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阿芜的重生   夏日蝉鸣声不断,荫柳错落的长廊下,一打扮干净素雅的妇人端着药盘走过,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推开门,屋内的热气迎面而来,妇人皱皱眉,不悦道:“四姑娘虽还在病中置不了冰,但也要时常开窗通通气,小心闷坏了。”
  
  一小丫鬟委屈地上前福身,小声道:“冯妈妈,是姑娘不让开窗…”
  
  冯妈妈瞪了她一眼:“姑娘还小,你怎能事事由着她!”说着走进屋内,将药盘轻轻放到桌上,又来到窗前把窗户推开,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屋里顿时就敞亮了。
  
  容芜在床上被阳光刺醒,翻了个身,将被子罩在了头上缩成一团。
  
  “姑娘,起来把药喝了…”冯妈妈爱怜地坐到床边,轻轻扯了扯被头。
  
  被子里一动不动,过了会儿传来一阵小猫似的呜咽,糯糯的奶声传来:“奶娘,阿芜困,让阿芜再睡一会儿吧。”
  
  “小懒虫,药一会儿就凉了,快起来先喝了啊?”
  
  被子里的一团咕蛹了几下,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钻了出来,消瘦的小脸衬着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的,原本端正的五官,让蜡黄的肤色遮去了五分姿容。
  
  容芜心里叹了口气,两只小短胳膊从被窝里钻出来张开。
  
  冯妈妈笑了笑,将她抱了起来。
  
  “奶娘已经尝过了,这药一点儿也不苦,姑娘喝完就有蜜饯吃了。”
  
  容芜没有吭声,也不要喂,自己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就着丫鬟手中的绢帕抿了抿嘴。
  
  冯妈妈眼中惊喜,自从三日前姑娘清醒过来后,好像懂事了许多,吃饭喝药都不用哄了。若要让容芜知道她心中所想,定要叹气。在经历过上辈子被捆绑于敬天台上活活烧死后,喝点苦药又算的了什么呢?
  
  想到浓烟冲进鼻腔,烈火逐渐蔓延到她脚踝的场景,那种皮肤都要灼烧崩裂的痛感又涌上心头,不由将小小身子缩成一处,巴掌大的小脸埋进腿间微颤着。
  
  奶娘心疼不已,赶紧将她抱进怀里,拍着背安抚道:“阿芜乖,不怕了啊,奶娘在…奶娘在…”
  
  容芜是昌毅侯府的四姑娘,外人皆知她胆小怯懦,有时原本好好的,突然就会尖叫一声躲到人后,又或者哭闹不止。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奶娘陪着,半夜经常会出现梦魇,一觉睡到天明的情况几乎没有。
  
  好好的姑娘被养的面黄肌瘦,再加上这个战战兢兢的性子,使得府上的老侯爷和太夫人都不太喜欢她,与其他哥哥姐姐们也玩儿不到一处。三老爷和三夫人虽然对她关爱有加,但总也带不出门,无论怎么劝,她都只喜欢窝在自己房间里,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把自己藏起来。
  
  其实,容芜有一个不可对外人道言的秘密。
  
  自她有记忆以来,就总能看到一些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人有的是面色惨白,眼睛空洞冲红;有的与她对视时会咧开嘴笑,笑着笑着头就歪掉了下来,有血顺着脖颈滴下,却在地面上看不见…
  
  他们总爱跟在某个人身侧,有时又会缠着自己,怎么躲都总会被找到。
  
  小时候的容芜常常认错这些人和普通人,有次一个人坐在院内秋千上,与对面地上掏泥巴的小孩聊着天,但奶娘发现时却问她:“姑娘为何在这里自言自语?”
  
  容芜不解,指着那个孩子道:“那个,不是车夫王伯家的小儿子吗?”
  
  奶娘神色一变,轻手拍了她道:“胡闹,那孩子前日高烧刚折了,姑娘在这里瞎说什么?快跟奶娘回屋了!”
  
  容芜一边被奶娘扯着手一边回头,看到那孩子冲她挥了挥手,作了个鬼脸,舌头一下子伸到了地上。
  
  容芜“哇”地哭了出来,把奶娘吓的不行,直搂在怀里喊着心肝,当晚容芜便大病了一场,梦里一直在叫着:“我不要你的泥巴,不要你的泥巴…”
  
  后来容芜年岁渐长,知晓了这些都是已故去的人,因心念难平,故以鬼魂之态留于人世。容芜越害怕,他们就越缠着她,让她去替自己传话。
  
  有时容芜受不了折磨,将鬼魂之言对世人道了,就会遭到惊恐疑虑的眼神,甚至是怒斥。渐渐的,府中人人都不愿靠近她,不仅是因为她疯疯癫癫模样骇人,更担心她会不知何时地道出自己的秘密。
  
  如今容芜细想,上一世落得那个下场,也怪自己表现的实在太异于常人了。
  
  她曾窝在奶娘怀里,伴着甜甜的奶香味将自己的秘密与她讲了。
  
  “奶娘,你相信阿芜说的话吗?阿芜是不是二婶娘口中的怪物?”
  
  奶娘温暖的地环住她,柔声道:“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奴婢也相信姑娘。姑娘是奴婢奶大的,如何会是怪物?不要害怕,奶娘无论何时都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她也真的这么做到了。
  
  上一世容芜在被族人拖出府中时,正是这位奶娘死死拖住她的腿不让她被架走,哭喊道:“你们放开四姑娘!她只是个普通人,你们不能这样做!”
  
  当时的容芜已经瘦的不成人形,精神面临崩溃,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壮年家丁一把将奶娘推开,而奶娘又爬回来抱住她,死活不松手,挡在她身前道:“你们若要烧死四姑娘,就连奴婢一同烧死!四姑娘离不开奴婢!”
  
  有族中长辈皱眉道:“将那妇人扯开,别误了时辰!”
  
  家丁扑上去一人掰开奶娘的手指,一人拦腰向后拖拽,容芜一阵吃痛,奶娘扣住她的皮肉处已是鲜血淋漓。
  
  “放开我!姑娘!…姑啊——”
  
  容芜感到身上的压力骤失,重新睁开眼睛,顿时睚眦俱裂。她尖叫着挣脱束缚住她的人,爬向已经倒在地上了的奶娘,看着一滩血从她的脑后流出,瞬间染了一地。
  
  “奶娘…奶娘你醒醒…阿芜离不开你,离不开你…”
  
  然而无论她怎么晃动,妇人那柔软的身躯都再也不能将她搂在怀中了。
  
  族中长辈闭了闭眼,似是不忍心,最后还是一咬牙,硬声道:“好了!你们两个快带走四姑娘,其他人将这妇人好好安葬!”
  
  “奶娘!奶娘救救阿芜…奶娘…”容芜又被架了起来,任她怎么哭喊,身后的家丁就只会脚下不停地将她拖走。
  
  愤怒…悲痛…绝望……
  
  种种心情齐涌心头,让容芜心中冷了下来,渐渐大笑出声,眼睛通红地指着下令之人冷笑道:“叔公…您可还记得一位丹凤眼、柳叶眉、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姑娘?”
  
  “那是何人?你莫要再转移话题了!”
  
  “…哦?如果这些还没能让您想起她来,那么可还记得那枚雕着凤凰纹的玲珑九环佩?”
  
  见那长者微微变了脸色,容芜笑的更是开怀,眼眸上抬,枯槁的面容竟现出几分妩媚来:“您听见了吗?她正提着那枚环佩在你耳边轻摇呢,她在笑,笑着说道:‘晋郎…晋郎你怎么能把我忘了呢?把我忘了呢…’”
  
  “够了!把她拉下去,休得再胡言乱语!”长者身子晃了晃,好似真的感觉到有女人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看向她的眼睛愈发惊恐,狠狠抖了抖身侧。
  
  容芜轻轻摇了摇头,又看向左侧拉扯她的家丁,忽然伸出手来在他头顶浮空摸了摸,温柔道:“整日趴在爹爹身上,很辛苦吧?”顿了顿,眸中泛出同情之色,“是了,他怎么忍心呢…”
  
  “你…你你在做什么!”那家丁被看的发怵,退后两步道。
  
  容芜目光移向他,轻声道:“你打伤妻子流产掉的,是个男婴呢…”
  
  “啊啊啊啊!!妖女!你是妖女!!——”家丁发疯似的拨拉自己的脑袋,口中喊道,“在哪里?他在哪里…快下去!下去!!”
  
  “快将她带下去!带下去!”族中人心惶惶,纷纷退离容芜,将她孤立到中央,四个家丁上前将她整个人都抬了起来。
  
  容芜环视了堂内一圈“亲人”,他们在接收到自己的目光后都躲闪开来,生怕她会阴森森地指出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身上,就好像那是容芜招来的一样。
  
  都说鬼魂阴恶,但又何及人心可怖呢?
  
  一位常年游荡在二房的女鬼幽幽来到她身前,抬手想要为她挽起额边散发,眼中流露出淡淡怜惜。
  
  真可笑,她一个好好的活人,竟被一个鬼魂同情了呢…
  
  容芜苦笑一声,眼神定格在了那倒在血泊中的妇人身上,一滴泪滑落,喃喃道:“奶娘…你等等阿芜,阿芜一个人害怕,我们一起走…一起走…”
  
  *****
  
  “姑娘?姑娘?”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唤声,容芜身子一颤,回过神来。抬眼看到奶娘担忧的面孔,自己正被她柔软的身子抱着,不由暖暖笑开,看的奶娘和丫鬟们一呆,竟没发现原来自家姑娘笑起来是这般好看。
  
  真好,她又活了过来,奶娘也还在。
  
  这一世,就算她仍不是个正常人,也要装作正常人去生活,保护那些真心关爱她的人不再受到伤害。
  
  鬼魂算什么?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也算是半个鬼了吧?
  
  容芜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奶娘,你还会一直陪着阿芜的,对吗?”
  
  “傻姑娘,奶娘不陪着你还能去哪里?”冯妈妈慈爱地擦干她额头上的虚汗,“奶娘就一直陪着姑娘,看着姑娘长大,将来嫁个好郎君。”
  
  “杏春也会一直陪着小姐!”看着二人依赖的神情,容芜身边的大丫鬟也急忙保证道,小脸上满是认真。
  
  容芜满足地笑了笑,重回到四岁这年,府里人还未曾发现她的异常,她还有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
  
  “姑娘再休息一会儿吧,三夫人过会儿就该来看您了。”
  
  容芜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小声问到:“我弟弟…病可好了?”
  
  昌毅侯府三房里的这两个孩子身体都娇贵。
  
  前不久,大丫鬟杏春去厨房端个点心的功夫,回来的路上就听到小姐房中传来一声尖叫,跑进来看时,就见她昏倒在了房内地上,周围并没有人闯入的痕迹。
  
  三老爷请来了宫里的太医来为四姑娘诊治,查探后只说是受到了惊吓昏厥过去,长期精神衰弱导致的高烧,但究竟被什么吓到的,成了府中的一个谜。
  
  太夫人让朝恩寺的高僧来念经驱邪,不知是药用的好,还是念经起到了作用,三日前容芜总算醒了过来。
  
  众人一口气还未松完,刚出生六个月的三少爷容茂又发起了高烧,夜夜哭闹不止。三夫人崔氏一下子就瘦了一圈,照顾完这个又去看那个,两个孩子都是心肝肉,若谁有个万一,她也不要活了。
  
  奶娘听容芜主动问起三少爷,心下欣慰不已,再次感叹姑娘真是长大了,对她细细道:“三少爷的烧退了一些,但还是睡不踏实,一醒来就哭,奶也吃不进去…”
  
  容芜垂下头来,扯了扯她的袖口道:“奶娘,我想去看看弟弟。”
  
  “姑娘自己身子还没好,等过两天咱们再去好不好?”
  
  “不嘛,我现在就要去见弟弟…”容芜借着如今年纪小,赖着撒起娇。冯妈妈闹不过她,只得为她重新换了干爽的衣服,拉着她的手往主院走去。
  
   正文 第二章 弟弟不哭,姐姐在!   刚走进三房的主院,就听到房间里面传来婴儿的阵阵啼哭声,夹杂着二夫人小桓氏尖细的声音,听的容芜一蹙眉头。
  
  二房夫人是太夫人桓氏的本家侄女,出身庆安侯府,是以嫁入昌毅侯府后外人对她有小桓氏之称。
  
  走的近了,可以听清小桓氏正说道:“我说三弟妹,你也是太较真了,就算好的时候两个孩子还总顾不过来,更何况是两个都病着?你这般两边跑着,当心把自己也累倒了!”
  
