一样,一动也不动,她故意弄大一点声响,他还是毫无反应。 “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啊。”张良妹说。她脱了外衣裤,上床爬进被子里,眼巴巴地望着丈夫的背影,忍不住又说,“考状元也不用这么认真啊。” “你先睡。”黄龙头也不回,只说了三个字。 张良妹眼窝一热,全身钻进被子里,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心里委屈得直想掉泪。她是去年三月从张坑嫁给黄家坳的,都一年多了,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开头几天,黄龙一到天黑就向她使眼色,那是火烧火燎想把她往床上拉的欲望,可是没多久,他就对她冷淡下来了,最近迷上古药书之后,他更是对她熟视无睹,总在她睡着之后才轻轻地爬上床,碰也不碰她一下,有时她醒过来,用手去摸他,还会被他粗暴地推开。张良妹知道是古药书勾走了他的魂,有一天她在枕头下找到那本该死的古药书,想把它烧掉,又怕他跟她拼命,只能从发髻上拔出银簪,在发黄的册页上狠狠地刺了几下。 黄龙终于从药书上抬起头,把灯芯捻亮一点,又埋头下去,眼光在药书的字里行间慢悠悠地晃荡。他所置身的土楼,沉浸在安静的睡梦中,他身后的床铺上,张良妹翻动身子的响声,像老鼠从屋梁上爬过一样,他早已充耳不闻。 张良妹半夜里醒来,发现黄龙趴在桌上睡着,茶油灯还亮着,火舌几乎要舔到了他的头发。她又气又恼,爬起身一口吹灭了油灯。 “你吹我的灯做什么?”黄龙猛地抬起头,原来他没睡着,只是趴在药书上打盹。 “油不要钱呀……”张良妹气得说不下去,全身又钻进了被子里。 “你别来烦我,我想睡就会睡。”黄龙说,摸索着又把灯点亮了,他起身打开门,走到栏板下的尿桶前,丁丁东东撒起尿。 天井对面的那一间卧室也亮着灯,黄龙一下想起这是黄素黄莲姐妹的房间,她们这么晚了还不睡,在做什么事情?他很想过去看一看,但她们是姐妹俩共住一间,这就不方便了。十几年前,黄莲刚刚来到复兴楼时,还是一个挂鼻涕的小女孩,比她大一岁的黄素时常欺负她,有一次抓了一只死蟑螂放在她的头发上,她吓得哇哇大哭,黄龙快步跑了过来,从她头发上捡起死蟑螂,一边放在鞋底下研碎了,一边安慰她说不要紧不要紧,我等下把黄素抓来揍一顿。从那开始,黄龙差不多就成了黄莲的保护神。年岁渐长,黄素也不会再欺负黄莲了,却是对黄龙颇有微词,有一次公开抢白他说,你喜欢黄莲,那你快娶了她吧,我看你这个傻妹夫真是傻到家了。去年黄龙结婚时,他意外地发现黄莲背着人抹眼泪,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黄龙的撒尿声像会传染一样,接连有人出来撒尿,给宁静的土楼制造了一些声响。黄龙回到卧室里,倦意袭来,便吹灯上床,呼呼地睡去。 土楼里最后一个睡不着的人是黄莲。黄莲一直和黄素睡同一间房,许多人家子女多,分配的房间不够,只好两个人住一间了。黄素白天风风火火的,像后生子一样,晚上一沾床就入睡,她的睡相也很男性化,两腿叉开,鼾声阵阵,本来就不大的床铺,她至少占去了三分之二,黄莲只能像小猫一样蜷着身子,在她的脚下躺下来。如果白天干的活多,累得不行了,黄莲也能很快睡着,但更多的时阵是身子疲惫,脑子里却不停地转着许多莫名的念头,全身上下像长了毛刺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就是这样,她也不知怎么了,眼前一直晃动着许多重叠的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呼呼大睡的黄素踢着腿,差点把她踢到床下,她索性爬起身子,坐到桌前,把桌上的油灯点亮了。她发呆地坐了一阵子,走到对着廊道的窗前,撩起窗帘往那边的房间看,一眼就看到黄龙的卧室透出微弱的灯光。她连续几天注意到了,黄龙的卧室是土楼里最晚熄灯的地方,不知道他是在做什么?她很想过去看一看,有一次还神差鬼使地打开了房门,走了几步才退回来。 黄莲听到了黄龙卧室前传来了丁丁东东的声响,在寂静的土楼里显得非常洪亮。床上的黄素突然翻起身,迷迷瞪瞪地打开门,走到栏板前撒完尿,像梦游一样回到卧室里,盯着黄莲说:“你怎么不睡觉?” “我睡不着。”黄莲干脆地说。 “想哪个阿哥想得睡不着……”黄素嘟哝着,爬上床又立即睡了过去。 黄莲不由问自己:我是在想他吗?他都已经结婚了,我怎么还能想他?她心里一片茫然。 10 黄虎闯进灶间,叫了一声:“饿死我了。”黄莺正在洗着碗筷,说:“我以为你吃过了。”黄虎一看桌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急得瞪起眼,说:“我没回来吃饭,你们全吃光了。”他啪地拉开壁柜的门,里面也是空的。 “锅里还有点饭。”黄莺说。 黄虎一屁股在板凳上坐下来,比了一下手,说:“给我端上来。” 黄莺端上一碗剩饭来,说:“你很大啊,像老爸一样,我还要给你端饭。” 黄虎双手捧起饭,说:“我至少是你老哥嘛。给我来点霉豆腐。” 黄莺从灶台上抱起一只陶罐,用筷子挟了几块霉豆腐,装在小碟里放到黄虎面前,发现黄虎已经把碗里的饭吃完了,正用舌头舔着碗沿,不由惊讶地说:“你真是饿虎啊。” 黄虎把空碗递给黄莺说:“给我倒一碗酒娘。” 黄莺从地上抱起一只瓮子,把泥封的盖子打开,一股酒气就冒了出来。酒娘倒在碗里,红彤彤地闪亮着。她突然想起来,说:“对了,刚才老爸交代我对你说,饭后到他卧室去。我看你就别喝了。” 黄虎偏偏把头埋下去,啧的一声,就喝了大半碗,说:“老爸找我有什么好事?我先喝点酒壮壮胆。” 黄莺说:“等下老爸闻到你全身都是酒气,小心他打你。” 黄虎微微一笑,端起碗一饮而尽,说:“反正都有酒气了,干脆再来一碗。” 黄莺一把抢过黄虎手里的碗,说:“行了行了,你要被人打才甘愿是不是?” 一碗酒娘对黄虎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既然父亲找他,他也不能多喝了,起身抹了一下嘴,就出了灶间往楼梯走去。 天黑下来了,土楼人吃过晚饭,女人们收拾灶间,男人们有的在天井里冲凉,有的聚在楼门厅一边剔牙一边闲聊。黄世郎吃过晚饭便上到四楼的卧室,泡一杯铁观音独自品尝,不停地咂着嘴,有时和躺在床上的妻子说几句话。这几年妻子黄杨氏患了头晕病,双脚一沾地就头晕目眩,整座土楼在旋转,只好整天躺在床上,每天喝下大碗大碗的草药汤水,这大半年来不见好,也没有更坏。长期不见阳光和卧床,使她看起来病怏怏的一脸苍白。 “你要喝一杯吗?”黄世郎说。 黄杨氏摇了摇头。 黄世郎端起茶杯,在嘴边轻轻地啜一口,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然后把杯里的茶全喝了下去。 这时,一阵拖沓无力的脚步声从楼梯口响了过来,黄世郎一猜就能猜到是黄虎,不由皱起眉头,他心里最看不惯后生子没精打采的,连走路也是软塌塌,这样还能做什么事业? 黄虎走进卧室,先弯下身子,问躺在床上的母亲“吃了吗”、“好一点吗”,然后起了身,双手垂落,一副老实相地站在父亲面前。 “今年多大了,你?”黄世郎淡淡地问。 黄虎屏着气,房间里草药汤的气味让他的鼻子有些发痒,忍不住抬起手揉了几下鼻梁。 “你不知道你几岁吗?”黄世郎的语气一下就严厉起来了,“我告诉你,二十,二十岁,流石公像你这么大的时阵,上山下田,犁地割禾,一个人就养了全家七八口……” 哈——啾!黄虎终于憋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连忙掩着嘴,诚恳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黄世郎脸色缓和了一些,接着说,“你二十也不小了,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今年中秋后、最迟明年就把玉华娶进门,我这几天请先生排排日子。” 黄虎愣了一下,说:“我、我不想这么早……” 黄世郎眼光立即像麦芒一样刺在黄虎脸上,说:“这事能由你做主?什么早,你流石公二十岁就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我们家当年和林坑的林家订亲,你娶玉华,黄莺配给玉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你们都到了时节,稻禾成熟了就要开镰收割!” 黄虎感觉心头痛了一下,好像父亲的镰刀从他心上划过一样。早几年定的亲,他心里不乐意也无可奈何。这大半年里,玉华时常放羊放到黄家坳的地界来,黄虎在山坡上见到她几次,第一次还是她先叫他的。黄虎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头一歪说,我当然知道啦。黄虎伸手想拉她一下,没想到,他的手还没伸过去,她却是受到炮烙一样尖叫起来,把他着实吓了一跳,他心里觉得很扫兴,很别扭。她说,你别碰我。黄虎说,你都要嫁给我了,还不能碰?她跺着脚说,不能碰!不能碰!黄虎就是在这时阵突然觉得不喜欢她,玉华在他面前一下变成索然无味的人。尽管那天他听说黄松调戏了玉华,还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想揍他一顿,但他心里对玉华却是越来越不喜欢,他甚至觉得她的鼻子有点塌,让人无法忍受。 “今天跟你说这事,只有一条,”黄世郎站起身,踱了几步,很严肃地说,“就是要你给我振作精神!结了婚,你就是大人了!” 黄虎心里叹了一声,说我当个小人好了,什么狗屁大人,我讨厌,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愣愣地点了一下头。黄世郎挥了一下手,他便得到敕令一样退了出去。 从四楼下到一楼廊道上,黄莺正从灶间走出来,看到黄虎懒洋洋的样子,扮了个鬼脸说:“被骂了吧?” 黄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立即换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黄莺转身向楼梯口走去,后面的黄虎叫了一声,她回过头来,说:“怎么了?” 黄虎说:“我想问你,你要说实话。” 黄莺抬起头看了看黄虎,他脸上一半亮着,一半黑着,像阴阳脸一样让人捉摸不清,她不解地说:“怎么了?有什么话你就说。” 黄虎把脸偏了过去,整张脸便在背光中,只有眼光幽幽地闪亮,他的声音显得低沉凝重:“你给我说实话,家里要把你配给林坑的林玉石,你喜不喜欢?” 黄莺怔了一下,这问题问得她措手不及,她只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能违背,至于自己喜不喜欢,这似乎不重要,她只能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给我说实话。”黄虎说。 “我真不知道。”黄莺说。 “我明白了,你是不喜欢……”黄虎说。 “不是,我没这么说。”黄莺说。 “那你给我说实话。”黄虎说。 “我就说实话,我不知道。”黄莺说。 黄虎微微一笑,笑得很奇怪,他转身要走,黄莺叫住了他,说:“哎,你问了我,我也要问你呀。” “你问吧,我都给你说实话。”黄虎说。 “你不喜欢玉华吗?”黄莺说。 黄虎像是噎住一样,第一次感觉到说实话的困难,在黄莺目光的逼视下,不得不点了点头。 黄莺咧嘴一笑,突然模仿黄世郎的口气,拖腔拖调地说:“后生子,好好过日子,别胡思乱想啊。” 黄虎挥起手要打黄莺,她像泥鳅似的从他身边滑了过去,咚咚咚地跑上楼梯。举起的手无奈地落了下来,黄虎更是显得百无聊赖,啪哒啪哒地向楼门厅走去。 楼门厅的槌子上和大门的石门槛上坐着几个人,他们嘴里的烟头一亮一亮的。在复兴楼,每天晚上都有人带着守门的职责坐在这里,警觉地观察着土楼前方的动静,提防土匪偷袭。这是平时的状况,守在这里的人都是自愿的,不用指派,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习惯了。如果是收成时节,那就不同了,因为土匪最有可能在此时出现,土楼门前就要有人专门站岗和巡逻,由江夏堂宗亲会安排,每晚至少四名男丁,一旦有异常情况,立即鸣锣通知全楼的人,紧闭大门,将土匪挡在大门之外。 黄虎走到楼门厅,心想这么寂寞的土楼,要是有土匪来才好玩。他记不清上次土匪来的是什么时节,好像是前年了,采完油茶子的那天晚上,一股土匪偷袭复兴楼。他们从小竹溪方面摸来的时候就被发现了,迎接他们的是轰地关上的大门,巨大的关门声像是扇在他们脸上的耳光,他们身上的几把步枪根本就派不上用场,面对坚固的土楼狂叫一阵,最后只能往土墙上胡乱射了几枪,以泄心头之愤。黄虎记得那天晚上,他和好几个人挤在三楼的射击孔往下看着暴跳如雷的土匪,一个个放肆地哈哈大笑,心里比过节还高兴。 “阿虎头,看你走路像大蛇过田埂,有什么心事?”有人说。黄虎伸手向他要烟,他便把嘴里正在抽着的烟卷递过去,黄虎接过来猛吸了两口,心里似乎平静了许多。 “能有什么心事?想妹子了吧。”有人接着话头说。 黄虎没应他们的话,他们说的也对,他是想妹子了,可他不知道在想谁,反正不是想林玉华,林玉华就像篮子里的菜,不用想,他想的是面目蒙胧、叫不出名字的妹子。 有人抽的是旱烟管,在地上轻轻磕着烟管里的烟灰,叹口气说:“天天刮南风,明天又不落雨,地都要裂开了。” 11 一连十多天,天空晴得像假的一样,日头白花花地照得人发晕,田地里禾苗正在拔节、分蘖,一下被晒蔫了,地上像癞瘌头似的,湿一块,干一块。天不落雨,看来今年的收成有麻烦了。每天吃过晚饭,黄家坳男人就扛起锄头带着戽斗,走出土楼往田地里走去。 黄家坳的稻田主要集中在毛畲坡的南北两面,从坡顶上有一条水沟蜿蜒而下,因为久旱无雨,水流越来越小。 水沟两侧是江夏堂的公田,共有二十亩,灌溉最为便利,分成若干丘亩租给本族人耕种。除去公田,以水沟为界,南侧是黄氏一房的田地,北侧的田地则归属黄氏二房,从祖先传下来就是这样划分了,各家的地各有大小,穿插其中,除了捐献给江夏堂做公田,几十年来少有变更和买卖。 晚间管水的人来到水沟边,这里就像赶墟一样热闹了。江夏堂族规有规定,旱季用水一般从水沟里戽水浸田,上流不能擅自筑坝截流,下流征得上流同意后,可以引流灌溉。 黄槐扛着锄头来到水沟边一看,沟里流的水还没有老母猪的一泡尿多,他从肩上卸下锄头,心想这么一泡尿的水,怎么引到田地里?上面的水沟两边,弯着几条人影,一下一下地戽着水,嘴里说着老天爷的不是,种田人这么辛苦,你怎么就不能关照一点呢?落点雨水对你来说还不像撒泡尿那样容易?戽斗戽起来已经不是水了,而是土沙和水草,有人就扔了戽斗,直起身喘气。 “今年看来大旱了,我昨天上到洋高尖,尖顶的龙井都快枯了。”有人说。 “旱时旱死,涝时涝死。”有人说。 “这几年没少拜祖先拜天公拜各路神明,怎么会这样?”有人说。 黄槐扛起锄头,默不作声地往上面走去。他走到坡顶,看到水沟里堵着几只戽斗,把水引向南侧的一道口子,他眼睛一下瞪大了,水流本来就小了,上面还用戽斗堵水引流,下面的田地不就要干死了?他也不管是谁干的,用锄头把戽斗勾起来,像铲起一把土摔在地上,前面蹲着的一个人立即霍地站起来,手指头一戳,厉声问道:“你干什么你?” 黄槐一看是黄虎,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是黄虎,他家的田在最上端的南侧,日照充足,又离水源最近,对这一既成事实黄槐早有不满,他居然又用戽斗堵水引流,黄槐真想把手上的锄头挥舞过去,说:“你自己看看,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黄虎看着黄槐说:“我看你是来找打的!” 黄槐把锄头往地上一撴,说:“有种你打死我。” 黄虎背起手,偏着头说:“我不想脏了我的手。”这句话和他不屑一顾的表情激怒了黄槐,他刚要往前走,胫部便挨了一拳,不由尖声叫道:“好啊!” 两个人立即扭打在一起,像一团暗影在地上滚动着。周围的人起哄着围了过来,戽水是太累人的活儿,看人打架就轻松了。有人好心地叫道:“别滚落沟里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随即松开了,拳头在黑暗中嗦嗦地飞来飞去,有时在空中发生碰撞,便是沉闷的砰的一声。有个年长者插进两个人中间,把他们挡开说:“算了算了,留点力气戽水吧。” 黄槐气咻咻地说:“下面还能戽到什么水?人家在上面把水堵起来了。” 黄虎争辩说:“谁堵起来了?谁?你看到了?” 黄槐说:“阿虎头,你做事不敢承认,你不是男子汉。” 黄虎指着水沟对大家说:“你们看,我在哪堵水了?你们看看吧。” 大家把眼光一起转到水沟里。黄槐发现这些人大多是黄虎他们一房的人,他们肯定是站在他那一边的,要是继续打下去,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大家的眼光从水沟里转到黄槐脸上,似乎水流到他脸上来了。 黄槐扭头对黄虎说:“阿虎头,我说不过你,要是你有种,明天下午我和你在龙凤谷单挑。” 黄虎冷笑了一声,对大家说:“你们都听到了吧?有人威胁我呢。” 那个年长者说:“后生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一定要打个头破血流吗?” 黄槐心想自己说话哪里说得过他?只有让拳头来说话,他已经忍耐他很久了,一定要有个了断,要是自己打输了,甘愿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要是能把他打得十天半个月趴在床上爬不起来,出了那口鸟气,心里爽了,从此照样可以做兄弟,谁叫大家都是伯渊公的后代呢?黄槐说:“谁爱看热闹可以来看,要是谁报给江夏堂的老货知道了,我咒他的舌根烂掉。”说着,扛起锄头像个侠客样飘然而去。 黄虎大笑起来,说:“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以为我怕他?” 黄槐觉得身后的笑声像一群马蜂嘤嘤嗡嗡的,他忍着没有回头,现在他没空多费口舌,他听到了田地里的稻禾喊着渴。 山地间的南风吹到身上,舒爽是舒爽了,心里却一直是沉重的。久旱不雨对农人来说是一种精神酷刑。黄槐坐在水沟边,感觉水流似乎大了一点点,再一看,又似乎变小了,那么一股涓涓细流,越看心里越干涸。水沟边的一块田是他家从公田里租来的,稻禾在风中喊着渴啊、渴啊,毗连着的几块田的稻禾就喊不出来了,它们渴得地都裂开了。黄槐心想,从水沟里戽水根本解不了渴,应该到山上找到新的水源,然后用竹管引到田里。这么想着,他就站起身,走回土楼找黄柏商量,连夜破开了一捆圆竹,然后睡个觉,准备天没亮就上毛畲坡去。 黄槐黄柏两兄弟扛着竹管上毛畲坡时,天上的月亮消失在厚厚的云层里,几颗星星冻得直哆嗦一样。在田间管水的人纷纷撤回土楼,只有个别还在坚守的人,呵欠连天。两兄弟先把肩膀上的竹管卸下来放在水沟边,往山坡上走去。 毛畲坡上多是灌木,草密石多,有几条小石涧,黄氏兄弟小时候在那里捉过石蛙。黄槐走在前头,折了一根树木,握在手上当作打蛇棍,两兄弟踩着夜色往上走,脚下发出嚓嚓嚓的声响。他们在山上转着,天也渐渐亮了,天边显出一道浅红的霞光,日头从洋高尖淡淡地升起来。两兄弟站着歇口气,黄槐脚下踩着的一篷杂草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他欣喜地弯下身,用手拨开杂草,发现地面上水汪汪的一片湿润,便沿着水渍曲里拐弯地寻觅而去,果然在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下面找到了一眼山泉,悄无声息地汩汩直流。 “阿柏头,你快过来!”黄槐兴奋地叫道。 黄柏跑了过来,看着那眼山泉像小拇指一般大小,用手去掬了一把水,说:“这都可以喝了。” “是呀,我们的稻禾有水喝了。”黄槐说。 两兄弟连忙下山,走到田地的水沟边,把破开的竹管一根接一根放在地上,最后一根正好接到山上的泉眼边。黄槐把竹管的一端插入石缝里固定住,山泉流进了竹管里,两兄弟便往回走,把竹管一根接一根地对接起来,接到自家的田地边。山泉水在竹管里经过长途旅行,流进了黄槐家的田地里,干涸的土地和焦渴的稻禾不由叫了起来:爽啊爽啊。两兄弟抹着头上的汗水,相视一笑,心里也像是饱饮甘泉一样清爽。 水流不大,滴滴答答从竹管落入田地里,这样一天下来,稻禾也许就能喝饱了。 黄槐对黄柏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回去补睡一觉。”下午要跟黄虎在龙凤谷对决,他还需要养点精神。 黄槐刚走不久,黄柏就发现竹管里流不出水,好一阵子才滴下一滴,这表明套接的竹管自动脱落了,或者被人破坏了。黄柏低着头往前寻查而去,走到山脚下,看到套接的竹管就在这里断开了,从山上流水下来的竹管被调转了方向,搁在南侧的地头上,水滴滴答答往下面流。 这是黄世郎家租种的公田,黄柏想肯定是黄虎干的,可是他看了看周围,不知黄虎躲在哪里,他弯下腰把竹管重新套接上。这时,有个人走了过来说:“哎,山上的泉水不是你家的,怎么只能流到你家田地里?” 黄柏一看是黄虎的堂侄黄昌平,这人平日里就爱跟自己作对,横挑鼻子竖挑眼,按辈分他也是要叫黄柏堂叔的,虽然他跟黄柏同年。黄柏没好声气地说:“泉水是黄家坳的,竹管是我家的。” 黄昌平晃着肩膀说:“黄家坳的水大家都有份,你家的竹管就先借用一下吧。”他弯下腰就要掰套接起来的竹管,黄柏愤怒地把他推开,说:“你别动我的竹管。” “好凶啊你!”黄昌平跳起脚说。 “不要惹我。”黄柏说。 这时,黄虎扛着一捆破开的竹管走了过来,黄柏一看就知道这是学样来了,要用竹管从山上接水,虽说这法子是黄槐和他想出来的,但人家要模仿,你也挡不住。黄虎肩膀一抖,肩膀上的竹管向地上抖落下去,砰的一声,整捆竹管在地上散开,砸到了黄柏的脚踝上。 “你没长眼呀?”黄柏倒退了一步说。 “是你没长眼,你不会走开吗?”黄虎喘着粗气说。 黄柏噎了一下,转身就往下走去,他走到自家租种的田地时,看见竹管里又滴不出水了,扭头又往上大步走去,一路上套接的竹管仍旧套接得好好的,不见脱落,黄虎刚刚套接起来的竹管却是有水往他家地里流着,这只能是一个原因,就是他把山上的泉眼独占了。黄柏朝毛畲坡上跑去,果然看到自家承接山泉的竹管被挪开了,新插上去的是黄虎家的竹管,他气得说不出话,上前就把那强占的竹管一脚踢开。 “哎,你干什么?”黄虎从灌木后面闪了出来,冲上前就推了黄柏一把。 “你说你干了什么,你还有脸来说我!”黄柏趔趄了一下,捏紧拳头迎了上去。 黄虎身后突然闪出一个黄昌平,两人对黄柏形成夹击之势,黄柏见状不妙,连连后退,说:“阿虎头,有种我们单挑。” “阿槐头也向我下战书,下午在龙凤谷单挑,看来你们兄弟俩是吃定我了。”黄虎说。 “阿虎头,做人要有良心,我不跟你讲太多,这山泉水是我先找到的,不能让你独占了。” “你先找到?你就能独占?哼!” “现在你们有四只拳头,我打不过你,我讲的你不听,我也没办法,你这种人不讲道理,谁都没办法。”黄柏边说边往后退,转身跑了。 黄虎得意地对黄昌平说:“他怕我们四只拳头,我可不怕他们两兄弟四只拳头。” 黄柏跑到黄虎家的田地边,把他的竹管接到自己的竹管上来,然后带着狡黠的微笑离开了。 12 黄素是吃午饭时听说黄槐下午要在龙凤谷和黄虎“决斗”的,又听说黄柏也下了战书,当即大声地说:“为什么打?为了哪个妹子?” “不为妹子,为了水。”黄柏说。 “为了水有什么好打的?”黄素说。 “你个妹子,不懂事,别管那么多。”黄槐说。 黄素不高兴地说:“妹子怎么了?你们要是为了妹子打架,我支持,为了水,哼哼。” “没水,稻禾就活不成了,你就没饭吃了。”黄柏说。 “你们打一架,就能有水了?稻禾就能活成了?”黄素说。 黄素觉得她应该制止他们之间的打斗,天不落雨,田地缺水,这几个后生子应该把体力留着戽水才对,大家都是五服内的自家兄弟,谁打伤了都不是好事。当然她可以向黄世郎密报,这是下策,她想出了一个主意,自以为是上策,就是联合黄莺一起出面劝和,那几个后生子好意思当着亲妹妹的面大打出手吗? 黄素走到黄莺家的灶间门前,看到里面没人,又走到三楼她的卧室门前,敲了几下门,也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声响。她能到哪里去呢?黄素又下到了一楼的廊道上,往土楼外面找去。 在菜园地里,黄素听说黄莺刚往龙凤谷方向走去不久,心头一热:她也想到一块了?黄素迈开步子就跑了起来。 龙凤谷是隐藏在洋高尖褶皱里的一道峡谷,两边怪岩耸立,中间有一块像复兴楼天井大小的湿地,较为平坦,不知从哪个年代开始,黄家坳的后生子有什么恩怨情仇需要了断,或者需要决一高低胜负,总是相约来到这里,“敢不敢跟我去龙凤谷?”,变成一个挑战的邀约。这里环境隐蔽,可以避开无关的闲人,相互打个头破血流,回去撒个谎说是摔的,还可以逃避族规的惩罚。 黄素看到前面果然有黄莺的身影,叫了两声,声音被正午的山风吹散了。风吹得她的衣服都有些鼓起来,她就放慢了脚步。前面黄莺的身影一晃,像是被龙凤谷张开大口吞了进去。 走进龙凤谷,空气一下湿润起来,吹到脸上的风似乎有点粘,黄素看到里面空无一人,连黄莺也不见了影子,正在狐疑之际,有人咳了一声,从一块岩石后面走了出来。 “莺!你走得真快啊。”黄素欣喜地说。 黄莺瞟了黄素一眼,说:“你也来打架?” 黄素一下听出黄莺话里呛人的味道,不满地说:“谁来打架啦?我是来劝架的。” “你以为人多就可以欺负人呀?” “你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家两兄弟向我哥一人下战书,你还不嫌人多来助阵呀?” 黄素明白黄莺误会了,连忙说:“莺,我来找你想和你一起劝解他们。” 黄莺似乎很不相信地哼了一声,这就像火石卟地擦着了,燃起黄素心里的怒火。 “你真不知好歹,你就喜欢看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吗?”黄素尖着嗓子说。 “是你喜欢吧,我不喜欢。”黄莺冷冷地说。 黄素突然气急败坏地往上举起手,但她的手还没有落下来的时候,黄莺的双手已经当胸推上来了,她的手在紧要关头挡了一下,一边稳住身子,一边迅速出击。 黄柏和黄虎前后脚走进龙凤谷时,看见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不由大吃一惊,男人还没到位,女人先打起来了?“哎,你们……”黄柏上前要拉架,黄莺的手正好顺势扫过来,打在他的胸上,他踉跄着连退几步。 “女人打架,你掺和什么?”黄虎笑笑说。 黄柏用手捂着胸口,惊讶地看着两个女人扭打的场面。两个女人时而抱成一团,嘴巴在寻找着下口处,时而抵着脑袋,脚在下面踢着对方,她们的发型弄散了,脸色涨得通红,急促的喘息里口沫横飞。又有几个想看打架的后生子赶来了,看到的却是两个妹子像扭麻花一样地扭在一起,在地上翻滚起伏,感觉更精彩更刺激,有人就哇啦哇啦喝起彩来。扭打的过程中,衣袖布角一牵一扯,偶尔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把他们的眼光全拉直了。 黄槐来了,也只是津津有味地看着。黄龙来了,他到底年长几岁,沉着脸喝了一声:“妹子打什么打?给我停!” 扭成一团的两个妹子唰地分开,似乎她们早就不想打了,只是没人喝止,她们自己停下来,显得没有面子,现在好了,黄龙喊了一声,她们立即松开了,各自往后退了几步,略带羞涩地埋头整理自己的发型和衣服。 “后生子还没开打,妹子先打起来了,不成体统。”黄龙说。 黄素说:“我是来劝架的。” 黄虎说:“呵呵,劝架的人先动手了。” 黄素说:“是她先动手的。” 黄莺说:“是你先动手的。” 黄素说:“是你,是你!” 黄莺说:“是你!是你!” 