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噩梦
深夜,京城一座大宅院东边的闺房中,榻上紧闭着双眼的小女孩陡然从梦中惊醒。
小女孩光洁额头上浸着淋漓的汗水,眼神茫然又恐惧地死死盯着青色罗帐顶,锦被下幼小的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牙关遏制不住地打着颤。明明是凉爽的秋季,她却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全身被滚烫的汗水湿透。可又觉得心中极寒,就像是前一刻还被架在烈火之上炙烤,转瞬却又被埋入了雪山之下。
她又做了那个可怕的噩梦,一个这半年来,一直阴魂不散的噩梦。今晚的噩梦,相比于以往的零碎片段,似乎完整了一些。
在那个荒谬的噩梦里,自己不是年仅八岁不知世事的小姑娘林晚,却摇身一变成了个二十多岁的已婚妇人。梦里那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让她莫名地感到亲近,又忍不住万分恐惧。
皆因那人虽然生得一张闭月羞花的脸,心肠却实在太过狠毒。
梦境开始,是在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花园子里知了的声音延绵不绝,湖边的听雨阁中却死一般静谧,连清风拂过树叶的窸窣声响都清晰可闻。
容颜鲜妍的女人穿了件妃色牡丹缠枝裙,盈盈素手执着把花鸟纹绣团扇,慵懒地靠坐在堂前一把紫檀木四方椅上。
屋子正中间,一个反捆着双手的小丫鬟被人踉踉跄跄地推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凶悍的婆子,其中一个婆子在她肩上稍稍一使劲,小丫鬟便扑通一声双膝磕在了地上。
这丫鬟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很是伶仃瘦弱。那窄身束腰儒裙裹在她身上,就像挂在细竹竿上似的,空荡荡轻飘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小丫鬟面黄肌瘦的脸上满是委屈和不甘,干裂惨白的唇被咬出血渍,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怔怔看着主位上坐着的女人。
其中一个婆子走到女人身边,凑近了她耳畔低声快速说了几句话。
她看了看跪在身前干干瘦瘦的小丫鬟,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对着那婆子挥了挥手,“将带她下去吧。”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将人处置了。
那两个粗使婆子领命,分别架住了小丫鬟的左右两边,眼看着就要将人拖出门。
那干瘪瘦弱的小丫鬟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猛地挣开了桎梏,膝行着扑倒在女人脚边,泪水潸然地大呼冤枉。
林晚看到了小丫鬟那双哭红的眼中只有满腹的委屈,全无半点怨恨。就连她这个小姑娘,这会儿也能看出来这丫鬟的确是被冤枉的。那心狠手辣的女人却置若罔闻,她安静地坐在紫檀木四方椅上,长长的眼睫低垂着,淡漠的脸上瞧不出一丝动容。
那丫鬟终于还是被拖了下去,杖责四十大板后,居然侥幸没丢了性命。寻常丫鬟大多受不住三十杖就一命归西了,她却还剩着一口若有似无的气儿吊着,虽说看那样子恐怕也撑不了几日。
这事过去没两天,府中传出了一件大喜事,府上最得宠的苏姨娘怀了身孕。一时之间人人欢喜,府里人丁凋零,老太太喜得赏了全府下人每人一个红包。
等那女人得知这个消息时,手中的青瓷茶碗啪嗒一声被狠狠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写满了浓重的恨意,却终究藏不住眼底一抹凄惶之色。女人忽然发狂似的大笑了几声,一滴泪珠从眼角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软缎绸衣上,激不起半点水花。
隔日,一碗落胎药直接送进了苏姨娘房里,婆子强行压着挣扎不休的苏姨娘灌了下去,尚未成型的胎儿就这样轻易没了。
府里的老太太怒气攻心之下,病倒在床。
一年见不到几面的大少爷罕见地出现了,那个难掩憔悴的英俊男人冲进了她的卧房,赤红着眼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女人用手捂着肿痛的半边脸颊,抬起头来眼神轻蔑地看着这个分外陌生的男人,脸上露出讥讽又万分自得的笑意。她勾了勾带着血渍的唇角,语带挑衅,“怎么,夫君大人不先去看看你的好表妹?她那边刚落了胎可虚弱的很,只怕正盼着您一番温言软语呢”
“你这毒妇!我今日非休了你不可,否则家宅永无宁日!”男人暴戾地一掌拍在桌上,那陈年的紫檀木四仙桌猛然裂开数道缝隙,随着轰隆隆地响动,桌案与桌腿分离,啪的一声肢解倒地。
“哦?悉听尊便。夫君若是不怕违抗圣旨抄家灭门,只管下休书就是了。”女人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素手轻抚着发上的碧玉簪,漫不经心地答道。
毕竟这桩婚姻是天子圣渝所赐,关乎着家族命脉,那封已拟成的休书最终还是被搁置了。
在老太太的默许下,她被轻车简行地送进了城郊白玉山顶的清心寺,名义上是为病重的老太太诵经祈福,实则是变相的软禁。
她在白玉山中从夏日待到了来年秋,山中岁月倏忽,恍然不觉。
直到某一日山下传了信上来,她才知天下局势大变。太子一党被构陷谋逆之罪,太子被废,一干人等均被捉拿归案,秋后处决。她那位夫君,却是做了好一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暗中投向了三皇子党,害了她一家性命,却忘记了她这条漏网之鱼。
女人带了把随身软剑,一路策马狂奔冲进了府中宅院,毫不迟疑地刺中了那个有着深仇雪恨的男人。那人俊美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却没有躲开。以他往日的身手,想要躲开这一剑并不是难事。她却没心思细想,只是疯狂地想要发泄满腔的恨意。直到府中匆忙赶来的侍卫劈手将她手中软剑夺下,她才因为悲伤力竭而昏迷过去。
秋后处决那日,她带着帷帽躲在人群里,看着行刑台上被捆缚着的父亲和两位兄长,泣不成声。母亲因为身为长公主身负皇家血脉,勉强逃过一命,却被贬为庶人。她悄悄地跟在母亲身后回了家,却还是被发现了。母亲用从未见过的冷漠憎恶地眼神看着她,声色凄厉地与她断绝了母女关系。母亲恨恨地指责若不是当初她任性妄为,非要违抗父母之命嫁给那么个人,她们一家又何至于沦落到如今地步。她跪倒在母亲身前,嚎啕大哭地哀求挽留,却没能挽回半点母女之情。
她看着母亲离开的萧瑟身影,想起那双眼睛里的宠爱从未有过的冰凉和憎恨所取代,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惶恐,害怕得喘不上气来。
林晚就是在这种快要窒息的无力感中惊醒了,她后怕地抚着心口。想起梦中那张带着冷漠憎恶地脸,赫然便是自己如今的生身母亲也就是当今长公主顾岚,只不过看着比如今的母亲苍老了许多。
她爬下床,点燃了一盏油灯,坐在铜镜面前仔细端详着。铜镜里的女孩生的一双圆圆的杏眼,眼角处微微上挑,鼻梁小巧秀气,红润润的薄唇天生含笑。她这张脸,虽然还未长开,分明就与那女人已有着六七分的相像!
林晚害怕地看着铜镜,镜子里那张脸突然变得分外陌生。那个噩梦里的女人真实的可怕,就好像是她自己曾亲身经历过梦中的一切。可她如今,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孩,这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
梦里的女人,与她有着同样的父母、同样的兄长、同样的容貌,那分明就是长大之后的她。
她是母亲老来得女,昌平长公主顾岚高龄三十方才生下她,故而父亲为她赐名晩,取的是姗姗来迟之意。生她那时候很是凶险,如幼猫般孱弱的小小婴孩差点没喘上口气就与世长辞。她能活下来还多亏了当年薛神医的妙手回春。因着先天体弱,她自小就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别人家姑娘身上是好闻的香粉味儿,她却是常年带着微苦的药味。等她长到四岁,父亲便延请了名师来教她练功,不求武艺超群只求强身健体。这么练了几年下来,确实卓有成效,那些大大小小的病没怎么犯过了,她也没有了以前带着病气的惨白模样。
她们府中子嗣并不兴旺,她上头仅有两个哥哥,均是母亲所出。她父亲是世间难得的痴情郎,在这三妻四妾及其寻常的年代,他却是对母亲忠心不二,成婚之日便发誓绝不纳妾,这么多年下来也的确始终如一。
作为府中唯一金贵的女孩儿,从小体弱多病的她成了全家捧在掌心的明珠,两个哥哥大她许多,是以家中也无人同她争宠。她可说是叫风得风叫雨得雨,在这千般宠爱中慢慢长成了一个本性不坏但颇有些娇气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肘支在桌案上,细嫩的手指撑着脸,满心忧虑地蹙眉想着,这奇怪的梦境难道是老天爷所托。
如果说那梦中女人是未来的自己,那么将来父亲和兄长死于谋逆,而母亲跟她断绝母女关系这些令人胆颤心惊的事情都将会真实发生!
不,她绝不能让这一切变成现实。小姑娘咬了咬嘴唇,握紧了小拳头,在心中暗自发誓。
阿晚努力回忆着梦境中发生的那些片段,从母亲那时候激烈的言辞中不难猜出,后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她将来要嫁的那个夫君脱不了关系。可是任凭她怎么回忆,梦里那个男人的样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那个男人就像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看不清也摸不着。
不管那个人是谁,她这辈子不嫁人不就成了。小姑娘忽然灵光一闪,颇为得意地想出一招万能的法子。她翘着红润润的唇笑了起来,终于慢慢安下心来。还好这番动静没有惊醒守门的丫鬟,她轻手轻脚地熄灭了油灯,扑倒在软和的床塌上抱着被子沉沉睡了过去。
正文 002阿晚
向晚阁最东边的厢房里,黄花梨木桌上搁着的青花熏炉里焚着香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雅致的香味。在屋子北面支起的木花格窗下头,一身水红色烟罗衫子的小姑娘正歪在贵妃榻上,手里捧着本游记册子恹恹地翻着。
木格窗外头是一片青翠竹林,林间清风窸窸窣窣吹来,屋子里甚是凉爽惬意。阿晚打了个哈欠,舒服地又想睡过去了。
大丫鬟柳儿打外头进来,一手掀了门帘子,一手将竹制托盘放在贵妃榻旁边的矮几上。那托盘里放了几碟子精巧的点心。一碟子桂花枣糕,一碟子芝麻凤凰卷,旁边青瓷小碗里还盛着晶莹软糯的百合莲子羹。这几样都是小姑娘平日里最爱吃的,府里虽然花销不缺,但是阿晚小姑娘这两年正是换牙的时候,也好长一段时间没尝过这些点心了。
刚刚还昏昏沉沉迷瞪着眼的小姑娘鼻尖嗅到一丝甜香味儿,立刻眼睛一亮。忙不迭扔了手中的书,从榻上精神奕奕地坐了起来。
柳儿伶俐地将银筷子递过去,阿晚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放到口中,这桂花枣糕是用红枣和冰糖熬了浓香的汤汁,晾凉后加入马蹄浆,再撒入干桂花均匀搅拌后封盘蒸熟。浓郁的枣香味儿伴着桂花清香化在舌尖,让人唇齿生香。
今儿这枣糕大师傅特地只放一点儿冰糖,这都是长公主吩咐下来的,怕阿晚吃多糕点害了虫牙。
好在枣糕香的很,阿晚也没介意这点,反而觉得今儿个的糕点比以前都要好吃许多,约莫只是禁食点心太久的缘故。
旁边的柳儿闻着这香味儿,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阿晚正好瞧见了,忙笑嘻嘻着递了块过去,这么多她一个人也吃不完,以往有点心的时候都是和身边的小丫鬟们分着吃的。这两年被娘亲严格控制着甜食,连带着身边的小丫鬟们也戒口了馋的紧。
柳儿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啃着。不知道这一次吃完了,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这香香的桂花枣糕呢,可得慢慢儿省着点吃。
一主一仆两个小丫头吃吃喝喝了小半会儿,柳儿给阿晚用帕子擦干净了嘴。两人吃的饱饱的,正准备去外头竹林里溜达溜达,刚走到门口,就碰上了长公主身边伺候的丫鬟秋菊。
“晚姑娘,长公主让秋菊来传一趟话,太子殿下刚刚过来府上了。长公主喊您过去陪着殿下说说话呢。“
旁边伺候的柳儿看了眼小主子,小姑娘脸上那刚刚还神采飞扬的眉梢突然就垮了下来。
只见阿晚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儿鼓了鼓,万分不快地撇撇嘴嘟囔道
“他怎么又来了啊?”