  三夫人崔氏淡淡的声音传来:“有劳二嫂费心了。阿芜还小,生病中做娘的不能每时陪在身侧已是亏欠,再说两个院子离的也近,我并不觉得辛苦。”
  
  “嗬,都四岁了还小?不是我这当二婶娘的多事,阿芜这般孤僻,连嫡亲的弟弟都远着不愿亲近,已是格外不懂事了!阿芬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会每日准时来向我和你二哥问安,有时还…”
  
  “二嫂,阿芜只是病中身子疲怠,心中对茂哥儿也定是牵挂的。”崔氏打断了她的话,叹口气道,“再说问安,小小年纪正是贪睡长身体之时,是我特意叫她不用过来的,父母和子女间,图这些虚礼做什么?我昨日才见阿芬眼底还泛着青,我当她是一时没休息好,看来是二嫂对她管教的太严厉了…”
  
  小桓氏闻言心里气恼,暗道你家阿芜养成那般瘦弱蜡黄不说,还有脸挑刺到自己女儿身上?刚想开口反驳,却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转脸见容芜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冯妈妈和杏春,一口气就这么硬憋了回去。
  
  容芜目不斜视地来到崔氏身前,轻声道:“娘亲…二婶娘。”
  
  崔氏没想到容芜会主动过来,面色露出欣喜,又碍于小桓氏在不能太过反常,将情绪压了下来,一手抱着依旧哭闹的茂哥儿,一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阿芜怎么来了,有没有听冯妈妈的话好好吃药?”
  
  “嗯,阿芜都有吃药,感觉身子好多了,就来看看娘和弟弟。”
  
  崔氏不由看向她身后,冯妈妈急忙笑着应道:“是啊三夫人,四姑娘每日都是自己吃的药,不需奴婢喂呢!就是听说三少爷病了,身子刚好些就开始坐不住,直求着要来看弟弟,奴婢劝也劝不住…”
  
  崔氏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眸中闪烁着泪光,像是受到极大的感动,哽咽道:“我们阿芜真懂事…真懂事…”
  
  容芜惭愧地低下了头。
  
  在上一世,她的确不太亲近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弟弟容茂刚出生后,她嫉妒弟弟夺取了母亲太多的关注,导致在她半夜哭醒之时,母亲都不在她的身边。渐渐长大后,她发现容茂的体质极爱吸引鬼魂,各式各样的都有,他虽看不见,却不影响那些鬼魂缠着他,是以每每容茂主动来找她时,她都会惊恐的跑开,留下他独自无措地站在那里。姐弟俩一个追,一个逃,时间久了,容茂虽不明白姐姐为何如此怕他,但也学会了只有自己离姐姐远远的,她才会感到安心一些的相处方式。
  
  本该最亲近的人却不能亲近,容芜的精神越来越脆弱,在看到母亲和弟弟在一起的画面时又会嫉妒的快要疯掉,她以为自己只有奶娘了,却在被绑在敬天台上时发现自己的大错特错…
  
  当时她的身子被粗糙的绳子紧紧捆在台柱上,脚下是堆起的木柴,周围站了好几层看热闹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杏春从远处跑过来,扑倒在代替族长前来闵京处置容芜的族中长辈脚下,哭喊道:“老爷!老爷求求您放了四姑娘吧!三夫人和三爷的药效已过醒了来,听说四姑娘已被送到敬天台,三夫人正准备上吊以命换命呢!求求您…求求您了…”
  
  容芜听后心里大悸,此时此刻,她方知母亲待她情之深厚,是自己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开,伤透她的心…
  
  她的嘴里被塞着布,只能“唔唔”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身子奋力扭动着,想要让杏春不要管她,赶紧回去阻止她的母亲…
  
  替她照顾母亲,告诉她,女儿不孝,这辈子过的糊涂,等下辈子再报答她的恩情…
  
  杏春的哭喊并未能阻止行刑,当火把点燃木柴,烈焰向她的脚踝蔓来,浓烟腾起胧在面前时,容芜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临。
  
  “姐姐!姐姐!!——”
  
  少年的嘶吼声穿透而来,强烈到容芜不得不重新睁开眼,看见烟雾朦胧中,十四岁的容茂奋力推开人群挤了进来,急吼道:“叔公快停下!靖宁侯府世子已答应出面澄清谢夫人的去世与姐姐无关!此事并非什么巫蛊妖术作乱!快停下——”
  
  “容茂,此事早已证据确凿,你休得再端出姬世子作借口!快退下!”族中长辈厉声道。
  
  “容茂所言非虚!”
  
  “既如此,为何还不见姬世子身影?”
  
  “他已赶在路上了!马上就到!”容茂睚眦欲裂,指着容芜的台架道,“快先灭火!不然等世子到了,我姐姐命也不在了!”
  
  “哼,我看根本姬世子就不知情,是你为了救容芜扯出的谎!”族中长辈眼一瞪,警告道,“念你顾忌亲情,这次就不追究了,莫要再闹了!退下罢!”
  
  容茂冷笑着倒退几步,摇着头道:“烧的是我姐姐,但该死的是你!是你们!我姐姐有什么错?是你们不分是非,枉顾人伦…害人的是你们!杀人的也是你们!”说着独自向容芜走去,众人被他气势所震,一时竟无人上前阻拦,任他走到了行刑架前。
  
  容芜睁大了眼睛,只见少年凛冽眼神望向她时温柔了下来,泛着让人安心的波澜,一步步坚定地向她走来,咧出独有的阳光笑容,对她道:“姐姐莫怕,阿茂来救你了,这一次,你可不能再逃开啦…”
  
  容芜嘴里使劲全力发出“唔唔”的制止声,拼命地晃动着身子,却仍见他走进了火里,徒手抓起一块燃烧着的木头,丢了出去,又抓起另一块,再扔出去…
  
  捆绑她的绳索乃特制而成,若非有钥匙不可能砍断,容茂这个架势,竟是想把她身下的木柴都移走救她…
  
  围观的人怕被砸到,纷纷叫嚷着躲开,族中长辈怒声高斥道:“容茂住手!你给我回来!”
  
  容芜也冲他使着眼色,想让他听话快离开这里。
  
  少年忽然狡黠一笑,眨眼道:“他很烦对不对?看弟弟这就用木头丢他,让他也浑身着火,尝尝我俩现在的滋味!”
  
  容芜看着他提起一截木头,大吼一声用力丢向族中长辈的位置,却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就落了地。容茂弯腰喘了几口粗气,唾出一嘴黑水,有些自嘲道:“呸——有些没力气了,要在姐姐面前丢人了啊…”
  
  “……”容芜疯了一样地摇着头,喉咙里喝咙作响,已是发不出声。
  
  火焰已经布上了她的身,灼烧崩裂的痛感让她几欲昏过去,鼻中满是浓烟,快要窒息。
  
  她在心中恨着那些外面的人,比自己被绑上来时还要恨,恨为什么没有人来拉开她的弟弟,难道竟想看着他们姐弟一起殉命不成?
  
  在意识逐渐消散之时,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声音隐约飘了进来:“阿茂!你先出来!——”
  
  容芜一怔,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会把弟弟给拉出去的吧?
  
  ——姬晏,你是我此生最耀眼的太阳,但若有来世,愿你我再也不要遇见……
  
  *****
  
  “…阿芜?怎么哭了?”崔氏心疼地为她擦去眼泪,眼中泛着焦急,“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了?别自己忍着,快跟娘亲说啊…”
  
  “四姑娘?”冯妈妈和杏春也都凑了过来,紧张地看着她。
  
  容芜揉了揉眼睛,弯唇一笑,轻柔道:“阿芜没事,让娘亲担心了。阿芜是看弟弟哭的难受,心里也难受罢了…”
  
  “嗬…阿芜病了一场,倒是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小桓氏忍不住插嘴道,狐疑地看着容芜,只想不通怎么几日的功夫竟变化这么大?
  
  “二嫂言过了!阿芜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就没看出有什么变化?”崔氏蹙眉,不悦道。
  
  “二婶娘说的是。”未等桓氏开口,容芜扬眸认真道,“从前是阿芜不懂事,让娘亲费心了,如今阿芜身子已好,娘亲无需每日两边奔波,全心照料弟弟便是。”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崔氏看着女儿瘦弱的身子板,心里软成一片,“你和茂哥儿都是娘的心头肉,少了谁都不行,你的身子还弱着,不在眼底里收着,让娘如何能放心?”
  
  容芜依在她的怀里,暖暖笑开:“娘亲放心,阿芜以后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这个小懒虫,娘才不放心你呢!”
  
  见母女俩其乐融融,小桓氏心底泛起酸来。
  
  昌毅侯府二房和三房在子嗣上远没有大房顺畅,小桓氏嫁进来十年才生下了二姑娘容芬,幸好有崔氏在她之后生下四姑娘容芜垫底,才勉强挺直了腰板,虽然容芬是有些内向腼腆,但也比神经兮兮的容芜强不是?这也一直都是小桓氏骄傲的资本。
  
  然而却不料在容芜之后,崔氏的肚子突然争气起来,又一举得男,生下了茂哥儿!这让她的地位好似一落千丈,总觉得在太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如今她一直拿来当发泄靶子的容芜却好像突然开了窍,变得乖巧懂事起来,容芬若再被这丫头给比下去,这怎能不让她焦挫?
  
  “你们难得聚一聚,我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了!”小桓氏不愿在这里讨没趣,起身告辞道。
  
  “二嫂客气了,我们母女间还不是想什么时候见就见了?倒是二嫂不常过来,不巧茂哥儿又一直在哭,扰了二嫂清净!”
  
  “娘亲莫这么说,二婶娘最贤德了,就算还没有带过小弟弟的经历,但也定能够理解您的辛劳的!”
  
  听着容芜的无辜表情说出的话,崔氏险些没忍住就笑了出来,嘴角抽了抽强忍住了。
  
  这一句话可谓是直捅小桓氏的心窝窝,只见她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僵硬地吐出几个字来:“三弟妹你忙着,阿芬在书房认字已有了一会儿功夫,我去看看她…”
  
  “二嫂慢走。”崔氏有礼道。
  
  “二婶娘再见。”
  
  送走了小桓氏,屋里就轻松自在多了。
  
  容芜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靠近啼哭不止的茂哥儿道:“娘亲,我能抱抱弟弟吗?”
  
  “当然可以了。”崔氏眉目慈和,将襁褓婴儿递到她怀里,教她怎么去抱。
  
  说也奇怪,茂哥儿到了容芜怀里后没一会儿就停止了哭声,只余寥寥抽嗒。崔氏和冯妈妈不由称奇,直道他们有姐弟缘分。
  
  容芜笑了笑,扭头偷偷地冲床角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看那披头散发的女鬼瑟缩地往更角落里躲远了些。
  
  容芜自是知道容茂体质易招鬼,却不料想竟从这么小就开始了。生病体虚之时,身边又常有阴寒的鬼魂缠绕不休,对于婴儿来说会感到心中不宁,这也就是他一直哭闹且病难愈的根结所在了。
  
  “茂哥儿莫怕,有姐姐在。这一辈子,换姐姐来保护你吧…”
   正文 第三章 曾经是个大学渣   
  容芜又在这里逗弄了会儿弟弟,到了吃药时间便乖乖跟着冯妈妈回了自己的院落。晚膳前,冯妈妈见姑娘今日心情不错,特意问她:“姑娘想吃什么?奶娘去小厨房咱们自己做。”
  
  这可难住容芜了。
  
  上辈子,她哪有心情去关注什么东西好吃?山珍海味摆在她面前也是味同嚼蜡吧…
  
  拧眉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阿芜也不知,奶娘看着做吧…”
  
  “好啊,那姑娘坐着歇歇,一会儿就好了!”冯妈妈见容芜没有直接摇头拒绝已是松了口气,笑着道,“杏春,好好陪着姑娘。”
  
  “哎!妈妈放心吧!”冯妈妈出去后,杏春笑嘻嘻地蹲在床边,她今年也就十二岁大的年纪,正是活泼之时,“姑娘想听故事吗?奴婢念给您听。”
  
  容芜摇摇头,毕竟她的芯里不是四岁的幼儿了,对床头的那些故事并不感兴趣,想了想,出声问到:“二姐姐如今已去族学读书了吗?”
  
  “姑娘病了一场怎么迷糊了许多,二小姐已在族学读了一年了,就连三小姐今年也新入了族学呢!”
  