两个妹子一声高过一声,黄龙烦躁地掩着耳朵说:“行了行了,求求你们,别吵死人了!” 这时,在场年纪最小的一个后生子指着黄莺的裤管说:“哎呀!你流血了!”黄莺低头一看,大腿根的裤子上洇出了一片血迹,有一滴鲜红的血从裤管里流到了脚踝上,她脸上哄地一热,满脸羞得通红,连忙掩脸跑开。那小后生子还叫道:“哎,流血了,别跑。”大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莫名其妙。 黄龙忍着笑说:“好了,都回去了,有什么好打的?天不落雨,大家留点力气戽水、找水,还得挑水,以为闲得没事干呀?” 有人说:“就是就是,男人打架不好看,还不如看妹子。” 黄龙背着手,很有点黄世郎的样子,说:“共一盆风水,同一座土楼,有本事跟外人打去。” 大家悻悻地散开了,黄柏和黄虎相互瞪了一眼,心头的阴影依旧还在。 正文 第四章 13 黄松连夜从黄家坳出走,踩着薄薄的月色,一口气就翻过几座小山头,经过两个小村落,半夜里摸到翠眉村的妈祖庙的屋檐下,靠墙根坐着就睡着了。天快亮时,一条狗舔着他从鞋子里露出来的脚趾头,温热的舌头把他烫醒了,他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擦着充满眼屎的眼睛继续往前走。 金色的阳光把简陋的博平圩街照得灿烂夺目,黄松第一脚跨上墟街时,眼睛被阳光晃得有些睁不开。博平圩逢五为墟,他时常会背着山货来赶墟,红菇、笋干、山獐、竹鼠等等,把它们卖掉,然后换些盐糖酱醋回家,这次不一样,他是两手空空踩上墟街的,只有满怀的远大志向。当年,他的爷爷黄长流前往台湾,先在博平圩落脚了一个月,一边打短工一边攒路费,后来经南靖、漳州、海澄,从月港渡海过了台湾。黄松眯着眼睛走在墟街上,心中豪情万丈,脚步却是有些懒散,这主要是因为他饿了,听到了肚子在使劲地叫唤。全身摸遍了,连一个铜板也没有,不过黄松也是知道的,当年爷爷来到博平圩也是身无分文,假如很有钱,干脆就呆在土楼里过日子好了,还出来干什么?出来,就是找食,找钱,最后找到梦想。黄松的梦想是建一座土楼,为了这个梦想,他就必须出来找钱,而为了找钱,他先得找食,把肚子填饱了才有劲头啊。 黄松走到兴隆号米铺门前,那个精瘦的管家正好走出来。以前黄松曾经卖给他一些山货,他还是认得黄松的。听说黄松要找些活干,他立即变得不认识一样,上上下下把黄松打量了几遍,然后就把他带到米铺老板面前。老板正独自在八仙桌前喝茶,只瞟了黄松一眼便微微点头。就这样,黄松成了米铺的杂役,出仓、进仓、装货、卸货,干的全是重活,包吃包住,一季包一套衣衫,每年工钱一块大洋。黄松干了几天,累还是不要紧的,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前途太黯淡了,每年一块,扣去花费,猴年马月才能攒到建土楼的钱啊?当天夜里,黄松不辞而别,沿着破旧的官道往东而去。 夜间的山路空寂、荒凉,淡淡的月光照出黄松疾走的身影,像是幽灵的影子在快速移动。连绵起伏的群山犹如茫无边际的大海,晚风掠过,便掀起阵阵林涛树浪,其间隐隐夹带着猿啼猴叫,时而遥远,时而逼近。黄松感觉到脚板酸麻发痛时,已不知走出多远,久未修缮的官道淹没在一片荒草中,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山道。黄松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脚往前走去。他知道,既然他已经走出了黄家坳,他就不能停下来了,不停地走下去,不停地向远方走去,就像当年的祖先一样,这就是客家人的命运。他这是在重复祖先的命运吗?他觉得不是,他是在走一条艰辛而伟大的路,他不是为了谋生,而是为了建造土楼,这是他注定要走的路。 前面的路边有一座亭子,看起来有些残破,但好歹可以歇歇脚,黄松准备在亭子里坐着睡一觉,天亮了继续走。他走进亭子里,靠着亭柱坐了下来,眼皮一合上便沉沉入睡。黄家坳的祖先在长途迁徙中练就了坐着也能睡觉的本事,他们的后代子孙大都得到遗传,只要背上有什么东西靠着,坐着也能睡得非常香。 在黄松的睡梦里,照例又展开了漫漫的长路,一群人在路上奔走,他看到了自己从人群中独自走向前方,步履坚定,脚下扬起一阵尘土……突然间,他向前扑倒在地上,猛地睁开眼,原来面前围了几个人,有人用脚踢着他。 “你们……”黄松惊悸地跳起来,有人用手按住他的肩膀,他的身子一下歪了下来。 站在黄松面前是个长脸汉子,脸上硕大的鼻子显得特别抢眼,他向黄松俯下脸来。 “我……”黄松全身哆嗦了一下,他看到天已经亮了,面前围着他的人有五个,看起来都不面善,用轻蔑的眼光瞄着他,他脑子里哄地一下,莫非是碰上土匪了? “哪个乡里的?叫什么名字?”那个大鼻子问道,鼻子似乎像一把刀逼近黄松。 “我……”黄松明白他已经碰到土匪了,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了几下,心里还是镇定下来,连忙撒谎说,“乌石坑的,我叫张河山。” 大鼻子直起身子,向旁边的人使个眼色,立即有个人挤上前,把黄松全身上下搜了一遍,最后生气地拍了一下他的头,说:“除了脸上的疙瘩,屁也没有。” “看他的样子就是穷鬼,能搜出一个铜板才怪。”旁边有人用河洛话说。 大鼻子瞪了他一眼,也用河洛话说:“你当初就不是穷鬼吗?大家要不是穷鬼,能干上这一行?” “你们是、是哪行的?”黄松明知故问,做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大鼻子哈哈大笑,一手撩开对襟衫,显露出腰间的一把手枪,他用手捏了捏黄松的鼻子,说:“入伙跟我简大鼻一起干,保管你有吃有喝。” 黄松愣了一下,原来他就是简大鼻啊,在黄家坳就曾经听说过他的名字,他也算是土楼乡村小有名气的一个老土匪了,自己怎么能跟他同流合污?黄松连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老大请你入伙,你还摆架子?”那个搜黄松的人踢了他一脚,喷着口水说,“要用轿子抬你入伙啊?” “不是,不是,我不会打枪,我不会说河洛话,我……”黄松说,“我要去外面赚钱,我想回家建土楼……” “这年头,钱哪有那么好赚?”简大鼻说,“跟着我干,做得好的话,做几票就够你吃一辈子了。” “我、我不……”黄松说。 简大鼻一手提起黄松的耳朵,他龇牙咧嘴地叫着,贴着亭柱往上踮起脚尖。旁边几个人看耍猴一样看得呵呵直笑。 “两条路,一是跟我干,二是削掉你一只耳朵。”简大鼻发狠地说。 “我、我跟你干,我跟你干。”黄松急忙说。他感觉整只耳朵被揪下来了,等简大鼻一松手,赶紧一摸,还在,只是火辣辣地发痛。 14 黄松被迫入了简大鼻的土匪帮,这帮土匪加上他还不到十个人,其中有五个是福佬,不过他们都会说客家话。除了简大鼻原名就叫简大鼻外,其他人都用身体上某一显著特征相称,比如扁头、六指、卷毛、暴牙等等,黄松就被叫做肉豆,喻指他脸上长着像豆子一样的疙瘩。 在山上有一个隐秘的岩洞,是这帮土匪的老巢。这座山叫做观音岽,简大鼻也就把他们盘踞的岩洞叫做观音洞,号称有观音娘娘保佑,可以永久地做山大王。 黄松入伙的当天晚上,几个土匪在扁头的带领下先摸下山了,简大鼻把黄松几个人叫过来说:“他们下山先‘探水’,我们等下去‘抓鱼’。”他一边说着一边扔给黄松一根削过皮的木棍,“你先用这个,你晚上的活儿,一是望风,二是‘打棉被’,我叫你打你就给我使劲地打。” “‘打棉被’?”黄松不解地说。 暴牙、六指几个人大笑起来。原来这是他们的黑话,“打棉被”就是指抓到哪个冤家之后,按在地上像打棉被一样猛打一顿。在简大鼻的土匪帮里,总是让新入伙的人“打棉被”,用意似乎是为了培养他的凶恶。 黄松双手抖了一下,手上握的木棍差点掉在地上。叫他打人,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得了手?他感觉到脑子里嗡嗡直响,说:“晚上要打、打谁?” “反正是有钱人,不是好人,你就给我狠狠地打,直到他吐出钱来。”简大鼻说。 黄松心里暗暗倒抽了一口气,不知晚上哪个有钱人要倒霉了?你可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有钱。 简大鼻走出观音洞,转眼又进来了,向大家使个眼色,大家便哗啦啦的一片兴奋,好像去赴宴一样,涌出了岩洞。黄松夹杂在这兴奋的人群里,心头沉重。 下了山,简大鼻咳了一声,大家全都噤声了,一伙人像夜巡的鬼魈,悄无声息、影影绰绰地向墟街飘去。 这是黄松从未到过的一个小觑,附近几个村子散落在山坳里,有二三座小土楼,一到夜里,整条墟街就特别寂静,各家店铺早早关紧门窗,吹灯上床。 黄松落在最后面,脑子里晕晕乎乎,只感觉膀胱里充满尿意,坠得双腿快要抬不动了。前面的人到了一棵大樟树下,这里是墟街的尾巴,简大鼻向树下几块石头垒成的伯公庙拜了拜,从街上溜来一个人,正是先来“探水”的扁头,他在简大鼻的耳边低声说道:“今天货款回笼,店里应该收了不少钱。” 简大鼻点点头,向后挥了一下手,便带着大家向墟街轻手轻脚地走去。他们很快围住了一间纸铺,这就是晚上要捉的大鱼,简大鼻的人早就打探清楚了,这纸铺虽然只有前后两进一间门脸房一间库房,生意却做得很大,有部分玉扣纸还销到了沿海地界,晚上一般只有老板和一个伙计守着店铺。简大鼻绕着纸铺转了一圈,喜滋滋地说:“鱼儿养大了,晚上要抓了。”他在店铺门前立定,手往下一砸,几个手下变戏法一样变出几只火把,火把头凑在一起,扁头擦了一根洋火丢过去,几只火把哄地一起烧起来,火光立即映红了半条街。 扁头上前拍了两下门,里面传出一阵响动,一个含糊的声音问道:“谁呀?”扁头连忙捏着嗓子说:“老板啊,我是你店里伙计阿庆头的舅舅,阿庆头老姆生病快不行了,你快开门……” 店铺里又是一阵响动,老板爬起身了,嘴里嘟哝着,他并没有过来开门,而是走到隔板前,朝后进的库房喊了一声:“阿庆头……” 店铺门外的简大鼻把心提了起来,要是骗不开门,他只好下令强攻了。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响了过来,老板从里面搬下了粗大的门闩,他还没有打开门,门就被撞开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猛地从迷迷糊糊中惊醒过来,但是已经迟了,简大鼻一群人像下山的猛兽一样闯了进来。 “你们、你们……”火把光照着惊惶失措的老板,他瘫坐在地上,瞠目结舌地望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扁头等二人冲进后进的库房,控制住睡梦中的伙计。另外两个人上前按住瘫坐在地上的老板,简大鼻扭头朝后面看了看,想让黄松上来“打棉被”,此时老板已捣头如蒜,说:“各位好汉,各位好汉,有话好好说,别、别……” “你不想肉痛,就把钱交出来。”简大鼻说。 “小店能有什么钱?我、我、我……”老板带着哭腔说。 六指身手敏捷地跳进曲尺形的柜台里,手脚并用地翻箱倒柜,这手拉下一只抽屉,那脚就把它翻过底来,他的手拉出角落里不为人注意的最后一只抽斗时,那老板的眼光就直了,他砰地拉出抽屉,一抽屉的银元铜板就跌坐在地上,哗啦啦像是一片无奈的叹息。那老板想要扑过去,被手下的两个人死死地按住,他不由放声大哭。 简大鼻踢了嚎哭的老板一脚,说:“哭得好听啊?钱是公家的,我帮你用掉就是了,你再去赚就有了。” 那六指把抽屉里的银元铜板倒进一只布袋子里,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抽紧布袋子上的带子,扎了几扎,向简大鼻扔去。 “不错,不错。”简大鼻接过装了小半袋的布袋子,在手上掂了掂,喜上眉梢,转眼面向干号不已的老板,又绷起了脸,“还有没有?就这些吗?” 那老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抓得满脸都是,喉咙里像拉不动的风箱,只是出着气,再也哭不出来了。 简大鼻扬着手上的布袋子说:“算你识相,把钱交出来,皮肉就免受苦了。” 老板哑着嗓子说:“你把我的钱都抢走,比割我的肉还痛。” 简大鼻拍着腰带上的手枪,哈哈一笑,说:“你就认命吧。”他转身退出店铺,手下的人有次序地往后倒退着身子,退到街面上,把火把放到脚下踩灭了,一群人像幽灵一样,眨眼间消失在茫茫的夜幕里。 黄松落在最后面,刚才一伙人冲进纸铺的时候,他没进去,他尿急得不行,走到厝角就掏出家伙,却是尿不出来,许久才挤出了几滴。直到简大鼻提着布袋子出了纸铺,他才哗啦射出一泡尿,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殿后着退出纸铺,他的尿还没撒完,他似乎也顾不上了,抖了几下就草草了结,连忙追了上去。 简大鼻一伙人出了墟街,悠悠荡荡往观音岽而去,杂沓的脚步声搅起了山村的宁静。晚上“捉鱼”过于顺利,让他们全身心充满了快感,似乎也就无所顾忌了,连简大鼻都带头喧哗起来,宣布明天打牙祭,众人好好吃喝一顿。这伙人勾肩搭背走到观音岽下时,意外发生了,另一支势力强大的土匪伏击了他们。 树丛里怦怦砰响了三声,他们开头还以为是爆竹,但接着就有人看到三点亮光快速地朝他们飞来,立即有人尖叫一声倒在地上,空气中飘起硝烟和鲜血的气味。大家猛地反应过来,一时惊惶失措乱了阵脚,手上握着棍棒刀子的,根本派不上用场,持枪的都是土铳,一紧张连拴也拉不开了,于是哭爹叫娘,抱头鼠窜。树丛里又接连射出几颗子弹,虽说子弹不长眼,又是黑咕隆咚的,却是准确无误地盯上了几个人,不由分说地咬进他们的皮肉。 落在后面的黄松一听到枪声,又看到前面有人扑倒在地,心里吓得直跳,拔腿就往后面跑。有一颗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感觉耳朵麻了一下,脚底发软,连忙抱住一棵树才没有跌倒。对方火力不算强大,这边却早已溃散了,丝毫没有还击之力,黄松不知道简大鼻腰间的手枪怎么没有出来吱一声,他也想不了那么多,只在心里祈求祖先保佑,别让子弹盯上他,他不能死,他还要挣钱建土楼啊!黄松抱着树喘着气,突然想这样也好,他可以趁机脱离简大鼻的匪帮,他从黄家坳出走,压根就没想到过要当土匪,他是有远大志向的。 有个人从黄松身边跑过去,像是被绊了一脚,跌倒在地上,一只手往地上重重拍了一下,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黄松借着月光一看,此人正是简大鼻,他像是中弹了,扑倒在地上哼哼着。黄松弯腰凑近过去,只见他那把手枪也摔在地上,紧张地伸过手把它捡起来,握在手上感觉怪怪的,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把木刻的手枪,他不由扑哧笑了。 那边树丛里跳出几个人,面目模糊,那端枪的架势却是触目惊心。黄松全身哆嗦了一下,他推了推地上的简大鼻,发现他像死猪样不动了,体温似乎正在变冷。黄松跳了起来,猫着腰就往前跑了几步,慌乱中想起什么,又急刹住脚步,回转身子,从地上捡起简大鼻手边的那只布袋子,惊喜交加地向前狂奔。黄松把布袋子紧紧抓在手里,不让它发出一点声响,布袋子里那些银元和铜板也知道情况危急似的,吓得大气不敢出,几乎凝成了一团,一个劲地鼓励黄松快跑,快跑! 路上坑坑洼洼不时绊着黄松,几点差点绊倒在地,树枝从他身上不断地划过,有的非常锐利,唰地就在裤子上拉开一道口子。后面一阵嘈杂,有人咋咋唬唬地追了上来,黄松扭头却看不到追赶的身影,只是一片动荡不安的夜色,像撕碎的布条满天飘动。他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懈怠,要是被土匪抓到,那可是人命关天,再说他现在捡到了布袋子,他更不能落到土匪的手里。 15 这是在做梦吗?布袋子倒出来居然有30块银元、15个十文的铜板和12个二十文的铜板,黄松接连数了三遍,手里丁丁当当响着,心里更是丁丁当当地唱起歌。他怀疑这是在做梦,在复兴楼的许多个夜晚,他也曾经做过相似的梦,捡到一布袋子的钱,银元哗啦啦地响个不停,可是尿一急或者鸡一叫,那些银元就全都消失了。突然黄松抬起手臂咬了一口,哎哟叫了一声,又拿起一块银元放到嘴里,用力咬下去,只听到牙齿格嘣响了一声,酸得差点咬断舌头,他确定这不是梦了,这是在现实里。他的心顿时咚咚咚地狂跳不已,扑通跪在地上,向着黄家坳方向连磕三个响头,祖宗呀,天公呀,伯公呀,感谢你们的保庇,让我得了一笔横财! 这是一块荒无人烟的山坳,黄松一晚上仓皇逃窜,不知转过多少个弯道,不知翻过多少座山头,跌倒了,爬起来,跑不动了,用布袋子砸砸膝盖,咬着牙继续跑,一直跑到天蒙蒙亮,他才放慢脚步,像醉酒一样,摇着身子走了几步,整个人散架似的倒在地上。 现在,面前的银元和铜板唤醒了他的体力,银灰色的光芒更是闪得他眼睛发亮,身上干劲倍增。 黄松把布袋子撕成长条,银元裹在布条里,然后把布条扎在肚子上,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贴身的方法了。对襟衫的衣摆放了下来,从外面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那些铜板就分别放在两个口袋。他从地上站起身,那种腰间绑着银元的感觉真是神奇,让他的腰板挺起来了,好像扯根头发就能往上飞一样。那些银元隔着布条向他的身体散发出一阵阵的热力,他心里热乎乎的,一边想要炫耀一番,一边却又害怕暴露了秘密。 走到山下,黄松看到路边有一间茅屋,门口坐着一个抽着烟管的中年人,走过去一搭话,言语还能通,也是一口客家话。原来这里叫做隘子坑,姓魏,有十几户人家,几年前开始合建一座土楼,还没夯到第二层就停工了,至今一人多高的土墙上都长出了杂草,大家还是住在茅屋里。黄松打听这里距离博平圩有多远,那抽烟的汉子直摇头,他甚至没听说过博平圩这个名字,他说他这里赴的是新田墟,最远的就赴沙口墟。黄松对这两个名字也很陌生,心里估摸沙口墟可能就是昨晚“捉鱼”的那个墟。他也没敢多问,谎称是走亲戚迷了路,讨了一瓢水喝,就匆匆地走了。 走出隘子坑,黄松回头望瞭望那座只夯了一人多高的土楼,其实那只是一圈围起来的土墙,墙头上一丛又一丛的草,迎风飘动着,透出一种难于言说的荒凉。这时,腰间裹在布条里的银元似乎硌了他一下,他想现在我有了钱了,应该回黄家坳建土楼了,尽管这钱远远不够,但我至少可以把地基先砌起来! 想到建土楼,黄松忍不住跺了一下脚,手在肚子上拍了拍,这是祖宗冥冥之中赐给我的啊,我全部拿出来建土楼,正是造福众人的应有之义。黄松面前转起了复兴楼圆圆的屋檐、圆圆的天空,脚下的步子就快了起来。 是啊,回家,回家,建土楼!他心里不停地响着一个声音。 食昼(午饭)时分,黄松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小墟,看见一间烧卖铺,门脸破破烂烂,酒旗也烂掉了一截,但那里面传出了烧卖的气味,他的胃痉挛了一下,肚子咕咕咕地大叫起来。 “老板,给我烧卖……”黄松大步闯进店铺,突然饿得没力气说话,只是举起三根手指。 三笼烧卖散发着热气,黄松右手拿起一个刚放到嘴边,左手又塞来了一个,几乎是未经咀嚼,从喉咙直接就落进肚子。三笼烧卖眨眼间没了,黄松感觉到肠胃舒爽地蠕动起来。他招来老板又要三笼烧卖,面对老板狐疑的表情,他摸出一个二十文铜板排在桌面上,老板这才放心而去。 如果说前面三笼烧卖先稳住了饥肠辘辘的肚子,后面这三笼烧卖,黄松就有情绪稍作品尝了。黄家坳的烧卖是把煮熟的芋子捣烂,加上地瓜粉反复揉搓拌匀,然后捋成薄片,包上香菇、冬笋、萝卜、碎肉、葱段等剁成的馅,捏成一个个石榴状,蒸熟,就可以吃了。这里的烧卖也差不多,馅里多了虾米,黄松吃出来了。当年老祖宗往南迁移,一路上思念家乡的水饺,但是南方少有面粉,他们只好就地取材,用芋子和地瓜粉做出了这种类似水饺的东西,取名烧卖,似乎寄托了对北方一望无际的麦地的怀念。 最后一个烧卖放进嘴里,黄松慢慢地咀嚼着,又向老板招手要他过来。 “你还要……”老板走了过来,一脸惊诧莫名的。 黄松笑了笑,说:“你看我像大吃鬼吗?我想问问你,这里叫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呀?”老板同样很惊讶,“这里就是官桥墟,四里八乡都很有名的,要是墟天,我这铺子你要找个站的地都找不到。” 黄松心里暗想,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原来准备往新田墟方向走的,不过他也实在搞不清这官桥墟、新田墟和博平圩之间的走向,这莽莽苍苍的大山里有多少个这样的墟?回黄家坳必定要经过博平圩,看来他要认准了这个方向,不然何时才能转出陌生的重峦叠嶂? “你做的烧卖实在不错……”黄松打着饱嗝,先赞美了人家的烧卖,然后就问起路来,他说他要到博平圩去找个亲戚,不知有哪条路是最近的,又是比较安全的。 老板显得见多识广的样子,他说他知道博平圩,他老爸活着的时候去赴过博平圩,直夸那里的竹笋特别好吃。说到路线,他挠着头告诉黄松,从官桥墟往左手边的官道走,大概要走十里路,经过旗杆岭、芦溪畲,到了十八家坳,那里有几座大土楼,然后,他说:“你到了那里再问问吧,我怕给你说错了路。” 黄松连声道谢,出了烧卖铺,在墟上的鞋店买了一双布鞋,脚上那双鞋露出了几个脚趾头,他换了下来,还是舍不得扔掉,用一根苎麻扎起来提在手上。墟尾一座小庙边有一棵大樟树,浓荫蔽日,树下坐着几个聊天的闲人。黄松经过时驻足偷听了一会,话头话尾听他们说,昨晚有一伙土匪到沙口墟抢了一间纸铺,不料得手之后遭到另一伙土匪的伏击。有个佝偻着身子的驼背显然是主讲人,他讲得兴起,口沫飞溅地说:“这两伙土匪黑吃黑呀,他们乒乒乓乓对打起来,子弹在空中飞来飞去,那场面,啧啧,我们正月抬神游大龙也没那么热闹。”黄松听了暗暗发笑,他想要是这驼背真的在现场,保准尿了一裤子,哪里还能看到飞来飞去的子弹? 走出官桥墟上了官道,路面像是打满补丁一样,黄松感觉到新鞋子有点夹脚,而且这样的路穿着新鞋子来走,对新鞋子磨损太大了,他心疼,干脆又换上旧鞋子,然后把新鞋子提在手上。 后面骨碌骨碌跑来一架马车,一匹瘦马埋头拉着车,车上坐着两个中年人和一个后生子。那赶车的黑脸汉子向黄松问道:“到哪啊,老哥?” 黄松停在路边,警觉地说:“就到了……”他看不出车上三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只听到腰带上的银元细声地告诉他说,谨慎啊,小心啊。 “上来吧,捎你一程。”那汉子说。 黄松摆摆手说:“不用了,多谢。” 马车骨碌骨碌向前跑去,扬起尘土飘到黄松脸上,他拂了一把脸,放下手时在腰间轻轻抚弄一下,心想,必须把这些银元安全地带回黄家坳,它们就是土楼的地基啊。 前面有行人招手喊停了马车,跳上了车,那瘦马任劳任怨又跑了起来。黄松想要是能搭一搭马车,那可以省多少脚力啊,可是身上的银元不答应,再远的路他也得走。 日头西斜,黄松下了一个坡岭,看到山坳里的小河边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圆土楼,心里涌起一种亲切的感觉。它看起来比复兴楼小一些,前有小河潺潺流水,后有大山蜿蜒而去,风水面貌和黄家坳有点相似。黄松问路边田间的一个老人,这是什么楼?老人大声地说:“德昌楼!” 黄松哦了一声,赞叹说:“好大的楼啊。” 老人特别爱听好话,乐呵呵地说:“是啊,这是我们十八家坳最大最好的圆楼了。” 黄松知道了这地方就是十八家坳,向前走几步,往左右两边望瞭望,青山绿水之间,还散落着几座土楼,或圆或方。这时暮色浮动,炊烟升起,土楼若隐若现,远远望去,犹如仙境中的楼阁亭台。在黄家坳,他还不曾留意过黄昏中的复兴楼有多美,现在看到了别人的土楼,他才惊讶地发现土楼和青山绿水融为一体,多像一幅画啊。 那老人走了上来,热情地询问黄松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要到哪里去。面对老人诚恳的目光,黄松如实地回答说他是黄家坳复兴楼人,他叫黄松,他现在要回家。当然这几天来的经历和腰间的银元,他都没有说起,尽管老人是那么淳朴,他心里还是不能不有所提防。 “黄家坳,那多远啊?”老人说,“天快黑了,你走不到的,你在我家住一晚上,明天再走吧。” 黄松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下山了,天空一片红彤彤的,像是灶膛里烧红的火。他不知道黄家坳就在这大山的哪一道褶皱里,还需要走多久才能到。客家人一向热情好客,留过路的行人吃饭、住宿,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可是现在,黄松犹豫了,他听到银元说,你要小心啊,别把我们弄丢了,又听到双脚喊着酸啊酸,歇歇吧。 “后生子,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我们十八家坳原来也有姓黄的,我奶奶就姓黄,后来这姓黄的全迁到广东去了。”老人说着,就从小道向村子里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发现黄松没跟上来,连忙催促他,“走呀,你怎么了?” 黄松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他的手悄悄在腰间抚慰了一下银元们,放心吧,我决不会弄丢你们。 一路上从老人絮絮叨叨的话里,黄松知道了十八家坳最早有十八个姓,几百年前中原汉人南迁,这里成了一个比较大的聚散地,后来有些姓氏的人家陆续迁走,现在这里只剩下两个姓了,但十八家坳的名字还是留了下来。老人说他姓罗,前面的德昌楼是他爷爷的爷爷建的,已经快要一百年了。 走到德昌楼前,只见门楣的石梁上刻着三个大字:德昌楼。罗老伯说当年建楼时,请村里最有学问的教书先生写这楼名,他整整写了几十天,写坏了几根笔,没有一次写得满意,有一天,他和建楼的师傅一起喝酒,可能是有点喝多了,他居然要求爬到夯到第二层的土墙上,让他学着夯几下,建楼的师傅只好带着他爬到土墙上,递给他一把舂杵棍,他有模有样在土墙上夯了几下,突然兴高采烈地说,我能写好楼名了!立即下墙跑回家,铺开纸写出三个字,感觉非常好,送给大家一看,也是人人夸奖,然后就刻上了石梁。黄松不由抬头多看了几眼门楣,他说不上这三个大字好在哪里,但那气势是明摆着的,遒劲雄浑。 罗老伯带着黄松走进楼门厅,有闲坐的人看到了陌生人,立即起身向罗老伯问道:“来客人了?好罕啊。” 土楼里一户人家来了客人,便等于是全土楼的客人,这在复兴楼也是相似的。黄松当过主人,现在以客人的身份感受着这种温情。圆圆的土楼,圆圆的天空,圆圆的廊道,一切看起来都是似曾相识。 沿着廊道走到一间灶间前,罗老伯向里面说道:“来客人了。”黄松看到灶间的灶台前有个妇人在忙碌着,感觉应该是罗老伯的儿媳妇,随着罗老伯走进灶间,客气地叫了一声:“老姐,麻烦你了。” 那正在炒菜的妇人说:“好罕啊,请坐。” 罗老伯用手在椅子上擦了一下,请黄松坐下,这让他心里很不安,罗老伯像他父亲一般年纪了,萍水相逢,却对他恭敬有加。 “罗老伯,你这么客气,我承受不起啊。”黄松说。 “你这么远的罕客,又是姓黄,我奶奶也姓黄啊,你就是我奶奶娘家的人了。”罗老伯说。 客家人喜欢以姓氏攀亲,本来天下客家就是一家,如果是同姓或有亲人同姓,那就是亲上加亲了。黄松记得父亲在世时,有一次他在外面遇到一个姓纪的流浪者,因为自己的母亲也姓纪,竟然把他认作舅舅,把他带到复兴楼,好吃好喝侍候了他一个多月,直到他最后不好意思不辞而别。 罗老伯给黄松倒了一碗家酿红酒,灶台的妇人也端上来一盘刚刚煎好的荷包蛋。黄松也不客气了,端起一碗酒,先祝罗老伯身体健康,再祝全家平安,就仰起脖子把酒一口喝干。 “你能喝。”罗老伯赞赏道。 “我是程咬金三斧头,后面就不行了。”黄松抹着嘴说。 这时罗老伯的大儿子二儿子回来了,罗老伯做了介绍,已经把黄松升格为他奶奶娘家的人,这样他的两个儿子就迫不及待要跟舅公喝一碗酒了。 “我不能喝了。”辈分猛涨的黄松红着脸,一手挡在碗口上,其实他是能喝的,这里的酒跟家里的差不多,七八碗对他来说没问题,问题出在腰间的那些银元,它们需要他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但是突然做了“舅公”,不喝却是说不过去的,黄松只好移开手,让罗老伯的大儿子给他倒了一碗酒,分两口喝下,跟罗老伯的二儿子喝时,他说要分三口才能喝下,做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喝过一巡,开始吃饭了,黄松一看面前的碗,本来饭已盛得老高,现在饭上面又高高堆起罗老伯挟来的菜。罗老伯说:“实在没什么好吃的,你将就了。”黄松连忙说:“够了,够了。”说实在的,他有些饿了,两眼看到白米饭都亮了一下,于是埋头吃饭。 刚吃下一碗饭,肚子填了一角落,灶间里就陆陆续续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有的人还端来一碗菜,或提来一瓮酒。这种情形黄松是非常熟悉的,一家有客,全楼的人都会过来问候,本来嘛,土楼里的人都是同一个祖先,就像一棵树上的枝枝叶叶,那些靠得近的枝叶光问候是不够的,还要过来敬酒,表示一下更亲的关系。这些来来去去的人里面,就有罗老伯的堂弟、堂侄、亲家公、甥女婿等等,黄松知道不喝是逃不过去的,他只好积极主动,一来人就端起碗,态度十分诚恳,一边亲热地称呼对方,一边又做出快要喝醉的样子。结果来人喝一碗,他喝半碗,不过这样下来,他差不多又喝了三碗,眼睛开始发亮,脸上红扑扑地泛着光。 饭饱酒酣,罗老伯叫大儿子烧水给客人洗澡,黄松连忙推辞说:“不用了,我累了,困了,不洗了,真的不洗了。”罗老伯发现黄松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勉强,让大儿子带黄松到三楼的卧室睡觉。 上楼梯的时候,罗老伯的大儿子伸手要扶黄松,黄松一把推开了,说:“这怎么行?你比我大,我要叫你老哥。”到了三楼的卧室,桌上的油灯点不亮,没油了,罗老伯的儿子说要去换一盏灯来,黄松连忙说没关系,他上床就睡了, 不用点灯。关上门,插上门闩,黄松衣服也没脱就爬上床,眼皮一合就呼呼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沉。黄松是彻底放松了,因为这是在土楼里,他昨晚已经感受到了,土楼里的罗氏和罗老伯一家都是善良的客家人,谁也不会想到他腰间藏着银元。黄松醒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的披檐上洒满日光,天已大亮。他的手紧张地伸到腰间一摸,还好,那些银元硬硬的都在。你们都在呢,我的土楼地基就在,黄松心里说。 黄松下到一楼,罗家灶间里已经准备好早餐,热气腾腾的地瓜稀饭、一碗菜卜炒蛋和一碟腌肉,他一看就有胃口了。吃过早饭,罗老伯送黄松出了德昌楼,出了十八家坳,一直送到大路上。罗老伯告诉他,往前一直走,前面过一座石桥,再往右边走,经过田螺坑、下洋两个村子,往前不远就是博平圩了。黄松眼睛突然发潮了,拉着罗老伯的手想说感谢的话,说出来的却是:“有空到我们黄家坳来做客。” 两人道别后,黄松往前走了一段路,听到后面有人跑着追上来,回头一看却是罗老伯的大儿子提着他的新鞋子,一路跑得气喘吁吁的,原来黄松把它落下了。他心里非常过意不去,从口袋里掏出两个二十文铜板塞到罗老伯的大儿子手里,让他给孩子买点东西。罗老伯的大儿子笑笑地推辞了,转过身子就大步地走开。黄松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发呆地看着那背影消失在转弯的竹林后面,只好把手上的铜板又收进了口袋。 16 睡得好,吃得饱,走起路来霍霍生风,特别是想到腰间的银元,黄松就更来劲了,回到复兴楼之后,他就可以着手准备建造土楼了,他想我一定要建造一座大土楼,让黄世郎惊讶去吧,让复兴楼人都来夸我吧! 过了石桥往右走,黄松眼睛突然一亮,前面的山坳里出现一个巨大的土楼群,四座圆楼簇拥着一座方楼,如四个圆环围着一个方圈,又如一个方圈系着四个圆环,错落有致,疏密得体。他的眼睛都看直了,这么壮观、这么气势磅礴的土楼群,他还从没看到过,心里暗暗想,以后他建的土楼也要让人看了震惊。 黄松站在岭头上看得心潮澎湃,许久舍不得离开。想到回家的路还有好长,他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土楼群,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看。这时已是食昼时分,黄松从清澈的山泉里掬起几把水,差不多也把肚子灌饱了,他想他至少能够坚持走到博平圩,到了墟上再到伊记饭店,把午餐晚餐一起解决了,然后趁着夜色走回黄家坳,前些天他也是在夜里离开黄家坳的,现在又要连夜回到黄家坳,他突然感觉自己开始想念黄家坳,想念复兴楼了。那块当年祖宗选定的地方,他一度寻思着离开,可是真正离开几天之后,他却发现自己的魂缠绕在那里,怎么解也解不开。 前面又是一个村子,黄松看着就眼熟了,这就是下洋,他前天离开博平圩后经过了这里,从这里的一条岔路往前走的。下洋到了,博平圩不远了,他心里激动起来。 下洋也有几座土楼,大大小小的,散落在山坳里,一条河卵石小道像纽带一样连接着每座土楼,背后是青山密林,山坡上层层叠起的梯田,那碧绿的禾苗与茶树在山风的吹动下,汹涌起伏,让黄松想起黄家坳的稻田。他没有逗留,急匆匆地往博平圩方向走去。 才隔了两个晚上,黄松又回到了博平圩,一脚踩到街面上,他心里还热了一下。他想昂首挺胸加快脚步,但腰间的银元硌了他一下,心里立即冷静下来,这里还不是黄家坳的复兴楼,不能招摇过市,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像往常一样,略微低着头,向伊记饭店走去。平时赴墟,有时带的干粮不够吃,有时为了犒劳一下自己,黄松偶尔会上一趟伊记饭店,因此和饭店的老板、伙计还是相熟的。 饭店里没有剩饭了,锅里的蒸饭还没熟,只有中午剩下的一点粉皮,黄松想让老板炒两个菜来一壶酒,却又不敢,这样就有些张扬了。他只好咽着口水,让老板把剩下不多的粉皮全端上来。 一大海碗的粉皮端上桌,黄松几乎不用筷子,眨眼的功夫就全倒进了肚子里。他付了钱,想起墟街另一头还有一间德福饭铺,决定过去看看,不然这碗粉皮,撒泡尿就没了,无法支撑他的身子连夜走回黄家坳。 从德福饭铺路过过,进来还是第一次。黄松问老板还有饭吗,老板掀开大木饭桶的盖子,里面是刚刚蒸熟的白米饭,往上直冒着热气。黄松欣喜莫名,连叫老板来一盆饭、一碗霉菜扣肉和一碗豆腐汤。 一盆饭吃得一粒不剩,一碗霉菜扣肉也是吃得干干净净,最后把豆腐汤也端起来喝得不剩一滴,黄松摸着猛涨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交了钱,黄松走出饭铺,刚刚走到门口,一只手在他腰间出其不意地摸了一下,他非常敏感地跳起来,扭头一看,有个人比着手对着他怪怪地笑。他再仔细一看,这张脸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不认得我了?我可认得你——”那人表情怪怪的,最后发出两个让黄松心惊肉跳的音节,“肉豆。” 黄松猛吃一惊,这人居然知道“肉豆”,那他只能是简大鼻匪帮里的人了,黄松入伙才一天,对帮里的人还认不全,但打过照面是确定无疑的,难怪看着眼熟。他脑子一转,说:“你是谁?我不认得你,你认错人了。”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说:“你还给我装蒜。”他把头凑上来,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吧,我们遭到青龙帮的袭击,简大鼻被打死了,还有另外两个兄弟也被打死了,其他跑得快的就跑了,被抓到的都入了青龙帮,你和我算是跑得快的,我告诉你,他们正在寻找那布袋子的下落。”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黄松脸上做出非常沉着的样子,心里却是有点慌了,他起步要走,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我刚才摸到了你的肚子。”那人冷冷地说。 黄松脑子嗡地响了一声,提着鞋子的那只手在发抖,他想把手上的鞋子甩到对方脸上,几拳把他打倒,心里却没这个把握,同时他还害怕打起来的话,腰间绑着的布条要是松了或者断了,银元撒到地上怎么办?他一时有些茫然。 “你骗不了我的,肉豆,那布袋子被你捡了。” “我没有……” “呵呵,你不用装了,我们可以商量的。” 黄松想,不能莽撞,还是要有计谋。他扭头向那人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要分一半。” “你胃口不小啊。” “那一布袋子的东西也是兄弟们到纸铺里弄来的,你那天晚上做了什么?我发现你连纸铺都没进。”那人又把脸凑上来,直直盯着黄松的脸。 黄松被他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心想怎么快到家门口了,平白无故冒出这么一个人?我可怜的银元们,我的土楼……他的心在往下沉。 “这街上我们也不方便分账,我们到关帝庙去。”那人说。 黄松想,这也好,到了关帝庙,找个机会制服他,他想分一半,想得美呢。黄松点点头,两人便前后脚往关帝庙走去。 关帝庙在墟街的后头,前后二进的小庙,供奉着关公的香火,平时少有人来,是一处僻静的所在。早些日子的五月十三是关帝庙的庙会,倒是热闹了几天,只是热闹过后的寂静更显得有些空寂。黄松一路上寻思着,怎么在进了关帝庙之后,乘其不备将他打昏在地,然后自己逃之夭夭,反正他又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即使他能找到黄家坳来,那是黄松的地盘了,谅他也不敢乱来。 就这么想着,黄松一脚跨进关帝庙,门后突然闯出一个人,手上抬起一根捶衣棒,就往他脑袋上敲下来,他哼了一声,便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 原来那天晚上简大鼻匪帮逃出来的还有另一个人,这两个人在德福饭铺门口意外发现黄松在里面吃饭之后,便合谋设下这个圈套,终于得手了。他们从黄松的腰间解下绑着的布条,把30块银元用布条包起来,把他口袋里的铜板也全部搜了出来,然后无比亢奋地离开关帝庙。那个偷袭黄松的人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子,把黄松丢在地上的新鞋子也捡起来,这可是新鞋子啊,他额外收获地兴冲冲离去。 黄松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摸了摸头,脑袋还有点发麻,耳朵里有什么声音呼呼直响,他又摸了摸肚子,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从地上坐起来,呆呆地望着上面一片黑糊糊的正殿,他知道那里有一尊关公的木雕,可是在危急时节,关公也没显灵来救他。 现在他又身无分文了,回家建造土楼的梦破灭了。黄松听到卟的一声,他觉得那就是他的心破碎的声音。 在黑暗的夜色里,他低声呜咽起来。 正文 第五章 17 雨是从半夜里开始下的,复兴楼人在睡梦里听到了哗啦啦的雨声,他们还以为是在做梦。干旱了这么久,早稻的收成很差,有的高山旱地干脆就绝收了。要是不下雨,地都没办法开犁,晚稻就别想插上秧了。现在好了,老天开眼,雨下起来了,哗啦啦,哗啦啦,像催眠曲一样,唱得复兴楼人睡了一个特别香的好觉。 黄世郎晨起的撒尿声被淹没在一片磅礴的雨声里,复兴楼的各种响声都被雨声掩藏得严严实实,大家发现这雨不是落下来的,也不是洒下来的,而是倾泻而下,天上一定是决堤了,满天织成密不透风的雨幕,把复兴楼和黄家坳全兜在里面。 黄世郎站在栏板前望着屋顶上往天井滚滚而下的雨水,那几乎就像是千百条的瀑布,他心想,前些日子老天爷旱了黄家坳,这回是不是要补偿回来?补偿一点是好事,补偿太多也不行,过犹不及,还是要均衡为好。黄世郎立即从雨水联想到宗族事务,其实也是同一个道理,就是要不偏不倚,不能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黄世郎回到卧室里,对躺在床上的黄杨氏说:“这雨下得好大。” 他们是分床而睡,窄小的卧室里横的一张床竖的一张床,两张床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黄杨氏说:“下了一整夜了,我感觉复兴楼都快要变成一条船,漂起来了。” 黄世郎笑了一笑,多病的老婆常年卧床,她的感觉总是有些异常。黄世郎安慰她说:“没事儿,黄家坳旱了那么久,需要多一点的雨水。” 话虽这么说,黄世郎从四楼走下来的时候,在楼梯上看到天井里雨雾茫茫,洪亮的雨声像数十只唢呐在猛吹,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这雨水太多了也不好。 走到一楼廊道上,黄世郎发现天井里的排水沟口打着漩涡,大量的雨水排泄不畅,天井里的水慢慢涨起来。他找来一根竹竿,捅着排水沟口,捅了好几下,那里并没有堵塞,而是雨水太多了,一起涌向窄小的排水沟口,自己把自己堵死了。 有人走过来,说:“我来。”接过黄世郎手中的竹竿,继续捅着排水沟口,一个个沟口捅过去。 楼门厅站着几个看天的中老年人,有人说:“这天漏了。”另一个人说:“谁架梯子上去补一补。”看着满天密如针脚的雨柱,别说架梯子上天,就是冒雨站到天井里,恐怕都要被雨砸晕。大家看到黄世郎走了过来,纷纷向他点头招呼。黄世郎脸上却仍是一片干旱的样子,说:“复兴楼是下不沉的。”大家附和道:“那是,那是。” 吃过早饭,黄世郎想起黄家坳人并不都住在土楼里,有一些人家子女较多,又成家生了孩子,在复兴楼里的房间不够住,就在复兴楼后面的坡地上搭盖了茅棚屋,现在雨这么大,那竹条茅草搭起来的房屋安全吗?粗略估计下来,这样的茅棚屋至少有十五间,都是近一二年里出现的,它们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复兴楼的臂膀上。黄世郎曾经想过把这些随意搭建的茅棚屋全部拆除,这些乱搭盖实在是有碍观瞻,可是你要让那些人住到牛圈里去不成?人毕竟是人,首先要有个住的地方。黄家坳人丁兴旺,一座复兴楼显然是不够住了,黄氏需要再建一座土楼,可是要建一座土楼谈何容易?它需要大量的财力,也需要大量的人力,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头人。黄世郎感觉自己要担当起这个职责,非常吃力,因为黄氏江夏堂的公田收入有限,而且各家各户几乎都没有余粮剩钱,只够渡个三餐,这要怎么建土楼呢?祖宗们在黄家坳繁衍生息几百年,积攒了一定的财富,也只有到了流石公和长源公手上,发愤图强,艰苦拼搏,才建成了复兴楼。复兴楼把黄氏的财力掏空了,现在不过几十年,又没有人到外头发了大财赚了大钱,每天不吃不喝把粮食把钱全剩下,也不够建一座楼啊。 到了食昼时分,大雨还是一泻如注,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黄世郎端着饭碗吃了几口饭,突然放下碗,走到廊道上,用手招呼在祖堂和楼门厅看雨的黄虎、黄柏等几个后生子过来,对他们说:“你们到土楼后面的茅棚屋看看,让他们都撤到土楼来。” 几个后生子默不作声的,分头走进自家的灶间,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披挂整齐地往土楼大门走去。 黄世郎说:“你们就说是我说的。” 黄虎第一个走进大雨里,斗笠上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像炒豆子一样,又像石子不停地砸下来,他缩着身子,前面的衣裤一下全被打湿了,湿漉漉的裤管裹着双腿,抬腿走路就有些牵牵绊绊,密集的雨柱犹如一堵雨墙,他向前每走一步都要使劲地推开雨墙。 黄柏走在黄虎的后面,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被雨声撕成碎屑,满天飘荡着。他想超过黄虎,发现很有难度,因为步子怎么也迈不开,迎面而来的风雨像一只大手要把他往后推。 从复兴楼右面走,是一块斜坡地,修整成一级一级,茅棚屋就从下往上搭盖到坡顶,层层叠叠,犹如叠罗汉一样。大雨打在茅棚屋上面,响亮的声音明显带着欺负人的霸道,怦怦嘭嘭,肆无惧惮。 第一间茅棚屋敞开着木门,地上淌着流水,黄虎探头一看,里面有个妇人正在收拾家当,床上放了一把凳子,凳子上放着一袋子米。黄虎说:“你还是快撤进土楼,看你这屋里全是水,还怎么住人?” “就是土楼住不下,才搬出来的,搬回土楼睡廊道啊?”妇人不满地说。 黄虎发现这茅棚屋的几根支柱都有些歪斜了,屋顶的茅草被风掀开一块一块的,雨水就那从那里漏下来。越往上走,茅棚屋的支柱歪斜得越厉害,黄虎忍不住对走在后面的黄柏说:“这些房屋,看来不行了。” 黄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走到一间茅棚屋门口,扶着歪向一边的门框,对着屋里说:“世建叔,你还敢呆在这里面啊?” 屋里没好声气地回应道:“不呆在这里,你让我呆到哪里去?” 黄柏说:“你回土楼啊,郎伯说的,回土楼。” 坡顶上的茅棚屋,在风吹雨打下,像是大海中飘摇的小船。屋后就是一面山坡,暴雨挟带着泥土滚滚而下,整面山坡似乎在微微颤动。茅棚屋的支架咯吱咯吱地叫着,里面传出一个小女孩的哭声。 黄虎走到门口一看,里面没有大人,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床上,蹬着两脚,哇哇大哭,他说:“别哭别哭,叔叔来了。”就跑进屋里,抱起小女孩,把背上的蓑衣移到前面盖着她小小的身子,大步往外走。 刚走出屋子不远,身后轰隆一声,整座茅棚屋就塌了下来。黄虎愣了一下,小女孩哭得更凶了。 茅棚屋眨眼间塌成一堆烂竹片,山坡上冲刷下来的泥土,像一锅沸腾的黄汤浇了下来,发出訇訇訇的响声。黄虎犹豫了一下,想看看烂泥堆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抢出来,黄柏在下面大声喊道:“快跑!快跑!” 黄虎扭头看了一下,急忙往下跑。原来上下的土阶早已冲毁,他慌乱中一脚踩空,身子就歪了,整个人像中弹的大鸟一样往下栽—— 黄柏就站在下一级的坡地上,大叫一声猛扑过去,他张开双手准备拦住下跌的人,谁知对方向他胸膛直撞过来,他往后踉跄了两步,还是稳稳地站住脚跟,用自己的胸膛挡住黄虎和他怀里的小女孩。泥土挟裹着一堆烂竹片,从他们身边轰隆隆地往下狂泻。 幸亏是黄柏挡住了他,黄虎才没有往下跌,只是一只膝盖抵在地上,怀里的孩子安然无恙,他站起身子,嘴里呼出一口大气,眼里带着感激看了黄柏一眼。 黄柏说:“你把孩子送回土楼,这里恐怕不能再呆了,我叫屋里的人快走!”他两只手在嘴前做成一个喇叭状,扯开喉咙大喊起来:“茅棚屋里的人,大家快走啊!后面的山要崩了,上面的屋子已经塌了,大家快走啊!快走啊!” 黄虎连滚带爬下了坡岭,一身泥浆,斗笠歪了也顾不上扶,其实他是腾不出手来,他用蓑衣包着孩子抱在胸前,埋着头,像一把犁一样,劈开面前的雨幕,向复兴楼走去。 黄世郎焦急地站在土楼的石门槛上,迎着一身泥浆的黄虎,还隔了几步就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黄虎一边把包在蓑衣里的孩子放下来,一边说:“那面山坡看样子会塌下来。”孩子早已吓晕,旁边有人接了过去。黄虎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喘着气说:“那屋子里的人不肯出来。” 黄世郎心急如焚,不停地搓着手,用发抖的声音说:“这、这、快叫他们出来呀!” 黄虎转身又冲进了雨里。黄龙、黄槐也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从楼门厅的人群中挤出来,接连投入茫茫的雨幕里。 土楼的石门槛上站着一排老者,忧心忡忡地叹息不已。有个妹子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光戴着一只斗笠,就跑进了雨里,把众人吓了一跳,“哎哎哎——”,想叫她回头,眨眼间她已消失在雨雾之中了。 这个妹子就是黄素。她没想到刚跑进雨里,雨就把她的斗笠打歪了,背部立即全部打湿,当然她不能退缩,反而加大步子,猫着腰向前跑起来。 黄素跑到坡岭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大水挟带着泥土、杂草、石头、竹片、木块,像千军万马杀将而来。最上面的那间茅棚屋已经坍塌,紧邻其下的几间茅棚屋也岌岌可危,门框、窗扉像打摆子一样抖着,坡岭上下回响着黄龙、黄虎等人大声喊叫的声音:“大家快——撤啊——屋子要倒啦——快撤啊——撤啊!” 在大雨和泥石流的声音里,他们的喊声被瓦解了,被掐断了,显得破碎凌乱。黄素心里急得不行,憋足气吼了一声:“想活命的就撤!”声嘶力竭的像是一声响雷。 有人提着布包从茅棚屋里仓皇地跑出来,看到暴雨如注,又立即缩回去。黄素大声喊道:“快到土楼啊,这屋子要倒了!”她冲上前把那人拉了出来,那人摆着手说:“我没斗笠。”黄素生气地摘下头上的斗笠戴到他头上,说:“大男人的,怕雨不怕死呀?快跑!” 黄龙冲进一间茅棚屋,拉起里面的人就往外跑。有几间茅棚屋的人主动地撤了出来,背上背着米袋子,手上提着被包卷,一走出屋子就全身淋湿了,大声叫骂着往山坡下跑去。 黄槐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一手挽着一个生病的男人走出茅棚屋,黄素赶紧跑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孩子。那个生病的男人扭回头说:“我得带上锅,不然我晚上用什么做饭?” “我家的锅给你做饭好了。”黄槐说。 “你家的锅可以给我做一天,不能给我做一辈子。”这个病怏怏的男人说。 黄槐气呼呼地丢下男人,转身跑进茅棚屋,拎着一只铁锅走出来,说:“这下你放心了,有锅做饭。” “可是,没米下锅啊……”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没看这屋子快倒了吗?人先出来要紧!”黄槐搀起男人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下面走,迎面碰到黄虎,连忙对他说,“他家没人了,你先把他家粮食抢出来。” “上面还有人不走,我得先带人,粮食急什么急啊?”黄虎说。 黄槐想想也是,还是救人要紧,粮食没了再种就有了,人才是最重要的。他接上黄虎的话头对搀扶着的人说:“你人好好的,没粮食吃,全土楼的人都可以接济你。要是人死了,只能帮你埋掉。” 黄虎从一间茅棚屋里把一对夫妻连哄带骗,生拉硬拽地拖出来,随手把自己头上的斗笠戴到那女子头上,说:“走吧走吧,再迟一会就来不及了,老天爷不跟人开玩笑的。” 黄柏走到一间茅棚屋柴门前,冲着里面喊道:“有人吗?三联伯,三联伯,你在吗?”门框的两根柱子像是软脚一样,慢慢地软了下来,他吃了一惊,急忙抽身而退,从坡上冲下来的泥沙砸在屋顶上,很快砸出了一个窟窿。刚带了一个人撤进土楼又返身回来的黄龙见状拉住黄柏,说:“别靠近!” “三联伯、不知还有没有在里面?”黄柏说。 “三联伯?我看见他撤回土楼了。”黄龙说。 坡上冲下来的泥石流越来越凶猛了,他们抬头看,那面山坡几乎像溶化的冰山,劈里啪啦地分解、坠落,然后被雨水迅猛地冲激而下。 黄龙说一声“不行”,就拉起黄柏的手往旁边躲闪,说时迟那时快,那间茅棚屋轰隆地倒下来,溅起的泥浆喷了他们一身。黄龙正在庆幸之际,发现黄柏耳朵下面的脖颈上有一道血痕,吓了一跳,说:“你受伤了。” 黄柏手摸了一下脖子,说:“刚才木板砸的,没事。”他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了一口。 黄龙说:“人应该都撤走了,我们也得撤了。” 说话间,坡上滚滚砸下一堆泥土沙石,黄龙拉起黄柏的手就往下冲,两个人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到下面的平地上,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泥石流,呼啸着掠过每个梯级的茅棚屋,直往下砸来,突然像中弹的猛兽最后吼了一声,轰然倒地。 黄龙、黄柏双双扑倒在地上,滚了一身泥浆,他们难堪地爬起身,只见坡岭上顽强抵抗的茅棚屋们,谁也撑不住,接连不断地稀里哗啦地坍塌下来,发出一连串的响声,像爆竹一样惊天动地。 站在土楼石门槛上的黄世郎听到巨大的响声,忍不住冒雨跑了出来,他后面一群人也跟着跑出来,两个中年人上前要扶黄世郎,被他的手推开了。 大家冒雨走到山坡下,看到所有的茅棚屋夷为平地,化作一股泥石流往下面滚落,汹涌急速,势不可挡,犹如决口一样。 18 茅棚屋被山洪冲成一片废墟,所幸无人死亡,擦破皮肉、骨折流血的就多了。有人捧着伤口直嚷嚷,有人为房屋、家当、粮食而哭泣,黄世郎说,行了行了,命能保住,你们就该庆幸了,你们居然还不想撤。这些人有本房直系近亲的,就先投靠亲戚吃住,没有的,包括亲戚无力接收的,黄世郎就安排他们在二楼廊道上打地铺。 二楼是各家各户的禾仓,放粮食也放农具杂物,只有极少数人家在禾仓搭个临时地铺什么的,给长大的子女住宿,平时一律关着门,所以二楼的廊道少有人能行,适宜在上面打地铺,当然这也只能是权宜之计,一座复兴楼不够黄家坳的黄氏居住了,居住问题的迫切性从来没有这么突出地摆在黄世郎面前。 被雨淋湿的衣服一直穿在身上,黄世郎也没空换,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到四楼,上上下下,说这说那,忙忙碌碌,带头从自家捐了几张草席和几床被子出来,甚至还要帮个别闹情绪的人铺上地铺。淋湿的衣服被体温渐渐烘干了,黄世郎从二楼走到一楼时,突然打了个冷颤,全身荡起一片鸡皮疙瘩。他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井里的雨,似乎是小了一些,但还是哗哗啦啦下得让人揪心。这土楼倒是不怕风不怕雨,它是风雨不动安如山,可是土楼里的人要糊口,要生息,这雨一会儿是一滴不落,一会儿又是一泻如注,简直就是捉弄人,让人怎么耕种、怎么过日子?黄世郎先走到灶间里,交代黄莺晚上多煮一锅饭,接着又走到楼门厅。这里聚集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天气的不是,有个住茅棚屋的男主人满面忧愁,一身泥土,走进雨里就往废墟现场走去。 “你要干什么?”众人问他。 “我去捡点能用的东西回来。”他回头说。 黄世郎绷着脸喊道:“给我回来,那里山洪还很大,要捡也得等退了再捡!” 那人悻悻地走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欲哭的表情,一屁股坐在石门槛上,说:“两手空空跑出来,家里什么东西也没带,这让人怎么活啊?” “人出来就万幸了,粮食可以种,钱可以攒,有人在还怕什么?”旁边有人劝慰他说。 “你们站着说话不腰酸,要是你们碰到你们会怎么样?”那人不满地说。 