哎,自家主子还是那么不待见太子殿下。
至于这不待见的原因嘛,柳儿其实也知道。这还是她和小主子之间的秘密呢。
那还是小主子四五岁的时候,阿晚从小到大都是家里最得宠的掌上明珠。偏偏这位小太子深得长公主的喜爱,每每小太子一来,长公主就拉着他问长问短,中间难免就冷落了阿晚。阿晚看着这么个外面来的小哥哥抢走了自个儿母亲,忍不住就有些吃醋。
她那时候正是个招猫逗狗的年纪,调皮的厉害。偏偏聪明的脑袋瓜里又时不时冒出些坏点子。
有一回太子来府上玩,阿晚乖乖巧巧地呆在旁边,没有像往常一样乱闹腾地吸引长公主注意力。好不容易等到长公主和太子叙完话,阿晚就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到太子旁边扒拉着他的袖子,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奶声奶气说要跟太子哥哥去院子里玩儿。长公主还以为自家女儿的那股别扭劲终于过了呢,也就开心地随她去了。
小太子顾承那时候也不过才十岁的年纪,俊秀的五官随了曾有倾城之貌的先皇后,已经初具少年风姿。
他平日里是个沉默少语的,被阿晚软乎乎的小胖手抓住的时候,呆呆的傻楞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将那只胖乎乎软绵绵的小手轻轻握在手心,少年那万年带着冰霜的眼中闪过一抹温柔,嘴角抿出浅浅的笑。
“太子哥哥,我们去湖边划船吧”,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人的时候,任谁也无法忍心拒绝。
小太子顾承皱着一双英气的浓眉,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两人上了竹筏,因为阿晚小姑娘嫌弃人太多没意思,太子殿下顾承便屈尊降贵地负责撑竹竿。阿晚玩心大起,趴在竹筏上胖手伸进水里捞小鱼儿玩。
直至撑到湖中心,变故陡生。湖上本是平静无波的,忽而刮来一阵狂风,湖中心卷起一阵涡流。太子殿下于撑船一事上又是个生疏的,那排竹筏猛地一歪,阿晚就尖叫着摔进了湖里。
小太子眼看着小姑娘掉进水中,叫了声“阿晚”立刻扔了手中的竹竿跳下去。他却是个不会水的,一入水中直往下沉。
反而是之前在水里悠哉哉闭着气想吓他一回的阿晚,被他这直愣愣沉入水底的样子吓了个半死。阿晚虽然从小颇通水性,但五岁的小姑娘到底胳膊力气小,哪里带的动已经是少年体格的太子。
她慌慌张张地浮上水面大呼救命,滚烫的泪珠不断从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哗哗落下。她只不过是想小小的捉弄一下这个讨厌鬼,等他惊惶失措时冒出来吓他惊魂一跳,哪里敢真的让他丢了性命。
好在之前她想着万一捉弄太子不成,得找个接应的,于是将会水的柳儿安排在了湖边。否则此刻,她可真是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幸亏柳儿从小干活力气够大,她同柳儿使劲了吃奶的力气,才合力将太子殿下从水中带了出来。
那时候正是深秋,湖水很凉。太子殿下在水中泡了许久,脸色很是苍白。他醒来那一瞬间,却是紧张地问她有没有事。然而当看到身边的小姑娘惊惶躲闪的神情时,太子眼中那关切的神色慢慢消失了,他明白了这个小姑娘根本就是会水的。
他没有再接着问话,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清冷和漠然,却又多了几许厌恶之色。他以为离开了宫中,就不会再遇到这些让人恶心的阴谋诡计。却没想到这样单纯乖巧的一个小姑娘,也能设下这种毒辣的陷阱,甚至不惜以自己性命为赌注捉弄于他,是他太掉以轻心了。
小太子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悄悄唤来随身伺候的小太监换了套干净衣服,恭敬地推辞了姑母留他吃饭的好意,就匆匆地离开了。
到底是因为在湖水中受了凉,太子殿下回宫之后就发了高烧,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养好。当时阿晚战战兢兢了很久,害怕被皇帝发现是她干的坏事。就算皇帝舅舅平日再怎么宠爱她,再怎么冷落太子,毕竟一个是亲儿子,一个不过是外甥女,孰轻孰重阿晚再无知还是分得清的。
不过那个看着跟冰块似可怕的小太子却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皇帝,反而因为戏水受寒一事被皇帝责罚不思进取、耽于玩乐,被整整禁足了两个月。
后来阿晚窝在长公主怀中,听到她叹着气惋惜又怜悯地说道这事儿的时候,心里又愧疚又别扭。她知道,太子这是替她背了黑锅。太子病好之后她跟着母亲去东宫拜见过一次,冷冷清清的宫殿里,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年坐在席上,面容更沉郁暗淡了。阿晚偷偷趁着母亲出去了,溜进太子寝殿想要给他道歉,却被太子冷淡疏离地请出了寝殿。自那以后,阿晚就得了一见着太子哪哪儿都别扭的怪毛病。
阿晚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好奇地问秋菊,“太子殿下过来做什么?”
自从那年落水事件发生之后,太子殿下不知是不是为了躲她,基本就只在逢年过节时候过来拜见一下了。端午刚过,今日非年非节的,确实奇怪了些。
“我听夫人说啊,眼看着太子殿下也到了年纪,夫人要准备着手给殿下选妃了呢”,秋菊笑盈盈地回道。
太子妃?
阿晚在心中默念着,哼,也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会嫁给这个冰山脸。
正文 003太子殿下
秋日里阳光正好,不浓不烈的洒下来,晒的人暖洋洋的。阿晚跟散步似的不疾不徐,一路迈着小短腿慢悠悠走着,时不时儿停下来摸一把旁边院子的小花,摘几颗树上的青果子。侍女秋菊在前头带路,走两步就忍不住要回头往后瞧,就怕这小主子走着走着就跑不见人影了。
凭着阿晚乌龟一般的速度,等她终于跟着秋菊走到前头花厅的时候,太阳都要下山了。
从花厅外头一眼看进去,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那位正端坐于正厅之上、风华绝代的太子殿下了。就连她那姿容无双的母亲,在这少年映衬下,也罕见的少了几分往日光彩。
太子殿下今儿个穿了件锻青色宽袖外袍,腰间饰以暗金色云纹腰带,少年墨黑浓密的长发高高束起,以一支汉白玉簪简单固定。一对英挺的剑眉之下,那亮若星辰的双眸中无悲无喜,冷冷清清,远远看去不似俗尘中人,反倒叫人疑是天上哪位仙君误入了这凡尘。
古人云,食色性也。
阿晚是深以为然,她木楞楞站在门口,看的两颗眼珠子都不够使了,连刚刚才跨了一半的门槛也给望诸脑后,差点儿绊倒摔个狗啃屎。
还好旁边的秋菊见势赶忙扶住阿晚的小胖胳膊,稳住了她正要倒下去的身体。否则她今儿个可是丢人丢大发了,还是在这么个讨厌鬼面前。
话说回来,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出落地这般好看了。才疏学浅的阿晚绞尽脑汁也才想出了这么个词儿。自从落水之后,她是对太子避之唯恐不及,上一次见他,似乎还是三年前呢。不过三年时光,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小少年似乎转眼就长成了大人模样。哎,可是自己呢,好像只是从小小孩长成个小孩,阿晚羡慕地瞅了瞅身量抽长了许多的太子殿下,再瞧瞧自己的短胳膊小腿儿。小姑娘低下头郁闷地撅了撅嘴,什么时候自个也能快点长成大人就好了!
花厅里长公主正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与太子殿下叙话,柔美温婉的脸上挂着暖融融的笑意。长公主低声说了几句话,白皙的手轻拍了拍太子肩头,太子殿下冷峻的脸上难得闪过一抹窘迫之色。不知情的人看到母慈子孝这一幕,只怕要以为这是一对儿真正的母子了。
阿晚大逆不道地猜想,两位兄长莫不是从外头捡来的,这位太子殿下才是娘亲生的吧。两位兄长从小那都是放养的,大哥是整天泡在书院里活脱脱书呆子一个,二哥则是从小就爱往那武馆里跑,这两个整天不着家的同母亲亲近的时间加起来,恐怕还没有太子多呢。
“太子哥哥安好”,阿晚行至厅中声音清脆地唤了声。她小小的身躯伏向前微倾,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片刻之后,头顶上方传来太子正处于变声期的嘶哑嗓音,他轻声回了句好。阿晚乖乖垂着头,没敢抬眼往上瞧。
这是她自从落水事件之后留下的后遗症,见着这位太子就哪哪儿都别扭,索性她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阿晚呆呆站在那儿,同这沉默寡言的太子殿下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坐在旁边的长公主也是知道自家闺女性格的,伸手摸了摸阿晚头上颇为趣致的圆圆发髻,将她拉过来宠溺地圈在怀里抱住。阿晚索性缩在自家娘亲怀里,装作一副认真模样歪着头把玩着腰间系的藕荷色香囊,实则是支棱着两只耳朵在偷偷听八卦。
只听得那位太子殿下道,“姑母,侄儿资质驽钝,如今只求于学业有所进益,至于娶亲这事儿还是等过几年再提吧。”少年话语间一如既往的恭谨,活脱脱一个古板守礼的书呆子。
长公主闻言,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轻斥道,“不过就是与贵女们一块儿赏个花,哪里就浪费你多少读书的功夫了。何况历朝历代的皇子们谁不是早早就定下了婚事,偏偏你是个不着急的。”
“只可惜阿絮妹子去的太早,不然也由不得我这当姑母的来操心了。”长公主说着说着,想到红颜早逝的闺中好友,忍不住红了眼眶,落下几滴泪来。
阿晚忙拿了块帕子给她娘亲拭去眼角泪痕,圆溜溜的黑眼珠悄悄瞪了眼左侧的古板少年,这家伙真是不讨喜,好端端的又惹娘亲伤心。
只见椅子上锦袍玉带之人,一双剑眉无奈地沉下,薄唇抿出缕无可奈何的苦笑。
“怪侄儿思虑不周,姑母莫要伤心坏了身子。母亲她自有个人的一番缘法,必不愿见着姑母因为她这般难过。那后日赏花宴一事就要劳烦姑母了。”
少年长长叹了口气,缓声宽慰着这个视自己如同亲儿的善良女人。终究不忍见她难过,还是答应了赏花宴之事。
只是思及生母,那俊逸的眉宇间难免拢上一层忧郁。
这位太子殿下今年不过刚十三岁,却早熟稳重的很。没娘的孩子早当家,这是没办法儿的事。他是已故的孝贞皇后唯一的嫡子,也是当今皇帝的长子。孝贞皇后在他幼时不幸身染重病,后来不治身亡。深宫之中人心诡谲,没有了生身母亲的保护,这么个丁点大的小孩儿又如何能在吃人的宫中生存下来。
孝贞皇后临死前那一晚,含泪对着探望她的闺中好友,那只剩了一层皮包骨的惨白细手紧紧握住了好友的手,将幼小的太子托付给了她。这人便是当时的昌平长公主顾岚,也正是如今阿晚的娘亲。顾岚与先皇后儿时曾是闺中好友,后来又成了姑嫂,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非比寻常。
先皇后走的时候,才三岁的小太子伏在床榻旁边,看着气息逐渐微弱的母亲,眼中蓄着泪水却拼命忍住了没有掉下。因为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自己越发要坚强起来,才能让母亲走的安心些。
后来,昌平长公主确实不负所托,好好看顾着太子长大成人了。然而后宫到底不比寻常家宅,长公主即使再有心,也不过十天半个月方能入宫一趟,问候一下小太子的衣食住行。
头两年,小太子还偶尔因为被其他皇子欺负偷偷跑来长公主这儿告状,长公主自然是挺身而出为他讨回公道。然而一次两次的,难免与那些后宫嫔妃结下梁子。就连皇帝,也因为长公主屡次插手后宫之事而心生不满,姐弟两人之间关系也疏远了许多。而且在长公主看顾不到的地方,那些皇子们被罚之后只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小太子。嫔妃们虽然面上不敢对太子不敬,私底下想要刁难一个小孩又有何难。
于是小太子也就变乖了,慢慢地学着自己解决麻烦,也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可宫中哪有什么多的喜事儿呢,他就愈发变成了现在这般寡言少语的模样。
因着这层亲密的关系,这些年来她们家和太子一直走的很近,长公主怜惜他自小失去母亲,几乎是拿他当儿子养的。
长公主自个儿是爱屋及乌,觉得太子这孩子虽话少了些却胜在稳重妥帖。可惜这种沉默冷淡的性子,做为宫中皇子到底是不讨喜的。
比如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就不怎么待见他这么个闷葫芦的性格。也许是平日里周围人好听话说多了,遇上这么个不言不语的儿子,忍不住就有些不耐烦,三不五时地便要拎他出来训戒一番。
相比之下,那位从小机智聪敏、口齿伶俐的三皇子却是深受圣上喜爱,自他出生起就没受过什么责骂,圣上微服出宫也总喜欢带上这个小儿子。
若非太子同时占着嫡与长的地位,恐怕他被废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不过如今,三皇子母妃淑妃娘娘正颇受圣宠,三皇子又越发的出类拔萃了,指不定哪天这天道啊说变也就变了。
不过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知吃喝玩的阿晚是不知道这么些复杂的朝廷局势。
等到长公主与太子殿下又商量了一会儿赏花宴的事,阿晚的肚子就咕噜噜开始叫唤了。她本来想着在外头多转转再过来,太子估摸着也要告辞了,就可以用饭了,虽知道这两人今儿个聊了这么久。
长公主没忍住笑了声,阿晚窘迫地小脸通红,忙用手捂住了肚子。旁边的太子唇角也微不可见的翘了翘,幸好阿晚低着头没有瞧见,不然只怕要恨死这个胆敢嘲笑自己的家伙了!