  容芜嗯了一声,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
  
  大周人人信奉神灵,注重礼学教度。高门世家在府中都会设置族学来为子女启蒙,往往男童五岁就要送进去读书,女童迟两年,七岁入学,男女分开授课,教授的科目自然也不同。
  
  昌毅侯府长房子嗣最丰,冢妇沈氏育有嫡出的两子子女,分别为十五岁的大少爷容慕、十二岁的二少爷容芥和十岁的大小姐容莹。寻常少年到了十二岁,只能进各地书院就读,而高门世家子弟到了年龄可以去考礼学监,通过考试者方可入学,一般十七岁结业,但这并非强制的,若提前修完所有科目且通过严格的结业考核的,可提前结业,这也是一种荣誉,激励着学子们努力读书。两位少爷如今正在礼学监读书,成绩名列前茅,是昌毅侯府的骄傲,尤其是大少爷容慕,若无意外明年便可结业。
  
  除却嫡出的,长房还有一位庶出的三小姐容菱,今年七岁了。因生母柳氏当年难产去了,自小养在沈氏身边,吃穿用度不曾克扣,整日跟着容莹,倒养出了嫡姑娘的气派,再加上嘴巴又甜,哄的太夫人对她也是另眼相待,在府上比二房的二小姐容芬和三房的四小姐容芜都要吃得开。
  
  如今三位小姐都进入了族学读书,大小姐容莹天资聪慧又沉稳用功,各项功课都是顶好的,深受先生们的赞许。二小姐容芬沉默腼腆,功课虽不出众,但勤奋守己,倒也无过。只有三小姐容菱让先生们有些头疼,她今年刚入族学,却不肯认真习字,布置的练字作业也总是完不成。
  
  为此先生们也向大老爷容肃提醒过,若三小姐一直这般任性,将来很有可能会考不上女学。但耐不住容菱嘴甜,几句话就将父亲哄的心软了,容肃本就觉得对她有亏欠,也不忍对她严词管束,沈氏对她向来放任,只要不是太出格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也不强求她的学业。
  
  容菱心以为这是嫡母疼爱自己,更是乐得自在,见有时连大姐姐也让着自己三分,性格养的越发娇纵。
  
  上辈子容菱在族学里的日子虽不好过,但熬到容芜入学后也算是解脱了。所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先生们直到教了容芜,才恍然发觉容菱是多么的懂事省心,他们是该知足的。
  
  容芜三天两头旷学不说,就算坐在学案前也是神游天外的模样,要不就是一脸惊恐地看着先生,好似他身后站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至于先生讲了什么,她可能根本就没听进去。
  
  若说容菱是不常交作业,那容芜就是根本没交过作业。
  
  磕磕绊绊地上了两年,识字先生自己也不晓得她认得了几个字,书法先生叹气看着那满纸的鬼画符,古琴先生一副对牛弹琴的模样,而算数、诗赋等其他先生则根本就没见过这位四小姐…
  
  容芜读了两年族学,之后不知为何就死活不肯再去了。
  
  与礼学监相对应的,女子到了十二岁可考入女学继续读书。在大周这等尚学的风气下,贵女们只有从女学结业,才能被世人尊重认可,得以嫁入高门获取好姻缘。若没能考入女学或十五岁时没有正常结业的,则会被扣上不通笔墨、粗俗无知的印签。
  
  当年容莹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考核,容芬也是顺利结业。容菱拖了两年,直到十七岁了才勉强获得结业文书。而容芜,连族学都没有读完,更别提女学为何物了。
  
  总归她的名声之大,已经完全遮住了人们对她有没有学问的这个关注点了。
  
  ***
  
  容芜坐在床上,一个人静静思索着。
  
  既决定了这辈子要向正常人一样度过,就再不能逃避去族学了,就连那传说中的女学,看样子她也是需去拼上一拼的。
  
  虽然离她七岁入学还有三年,但她如今仍对学堂里教授的那些东西打心眼里感到畏怕,觉得自己人笨,或许用功了也仍旧什么都学不会…
  
  “若能提前看一看就好了…”容芜喃喃低语道。上辈子她别的不行,字还是基本都已认识了的,若有机会先把课本拿过来自己先试着记一点,到时候应该就能听懂些了吧?
  
  “姑娘,您刚刚说了什么?”杏春竖起耳朵,嘟着嘴再次问到。
  
  容芜回过神来,愣了愣:“什么?”
  
  杏春见自家姑娘又在发呆了,轻叹口气道:“奴婢方才说,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下了族学,听说您精神好了些,正往这里来说要看看您呢!这会儿怕是快该到了吧…”
  
  “…姐姐们要来看我?”容芜呆住,迟疑地又问了遍。
  
  “是啊,小丫鬟刚刚跑来通报的。”杏春看起来很是高兴,“姑娘这几日一个人闷着,小姐们来了正好可以一起说说话!”
  
  容芜僵硬地点了两下头,心里砰砰砰地跳的很快,她有些紧张。
  
  从前,她与这三位姐姐说过的话,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自己病着的时候,她们也曾来看望过,但都被自己挡在门外了…
  
  今日她们专门来找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呢?第一句是要自己先打招呼好,还是等着她们先开口才符合礼数?
  
  容芜抬眼看了看杏春,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姑娘,您的头发有些乱了,奴婢为您重新梳一下吧?”杏春提议道,“这样待会儿看起来也更精神些!”
  
  是了,能精神些自然是好的了。
  
  容芜点点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杏春,把衣服也重新换一套罢。”
  
  “哎?…”杏春愣了一下,看到姑娘眼中的郑重,不由得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好的好的,奴婢这就去再拿一件…”
  
  “嗯,选一件穿上显得精神些的。”
  
  “是…”
  
  当容家三姐妹笑着来到门口,见到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衣服也是焕然一新的容芜正端坐在椅子上时,都愣在了原地,踌躇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走进去。
  
  容芜也不说话,几位姐妹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遥遥望着,一时气氛诡异。
  
  杏春尴尬地站在一边,偏头见自家姑娘指节紧张的攥的发白,只得悄悄俯在她的耳边小声提醒道:“姑娘,该请小姐们进来了。”
  
  “姐…姐姐们请进…”
  
  容芜说出这句话后,终于感觉能继续呼吸了,容家三姐妹也是回过神来,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莫名其妙。
  
  纷纷落座后,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大小姐容莹先开了口,扯出笑容对容芜道:“四妹妹今日气色不错,看样子病应是大好了,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了,谢大姐姐挂怀…”容芜认真地回答道,抬头见她们都一直盯着自己看,心里一阵窘迫,生怕是自己穿戴上哪里不和体面,嗫嚅道小声道,“杏春说,姐姐们来了,应打扮的精神些,可是有哪里不妥?…”
  
  容莹没有料到这位平日里怕人的妹妹,其实竟是如此在意姐姐们的看法的,心里倏地就软成一团。看着她蜡黄干瘦的小脸上闪烁着的大眼睛,放柔了声音安抚道:“阿芜今日比平时里都好看,姐姐们这是高兴呢!”
  
  容芜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好看,脸红红地低下了头,逗的容莹又捂嘴笑了起来。
  
  姐妹间说话的气氛一时很好。主要是容莹在说,容芬坐在一边当着背景,而容菱则表现的有些不耐烦,对容芜房中弥漫着的中药味也蹙眉不喜,左顾右盼的,时而还冲容莹递眼色让她带着她们起身离去。
  
  容莹无视了她的讯号,桌子下面的手伸去握了握她的胳膊以示安抚,面上依旧微笑着与容芜说话。
  
  容菱轻哼一声,不满地别过了头去。
  
  但不论如何,或许是因为容芜看向她的眼神中透出的依赖让她很受用,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这里没有先行离开。
  
  过了一会儿,冯妈妈端着晚膳进来布菜,没想到几位小姐也在,急忙上前行礼。
  
  上了一天的族学,容莹三人腹中早已觉得饿了,此时看着冯妈妈特意做的一桌精致菜肴不由眼馋。
  
  “四妹妹快用膳吧,姐姐们明日下学再来看你。”
  
  容芜又憋了个脸红,看了看杏春,又看了看冯妈妈,见她们都不曾开口挽留,心中更是着急。眼见三人已起身准备告辞,伸手就拽住了容莹的袖子,拉着不让她走。
   正文 第四章 发奋的容芜   
  “…四妹妹?”容莹讶然转身,不知谓何。
  
  “……”
  
  还是冯妈妈了解容芜,猜出了她的心意:“四姑娘可是想请几位姑娘留下来用膳?”
  
  容芜使劲地点着头,手上试探性地向回扯了扯,想让容莹坐回来。
  
  容莹噗嗤一笑,点了点她的脑袋:“小丫头,想留姐姐就自己开口啊,这般拽着别人哪里会知道?”
  
  容芜手下不松,抿着嘴仍不愿开口,直拿眼睛向冯妈妈求救。
  
  冯妈妈刚想再开口,被容莹摆了摆手制止了,她正色看着容芜,柔声鼓励道:“阿芜,自己想要什么,就自己说出来,总靠着别人是不行的。姐姐们又不是外人,无论你说什么都是可以的,来,告诉大姐姐,你想要什么?…”
  
  容芜憋了憋,抬眼看着容莹,终是开了口:“想要大姐姐…留下一起用膳…”
  
  说完迅速低下头去,拉着她袖口的手微微抖着,在快要松开之时,又被容莹握了起来。
  
  “阿芜只想要大姐姐留下来吗?那你二姐姐和三姐姐可是要回去啦…”
  
  “不…不是…”容芜急忙抬头看过去,结结巴巴道,“阿芜想要二姐姐…三姐姐一起留下来…”
  
  “这就对了…”容莹蹲下身来,捧着容芜的脸蛋笑着道,“小阿芜只要说出来,大姐姐就答应啦…”说着转头看向容芬和容菱。
  
  容芬迟疑一下,还是点点头,细声细气道:“那我也留下来罢,不过我娘亲那里…”
  
  容莹解释道:“下学过来时怕人多了打扰四妹妹休息,我便让下人们先各自回去了,还要劳烦杏春派人去我们院里说一声。”
  
  “是,大小姐放心。”
  
  容菱面上不耐,刚想拒绝,就见容莹脸上闪出一丝警告,到嘴边的话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哼哼道,“我也陪着大姐姐好了…”
  
  “如此,那我们就打扰了。”容莹笑眯眯地带着两人重新落座,开玩笑道,“一下子多了三张嘴,不知冯妈妈做的膳食够不够了?到时候四妹妹若没吃饱,可别向三婶娘告状道姐姐们抢了你的…”
  
  “不会,不会…”容芜怕她当真,急忙摆手保证自己不会这样做,想了想又补充道,“阿芜吃的少,奶娘做的这些够吃了…”
  
  容莹怜惜地看着她,只觉得她瘦瘦小小的就像一只易受惊的小兔子,应被人捧在手心里护着才对。
  
  怎么以前就忽视了这个妹妹了呢?
  
  阿芜年纪小,不爱说话,但她是做姐姐的,怎么能跟着一起疏远呢?
  
  容莹心里一阵愧疚,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多多照顾这个小妹妹。
  
  冯妈妈看着几位小姐妹坐在一起用膳,感动的眼泪盈眶,心道姑娘如今不仅接受了亲弟弟茂哥儿,对这几位姐姐也亲善了不少,终于可以像寻常的小姑娘一样有人一起玩、一起说话、将来一起上族学,再也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闷在屋子里了。
  
  “姑娘们先用着,奴婢这就再去做几个拿手菜!”冯妈妈擦了擦眼睛,笑着招呼道,“杏春你伺候着姑娘们,再派几个腿脚伶俐的丫鬟去通报各房夫人,就说今晚留在四姑娘这里用膳了。”
  
  “奴婢知晓了,妈妈您快去吧!”
  
  冯妈妈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这才去了小厨房。
  
  晚膳一共六菜一汤,外加一道餐后点心。冯妈妈手艺顶好,从前换着花样给容芜做,也不见着她多喜欢,今日难得有了机会露一手,更是毫不保留地把拿手的都做了出来。
  
  容莹几人吃的开心,没有大人拘束着也不愿遵循食不语的规矩,挑着族学中的趣事讲给容芜听。什么哪位先生迟到啦,哪位先生讲学时衣服上沾了东西啦,哪位又被容菱气的吹胡子瞪眼啦…
  
  “哎喂!大姐姐你又拿我说笑!”说到这里,容菱碗一放,气鼓鼓地不依道。
  
  容莹抿嘴偷笑,斜睨了她一眼:“谁叫你总不交作业,识字先生都去父亲那里告了好几状了,父亲可是让我好好盯着你呢!”
  
  “那些字,就算没有抄写我也都记住了!不信就让先生考我好了!”
  