黄世郎咳了两声,说:“我说呀,大家也是太麻痹了,雨下这么大,也不懂得先把物件搬到土楼。” “谁会想到山溃下来啊?这时节也是每年都下雨,也从没出过什么事。” “所以说,这是个教训。”黄世郎动气地说,“要不是黄虎、黄柏几个后生子去喊人,去带人,有的人到最后还不想撤呢。” 大家一下噤声了。黄世郎转过身子,背着手向祖堂走去。 祖堂香案上的长明灯亮着微弱的光,黄世郎走到香案前,对着祖先灵位恭敬地拜了三拜,心里默念着,把土楼后面茅棚屋遭灾的情况告诉给列祖列宗,他默默地祈求祖先们,一定要保佑黄家坳风调雨顺,一定要保佑复兴楼的黄氏子孙平平安安,有田种有米吃有衣穿,还有土楼住。他心里涌起一股热浪似的,默念出了声音,显得急切和虔诚:“列祖列宗啊,你要保佑江夏堂黄氏子孙赚钱发财,早日再建一座土楼,让每个江夏堂黄氏子孙都能住土楼,不受洪灾,安居乐业。”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了三下头。 陆续走到祖堂的人看到族长跪在祖宗面前,很受感动,也纷纷跪了下来,嘭嘭嘭的叩头声响成了一片。天井里的雨突然小了下来,叩头声压过了雨声。 黄世郎站起身,对在场的几个老者说:“我们开个会,说些事。” 祖堂随即变成了会场,祖堂两面的墙壁下摆着长条凳,江夏堂的长者们就在长条凳坐了下来,有的不在现场,临时被找来,像迟到的学生低头步入学堂,连忙在长条凳上坐好。 黄世郎站在两排长条凳中间,背着手,俨然一个教书先生。在一旁围观的中年人、后生子自觉地回避了,只剩下几个好奇的小孩子,眼睛在这分两排坐好的老人身上滴溜溜地转,有的找到了自己的爷爷,就扑过去,想在爷爷怀里撒个娇,有的爷爷轻轻把孩子推开,比着手示意她别吵,有的爷爷把孩子揽进怀里,同样示意他别出声。 “这次大雨,把黄家坳的茅棚屋全冲掉了,损失不小。”黄世郎看了看分坐两边的江夏堂长老们,表情沉重地说,“大旱之后往往有大雨,也算是天灾,实在防不胜防,所幸茅棚屋里无人死亡,有几个后生子表现得很英勇,是他们一次次地喊人、叫人,把人拉出来、扶出来,要是没有他们,恐怕这两天楼里楼外就有人家要忙着办丧事了。” 黄世茂瘪着嘴说:“我看到黄虎、黄柏几个后生子不错,黄素这妹子也不错。”大家连声附和说:“是啊,是啊。” 黄世郎话头一转,又说:“茅棚屋全倒了,有亲投亲,有的就只能住在二楼廊道上了,现在气温还好,刚刚才立秋,要是天气冷了,廊道也不能住人了,这些人怎么办?暂时的办法也只能重新搭盖茅棚屋——今年估计不会再发大水了,但是土匪来了怎么办,猛兽下山怎么办?明年呢,还会不会发大水?不管怎么说,茅棚屋总不是长久之计,我们黄家坳还得再建一座土楼。”黄世郎说着,眼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众人无不露出赞赏而又困惑的表情。土楼该建,可是拿什么来建?谁都知道,复兴楼是伯渊公以来数十代人薪火相传,历尽千辛万苦才建起来的,现在要再建一座土楼,好是好,但整个宗族有这个实力吗? “大家有什么想法和主意,都说说吧。”黄世郎说。 黄世茂的喉咙里一阵响动,这是他说话的前奏,在江夏堂长老里,他是地位仅次于黄世郎的人,他清了清嗓子说:“这很好,要建,一定要建,你看我老弟的孩子多,两个儿子只好到山坡上搭盖茅棚屋,这次全倒塌了。我说土楼要建,要建一座像复兴楼一样坚固的土楼。” 是啊,是啊,要建,一定要建,没有人反对再建一座土楼,但只有一个人疑惑重重地问,怎么建呢?这就回到了黄世郎的疑惑上来,其实也是所有人的疑惑,要建,都说要建,可是怎么建呢?建一座土楼不是搭一间茅棚屋,它需要财力,还需要统筹、组织、领导、安排、监理等等,方方面面的利益和投入,需要理顺和平衡,而土楼的选址、风水、备料、延请师傅、夯墙、木作、盖瓦,包括门窗设计、楼梯安放、天井铺砌、木刻雕饰等等,需要花费多大的心血和精力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相当的财力根本就建不起土楼。大家一时沉默了,这确是一个无法跨越的难题。突然有人以戏谑的语气提起黄松,那个地理仙的儿子不是扬言要建一座土楼吗?他在小竹溪边挖啊挖,不知挖出了整瓮的银元没有?有人说黄松这后生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有人说当年那个黄世九也宣称要赚大钱建大土楼,每隔一代就要出一两个癫子,这也不奇怪,黄世茂说阿松头要是真能建出一座土楼,他就是黄家坳几百年来最了不起的人了,可是,他有这个屁股吗?他没这个屁股还吃什么泻药?祖堂里荡起一片笑声,沉重的场面变得轻松了一点。连黄世郎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大家也都知道,我们这复兴楼,虽说是在流石公手上开始建的,但是流石公的曾祖父常务公在世时,就找好风水了,至于建楼的动议,恐怕更早的时节、甚至伯渊公在世的时节就有了,这夯土的技艺正是祖先从中原带来的,中原的高楼大院不就是像我们土楼的母型吗?所以我估计,伯渊公肯定想到过建土楼,为什么没建成?就是初来乍到,脚跟还没站稳,哪来的财力啊?土楼是一版墙一版墙夯起来的,屋顶的角子板是一片一片铺起来的,凭空幻想是建不起土楼的,黄松一贯胡思乱想,他也想建土楼?建一座空中楼阁差不多。”黄世郎说着,顺便把黄松嘲讽了一下,他觉得建土楼是非常庄严、隆重的事情,轻易都不能说,要说也要在祖先灵位前说,江夏堂的长老们一起坐下来说,让祖先做个证,说了就要去做,尽心尽力地做,这一代人做不成,让下一代人接着做,不说复兴楼,放眼附近的村寨,哪座有名的土楼不是几代人生生不息奋力劳作的结果? 黄世郎接着说:“黄家坳正是经过一代又一代祖宗的耕种,才变成良田,黄氏子孙有饭吃了,站稳脚跟了,才有能力建土楼。土楼是从土地里实实在在建起来的,我们现在提出再建一座土楼,虽然一时做不到,但这是我们在祖宗面前发下的宏愿。黄氏子孙要在黄家坳百代万代地传下去,以后的子孙回想起我们,把我们也当作老祖宗,说我们这一代还不错,还建成了一座土楼。”说到最后,他似乎沉浸在缅怀和耽想中,手举了一下,说了一句“大家多努力吧”,便不停地咳嗽起来,身子激烈地颤抖。 正文 第六章 19 意外得来的钱财又意外地失去,黄松只好把它理解为天意。那天半夜里,他刚刚醒来不久,天就下起了大雨。他挪到正殿上,靠廊柱坐在地上,望着黑暗中闪闪的雨点,心里灌满了大雨的声音。雨下了两天两夜,他几乎就在地上坐了两天两夜,累了便睡,饿了便喝几口雨水。第三天,雨停了,他跑到伊记饭店赊了一顿饭吃,心灰意冷地开始在博平圩混日子,白天在墟街上百无聊赖地晃荡,有时坐在老树下听老人讲古,有时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肚子饿了再上饭店赊一顿饭吃,或者到人家店铺帮忙干一点活讨一碗饭吃,晚上走到关帝庙,在通廊上随便一躺,就昏天昏地地睡了过去。 天黑了,黄松想到伊记饭店赊一顿饭吃,看到里面食客满座,感觉拉不下面子,又折了回来。路过宋记打铁铺时,宋师傅看他一副挨饿的落魄相,喊他过来,给了他两条地瓜两根芋头。黄松点头道谢,眨眼间把它们全吃下肚子,缓了口气,身上就有了劲。 在影影绰绰的墟街上晃了一圈,黄松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关帝庙走去。这里是他的破财伤心之地,现在也是他能够栖身的唯一选择。 走进庙里,只见正殿的香案上闪着微弱的油灯光,有风吹过,油灯无声地熄灭了。黄松迈开步子,脚上踢到了一团又软又硬的东西,他也没上心,又踢了一脚,方才惊乍地一愣,这是什么东西?他低下头看,地上黑糊糊的一团,像是一条大狗,嘀咕一声,绕着走了过去。 天亮了,黄松从通廊的条石上睡了一觉醒来,他伸了个懒腰,眼光往院子里一瞥,不由吃了一惊,那地上躺着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看起来衣衫破烂,毛发又长又脏,乱得像是鸡窝一样,此时还在呼呼大睡中。 黄松靠在廊柱上,想起夜里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不停地走呀走,跋山涉水,走过一座座土楼,方的、圆的、半月形的、椅子形的、马蹄形的、斧头形的,梦里的他遇到了伯渊公、流石公、长源公,还有自己的爷爷黄长流、父亲黄世和,还有那个同二房的九叔黄世九,他们的身子都是扁平的,像一面旗子在风中猎猎飘动,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却是真真确确的,宛如在面前一样,他记得他们跟他说了许多话,醒来之后,感觉到那些话音还在袅袅飘散,天空中隐隐传来两个音节:土楼…… 黄松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必须振作精神,他不是出来玩的,他是出来寻找机会赚钱的,黄家坳在等着他回去建造一座土楼,这是他在祖先灵位前许下的宏愿。黄松从地上跳起来,打定主意离开博平圩,到大山外面去,两条路,一是到外面的大集镇,二是渡海过番到南洋、台湾,总之不能在博平圩浑浑噩噩下去了,必须走出大山寻找机会。父亲在世时,曾经对他说,当年祖先为什么要远离故土,迁往陌生而蛮荒的南方?为什么甘愿客居他乡永为客家人?因为你不走,就只有等死了。与其等死,不如走。活路是走出来的,只有走才有出头天。那时黄松心里很感慨地对父亲说,要是当年祖先不走,这人世间肯定没有我了吧?父亲不容置疑地说,这是肯定的,我也不会有,你爷爷也不会有。想起这几天像癞皮狗一样在博平圩晃荡,黄松突然觉得很惭愧,现在他必须走了,沿着祖先走过的路继续走向远方。 从通廊上走下来,黄松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侧卧横躺着挡住了出路,准备绕开他走出关帝庙。黄松向左边的边门走去,远离了地上那个人好几步,突然他向前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让他惊奇的是他居然踢到了地上的那个人,他走过来的时节明明离了他好几步,怎么还被他绊到了? 地上的人嘟哝着坐起身,向黄松转过脸来,是一个满面大胡子的人,辨不清年纪,茂密的胡子像是大把的鬃毛,把嘴巴全部遮住了,他表情怪异地看着黄松,眼神空洞,胡子后面的嘴巴发出含糊的音节,发出的气流把胡子吹得一耸一耸。 黄松不想理他,转身要走,这时地上的大胡子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只银色钩子,一头挂在耳朵上,一头挂在胡子上,把浓密的胡子从两边掀开,露出了女人似的小嘴巴。黄松刚才还在想,他吃东西怎么办?看来就用这钩子像挂蚊帐一样把胡子挂起来。他觉得有趣,就多看了那挂起来的胡子一眼,那银色钩子闪着银光,看样子是真的银钩。 胡子从两边挂起来了,那人嘴巴发出的声音显得很干燥:“你别走。” 黄松一愣,说:“我不认识你。” 大胡子说:“我认识你。” 黄松惊讶地说:“你怎么认识我?你是谁?” 大胡子说:“前几天我看见你被人打晕在这里。” 黄松顿时目瞪口呆,恍若梦中。 “那两个人抢走你的钱,他们分赃不匀,动起刀子,结果两败俱伤,双双死于非命。”大胡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碎布包,向黄松掷去。 黄松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没接住,碎布包砰地掉在地上,系着的结自动地打开,露出一块块熠熠发亮的银元。他惊奇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眼光被地上的银元拉直了,他蹲下身子摸了摸银元,有点陶醉地闻着它们的气味,这也是他身体上的气味,毕竟它们贴肉地在他肚子上驻扎过几天。就在他惊诧莫名的时节,又一双布鞋子扔了过来,正打在他的手上。他一看,更加惊奇了,这正是他被抢走的那双新鞋子。 “你的东西就还给你吧。”大胡子说着,收起耳朵两边挂着的银钩子,从地上爬起身,晃着身子往前面的正殿走去。 黄松扑通就跪了下来,说:“神仙,你到底显灵啦,感谢……” 大胡子回过头,因为那挂胡子的钩子已经取下,说话声穿过茂密的胡子,便显得遥远和模糊:“我不是神仙,你也别问我是谁……” 黄松连忙叫了一声“恩公”,说:“你恩同再造,我没齿不忘……” 大胡子摆着手说:“罢了罢了,江湖上萍水相逢,不足挂齿。” 黄松拱手一拜,眨眼间大胡子就消失在正殿上的柱廊之间,他捡起地上的银元和鞋子,掖到怀里,大步向正殿上跑去,上面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他睡觉时留下的身体的印痕。这时他似乎听到关帝庙的围墙上有人跳下来的声音,赶紧从边门跑了出去,只见那个大胡子的身影在前面一晃,又不见了。他知道自己是追不上了,这大胡子不是神仙胜似神仙,不知他是哪路的神秘高人。莫非这也是天意?已经失去的财富失而复得,冥冥之中有贵人相助,黄松心想,对了,这即将建造的土楼就叫天助楼! 20 黄世郎病倒了,一会儿全身发冷,要盖好几床棉被,一会儿又大汗淋漓,要人给他不停地扇着竹扇。他时常从床上举起手来,喉咙里咳咳咳地响着,说不出话,手无力地掉落在床道上。 黄莺在灶间给父亲熬了一碗中草药汤,她双手端着八分满的药汤,一级一级地走上楼梯,要端到四楼父亲的卧室里。走到二楼,听到左侧的通廊上有人在吵架,声音一个比一个尖,她手上端着药汤,不方便过去看一下,径直上楼来到父亲的卧室里。 “爹,药汤来了,喝了就好。”黄莺在碗沿上吹着气说。 黄世郎抬起手,指了指楼下,二楼通廊上的吵架声透过楼墙木板,一阵阵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皱紧了眉头,似乎想从床上爬起来。 黄莺连忙把药汤放在桌上,从床上扶着父亲坐起来,说:“下面也没什么事,你喝了药汤吧,喝了就好了。” 另一张床上的黄杨氏也坐起身,对黄世郎说:“能有什么事?也不是大水受灾,需要你出面,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你就不要管它了。” 黄莺把药汤送到父亲的嘴边,他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肚子里叽咕一声,一股气涌了上来,喉咙好像被疏通了,有点不满地对老婆说:“这也不管,那也不管,复兴楼不就乱了?” “你现在身体不好,养病要紧。”黄莺说,“我下去看看。” 黄莺走到二楼,那争吵的声音像刷锅声一样刺耳,两个吵架的人黄浦和黄江还是同一房的同辈兄弟,块头差不多,都是脸红耳赤,眼睛瞪得像牛眼,恨不得把对方吃了似的,有人过来劝架,站在两个人的中间,衣服被扯来扯去,他也烦了,掉头退去,两个人口沫飞溅地冲对方比着手,好像就要打起来了,却又充满期待地等着调解——所以,他们的眼光一看到黄莺,便像等来判官一样,争先恐后对她说:“莺妹子,你来评评理。”“你来说句公道话,做人能像他这样吗?” 原来黄浦是住在山坡上茅棚屋的,山洪把他的茅棚屋冲毁了,他带着老婆孩子搬进复兴楼,他大哥没有多余的房间安置他,几个堂兄弟也没办法接纳他,他就只能在二楼通廊上打地铺,地铺正好是打在黄江的禾仓门口。刚才黄江到禾仓里取东西,发现黄浦把门口附近的通廊弄得一片狼藉,甚至还把痰吐在门上,那痰迹很新鲜,显然是刚吐不久的,他就很不悦,说了黄浦一句。黄浦本来就是急性子,房屋让大水给冲了,心里正窝着一口气,这下全迸发出来了。 “是我吐的吗?是我吐的吗?”黄浦连声反问。 “不是你,是谁?是谁?”黄江也不甘示弱。 “你看到我吐了吗?你看到了吗?” “不是你那是谁?你说不是你那是谁?” “是谁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到。” “那就是你了,你住在这里。” 两个人在黄莺面前把争执重演了一遍。黄莺看到他们声音一来一往,像拉锯一样,拼命地往高里拔。说实在的,她也无法判断到底是谁吐的痰,那印在门上的痰迹看起来有点恶心,她低头在地上捡起一片枯竹叶,屏着气用竹叶片包住痰,用力一抹,就把它抹掉了,说:“这擦掉就好了,两个大男人,为一口痰也吵?”语气里带着不屑。 黄浦和黄江全都震了一下,黄莺把竹叶片扔下天井,拍拍手扭头走了。门上的痰擦掉了,他们也没有继续吵下去的理由,为表示自己的正确,几乎同时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从通廊的两头走了。 黄莺到父亲的病床前向他简要汇报了事情的经过,让他别操心,安心养病。黄世郎叹了一声,心想:要是都有土楼住,就不会有这矛盾了。 傍晚时分,黄世郎正迷迷糊糊瞌睡的时节,一阵激烈的吵闹穿过土墙楼板,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猛地睁开眼睛,经过墙壁木板的阻隔,那声音已削弱了许多,但还很刺耳,他心里一下就烦躁起来。暴雨初歇,灾民虽说安顿下来,但是吃饭睡觉怎么样?有没有生病?情绪如何?这一长串的问题需要他去落实和关注,可是自己病倒在床,无法尽到职责,只能在心里焦急和叹息。 卧室里除了另一张床上的老婆,再没有其他人,黄世郎硬撑着坐起身子,他至少要了解一下下面发生了什么。 “你想要干什么?”黄杨氏问。 “我、坐起来一下……”黄世郎把背靠在床栏上,刚才只是坐起来,就感觉到伤筋动骨,看来下床没那么容易,不知还要在床上熬多久。他想找个人来问问,可他们要么挤满房间,要么一个人也不在,他只好扭头对老婆说,“你给我喊个人来。” 黄杨氏长年卧病在床,摸索出一套“喊人”的办法。她伸手到了蚊帐后面的墙壁上,在墙上怦怦砰拍了三下,二长一短,这卧室下面的一楼就是自家灶间,如果灶间里有人,就会听到墙壁上传来的拍击声,然后跑上四楼来。 黄世郎没听到有人上楼梯的声音,反而是二楼的争吵声高了起来,像是短兵相接发出丁丁当当的锐响,让他全身长毛长刺一样难受。 黄杨氏又在墙壁上拍了三下。 “同个祖先,共盆风水,住着同一座土楼,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黄世郎对黄杨氏说。 “牙齿还会咬到舌头呢。”黄杨氏说。 黄世郎沉着脸,心里想起建土楼的事,觉得像是做梦一样遥远。 还是没有人来,卧室里的光线越发地暗了,这时本来应该是复兴楼做晚饭的时间,家家户户飘出饭香菜味,那是土楼里一天中最柔软的时光,现在却是布满尖叫和咆哮,好像炸药就要爆炸一样,黄世郎感到不寒而栗,他抖抖索索想要爬下床。 “你想要干什么?你别,千万别……”黄杨氏说。 黄世郎还是打消了下床的念头,主要是他的身体不答应,四肢绵软无力,根本就翻不动死重的皮囊。 终于廊道上传来急切而又底气不足的脚步声,黄世建扶着门框喘着气,探进半个身子,说:“阿虎头和阿松头打起来了,哦,不,是阿柏头,打起来了,世茂几个人劝都劝不住……” “为什么打?”黄世郎问。 “听说是这样的,黄江检查禾仓后发现丢了一筐地瓜,他怀疑是在门口打地铺的黄浦拿的,他说黄浦要吃地瓜跟他说一声,他就会给,说也不说就拿走,等于是偷了,黄浦坚决不承认,发毒誓说没有,两人就吵起来,正好黄虎和黄柏过来,谁知道他们一人偏一方,就动粗了……” 黄世郎气得胡须直抖,那口痰虽然被黄莺擦掉了,黄浦和黄江心里的那道阴影还擦不掉,黄虎和黄柏虽然在抗灾救人中相互配合,但现在闲下来,他们又较上劲了。这帮后生子啊,怎么就这么难相处呢?他对黄世建说:“你给我扶起来。” “老哥,你能行吗?”黄世建连忙走到床前说。 “我去看看谁更能打……”黄世郎说。 “后生子血气旺,你早点给他们讨老婆,就不会打来打去了。”黄杨氏在床上叹息说。 黄世建扶着黄世郎爬起来。黄世郎颤颤巍巍把一只腿伸到床下,踩到地上感觉到地在摇晃,土楼也在摇晃,他只好把屁股坐在床道上,另一只腿悬着不敢放下来,说:“给我喝口水。” “我下去叫个人一起来扶你。”黄世建把床前桌上的半碗水端到黄世郎嘴边,微倾着让他喝了两口。 “这帮后生子,想气死我。”黄世郎说。 “一代人跟一代人是不同的。”黄杨氏说,她多年来卧病在床,似乎想得更透彻一些。 黄世建转身出了卧室,向楼下走去。他跟黄世郎是同辈,但因为他父亲是招赘上门的,在复兴楼的地位显然就低了一截,加上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为了让大儿子讨上老婆,他让出土楼里的房间,自己在山坡上搭了茅棚屋。刚才他在二楼通廊上看到黄浦和黄江扭打成一团,他是站在黄浦这一边的,黄江平时就有些盛气凌人,他很看不惯。他人微言轻,自然劝不住,即使是江夏堂的长老黄世茂也劝不住,他只好上来找黄世郎,没想到他的身体虚成一张薄纸似的。这黄家坳要是没有了黄世郎,还真是不行啊,黄世建一边走下楼一边想。 刚刚下到二楼,有人从一楼走了上来,从黄世建身边走了过去,向打架和围观的人群走去,大喊一声:“别打啦。” 人群中有人转过头来,惊讶地叫了一声:“阿松头。” 所有的眼光唰地打过来,打在来人的身上,咦,这不是出走十多天的黄松吗?怎么又回来了?人群哄地围了过来,打架的双方失去观众,也就住了手,凑热闹地走上来。黄浦和黄江看见没人为他们打架了,只好继续争辩起来,本来争辩也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你们又打了?有什么好打的?”黄松说,口气有点像江夏堂的长老。 众人围着黄松,看他胡子拉碴的,这十多天里黄家坳发生了多大的事,他倒好,像是冬眠在洞穴里醒了过来一样,人模人样又出来了。 “我回黄家坳路上听说了,山坡上茅棚屋全冲毁了,看来这也是天意,黄家坳该建另一座土楼了。”黄松目光炯炯地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 围着他的人群发出轻快的笑声,黄虎鄙视地说:“你就吹吧,吹破天也不用你赔。” “我不是吹,我现在有钱了,我要建一座土楼。”黄松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包银元,吸引所有的眼光盯了过来,他连忙又收进怀里,生怕众人的眼光把银元看丢了。 黄柏把长手伸了过去,说:“哥,你哪里弄的钱啊?发了啊,有多少?” 黄松挡开了他的手,神秘地笑而不答。 黄世建看到一场扭打因为黄松的意外出现而中断了,他觉得停了就好,也不必劳驾生病中的黄世郎,便转身上了四楼向黄世郎汇报说,打架停了,黄松回来了。 黄松?黄世郎立即想起这后生子近期以来的表现,前些天居然从黄家坳不声不响地出走,现在还有脸回来? 黄世建说:“这阿松头好像发了财,说要建一座土楼。” 黄世郎愣了一下,不由大笑起来,突然笑声哽住了咽喉,连忙拍了拍胸膛,说:“不知天高地厚……” 正文 第七章 21 黄松回到黄家坳时正是日暮时分,山洪冲毁的茅棚屋一片狼藉,山坡上飘荡着一股苍凉的晚风。他心想,这莫非也是天意,让我加快建土楼的步子?土楼建起来之后,大家就不用再住茅棚屋了。他把眼光投向前方的小竹溪,那里暮色晃动,散发着一圈圈的黄晕,不知什么时候那里能矗立起一座土楼? 走进复兴楼,没有人注意到黄松的归来,楼门厅地上蹲着一条黑狗,倒是认出他来,向他友好地摇了摇尾巴。各家各户的灶间里,忙碌着女人做饭的身影。二楼的通廊上聚着一群人,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黄松一眼就看到黄柏和黄虎像在台上演戏一样,一会儿抱在一起,一会儿又迅速地分开,跳着步子伺机向对方出拳。 黄松走上二楼,挤进围观的人群,喊了一声“别打了”,大家这才惊讶地发现黄松回来了。黄松很高兴,因为自己的出现,一场打斗悄然终止了。土楼里的后生子就是精力过剩,有时不得不以斗嘴和打架来宣泄,他想假如他能带领大家齐心协力建土楼,大家都有正经事做,就不会这样吵吵闹闹过日子了。黄松兴奋地说起建土楼的事,引来一番嘲笑,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也不恼也不急,似乎是胸有成竹地对大家说:“等土楼建成,你们就不得不相信我了。” 在灶间吃晚饭时,黄槐、黄素饶有兴趣地问黄松这些天到了哪里、做了什么,他含糊其辞地一句话带过,只是着重强调,他要回来建土楼。 “你有多少钱啊,建土楼?”黄槐说。 黄松从怀里掏出那包银元,在大家眼皮底下亮了一下,又立即掖进怀里,说:“三十块大洋。” “三十块,这不少啊。”黄槐说,“可是要建土楼,还是太少了。” “有了这三十块,就可以先把土楼地基打起来,饭是一口一口吃,土楼也是一版墙一版墙夯的。”黄松说。 “你这钱是从哪里来的?”黄素问。 “不是抢来的,不是偷来的,是上天赐来的——我捡来的。”黄松说。 “哪有这么好捡啊?外面遍地是黄金不成?”黄槐说。 “反正信不信由你,这是上天赐给我,让我来建土楼的。”黄松说。 黄松带着三十块大洋回来建土楼的消息,立即传遍了整座复兴楼。正在吃饭的人有的笑得都呛住了,三十块就想建土楼?有的直摇头叹息,这后生子中了什么魔神了?几个同辈的人干脆就端了饭碗,走到黄松家的灶间来探个究竟。 “阿松头,你真想要建土楼?你有多少钱?你的钱哪里弄来的?” 这是最集中的三个问题。黄松不得不很有耐心地回答说:我有三十块大洋,这钱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而是上天赐给我建土楼的,我就是想建一座比复兴楼大的土楼,叫做天助楼。 有的人当场哄地大笑,差点喷出了饭,有的人逗乐似的继续盘问黄松,你建土楼要给谁住? “给大家住啊,主要是给我们黄氏二房的人住,一房的人要住也行,反正想住的人都得投工投料,我也需要大家的出力帮忙,才建得成土楼。”黄松认真地说。 刚才憋着笑的人这下也忍不住了,笑声像一群麻雀炸了窝,从灶间向外面四处乱飞,土楼里满是麻雀扑棱棱拍打着翅膀的声音。 “阿松头,你比流石公还厉害啊?”有人问。 “祖宗能做到的事,我们应该也能做到。”黄松说。 黄松刚吃过晚饭,黄龙来了,说黄世郎让他上去一趟。这倒是个新鲜事,黄松想不到黄世郎会这么快叫人来找他。 走到黄世郎卧室门口,黄松闻到了一股中草药气味。卧室里亮着油灯,横竖摆着两张床,把房间挤得很窄。黄松先向黄杨氏问好一下,才把眼光转向黄世郎,说:“郎伯……” 黄世郎靠着床板坐着,头以下身体都掩在被子里,他的面容在灯光里像一张黄表纸,表情显得很严肃。 “郎伯,你身体怎么了?”黄松关切地问。 黄世郎像是没听见,也像是不愿意回答,只是冷冷地说:“听说你赚钱了,要建一座土楼。” “嗯,郎伯,我要建一座土楼,复兴楼早就不够住了,现在山上的茅棚屋又全倒了……” “你哪来的钱?” “郎伯,我现在有三十块大洋,虽然不多,但是可以把地基先打起来……” “我问你哪来的钱?” “我捡来的,真的,是上天安排给我建土楼的……” 黄世郎哼了一声,说:“建土楼是我们江夏堂考虑的事情,不用你一个后生子操心,要是你真想为江夏堂做点什么,你就把三十块大洋捐献出来。” 黄松不由愣了一下,他想建土楼的最初动机,就是要摆脱黄世郎的江夏堂,另立门户,怎么能听他的?他坚决地说:“这不可能,我的钱我做主,我自己建土楼。” “你!”黄世郎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颤抖着直指黄松,气得一下说不出话来。 “郎伯,你安心养病吧。”黄松说着,转身溜了出去。 22 二伯黄世慎走进灶间,劈头盖脸就斥责黄松,说:“你以为你嘴上长几根毛须,你就是大人了?你就了不起了?建土楼,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建。你是百万富翁啊,你有几个钱就发痒了?坐不住了?” “你说完了没有?”黄松略带微笑看着二伯说,“你说完了我说一句。” 