外头天色已晚,长公主留了太子一起用饭。以往太子过来府上都是趁着年节时候,往往匆忙拜访之后还得回宫赴宴,今儿个非年非节的,却是不必了。阿晚那个早早送走太子的愿望于是乎也落空了。
等到一盘盘美味佳肴上了桌,阿晚闻着一阵阵香味儿,肚子叫的更欢实了。丫鬟忙给她端了碗米饭过来,阿晚夹了一筷子香喷喷的糯米排骨,正啃的过瘾呢,上牙床忽然有些胀胀的。只听的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桌子上。阿晚奇怪的瞅瞅筷子,排骨还在呀,她低下头看了看,一颗瓷白的小乳牙赫然躺在桌子上。
阿晚傻眼了,感觉到有点风从缺掉牙齿的那位置灌进来,怪不舒服的。坐在阿晚旁边的长公主也注意到了,忙扶着她的脸仔细瞧了会,发现没有流血,也就不怎么担心了。
太子殿下坐在阿晚对面,看到小姑娘正傻兮兮地张着豁牙的嘴,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那滑稽的小模样儿看的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阿晚后知后觉地赶紧捂住缺了门牙的嘴,恶狠狠地瞪了眼对面的人。让你再嘲笑我,后天给你挑个母老虎当太子妃,哼!阿晚恨恨腹诽着,看着对面那位少年漂亮凤眼里的浅浅笑意,恍惚间脑海中有奇怪的记忆一闪而过。
似乎那场梦境中,他牵着位容貌秀丽的女子来给母亲请安,那时候脸上也是带着这样的和煦笑容。
然而画面一转,却又到了东宫后院,阿晚看到了假山后隐秘之处一对儿亲密相拥的男女。女子还是那位秀丽女子,而与她相拥的男人,虽有着俊朗相貌,但却分明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阿晚惊骇未定,她已经隐约能猜出,那梦境里很可能就是将来会发生的事儿。然而梦到将来这种无稽之谈,真要说出去大家肯定要以为她中邪了。
阿晚一时间也忘了掉牙的事儿,闷闷的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在旁边的长公主和太子殿下看来,小姑娘这是为了掉牙的不开心呢,其实阿晚却是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破坏将来的这桩婚事。
就算她不待见这位太子哥哥,可是娘亲是将他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看待的。等将来娘亲知道了那位太子妃的真面目,岂不是会万分自责难过。这辈子,阿晚再也不忍见到娘亲伤心了。
正文 004碧波湖
很快就到了赏花宴这一日。
天色方才朦朦亮,外头景致都还瞧不清楚,阿晚就被身边伺候的丫鬟唤醒了。
她从娘胎里带了病气,小时候身体娇弱,常年缠绵病榻。就算后来身体因练武变得健康了,这赖床的毛病却是改不过来了。好在她们家不讲究那些晨昏定省的规矩,且又心疼她年纪尚小,没什么大事儿都让她睡足了再起。
柳儿从床上拉起迷迷瞪瞪半闭着眼的小主子,扶着她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面,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垂鬟燕尾髻。镜子里小姑娘水汽朦胧的双眸衬那张粉嫩嫩的小脸,头上扎着圆圆的发髻,可爱的让人想伸手摸上一把。
阿晚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跟好几百年没睡过觉似的。不过自从开始做那个噩梦后,她确实很久没睡好了。昨晚上破天荒地一夜好眠,偏偏儿这大清早地又被拽了起来。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琢磨着等这劳什子宴会结束了,非得好好睡上几天补回来。
柳儿到底是伺候她多年的丫头,手脚利落的很。一炷香的功夫,穿着绯色玲珑裙,头戴芙蓉碧玉钗的美貌小姑娘就新鲜出炉了。
直到这时候阿晚才清醒了些。小姑娘站起身来,比对着镜子转着圈儿前前后后仔细端详了一番,颇臭美地点点头,咧着嘴笑的很是开心,一时间也忘了自己那豁了门牙的嘴。
时辰尚早,各府贵女们都还没有到,阿晚尽职地跟在母亲身后做小跟屁虫,看着她传来管事儿的婆子们好好交代了一番,又不放心的去赏花的地方仔仔细细瞧了一遍。阿晚小短腿累的都要站不直了,终于等到了赏花宴上的第一位小客人,永宁府的嫡出大姑娘安蓉。
安蓉如今也不过才十三岁的年纪,早已出落的亭亭玉立,体态修长,不似阿晚这种小孩般矮墩墩的身形了。安大姑娘穿着一身百褶如意裙,发髻间斜簪了栩栩如生的蝴蝶钗,行走之间端庄大方中透着一股难以描述的贵气。那钗上彩蝶随着她的莲步轻移而微微颤动,竟好似要展翅飞起来一般,愈发衬的这姑娘灵动可人。
安蓉是跟着她祖母安老太君一块儿过来的。安老太君去年刚过了六十年代大寿,脸上虽难免爬上皱纹,却是精神矍铄,身子骨瞧着和中年人差不多硬朗,目光也极为明亮有神。
老太君今儿个穿了件暗金织锦宝相裙,头上简单的插了支金丝红木簪子,打扮的简洁素净。就凭这一身质朴的装扮,恐怕任谁也无法将这位老太太与曾经的巾帼英雄联系起来。说起来,这位老太太也是要名留青史的一代传奇。
安老太君出生于将门世家,自幼时起便随着父兄习武射箭,学着练兵布阵,就这般长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假小子。后来建元二年春,先帝初初登基内政未稳,却收到了边疆动乱的急报。安家父子领命出兵,却不幸先后殒命沙场,大宁国连失两座城池。先帝大怒,无奈朝中无人可用,安家女儿在此危急关头请命出征,誓要夺回山河,保大宁百姓平安。最终皇帝力排众议,大宁国第一位女将军挂帅出征。安老太君克服万般险阻,终于两万兵马击退蛮夷十万大军,自此一战成名。
阿晚从小就听着安老太君三败蛮夷的故事长大,对这位女中豪杰崇拜至极,只恨不能重新投次胎去给老太君做亲孙女儿了。
她小时候身体不好,父亲让她习武强身健体,从小娇养着的小姑娘自然是怕苦怕累,抹着眼泪揉着酸疼的小胳膊死活不肯再学。那时候父亲将她抱在腿上,给她讲了安老太君往日大战蛮夷的英雄事迹,阿晚听得极其入迷忽然就不哭不闹了。正因为有安老太君这个大偶像在前,阿晚心心念念着她小女儿家的英雄梦,才会咬牙勉力坚持了三年。
这当下阿晚见着了老太君,她自然是欢天喜地,颠颠儿地跑过去,胖乎乎的小白手轻轻拽住了老太君的衣袖,仰着头看向老太君的那双圆圆的琥珀色眼珠一闪一闪的,像是藏着星光一般。
她这边莽莽撞撞的一点儿没有主人家的样子,长公主板着脸语气严肃地斥责了她一句,忙吩咐身边的大丫鬟秋菊把这不懂事的小姑娘拽回来。
可惜阿晚这任性的模样其实有一半儿是被她娘惯出来的,她娘从来都是动口不动手,阿晚早就看穿她纸老虎的真面目了。小姑娘怎么会怕她呢,反而一骨碌缩到了安老太君身后,估摸着她娘也不敢越过老太君来抓她。
幸而老太君性格颇为豪爽利落,不似一般豪门侯夫人那般拘谨守礼,她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阿晚的头。这小丫头脾气倒是有几分像她小时候,一样的直肠子,嬉笑怒骂都明晃晃摆在脸上,直爽的可爱。这性子倒是不招人厌,就是当父母的难免要为她操碎了心。所以啊,老话说的好,做父母的定然是上辈子欠了子女的债,这辈子才会要这么辛苦养育这些小冤家。
老太君亲昵的拉过阿晚,语气缓和的安抚了长公主几句,丝毫不在意方才阿晚的无礼。长公主也不好拂了老太君的面子,当下便暂且放过阿晚不再提及了。银发苍苍的老太君一手牵着大孙女儿安蓉一手牵着阿晚,瞧着到像是亲祖孙的一行三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进了府里。
夏日的早晨已经颇有些闷热,阿晚并安老太君几人说说笑笑缓步行来,虽说一旁的丫鬟婆子正打着扇子,仍旧是已有些微微汗意。直至快要走到湖边,便忽而觉着有一阵阵沁凉的清风迎面拂来,消散了空气中的暑意,吹的人一时之间舒爽极了。
今日赏花宴所在位置很有些与众不同。那赏花的地方不是在寻常花园子里头,而是在一处湖中小岛之上。那湖名曰碧波湖,湖中小岛则是当年阿晚父亲林大将军为讨长公主欢心所建。
却说那碧波湖占地极广,引得乃是外头的活水,自是有别于寻常府中的假山造景。那湖面波澜壮阔,水质极清,点点波光之下能看到悠悠闲闲游过的几尾小鱼。
从湖边远望而去,能隐约看到湖中央的小小绿岛,绿岛之上林木茂盛,繁华似锦。整个澄澈的碧波湖如同西子捧莲般,将这层层叠叠的绿意轻轻拥住。
几人行至岸边,早已有一叶扁舟停泊等候多时。旁边的长随得了长公主指令,小心翼翼扶了几位贵人上了船,便解开了揽绳,熟练地划着船桨缓缓向湖中心驶去。
待得安老太君稳稳坐上船后,由自环顾四周啧啧称奇,顺着扁舟处遥遥看向湖面景致,那绿岛如一块水中碧玉,美不胜收。老太太连连夸赞这湖这岛真是好一番精巧心思。阿晚瞅见老太太兴致颇高,为讨老太君欢心,嘴巴上也没个把门的,白眼狼儿般把她爹娘当年私下的恩爱事儿透露了个干干净净。
却原来,当初林大将军抱得美人归,自是满心欢喜,此后才子佳人恩恩爱爱不必多说。而待到成亲第二年夏季,长公主却突然患上了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怪毛病,眼见着娇妻日益消瘦缠绵病榻,林大将军也是急的嘴上冒燎泡了。一连着请了好几位御医,皆说是因长公主先天体质不耐天气燥热的缘故。
可这御医们也只管得了诊脉开药,哪有那等通天本事管得了老天爷的酷暑寒霜呢。以往因为长公主每每到夏季,都会提前去行宫避暑,因而也就没有出现过这般严重状况。可如今长公主掌管着府中大小事务,哪里能丢开几个月跑到行宫去避暑。她初时只以为忍些时日也就熬过来了,却未曾想病情一日日严重了下去。
林大将军听从了御医建议,先暂行将长公主移去了山中庙宇居住消暑,随后即刻召来身边几位谋士苦思冥想,集思广益,方才想出了这么个精巧的法儿来。此法一出,将军喜不自胜,当即便重金聘请那等手艺精妙之匠人,花费了整整两年时日和府中大半存银,才终于造出了这么一座人工小岛。岛上郁郁葱葱,夏日时节整座小岛被清凉的湖风环绕,温度舒爽适宜的很,真真儿是好一处人间仙境。
林大将军这也算是一掷千金只为博红颜一笑的个中典范了。好在林家祖母去的早,不然只怕是要被这个挥霍了大半家产的不孝逆子活活气死。
长公主深感他一片真心,遣了许多人努力寻找良方,也试了各种偏方法子,却均是无用。然而意外的是,她在生下长子之后,这畏惧酷暑的毛病竟然就神奇消失了。
这小岛却是作为林大将军的痴情见证保留了下来。
这桩事儿当初虽然动静颇大,却也只有与长公主交好的两三位夫人知情,这处湖心岛外人都是不曾听说过的。
这次长公主可说是为了亲侄儿选妃一事豁出了血本。只因这时节天气太热,长公主担心各府小姑娘玩的不畅快,于是特意让出这一块珍藏的宝地来举办这次的赏花宴。
伴着悠悠摇橹声,轻舟片刻已至绿岛,几人上了岸,相携着穿过一片幽静竹林。出了竹林,便见着眼前花团锦簇,树枝上一簇簇紫薇花、木槿花、石榴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好不热闹。安老太君和安蓉只觉得仿佛置身花海,不经意的闯入了这片世外桃源。
往花海深处走去,一座精巧的单檐五角亭映入众人眼帘。亭上匾额题着五个大字,山风明月亭。山风为岚,这亭名可是爱妻如命的林大将军的得意之作。只不过当时没想着外人前来游玩,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
而这会儿安老太君站在五角亭前,看了眼那匾额思索了一下,老太君作为长辈自然是知道长公主的名讳的。她意味深长侧过头朝着长公主笑道,“看来林大将军和夫人果然是如同传言一样鹣鲽情深,怪不得世人百般称羡哈哈!”