  容莹见她仍旧沉不下心踏实去学,轻轻摇了摇头。
  
  容芜一直默默听着,不由回想到上辈子容莹劝她时的模样,那般殷殷叮嘱,可惜最终自己还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阿芜?”容莹扭头见她泪眼盈盈地看着自己,以为她是被吓到了,细声安慰道,“勿怕,其实族学里的先生人都是极好的,识字先生这般做也是对你三姐姐负责呢!等咱们阿芜长大了去了族学,一定要用功读书,先生们自然会好好教你的。”
  
  “嗯,阿芜这次一定会用功读书的。”
  
  容菱见她们说的认真,心里不屑,只觉得这么小就开始讨好大姐姐的行为虚伪的很,见容芜看向她,忍不住冲她瞪了一眼。
  
  容芜一噎,低头扒了两口饭。
  
  一桌佳肴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见三位姐姐吃的香甜,竟也跟着多下了半碗饭。冯妈妈在一旁看的高兴,暗暗记下姑娘多夹了哪道菜,今后好多做几次。
  
  眼看容莹几人快要停了箸,容芜顿了顿,还是试探性地开了口:“大姐姐,阿芜闲来无事,想先跟着冯妈妈识几个字,不知姐姐那里可有简单些的不用之书?”
  
  “有倒是有,我刚入族学时先生给的《百姓谱》正适用于启蒙。”容莹道,“不过时日久了,我需回去好好找一找放到了哪里。”
  
  “姐姐不急,有空的时候找一找就好了。”
  
  容菱瞥了她一眼,嘴里不屑道:“那书如此简单,还需要提前去学?等上了族学随便看看就会了!”
  
  “那是三姐姐聪慧。”容芜低头一笑,“阿芜愚钝,怕到时候还会跟不上,叫先生笑话。”
  
  “你这说的倒也是!”容菱得意地扬起头。
  
  “阿芜想早些识字是好的。”容莹有些看不惯,提议道:“既然三妹妹已经都学会了,想必留着那书也无用,不如明日给四妹妹带来好了?”
  
  “这…这恐怕不妥,我虽然都会了,但难保先生什么时候会抽问呢!”
  
  容莹淡淡移开目光:“既如此,四妹妹就稍等两日,容我回去找一找。”
  
  “我那里也有,就放在外面,不如我明日给四妹妹带来好了…”这时,一直沉默的容芬开口道,“那本书我去年就全部习完了,如今也用不到。”
  
  容芜抬眸,目露感激地望着她:“太好了,谢谢二姐姐。”
  
  “无碍。”容芬看着她毫无心机的眼神,心里轻叹。
  
  平日里母亲小桓氏没少在她面前提容芜的不是,让自己多向大姐姐学,一定要比过三房的女儿,但她更多时候却觉得与这个同样寡言的妹妹相处会更轻松些。无论如何,明日取书还需瞒过母亲,偷偷拿来才是。
  
  第二天下学后,容芬果然送来了自己的《百姓谱》,还有一本相配套的字帖。
  
  “多谢二姐姐了。”容芜珍视地接过来,她要从最基础的地方重新开始,一点点地充实自己,不再将所有注意力都投在躲避鬼魂中。
  
  “大婶娘今日有事让大姐姐下学早些回去,大姐姐让我转告妹妹,这书先让冯妈妈教着,她有空的时候也会过来亲自指导你的功课。”
  
  容莹虽只有十岁,但读书向来刻苦,小小年纪就练成了一手好字,由她来给容芜启蒙也不为过。
  
  “好的,也替我谢谢大姐姐。”
  
  容芬见她不似昨日那般局促无措,道谢时会咧嘴露出两个酒窝,看着很是讨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我也要早些回去了,识字不要累着,还是多休息养好身子要紧。”
  
  “嗯。”容芜抱着书本,送容芬出了院子,远远的还冲她挥着手,容芬走出很远后也回头笑了笑,摆摆手让她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容芜过的很安稳,让冯妈妈教她识字只是走个过场,更多时候她都一个人照着字帖认真临摹,字帖上有的地方还有容芬的笔记,提示的都是书法先生讲的要点。
  
  每隔几日,容莹还会亲自过来进行辅导,将她的学习方法教给容芜,这使得容芜学起来事半功倍,再加上上辈子的基础,进步之快令容莹都忍不住咋舌。
  
  很快的,三房的四姑娘容芜突然开始发奋,小小年纪便已识得一本《百姓谱》事迹传到了老侯爷和太夫人那里。某日容莹前去问安的时候,太夫人桓氏问起了此事,容莹笑着证实了容芜的确资质过人,让长辈们都难以置信,立马让人去将容芜传了来。
  
  容芜被杏春打扮一新,几个月养的脸色红润许多,整个人也变的精神了。
  
  来到院落后,见除了老侯爷和太夫人,长房、二房的伯婶、兄长姐姐们,还有自己的父母也都在,不由吓了一跳。
  
  “阿芜过来些。”老侯爷冲她招了招手,想唤到身边。
  
  容芜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小手被祖父粗砺的大手握住,拉着坐到了椅榻上。她瞥了眼榻里面,努力放松着自己僵硬的腰背,装作天真的模样憨憨笑了笑。
  
  “阿芜,听你大姐姐说,你已经识得了一本《百姓谱》?”老侯爷缓缓开口道。
  
  容芜抬眼,见容莹在下面冲她鼓励地眨眨眼,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小声道:“都是大姐姐教的好。”
  
  “哪里是我的功劳了?分明是阿芜聪明,好几次我还没讲到呢,妹妹就已经会了!”
  
  容芜赶紧补充道:“平日里还有冯妈妈教阿芜。”
  
  开玩笑,四岁的孩子不教就会了,还不得被当作怪物?
  
  这辈子,她是绝不肯再跟这种称呼沾上边的。
  
   正文 第五章 装病避姬晏   
  老侯爷听了容芜的话,满意地点点头。
  
  这么小就有了上进之心,且谦逊不骄满,是个好苗子。
  
  “为何想要开始识字了?”
  
  “阿芜听姐姐们聊到族学的事情心里羡慕的紧,平日在屋子里也没什么事做,便想着能不能先认认字…”容芜说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嗫嚅道,“或许…或许耽误了不少大姐姐的功课…”
  
  “阿芜莫要多想,这都是阿莹作为姐姐该做的,不过是教几个字罢了,能耽误多久?”沈氏开口道,模样慈和。
  
  “是啊四妹妹,教你的同时,我也巩固了自己曾经学到的东西,一举两得呢!”
  
  老侯爷赞许地点了点头:“阿莹能这般想是难得的,兄弟姐妹间就该互相帮扶、互相携持。”
  
  “是,父亲/祖父。”此言一出,三位老爷和少爷小姐们纷纷出列认真行礼,应了下来。
  
  见容芜受到了老侯爷的赏识,小桓氏心里嫉妒成了一团,低头瞪了眼站在她身后的女儿,直怪她太不争气,竟让三房那个呆傻孤僻的小丫头给抢了风头。
  
  这时,太夫人也开口道:“崔氏,阿芜既愿意学,你平日就多抽出些时间亲自教导她,别总让一个奴婢教着,当心启蒙启歪了。”
  
  “儿媳知晓了。”崔氏站出来福礼应道。她看向女儿的目光中满是愧疚,这些日子容芜来主院来的勤,人也活泼许多,会跟她撒撒娇了,她以为已经了解了女儿,却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女儿已进步到如此境地了。
  
  今日被叫来这里,她竟也如别人一般第一次发现自己女儿是如此优秀,心中不由酸涩不已,暗道以后一定好好将容芜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这边太夫人想再与容芜叮嘱几句,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她便受惊似的一躲,待反应过来后太夫人已是沉了脸色,不愉地转开了脸,不再理会她,反而叫来容莹和容菱到跟前说着话。
  
  容芜懊恼地垂下头,心道自己怎就没能沉住气呢…
  
  又被老侯爷考了几个字后,容芜被放了回去,在被崔氏拉着出门时,不由又扭头望向太夫人的方向。
  
  只见在她的身后,垂立着一名长发女鬼,方才容芜坐在那里时,女鬼的头发就直直搭在她的后背上,扫的脖颈直冒凉气。
  
  太夫人碰她的时候,她以为是女鬼将头放到了她的肩膀上,这才没忍住地躲开了。
  
  她记得这个女鬼。
  
  前不久茂哥儿生病时就是因为她缠在身边。容芜日日去,日日不动声色地赶她走,却没想到把她赶到了太夫人这里。
  
  如此想着,眼中泛出担忧,身子却渐渐被崔氏拉远,直到再也看她不见。
  
  这里她没办法每日都进来,只得希望那女鬼不会伤害到太夫人吧…
  
  “阿芜,三日后是你谢姨的生辰,邀请咱们过去小庆一下。”在路上,崔氏对容芜道。
  
  “…谢姨?”
  
  “怎么,不记得你谢姨了?”崔氏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就是靖宁侯府谢夫人啊,常来看你的,那你的姬哥哥还记得吗?”
  
  容芜脸色苍白,咬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用尽全力才继续支配着身子跟着娘亲往前走。
  
  靖宁侯府谢夫人…
  
  姬哥哥…
  
  如何能忘记啊…
  
  谢氏与她的娘亲崔氏是手帕交,姑娘时带来的交情,之后一人嫁与靖宁侯长子,一人嫁与昌毅侯三子,都是风光体面,嫁人后联系也甚密。当谢氏生下嫡长子姬晏后,曾与崔氏戏言道将来要让儿子娶了她家的女儿,而这一盼就是八年,直到姬晏八岁了才等来了容芜的出生,如今姬晏已是十二岁的翩翩少年郎了,容芜却还是个四岁的女童。
  
  当年的口头之言自是不能当真的,尤其是姬晏越长越出色,公子如玉、清冷如水,样貌学识都是闵京众公子中拔得头筹的,身处何地无疑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而容芜却越来越神智疯癫,连族学都没读完不说,年纪轻轻却已面容枯槁如老妇,看着着实让人生厌。
  
  无论怎么看,处于极端的这两个人,都是不般配的吧?
  
  然而那时的容芜,是没有这等觉悟的。
  
  她当姬晏是她昏暗世界中的那一抹明亮光束,是给她带来温暖与希望的太阳,人在黑暗中待的久了,如何肯再轻易离开光明?她就如那扑火的飞蛾般,执着的向他靠近…
  
  更何况他的身边总是那么干净,不见丝毫鬼魂的侵扰,让人只是单纯地站在一旁,心中也会感到放松与安宁。
  
  人人都说昌毅侯府四小姐疯掉了,是个怪物,然而她的所有疯狂,都只给了姬晏而已。
  
  “阿芜?你有在听娘亲说话吗?”
  
  “嗯…”
  
  “那就说好了,三日后的早上可莫要贪睡起迟了。”
  
  容芜没有吭声,心道此时先应下来,等到时候再装病留在家里好了。
  
  她如何还能面对那两个人?
  
  上辈子,谢氏之死虽非她之责,但也不能说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最终将她逼上敬天台的,姬晏却是“功不可没”。
  
  孰对孰错,已是说不清楚了。
  
  这一世,容芜只愿能离靖宁侯府远远的,离姬晏远远的,再不做那别人眼中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安稳地生活也就是了。
  
  心里有了计较,容芜也渐渐平静下来。告别崔氏后回到了自己的院落里,翻开字帖,专心练起字来。
  
  ***
  
  三日后,四姑娘又病倒了。
  
  崔氏一脸焦急地守在床边,拿绢布为她拭着汗,嘴里喃喃道:“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一夜间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容芜的睫毛动了动,心里默念着娘亲娘亲对不起…
  
  如今她脸色通红,浑身是汗,形态虚弱,也不枉昨夜爬起来套上许多厚衣服,窝进被窝把自己生生闷成了这样。
  
  “大夫呢?大夫来了吗?”
  
  “回夫人,杏春已经去请了,马上就能来了。”冯妈妈也是十分自责,若是她能多起两次夜及时发现姑娘的异样,也就不会发展成这样了。
  
  容芜一听有些急了,大夫来了她还不得露馅?连忙装作刚醒过来,挤着声音道:“娘亲,阿芜没事,您快去见谢姨吧,别误了时辰…”
  
  “傻丫头,你都病成这样了,娘怎么能丢下你自己去?还是等大夫来了看看怎么样吧…”
  
  “真的不用…不信您摸我的头,是不是一点都不烫?”容芜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脑门上,继续劝道,“这里有冯妈妈陪着呢,娘亲若见不得谢姨,反而让阿芜心里不安。”
  
  “阿芜,你怎么样了?”说着话,容莹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容芬和容菱,她们都是精心打扮过一番的,虽年纪尚小未施脂粉,但彩衣隽秀,显得灵动而俏美。
  
  看出容芜眼中的疑惑,崔氏解释道:“今日正巧族学放假,便想着趁此机会带着阿莹几个一起出去透透风,不过现如今应是不行了…”
  
  容莹倒不介意是否白准备一趟,担忧地伸手贴了贴容芜的小脸,舒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没有发热…四妹妹觉得哪里不舒服?”
  