黄世慎在板凳上坐了下来,他刚刚被人叫到黄世郎面前,黄世郎要他好好代管一下没爹没妈的黄松,黄世郎说“爹妈死了,二伯还在”,他对黄世郎心里是有气的,但只能转移发泄到黄松身上。 “我算了一下,住山上茅棚屋最多的是我们二房的人,在土楼里最欠房子住的也是我们二房的人,我想建一座土楼,这有什么不对?”黄松说。 “建土楼,你以为泥巴捏一捏就行了?”黄世慎说。 “我知道建土楼没那么容易,要有钱,还要大家投工投料,这很难,”黄松说,“但是我已经在祖先灵位前发过誓了,我一定要建成。” 黄世慎叹了一声,说:“当年你九叔也是满脑子发热,想建土楼……” “二伯,我跟九叔不一样,九叔一走就没音信,而我出去没几天就遇到了贵人,有了一笔不小的钱,这是天意啊,我相信土楼一定能建成的,”黄松说,“到时,我们二房的人全搬出来,我们也不用受黄世郎的气了。” 二房的人建成一座土楼,另立门户,这也是黄世慎所希望的,只是他知道这近乎梦想,他从来也不去想,现在黄松在他面前郑重地提起,他一下沉默了,到底是后生子,敢想,那就由他去想好了。 看着二伯背手出了灶间,黄松心里有了一点底,看来要找二房的几个长者谈一谈,攻下他们的心,如果能够获得他们的支持,那自然就形成了一股对抗黄世郎的力量,建土楼就能少一些阻力。 黄松立即走上三楼去找三伯黄世金,他不在卧室里。黄松向另一头走去,准备找五叔公黄长寿。这个五叔公无儿无女,在江夏堂没什么地位,但目前他是黄家坳辈分最高的人,有时黄世郎也要给他一些面子的。 走到五叔公卧室门前,黄松叫了几声,听到里面鼾声阵阵,老人家总是睡得很早,他只好退了。走到楼梯口一团浓黑里,突然黑暗里发出话来,那随口喷出的口沫星子闪了闪:“行呀,发了,建土楼?” 黄松听出是黄虎的声音,不想理会他,继续往前走去。 “哎,”黄虎伸手在黄松肩膀上推了一下,“我们的事还没了啊,你说怎么解决?” “什么事?” “什么事?你调戏我未婚妻,我那天要找你算账,你吓跑了吧?” “都过去多久的事了,如果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现在我不想打架了,我只想建土楼。” 黄虎大笑起来,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建土楼?!” “你就等着瞧吧。”黄松说。 黄虎突然伸手往黄松怀里摸来,说:“发财了,借两个铜板。” 黄松一把抓住黄虎的手,用力地推开来,说:“别开玩笑,我没空和你开玩笑。”他料想不到的是,黄虎猛地抬起膝盖,往他的下腹顶来,只感觉腹部像是受到钝物一击,剧痛令他尖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就瘫了下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得全身像弹簧一样在地上跳荡。天黑,他看不清自己坐在楼梯边缘,即使看清了,也想不到那么多,一只手按住受伤的腹部,一只手在地上抓着,全身失去了平衡,从楼梯上栽了下去,咚咚咚,像大南瓜一样往下滚,一直滚到二楼碰到楼墙才停了下来。 这么一滚,身体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心里满是惊悸未定的恐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别死了,别死了”。碰到楼墙停下来之后,他连忙伸手往怀里摸了一下,还好,那包银元硬硬的还在。 黄虎原来只想给他那么一下,没想到下手有点重了,他惊讶地看着黄松滚落楼梯,最后跌落在二楼的墙角上,变成黑糊糊一团。他心里有些害怕,要是黄松摔死了就麻烦了。这时黑暗里动弹了一下,黄松嘘着气说话了,他这才暗暗松口气。 “阿虎头,这下我不欠你了,以后你再找我的不是,我跟你不客气。”黄松说,他扶着墙挣扎着爬起来。 黄虎没吱声,悄悄地溜走了。 黄松扶墙走到了卧室里,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这一躺,他就整整躺了两天才起来。黄柏从林坑叫来郎中,给他正了骨敷了药,问他怎么回事?他咬着牙说,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两天后,黄松从床上爬起来,手在脸上一抹,是一种很光滑的感觉,脸上那些粗糙的疙瘩在不知不觉中全都脱落了,他心里一阵惊喜,思想想通了,胸中有了目标,经脉理顺了,气血流畅了,毛孔就不堵塞了,正应了那句老话,一通百通。 正文 第八章 23 黄世郎拖着病体走到楼门厅,准备迎接前来复兴楼赈灾慰问的林坑九牧堂族长林文昌。没想到,来的只是林文昌的二儿子林玉明,身后还有两个人挑着担子。 “郎伯,我爹身体欠安,他不能亲自来,指派我送来我们九牧堂的一点心意。”林玉明恭敬地向黄世郎一鞠躬。 黄世郎拱手还了礼。要知道来的不是林文昌,他也不用亲自到大门口迎候。林玉明让挑担子的人停在楼门厅,是一担白米,还有另一担子,两只箩筐里装的是两头猪腿肉和两头剖开肚、褪了毛的山羊。 “这是我们林坑九牧堂的一点心意,对黄家坳这次洪灾略表慰问,请郎伯笑纳。”林玉明说。 黄世郎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几年前跟林文昌做了亲家,先是把黄莺许配给林家长子林玉石,去年林家独女林玉华则和黄虎定了婚,两家有什么事,总要相互走动一下,对方土楼里发生大事,比如类似山洪冲毁茅棚屋这样的事件,也要代表祖堂和氏族表示慰问。黄世郎让黄龙和黄虎把林家送来的大米平均分给受灾的人家,把那两头猪腿肉也切成一块一块,受灾的人家一家一块,至于那两头杀好的山羊,则留在自家里。 林玉明曾经在县里读过两年书,是个清秀的白脸书生,林坑家里住的是一座方形土楼,这里的圆土楼让他觉得更有趣,除了小时候跟父亲来过几次,他已经很多年没到过复兴楼了。抬头往天井上望,连天空都是圆圆的,要是人在地上转几圈,那圆圆的天空也会跟着旋转起来。 “我们雾峰楼上面的天是方的,四角形。”林玉明对黄世郎说。 “天方地圆。”黄世郎说。 林玉明随黄世郎进了黄家灶间,眼睛唰地一亮,桌前站着一个明眸浩齿的女子正在泡茶,低着柳叶眉,听到动静便笑盈盈地抬起头,他心想,这应该就是黄莺了。 黄世郎端了一杯茶送到林玉明手上,说:“请喝茶。” 林玉明连忙双手接了过来,一边说着“多谢多谢”,一边舍不得把眼光从黄莺身上收回来。 黄世郎说:“你在这喝喝茶,中午吃了饭再走,我身体不大好,这就不陪你了。” “好好好,”林玉明连声地说,反客为主似的把黄世郎送出灶间。在这温暖如春的灶间里,有位佳人为他泡茶,他不想再有任何人介入,这里就是自己的一方天地了。林玉明转身回到桌子前,对黄莺说:“要怎么称呼你才好?嫂子,明显把你叫老了,妹子,似乎……” “你高兴叫我阿莺也行。”黄莺说着,斟了一杯茶递到林玉明面前。 林玉明笑眯眯地伸出双手去接,好像想要握住黄莺的双手,却只是从她手上轻轻一抚,接过茶杯之后又悄悄地划过,他端起茶杯,略带夸张地一饮而尽,这茶水带着她的气息,显得特别芳香。 “你自己泡吧,我要给你们做饭了。”黄莺说。 “喝你泡的茶,不用吃饭,肚子也会饱。”林玉明说。 “你真会说话。” “这是真的。” 黄莺转身向灶台走去,回眸一笑,那眼波里水汪汪的笑意,像一泓清泉流进林玉明的心田。他感觉自己的眼睛离不开她了,就像鱼儿离开水就会死一样。她从灶台上端起一木盆的青菜鱼肉,走出灶间,走到天井里的水井边,弯腰打起一桶水,然后蹲着身子开始清洗鱼肉蔬菜。他的眼光就透过灶间的窗棂,如饥似渴地盯着她。她从天井里走回灶间,腰肢轻摆的样子,让他的眼睛瞪得发酸。 “你怎么了?要吃人啊?”黄莺突然问。 “哦,没……”林玉明慌乱地低下头。 黄莺淘米下锅,切菜切肉,在灶台前忙忙碌碌,偶尔转过眼光看一眼在桌前泡茶的林玉明。林玉明只顾低头泡着茶,似乎没有胆量再看黄莺了,泡茶的手总是显得有些笨拙,几次被茶水烫到了手背。 刺啦刺啦,灶间响起炒菜的声响,猪油的醇香扑满林玉明的鼻子,他不由抽动了几下鼻子,抬起头对黄莺说:“你真能炒菜啊。” 这时,黄龙、黄虎陆续来到了灶间,他们把林家送来的大米和猪肉分给了受灾人家,虽说这一过程大抵上是愉快的,得到米和肉的人还是感激不尽的,但毕竟是体力活,两兄弟就显得有点疲惫,出于客气,向林玉明问了些家里的近况。林玉明总是简明扼要地回答说:“还好,还好。”“还行,还行。”两兄弟也失去询问的热情,就一起静坐着等待黄莺做好饭菜。 饭菜做好了,林玉明招呼那两个挑担子的人过来吃饭。灶间的饭桌一下坐满了人。黄世郎因为身体还在调养中,就不下来陪客人了,黄莺在饭甑里装了一点饭菜给他提到了卧室里。饭桌上都是同一辈的人,难得轻松和随意。 “喝点酒吧?”黄龙说,似乎只是顺口问问,如果主客不喝也就算了。没想到林玉明高声地说了一声“好”。黄虎就从地上抱起一瓮子酒,打开泥封的盖子,一股酒香就徐徐飘了出来。 这种家酿米酒红彤彤的,倒在碗里清亮照人,虽说芳香爽口,后劲却是不小。林玉明端起酒就向黄龙黄虎兄弟敬酒,说:“来来,大家喝了,喝了都顺利。”便一饮而尽。 “要喝完?”黄虎看到林玉明喝完了,也只好埋下头,一口全喝干了。 黄龙说:“我就喝半碗,我中午不喜欢喝酒。” 林玉明也不计较,自顾自喝了起来。接连两三碗下肚,他的脸色就泛红了,一直从耳朵红到脖子上,眼光显得特别亮,说话有时大舌头了,声音不知不觉中也高了许多。 “你、还喝吗?”黄虎觉得面前这个未来的二舅子已有点醉意,出于礼貌问道。 “喝、喝呀,”林玉明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抱桌上的酒瓮子。 “玉明,还是别喝了,还是赶路回林坑。”那个挑担子的年长者劝道。 “要回林坑你们可以先回,我还想在复兴楼玩一下。”林玉明说。 “玉明难得来一趟,住一晚上也行,只是这酒,中午别喝太多,留点晚上的量。”黄龙说。 林玉明拍了拍胸脯,豪气地说:“没事,没事,我没事。”他抱起桌上的酒瓮子,摇了摇,发现里面空了,咧嘴笑了两声,“没酒了啊?要知道,我们从林坑挑几瓮子来。” 黄虎不悦地说:“酒我们家有的是,只怕你喝不下。” 林玉明颠着步子向墙角走去,从地上抱起一瓮子酒,说:“喝,谁喝不下?我给他灌下去。” 黄龙拦住林玉明的手,说:“算了,晚上再喝吧。” 黄虎从林玉明手里抱过酒瓮子,三下两下打开泥封,就给他倒满了一碗酒,说:“这可是好酒啊,多喝多福。” 林玉明拍了一下黄虎的肩膀,说:“不错,这才像我妹夫的样子。” 黄虎似乎不屑地撇了撇嘴。 有人端着自家做的最好的菜过来了,同时还要向林玉明敬酒。来的人一拨又一拨,林玉明来者不拒,不知接连喝了几碗,胸前的衣衫上都湿了一大片。黄龙不得不告诉来人,心意到就行了,别再敬酒了。 喝到最后,林玉明满脸通红,一句话结结巴巴要说半天,翻来覆去语无伦次。黄龙向黄虎使了个眼色,二话不说,就一人搀着他的一只胳膊,半扶半抬地把他搀到了三楼,放到黄虎卧室的床上。 黄龙让那两个挑担子的人先回去,他担心林玉明会吐酒,拿了一只木盆子放在床下。黄莺过来看了一眼,对黄龙说:“把他灌成这样,谁侍候他?”躺在床上的林玉明似乎在晕晕沉沉中听到一片莺歌跳燕舞,抬起手往床道上拍了一下,说:“好啊……” “他嫌我们家没酒喝呢,”黄虎说,带着得意的窃笑离开了。 黄莺和嫂子张良妹收拾了男人刚吃过饭的桌子,她们才坐下来吃午饭。吃过午饭,一个人提着泔水去喂猪,一个人留在灶间洗洗涮涮。猪圈在复兴楼前面,一间连着一间,都是石砌的。黄莺家养了两头黑猪,准备今年过年用的,但一头善于抢吃,另一头胃口不好,所以一肥一瘦,黄莺把泔水一勺勺舀到石槽里,不时用勺子打着肥猪,想把它打跑,让瘦猪多吃点,但肥猪哼叽着就是不跑,瘦猪看样子无精打采的也不想吃。黄莺喂过了猪,回到灶间里,装了半瓢秕谷,撒在门口的地上,自家养的鸡鸭就纷纷跑过来了,当然别人家的鸡鸭也混进来吃一点,这也是正常的,在土楼里,人有福同享,畜生也是如此。黄莺想起林玉明喝多了躺在床上,嘴巴一定很渴,便端了一碗冷开水走上三楼。 黄虎卧室的门半掩半开,黄莺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她用肩膀推开门走进了卧室,看到林玉明躺在床上就像她养的那头肥猪一样,嘴里哼哼地响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水来了,起来喝点水。”黄莺说着,把手上的碗放在床前的桌上,她准备转身出去的时候,自然摆动的右手突然被抓住了,一看居然是林玉明把她抓住了,这家伙佯睡不成?她吓了一跳,说:“你,快放开。” “我不放开。”林玉明带着醉腔说,他蓦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黄莺。 “我喊人了?” “你喊吧。” 黄莺又急又恼,甩了两下却没能甩开他的手,他的手就像夹子一样紧紧夹着她。她辨别不出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发现他的眼光直直地盯过来。 “你要做什么?我是你嫂子啊。” “你不是我嫂子,你是黄莺。” 黄莺抬起另一只手掰着他的手,没想到他突然折起身子,他的另一只手也抓了过来,他的两只手就把她的两只手全抓在了手里,她的脸一下涨红了。 “黄莺,黄莺……”林玉明呼吸急促起来,目光迷离地看着黄莺。 “你真醉了啊……” “我没醉,黄莺,我喜欢你……” 黄莺猛一跺脚,瞪着眼说:“我是你嫂子,你说什么昏话?” “你喜欢林玉石吗?我感觉他不喜欢你,你还不如跟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黄莺用力地抽出一只手来,就往林玉明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劈啪一声,她感觉震起了满房间的尘土,可林玉明仍旧满脸坏坏的笑。 “你打吧,重点打,人说骂是疼打是爱……” 黄莺甩开了林玉明的手,生气地端起桌上的水泼在地上,撅着嘴一转身走出了卧室。走了几步,掉头往廊道另一头走去,她想把这事告诉大哥黄龙,让他过来训斥他一顿,他胆敢调戏嫂子也真是太不像话了,但是,她急匆匆的脚步一下慢了下来,这种事让大哥掺和似乎也不妥,或许他是真的喝醉了,再说……她想,我还不能正式算是他的嫂子。黄莺想起当初父亲把他许配给林玉石的时候,她心里一片空茫,她知道自己内心里是不高兴的,不喜欢的,但她什么也没说。林家长辈、媒婆带着林玉石上门来“压礼帖”那天,父亲叫她出来给大家泡茶,其实这是专门为林玉石提供一个近距离观察她的机会,她感觉全身上下落满了林玉石的眼光,像长毛长刺一样让她很不自在,她只在眼角的余光中瞥了几下对方,发现这是一张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面孔。茶过三巡,黄莺用眼光请示了父亲,便转身离去,她听到了背后一串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被决定了。 黄龙卧室就在面前了,木门也是半掩半开着,她的脚步越来越重,就在她准备掉头离去时,她听到了一阵异样的声音,好奇心促使她探头往里面望了一眼,只见坐在椅子里的黄龙抬起手在黄莲背上轻轻拍着,小声地对她说着什么,黄莲则是低头不语,几根手指相互绞着。 黄莺猛吃一惊,心里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慌忙往后退了一步,害怕被卧室里的人发现。她先前就感觉到黄龙和黄莲的关系怪怪的,他们之间的眼神似乎在掩藏什么、躲避什么,现在看来,他们那是做贼心虚,心里有鬼啊。黄莺蹑手蹑脚地走开,她感觉此时更加心虚的是自己,因为无意中撞见了别人的秘密,这成了一种无形的精神负担。 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黄莺感觉到一阵迷惘和疲惫,心里被抽空了一样,全身绵软无力。她想起黄莲刚刚来到复兴楼的样子,拖着鼻涕畏畏缩缩,不仅同龄的男孩子欺负她,就是比她小的女孩子也敢骂她,那时黄龙和黄松差不多充当了保护她的重要角色,也许他们之间的故事就从那时开始了…… 黄莲从黄龙卧室走出来的时候,神色慌张地往两边望了一下,这一望更让她的心揪紧起来,因为黄虎正好从那头的廊道上走了过来,他抬起眼看到了自己。黄莲感觉像是做贼被当场抓住一样,连忙就小跑起来,那失态的碎步里写着她的慌乱和胆怯。 “莲,”黄虎喊了一声,迈开大步,走得整条廊道怦怦直响。 黄莲不敢回答,不敢停顿,拐弯往楼上走去。 黄虎没有追上去,心生狐疑地走到黄龙卧室门前,往里面张望,看到黄龙坐在窗口的桌子前,捧着一本古书,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感觉他这是故意做出来的,他越装得认真就越不像。黄虎一脚跨进屋子里,往黄龙走去。他听到黄龙看着古书念出了声音,喃喃地念词似乎是刻意念给他听的。黄虎吸着鼻子,嗅到了一股黄莲的气味,他想黄龙真沉得住气啊,反而自己沉不住了,不得不故意咳了一声。 黄龙缓缓回过头来,说:“那个玉明、酒醒了没有?” 黄虎直率地问:“黄莲来找你干什么?” 黄龙微微一怔,摇头说:“没什么。” “哥,我老感觉你们好像有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饭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 “你心里明白就好。” “我不明白,你这什么意思?” 黄虎笑了一笑,说:“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来告诉你,那个玉明不在我床上,不知道去哪里了。” “哦,是不是酒醒了,回去了?回去怎么也没有说一声?”黄龙说,“可能上茅厕了吧?你去找一找,他要是没回去,晚上再好好请他喝。” 黄虎走到门边,突然回过头说:“哥,你喜欢黄莲是吧?” 黄龙顿时满脸惊慌,摆手说:“没的事,你别乱说。这怎么可能?你乱说话。” 黄虎做了一个鬼脸,怪模怪样地笑了起来。 黄龙收起古书,走出房间掩上门,向楼梯走去,走了几步,很不放心地回头对黄虎说:“你要是乱说,我跟你不客气。” “我不会说,更不会乱说,你放心。”黄虎说。 兄弟俩在复兴楼上下内外找了一遍,没有发现林玉明的影子,楼门厅有人说刚才看见林玉明出了复兴楼,往林坑方向走去,看样子是回家了。黄龙心里嘀咕,怎么不说一声就走,是不是埋怨我们招待不周? 其实林玉明脸上挨了一记耳光之后,酒就醒了一半,他在床上躺了一阵子,越发感到躺不住,想要爬起来,全身却重得像是磨盘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他还是起了床,扶着墙壁下了楼,有些摇摇晃晃地逃离了复兴楼。 24 黄松端着一畚箕的石灰,走到了小竹溪边的旷地上,一眼看到那块躺在地上的断碑。昨晚父亲托梦给他,以断碑为中心,向两边各走八九七十二步,这样围起来就是一座宏大的土楼了。这两天他被黄虎撞落楼梯,只能躺在床上,身子动一下就痛,脑子却像水车一样哗啦啦地越转越快。他眼睛一闭上,父亲就来到面前,像平常一样跟他说着话,交代这个叮嘱那个,絮絮叨叨,像檐头下的雨声。白天黑夜躺在床上,晨昏颠倒,梦境和现实也混淆了界限。 地上的断碑躺在一片杂草中,像一只小黑猫潜伏在那里,很难被人察觉。要不是父亲告诉了黄松,他也不可能一眼找到。黄松蹲下身子,发现这块石碑很古旧了,上面布满苔藓,断开的层面快磨平了,他用手抠开几块苔土,看到上面的字迹是“敢当”,这显然就是“泰山石敢当”的下截。土楼不同走向的路口或墙角下,总要立一块“泰山石敢当”的石碑,破损了便重立。黄松感觉这块断碑应该是曾祖父辈以上的祖先立的,然后在某年折断了,被废弃了,现在他要把它重新立起来,这是废物利用,也是承接祖先的梦想,其实也是自己的心声:敢当。敢当就是敢做嘛。黄松立即觉得四周围布满了祖先们的眼光,齐刷刷地看着他,他极力地想站稳,站出一种庄严、隆重的姿态,但隐隐作痛的左腿和肩胛骨不够配合,他的身子就站得有些歪斜。列祖列宗,你们的子孙黄松一定要建一座最美丽的土楼!他心里热乎乎的,从断碑迈出脚步,默默数着数,向前走了七十二步,抓起畚箕里的石灰,一边撒着一边走,撒出了一个弧形,然后又回到断碑前,向另一边走了七十二步,立定看了看那条石灰线,接着撒起石灰,他神情庄重地迈着脚步,每迈出一步,从畚箕里抓起一把石灰,从指缝间细细地均匀地抖落,它们像碎盐一样闪着光,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圆圈。就这么一个圆圈,几年之后这里将矗立一座巨大的圆土楼,黄松似乎在想像中看见了天助楼的影子,巍峨雄壮,触手可摸。天助我——天公助我、地公助我、祖先助我,让我早日建成土楼吧。 黄松徐徐呼了一气,把手上的空畚箕扔在地上,突然发现周围围着一群人,朝他投来疑惑、讥诮的目光。 “阿松头,你在干什么?”有人问。 “我先画出圆圈,准备要建土楼。”黄松说。 人群中哄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放肆的笑声像爆竹一样在地上炸响。有人说:“阿松头,你撒泡尿画个圈就行了。”有人接着说:“还得撒泡尿和泥巴,然后糊一座最大的土楼。”大家像捡到便宜一样笑得更凶了。 黄松没有搭理他们,从地上捡起畚箕,默默地转身走了。在他身后,笑声依旧跌宕起伏。 刚刚回到复兴楼的楼门厅,黄松就被黄浦迎面拦住。黄浦蓬头垢面的,因为从楼上跑下来,还在喘气,脸上显出一种猪肝色,他劈头就问:“阿松头,你什么时节开始建土楼?” 黄松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急切和诚恳,他知道黄浦是迫切的,因为他在复兴楼里没有房间,他在山坡上的茅棚屋又被洪水冲毁了,像他这样遭遇的人,应该就是建造土楼最坚定的支持者。黄松说:“我刚刚去撒了石灰线,画出土楼所在的位置。” “那、那要到猴年马月啊?”黄浦脸上立即黯淡下来。 “饭要一口一口吃,土楼要一版墙一版墙夯,你急也急不得。”黄松说。 “土楼建成了,能分我一份吧?” “当然,只要你有投工投劳,肯定要分给你一份的。” 黄浦轻轻叹了一声,说:“这就当作梦想好了,现在我得去搭我的茅棚屋。” “茅棚屋再住几年,我保证你就能住上土楼了。”黄松说。 黄浦笑了一笑,将信将疑地说:“反正梦想也不用钱。” 黄松走到自家的灶间里,看到黄槐和黄柏坐在桌前等着他似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讯的表情。 “老哥,你当真要建土楼啊?”黄槐首先开口了。 黄松不想回答,这都说过多少遍了,难道他们也以为他是痴人说梦吗?他是在祖宗灵位前发过誓的,他认定要做的事绝对不会半途而废,一条路走到黑,再大的坎也要越过去,但是他不想多说了,让大家看他的行动就好了。 “是不是啊,老哥,你想建土楼?”黄槐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我不同意你建,你有钱了,应该拿出来给我们三兄弟讨老婆。”黄柏说。 黄松从壁橱里取出一只碗,装了一碗稀饭,站着就嘶嘶哧哧地吃起来,几口就吃进了肚子,他回头再装,饭桶几乎露底,只能装半碗了。半碗也好,他同样几口就喝光了。 “老哥,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又不是没房间住,建什么土楼?”黄槐说。 “你是族长吗?建土楼根本就不是你考虑的事情。”黄柏说。 黄松把饭碗收进水槽里,不得不挺着半饱半饿的肚子,对两个弟弟说:“我建土楼,考虑的就是要摆脱族长,你们怎么这么不了解我?我们是有土楼住,可你们想到了没有,黄家坳还有多少人没土楼住?” “老哥,你是不是头脑发热了?” “反正,我们不同意……” 黄松说:“我认准的事,两条牛牯也拉不回,更别说你们了。”语气里带着轻蔑,这也使得他心里有些凄凉,连亲兄弟都不理解自己,支持自己,他们的脑子怎么就这么冥顽不化呢? 走出灶间,黄松一眼看见五叔公黄长寿坐在前面廊道的小凳上晒着太阳,这个复兴楼年纪最大的人背靠着墙,并拢着双脚,像橘皮一样发皱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长长短短的光。黄松走了过去,叫了一声“五叔公”,在他旁边的鸡鸭箱柜上坐了下来。从土楼上空照射下来的阳光正好照着这个位置,暖乎乎的阳光散发出一股新米蒸饭的味道。 黄长寿像是在睡梦中一样,黄松叫了他几声,他才把眼睛睁开一小缝,看了一下又合上了。 “五叔公,我想建一座土楼叫做天助楼,你看怎么样?”黄松坐的鸡鸭箱柜比黄长寿的小凳子高得多,他俯下身子凑近黄长寿说。 “好啊,好啊,”黄长寿瘪着嘴说。 黄松一听心里就很激动,难得有人为他叫好,要知道五叔公虽说终生未娶无儿无女,在江夏堂没有什么地位,但他毕竟是复兴楼辈分最高的人。黄松连忙说:“土楼建好了,我给你留一间。” “好啊,好啊……”黄长寿拖着腔调说。 “五叔公,我不是跟你说笑,我是当真的,现在我手上有三十块大洋,我要发动我们黄氏二房的人都来投工投料,把土楼尽快建起来。” “好啊,好啊……” “到时我们二房的人,每个人都有土楼住,不用在山坡上搭茅棚屋了。” “好啊,好啊……” 黄松愣了一下,突然发现黄长寿只会说“好啊好啊”,嘴巴一张一合,脸上还是一副沉睡的恍惚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扫兴,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老人家还是唯一一个不嘲笑自己的人,这也算作一份情义吧。黄松就直起身子,一边陪着他晒太阳,一边想着这天助楼今天画出了石灰线,接着就要延请师傅,然后择日动工……这择日的活儿就交给父亲了,让他托梦给自己就成了……动工之后,活儿就多了……是的,饭是一口一口吃的,土楼是一版墙一版墙夯的……这师傅要到哪里请,这可是大事,黄松脑子飞速地转起来,这方圆百余里的闽西南土楼乡村有哪些出名的工匠?由远及近,一个村子接一个村子地想过去,又从近到远,按着名号、绰号一个个地想过去,倒是想起了一两个有名有姓的工匠,黄松却觉得他们功夫很一般,因为他们没建过什么大的土楼……这天助楼可不是一般的楼,它将是高大的、浑圆的、壮阔的、好看的…… 这时黄松看到黄长寿嘴巴在嚅动,好像一个喷嚏打不出来,没想到他嚅动了一会儿,像吐出果核一样吐出了一句话:“建土楼,江坑的定水师鼎鼎有名的。” 黄松心里砰然一跳,是啊,怎么没想到江定水?这方圆百十里,似乎没有谁的功夫比他好了。黄松小时候跟着父亲走村串寨到过几次江坑,那里好几座庞大的土楼就是江定水的爷爷当师傅建的,这些年来,自小得到家传的江定水也在附近几个村子建过几座大土楼,名声很响亮。对了,就请他。黄松感激地对黄长寿说:“五叔公,谢谢你提起定水师,不然我一时还想不出。” “好啊好啊……”黄长寿嘟哝着说。 正文 第九章 25 黄世郎喝下了一碗参汤。经过几天的调养,他感觉身体慢慢恢复到了生病前的状态。温和的参汤在胃肠里汩汩地流淌,力气像冒泡一样滋生出来。身上有了力气,脑子也就活络了。他立即想到黄松要建土楼的事,土楼是一定要建的,他一个青面后生居然也乍乍乎乎想建土楼?他屁股有几根毛?在黄家坳还没有他说话的份。不过这里面有个棘手的问题,他有钱,钱是他的,要是他把所有的钱无私地贡献出来,这放在以往是要竖旗杆给予表彰的,假如他把钱捐出来,由江夏堂牵头来建土楼,这还差不多。 黄世郎决定找黄松谈一谈,假如他乖巧顺从的话,事情就好办了。黄世郎好几天没有下到一楼了,现在双脚又接触到地气,感觉精神了许多。 明天就是中元了,中元又称鬼节。复兴楼人要把粳米磨成粉,炒熟后做成鸡、狗、鱼、鸟或者宝塔等形状的丸子,蒸熟后装碗,供奉祖先和各路神仙,还要到路边烧纸钱、祭祀野鬼。