长公主那张保养的如二八年华的俏脸不由羞红了,玉白的容颜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色。
众人一路走来,都有些累了,要说这湖心岛唯一的缺陷,约莫就是坐船过来麻烦了一些。但是能赏到这世外美景,众人深深觉得大饱眼福,这劳累些也是很值得的。
亭中石桌上早已备下了时兴的蔬果点心,几人坐下略微用了一些。长公主悄悄向安老太君使了个眼色,吩咐着阿晚照顾好安蓉姑娘,便带着安老太君去了里头阁楼。
长公主走后,阿晚倒是难得有了些主人模样。因为阿晚从小对老太君万分崇拜,连带着对待安大姑娘也比旁人要亲近许多。这位安大姑娘安蓉是老太君长子的嫡女,自小在安老太太身边受着教养,为人生的端庄守礼,很是温柔贤惠。
“蓉姐姐,要不要再来一块糕点?”阿晚的照顾很是实际,方才长公主和老太君在这儿,她没好意思敞开肚皮吃。以己度人,就觉着这位蓉姐姐说不定儿也跟她一样呢。
看着小姑娘殷切的双眼,安蓉虽然并不饿还是接了一块过来,勉强吃了下去。刚刚才吃完,眼看着小姑娘又要将盘子推过来,她赶紧开口道,“晚妹妹,不如我们一起出去看看花儿吧”
阿晚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糕点,认真想了想,觉得作为小主人,还是陪蓉姐姐更重要,反正糕点又不会跑掉嘛!
因为这岛上也没有旁人,于是这会儿两人也没带丫鬟。阿晚牵着安蓉在花海中穿梭,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各种花树的名字种类。因为这次赏花宴至关重要,长公主可是逼着她提前做了好多功课的。
两人站在一颗紫薇树下,阿晚正在热心的介绍着呢,就见着竹林那头远远走过来两个青年。
“二哥!”阿晚瞧着其中一个眼熟的人影,开心的大声唤道。
安蓉这边正笑吟吟等着阿晚一本正经的解说呢,闻言一时也抬头看了过去。
林家二公子林昭此时已走近了,只见着重重叠叠的紫薇花下,一位头戴蝴蝶发钗的少女盈盈而立,杏面桃腮,脸上笑意未散,露出颊边甜甜的梨涡,皎洁如海上明珠,日月不可与之争辉。
林昭虽明知这般看着未出阁女子极为不妥,但就是一时之间,怎么也舍不得挪开视线了。
那位姑娘看向来人,忽缓缓行礼开口唤了声“大哥”,声音恰如黄莺初啼,清脆婉转。林昭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原来是在叫旁边的傅明深。
正文 005林二楞
和林昭一块儿从竹林那头过来的青年,正是当朝傅尚书家的嫡长子傅明深。
长公主今日举办这赏花宴虽然说是为了给太子殿下选妃,却也不能单单只请太子一位外男过来与各府贵女们赏花,未免让人觉得太轻浮了些。于是林昭谨遵母命,带着好友过来给太子表弟撑撑场面。
然而直肠子的他,却没仔细想过一个问题,带这么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哥儿来太子殿下的相亲会,这究竟是撑场面呢还是砸场子呢?
阿晚见着这位已经许久不见人影的二哥,一时间也忘了要介绍什么紫薇花了,兴冲冲地扑到她二哥旁边。
谁知道林昭就跟没瞧见她这个大活人似的,还傻不愣登的盯着人家安大姑娘呢。
安蓉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就看到大哥旁边那位陌生的公子哥,此时正直愣愣的瞧着她,那无礼粘人的视线叫她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厌烦来。深深觉得这人就跟上次街上的登徒子一个臭德行,必定是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只不知大哥怎么会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对面的傅明深瞧见了堂妹忽然紧蹙蛾眉目露不悦,忙前行一步错身挡在安蓉和林昭之间,挡住了好友的视线。虽说他是深知好友素来品行良好,只不过他如今这般轻狂孟浪之举,恐怕是叫这从小端方知礼的堂妹万分反感了。
这边被林昭冷落了的阿晚很是不快,她伸出小胖手使劲拧了一把她二哥,林昭嘶地一声忙扭头去看生疼的胳膊,这才发现了站在他身边的小矮团子。
“咦阿晚,你什么时候来的?”林昭愣愣地摸摸胳膊,有些疑惑地问道。明明方才只见到紫薇树下那位美丽的姑娘了,这丫头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此言一出,阿晚就听明白了,合着她一直在这儿,在二哥眼里她就跟团空气似的,不带这么重色轻妹的!
阿晚气的都不想跟他说话了,只好偏过头去看那位和他同行的年轻公子。那人同林昭身量差不多高却要偏瘦劲些,眉目清俊疏朗,穿了件绣竹纹的墨色长衫,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捏了把折扇,好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阿晚暗自琢磨着,这位好看的大哥哥同冰山太子比起来恐怕也不遑多让呢。
“阿晚,这位可是你最崇拜的安老太君的嫡长孙傅家大哥”,林昭看到了妹妹好奇地眼神,立刻见机讨好。全家上下就没人不知道阿晚的大偶像,林昭特意这么介绍也是便于阿晚记住。
“傅大哥好,我叫阿晚”,听得是安奶奶的亲孙子,阿晚瞬间就对这位好看的大哥哥更生出一层好感,小姑娘很是乖巧伶俐地叫了声。
“阿晚你好”,傅明深摇着手中折扇笑着回道。
“不知这位姑娘是?”林昭早就抓心挠肺了,迫切地想知道这位仙女般好看的姑娘的身份,此时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安蓉眼见着那讨厌的人居然绕过大哥到了她旁边,不悦的垂下头,迟钝如林昭丝毫没察觉自个已经被安大姑娘默认为纨绔一派了。
“这位是永宁侯府的安姐姐,安奶奶的孙女儿。”阿晚也是个鬼灵精的,早在二哥魂不守舍之际就看出了他那点儿小心思。
不过阿晚刚回答完二哥的问题,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万分疑惑地喃喃自语道,“不对呀,你们两都是安奶奶的孙子辈,怎么一个姓安一个姓傅呢?”