  一旁的容菱就没这么淡定了,从进门起就沮丧个脸,看着容芜像是真的病倒了更是表现出不高兴,嘴里嘀咕道:“好巧不巧,非要这时候病,真是晦气…”
  
  容芜看了个明白,心里暗叹姬晏的吸引力之大,一听要去靖宁侯府,几个姐姐都是坐不住了。
  
  缠在姬晏身边的姑娘向来不少,上辈子若说他对谁另眼看过一些的,那便是容莹了。起码他与她说话时面上没有不耐,有时还会透出一丝欣赏之意。
  
  不像对着容芜,只要远远地一看见,立刻就会皱眉躲开。
  
  也不知在她被烧死之后,姬晏是否和容莹走到了一起?
  
  “娘亲,既然都跟姐姐们说好了的,就快启程吧,阿芜真的没事,你们都围在这里,不是让人家自责的嘛…”
  
  容芜拉着崔氏的胳膊晃了晃,直把她晃的没了脾气,毕竟几位姑娘都过来了,如今再说不去了,也不太好看,只得点了点头应下。
  
  “那好吧,冯妈妈照顾好阿芜,我们去去就回。”说着叹气地看了她一眼,心道本是带阿芜出去露脸的,谁知到了最后自己女儿却被留下了,又看了看打扮精致的几位姑娘,心里更不是滋味。
  
  “不如…我留下来陪着四妹妹吧?”容莹见容芜要被独自留下来,心里也有些愧疚,筹措为难道。
  
  “大姐姐不必如此,阿芜也有些困了,难不成大姐姐想要坐在这里看着阿芜睡觉的?”
  
  “你这丫头!…”容莹捏了捏她,又好气又好笑,“都病了还嘴上不老实。”
  
  “好了阿莹,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你们也回去收拾收拾,一刻钟后我们在门口马车见。”最后还是崔氏放了话,容莹便也不再多言。
  
  出门前,崔氏又回头看了看女儿,见她已阖上了眼,轻叹口气掩上了门。
  
  等室内重归于安静,容芜睁开了眼,眨巴眨地看着床顶,心里默默地为自己打气。
  
  做的好,阿芜!
  
  你能够坚定地拒绝去见姬晏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从此以后,他将彻底消失在你的世界中,再也不必为谁患得患失、自怨自艾了。
  
   正文 第六章 姬晏要来探病?!   
  崔氏一行刚过晌午就回了府,直奔容芜的院子。
  
  彼时容芜正光着脚丫跪俯在桌案上描着画。容芬最近开始新学了画画,有时会把自己练习的画稿拿来给容芜看,因为容芜那无论看到什么都会露出惊叹的表情,还有真挚的好似不相信她就是罪过的模样,让容芬十分的飘飘然。
  
  容芜也是真的觉得不错。上辈子她没学过这些,也不曾赏析过什么名人名画,容芬的这些画稿在她眼里已是觉得十分厉害的了,便让她留下了一些,无事时自己也比着画一画。
  
  容芬在这里自信心爆棚,自然不会拒绝。
  
  至于本是初学者的涂鸦之作,又被人拿去依葫芦画瓢地临摹,最终能成什么鬼样子也就无人在意了。
  
  听到外面传来声响,容芜慌张地盖住纸张,又藏起湿漉漉的毛笔,撒丫子地钻回了被窝。
  
  刚躺好,门就被推了开,崔氏与容莹等人走了进来。
  
  “娘亲,姐姐,你们回来啦?”容芜揉了揉眼,装作刚被惊醒的模样。
  
  “阿芜醒了,感觉怎么样?奶娘和杏春呢,怎么也没人伺候着?”崔氏急步来到床边,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发热,原本通红的脸色也恢复正常了,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用过午膳后,阿芜还想睡,就让她们退出去了。”
  
  “大夫看过了吗?怎么说的?”
  
  “嗯…大夫看了,说阿芜没什么事,药也不用怎么吃…”容芜眼神飘忽,斟酌地胡诌着。
  
  崔氏她们走后,大夫确实来了,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后,最终只得道是因容芜之前底子差,变天时或感到些不适。
  
  多么尴尬的诊断,她都不好意思对崔氏讲呢。
  
  崔氏见她表情迷茫,也暗怪自己心急了,阿芜年纪小,问她能问出些什么来?又叮嘱了几句,便打算先出去寻冯妈妈问个清楚。
  
  容芜一听自己算是蒙混过关了,笑容忍不住就溢了出来。
  
  却见崔氏起身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回头对她道:“对了阿芜,你谢姨听说你病了,还说过两日带着姬晏过府来看你呢!”
  
  容芜的笑立刻就僵在了脸上。
  
  崔氏又补上一刀:“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高兴?”
  
  容芜眼泪快要掉下来。
  
  “好了,你们姐妹们说说话吧。”崔氏满足地离开了,容家几个小姐姐又围了过来,话题也不肯换一换。
  
  “一年不见,公子晏看起来似乎更遥不可近了,声音也如清泉碰玉石,整个人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容菱捧着脸,一脸荡漾地回忆道。
  
  此时的姬晏虽年少,但名声已远,令世人不惜以公子敬称之。
  
  只有容芜,无论儿时还是长大后都厚着脸姬哥哥姬哥哥的叫他,如今想想真是替自己害臊。
  
  “四妹妹没去可惜了,谢夫人当众展示了公子晏为她所画的人像,典雅秀美,活灵活现的,比起先生所作也差不了多少…”看来去了一趟靖宁侯府,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话要吐出来,连一向沉静的容芬也开了口。
  
  她最近沉迷于画画,见到谁的画都要比较一番,并且也自动把容芜拉成一伙。
  
  “比二姐姐画的还好?”
  
  “啐——你这傻丫头,我的画岂能与公子晏相提并论?”
  
  容芜不以为然:“在我心中,二姐姐画的是最好的,若要选一人为我画人像,我定选二姐姐。”
  
  “这真是…说的好像人家公子晏会为你画一样…”容芬被她赞的神采奕奕,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囫囵道,“好啦好啦,以后也就我给你画了!”
  
  容芜弯眼笑起来。
  
  “前去靖宁侯府的姑娘们不少,但公子晏却只与大姐姐说了话呢!”容菱见容莹一直没说话,忍不住将话题扯过去,“怎么,大姐姐也不跟妹妹们说说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几人都向容莹看去,看的她红了脸,局促道:“哪…哪有说什么啦…不就是打个招呼么!”
  
  容莹身量纤细修长,稍一打扮倒像是十一二岁的少女,再加上稳重的气质,站在姬晏身边也不会让人小觑了去。
  
  “…哦?那怎么不见他对别人打招呼啊?”容菱眼中扫过嫉妒,噘嘴不满道。
  
  容莹被闹的没办法,只得道:“真的没说什么,就是二小姐姬洳明年也该入族学了,公子晏托我给她指点下有需注意的地方…”
  
  “他们府上的大小姐姬湄不是跟姐姐同岁么,怎么不让她去指点?”容芬不解道。
  
  “哼,一定是那姬湄学问不好,公子晏不放心把亲妹妹交给她呢!”
  
  靖宁侯府大少爷姬晏与二小姐姬洳乃长房谢氏所出,二房夫人杜氏育有二少爷姬显,比姬晏小一岁。此外二房还有庶出的大小姐姬湄和三小姐姬湘,分别为十岁和五岁。
  
  “三妹妹,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或许也就是客气一下而已…”
  
  “大姐姐你就别谦虚了!那姬湄到底有几斤几两,等你们一同入了女学不就知道了?”
  
  容芜也不插话,静静地靠在床上听着,心里想着两年后的容莹就该进入女学读书了,容芬和容菱倒还在族学,而自己呢?…自己还入不了族学…
  
  这般想着不由又觉得时间过得好慢,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响倒将容莹的注意力吸引了来,她看着容芜发呆的表情,忽然想起来笑道:“阿芜,公子晏还跟我问起你了呢!”
  
  “…啊?”容芜莫名地扭头,脑子都没反应过来。
  
  “他问你怎么没来,我说你病了。”
  
  “姐姐,你病了?”容芜皱眉,伸出手贴了贴她的额头,“不烧啊…”
  
  “哎呀…”容莹拍掉她的手,好笑道,“你还以为姐姐诓你呢不成?”
  
  “姐姐可不就是在诓我呐…”容芜说罢还看了看容芬和容菱,她二人也是一副赞同的神情。
  
  容莹说不过,只得有些羞恼地别过脸去:“真是的,让我讲了还不信,不与你们说了!”
  
  就在这时,冯妈妈端着一碗药敲门进来,轻声道:“四姑娘,该喝药了。”
  
  容芜看着黑乎乎的药汤,认命地接了过来。
  
  自己装的病,憋着也要喝完!
  
  冯妈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又替她净了嘴,提议道:“大夫说了姑娘饮食要清淡,晚上咱们就熬点粥,用些小菜吧?”
  
  “嗯。”容芜自觉吃什么都差不多,没什么意见。
  
  “小姐们可要留下用膳?”
  
  “不了,回府后还没见过母亲,我得回去了。”容莹笑着起身,容菱在她身后起来,“四妹妹好些休息吧,明日再来看你。”
  
  “大姐姐、三姐姐慢走。”容芜说着要下地去送,被容莹制止了,便把腿搭在床边,挥手送她们出了门。
  
  “明日画作先生的作业还没有完成,我也得回去了。”容芬跟着告别道,出门前被容芜拉住,凑到耳边低语让她再带些画稿来,容芬捂嘴笑着点了点头,这像是成了两人的小秘密,你来我往的乐此不彼。
  
  为了不让谢夫人以探病为由过来,容芜很快就活蹦乱跳起来,直叫崔氏心里高兴的紧,赏了那大夫不少银两。
  
  临走前,大夫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在容芜期盼的注视下对崔氏叮嘱道:“四姑娘气弱,需静养一段时间,这期间还是尽量少见外人。”
  
  “是是,我们会注意的。”崔氏不疑有他,连忙应了下来。
  
  容芜站在崔氏背后,笑眯眯地冲着他作了一揖。
  
  大夫吹了吹胡须,转身摇着头离开了侯府。
  
  自此,崔氏再也没有提过靖宁侯府来探望之事。容芜每日在院中逍遥快活,在冯妈妈变着花样的投喂下,气色好了许多,人也胖了一些,不再如之前那般干瘦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崔氏也一同限制了几位姐姐的探视,由每日下学都来坐坐,改为每三日一聚。这样一来,几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基本到最后都留在了容芜这里用晚膳。
  
  日子这般悠闲地过去了一个多月,直到主院传来了不好的消息道,太夫人病重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的这般厉害?
  
  容芜蹙眉,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那立于床上的长发女鬼。
   正文 第七章 自请入寺   大爷容肃再次请来了朝恩寺的惠济大师来府中颂经,距离上一次为容芜而来,只有几个月的功夫。
  
  几房的长辈小辈都在主院聚齐了,沐浴焚香后恭敬地跪在香案前。
  
  惠济大师身披袈裟,闭眸盘坐于佛垫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声音透着慈悲,澄净通澈。
  
  容芜随着众人跪在下面聆听经文,眼睛却忍不住往身后门口处看。
  
  “阿芜,坐好了。”身边的容莹见她扭动频繁,不由轻声提点道。
  
  前面的崔氏听到动静,转过头来警告似的瞪了她一眼,容芜立马笔直地跪好,眼正鼻息静,一副认真的模样。
  
  待她转回去后,却又忍不住向后看去。
  
  容莹怕她动作太大被大人看到,急着又伸手扯扯她,皱眉摇了摇头。几番来回,容芜歉意的咧咧嘴,终是安分了下来。
  
  太夫人这一病的蹊跷。事先只是有些睡的不安稳,并无其他病状,忽然前日就昏迷了过去。宫中太医前来诊治不出原因为何,吃了药也不管用,这才又请了朝恩寺的高僧来试试,毕竟前不久容芜就是这么醒来的。
  
  至于这病因,容芜已基本确信就是那女鬼造成的了。
  
  惠济大师布满房间的颂经之声,已成功将那女鬼赶了出去,此时她正趴在门槛处,张着手臂使劲往里面够去。见容芜回头来,女鬼双眸腥红,直勾勾地盯住她,两行血就这么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一小和尚端着个铜盆从她身上跨过,她伸手想拽着小和尚的裤脚一同进去,却又被佛光给挡了回来。或许是怨念太重,小和尚似感应到了踉跄一下,站稳后急忙默念三遍阿弥陀佛,再次肃穆地走到师父身边,将铜盆轻轻放到他前面。
  
  惠济大师睁开眼,将手中的佛珠在铜盆的水中沾了沾,又在太夫人的额头上滚动一圈,容芜顿时听得门外传来撕心裂肺般地尖叫。
  
  那声音过于惨厉,让容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立马吓的浑身一激灵,慌张的扭了回来。
  
  “阿芜?”容莹有些担忧地看向她。
  
  “…无、无事。”容芜深吸两口气才平复下来,脑海中仍是方才看到的女鬼模样。
  
  不知惠济大师做了什么,那女鬼像是被抽走了血肉一般,扒在地上形如枯骨,脸上颧骨高突,一双眼睛更是深深陷了进去,好似两个红色的空洞。只剩骨架的胳膊依旧执着的往屋里伸着,指尖扣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道长痕。
  
  痛过之后,她的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阴森森的十分骇人。
  
  容芜紧紧闭上眼睛,双掌合十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佛珠在额头滚动数十下后,太夫人的脸色竟红润不少,虽还未醒,但也比方才的弥留之相好了太多。
  
  在颂经结束后,老侯爷和几位爷都围了过去,大爷容肃拉起太夫人的手轻唤道:“母亲?母亲可能听到儿子说话?”
  