楼门厅的两只石磨呼呼地转着,推磨的人双肩一进一退,嘴里还不停地喊这喊那,围着石磨排队等待的人太多了,手上端的笸箩、提的竹筐全是粳米,这些即将粉身碎骨的粳米们倒是安安静静,饶舌的是它们的主人,交头接耳口沫横飞。 有的人家自家有一只小石磨的,就在灶间门口的廊道上磨着。黄松家门口,小石磨放在鸡鸭箱柜上,黄莲坐在矮凳上,一手不停地从箩筐里抓起粳米放进凹槽里,一手不停地推着磨。 黄世郎走了过来,沉着脸问:“阿松头呢?” 黄莲抬起头说:“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我也不知他去哪里。” “你看见他,叫他来找我。” “要怎么说?说你有事找他?” “叫我来找我就行了。” 黄世郎举目望去,只见天井里细细碎碎的阳光,像是石磨里流出来的米粉。阳光之下,鬼魅自然无处藏身,但是天黑下来,阴暗的角落里就会闪现它们的形影。黄世郎想起明天晚上“放河灯”,各家各户用金银帛纸折成小船,上面放着一小块点燃的蜡烛,然后放到小竹溪上让它们顺水漂流,这都是各家各户放的,其实也可以以江夏堂的名义,放一些河灯。他走到祖堂,脑子里的主意就拿定了。但是祖堂里没人,他只好转到自家灶间里,交代黄莺多准备一些金银帛纸。 “你折一些小船,今年江夏堂也要放河灯。”黄世郎说。 在黄家坳,舞稻草龙也是过鬼节的重要节目,有些年头从七月初一就开始了,主要以一些十三四岁半大不大的孩子为主力,用稻草扎成龙的粗陋模样,插上点燃的线香,用一根根竹竿撑起来,在空中随意地舞动,往往一个人挥动双臂,卖力地舞着,前头后面跟着一伙小孩,大呼小叫,跳上跳下,无所顾忌地狂欢。稻草龙在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巡游一圈,最后扔在土楼前的土埕上燃烧,冲天的火光照亮夜空,也照亮人们的内心,今年一切都将平安无事了。 复兴楼门前的稻草垛,差不多只是一座空架子了,前一阵的大雨中,一把一把的稻草被雨水冲走,没冲走的,也淋湿霉变了,干净的稻草已所剩不多。两个孩子扯着一把稻草争来夺去,通红的脸上沾着草梗,叫喊着威逼对方放手,但谁都紧紧地抓着稻草不放。 “稻草本来就不多,你们再抢也不会变多起来。”黄世郎走了过来,带着责备说。 两个争夺的孩子各自松开手,手中的稻草啪地落在地上。黄世郎弯下腰,两只手合围起来,从地上箍起一大把稻草,说:“几个人合扎一条龙,一人舞一阵子,不也挺好的吗?”他把稻草放到较小的那个孩子手上,“我晚上就看你们谁舞得活。” “我,我,我!”抱着稻草的孩子兴奋地向前跑去。 孩子奔跑的背影让黄世郎恍然看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同样的自信,同样的争强好胜,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自己的脚步都有些蹒跚了。他背起手往山坡下走去。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从山坡上传来。山洪肆掠过的山坡现在是一片工地,人们正在搭建茅棚屋,最下面一间,还有半山腰一间,已搭起了屋架,有的还在清理地坪。有人坐在高高的屋架上打着木楔,俯视着漫步过来的黄世郎,说:“郎伯,你看这新搭的屋子,结实吧?山洪冲不塌了。” “越牢固越好,千万不能偷工减料。”黄世郎抬起头说。 地上木料堆上坐着一个抽烟歇气的人,起身对黄世郎说:“这茅棚屋再牢固,也比不上土楼,能挺两三年就不错了。” 黄世郎微微蹙起眉头,说:“土楼哪有说建就建的?以前祖先刚到黄家坳时,也是住的茅棚屋。” “郎伯,阿松头不是说要建土楼了吗?” “他说建就能建成?这土楼又不是茅棚屋,两三天就能建成的,他说的话你也信吗?” “他、他现在有钱了……” “他有多少钱?三十块大洋,也就塞牙缝,没有三千大洋,这土楼是建不起来的。” “这倒也是,不过阿松头说的话还是很让人动心……” “你别让他骗了。自己的稻穗好好捡,看别人舞龙也看不饱肚子。建土楼的事江夏堂也在考虑。”黄世郎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抚慰他说。 这人嘴里嘟哝着,心里想,等江夏堂再建一座土楼,不知我的孙子有没有这个福气?我是不敢想了。 黄世郎在山坡上走了一遭,又回到了复兴楼。路过黄松家的灶间,黄莲还在磨着粳米,她抬头对黄世郎说:“阿松头还没回来。” “没事,回来再说。”黄世郎说,他说着“没事”,其实心里是有些焦灼了,这阿松头仗着口袋里有点钱,竟然口出狂言要建土楼,他心目中到底还有没有江夏堂? 黄世郎向祖堂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让黄莲去把江夏堂的几个长老都喊到祖堂开会。他走到祖堂,在祖先们的灵位前默立了一阵子,黄世茂、黄世慎等人前后脚就来了。 “我想跟大家商量个事。”黄世郎看到只来了四五人,其他的恐怕一时也喊不齐,就招呼大家随意,坐也行,站也行,有人就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有人走到了一边说起悄悄话。黄世郎清清嗓音,接着说:“有个事,我想我们江夏堂应该拿个主意出来。” 祖堂一下静了下来。几双昏花老眼慢悠悠转到了黄世郎身上。 “这个黄松从外面回来,据说是带了三十大洋,他想要建土楼,”黄世郎说,“建土楼是我们所有黄家坳人的心愿,但是他想绕过我们江夏堂,这怎么行呢?我提议,动员黄松把钱全部捐给江夏堂,作为今后建土楼的费用。” 黄世慎立即摇着头说:“这恐怕太难了,钱在人家口袋里,他不愿意捐出来,你强迫不得。” 黄世郎看着黄世慎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他是你亲侄子,这事交给你办。” 黄世慎连忙摆手说:“我办不来,办不来,我根本说不了他,现在的后生子,不像我们以前那么听话。” “我说呀,阿松头既然夸下海口,那我们就看看他到底有多少尿水。”黄世茂说,“让他去折腾好了,假如他真能建成一座土楼,也是我们大家受益。” 黄世郎暗自诧异,世茂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明显的支持和纵容吗?他正要反驳,没想到黄世立等人连声附和,说:“是呀是呀,让后生子去建,我们这把老骨头,拿来敲鼓差不多,哪里还建得了土楼?”“他要真建成了土楼,也是我们江夏堂教化有功。”黄世郎气得胡须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居然是这种态度,太出乎他的意料。 “不行,要建,也应该由江夏堂来建。”黄世郎终于憋出了一句,左脚还配合着在地上跺了一下。 黄世茂凑到黄世郎身边,伸手想要扶一下他微微发抖的身子,又缩了回来,但嘴里的话却收不回来了:“江夏堂一群老货子,哪有气力夯墙?” 黄世郎瞪了黄世茂一眼,这边黄世慎也凑上来了,用一种貌似公正的语气说:“他能把土楼建成,也是我们江夏堂的功德。”黄世郎瞪大的眼睛往这边又瞪了一下,他不明白大家怎么都变糊涂了,莫非私底下收受了黄松的好处?怎么都来替他说话了? “你们——”黄世郎比着手,抖了几下,他猛地转过身,气呼呼地走了。 黄家坳的习俗,中元节从十四就开始过了,十四备荤,十五用素。这天晚上,男人们在灶间里吃肉喝酒,妇人们提着小竹篮,里面装着粳米丸、香烛和纸钱,不约而同地走出复兴楼,走到路口,把篮子先放下,算是占个地儿,和先来后到的各位同行点点头,打个招呼说几句,然后从容不迫地从篮子里取出一碗堆得尖起的粳米丸,点香燃腊,向茫茫的夜空拜着,嘴里默念着一串串的词,邀请各路鬼魂来这饱食一顿,就把他们打发走了,远远地走开,远离家中老少,远离复兴楼。给了吃的,再给点用的,你说这鬼魂有的吃又有得拿,就该远远地走开,不滋事不扰人了吧。这路祭陆陆续续地进行着,那边一拨人涌出了土楼,手里捏着或捧着纸帛折成的小船,一路叽叽喳喳地往小竹溪走去。 月光皎洁,小竹溪像一条白色的飘带,带着哗啦啦的水声,向前飘响着。走到溪边的后生子和小孩子,纷纷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一小坨蜡烛,放到小船中间,弯下身来,把蜡烛点燃了,让小船载着蜡烛下了水,在后面用手掌轻轻推了一下水,小船便悠悠晃晃地往下漂流。漂走第一只小船的人兴奋地大叫起来,很快,一只又一只的小船下水了,有的漂得急,一下赶超到了最前面。烛光一点一点,像许多红色的小灯笼,把小竹溪照得明明灭灭。 大家把手里的小船全放出去了,黄莺提着一只大篮子来了,里面居然都是折好的小船,她说:“这是江夏堂的河灯,谁要放来放。”话音刚落,就被包围在人群中,许多只手像爪子一样扑抢过来。她连忙护着篮子,叫大家别抢,人人都有份,然后把小船一只一只地分发出去。 今年多了江夏堂送来的几十只河灯,大家放得尽兴,最后就有点潦草了,就像大鱼大肉吃得差不多了,又上来一盆猪脚,自然胃口不那么好了。这边最后一批河灯刚刚下水,大家转身就走了,因为接下来还要舞稻草龙呢。 第一只稻草龙从一户人家的灶间里游出来,眨眼间,十几只稻草龙汇聚到了祖堂前的天井里。这些稻草龙扎在木棍上,下面是一米左右的木柄,供手持舞动。舞稻草龙的多是十四五岁的大孩子,那些二十来岁的后生子不屑为之,他们只有在元宵装古事时才会出场,那纸扎布做的龙才叫做龙,这稻草扎的龙,压根没什么样子,也就吓吓鬼了。不过,这些舞稻草龙的孩子还是兴高采烈,神气十足,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为以后装古事舞大龙做一种训练。他们舞着稻草龙,从这边楼梯冲上楼,又从那边楼梯跑下来,像呼啸的风一样,在土楼上下的廊道间穿梭往来。一群更小的孩子前呼后拥,喊的喊,叫的叫,还有的拿着小锣,哐当哐当地敲出一片新鲜刺激。 稻草龙经过黄世郎的卧室时,还特意往里面探了一下头,舞了两三下,以示吉祥。黄世郎坐在桌前灯下翻检着册簿,对外面的闹热无动于衷。上午他从祖堂拂袖而去,他的心情就一直很郁闷,居然江夏堂里的长老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他也知道,大家都迫切希望再建一座土楼,特别是今年山洪冲毁了所有的茅棚屋之后,再建一座土楼的呼声,在大家的心里非常强烈。其实早几年,在复兴楼里就有人背后嘀嘀咕咕,对他在族长位子上的作为颇有非议,似乎是他拖住了建土楼的后腿。说句心里话,他何尝不想再建一座土楼,让黄家坳所有黄氏子孙都能住进坚固、安全的土楼?可是,江夏堂有这个财力吗?他把江夏堂记账的册簿全部搬了出来,一本本地翻阅、查找、统计,发现江夏堂的公田,每年收租之后,供族里祭祖、修葺祖墓、庙宇等重大开支,所剩甚微,这么多年积累下来,折算成银元,也不过区区二十块,比黄松突然间从外面带回来的财富还少,这又如何建造一座宏大的土楼?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黄世郎一声叹息,合上了册簿。 稻草龙从三楼跑上了四楼,从这头到那头,像是一场山洪呼啸而来,整座土楼在微微颤动。 黄世郎踱出卧室,站在栏板前往下俯视,天井里几条稻草龙在跳跃、奔腾,一群孩子呼叫着,两条稻草龙咬在了一起,突然散了骨架,稻草洒落一地,舞龙的人手上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棍子,他一下傻住了,围观的人全都哄堂大笑。 26 山峦起伏,黄松上坡走得慢,下坡就跑起来,跑得刹不住脚步,有时就滚落到草丛里,爬起身,拍拍屁股继续走。翻过一座山坡,前面就是一片开阔的谷地,两三座小土楼像蘑菇一样开在路边。 黄松走过几座小土楼,越往前走越感觉呼吸急促,因为光裕楼就在面前的小山坳上,威风凛凛,雄视四方,他心里涌起一种朝圣的感觉。小时候,黄松和父亲第一次来到江坑时,他第一次看到了光裕楼,全身都在发抖,那庞大的土楼就像一座神秘的古堡,他一旦进入就会迷失方向,永远走不出来。父亲牵着他的手,几乎是拉扯着他走进去的。他一跨进光裕楼的石门槛,就感觉到头晕目眩,因为光裕楼和复兴楼不同,光裕楼有四环,环环相连,重重叠叠,犹如迷宫,对年幼的他来说是陌生和危险的。 现在黄松又一次站在了光裕楼的面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虽说土楼是人创造出来的,它却以巨大的形体和雄壮的气势震慑了人。 土楼的门楣石梁上刻着遒劲的三个大字:光裕楼。两边是一对对联:光前振起家声远,?裕后遗留世泽长。也是刻在石柱上,字体沉雄稳健,非同寻常。这光裕楼是江坑江氏人家历经三代建成的,?外环楼高四层,每层用抬梁式木构架镶嵌泥砖分隔成72开间;第一、二层外墙不开窗,只在内墙开一小窗,从天井采光;一层是灶房,二层是禾仓;三、四层是卧室;各层都有一条内向挑出的环形廊道,并有四道楼梯,对称分布于楼内四个方向。第二环楼两层,每层40个房间,第三环楼为单层,有32个房间,中心是祖堂。三环楼就像三员大将紧紧守护着祖堂。在闽西南土楼乡村有一则顺口溜是这么说的:“高四层,楼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中圆,圈套圈,历经沧桑二百年。” 这说的就是光裕楼。在附近村寨还流传着一个有趣的故事:两个年轻女子在某村的婚宴上同桌吃饭,吃着吃着,不由夸起自己的楼屋来。一个说:“我的楼有四圈,高四层,上上下下四百多间,你说我的楼大不大?”另一个说:“我的楼像座城,居住三年,不识本楼人!我的楼大还是你的楼大?”双方听了都很惊奇,连忙问对方住的是哪一座楼,原来都是光裕楼,而且这两人论辈分还是姑嫂关系呢,一个是尚未出嫁的姑娘,一个是已嫁来两年的媳妇,只不过一个住在楼东,一个住在楼西,两个人居然从未碰过面。 黄松走进了光裕楼,不由把腰板挺直一些。面前就是第二环的楼,这里没有天井了,不像复兴楼那样敞亮,它的楼门厅显得有些清幽。黄松抬脚向前走去,身边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道:“客人来找谁?” 黄松回头一看,楼门厅的槌子上坐着一个老人,看起来不是很老,声音却特别的老,他忙说:“我找定水师。” “哪个定水师?” 黄松愣了一下,定水师远近闻名,怎么光裕楼里的人反而很陌生似的?就拔高声音说:“就是建土楼的大师傅,定水师呀。” “你说癫定水呀?他不在。” 黄松看到那人撇了撇嘴,看样子对定水师有些轻蔑,心里很不满,只是抬脚往右面的廊道走去,他停在了第一间的灶间门口,向里面问道:“阿婶,问一问,定水师住在哪一间?” 灶间里的妇人似乎听到“定水师”三个字,脸就黑了下来,粗声粗气地说:“不知道。” 黄松心里就奇怪了,同一座楼住着,似乎定水师挺招人烦的。他又走过了几间灶间,门都开着,就是里面没人。他想了想,索性立定,张开嗓子大声叫道:“定水师!定水师!定水师!——”他结实有力的声音像夯杵拍打着土墙,在第一环与第二环、第二环与第三环之间发出回声。 这时,一间灶间的门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脸上带着怒气,说:“你喊什么?要把屋瓦喊破是不是?” 黄松微微鞠躬表示歉意,恭敬地问:“我想找江定水,不知他住哪一间?” 那人上下打量了黄松,眼光里似乎满是怀疑,他指了指旁边一间关着门的灶间,说:“他一大早出去了,不在。” 黄松看那灶间的门关上了,上面还锁了一把锁,看样子这主人是出门了,而且还可能是出远门,不然也用不着锁门。黄松看那人的脸色,觉得多问也问不出什么,转身就走了。 本来是兴冲冲来请师傅的,却扑了一个空,黄松不免觉得扫兴,出了光裕楼,还是频频回头,心里想,这定水师的祖先,了不起的能工巧匠啊,造出这么高大的土楼。他想起自己的天助楼,他还是喜欢有一个敞亮的天井,所以天助楼只要单环就行了,外墙一定要像光裕楼这么结实坚固。 黄松没有从原路走回去,他拐道走向葛竹坳,从那里也可以绕回黄家坳,还更近一些。这一路的村子、山峦、田地和溪流,他都很稔熟了,就像自己手心的纹路。他低着头走路,时疾时缓,思维陷在遐想中的天助楼里,越陷越深,突然就砰的一脚踢到了隆起的土坎,向前颠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他索性在一块草地上坐了会儿,眼睛向两边轮转着,那些山坳上的土楼,大大小小,或方或圆,尽收眼底。在这片绵延数百里的崇山峻岭之中,有朝一日,突然矗立起一座天助楼,那一定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因为它是一个尚未成家的后生子建的,他想,这在闽西南土楼乡村绝对是前所未有的纪录。黄松似乎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山风一吹,他方才激灵了一下,连忙起身赶路。想归想,做才是关键啊。 前面是钟宅村,村子前分岔的两条路,一条通往村子,一条沿着山脚蜿蜒。黄松往山脚走了一段,想起舅舅一个女儿嫁在这村子里,便转身往村子里走。刚刚走到路口,有个中年男人从村子里边走边跑地跑到篱笆边站定,他回头望见两个男子追上来,似乎并不害怕,比划着手说着什么。 看这架势,黄松就知道是闹争执了,他也不想管,仍旧埋头走路,但是前面的动静突然大了起来,那两个追上来的男子把中年男人摁倒在地,拳头像冰雹一样砸到他身上,黄松看到一只高高抬起的鞋底,上面踩到狗屎一样又黑又脏,它就往地上的男人踩下去,那本来就黑的脸上立即印出一块触目惊心的污迹。 这两个人欺负一个人,也太过分了。黄松大步走过去。那两个男子拳打脚踢的同时,嘴里骂骂咧咧的,充满着教训和斥责:“你算个鸟呀?你以为你定水师很有名很了不起……”黄松听到“定水师”三个字,就跑了上去。 “有话好好说……”黄松跑上去,拦住了一只正要落下的拳头,把这人往旁边推,回头又去拉另外一个人,结果前面那人挤上来,对他凶声吼道:“你谁呀?你来帮他是不是?” “我不是,我……”黄松连忙说,笑笑着请对方息怒。这两个打人的男子看起来面熟,应该和他表妹夫是住同一座土楼的,他们似乎也认得了黄松,总算给了点面子,把拳头收了起来,脸上却依旧是怒气冲冲。 黄松回头看地上的男子,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鼻孔下有一道血迹,他横眉瞪眼地把血迹狠狠擦去,嘴里发出声讨似的哼的一声。 那两个打人的人拍了拍手,回头走了,其中一个走了几步,扭头说:“希望你的皮肉知道痛,记住一点教训,要是你胆敢再来,下回就打断你的腿。”他们有些像得胜的将军,一前一后走了。 “你是定水师?”黄松向地上的人伸出手,想把他拉起来,没想到对方理都不理,自己爬了起来,一边抠着脸上的污垢,一边往村子外头走去。 黄松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问:“你是定水师吧?” 那人回过头来,没好声气地说:“是又怎么样?” 黄松心里一阵惊喜,说:“我找你呢,我到你们光裕楼去找你了。” “找我干鸟?”江定水黑着脸说,似乎要把刚才挨打的屈辱转化为怒气发泄到黄松身上。 黄松想,这人也真是的,我至少帮你解了困,你不领情也罢,还对我这种态度。不过,他脸上还是笑笑的,说:“我想请你建土楼当师傅。” 江定水转过身来,上下把黄松打量了一遍,那眼光好像在看一只怪物,他突然笑了起来,说:“后生子,你下面长毛了没有?你还想建土楼?” 黄松感觉呛了一下,不过他想,有名气的师傅,高傲点也是正常,再说人家还刚刚挨了打,心情不爽,也是可以理解的,便没有生气,笑眉笑脸地说:“是啊,我有点钱,我想建一座土楼,现在黄家坳一座土楼,根本住不下了。” “你是黄家坳的?我怎么没见过你?”江定水又看了黄松一眼。 “我父亲是风水师黄世和,你应该认识他。”黄松兴奋地说,“定水师,我……” “建土楼,也应该由你们族长黄世郎来请我,你一个后生子算什么?” “定水师,你有所不知,这土楼是我想建的,和族里无关,和我们江夏堂无关……” 江定水瞪大了眼睛,很轻蔑地射出一道冷光,他一边笑着一边转身走去,说:“别来逗我了,你个后生子,建个屁土楼?” “定水师,你相信我,我有钱,有钱……” “你有几多钱?” “三十大洋。” 江定水张开嘴巴大笑起来,笑得满脸只剩下嘴巴,还有嘴巴里黄灿灿的崎岖不平的牙齿。黄松真想敲下他那两排黄牙。他亮着黄牙走了过来,合上嘴,做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后生子,三十大洋是不少,讨个老婆还有剩,还可以建几间茅厕,建土楼是远远不够的。”江定水拍了一下黄松的肩膀。 黄松一动也没动,江定水说完,挤了一下眼,转身走了。 等江定水走出了黄松的视线,黄松才挪动了一下身子,悻悻地踢起地上的一团土块。他进了村子,走进一座叫做福昌楼的方楼。 这方楼的天井也是四方形,表妹夫钟九岳是个木匠,正从天井的一堆杂木里挑出一根碗口粗的木头,闭着一只眼瞄了瞄,睁开眼时看到了黄松,说:“好罕啊你。” 黄松站在廊道上说:“又有活计了?” “没活计,那要怎么活啊?”钟九岳笑了笑,走上廊道,把黄松迎进灶间,忙着洗茶盘、找茶叶、烧开水。趁这空挡,黄松基本上就了解了江定水在这村子里的遭遇,原来江定水看上了一个叫做钟五妹的寡妇,江定水早几年死了老婆,一直没有续弦,两个人暗地里有了来往,谁知钟五妹的大伯和小叔(也就是她那“死鬼”的哥哥和弟弟)获悉这一情况,坚决反对他们的交往,江定水也很倔,双方一碰面就吵,对方声称一见江定水到村子来就要把他打出去。 黄松低低地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表妹听说家里来客人了,急急忙忙回到灶间里,就张罗着给黄松做饭做菜。吃过午饭,黄松打着饱嗝,说一声“我回去了”,就往楼门厅走去。 “多坐会儿,急什么?”钟九岳说。 “不了,不了。”黄松摆着手,出了福昌楼,走到外面的路口,突然停了下来,又回头走了过来。 站在门槛下的钟九岳正要转身进楼,看到黄松扭头回来了,就等他走过来,说:“怎么了?” “那个钟五妹住在哪?我想见见她。”黄松说。 “这、你想干什么?”钟九岳愣了一下,“你……算了,不要了。” “我到她面前帮江定水说几句话。” “你自己都背金斗了,还给人看风水?” “哎,你不懂。” 钟九岳带着黄松走进福昌楼旁边一座更小的方楼,门楣上的楼名都模糊不清了,看起来又老又简陋。往左边走了几步,钟九岳朝黄松努努嘴,示意楼梯旁那间灶间,便转身走了。 黄松向那间灶间走去,他站在半截腰门前往里面望了一望,灶洞前的小凳上坐着一个妇人,正端着碗吃饭,她突然看到门前出现一个陌生男人,不由惊悸地一跳。妇人从灶洞前站起身,个头不高,眉目倒是清楚,眼里闪着疑虑,问:“你找谁?” “我是定水师的一个朋友……”黄松说。 钟五妹全身似乎颤抖了一下,说:“你别提他,我、我不认识他……” 黄松笑了一笑,说:“你怎么不认识他呢?其实江定水这人挺好的,你有眼光。” “我不认识你,你走吧……” “钟九岳是我表妹夫,你以后要传话给定水师,可以告诉他,让他告诉我,我保证马上传给定水师。” “你、你走吧……” 黄松看到钟五妹满脸惊慌地放下饭碗,像是请求一般地又是作揖又是点头,他也不忍心多呆了,就一边回头一边说:“定水师真是一个不错的人……”其实他心里一直在生着江定水的气,要是他是个好说话的货,自己也犯不着来跟一个妇人打交道了。 27 黄松回到复兴楼的家里,准备了一份茶礼(茶叶、红糖和干果各一包),又来到了江坑的光裕楼,江定水的灶间门开着,两三只鸡进进出出。黄松往里面探了一下头,看到江定水坐在桌前发呆,便拉开门走了进去。 “定水师,定水师。” 黄松叫了两声,江定水才缓过神来,抬头见是黄松,奇怪地问:“你来干什么?” 这也问得奇怪了,黄松二话不说,把手上的茶礼放到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江定水说。 “后生黄松真心实意,来请定水师为黄家坳建造土楼。”黄松恭敬地说。 江定水哭笑不得地直摆手,说:“你拿走吧,别来逗我,我正心烦得想打人。” “定水师,你要是……我让你打好了。”黄松挺身走上前。 “我没空和你开玩笑。” “我是真心的……” 江定水从桌上提起茶礼,一手塞到黄松手里,一手推搡着他说:“走吧走吧,你快走吧。” 黄松脸上尴尬地笑着,被推出了灶间,他真想回头把江定水扑倒在地,痛打一顿,但他只能带着狼狈的苦笑,往土楼外面走去。 出了光裕楼,黄松还是忍不住回头望瞭望,这高大雄壮的土楼真是威仪如王啊,他心里感叹着,充满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村子外面走去。 走到半路上,黄松越想越生气,这江定水也太狂傲了,死了张屠夫不吃生毛猪,难道不请他就建不成土楼?我不相信!不过,黄松转念又想,人家定水师到底是有名的工匠,他祖上能把光裕楼建得那么壮美伟丽,他的功夫据说是得了真传,这远近乡村很少有人超过他,可谁知道这家伙很难侍候……黄松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便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 黄松又来到了钟宅村,经过福昌楼,径直走进钟五妹住的那座小土楼。照在土楼廊道上的最后一片日光消失了,土楼里的光线显得飘浮不定。钟五妹俯身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提拉的动作使她的衣衫绷紧了身子,特别衬托出胸前的双峰耸立,黄松就冲着她叫了一声:“老姐。” 钟五妹手上的水桶洒出了水,她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后生,没想到黄松又叫了一声“老姐”,她的木然就变为惊诧。 “我父亲是个风水看命师,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托梦给我,要到钟宅认一个叫五妹的妇人做老姐,钟五妹就是你吧?请允许我认你做老姐,这是一点茶礼,你就收下吧。”黄松振振有词地说着,探进大半个身子,把手上的茶礼放到钟五妹灶间的桌上,回头挥了一下手,“老姐,我走了,我有空再来看你。” 钟五妹呆住了,等她反应过来,黄松已出了土楼,她追了几步,又折回灶间提起桌上的茶礼,往外面追去,可是哪里还有黄松的踪影?细碎的日花一地铺开。她四处张望,那黄松好像地上的日花被暮色隐藏了。她看了看手上的茶礼,感觉像是做梦一样不真实。但她并没有把这手上的好东西扔掉,而是怕人看见地掖在怀里带回家。 黄松并没有走远,而是拐进了表妹夫的福昌楼。表妹夫不在家,表妹在家。黄松告诉她,他刚认了钟五妹做老姐,看见表妹满脸疑惑,不由郑重其事地说:“我爸托梦给我的。” “哦,钟五妹……” “你明后天哪天有空?带她到黄家坳的复兴楼认认门。” “阿松头,你说新妇了没有?” “这不急,等我建成土楼再说,你哪天带我老姐到黄家坳吧?” “我明天正好有点事想回去。” “这太好了,你带上我老姐,我请你们吃饭。”黄松两眼放光,拉住表妹的手说,“一定一定啊,把钟五妹带上。” 表妹推开黄松的手,说:“我回家还怕没饭吃?带上钟五妹,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哎呀,我的好表妹,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帮这个忙,事成之后我会答谢你的。” 表妹掩嘴直笑,黄松感觉有戏了,转身就出了灶间,一溜烟跑出了村子。他一路上紧走快走,又走到了江坑的光裕楼。 站在像宫殿一样气派的光裕楼前,黄松还是忍不住一声赞叹。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江定水的灶间门前,江定水一扭头看见他,就烦躁地皱起眉头。 “定水师,我不是说土楼……”黄松满脸带笑地往灶间里伸长脖子,“我是说……” “别说别说,我没空听你的。”江定水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说。 “我是说我老姐钟五妹……”黄松故意顿了一下,把伸长的脖子收回来,不说了。 江定水在空中挥着的手立即停下了,他回过头,向前走了两步,说:“钟五妹是你老姐?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又没什么奇怪,”黄松把两手抱在胸前,像个媒婆的样子,“她明天会到黄家坳,让我捎话给你,有空去会她。” 江定水眼光亮了一下。 28 黄松吃过早饭走出灶间,还坐在桌前吃饭的黄槐喊了一声:“哥——”黄松一脚跨到廊道上了,回过头,郑重其事地对两个弟弟说:“地里的活,你们两个多分担点,我现在忙着土楼,这是大事,百年大计。” 黄槐、黄柏把碗里的稀粥喝得稀里哗啦响,声音里透着一种不满。黄松刚刚走到楼门厅,江定水就迎面跨进了复兴楼,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走来,鼻头微微发红。 “定水师,”黄松叫了一声,心里想还是钟五妹有魔力,让他一大早就像嗅到腥味的猫往黄家坳跑,同时又担忧,钟五妹今天能来吗? 江定水停了下来,嘴里呼出一口气,把一只手搭到黄松的肩膀上。黄松从那手势里就明白他要问的事情,连忙说:“你先到我家泡泡茶,我老姐随后就到。”江定水点点头,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汁。黄松把他迎进自家的灶间。 黄槐、黄柏刚吃好早饭,收起饭碗,见到大哥带了客人进来,还是客气地打了招呼,前后脚出了灶间,干活去了。 江定水在板凳上坐了下来,眼光满灶间里转,从灶台到壁橱,最后落在一直忙个不停的黄松身上,他觉得这个后生子着实不一般,怪,犟,连眼光里也透着一条道走到黑的牛脾气。他想建土楼,也许等他将来赚了大钱,是可以建成的。 黄松擦了一把桌子,端出洗过的茶盘,泡了一泡铁观音,斟了两杯,端起第一杯敬到江定水面前。 江定水接过茶杯,一杯青黄的茶水,无声地消失在他的两片嘴唇之间,手上的空杯立即又被斟满了。他的嗓子正好也干燥,一连喝了五六杯茶,就滋润得想说话了。他的喉结在滚动,黄松便知道他要说什么,黄松说:“定水师,听说当年我们复兴楼是请你祖父的一个高徒建的?” “嗯,也是我祖父的干儿子,我要叫八叔公的。”江定水一边说着,一边从窗棂往外面看,还站起身瞪大了眼睛,看到来人不是钟五妹,才坐了下来。 “定水师,你说一座土楼最快多久能建成?”黄松又说。 “多久?最快?这怎么说得清楚?”江定水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别说这个了。” “定水师,说土楼有什么不好?你是捧这碗饭的,不说土楼还能说什么?”黄松笑笑地说,绵里藏针,带着一种长辈式的训导。 江定水沉下脸来,起身就要往外走,黄松连忙拦住他说:“定水师,你坐,我老姐就要来了。”几乎是扶着他重新坐了下来,又舀了一瓢开水要泡茶,被对方一把拉住。 “我不喝茶了。”江定水脸绷紧了,看起来就像缩水的土楼墙壁。 黄松从窗棂看到二伯黄世慎从廊道上走过,急忙走出来,对二伯说:“家里来贵客了。”二伯就进了灶间,和江定水攀谈起来,他趁机溜出土楼,往土楼后面的山路跑去。 风从耳边呼呼地掠过,黄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钟五妹从葛竹坳请来,请不来,连哄带骗也要骗来,强拉硬扯也要拉来,他不能让定水师感觉到自己骗了他。黄松跑到山坡下,一边喘着气一边埋头弯着身子,像犁铧一样直往前劈开,走到了山坡上,他看到蜿蜒而下的山路上,有一个行走的妇人,先是惊喜,继尔失望,那是他表妹,而不是钟五妹。黄松嗵嗵嗵地向表妹跑去,劈头问道:“你怎么没把钟五妹带来?” “你当真啊?”表妹愣了一下。 “定水师在我家灶间等着她呢,唉,你简直坏了我的大事。”黄松急得不行,跺了一下脚,还是决定跑到葛竹坳把钟五妹请来,他刚跑了两步,又扭头交代表妹说,“你到我家先帮我稳住定水师,说钟五妹随后就到。” 黄松跑到葛竹坳路口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他不得不扶着一棵樟树呼了几口大气。不敢多歇息,他抬脚往村子里走去。 进了钟五妹那座小方楼,她家灶间的门紧闭着,黄松在门口叫了一声“老姐”,隔壁有个妇人说,她到山地上挖地瓜了。黄松问哪边的山?那妇人倚在门边,手往左边指了一下。黄松转身出了土楼,往左边的村路走去。 路的尽头就是开垦成一垄一垄的山地,种的多是地瓜,有的已经挖过了,有的还绿汪汪的地瓜藤爬满了垄沟。有个妇人弯着腰割着地瓜藤,黄松大步冲到她跑前,喊了一声:“老姐。” 钟五妹吓了一跳,直起身见是黄松,满脸错愕得说不出话。 “老姐,你不是说要到复兴楼吗?走吧,现在我来请你……”黄松急切地说。 “到复兴楼?到复兴楼做什么?”钟五妹说,“你这人真是古怪,又认老姐又请到你家,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老姐,算我求你了,求你了……”黄松搓着手,满脸憋得通红,他想象着江定水从自家灶间起身离去,从此之后求他恐怕就更难了,心里急得要冒烟了。 “我要干活,没闲空陪你玩。”钟五妹说。 黄松弯下腰,把钟五妹割下的地瓜藤收拢到竹篮里,手像筢子一样拢起一把把地瓜藤,身子不停地移动着,他越想快,越是忙中出错,脚上被一根没割断的地瓜藤绊了一下,砰地一声扑到地上。 钟五妹听到声音,扭头一看,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黄松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了几片地瓜叶,叶汁把他的脸染成一块黄一块白的,看起来像戏台上的小丑。 “你呀……”钟五妹忍不住笑了。 黄松知道自己这时阵一定很可笑,不过能逗老姐一笑,他也就高兴了,便趁机把他准备建土楼,请江定水当师傅被拒绝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到最后,情绪有些激动了,呼吸也急促了:“老姐,定水师手艺在身,他就这么傲气,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你开口替我说话,他肯定听你的……” “他、他怎么肯听我的?”钟五妹扭过脸去。 “他肯定听你的,肯定。”黄松不容置疑地说,手在脸上抹着,把叶子抹了下来,叶汁却是越抹越扩散,一张脸都花了,“他现在就在你家,你跟我到黄家坳一趟,老姐,我求你了,你帮我说说话,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会答应的,老姐,走吧,建土楼是我最大的事,我需要定水师,这事要是成了,我来帮你挖地瓜……” “你就会挖地瓜啊?”钟五妹扑哧一笑。 “不仅仅挖地瓜,我还会帮你成了和定水师的好事。” “这我才不要。”钟五妹低下头,把手上一把地瓜藤放进竹篮里。黄松知道有戏了,上前挑起竹篮,抢夺得手似的就往下面跑。 两只竹篮的地瓜藤很轻,黄松跑得飞快。钟五妹在后面叫了几声,大步追了上来。 跑进钟五妹的小土楼里,黄松把竹篮搁在廊道上,气也不喘,沉着脸对后面赶上来的钟五妹说:“走,跟我走。” 这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钟五妹略为犹豫一下,便起身到楼上的卧室去。黄松跳到天井里,从水井里提了一桶水,掬起水洗了几把脸,抬起水淋淋的脸时,看到钟五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走下楼来,心里感觉像是开了花一样。 “老姐——” “你这人,嘴皮子还行,快走吧。” 正文 第十章 29 黄松带着江定水向小竹溪走去,他走起路来有些手舞足蹈的样子,而江定水却是频频回头,心思留在了复兴楼里。早上在黄松家的灶间喝了一肚子的茶水,黄松突然不见了踪影,来了一个自称他二伯的,一个劲地泡茶,江定水早就坐不住了,在他烦不胜烦正要走出灶间时,黄松和钟五妹出现在楼门厅,他的眼光不由一亮,肚子里的茶水欢快地叫了起来。江定水从心底里佩服黄松这小子会来事,把他和钟五妹请到灶间里,自己就消失了。对他来说,他特别渴望有一段和钟五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哪怕只有一袋烟的功夫,这在她的土楼里做不到,她那大伯小叔似乎像狗一样能嗅出自己的气味,一会儿就凶神恶煞地追来了,在自家的土楼里也不行,总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站在廊道上公然地窥视、起哄,只有在第三方的房间里,他们才能安静地坐一会儿,说几句贴心窝的话。江定水没想到,钟五妹一开口就让他表态,答不答应做她老弟的建楼师傅?钟五妹的眼光里发射出一种热力,江定水心里叹了一声,嘴上还是满口答应了。他感觉要是他不答应,钟五妹那脸就会拉下来,甚至可能拂袖而去。 到二伯、三伯和几个堂叔的灶间溜了一圈,喝了几杯茶,黄松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回自家的灶间。还在廊道上,他透过窗棂看到江定水和钟五妹各放了一只手在桌上,但不敢靠近,还隔着一只拳头的距离,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当他走到门前时,听到桌子底下一阵响动,他们慌乱地移开靠在一起的膝盖,江定水的膝盖头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发出的响声强化了他们的尴尬。黄松走到灶间门前,他就明白钟五妹帮他把江定水搞定了。他掩饰着内心的狂喜,说要做几个菜,中午请老姐和定水师好好吃顿饭喝几杯,这时黄莲也回家准备做饭了。钟五妹就让黄松带江定水去察看一下建土楼的位置,饭菜她和黄莲来做就行了。这正说中了黄松的心意。 小竹溪边的空地上洒满阳光,视野开阔。江定水转头看了几下,提不起什么兴趣。黄松在草丛中找到了那块“石敢当”的断碑,用手划了一个圈,说:“中心就在这里,我要建一座大圆楼,天助楼。” 江定水眼皮也懒得抬一下,眯眯地向小竹溪望去。 “这块地是我父亲死之前特别告诉我的风水宝地,叫什么你知道吗?玉兔献瑞。有福气的人就能得到这只玉兔,我曾经看见过它,但我的福气还没到,只是看见它,还没办法得到它。”黄松说着说着,眼睛里慢慢放射出光亮,好像那玉兔出现在他眼睛里了。 江定水淡淡地说:“你父亲说风水好就好。” 黄松比着手说:“定水师,你不感觉吗?以后住在这天助楼里,背靠九龙峰,面向小竹溪,听着鸟鸣听着流水,又和复兴楼相隔不远,这生活起居,那才叫做一个舒心啊。” 江定水皱着眉头打断黄松说:“小兄弟,这些话以后演戏时你再说,现在我问你,木料你备了多少?” “你说杉木呀?我父亲在世时就藏了一些,现在都干透,可以用了,大大小小至少也要50根吧?” 50根?江定水心里暗暗发笑,说:“阿松头,你建这土楼,是想自己住吧?” “不,我要建给大家住,只要黄家坳的黄氏子孙都可以住呀。” 说得好听,江定水心里哼了一声,又说:“你有50根杉木、30块大洋,就敢建土楼了?” 黄松眼里的光渐渐消失了,脸色也黯淡下来,说:“我知道,这是不够的,但等你积攒到足够的钱和木料,那要到何年何月?族里几年前就说要新建一座土楼,说了几多年了,只是停留在嘴巴上,这两三年甚至说都不说了,我想总要有个人站出来,先带个头,至少把地基先打起来,让大家看看,这是动真格的了,再发动大家一起投工投劳,把土楼建起来。” “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人。”江定水笑笑说,像是表扬又像是讽刺。 黄松眼光转到江定水脸上,说:“我在祖先灵位前发过誓的,一定要把土楼建成。”他的眼里又放出光了,像那种炒过的竹钉一样泛着坚硬的光芒。 江定水走到黄松身边,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踢踢嗒嗒往复兴楼走去。 “定水师,很感激你做我的师傅,中午我要好好敬你几碗酒。”黄松说。 “敬我就免了,敬你老姐好了。”江定水说。 这天晚上,黄松做了一个梦。刚开始他并不清楚这就是一个梦,所有的场景都是日常的,平静的,空气中弥漫着土楼的气味,父亲就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掐着十指,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开口说道。黄松分明看到父亲大声地说了四个字,可他就是听不到,那四个字像肥皂泡一样卟地破了,霎时无影无踪。黄松一急就醒了,他这才知道这是一个梦。 正是夜深人静之际,复兴楼沉浸在柔软的睡梦里,只有黄松醒了。他折起身子坐在床上,听到土楼的夯土墙深处传出一片细密的声音,那仿佛是红壤土和砂石、竹片之间的喁喁私语。月光从窗子照到地上,像一泓水流泻而出。楼梯和廊道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板块之间的磨合,黄松感觉到祖先们的影子像一阵风从上面掠过,似乎哪个祖先不小心,碰到了栏板前堆放的瓶瓶罐罐,乒乒乓乓撞起几声明亮的响声。接着便是夜啼的小儿了,这边尖尖地响起哭声,那边应和似的也高亢起来,两支声音一高一低,像和声一样嘤嘤嗡嗡,在整座土楼里回响着。黄松就在这些混杂的声音捕捉着父亲在梦里说过的话,突然土楼的天井传来一声怪异的响声,好像一块石子从天而降似的,黄松感觉整座复兴楼震颤了一下,在颤动的余音里,他终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初九辰时。 今天不就是初九了吗?黄松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土楼外面的绵绵群山还是一片朦胧,像是苍茫海面上浮动的船桅,若隐若现。此时应该只是丑时,但黄松已经睡意全消,他轻手轻脚打开门,站在栏板前仰起头朝天空望了一眼,又俯身看了看天井,清冽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令人心迷神醉的气息。 黄松下到了一楼廊道上,满天井薄薄的月光,像是细碎的银子,又像是一群沉睡的玉兔。他先走向祖堂,在祖先们的灵位前拜了三拜,转身走到灶间里,从饭桌下的屉斗里找到了一对蜡烛和一把香,又从壁橱里取出一挂鞭炮,装在一只碟子里。把这几样祭品放进小竹篮,黄松知道这过于简陋了,但他想祖先和天公都会理解他的,他一心一意要建土楼,他们能谅解他的难处。 土楼里流淌着银白的月光,在流淌中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这美妙的声音先是从黄松的心里发出,继尔弥漫整座土楼。 黄松走到天井中间,抬头仰望星空,那么遥远,那么深邃,对黄松来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但他感觉,那闪烁的星星就是祖先们的眼睛,他们在天上看着他——你不是说要建土楼吗?我们就看你怎么建,我们会好好看着你把土楼建起来。 脖子向上仰着,浩瀚的星空像一册巨书徐徐打开,一页又一页,每个页面都是无边无际,穿越古今,黄松认不出哪颗星是伯渊公的眼睛,哪颗星又是流石公,父亲又是哪颗?他们全都在天上,只有他站在地上,从脚下的土地吸取地气。星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像是化作一种无形的东西,融进他的天灵盖,他全身一个颤抖,感觉到身体像楔子一样往地里打进了一点。 天色微微发白,复兴楼屋顶的青瓦渐渐呈现出微红的色调。 四楼的栏板前响起黄世郎尿水冲激木桶的响声,在寂静的黎明,显得那么刺耳。黄松的脖子从天空转到土楼的四楼,那里有一只庞大的模糊的身影,像一张华南虎的皮挂在那里,飘荡着一股余威的气息。他低下头来,慢慢走回灶间。复兴楼的四部楼梯陆续响起来了,像古琴被轻轻拨动,早起的妇人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因为男人们还在睡觉,所以下楼的节奏是舒缓的,轻拨慢捻。 黄松走到灶间的窗棂前,把挂在窗子上的锄头取了下来,又走到天井里,提起一桶水,冲洗了一遍,用手把锄头上的土渍搓去,最后又用水冲了一遍,整把锄头看起来亮晃晃的。 还需要准备什么呢?黄松在廊道的鸡鸭箱柜上坐了下来,眼前浮现出小时候跟着父亲到一个村子去参加土楼奠基的片断,父亲的脚步很大,他在后面颠着光脚直追……他的思绪追上了当时的脚步,他看到父亲在地头上竖起杨公符,接着便是一阵鞭炮劈里啪啦地炸开,纸屑像雪花一样飘舞……黄松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往楼上跑去。他乒乒乓乓地跑上四楼,推开父亲生前住的卧室。因为多日无人居住,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尘土的呛人气味。他猛地拉开抽屉,一眼就看到一札红纸墨书的符纸,拿起来一看,一共四张,正好是一套完整的杨公符。这是父亲画的最后一套杨公符,正面是主符仙师压煞符,左面是左辅部分符,右面是右弼部分符,后面是吉符。客家建造土楼,杨公符是绝对少不了的。看来父亲真是想得很周到。记得父亲画符前要烧香点烛,洗手净面,以茶代酒敬告天地,仪式非常庄重。洗手时就要开始念取水诀:“黄河澄清,圣人出身,敕画灵符,财丁两盛。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六已合,五行及基。书符取用,万事吉昌。”然后持砚、持墨、磨墨、持符纸、提笔、书画,每个程序按部就班,都要念一段不同的咒诀。黄松双手捧着杨公符走下楼,把杨公符先放在桌上,出土楼折了一根桃树枝,用柴刀把准备插入地里的桃树那头削成三棱锥形,然后在桃树的四面依次贴上四张符。 天大亮了,复兴楼里响声一片,这是新的一天,对黄松来说,这更是非同寻常的一天。日头从羊高尖升起,白花花的阳光铺满了复兴楼。黄松从鸡鸭箱柜里抓了一只鸡姑娘,扎紧脚爪,把它挂在锄头柄上,然后扛起锄头,一手提起装着香烛和鞭炮的小竹篮,一手拿着桃树枝做的杨公符,神情庄重地走出复兴楼。 有些诧异的眼光落在黄松身上,很快就转开了,在他们看来,黄松属于一根筋的人,不可理会,也不必和他多说话,而有些眼光就好奇地追踪着他,黄松异乎寻常的举动让大家庸碌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乐趣。 “你要做什么?”有人问。 “天助楼今天要奠基了。”黄松神色肃穆地说。 大家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只是愣愣地看着黄松走出复兴楼,他跨出石门槛时的背影正好和照射而来的阳光重合了,整个人像是烧起来似的一团火红。 黄松走到小竹溪边,在空地上找到那块“石敢当”断碑,放下锄头,在地势略高的地方插好杨公符,从锄头柄上解下那只鸡,双手扭住脖子一拧,洒了几滴血在杨公符上面,接着点燃香烛,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握着手里的香向天空、山峰、地上敬了三下,心中一片澄清,默默地说道:“祖先啊,天公啊,土地啊,你们一定要保佑我黄松建造天助楼顺利、平安。” 把香插在地里,黄松往地上叩了三下头,站起身,提起那挂鞭炮点燃了,坚硬的声音在身子周围炸开,最后往天上一扔,劈里啪啦的声响像一群炸窝的麻雀飞向天空,一片纸屑飘飘洒洒。黄松端起锄头往地上挖下一锄,这重重的第一锄头,锄头片一大半吃进了土地里,往上一提,翻开了一块土。黄松就这样开始挖开了地基,他弓着身子,手上的锄头一起一落,刷刷刷,挖开的土向两边堆起。黄松挥锄不已,就像水里的鱼不用冒个泡一样,他也不用歇口气,一口气就挖出了几米远。 有人走了过来,问:“阿松头,你在挖什么?” 黄松头也不抬,仍旧一锄头一锄头地挖着,等别人问了几遍,才回答一下:“我挖天助楼的地基。” 有人笑了起来,有人定定地看着他。黄松知道自己的身上落满了各式各样的眼光,他早已习惯了,连续的弯腰挥锄,也有些累了,直起身挪动一下身子,身上那些眼光就全被抖落了。 将近食昼(午饭)时分,江定水嘴上叼着烟卷,若无其事地走到埋头挥锄的黄松跟前,说:“好勤力啊。”声音有些酸酸的,赞扬里又带着讽刺。 黄松挖出了一条弧状的两人宽、一手指深的土沟,他停下来对江定水笑笑。 “你这样挖到鸡鸣狗叫也挖不完。”江定水说。 “今天挖不好,明天再挖,明天挖不好,后天再挖,后天挖不好,大后天再挖,总能挖好的。”黄松说。 “我上午跟打石师傅说好了,明天进山去选石料。” “你要选最好的,风化的就不要了,白送也不要。” “肯定要用好的,这工钱当日就要跟打石师傅结算了,你要给我。” “我等下先给你五块,够了吧?” “五块怎么够?至少要八块。” “这么多啊?” “你要建大土楼,这挖地基砌大脚多重要。” 30 土楼的地基,客家话里叫做大脚坑。地面以下的石砌地基又叫“大脚”,地面以上的墙脚叫做“小脚”。一般说来,大脚坑深一米左右,宽度比“小脚”的宽度大一倍。“小脚”的通常高度从半米到一米甚至到二米不等。 黄松和江定水商量后,决定以特殊配方湿夯三合土行墙。这是因为天助楼临近河边,湿夯三合土不怕潮湿,可在水里浸泡而不变软。所谓三合土就是砂、石灰和红壤土,其比例一般是3:2:1,砂的用量占一半,只能少而不能多,特殊配方则是把红糖、蛋清和糯米加进三合土,然后一起发酵。这造价要比一般的湿夯和干夯高多了,但是要建造一座庞大的土楼,保证风雨不动安如山,百年千年永不倒,该花多少钱,该花多少功夫,黄松是在所不惜的。 从大石坑运来的四块巨石,准备放在大脚坑的四个角落,以镇定整座楼的地基。江定水指着比人还高的巨石对黄松说:“大石坑好的石头越来越少了,你很难找到这么方正的石头了。” 黄松攀爬到一块巨石上面,站起身,猛地感觉自己的身体长高了许多,向复兴楼望去,几乎和它一样高了。他兴奋地在石头上踢踢脚,说:“我就是要这样的大石头。” “你舍得出钱就行。”江定水在石头下面仰起头说。 宽阔的巨石上面,像一张眠床那样大,略有起伏,黄松转了一圈,一种凸出的感觉从脚底往上升,他从这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面,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当他低下头想跟江定水说话时,意外地发现黄世郎就站在石头下面,不知他是何时到来的,只见他绷紧着脸,眉头之间打着结一样。 “郎伯……”还是黄松先叫了一声。 “阿松头,这块地是你一家的吗?你想怎样就怎样?”黄世郎背着手,目光直视着挖出一个弧圈的大脚坑。 “郎伯,这是公地,江夏堂黄氏族谱规定,凡兴建公共住宅,可用公地。我建土楼是为全族人而建的……” “阿松头,我怎么知道你是为一己之利还是为了全族人?你也不用给自己涂脂抹粉。” “郎伯,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在祖先灵位前发过誓,我建土楼是为了黄家坳所有的黄氏族人,大家开头不理解,没有人愿意来帮我,我没有怨言,我都认了,最后大家就会明白,我是真心为了大家的。” 黄世郎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阿松头,你很会说话。” 黄松弯着腰,像是要往下俯冲一样,带着争辩的语气说:“郎伯,我说的是真心话。” 黄世郎往前走了几步,眼光里满是轻视和嘲讽,说:“我且看你怎么建。”他背着手慢慢往回走,日头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黄松站在巨石上,对着黄世郎的背影说,你等着瞧吧。他从石头上面跳了下来,看到江定水坐在一边的石头堆上吸烟,走过去说:“定水师,你也看到了,我们族长对我很怀疑,希望你要多帮我,把天助楼建好了,他们就没话说了。定水师,我就看你了。” 江定水吐了一口烟,笑笑说:“既然我答应了你,我就会尽力。我也算在这远近村寨建过不少土楼,还没碰到一个像你这样建土楼的。” “定水师,我也知道,你开头也是不信任我的,要不是看在我老姐的面上……” 江定水站起身,比着手势示意黄松打住,说:“我这人就这样,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好。” “你这脾气很对我的胃口。”黄松上前想要握一下江定水的手,表示一点心迹,伸上去的手被轻轻推开了。 “干活吧,干活。”江定水说。 黄柏空手走了过来,看了看正在奋力挖地基的黄松,又看了看江定水丈量石头,走到黄松跟前说:“你歇会儿,让我来。” 黄松抬起头说:“你有心要帮我,就自己带锄头来。” 黄柏转身就往复兴楼走去,不一会儿扛着一把锄头来了,黄槐也在后面跟着来了。 黄松看到两个弟弟跳进他挖了一点的大脚坑里,从不同方向开挖起来,心想打虎还是亲兄弟,尽管他们也不同意自己建土楼,但还是肯站出来帮忙,这让他心里热了一下。 三把锄头此起彼伏的声响,飘荡在小竹溪边,像捶衣声一样,结实响亮。这地质比较松软,一锄下去,一大把褐土就翻了开来。三兄弟像比赛一样,手中的锄头一起一落,乒乒乓乓,一阵比一阵急。等黄松拄着锄头柄歇口气时,发现黄柏和黄槐只露一个脑袋,往下挖了将近一个人那么深了。 “深这样就够深了,宽可以再加宽一点。”黄松说。他想有两个弟弟上阵帮忙,这大脚坑最多再三天就能挖好了。 黄槐从大脚坑里爬上来,说:“我下午招几个人来挖。” 黄松说:“自愿来就来,不要勉强人家。” “想住土楼的人就会来了。”黄槐说,“不过,老哥,你一定不能放空炮,要把土楼建起来。” “你老哥会是放空炮那种人吗?”黄松定定地望着黄槐说。 黄槐拍了一下黄松的肩膀,笑笑说:“我知道你不是,不过你也不用这样看我。” 这天午饭,黄松看到桌上多了一碗鱼头豆腐汤,他把肉多的鱼头接连挟到江定水的碗里,说:“你在搬弄大石头,要多吃点补力气。” 江定水也不客气,唏唏哧哧地吃得满嘴响亮,说:“这么好的菜,不喝酒可惜了。” 黄松连忙就从地上抱起一只酒瓮,摇了摇,又抱起一只,也差不多是空的了。这两瓮酒都是江定水这几天喝掉的。他出了灶间,到二楼的禾仓里抱了一瓮酒下来。在土楼里,一日三餐可以没有好菜,不可以没有好酒。自家酿的红酒,管不够客人喝,那就丢面子了。 这瓮酒用泥土封着口,黄松用手掰开干涸的黄泥,口子还包扎着一层竹叶,解下竹叶之后,醇香的酒气徐徐飘出,在灶间里弥漫开来。江定水吸了两下鼻子,说:“这两碗酒下肚,下午干活包准多长两斤力气出来。” 黄松赶紧给江定水倒了一碗,说:“定水师,只要不喝醉,你尽管喝,我阿妹黄莲可是酿酒好手。” 江定水低下头,啧地喝了一小口,然后无声地喝了一大口,说:“这酒做得不错,接近于你老姐的水平了。” 黄松笑了一声,说:“定水师,我老姐什么都是最好的。” “那当然。”江定水大声地说。 黄松陪江定水喝了一碗酒,就悄悄溜出了灶间,又来到了小竹溪边的大脚坑前。整个圆形的大脚坑已经挖出了雏形,只是有的深,有的浅,等大脚坑全部挖好,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安下巨石,在大脚坑里砌上地基,再往上砌一米左右的小脚,就可以开始行墙了……黄松的思绪像风筝一样越飘越快,越飘越远。