这也不怪她不知情,当时父亲给她讲安老太君的故事时,都是捡战场之上的事儿来说的。家长里短之类就算讲了当时的阿晚也听不懂。
那位傅公子听闻小孩童稚之言,很是贴心地给这位刚认识的小妹妹解释了一遍。
原来,当年安老太君胜仗归来,思及家中男丁皆已殉国,眼看着安家这一支竟是要断了香火,她决定担起一家之主的重任来。女将军与母亲秉烛夜谈了一晚,否决了从旁支过继的建议,决定招婿上门。
虽说这女将军因为大胜蛮夷声名雀起,样貌也生的颇为不俗。但是涉及到入赘之事,到底是有关家族血脉,更何况是在门当户对的世家望族。因而招婿的消息出了有半个月,也并没有什么人选。
直到某一日,带着伤痕离家出走的大臣之子傅离急切地敲响了安家大门。傅离正是先前随着女将军出征蛮夷的军师,为人虽文弱却足智多谋,是个谦和有礼的公子哥儿。征战途中,傅离与这位特立独行的女将军朝夕相处,于军帐中运筹帷幄布兵行阵。两人共生死同进退,不知不觉就在这患难之交中生出了情愫。
只可惜这位傅公子也是家中独苗,世间安得两全法,当他提出决定入赘安家时,老父亲怒不可遏地狠狠抽了这不孝子一顿鞭子。
这位向来文弱的公子哥儿这次却是犯了倔,鞭伤还没好透就拖着病躯赶到了永宁侯府。
安傅两人虽已经是郎有情妾有意,却也不能不顾父母之命,好在皇帝陛下的一道及时雨圣旨终止了这场闹剧。而女将军也颇通人情,主动承诺将来除了嫡长子继承安氏一族香火之外,其他子孙仍然记在傅家家谱之上。听着这法子似乎对两家都还算公平,傅离的老父也就不再出声反对了。
是以如今的安蓉,继承的是永宁侯府安氏长子一族;而堂兄傅明深,却继承的是安氏次子也就是傅尚书一族。虽是记在不同宗族,却也都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阿晚跟听故事似的津津有味地听完,还不忘啧啧点评道,安奶奶不愧是当过大将军的人,才能想出这么聪明又两全的法子呢。
等阿晚心满意足听完八卦,解了疑惑,两对兄妹便一同朝着里面走去。
这个时间各府的贵女公子们也都陆陆续续到了,估摸着赏花宴也差不多要开始了。
宴席设在花林中央的一块空地上,地上列了些些条桌,桌上铺了锦缎,放置着各式各样精心养护的花卉盆景。
花间树下,各府夫人们带着自家闺女三三两两坐在一块儿,正欢声笑语地说着闲话,场面热闹的很。
其中有几个眼尖的,远远就看到两位年轻公子和两小姑娘正走过来。
几位夫人的视线一时之间都聚集在了那两位年轻公子身上。
虽说长公主发请帖之时并未明言,不过一向不怎么交际的长公主突然热热闹闹来了这么一遭,还特意交代了带上家中适龄的闺女。那些早在后宅磨练的颇有眼色的夫人们,谁又会猜不出这是场披着赏花宴之皮的相亲宴呢。
只不过大家倒是还没怎么猜到太子身上,只想着这次赏花宴约莫是为了林家的两位公子哥儿,毕竟那两位也都到了成婚年纪了。
阿晚走进花林子,溜溜的环顾了一周,也没瞧见长公主和安老太君的影子。
她拉着安蓉的手,说想到后头去找娘亲和安奶奶。安蓉此刻正巴不得离开旁边这位纨绔子的视线范围,自然连声答应了下来。
林昭这个没眼色的本来还想跟上去,被身边好友强行拽住了胳膊没能如愿。
小岛深处的一座二层小楼里,长公主与安老太君正对坐相谈。
“安老太君,实不相瞒,这次的赏花宴主要是给我那个不省心的侄儿”
老太太在朝堂这么些年早就成人精了,收到赏花宴帖子那时候也差不多猜到了。
若是给林家的两位哥儿选亲,以长公主那种低调的性格,今日只怕也不会特地摆出这么大阵仗把京里家世背景好的名门闺秀都请来了。
不过若是换成太子则就不一样了。太子殿下如今在朝中势弱,需要一门强有力的姻亲关系,方能够与现在如日中天的三皇子母族对抗一二。
长公主叹了口气,见老太君一副了然神色,索性也就直言了,“您家蓉姐儿是个极其好性儿的,从小教养的端方守礼温柔贤惠,我看着也是打心眼里欢喜。太子殿下这孩子是我从小照看着长大,不是我这个姑母自夸,阿承虽说是沉默少语了些,却是个稳重守礼的好孩子,将来定然不会慢待了自家人。只是不知道老太君这边,可有此意?”
老太太端着茶碗抿了口茶水,方才回道,“这事儿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只看他们两个小儿见上一面,有没有什么想法。若是两边都满意,老太婆我自然也是乐得做主成就一段金玉良缘。”
老太君竟是与长公主想到一块儿去了,长公主就怕盲婚哑嫁到时候两人性子合不到一块儿去,又惹出许多糟心事来,这才特特费神办了这赏花宴。就想着先让人见上一面互相熟悉熟悉秉性,若是合不来呢,她再从其他名门闺秀中挑挑。
两人相谈甚欢,外头守着的丫鬟敲门通传客人都差不多到齐,赏花宴可以开始了。长公主也就携着老夫人往花宴那头过去了。
正文 006白莲花
长公主和安老太君才走到半路,就碰上了正往这边过来的两个小姑娘,于是阿晚和安蓉就跟着两位长辈又折回去了。
两个小姑娘在前面蹦蹦哒哒地走着,当然主要是阿晚这个不定性的在闹腾。安蓉从小到大都是个沉稳懂事的,被养成一副老老实实的淑女做派。阿晚这小姑娘却是性子活泼,欢欢喜喜的样子带动的人心情也轻松活泛了几分。因此安蓉也不拘束她,只随她高兴。
长公主和安老太君在后头慢慢走着跟着她两,安老太君看着前头这两小姑娘的亲密活泼劲儿,也是开心的很。她家孙女蓉儿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拘谨了些,多跟阿晚小孩子处一处能活泼点儿挺好的。
阿晚和安蓉快走到花林子里时,远远地便听着了一片莺声燕语,便知道里头正聊得热闹着呢。
这也算是夏日里难得的景致了,实在是京都这边天气太过酷热了些,以往姑娘们就算难得聚在一处儿赏景游园,却也是热的人心烦意乱。因而这种时节女眷们大多都只呆在自家园子里,不乐意四处走动。
长公主这湖心岛却是个神仙宝地,各府女眷一上了这小岛,都只觉得从烈日炎炎的夏日一下子踏入了了秋高气爽的时节,凉快舒爽惬意极了,简直儿恨不得在这宝地住下,挨过这么些闷热难熬的日子。
花林子最外头的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下,约莫三尺宽的石桌上摆了些茶果点心,围桌而坐着几位戴着金钗头面的锦衣贵妇人,并四五个梳着女儿发髻的适龄少女在旁。
“这位莫非就是谢二姑娘?”,其中有位夫人缓声询问道,只见坐在那姑娘旁边的一位容长脸夫人含笑点了点头。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今儿见了谢姑娘这般气度,方知道这名满京城的第一才女是何等不俗”
此时坐在树下的一位穿了绣芙蓉花褙子头戴累丝金凤簪的圆脸贵妇人开口朝对面的姑娘夸赞道。
“夫人谬赞了,依依不过略识得几个字儿,粗通些文墨罢了,实在不敢应承这等名号。”
只见那位姑娘穿着一身水绿烟纱碧罗裙,发髻间斜斜镶嵌了一枝镂空兰花白玉簪,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行动处恰似弱柳扶风,瞧着十分楚楚动人。她盈盈欠身回礼,柔声细语地回答着。
这位姑娘虽然样貌生的并不如何出挑,却是胜在气质如兰,清丽娴静,恰如一株清雅脱俗养在山谷的幽幽兰花,使人见之忘俗。
周围坐着的姑娘中其实有两位比她容貌娇艳许多,但是此时几人坐在一处儿,却显得那两位上等的容貌也落了俗套一般,都免不了成了这位谢姑娘的陪衬。
“哎哟几位夫人们,这孩子本就不过得了个虚名,可别再这么夸了,小心骄纵的她愈发不知道自个儿能耐了”
此时谢姑娘身边那位容长脸的妇人假意斥责道,众人也便都客客气气地笑闹着恭维了一番。
阿晚隔得几步远,就听见了遥声传来的夸赞之词,忍不住扭头去看这位传说中的第一才女。
她之前倒是听说过好多次这位第一才女的名号了。京中贵妇人们提起此女来,个个儿口上称赞不已,夸的跟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女儿似的。她可是好奇很久了,如今可得趁此机会好好瞧一瞧这位神仙人物长了个什么稀奇模样。
然而阿晚的目光在这位谢姑娘身上停留了片刻,也没瞧出什么与众不同的,只觉得大失所望。皆因她平日里是个只看脸的,不过随意瞟了眼,觉着这姑娘虽也称得上眉清目秀,可是比她的蓉姐姐却差了好大一截儿呢,哪儿就看出什么不俗来,难不成这些大人们的眼睛跟小孩儿长得不一样吗。
不过这京城第一才女,似乎原本就没规定要长得多好看,这么一想阿晚也就释然了。
那边的姑娘似乎是察觉到阿晚的目光,抬眼往这个方向瞧过来,正好看见了这边一行人,发现了许久未见的戴着蝴蝶钗的闺中好友安蓉。
“蓉姐姐”,谢姑娘向周围几位夫人颇有礼节地告退,款款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安蓉的手。就瞧见好友安蓉手里正牵着一位个子矮矮的小姑娘,那小模样儿粉雕玉琢的如同年画上的娃娃,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清透亮丽,小小的嘴唇红润润的,可爱极了。
谢二姑娘微微弯腰,蹲下身体目光与小姑娘平视,轻声问道,
“这位就是阿晚妹妹吧?”
谁知阿晚正神游天外呢,也没听到谢二姑娘的话,还是旁边牵着她的安蓉替她回答了。
只因这会儿谢姑娘离阿晚颇近,阿晚便将她的容貌看得更清楚了些。觉着不知为什么这张秀丽的脸看着有些面善,倒像是曾经在哪儿见过一般,可是她分明今天才初次见到这位名满京城的第一才女。
是以她这时候正在万分不解地琢磨着呢,可惜脑子里思索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头绪,倒是想起来这位谢依依姑娘的身世。她曾经听丫鬟婆子们八卦闲话时提起过,谢姑娘自幼出生于勋贵世家,其祖父乃是曾经手握重权在大宁朝举足轻重的宰辅大人,前两年刚刚因身体不继辞官在家修养。
虽然谢姑娘的父兄如今皆在朝中担任要职,不过比起前两年其祖父谢宰辅权倾朝野的时候,境况免不了差了许多。就说谢依依这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还是谢宰辅在位那时候得的呢,谁也说不好当初这名号是不是冲着宰辅大人的面子去的。如今谢宰辅退位不过两年,谢家一族已经远远不如以前那般名声显赫了。
但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宰辅在位几十年,他素来喜好结交有才之人,府中门客清流和寒门学子众多。且又兼他曾在国子监任职,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后来其门下有不少青年才俊入朝为官,依旧是与谢府有来有往关系密切。因而谢家即便相比以往落魄了许多,却仍旧是不可小觑的簪缨世家。
今儿个除了安老太君家的大姑娘安蓉,长公主最中意的莫过于这位名满京城的谢二姑娘了。这位谢二姑娘从小聪慧过人,性格也颇为随和讨喜,是个容易相处的,料想能当得来太子的贤内助。
虽然长公主心中的确更偏爱安蓉这贤惠内敛的温柔性格,但是又担心这安蓉和太子两个同样闷葫芦性格的孩子凑到一块儿,要是相敬如冰可就麻烦了。
而且以后太子妃需要为太子把持东宫,肯定少不了与京中贵妇皇亲国戚打交道。
到那时太子妃要当得起东宫之主的架势才行,过人的手段心计是万万缺不得的。安蓉性子好是好,看着却是个心软仁慈的,就怕她将来治不住那等刁奴。
这一点儿上只怕是谢二姑娘这八面玲珑的性格更适应太子妃这位置一些,端看如今她在京城中传遍的好名声儿,就知道这姑娘平日里多会做人了。
长公主心里这么想着,免不了面上就对着谢二姑娘更添了几分亲近之意。
谢二姑娘向着长公主和安老太君行礼完,长公主就握着她的手坐到了旁边石凳上,爱惜地打量着这姑娘,温言细语地问了几句近况,不过衣食住行闺中杂事一类。
说起来,这位谢姑娘也是个命运坎坷的,出生的时候生母难产就此去世。等她长到一岁年纪,她父亲谢大人服丧期满,迎了续弦过门。此后她就养在了这位后迎进府的继母身边,一直长到现在的如花年纪。
万幸的是这位继母并不曾苛待于她,虽然后来生下了自己的女儿,也将她同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等她长到开蒙年纪,请了各行颇有名望的师傅教授她琴棋书画、针法刺绣一类,悉心照料认真教导方才能养出这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来。
而且等她长到如今待嫁的年纪,这位继夫人也经常领着她到各府走动走动,打算为这姑娘谋一桩匹配的好姻缘,真真儿也就只有亲生母亲能做到这等贴心地步了。
岂不闻自古以来那虐待非亲生子女的继母比比皆是,然而这般贤良大度的继母却屈指可数,因而这位秉性贤良的继夫人在京中的名声也是颇好,与各府贵妇们关系也处的相当不错。
这位谢家的继夫人便是方才坐在谢二姑娘旁边的那位容长脸的贵妇,此时见了长公主和安老太君,也忙上前来行礼。
大家正坐在树下絮叨着呢,就见着几位年轻公子哥儿朝这边过来了。却原来还是刚刚来过的林昭和傅明深,只不过此时又多了一个人。