  老侯爷对惠济大师深深行了一礼:“多谢惠济师父,不知夫人得的是何病?”
  
  “阿弥陀佛。侯夫人是病非病,解铃还须系铃人。”
  
  几人面面相觑,均不得要领,三爷容隽再次恭身求问道:“大师此言何意?还望深解!”
  
  “世间万物皆有因缘,强拆不得。侯夫人本无此劫,但不知因何替别人挡了一番,也是天意。”惠济大师阿弥陀佛道,直听的容芜浑身直冒冷汗。
  
  替别人挡了一劫,可不就是替茂哥儿受了灾吗?
  
  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竟是她将那女鬼赶了过来,是她无意间改了茂哥儿和太夫人的运数!
  
  看着病榻上不醒的老人,容芜心中愧疚纵生。
  
  “敢问大师,我母亲的病如何才能好起来?”大爷容肃道。
  
  “运数既已变,不可强求,只能侧解。”这回惠济大师没再难为众人,直接继续道,“侯夫人身子不便离开,当选一位至亲之人,代她入住朝恩寺,日日焚香诵经,抄文斋祭,或可渡去负累。”
  
  “…至亲之人?”
  
  “我去!我去!”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容芜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急急道,“我愿替祖母前去朝恩寺!”
  
  “阿芜!你出来捣什么乱?快回去!”见女儿冒失地跑出来,三爷容隽先是吓了一跳,接着轻斥道。
  
  容芜没有理会父亲,而是正了正身子跪在老侯爷和惠济大师面前,面容肃穆道:“祖父、大师,容芜乃祖母至亲之人,愿替她老人家焚香诵经、抄文斋祭,换得祖母早日康复。”
  
  “阿芜,你可是认真的?”老侯爷没想到这个小孙女会第一个站出来,迟疑的问道。
  
  “阿芜自然是认真的。”
  
  “父亲!阿芜年纪还小,身子又不好,怕是会耽误母亲的病情…”崔氏见状也上前几步,跪下道,“更何况她还没上过族学,字都不识几个,如何抄写经文?儿媳愿替母亲入住寺庙,虔心拜佛,为母亲祈福。”
  
  “阿弥陀佛,三夫人并非侯夫人的至亲之人。”
  
  “那依大师所言,本侯的小孙女可行?”老侯爷眉峰一挑,察觉出了话中之意。
  
  惠济大师看向容芜,唇边竟微微浮出一丝笑意,淡淡道:“四小姐乃朝恩寺之有缘人,若她愿去,必是最佳人选。”
  
  容芜闻言若有所思地抬眸与他对视,看到他眼中似有深意,更是心中高悬不定。
  
  众人以为那句朝恩寺的有缘人,指得是上次昏迷也是因惠济大师而醒来,故为有缘。而容芜听的,却好似带有另一种意思。
  
  上辈子,她曾在朝恩寺中一住便是两年,与诸位师父朝夕相处,自然是难得的缘分。
  
  从十三岁到十五岁,她都是以佛为伴,日日吃斋度过的。
  
  太夫人病了,可有至亲之人代她入寺,而那时的容芜只有靠自己进去。本是豆蔻年华,容芜却已有了异于常人的表现,府中担心她是被邪物侵体,扰了心智,故而听从惠济大师的话,让他将容芜带走了。
  
  不得不说,在寺庙里的那两年,是她一生中最安稳惬意的日子。鬼魂不敢靠近这里,只要她不出去,便不必担心被纠缠恐吓,对于惠济等诸位师父,容芜更是打心眼里感激的。
  
  如此回想着,不由对着面前的惠济大师笑了一笑。
  
  不论是想要弥补自己对太夫人造成的伤害之过,还是真的愿意重新住到寺庙里,她都是不后悔今日站了出来,做出这个请求。
  
  “阿芜已熟背《百姓谱》,平日里也有照着字帖练字,就算仍旧难登大雅,但阿芜必会认真去抄写经文,心诚则灵,想必佛祖是会体谅的。”容芜再次叩首道,“请祖父成全。”
  
  老侯爷颇为感慨地看着地上瘦瘦小小的孙女,亲自弯腰将她扶了起来,摸了摸发顶道:“阿芜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这番心意,你的祖母一定会感知到的。”说完又看向了三爷容隽和崔氏,叹口气道,“你们也看到了,阿芜第一个请愿的,态度如此坚决,且惠济大师也道她是最佳的有缘之人,不知你们可答应让阿芜前去朝恩寺?”
  
  被这般问着,崔氏实在忍不住地低头抽泣起来,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三爷本想道自己作为亲儿子,代母入寺无可厚非。但事已至此,若他再这般开口,就有了亲女弃母的嫌疑,明明大师已定了有缘人,再反对就是不孝了。
  
  筹措片刻,三爷容隽只得咬牙上前恭身道:“能替母亲入寺祈福,是阿芜的福泽。既大师已选定她为有缘人,小女自当责无旁贷!只愿…只愿在入寺后,大师能对她多加照拂一二,她毕竟年纪小,前不久又生了大病…”
  
  惠济大师阿弥陀佛回礼道:“三爷勿虑,四小姐既是朝恩寺之有缘人,朝恩寺定会护她周全。”
  
  “那便…拜托师父了…”
  
  “大师!四妹妹毕竟年纪小,这般离开三叔三婶也着实让人担忧,容慕身为长孙,不知可否代替祖母入寺?”这时,大少爷容慕出列跪下道。
  
  “大哥即将礼学监结业,不便离开,容芥愿替祖母入寺!”二少爷也跪在了旁边,叩首道。
  
  容莹站起身,将容芜拉到了自己身后,笑着柔声道:“哥哥们学业为重,妹妹们年纪又小,没有比阿莹更合适的了!大师,请准容莹入寺。”
  
  容芬有些胆怯,但见连阿芜都那般勇敢,正准备着也站出去,却被小桓氏眼尖地拽了回来,紧紧拉住瞪了她一眼。容芬心有不甘,但在母亲的目光下,还是坐了下来,没再进一步动作。
  
  容菱见要去寺庙里吃苦,早就恨不得躲到角落里了,心里还暗暗开脱道,自己是庶出的女儿,选那至亲之人怎么样也轮不到她头上吧?然而她却忘了,平日里太夫人对她的宠爱,又何时将她当庶孙女来看待了?
  
  孩子们的这番争抢,让老侯爷和几位爷看的是欣慰万千,老侯爷目光扫过面前的孙儿孙女们,最终将目光定在惠济大师身上。
  
  “大师,您看究竟选谁入寺为好?”
  
  “大师,还是选阿芜吧!”容芜见突然冒出来这么多跟她抢的人来,心里早就急的不行,生怕惠济大师变卦,“大哥和二哥学业紧,姐姐们也都上着族学,只有阿芜整日里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能替祖母做些事是求之不得的!再说了,前些日子阿芜昏迷之时,梦到了一位白头发的神仙点了点阿芜的头道,都是因为祖母请来了惠济大师颂经,才把阿芜给唤了回来,是祖母救了阿芜这一命!如今祖母有难,阿芜如何能不替她老人家分忧?大师,请一定要选阿芜去呀!”
  
  大周尚神灵,容芜的这番话已是打动了大部分人。既然她有得梦中仙人的指引,一时别人也不好再去阻碍。
  
  “阿弥陀佛。还请侯爷准许,让四姑娘容芜随贫僧入寺。”
  
  惠济大师最后的这一声首肯,总算让容芜松了一口气。
  
  随着众人退出房间时,她在门头再次与那虚弱的女鬼视线相遇。
  
  腥红的双洞中透着狠厉,容芜却不惧地瞪了回去。
  
  你一再伤害我身边亲人,这一次,就看我们谁能渡过谁吧!
  
   正文 第八章 贵客在东我入西   杏春愁苦着脸跟在小姐身后,看她脚步越来越快,几乎都要超过前面的三爷和夫人,在到了院门口时,更是恨不得一步就赶紧冲进去。
  
  “阿芜!”崔氏沉声唤住了她,停在了原地。
  
  “…娘?”
  
  看着女儿怯生生地转回头来,崔氏一肚子火气又发不出来了,推了推身旁的夫君,让他出面去说。
  
  三爷轻咳了两声,走到容芜跟前,温声道:“阿芜啊,爹娘知道你是担心祖母的病情,但今日为何要突然出这个头?你可知那朝恩寺是什么地方?”
  
  容芜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咬着嘴角吐出道:“阿芜的确做了那个梦,祖母…祖母对阿芜有恩,不可不报。”
  
  “唉,可是让你一个人住到寺里面,我和你娘亲如何能放心?”
  
  “哇——”谁知容芜一跳脚,突然放声哭了出来,张开小胳膊扑进三爷的怀中,嚷嚷道,“爹爹抱抱阿芜,爹爹快把阿芜抱起来…”
  
  “好好好,爹爹抱抱,爹爹抱抱!”这一反应将三爷吓了个不行,急忙把她抱了起来,拍着背安抚道,“阿芜不哭,不哭了啊…是爹爹错了,阿芜是好孩子,爹爹不该指责阿芜的…”
  
  崔氏也围了过来,把容芜从三爷身上抢过,抱在自己怀里接着哄道:“没事了没事了…娘亲在呢,今晚阿芜就跟着娘睡吧?”
  
  容芜又把两条腿往上提了提,整个人以胎儿的姿势缩进了崔氏的胸前,小脸埋进她的颈窝,抽嗒着摇了摇头。
  
  那女鬼跟在她身后爬了一路,刚刚趁她讲话的功夫已经拽到了她的脚踝,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实在是忍耐不住…
  
  抹了把泪水,嘤嘤嘤这实在是太吓人了啊!!
  
  此时女鬼又一边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伸手去够她的脚,她虽怕的紧,却也不能再将女鬼带回弟弟身旁。
  
  “阿芜…”崔氏以为容芜是在闹小脾气,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将她先抱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看见了床,容芜从她身上下来三两下就钻进被窝,抖着声音道:“娘亲、爹爹,阿芜有些困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崔氏还皱着眉想说些什么,却被三爷给拉住了,对她摇了摇头,转身答应道:“爹爹知道了,那阿芜先好好休息,有事记得去隔壁找我们。”
  
  “嗯…”
  
  “…可是!”崔氏挣了挣,没能挣脱束缚,被三爷给硬拽了出去。
  
  房门关上后,容芜立马蒙上了被子,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姑娘这是怎么了?三爷和夫人也是担心您,您不要往心里去…”冯妈妈见容芜情绪激动,不知怎么劝说才好,把着手在床边徘徊。
  
  “奶娘!奶娘上次我病时惠济大师留下的符牌在哪里?快取来给我!”
  
  “哎?就放在姑娘床头的木盒里面…”
  
  容芜裹着被子挪动到床头,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摸到盒子,打开从里面找出了那桃木制的符牌,然后在冯妈妈的失声惊叫中把它狠狠地砸在了床下。
  
  “姑娘?!”
  
  好了…如此便好了…
  
  汗津津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容芜喘着粗气,看着下面那女鬼的左臂被符牌死死压在了地上挣脱不得,身子终于软瘫了下来。
  
  “奶娘捡不得!就…就先放在那里别动…”见冯妈妈要弯腰去捡符牌,容芜连忙阻止道。
  
  “…姑娘,奶娘去给你煮一碗安神汤可好?让杏春先进来伺候。”
  
  “去吧…不必叫杏春进来了,就让她在外面侯着,我想睡一会儿。”容芜神色淡淡吩咐道。
  
  不知为何,如今看着姑娘仍是幼女之身,却有时总觉得她好似已看尽百态、身历沧桑,眼中有些说不出的疲倦,让人不走自觉地就遵循了她的话。
  
  “是…”冯妈妈上前为她掖好被子,轻脚地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容芜平静了好久,才缓缓睁开眼睛,向床下看去。
  
  那女鬼匍匐在地上,以古怪的姿势仰起头来,与她对视。
  
  半晌,容芜嘴唇动了动,干涩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
  
  她看着女鬼道:“…你想要如何?”
  