眨眼间,面前就恍然耸立起高大雄伟的复兴楼……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黄松的思绪,面前的天助楼消失了,出现的是几个复兴楼人。黄浦从肩上放下锄头畚箕,对黄松说:“阿松头,看来你是说到做到,我来投工投劳,到时别忘记给我分一套房子。” “阿浦头,你肯定有份的。”黄松说。 黄浦咧嘴笑得牙齿都在发光,他身边的黄金发问:“我有份吗?” “只要你愿意为天助楼出工出钱出材料,都有份。”黄松说。 黄浦跳下大脚坑,兴冲冲地挥起锄头,两锄就挖满了一畚箕土。黄金发也下到坑道里,双手把满满一畚箕的土提起来,倒在上面的地上。两个人配合默契地干得起劲。 黄槐、黄柏来了,黄莲也来了,自家人不用说话,知道干什么,埋头就干起来。在大家干了好一阵子之后,江定水才满脸通红,迈着忽大忽小的脚步走到大脚坑前,扶着巨石对黄松说:“酒不错,多喝了几碗。” 挖地基时,师傅的活儿并不多,再说定水师是黄松借了老姐的面子,连哄带骗请来的,自然不敢嫌人家喝酒误工。黄松说:“中午我不能陪你,晚上吧。” 下午多了几个壮劳力,到了日暮时分,大脚坑已经挖出了一条深深的半圆形壕沟。大家相互吆喝着回去吃饭。累极的黄松看着将近挖了一半的大脚坑,欣慰地躺了下来,眼前立即涌来一阵暮色,像土一样把他埋葬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愿意被埋葬在自己挖的大脚坑里——当然,只能是短暂的死亡,因为天助楼还没建成呢。 31 江定水喝了一碗酒,黄松就发现他有些心绪不宁,时常扭头向楼门厅看去,似乎已经喝不下了,欲言又止。 “定水师,中午没陪你,晚上这一碗我敬你吧。”黄松说。 江定水摆摆手,说:“晚上不能多喝。” “晚上不用干活,才要喝尽兴一点啊。”黄松先喝为敬,把空碗亮给江定水看了一下。 还是黄槐说了出来:“人家定水师晚上有大事呢。”黄松笑了一笑,其实他是不想说,看着江定水那心不在焉而又焦灼不安的样子,他有一种了然于心的乐趣。 “定水师干一天活,累了,要早点睡。”黄松故意地说。 “不累不累,这点活算什么?行墙、上棚枕时,两天两夜没合眼都不算什么。”江定水说。 黄松知道定水师是想钟五妹了,将心比心,就像自己迷狂着土楼一样,那种坐立不安的执拗,那种废寝忘食的痴心,感同身受,不过他很乐意看着定水师如此这般地受着内心的煎熬,这让他感觉到有了一个伴,有了一个垫底。 “你多烧一些热水,定水师要洗澡。”黄松抬头对灶台前的黄莲说。 “我不用洗,我等下回家洗。”江定水说。 “定水师,这么远的路,你还是住复兴楼吧,你也是东奔西走的人,难道还会恋床不成?”黄松说。江定水答应做天助楼的师傅后,黄松就把父亲生前住的卧室打扫、收拾过,专供他使用。 江定水喝完碗里的红酒,起身走出了灶间,黄松叫着“定水师”追了上去。复兴楼里灯火影影绰绰,有人还在吃饭,有人吃过了在剔牙,有人在天井里打水。江定水憋着气走到了楼门厅,对跟上来的黄松说:“阿松头,我看你脑子有时很灵光,有时又很不开窍。” 黄松笑笑说:“定水师,我懂得你的心理啦。你说在灶间里,我老弟老妹都在,说起那事情,不好吧?让人以为你定水师是为了我老姐才来帮我建土楼的。” 江定水噎了一下,心想可不是吗?要不是你老姐求我,我才不会来黄家坳做你的师傅。但他不能这么说,他被黄松逼到了一个高台上,只能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我是来帮你建土楼的,又不是……” “我知道,其实……”黄松诡秘地笑了一笑,那灯光照到的半边脸亮了一下,另外黑着的半边脸充满计谋地黑着,“我让人捎话给她了,她晚上有空就会来。” 江定水心里又惊又喜,突然感到这小子会来事,难怪他三十块钱就敢建土楼,他的脑子确实不一般。 黄松伸手拍拍江定水的胳膊,往回走了。 江定水看着土楼外面的山路,夜色蒙蒙,偶尔有萤火虫闪着一点亮光穿梭往来。他想应该去路上等钟五妹,这样至少可以早一点见到她。江定水便出了土楼,往左面的土路走去,他的心像后生子一样怀揣秘密,怦怦直跳。自从遇见钟五妹之后,他就感觉自己变年轻了许多,一想起她结实丰盈的身子,全身就硬硬地胀满了力气。江定水不由哼起了山歌小调: 郎爱妹来妹爱郎, 共个心肝共副肠, 日里落田同做水, 夜里入间同上床…… 他的声音细细的,像山涧里的幽泉,从心底流出来,在这柔和的月光下,顺着小路汩汩地向前流淌。 妹有心来郎有心, 铁树磨成绣花针, 妹像针来哥像线, 针引三步线来跟…… 江定水走了一阵子,突然想要是钟五妹从另外一条路来,不就错过了?他连忙往回走,走到复兴楼的石门槛下,往里面望瞭望,土楼里住着几百人,气味复杂,但他凭感觉没有闻到钟五妹的气息,便放心地在门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夜色下的路像身上的血管一样隐蔽,江定水看不清路上的行人,但他的耳朵极力地捕捉着不同的脚步声。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里,有的急促,有的更急促,没有江定水所熟悉的那种干净利落。钟五妹的脚步均匀快捷,落地的声音很小,江定水的耳朵能够从几米开外分辨出来。他想,明年把事情办了,一起守着过日子,就不用这么费心神了。但是一想到她那大伯小叔凶神恶煞蛮不讲理的样子,他心又凉了。 江定水手摸进口袋里,掏出一纸包的晒烟丝,用烟纸卷了一根烟,叼到嘴里正要点火,面前咋咋呼呼就窜来几条人影,径直向他扑来。江定水愣了一下,还没看清来人,手上拿着的洋火已经被夺了下来。 “你、你们想要干什么?”江定水跳了起来。 “你还会装蒜!”一个巴掌黑糊糊就扇了过来,扶裹着一股风,江定水感觉到脸上热辣辣地痛了一下,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 那正是钟五妹的小叔子,自称黑武松的,粗大的巴掌又要扇过来,江定水晃过头,喷着口沫说:“你!做人要讲道理……” “是谁不讲道理了?你还死鸭子硬嘴巴!”钟五妹的大伯抢上前,一手就揪住江定水的耳朵,用劲地往外扯。 “我说呢,五妹怎么往黄家坳跑?原来是你这头公猪在这!”黑武松说。 坐在楼门厅的复兴楼人看到门口的场面,立即围了过来,有人知道江定水是黄松请来的建楼师傅,便劝架说:“别动粗,有话好好说。”有人上前拉开了钟五妹的大伯。他气冲冲地指着江定水说:“这头猪勾引我弟媳妇。”原来是碰上男女情事了,这种事外人最难掺和,劝架的人也就知难退到了一边,饶有兴趣地等待对方道个详细。 江定水拍了拍了弄乱的衣衫,狼狈地低着头,就往土楼里走。黑武松从后面抓着他的衣角,说:“别溜,说清楚再走。” 这时,黄松从土楼里大步走了出来,一手拨开黑武松,说:“说什么跟我说。” 黑武松愣了一下,看着黄松笑了,说:“你很爱管闲事啊。” “他是我请来的师傅,钟五妹是我老姐,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怎能说是闲事?”黄松说。 黑武松倒吸了一口气,说:“钟五妹什么时候变成你的老姐了?”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黄松说,“现在黄家坳就是钟五妹的娘家,你敢欺负钟五妹,就是欺负她娘家,今天晚上你们就别想离开这里了。” 钟五妹嫁到葛竹坳之后死了丈夫,她的大伯小叔一直不准她改嫁,她大伯甚至想要把她收为继室,他们之所以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就是因为她娘家没人了,一个大哥过早病逝,几个姐妹分散嫁到了几个小村落。一个女人没了娘家,就像柿子一样任人拿捏。所以那天,黄松三言两语就说动了钟五妹,他的理由很简捷,“只要认了我当老弟,以后你就有一个娘家弟弟替你出面说话了”。这时,黄松出现在她的大伯小叔面前便显得理直气壮,每句话掷地有声。 黑武松和他大哥面面相觑,在人家的地盘,自然不敢动手,但又不甘愿就此罢休。还是大哥先说了:“这个后生子,做人要讲良心是不是?我弟弟当初娶钟五妹,家里到处借债,欠了几多钱,你说她现在手一甩就要走人,这有没有道理?” “你们阻拦她改嫁,这就有道理了?”黄松说。 “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让她先把债还清了,再来讲她的道理。”黑武松说。 “几多钱?你把借条拿来,我替她还。”黄松干脆地说。 “亲戚间借的,哪有借条?你能替她还?十块啊,你……”黑武松说,他大哥扯了一下他的胳膊,想让他把数字说高一些,但已经来不及了,兄弟俩相互瞪了瞪眼。 “十块啊,是不少了,我替我老姐,但你要立下字据,保证永不干涉她的婚姻自由。”黄松说。 “她要改嫁,可以,我弟留下的房子她一块砖也不能带走。”那大哥说。 “谁稀罕你的破土楼?”江定水忍不住走上前说了一句。 黄松哈哈大笑起来,心中有了数。他请黑武松两兄弟到家里灶间说话,对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进了复兴楼。 江定水走到黄松身边,说:“阿松头,你真要……” 黄松摆了一下手,笑了一笑,意思是你什么都别管,让我来处理。 一干人把黄家灶间挤了满满当当,黄松请来复兴楼的教书先生黄三环,说明了情况,让他做一份字据,当场念了几遍,双方均无异议,然后写了三份,由双方和作为第三方的黄松签字画押。在黑武松兄弟签字画押前,黄松在桌上排出了十块大洋,他们眼光闪闪发亮,终于很爽快地写下姓名按上指印。 兄弟俩一人分了五块钱揣在身上,心满意足地离开复兴楼走回家去。江定水在廊道上转了一圈,对黄松说:“人呢?五妹呢?他们说来了,可怎么还不见人影?” 黄松心里咚了一下,光顾着摆平她的大伯小叔,都把她给忘记了,连忙拉起江定水的手,说:“走,定水师,我陪你去路上接她。” 两个人出了土楼,在路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左面的村路走去,沉着有力的脚步声踏破了山村的宁静。 “别这边签字画押了,人却在那边被囚禁了。”江定水担忧地说。 “应该不会,他们没向天公借胆。”黄松说。 “阿松头,太感激你了,你建楼的钱都不够了,还帮我出了十块钱——这以后就从我工钱中扣吧。” “定水师,你就不要见外了。” “阿松头,你这么仁义,你的天助楼一定能建成,该我做的我一定会尽力地做。” 黄松心里笑了,他要的就是这句话,但他只是摆摆手,说:“现在要紧的是见到我老姐,她应该到了才对。” 两人大步地往前走,月光下蜿蜒的山路,像一条发光的腰带,环绕着起伏的山体。在一处转弯的坡岭上,江定水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他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声息,连忙蹲下身子,歪着头把耳朵凑近土路的边缘,一阵呻吟声像虫子一样嗦嗦嗦地飞进耳朵里。“五妹!”他大叫了一声,顺着草藤就往坡下跳。黄松见状也跟着跳下去。 借着月光,他们看到坡底的草丛里躺着钟五妹,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们慌忙把钟五妹扶起来,原来刚才她走到这转弯的坡岭上时,发现大伯小叔从后面追上来了,急忙躲在阴暗的岩石旁边,没想到脚上踩空了,滑落到坡底来。 钟五妹一只手弯着不能动,一只手捏着膝盖,嘴里像吃面一样发出嘶嘶的声响。 “哪里摔伤了?好在没流血。”黄松说。 钟五妹看到救命的人从天而降似的,巨大的惊喜冲击着心房,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眶立即晶莹地滚出热泪。 江定水背起钟五妹,黄松在下面推了他一把,他一咬牙就爬到了路上。 “快,把我老姐先送到复兴楼。”黄松说。 江定水对钟五妹说:“你知道吧?那黑武松兄弟今后不敢管你了,阿松头替我们付了十块钱。” 趴在男人宽厚背上的钟五妹哽咽着说不出话。 月光照着江定水背着心爱的女人,步履匆匆地走在山路上。黄松在后面都有点追不上,心想,这是什么魔力啊? 钟五妹在黄松给江定水住的卧室里养伤养了两天。这两天里,江定水白天在天助楼地基砌大脚,晚上坐在床前陪钟五妹说话,最后总是依依不舍地离开,到黄松的卧室和他挤作一床。黄松笑着要把他赶到钟五妹卧室去,他无奈地叹道:“我也想在那里睡呀,可人家不肯,我有什么法子?”最后黄松只好让他上了床,说:“快了,你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32 “大脚”砌起来了,四块巨石分立四个方位,像四个镇守关隘的黑脸大汉。大脚坑是用大石块干砌的,缝隙用小石块填紧。“大脚”砌起来之后填土,把周围夯实。接着就开始砌“小脚”。“小脚”选用小石块,要求表面比较平整,石块铺排的方向必须和“大脚”不同,这样才会更加稳固。如果说砌“大脚”是重体力活,砌“小脚”就要轻松一些了,以三合土湿砌,砌内外两层,中间用三合土湿浆填实,接缝必须错位。 天气晴好,看得出江定水的心情也非常好,一手捧起石块,一手握着泥刀敲两下,石块就稳稳地合缝对齐。 钟五妹在床上躺了两天,坚决要起身下楼。她谢绝了黄莲伸来的手,说:“我能行。一点皮外伤又没什么。” “定水师要你多休息。”黄莲说。 “我又不是贵气的小姐,天天躺着多难受,不干点活流点汗,这心里就不舒服。”钟五妹一手扶着墙一手抚着心窝说。 正在砌“小脚”的江定水突然看见钟五妹向他走来,眼睛一下就撑大了,手上拿着的石块砰地掉落在地上。 钟五妹用一只手掩着嘴,不敢笑出来。 “五妹,你、你好了吗?”江定水眨了几下眼睛。 “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钟五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他刚刚掉落的石块,递到他的手上,“好好干活啊,别把墙砌歪了。” “怎么会呢?”江定水接过石块,端正地砌在小脚墙上,“你这老弟的土楼,我怎么也要使出浑身解数建成最好的。” “我在这给我老弟做几天小工再回去。”钟五妹说。 “好啊,好啊。”江定水手上敲着泥刀,欣喜若狂地说。 晚上江定水又来到黄松的房间借宿,黄松笑笑说:“又被人家赶出来了?”江定水脸上浮着一层幸福的光晕,眼睛眯眯的全是笑意。 “好在不是夏天,要不两个男人挤一张床,肉油都可以挤出来了。”黄松说。 “要是夏天,我干脆就在她窗下睡通廊。”江定水说。 天助楼的“小脚”像拱出地面的块状树根,慢慢地往上长。石块是黄松三兄弟和黄浦等人从三里路的大石坑挑来的,大石坑在古远的年代里是一条河道,地壳运动使它变成了深山中的峡谷,大大小小的石头像落叶一样层层叠叠,越积越高。虽然捡石头就像捡落叶一样容易,但是把石头搬进竹筐之后,这些石头就不像落叶那样轻了,它们的重量通过扁担深深地吃进人的肩膀。 黄松挑着两竹筐的石头,一路吭吭哧哧,一口气也没歇,走到天助楼的“小脚”前,两手提起竹筐的绳索,就把竹筐里的石头倾倒在地上。空竹筐在肩膀两头荡着,他抬起手擦了一把汗,看到那头的“小脚”前,江定水一边砌着石头,一边跟搅拌三合土的钟五妹说话。他心里掠过一丝不悦,我是请你来做师傅的,不是请你来这里谈情说爱,但是转念一想,要是没有钟五妹像磁铁一样,哪里吸引得到江定水?但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他走了过去,对钟五妹说:“老姐,你歇一歇吧。” “干习惯了,歇下来反而难受。”钟五妹说。 江定水笑笑接着说:“干活命,不能歇的。” 黄松肩上荡着空竹筐,往回向着大石坑方向走去。经过复兴楼时,黄松猛抬头看见黄世郎站在石门槛上,两手背在后面,脸色阴沉,连忙叫了一声:“郎伯。” 黄世郎脸上像一口深不可测的黑潭,纹丝不动,眼光冷冷地打在黄松身上。 黄松低下头,手抓着竹筐的绳索,迈着大步匆匆走过。突然,后面一声叫唤像蛇一样冷飕飕地爬上他的脊背:“阿松头。”他不由哆嗦了一下,回头说:“郎伯,叫我有事?” “你挺能嘛,好像大脚坑都挖好了。” “现在砌小脚了,郎伯,多谢你的关心。” “我等着看你的好戏,黄家坳人也都在等着看。” 黄世郎的话让黄松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没有说什么,大步往前走去。他想他也不用回答黄世郎什么了,就让自己的脚步声来告诉他:等着瞧吧。 天助楼的“小脚”齐刷刷长出了圆圆的一圈。江定水看到黄松挑回来的一竹筐石块,说:“你怎么懂得要挑大的回来?” “小脚的墙角要用大一点的石块嘛。”黄松说。 “看来你还懂得不少。” 黄松受到表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挑起空竹筐又走了。每天他总要比黄槐他们多挑一二趟。慢慢长高的“小脚”让他心里有一种甜蜜的期待,眼前时不时就晃过天助楼巍然耸立的影子,他走起路来,脚下霍霍生风。 “小脚”的墙角通常要选用大一点的石块,砌成墩角。“小脚”砌成后,两面的墙面用三合土浆抹过一层,等到干燥了,就用草锤拍打墙面,这一番拍打就像给人捶背一样,不必太用力,节奏要均匀,捶背要让人爽,而这拍打则要让“小脚”内部更贴紧,整个墙面更坚固。这之后让“小脚”也歇几天,吸纳一些天地元气,同时让早几天开始做的泥发酵得更熟更老一些,就可以开版行墙了。 黄松夜里数了一下钱,开版行墙的前一个晚上,请师傅、帮工吃动工酒,开版行墙时,还要燃放鞭炮,给墙槌版上红,所剩的钱就有点捉巾见肘了。开版行墙之后,用度会越来越大,随着土墙的增高而不断增加。这是可以预计的最大的困难。其实就是明摆着的困难。黄松的心一下紧了起来。不过白天里看着长高的“小脚”,他的心情又宽慰又欣喜,毕竟天助楼在一点一点地往上长,它将长成一座浑圆阔大的宏伟壮丽的土楼。想到这里,黄松就明白了,再大的困难也要扛下。他已经把自己和这座天助楼融为一体,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难住他。 这天晚上,黄松吃过晚饭,连澡也没洗就上楼,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他累坏了,这些天挑石块,那么重的一竹筐,来来回回,脚底磨破皮了,肩膀上的肉都绽开了一大块。半夜里,睡在另一头的江定水踢了一下脚,正好踢到他的脖根上,他猛地醒过来,坐起身,一边揉着脖子一边下床,走出卧室走到栏板的尿桶前。 这个寂静的土楼之夜,黄松的撒尿声绵长而又断断续续,像秋虫的鸣叫。他抖了抖手中的家伙,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转着天助楼,高耸的楼墙,圆圆的屋顶,环形的通廊上,踩响了一阵脚步声……眼前出现了高高的天助楼,尽管黄松知道这是在幻觉里,依旧满心欢喜,心里激荡着一种巨大的喜悦和憧憬.。江定水嘟哝着说着梦话,脚又踢过来了,黄松伸出手捏住那踢过来的脚丫子,把它推开了。黄松想,过两天,“小脚”砌成了,让它干定几天,就可以开版行墙了,这时脑子里劈里啪啦地炸响了动工的鞭炮,他的思绪里一下夯起了一层楼墙,一下又起了一层,刷刷刷,天助楼的四层楼墙一下全夯起来了。他兴奋得要跳起来,眼前一闪,那高高的楼墙消失了。这多少让他有点沮丧,不过这到底是在梦想里,现实的天助楼还是要一点一点地夯,一版墙一版墙地实实在在地夯。 想到天助楼,黄松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他翻身下床,复兴楼上空的天还是一片漆黑。他走到了一楼的廊道上,伸腰踢腿,跳到天井里,从水井里打起一桶水,掬起水扑到脸上。冰凉的井水让他全身一个激灵,他用手在脸上搓了几下,搓出了一股热气。 轻轻打开复兴楼的大门,一股又浓又湿的朝露迎面扑来,黄松感觉到头发、眉毛一下全湿了,脸上也凉丝丝的。 走向天助楼工地的心情是愉悦的,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黄松脚下像装着弹簧一样,走起路来劲道十足。 天助楼就在面前了,现在还是一片朦胧,若干时日之后,这里将巍然耸立起巨大的土楼,远远就可以让人看到,即使是在夜色里,也是一团浓墨似的让人仰视。 这时,淡淡的晨曦像细雪一样飘洒而下,日头从洋高尖缓缓升起。黄松的眼睛似乎不能一下适应光线的强弱,他闭了一下眼睛,突然听到一阵从地层里传出的怪异的声响,喀隆喀隆——他警觉地睁大眼睛,只见一段“小脚”像是抽搐了一下,轰然倒了下来。 黄松呆住了,圆圆一圈的“小脚”倒的倒,歪的歪,还有一段已经沉降到地里。黄松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像是连遭一记闷棍,懵懵地转着身子,整个天地倒旋了,明晃晃的日光像刀子一样寒气逼人。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心里疯狂而又焦急地喊叫着,嗓子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喉结上下滚动着。脚下的地面微微在抖动,似乎地下深处有一头异兽在弓着身子。黄松发现“大脚”都往下沉陷了,大脚坑裂开成一道暗沟,他团团转着身子,那沉陷的大脚坑像伤口一样触目惊心。 卟嗵,黄松身子一软,双脚跪在了地上,他仰起头望着天空,心里悲恸地大声呼号:祖宗啊,天公啊,土地啊,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天助楼地基怎么陷下去了?他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到地层深处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心里一下凉透了,整个人飞速地坠入黑暗的地狱。 地基沉陷了,完了,天助楼完了……黄松眼前一黑,终于迸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吼叫:“祖宗啊,你不让我黄松建土楼吗?”他用一只巴掌狠狠拍打着地面,怦怦砰,地面微微颤动,他心里呼叫着,所有地面都沉下去吧,把我也沉下去!他跳起来,在地面上发疯般蹦着,地层深处发出嘭嘭嘭的回响。 把我也沉下去吧,把我也沉下去吧!黄松蹦得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全身软绵绵地瘫痪下来,像一团烂泥糊在地上。 江定水醒来后就没见到黄松,他也不在意,吃过了早饭,跟钟五妹说了几句话,就往小竹溪的天助楼工地走。除了黄松之外,江定水是每天出工最早的。他一边想着钟五妹刚才说话的表情,一边走到了天助楼工地前面,眼睛不由眨了几下,立即大惊失色,“小脚”几乎全倒了,而大脚坑往下沉陷,形成一条环状的壕沟似的。莫非这是烂泥地?地层下面是沼泽、暗流?江定水心里怦怦直跳,没想到遭遇这么重大的地陷,对黄松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了。他从地上扶起昏厥的黄松,拍着他的脸,叫着:“阿松头,阿松头……” 黄松只把眼睛睁开一缝,眼光迷离、涣散,似乎认不出眼前的人,嘴里嘟哝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阿松头,这……我心里也难受……”江定水叹了一声,从地上背起黄松,一边往复兴楼走去,一边说,“地基陷了,你人不能垮了。” 趴在江定水背上的黄松只感觉整个人在往下陷,不停地往下陷…… 天光大亮,天助楼地陷的消息立即传遍复兴楼,人们纷纷涌出土楼,像赶圩一样向小竹溪赶去。出现在面前的景象让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环状的大脚坑已经塌陷,像壕沟一样。在人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时候,黄世郎背着手,无声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所有的声音一下静了下来。人们以为黄世郎会发表一通议论,没想到他只是背着手转了一圈,带着一脸神秘莫测的表情,缓缓走回了复兴楼。大家又是猜测又是感叹地说开了,有诧异,有惋惜,也有幸灾乐祸。 黄松在床上昏迷不醒地躺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时分才微微睁开眼睛。卧室里亮着油灯,晕黄的灯光里,闪着几张关注的脸。 “阿松头,你醒来了。”江定水欣喜地说。 钟五妹连忙就端上来一碗水,送到黄松的嘴边,他干燥的嘴唇呶动了一下,只是浅浅地吮吸了一口水。 “老哥,我刚才用铁线往下插,那地是烂泥地,铁线可以往下插好几丈深。”黄柏说。 黄松的眼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茶油灯上,怔怔地说:“我刚才遇见我老爸了,他说他忘记告诉我了,那地层下面是沼泽地,地基要用松木交叉扎成木筏式,才扛得住,不过这样也好,只是砌了‘大脚’和‘小脚’,要是开版行墙,建了一层两层才塌陷下去,那就更惨了。” 卧室里的人全都松了口气,大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自我安慰的无奈,但黄松没有大家预计的那样悲痛欲绝,只是心情略略松弛之余,也不免为天助楼地陷感到难过。 “老弟,地陷了,人在,就可以从头再来。”钟五妹说。 黄松点点头,从床上坐起来,努力地对大家笑了一下,自己感觉笑得很不自然,又咧嘴笑了一下,说:“大家……吃饭了吧?” 没人回答他。江定水背过身子,心想你本来就没多少钱,现在好了,那点钱全陷下去了,看来是命中注定,你建不成天助楼了。 黄松走下床,身子有些虚飘地晃一下,他推开几只伸过来的手,说:“我没事。”他咬紧牙根,连墙也不用扶,从三楼走到了楼下,感觉要虚脱了一样,耳鸣目眩。 黄莲手脚麻利地把饭菜热了一遍。黄松一口气吃了五碗饭,把木桶里的饭吃得一粒不剩,这样两餐没吃的饭就补回来了。他打了一个饱嗝,起身对黄莲说:“你给我准备几样东西,我到工地上拜一拜。” 走到通廊上,黄松环视了土楼一圈,环环相连的灶间亮着一束束灯光,空旷的天井里气流风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江定水坐在通廊的鸡鸭箱柜上,对黄松说:“阿松头,我家里有点事,我明天要回去一趟。” “好,定水师,这些天让你辛苦了,工钱我先欠着你……”黄松说。 江定水连忙起身,摆着手说:“哪里哪里,我还欠你呢。” “别这么说,定水师,我很感谢你——希望我赚到钱之后,天助楼重新开工,你能继续当师傅。” “这是一定,一定。” 黄松动情地抓着江定水的一只手,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走进灶间,提起黄莲为他准备的装着香烛的小竹篮,低眉垂眼走过廊道,出了复兴楼,往小竹溪方向走去。 沉陷的大脚坑在朦胧的夜色里,就像一道幽深的壕沟。黄松从竹篮里取出香烛,点燃后把蜡烛竖在地上,手里拿着香,朝天拜了三拜,又向远方拜了三拜,心里默默地念着:祖宗啊,天公啊,土地啊,保佑我吧,保佑我黄松。 他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那壕沟一样的大脚坑,那是他心上的一道伤口。他扑通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下头,然后猛地起身,向着通往外界的山路走去。 这个晚上,黄松再度从黄家坳出走,消失在茫茫无边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