方才阿晚和安蓉离开之后,林昭和傅明深因为怕唐突了林中的女眷,于是又悄无声息着溜了出去,没曾想恰好碰上了太子殿下。
这会子三人才不知从哪儿游逛了回来,中间那位正是太子殿下,林昭和傅明深正一左一右地随伺在他身边。
太子殿下今儿个穿了件月白常服,乌发用木簪高高束起,刀削般的脸颊轮廓分明,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他身量高高瘦瘦,白玉般的脸上那惑人的双眸恰似星辰,分明无情却又让人忍不住沉沦,真真儿是好一个面冠如玉的俊朗少年郎。一时间儿就连旁边风流倜傥的傅明深也被他比了下去。
那些闺阁中的姑娘们乍见到这般出众的少年,皆忍不住心跳漏掉几拍,有那等脸皮薄的早就羞红了脸,少女洁白的脸上氤氲出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只是不知道这位俏郎君是哪家的公子,竟然生的这般俊朗不凡。
不同于自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们,贵妇里却有不少人早已经认出了来人身份。
她们以前参加宫中宴席时,都曾经远远地见过这位太子殿下,这位容貌出众的太子殿下自然是让人印象极其深刻的。这会儿几人见着太子不由得都当场惊住,谁也没想到今日的赏花宴竟是长公主为这位太子殿下所准备的。如果早知道是这般原因,恐怕她们当初推辞还来不及呢,根本不会带上自家女儿来参加这赏花宴。
正文 007被嫌弃的太子
此时已接近晌午时分,天上那明晃晃的大火炉慢悠悠移到了半空中间,热气腾腾地炙烤着神州大地,似乎要将这繁华京都烧制成一道可口的美味佳肴,好做成那位老天爷的下酒菜享用。
碧波湖上湖心岛的花林子里头,一时之间寂寂无声,只有凉风拂面,吹得落花满地,馨香一片。
那些正坐在花间树下,锦衣华服谈兴正欢的贵妇人们此刻都安静了下来,望着突然到来的这位面如冠玉的少年太子,一个个精心保养的姣好容颜上都露出了错愕和懊悔的神情,只恨不得这会儿就带着自家闺女赶紧告病退下。
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太子,竟是这般避之唯恐不及的古怪态度,也算世间罕见了。不知道的,兴许要以为这些夫人们今儿个是遇着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了。
历朝历代,有哪个朝中官员不想将自家闺女许给太子殿下的。即使高攀不上太子妃之位,只得个侧妃良娣的名号,及至新皇登基,那也是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家族也能借此得势兴盛。
而且太子殿下顾承今年虽不过十三的年纪,容貌又并不粗鄙丑陋,反倒生的龙章凤姿,继承了先皇后举世无双的好模样。就算是不看他如今的皇子身份,只将他放在京城名门世家公子哥里头,那也是个极其拔尖出挑的少年郎。
世家贵族这些待字闺中的名门淑女们,在闲暇之余,也都是私底下翻看过一两本话本册子的。书中那些个俊俏小生和千金小姐才子佳人的缠绵故事,看的她们可是艳羡不已。哪家姑娘不想像话本子里似的,觅得这样一位俊俏风流的如意郎君,修的百年好合呢。
石榴树下几位穿着或绯红或碧玉夏衫的闺秀们,羞涩地捏着手中帕子,娇娇怯怯地看向这位太子,偷偷儿打量着这个模样出众的少年郎,却是没注意到自家娘亲脸上那懊悔之色。
其实这样的翩翩佳公子,要是做自家女婿各府夫人们哪里会不喜欢呢。怪只怪,先皇后去的太早了些。连带着太子殿下的运道,也坎坷了许多。
如今朝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谁人不知这位太子殿下的位置坐的虚着呢。这也就怨不得各府夫人们宁愿把自家闺女嫁给普通的世家贵胄,也不愿和这位储君沾上半点儿姻亲关系了。
俗话说,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深宫之中更是如此。
自打先皇后去了,皇帝政事繁忙,一个月与小太子不过见上两回,也说不上几句话,本就淡薄的父子亲情愈发消失的无影踪了。
这些年来,后宫之位虽一直空悬着,掌管后宫的权利却是落在了淑妃手中。
这位淑妃娘娘如今圣眷正隆,由她所出的三皇子自小聪慧过人,颇受天子宠爱。甚至近日以来天子亲自悉心监督三皇子功课学业,这可是当年太子殿下都不曾享受过的恩宠。
朝堂之上天子对这位少年储君的不满也颇显端倪,屡次借题发挥斥责于他,隐约已有废长立幼之意。只因着几位老臣子的顽固直谏,这位天子思及嫡长不可废之祖训,终究不好公然违抗,方才暂且容忍了下来。
现如今三皇子一派势力一天天壮大了起来,淑妃娘家一族又颇得皇上倚重,三皇子党早已不将这位名存实亡的储君放在了眼里。
那些朝中大臣们个个儿在官场混迹多年,能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地位大多是会见风使舵的狡猾老狐狸。眼见着这位储君的位置岌岌可危,傻子才会在这个时候凑上去。因而大多数都私下叮嘱过自家夫人,切莫和太子一派扯上关系。
与其同那位不得君心的太子结亲,倒不如替女儿选一门簪缨世家嫁过去,在朝中维持个不偏不倚的态度,还来得稳妥保险一些。
总比有朝一日三皇子上位,他们身为太子姻亲反到落得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要强。
因着这层缘故,就选女婿一事而言,太子殿下再怎么俊朗不凡,在众夫人心中还比不过林家那两位公子哥呢。
尽管在场的夫人们心中基本都是这么个想法,但是面子上谁也不敢对这位年少的太子殿下不敬。
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位太子殿下还没被废呢,想要治她们的无礼之罪也不过就一句话的事儿。
这些个脸上恭恭敬敬,心中却思绪万千的夫人们只好携了自家女儿过来,一一拜见太子。都低着头暗暗祷告着,这位太子殿下自身姿容出众,定然是看不上自家“资质平庸”的闺女吧。
所幸太子殿下不过略略扫了一眼,那双冰凉凉的眸子毫无波动,俊朗的脸上仍旧是一副淡漠神情,似乎对这些个贵女并没有什么兴趣。
几个忐忑不安的夫人们倒是心中长长舒了口气。可夫人们旁边,正偷偷抬眼,看到太子无动于衷表情的几位闺秀,都难免暗暗神伤。只恨自己没能生的再美貌一些,叫那双深邃迷人的眼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
太子顾承伸出手,白皙如玉的手腕往上轻抬了抬,免了一众女眷们的请安。
花林子里之前的欢声笑语都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林间连绵不绝的蝉鸣声。
人到齐了,这赏花宴也开始了。
长公主早已命人于花林空地处备下酒席,太子轻拂衣摆在首位坐下,各府女眷也纷纷入席落座。
清香四溢落英缤纷的林子里,众人坐于花间,把酒宴饮,赏花赋诗,慢慢儿林间气氛又松快了些。
一身常服的太子殿下握了琉璃杯,浅斟漫饮之际,也被长公主带动着,同夫人闺秀们赋诗作乐,一时间那周身的冰冷气息也散去几分。
众人瞧着这位天人之姿的俊朗少年,忍不住默默扼腕叹息。奈何这位在朝中如履薄冰的太子大家是万万不敢招惹的,不过这宴上还有两位青年才俊呢,瞧两人模样也是十分不错的。
想到这一点,这些个锦衣华服的夫人们心思又活动开,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随侍太子左右的林昭和傅明深两人。
当然其中更多人,还是在看傅尚书长子傅明深。眼前这位安国公府的傅公子生的也是一表人才剑眉星目,更令人惊叹的是,他才不到弱冠年纪,便轻松拿下了今年科举一甲的第三名。
如今这京城中,年少风流的那几个世家公子哥儿,大多都满肚子草包不学无术,活脱脱一堆纨绔子弟,哪里比得上这位傅探花满腹才华品性良善。
然而要说比傅探花文采略高一筹的,几乎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了,世家贵女们现在正是爱慕光鲜容貌的年纪,又怎么会看得上那些个鸡皮鹤发之人呢。
于是乎,这位出生名门世家为人又谦和有礼的少年探花郎,理所当然地就成了京城各府夫人眼中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了。
文墨并不出众的林昭跟这位年少博学的探花郎站在一处,相形之下就逊色了许多。
林昭今儿个是刚从武馆请假回来,还穿着那一身练功的青色粗布衣衫。站在傅明深这锦衣绣袍的公子哥身边,就像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大老粗,自然也不怎么招那些小姑娘喜欢了。
他从小就是个不爱习文只爱练武的,常年与那起子武馆教头和粗莽大汉混在一处儿,看着难免就少了几分世家夫人们喜欢的文雅风度。
其实他身材高大,即使一身粗布衣衫仍然气质卓绝。样貌又随了长公主,五官长得极好,就是近些日子在外奔波脸晒得黑了些,再好的五官也被埋没在那偏黑的面皮中。小姑娘们往常看惯了面若白玉的公子哥儿,一时之间哪里欣赏得来这等英武的男儿气概。
不过有位武将世家的夫人还是火眼金睛,眼光颇毒辣的。她可不同于自家那不懂事的闺女,一见便知这位林家二公子是个好的。
这位林二公子看着性格直爽率真,又出身勋贵世家,家教自然是好的。何况林府家中也没有那些子乌七八糟的妻妾之争,自家女儿若是嫁了过去,以后必然是个享清福的好命。
且这习武之人身体强健,比起那些个弱质彬彬的公子哥儿,可是妙处多多。至于其中不可言说的精妙处,等到自家女儿嫁做人妇,自然就能领会了,到时候说不得要感激她这个做娘亲的哩。
这位满腹学识的傅公子好是好,可这么多人惦记着呢,她们府上不过是三品武将,只怕也争不过那些权势富贵之家。这么想下来,这位夫人越看林昭越是喜欢,就等着待会儿宴会结束,与长公主私下提一提了。
林昭却是不知道他此刻已经荣幸地成为某夫人眼中的乘龙快婿,他这会儿正一心一意记挂着安家大姑娘呢。
傅明深看他那呆傻模样就猜出来了,之前已经将他拉到僻静处悄悄斥责了一顿。林昭也深知方才实在唐突轻浮,此刻努力克制收敛了些,再也不敢直直愣愣地盯着安大姑娘瞧了,就怕留下点不好的印象被佳人厌弃。岂不知在安大姑娘心中,他早就被默默定了死罪。
正文 008太子重生
今天的赏花宴原本就是为了方便大家亲亲热热说话儿,也就不像平日里宫宴那样百般拘束。
因此席下座位是以空地为中心,环绕着酒桌布置了一圈,这样大家伙玩起游戏来也好尽兴。
等到一轮赋诗赏花的游戏结束,太子这边气氛立刻冷清下来。各府的夫人们躲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自寻死路凑上前来。
他身姿端正地坐在上首位置,安安静静品着佳酿,眉目舒朗并不见半点儿落寞之态,很是自得其乐地自斟自饮。
与太子这边冷清相反的是,有一个人身边此刻倒是热闹的很。
林间一簇簇开的茂盛的石榴花压的满树满枝都是,花底下锦衣玉带的傅明深席地而坐。花枝树影间,明媚的日光洒在他那张英俊的白皙俊容上,光影交错,愈发衬的君子如玉,温良端方。
礼部侍郎家那位李夫人,刑部侍郎家的郑夫人,御史家的孙夫人一干人等,此刻都围坐在这位傅公子旁边。问着些年方几何,可有定亲,近来学业功课之类的问题。还不忘将自家女儿领过来介绍一番,好一副司马昭之心,就连阿晚都能瞧出几分深意。
然而这位傅家公子似乎对于结亲一事并无打算,面儿上虽时常挂着笑,却从不多看哪家闺秀一眼,极其恪守礼法。
他温声回答着夫人们的问话,不让人觉得受冷落却也不过分亲密,礼貌中透着些许疏离。
坐在他隔壁的是林昭,这家伙今日破天荒地也颇受青睐。之前那位兵部尚书家的许夫人早就抢占先机,拉着自家女儿在他旁边入座。
虽然林昭今儿早上难得犯痴了一回,寻常时候都还是挺靠谱的。这会儿心里尽管还记挂着安大姑娘,也不曾失礼于人前,正与那位夫人妥帖的说着闲话。
每个人面前的桌案上都摆了许多新鲜罕见的时令水果。
有产自山东天宝的红灯樱桃,产自岭南顺德的妃子笑荔枝,产自海岛的金钻凤梨,产自广西南宁的黑美人西瓜。
细瓷的盘子里托着红艳艳的鲜果,瞧着玲珑剔透,极其引人食欲。阿晚从盘里捡了颗樱桃吃,酸酸甜甜,开胃极了,忍不住又连着吃了几颗,过足了馋瘾。
这些罕见的鲜果都是前些天,长公主令人从全国各地加紧采购,快马加鞭运来的。通常也只有随着娘亲进宫时,阿晚才能尝到这么多的时令水果。
平日里因为路途太遥远,天气又闷热,等这些新鲜水果运到京中,多半都已经腐烂变质。
这次却是颇耗费心力钱财,一路不停更换冰袋马不停蹄,方才能保住水果鲜味。
长公主同那位容长脸的谢夫人闲聊了几句,一抬眼见着太子那边冷清的很,便款款站起身牵着阿晚和安蓉走到太子桌案前方。
“承儿,这位是永宁侯府的安大姑娘,你们小时候还在一处玩闹过呢,应当还记得吧?”