  ***
  
  到了容芜随惠济大师前往朝恩寺那日,崔氏搂着她一边哭一边叮嘱道:“到了那边不要乱跑,要听冯妈妈的话,哪里缺什么少什么了就派人回来说一声…”
  
  容芜一一应下。
  
  之前三爷劝慰许久的阿芜在寺庙中更安静、更利于养身子的说辞,在这最后一刻都不管了用,崔氏恨不得扭头就把自己女儿给抱回去,那寺里谁爱去谁去!
  
  茂哥儿似是感到了姐姐要离开,也哭个不停。
  
  容芜将他小心翼翼地抱紧怀里,见他脸色红润健康,哭声也响亮有力,不由开心的弯了弯唇,对崔氏道:“娘亲,惠济师父赠的桃木符记得给弟弟带上。”
  
  前两日,她特地去向惠济大师求了与符牌用途一样的桃木符,这东西虽不能赶走鬼魂,但希望她不在的时候,可以不让别的鬼魂靠茂哥儿太近。
  
  “一直戴在脖子上呢。”崔氏抿了抿眼泪,扒开茂哥儿的衣领,露出里面小巧的桃木符。
  
  容芜安心地点点头,告别了其余人,上了马车。
  
  “阿芜!早些回来…”容莹冲她用力挥着手,容芜掀开车帘,也冲她们挥了挥手。
  
  六个月。
  
  下次回来,就是六个月后了。
  
  容芜扒在车窗处向后望着,看着家人们的身影越来寻找,最终在街角化为黑点,心里也酸酸的不是滋味。
  
  这便是不舍吧?
  
  活了两辈子,她也尝到了这种分别时的不舍与牵挂。原来心里装进了别人,也被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是如此美妙,让她甘之如饴。
  
  马车出了闵京城,一路向南穿过郊域,在凫山下停下。
  
  容芜被杏春扶下了车,惠济大师阿弥陀佛道:“车路到此为止了,四姑娘请随贫僧从这里上山。”
  
  “好。”
  
  有两位侯在山下的小师父从冯妈妈和杏春那里接过行李,几人一同走路上山。
  
  惠济大师走在最前面,步态平稳却前后均匀,路上并没有停歇。
  
  容芜则安静地跟在后面,没有叫苦叫累。
  
  几次冯妈妈都担忧地小声问到:“姑娘可乏了?奶娘抱着走吧?”
  
  都被容芜摇摇头拒绝了。
  
  一口气爬到了山腰处,终于看到了朝恩寺的大门。
  
  容芜轻轻喘着气,默默抬眼环顾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青苔石阶,曲径通幽,一如前世的模样。
  
  然而两次入住的心境截然不同,竟觉得景色又美了三分,空气也更好闻了些。
  
  “阿弥陀佛。”惠济大师合掌温声道,“东厢将有贵客入住,四姑娘请往西厢而行。”
   正文 第九章 初八夜,投胎夜   不知是否真的有缘分在,容芜所住的西厢厢房,与上一世是同一处。
  
  此时她坐在简陋的木床上,看着冯妈妈带着杏春忙里忙外地整理东西,心情感到格外的放松,伸了个懒腰,倒头就歪在了床上。
  
  “姑娘!床还没收拾呢!”冯妈妈急忙唤道。
  
  容芜也不起身,只是往床头滚了滚,腾出下面的地方来。
  
  冯妈妈朝她的小屁股拍了拍,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只得取来从府中带来的床褥铺上。这边整理好,她很自觉地又滚到了另一边,给冯妈妈让位置。
  
  如此折腾着,容芜还是睡着了,一直到了晚膳时间被杏春唤醒。
  
  意犹未尽地下了床,外衣睡的皱皱的也不在意,随便洗了把脸就来到外屋。
  
  容芜只觉得在有意识地强迫自己多吃多睡后,渐渐的也养成了习惯,规矩的作息使得身体强健了许多,这一良性循环让她整个人看起来越来越精神。
  
  寺里用的是素食,但好在食材大多都是自己种的,十分新鲜,在冯妈妈一双巧手下也是色香味俱全。
  
  看容芜一个人坐着吃的香甜,自来了就没有一句抱怨,乖巧惹人怜,杏春忍不住背过去擦了把眼泪:“姑娘可还习惯?若哪里觉得不好的,奴婢这就写信回府里,让夫人给您送来。”
  
  “我觉得很好啊。”容芜塞了口米进嘴里,满足地点点头,抬眸道,“杏春可觉得哪里不便?”
  
  “奴婢皮糙肉厚的…哪里在乎这个?就是怕姑娘…”
  
  “我们来这里是为祖母祈福增寿的,岂能嫌东嫌西?小心佛祖听到了怪罪…”容芜放下箸,认真道,“这里其实很好的,你们住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杏春忍俊不禁:“瞧姑娘的模样,倒像是来过一样!”
  
  容芜笑了笑,一边一个将冯妈妈和杏春都拉着坐了下来:“如今这里就我们三个,就别顾忌那么多规矩了,你们也坐下来一起用吧。”
  
  “这可使不得!奴婢…”
  
  “从前跟姐姐们一同用膳时,总觉得胃口更好些,现在她们远在府中,奶娘和杏春还不愿陪着阿芜吗?”
  
  看着她有些委屈的模样,又想到小小年纪家人却都不在身旁,冯妈妈和杏春心里早就酸成一团,哪里还忍拒绝她?
  
  “既然这样,那奴婢们就逾矩了…”冯妈妈在容芜对面坐了下来,杏春也在一旁坐下,拿起公筷为她添菜。
  
  在朝恩寺的第一顿饭就这么热热闹闹地用过了。
  
  饭后,几人在院中纳凉,有小师父前来传话,请容芜明日卯时到念佛堂参加早课。
  
  容芜不敢迟到,便也不再闲聊,洗漱了下早早躺到了床上。
  
  因下午睡的踏实,翻来覆去许久还不见睡意。轻手轻脚爬下床,将符牌从包裹里摸了出来,重新钻回进被窝。
  
  手指抚摸过符牌的纹路,容芜面上现出一丝凝重,发了会儿呆,将符牌放在枕边重新躺了下去。
  
  第二日寅时末,冯妈妈便心疼地把容芜叫了起来,容芜并没有赖床,乖乖起来穿衣用了早膳,被冯妈妈牵着手往念佛堂走去。
  
  她来的还算早,偌大的殿堂只有寥寥几位僧人,住持和惠济大师都没有到。
  
  冯妈妈和杏春不得参加,容芜冲她们挥挥手,独自走了进去,寻了个角落的软垫坐好。
  
  身边僧人越来越多,很快大殿中便已坐满,他们见了容芜也是目不斜视,并没有任何诧异之色。
  
  卯时到,住持和惠济大师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在佛像前坐下。
  
  木鱼声响,礼佛开始。
  
  容芜虽没有人教,但上辈子在朝恩寺的两年也需每日参加早课,对于这些流程自是十分清楚,便随着僧人们一同闭目聆听住持的木鱼声。
  
  礼佛毕,众人开始念《大佛顶首楞严神咒》。这部经文很长,共四百二十七句,二千六百二十字,是佛陀诵出以救其弟子阿难受惑于魔女的,念此咒将保护自己不受诱惑。
  
  念完后容芜起身跟在僧人队伍的最后开始绕佛,嘴里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第一堂功课进行了一个时辰,很快第二堂功课又开始了。
  
  众人继续坐在垫上念《三扳皈依》、《大悲咒》、“十小咒”、《般若菠萝蜜多经》等,目的是将所修功德施向众生,并祈愿寺院安静无事。
  
  早课一直进行到巳时初方才结束,就算容芜有了心里准备,这长时间的跪坐还是让小小身板有些吃不消。直等到众僧人都离去后,她才缓慢地站起身来,僵硬地揉着自己的膝盖。
  
  一瘸一拐地刚出殿门,冯妈妈和杏春便迎了上来,冯妈妈想把她抱起来,被容芜阻止了。
  
  “奶娘,这是在寺庙,抱着多让人笑话…”
  
  “姑娘娇弱,在里面这么久那腿如何受得了?反正咱们也不是这寺庙的出家人,要不奶娘去找找惠济师父,让他免了姑娘的早课罢!”
  
  “奶娘不可!”容芜连忙拉住她,蹙眉道,“我们既来到这里,就要遵守人家的规矩,惠济师父这般安排,定有他的道理,过几日习惯就好了。”
  
  “可是…”冯妈妈还想说着什么,被身后追来的小师父所打断。
  
  “阿弥陀佛。施主,这是惠济师叔交给您的经卷,以后每日下了早课,您便在院中抄写佛经便可,这些抄完了,师叔还有别的交给您。”
  
  容芜双手接了过来,回礼道:“多谢小师父。敢问惠济师父可有说了抄写这些经卷的时限?”
  
  “不曾。师叔道全凭施主自行安排,只需这些完成后去换新的便是。”
  
  “如此,容芜明白了。”
  
  “阿弥陀佛。”
  
  杏春接过经卷,不禁咋舌道:“好多啊…这得抄多久?”
  
  容芜倒是没太在意,笑着道:“惠济师父不是说了么,没有规定时间,我尽力就好了。”
  
  “唉…”杏春撇撇嘴,跟在容芜身后回了西厢。
  
  ***
  
  如此过了三天。
  
  容芜每日早晨去参加早课,下午便在院子中抄写经文,不认识的地方就去问冯妈妈,再难的,就拿去请教一下寺庙中的小师父们。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但面对着这么个笑容甜甜又用功好问的小女娃也是打心眼里喜爱,谁见了都愿和她说上两句话,负责后勤采买的净海师父也常常给冯妈妈送来些新鲜的瓜果,让容芜打打牙祭。
  
  用过晚膳天还未黑时,容芜习惯一个人到后院的小佛堂里,面对佛祖念念白日抄写的经文,既颂了佛,也可以当做复习学过的字了,一举两得。
  
  寺庙寂静安全,冯妈妈也放心让容芜自己走动,而且鬼魂不敢进入,再也不必担惊受怕。这里的日子对于容芜来说,简直是再滋润不过了。
  
  这日晚间正是初八夜,大周民间素传的投胎夜。
  
  容芜用过晚膳,如往常那般独自一人抱着经文出了西厢,但她却没有去佛堂,而是避开其他人悄悄从后院出了寺。
  
  天气并未转冷,但有风刮过却觉得冷飕飕的。
  
  投胎夜,路上自然会有赶路的鬼。容芜捂着符牌,战战兢兢地走在山路上,目不斜视,突然被什么在后面推了一踉跄…
  
  “让让…让让…小爷快赶不上了…”
  
  容芜噌地缩到一边,低下头去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咦?有趣,竟然是个人…”一个十六七年纪的少年又从前面飘了回来,转到容芜身侧,见她目光依旧看向前方,表情正经,但那微抖的双手还是出卖了自己。
  
  “哇!——”少年忽然倾身冲她做了个鬼脸,吓的容芜尖叫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胆小鬼!小爷的鬼脸都能吓成这样!”
  
  容芜拖着哭腔指着他道:“你这张脸本身就是鬼脸了,还要变的更恐怖!底线呢?做鬼的底线呢?!”
  
  “咳咳…”少年摸摸鼻子,带些歉意,“做鬼不太久,一时忘了!小丫头别太往心里去,看看小爷如今的英俊模样,把方才的鬼样子都忘掉忘掉!”
  
  容芜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想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不愿多做理会,身子却渐渐僵在了原地。
  
  少年也发现了异样,靠近容芜喃喃道:“不妙啊小丫头,你这一嗓子,把附近的鬼都吸引来了…”
  
  容芜觉得遇见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握紧了手中的符牌,咬着嘴唇一副准备大战一场的模样。
  
  “哎,小丫头,你这木牌子可是什么宝贝?可是话本子中道士捉鬼用的?”那少年一点也没有身为鬼的自觉性,好奇的发问道。
  
  “对!专门抓你这种讨厌鬼的!”容芜冲他呲牙,拿起符牌就要抽过去。
  
  “仙童饶命仙童饶命!小爷…哦不,本讨厌鬼不敢了!”少年嬉皮笑脸地躲开,好心提点道,“不知仙童打算如何处置这其他的鬼啊?可有需要我这讨厌鬼帮忙的地方?”
  
  “有!你去把他们都引开!”
  
  “那你呢?”
  