太子殿下自然是记得的,那还是先皇后在世时候的事。当年先皇后与安老太君关系不错,安老太君经常带了小孙女去宫中拜访先皇后。大人们一处谈话时,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娃娃就一起在园子里玩耍,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蓉妹妹,许久不见了。”思及往事,太子殿下冷峻的神色也罕见地柔和了几分。自从母妃去世后,他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儿时小友。
“太子殿下一向可好?”安蓉微微屈膝覆手,行完大礼,打量着眼前人,语带关切地出声问候道。
两人聊着家常,开始还有些陌生之感。慢慢地,提及到儿时趣事,那种熟悉的友人感觉也回来了,相处的颇为融洽。
长公主和安老夫人在一旁笑眯眯地瞧着这一对儿,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简直是天作之合。
林昭侧身时,正好瞧见了这副情形。
只见桌案旁边,纤瘦高挑的安大姑娘正和太子不知聊些什么,那张粉白的脸上挂着嫣然浅笑,颊边露出小小的酒窝,显然是聊得十分惬意。
林昭见得这一幕,顿时急的恨不能抓耳挠腮。怎奈他现在被兵部尚书家的许夫人困住,一时又脱不开身,只能焦急的频频回头,只恨不得与那位太子表弟换个地方坐坐。
正当此时,林昭见着一位身着水绿烟纱碧落裙的姑娘盈盈走至太子身边行了一礼。
长公主替两人介绍了一番,正是那位京城第一才女谢二姑娘。
太子顾承看着这位尚显稚嫩的谢二姑娘,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记得上一世明明是在两年之后的宫宴上,才会碰到这位谢家的二姑娘。
难不成因为自己的重生,这一回世间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不一样了?
如今坐在此处饮酒赏花的太子,早已不是那个真正的十三岁太子,而是往生的一抹孤魂。
三年前因为阿晚假装溺水一事,小太子落水后回宫生了场重病。那时候小太子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太医们灌了许多汤药终究不见好转。某天夜晚,小太子迷迷糊糊地就没了呼吸。
旁边随身伺候的小太监正通红着眼着要去皇帝那儿回禀。忽然之间,就见着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两排细密的睫毛轻轻煽动了一下。小太监顿时喜不自禁,匆匆唤了太医诊脉开方子,熬汤喂药,可算是救回了太子。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小太子是真正的去世了。
重新醒转过来的,却是上一世的废太子顾承。
他分明记得那一日父皇驾崩,新皇即位。他那位好弟弟颁布的头一道圣旨,就是赐了他这废太子一杯鸩酒。
等他睁眼醒来,意外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十三岁的年纪。
幸运的是,这时候,他还没有被废,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
不过这辈子,他再也不会相信兄友弟恭一类的鬼话了。毕竟吃一堑长一智,他可是赔上了一世性命才看清那位三皇弟的真面目。
今日这场赏花宴,以他对姑母的了解,应该是想要在安蓉和谢姑娘两人中选一个做为他的太子妃。安蓉与谢姑娘,一个是名门贵女,另一个则是誉满京城。无论与哪一位结亲,于他而言都并无不妥。
上辈子他没有选择,孝顺地应承父皇旨意,娶了这位名满盛京的谢大才女,原也想着与她琴瑟合鸣执手一生。谁知这位太子妃竟不知廉耻,做下了那种私通外人的丑事!
这辈子,他绝不会再娶这样一个败坏门风的女人。
永宁侯府的安蓉姑娘与上辈子的太子妃相比,身世和性格无疑出挑许多,确实是一桩极其适合的好婚事。何况他与安蓉自小相熟,这位安大姑娘秉性良善温柔,以后定然是一位贤能的太子妃。
只是……
太子看着林二表哥朝这边频频回顾的急切眼神,那目光都胶着在他身边亭亭玉立的安蓉姑娘身上。太子低敛长睫,遮住眼中犹疑不定的神色。
他记得,上辈子林昭表哥一直未娶,似乎就是因为这位安蓉姑娘。即使后来佳人另嫁,也依旧痴心不改。林昭表哥一直以来都待他不薄,而且当初林家上上下下因为他的拖累,都没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他除了要不顾一切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也希望守护住真心对待自己的林家一族。长公主对他如同亲生,他也是将林昭当做亲兄长看待的。
如今,他难道真的要为了所谓的大局,夺亲人所爱?
正文 009倒打一耙
正午日光斜斜照在林间那张冰雕似的白皙面容上,太子蹙眉思索了片刻,最终唇角微微扬起,还是算了吧。这辈子还长的很,就算失去了安蓉这个名门贵女的家族支持,他也并非无路可走。
再说了,现在正是他收敛锋芒韬光养晦之际,如果真的同安蓉订亲,其实也是弊多于利。那样只会提前暴露实力,招来三皇子党羽的警惕和打压罢了。
何不索性借此良机,帮助林昭表哥赢得美人归,一偿这位表哥的两世心愿。
至于眼前的太子妃之事,就先借这位才华过人的谢姑娘暂且挡一挡吧。权当上辈子谢依依欠他的,如今也该到还债的时候了。
烦心事得到解决,他浓墨一般的剑眉也慢慢舒展开,那张千年冰峰的脸上终于露出些畅快之意。
长公主捕捉到太子脸上有如冰雪初融的一点儿笑意,心下暗暗惊喜。难不成是这孩子今儿个终于开窍,看上了这位谢家的二姑娘?
也是,这位谢二姑娘虽然容貌不够出众,却胜在气质如兰,且又聪慧过人.能被少年人看中原本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只是因为这位太子从小不近女色,直到如今也没个通房侍妾的。
长公主关心则乱,一时倒忘了他也同寻常少年郎一样,自然也会喜欢上谢二姑娘这样与众不同蕙质兰心的女子。
太子顾承和谢依依这两人,一个是襄王有梦,一个是神女有心,如此一来自然是两相欢喜,谈话分外投契。
就连刚刚和太子殿下相谈甚欢的安大姑娘,此时也仿佛被这位太子忘诸脑后了。当然这一点正合了林二公子的心意,他终于没有再忐忑不安地往太子方向张望了。
谢二姑娘从小在继母身边长大,又在京城妇人之中摸爬滚打多年,是惯会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之术的。此时见着这位太子面容和煦俊朗无双,对着她的时候半点儿没有传说中的冰冷模样,也不由暗生了几分喜欢。
这两人坐在一处树荫底下,从赏花饮酒一路聊到了吟诗作赋。谢二姑娘向来端庄的面容飞上一抹羞涩,而太子深邃眸中也是光彩夺人。
阿晚瞧着被太子冷落在一旁的蓉姐姐,虽然蓉姐姐此刻正同长公主叙话,脸上并无不快神情,她还是忍不住愤愤不平。
太子这个喜新厌旧的家伙,也不知道眼睛是不是长歪啦,她就瞧不出这谢依依有哪里讨人喜欢的,明明蓉姐姐比谢依依好看多了。
阿晚噘着嘴打量着这对儿不识趣的男女,瞧着那两人默契交谈的模样,忽然有种奇怪的熟悉之感涌上心头。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啊,是在哪儿见过呢?
电光火石之间,阿晚圆圆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她想起来了,到底是在哪儿见过这位谢二姑娘!
对了,就是在前段时间那些扰人睡眠的噩梦里!
在噩梦里,长大成年的太子曾经带着太子妃来过林府,给长公主请安。太子手中牵着的太子妃,分明就是这位谢二姑娘!
而后来她在东宫后花园假山隐蔽处,看到的与外男私会的那个女人,也正是这位谢二姑娘!
只因为梦里的太子妃已经是双十年华妇人装扮,她嫁人之后又添了成熟风韵,以及上位者一呼百应的气势。以至于最开始,阿晚根本没将这位还未及笄的谢姑娘与梦里的太子妃联系起来。
如今仔细回忆,眼前这位谢姑娘除了面容稍显青涩外,与梦中那位太子妃分明长得一模一样,就连眼底那颗泪痣的位置也是毫无差别!
此时阿晚不由暗自着急,难道上辈子,太子与谢姑娘的婚事就是在这时候定下的?
可是,这位谢姑娘既然将来能做出私会外人之丑事,必然是不喜太子殿下,那为何今日却又是这般态度呢?
阿晚挠了挠脑袋,想不通。这些大人的世界可真复杂啊。
正在此时,旁边有位姑娘将谢依依拉过去赋诗赏花。
长公主趁此良机,忙唤来太子殿下,悄声儿询问这位太子可有中意之人。阿晚溜溜地跟在长公主后面,藏在一颗花树后面,两只小耳朵恨不得竖起来搜集情报。
果不其然,就听到太子顾承回长公主,说是觉着谢家姑娘品行贤淑堪当太子妃之位。
品行贤淑?火眼金睛的太子殿下,你确定你没有眼瞎?
阿晚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真不管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儿,反正人是太子自己选的,以后出了事也只能怪这位太子自己当初识人不清了。
这么自我安慰着,转念却又思及到前面那位将太子当做亲儿子爱护的自家母亲,忍不住犹豫起来。如果母亲知道这位太子妃是那样的品性,肯定不会让太子娶她为妃。以后万一太子妃偷人一事儿爆出来,母亲该多有多伤心啊。
而且自从落水之事以后,阿晚虽然面上不待见太子,其实是因为心虚的很,总觉得欠了这位太子殿下什么。
要不然这次帮帮他,就当还人情好了?以后她再碰到太子也能理直气壮些。
只是她该做点什么,来破坏这桩姻缘呢?