  容芜咽了口吐沫:“我好找机会跑啊…”
  
  “……”
  
  见四周鬼魂渐渐聚来,容芜看准一个突破口就准备冲出去,想着一口气跑回寺庙里。
  
  就在这时,符牌动了动,一女鬼的身影从里面浮现了出来,长发至脚,仅余皮包骨架,神情凄厉骇人…
  
  也骇鬼。
  
  少年跳着躲到容芜身后,正色道:“小丫头,原来你这木头里收着着这等厉鬼?多有得罪,勿见怪、千万勿见怪…”
  
  女鬼腥红的双眸直勾勾地环顾了四周,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竟将其他鬼魂震的一步步后退,虽有不甘,却也不敢上前,对峙了片刻后纷纷转身离去。
  
  女鬼将视线移到少年身上,吓的少年急忙摆手指着容芜道:“别赶我别赶我,我跟她是一伙的!”
  
  容芜不曾理会他,对着女鬼道:“你出来了…”
  
  女鬼缓慢地走近,眼睛盯着她怀中的经卷。
  
  “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说着转身继续向前走。女鬼跟在她身后,走一段,再爬一段,一直不曾落后,少年不知为何也安静地跟着。
  
  顺着山路爬到了凫山顶,夜幕降了些,山风阵阵吹乱了容芜的头发。
  
  “就在这里如何?”容芜看向女鬼,见她点了点头,便将怀中的经卷放在了地上。摸出火折子,就在这山头上点燃了火。
  
  火光让女鬼和少年瑟缩了一下,但女鬼接着更爬近了些,眼中透着狂执。
  
  “你做了鬼后,便一直呆在不同的人身边,吸取他们的阳神来维持身形,作孽深重。好在你总在人的阳神竭尽前就离开了,并未害死过人,佛祖或许会原谅你的。”容芜一边将抄写好的经卷一张张地投进火坑,一边道,“你也可怜,生前便常年缠绵病榻,死后也是个病鬼,一切不过都是在苟延残喘罢了…我已为你抄了全套的《心经》、《药师经》、《地藏经》,窈娘…你是叫窈娘吧?愿你下一世投个好胎,健健康康的一辈子,阿芜没有惠济师父的本事,也只能为你做到这儿了…”
  
  女鬼的身形越来越淡,凄厉的神色逐渐柔和下来。
  
  火焰吞噬着纸卷,莹莹光芒中,好似映出了她凄惨前世的情景,那些历历过往,都随着火光燃烧殆尽了…
  
  她向前爬了两步,轻轻从后面环抱住容芜,粗硌沙哑的嗓子费力吐出几个字:“谢谢你…”
  
  容芜顿了顿,唇角弯弯,手上继续烧着,把最后一卷也放了进去。
  
  感到身上的咯人的触感渐渐减弱,容芜喃喃道:“万事想开些最重要了,就算下辈子有了好身体,也会遇到其他各种各样的不如意,一定要对自己好一些,这样别人才会对你更好…”
  
  “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说起大道理倒一套一套的…”少年坐在一旁看她烧完,又拿木棍捅了捅,想让所有经卷都能烧的干干净净,忍不住拍了拍她道,“喂,不用了,她已经走了。”
  
  啪嗒——
  
  一滴泪掉到地上,容芜拿手背抹了把,鼻子里嗯了一声。
  
  手中依旧不停,翻转着火坑里的碎屑。
  
  “你在做什么?”
  
  又听到发问,容芜只觉得那少年烦极了,不由丢下木棍道:“做什么做什么…你不赶着去投胎怎么还这么多话?像根尾巴一样跟了我一路,还问我在做什么?!”
  
  “…不是我问的。”
  
  “…哎?”容芜扭过脖子向后上方看去。
  
  只见夜色下,公子白衣素服挺拔而立,墨发未束,松松地扎在后面。一双漆黑眸子无波无澜地看着她,清冷如水,让容芜从头到脚脖子都僵在了原地。
   正文 第十章 阿芜,你不记得我了?   月光湛湛,公子负手而立,等待着面前缩成一团的小丫头的回答。
  
  容芜低着头,心里怦怦怦地跳个不行,恨不得扭头撒丫子就跑。
  
  是他,怎么会是他?
  
  “哎呀呀…今天真是收获不小,让小爷瞧瞧这是谁…”少年摸着下巴围着那人转了一圈,对着容芜吹了声口哨,“小丫头,这可是公子晏啊!还低着头做什么,你们小姑娘不都喜欢他的吗?”
  
  姬晏耐心等了许久,还不见答复,眉间隐隐蹙起,再次出声道:“可是容家四姑娘?”
  
  这下容芜不能再装死了,闷闷点头:“正是阿芜。见过…见过……”
  
  该怎么称呼?
  
  从前,她都是姬哥哥姬哥哥叫的,如今可不愿再这般没脸没皮…
  
  要不就,跟着别人一起叫他公子晏?
  
  这种生疏的称呼,叫起来还真是舌头打蹩,容芜张了好几次嘴,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
  
  “见过公…公公…”
  
  姬晏眉头皱的更深了些,公公?
  
  “在下靖宁侯府姬晏。”声音潺潺,清冽而缓,“阿芜,你不记得我了?”
  
  容芜将脏兮兮的手在衣摆上抿了抿,抬头看向他。
  
  “阿芜见过公子晏。”复又垂下头去。
  
  姬晏听到这称呼顿了顿,仍旧重复方才的问题:“夜深了,你独自在此处做什么?”
  
  “寺里的狗昨日没了,我…我在给它烧纸…”
  
  “狗?”
  
  “就是那条名叫大黄的看门狗…”
  
  姬晏明显并不在乎那狗叫什么,移步走开,淡淡道:“既烧完了,就回去罢。”
  
  容芜点点头,却依旧蹲在地上,看的那鬼魂少年都不耐了,推了推她道:“喂,小丫头快跟上啊!”
  
  “…唔?”
  
  “唔什么唔,没看见人家在等着你吗?”
  
  容芜惊悚地看过去,真的见到姬晏站在山口,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那是要跟她一起走的意思吗?
  
  容芜脑子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但还是麻利地爬起身,拾起装经卷的木盒向他跑了过去。
  
  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就站定,眼前却递来了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伸了一会儿见还没有反应,便从她怀里自行接走了那重量不轻的木盒。
  
  “天黑,注意脚下。”
  
  “嗯…”
  
  容芜小声应下后,乖乖跟在姬晏的身后向山下走。夜路寂静,只能听到两人桫桫的脚步声。
  
  还有那少年的聒噪:“看不出呀小丫头,你不仅能与鬼魂沟通,与姬晏也关系匪浅?”
  
  “胡说,我与他没有半钱的关系!”
  
  “嗯?”
  
  姬晏闻声回头,容芜只能装无辜,瞪着眼回给他一个“…嗯?”
  
  待他转回去,容芜松了口气,狠狠地瞅了眼少年,无论他再怎么问都不肯再开口。
  
  “不要这样嘛,你就算不说话,用手势比个对错也好啊!我真的好好奇…”
  
  “……”
  
  “方才姬晏唤你容家四姑娘…你是昌毅侯府的?”
  
  “……”
  
  “喂喂,走路多寂寞,随便聊聊嘛!我若说的对,你就抬抬右手,不对左手可好?”
  
  容芜没好气地晃了晃右手。
  
  “容四姑娘…没听说过,容家大姑娘倒是略知一二。”见她马上要生气,少年急忙又嘿嘿笑道,“不过现在咱俩就算认识了!”说着还装模作样地一揖。
  
  谁想跟你认识?
  
  容芜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前面便是朝恩寺的大门了,少年自顾自地讲了一路,容芜却连手势都不愿再回应他。
  
  眼见自己将要进不去,少年急着拉住她:“等下丫头…”
  
  “奶娘!”容芜突然一下子挣开他,向着寺门跑去。
  
  “姑娘!”冯妈妈带着杏春迎了上来,“这么晚跑哪里去了?真是让人心都要急出来了!”
  
  “奶娘,阿芜知错了…”
  
  “寺外多不安全!你以后……晏、晏少爷?”冯妈妈正数落着,抬眼一见眼前还站着一人,立马噎住,“晏少爷怎么也在?”
  
  “晏与住持有约,要来寺中叨扰几日。”
  
  “那姑娘今日…是同晏少爷一起出去了?”
  
  容芜抬眸瞟了眼冯妈妈,又瞟了眼姬晏,最终还是厚着脸皮点了点头,心里忐忑着姬晏会不会拆她的台。
  
  今日在路上耽搁的久了些,若让冯妈妈相信自己是同姬晏在一起,就不用再费心思编理由了。
  
  好在姬晏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开口说什么。
  
  冯妈妈像是松了口气,将容芜拉进怀里叮嘱道:“以后要去哪里,记得跟奴婢说一声,咱们如今不胜在府里,万事姑娘的安危最要紧…”
  
  “嗯,阿芜记得了。”
  
  “今日劳烦晏少爷了。”冯妈妈道谢道,“天晚了,晏少爷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容芜随着冯妈妈往西厢走时,身后姬晏又叫住了她。
  
  “阿芜。”
  
  容芜回头,见他手里还替自己拿着木盒,不由汗颜,跑过去接了过来。
  
  就在这时,寺外面传来了鬼魂少年的吼声:“容四丫头你给爷记住了——小爷庾邵!庾邵!有一事相托,还会回来寻你的!等着啊!”
  
  容芜不禁向外面看去,嘴里小声呓语:“庾邵…”
  
  “庾邵?你方才可说了庾劭?”
  
  “…什么鱼?我没有啊…”
  
  “……”
  
  容芜装傻冲他一福,转身跑了回去,拉着冯妈妈的手向西厢里走。
  
  姬晏皱着眉看她背影消失,从袖口掏出手帕仔细擦了手,丢给随从。
  
  “庾邵…”目光缓缓移向寺门外,远远看着,倒像是与那鬼魂少年遥遥相望。
  
  “姬晏,你也给小爷等着。”鬼魂少年嘴角勾了勾,转身先离开。
  
  ***
  
  “太好了,原来惠济师父口中的东厢贵客竟是晏少爷,上次姑娘生病了没见到,竟在这里遇见了。”如今容芜还处于男女大防都不甚严的年纪,所谓两小无猜,冯妈妈自也不会多心。
  
  容芜坐在木盆里,任由冯妈妈给她擦身子。
  
  寺里每日取水都有规定,今日天晚了,冯妈妈只能用先前剩下的热水给她清洗一下,沐浴不得了。虽然一身脏兮兮的洗不痛快,但也只能忍下了。
  
  “他在不在这里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一个住西厢,一个在东厢,阿芜为替祖母祈福,公子晏也定是有事而来,八竿子也打不着呢…”
  
  “哎呦我的姑娘,可是晏少爷惹你生气了?怎么突然就变了脸?”
  
  “公子晏何等人物,哪里有闲情来惹我呀?”从前她是极喜欢别人将她与姬晏在一同说起的,但现在见冯妈妈这样说,却只剩烦闷,口气不由有些不善。
  
  冯妈妈以为容芜是累了,也没太在意,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哄道:“好了好了,姑娘说什么都对,睡一觉,明天就和好了啊!”
  
  见跟冯妈妈说不通,容芜憋过一口气,蒙上被子脸转到了里侧,不再搭理。
  
  冯妈妈一边收拾着水盆,一边却还在自顾自地唠叨着:“晏少爷是人中龙凤,神仙般的人物,若说待哪个女娃娃最好,那可就只有姑娘了…所以说呀,姑娘也别往心里去,如今都住在这朝恩寺,免不了还要见的…”
  
  容芜一怔,翻过身来轻声问到:“奶娘你方才说什么?姬…他对我最好?”
  
  “可不是么,姑娘出生时晏少爷就来看过您,平时逢年过节、姑娘生辰的,靖宁侯府都会有礼送来,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比起大少爷和二少爷来,晏少爷倒更像是您的亲哥哥!”
  
  容芜听的晃了神,连冯妈妈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了…
  
  时光太过久远,远到她满脑子只有成年后姬晏对她的冷眼与漠视,都已经想不起来在他们小时候,曾经也是如此温馨的相处呢…
  
  到底是何时,他们的关系开始变了?
  
  又到底是因何,才变的呢…?
  
  他今日道:“阿芜,你不记得我了?”
  
  容芜抱头,眼泪有些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姬哥哥,不是阿芜不记得你,是不记得我们到底怎么了…
  
  第二日,容芜盯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起来去上早课,冯妈妈更是坚信两人昨日闹别扭了,怕引起姑娘的伤心事,倒合她意地绝口不再提姬晏。
  
  然而容芜还没清净两刻,就在走进念佛堂时愣住了。
  
  只来了寥寥几人的殿堂中,姬晏雪服素淡,端坐于僧人中十分惹眼,挺拔的背影如松如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