“谢姐姐,太子哥哥说他在后面的梅花亭等你呢”,阿晚蹦蹦哒哒地跑到谢依依旁边,示意她蹲下身,附在她耳边悄悄传话道。
“那阿晚知道那亭子在哪儿吗,能不能领姐姐过去呢?”谢依依眼中闪过一抹惊喜,还是迅速镇定下来,低声询问着小女孩儿。
“嗯知道的,谢姐姐跟着我过来吧”,阿晚点点头,暗自窃喜,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上钩了。
这谢姑娘看来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冰雪聪明嘛。
阿晚自小在府中长大,自然是对湖心岛非常熟悉,一路七拐八绕穿花拂柳,就带着谢依依来到了一座隐蔽的梅花亭前。
这座梅花亭处在湖心岛中央,周遭一片寂静,连鸟雀之声都听不见。
阿晚将人带到,便溜走了。
谢依依坐在亭中的美人靠上,突然觉出点不对劲儿。
照理说太子殿下素来是个知礼的,她开始只以为是太子找她私下聊几句,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僻静场所。
她方才一时欣喜,被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蒙昏了头。
这种稚嫩的小孩手段,她早八百年前就不屑于用了。
等阿晚带着太子殿下等人过来,刚刚说出一句,“谢姑娘有话要跟太子哥哥说呢”
谢依依已经聪明地先发制人。
“阿晚妹妹,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她楚楚可怜,声泪俱下地指责道。那清丽的眼中挂着盈盈泪珠,叫围观者顿生怜悯。
只见亭子外头,一个粗野的汉子正躺在石阶下,衣衫不整极其不堪。
这些在后宅内院混了半辈子的夫人们,一下子就瞧出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一时间,夫人们看着阿晚的眼神都有些不悦。
早就听说过这位阿晚姑娘娇气傲慢的名声,却不曾想,竟是个心思毒辣的。
小小年纪,就能做出毁别人家闺女的清白之事。
幸亏今儿个在亭子里的是谢家姑娘,聪明过人又有武艺傍身,才识破了这小姑娘的诡计。要是自家闺女,可不就得被这阴谋诡计套进去,永世不得翻身了。
阿晚却是奇怪地看着石阶下的那个仆人,明明是留下来监视谢依依的,怎么突然昏了过去。
她只不过是想叫众人以为,这位谢姑娘丝毫不知矜持,意图私会太子殿下而已。
可现在大家竟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瞧着她,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一样。
而且谢姑娘想要私会太子本就是事实,她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长公主冷眼看着这荒唐的一幕,转向阿晚,厉声斥责,“立刻给谢姑娘赔礼道歉!”
阿晚看到母亲望着她的眼神,极其冷漠,又蕴藏着万般失望。从小到大,母亲都是家里最宠爱她的,何曾用这样严厉无情地语气斥责过她。
她忽然不可控制地联想到那些日复一日的噩梦里,长公主与她断绝母女关系时,那狠心绝情的眼中,已无半点宠爱怜惜。
母亲看着她,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就好像现在这样。
阿晚小小的身躯恐惧地颤抖了一下,大颗大颗晶亮的泪珠从那双圆圆的杏眼里滚滚落下,却没有哭出声响。
她垂着头站在那里,肩膀轻轻抽动着,小小的手死死握住衣襟,突然一把推开人群,发足狂奔出去。
“阿晚!”长公主焦急的声音被她抛在脑后。
她好像入了魔怔,满脑子里充斥着母亲方才那无情的眼神,脑袋一抽一抽的疼,有许多碎片似的零星记忆在她脑海里不断闪回。胸中充斥着一种悲伤地情绪,就连放声大哭也无法宣泄半分。
太子看着阿晚逐渐远去的幼小身影,深感奇怪。上辈子明明这位阿晚表妹和谢依依关系甚笃,好的跟亲姐妹似的。
就连当初阿晚明知谢依依在外有人,她为了保护谢依依仍是不惜将他这个太子表哥蒙在鼓里。
今儿个却是怎么了,才跟谢依依遇上,就这么针尖对麦芒的。
看来重活一世,果然有太多不一样了。
不过这位阿晚表妹上辈子就是个骄横任性的,怕是今儿个谢依依一时无意惹到她,她出手整治一番也是极有可能的。
傅明深此时正坐在一颗柳树下,靠着树干休闲赏着湖景。就见着阿晚像发了癔症般的从远处狂奔过来,小姑娘头上发髻都散开了,像个被遗弃的小疯子,一双眼茫茫然地瞧着前方,目无焦距,很不对劲的模样。
毕竟是好友的亲妹子,怎么也不能放任不管。傅明深忙起身疾步走过去,拦在了小姑娘面前,正想问个清楚。
谁知小姑娘忽然合上双眼,踉跄地晕倒在他怀里。只见那张瓷白细腻的脸上通红一片,像小扇子一般卷翘的睫毛紧紧贴在柔嫩的肌肤上,几滴泪珠儿还委屈地挂在眼角。
正文 010英雄救美
碧波湖岸边,清风拂面,柔软的柳枝在空中微微摆动。一身绯红的小姑娘像朵被风吹散的花,无意识地往下坠。
傅明深一时怔忪,却还是伸出胳膊,手忙脚乱地接住小姑娘。他晃了晃怀中的幼小身躯,温声唤道“阿晚妹妹”
靠在他衣襟的小姑娘沉沉闭着眼,没有半点儿回应。
傅明深弯下身蹲在地上,拨开小姑娘脸上的刘海儿,手背贴上她额头仔细探了探,倒是没有发烫迹象。
难不成这小姑娘是突然犯了什么旧日隐疾?
他俊朗的眉头皱起,思及此处,心下颇有些不安。
傅明深虽然不通医理,却也深知有些急病拖延不得。
于是当下也不再犹豫,一把将阿晚打横抱起,稳稳拥在怀中,往湖边快步走去。
这湖心岛所在位置隐秘,不过是作为闲时游玩赏景之所,一时间恐难以找到大夫,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府请大夫诊治为妙。
幸而湖边此时早停了轻舟,又有奴仆侍立在旁,方便客人们随时乘船回岸。
他低声向湖边的圆脸侍女交待一番,留下她通知长公主等人。便抱着尚在昏迷的阿晚离岸上船,令船夫速速回返。
这边花林子梅花亭边,原先热热闹闹的赏花宴无疾而终。
梨花带雨的谢二姑娘伏在亭中美人靠上,几位女眷正在旁边好言好语地安慰她。
长公主却是看着阿晚离去的小小身影,急急唤了大丫鬟秋菊赶紧追上。又出言宽慰了几句谢姑娘自责了一番,着人将那昏迷的汉子拖了下去。
此时她心中惦记着女儿,也颇有些心不在焉。女眷们见此情形,也都知趣地携了女儿纷纷告退。那位嘤嘤哭泣的谢二姑娘,也随着继母离开。
长公主抱歉地送完宾客,正好疾跑回来的秋菊喘着气儿,将傅公子湖边留话一一禀明。听得阿晚湖边晕倒,长公主愈发心急如焚,同太子和安蓉一行人匆匆往向晚阁这边赶来。
几人走到门口,正碰上府里的李大夫诊完脉出来,长公主忙上前仔细询问。
“晚姑娘方才只是虚火上头,又跑的急了,气儿没缓过来,这才一时晕了。”
李大夫斟酌着回道,看见长公主似乎仍愁眉不展,又添了两句。
“夫人不必太过忧心,我等下开个方子,给姑娘补补血气,当是没什么大碍的”
长公主连连道了谢,着丫鬟秋菊送走李大夫,独自进了厢房里间。
屋内雕花木床上铺着青缎软枕,闭着眼的稚□□孩儿仰躺在蚕丝薄被里,正在沉沉昏睡。
那张巴掌大的瓷白小脸上,还挂着两道未干的泪痕,花瓣似的唇紧紧阖在一起。
长公主斥退房中侍女,侧身在床边坐下。床旁边木架上搁着铜盆,长公主将干净帕子在铜盆里浸湿拧干,轻轻地替女儿拭去颊边泪痕。
帕子刚沾上那张小脸,昏迷中的女孩儿忽然惶惶摆着头,剧烈挣动起来,一双秀丽的淡眉极其不安地紧紧蹙起,额上浮出层细密汗珠,口中正喃喃着什么,带了几声慌乱哭腔。
“阿晚,你且醒醒…”
长公主知她这副模样定是被梦魇住了,忙扔了手中帕子,俯下身将女儿抱在怀中,手在背后慢慢儿隔着中衣顺着她瘦小的脊背骨。
一下下柔缓的力道安抚着,梦魇中的小姑娘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脸上痛苦的神色也褪去几分。
小姑娘细弱的手指无意识地勾住长公主衣摆,脑袋埋在那熟悉的泛着桂花香味的怀中,低低呜咽着,犹如初生的幼兽。
长公主顾岚疑惑地低下头,附耳在她唇边,反复听了好几遍,方磕磕绊绊拼凑出来几个字。口中默念着那几个字,一时间竟忍不住心下酸涩,长睫盈泪。
“娘,别丢下…阿晚…乖乖听话”
小姑娘恍若还在梦中,那可怜的哀哀低泣声,怎能不叫她这个做娘亲的闻之心碎。
她此刻早已是万般后悔,这孩子别人不知道,她这个亲娘难道还不知么。平日里一时骄纵是有的,大是大非一事上,却是再清明不过。
今日偏偏自己又在众人面前那样斥责她,女儿自小娇生惯养,被众人宠着长大,何曾受过这样大的委屈。
正当长公主自责后悔之时,怀里昏迷的小姑娘睫毛轻轻颤抖,迷迷怔怔睁开了眼,眸色懵懂,仿佛还在梦中。
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桂花香,她仰起头,看向此刻正紧紧抱着自己的人。忽然声音微微颤抖,似乎不可置信般轻声唤道,“娘?”
小姑娘怔怔地望着长公主,水汽朦胧的眼睛里仿佛带了入骨的哀伤,甚至舍不得眨一眨眼。只怕这一切不过是个虚妄幻境,下一瞬,她便又要坠入无边黑暗中。
顾岚瞧着她这般惶然模样,一时抱着小小的女孩儿泣不成声。
阿晚紧紧贴在母亲怀中,小手用力的环住了她的后背,手指死死抓住母亲衣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放声大哭。
一时间,连在外间等候的太子傅明深等人,都听到了闺房中传来的嚎啕哭声。众人不由都有些担心,也不知这小姑娘是出什么事儿了。
直到过了一会儿,房中哭声间歇,归于一片寂静。
房内阿晚哭到力竭,终究身体还虚弱着,一时间又昏睡了过去。长公主妥帖地安置好女儿,在房中洗了把脸,又整理收拾了一番。
她出得外间,早侯在此处的林昭忙凑上去,担忧着问道。
“娘,阿晚怎么了?”林昭方才不在梅花亭里,突然听到阿晚昏迷的消息,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妹妹虽然从小身娇体弱,但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自从这丫头跟着武师傅学了几招之后,跟皮猴儿似的整日里上蹿下跳,哪里会虚弱到突然晕倒。
“没什么大事儿,你先送太子殿下回宫吧“,关于方才之事,长公主不欲多言,只简单吩咐着。
长公主转向正站在窗户边的傅明深,万分感激地道,
“今日阿晚之事,还要多谢傅公子了“
“夫人切莫多礼,我与昭兄情同手足,阿晚便如同我亲妹一般,此乃明深分内之事。”傅明深彬彬有礼地回道。
站在傅明深旁边的安蓉踟蹰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出声轻问,“夫人,我可以进去看看阿晚妹妹吗?”
少女澄澈眼中含着忧虑,眸光期盼地看向长公主。
阿晚那小丫头方才还活蹦乱跳招人疼爱的样子,谁知竟然一下子就病倒了。安蓉自小是家中独女,平时身边也没个姐妹作伴。
她生来性子沉稳,同龄的小姑娘们大多觉着她太古板不好亲近。只有阿晚这个小丫头,也不嫌她闷,经常黏着她玩儿。是以她虽然面上不显,心中却是颇为喜爱这个小丫头,如今见着她病倒,忍不住忧心的想探望一番。
长公主不好拂了安老太君面子,而且她能看出安蓉这丫头是真心关爱阿晚的,于是也就点头同意了。
傅明深作为救命恩人,也得了特权随安老太君和安蓉一起进房中探望。
林昭这边接了长公主的命令,送太子回宫。
太子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傅明深的背影,想到之前他对阿晚的关切,眼中闪过一丝不豫。
不过终究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无奈神情,随着林昭出了府。
夕阳西下,厢房窗格子透进一层浅金色的余辉。密密实实的青纱罗帐里,小姑娘终于睁开了眼睛。
阿晚是被饿醒的。
她这一昏迷,在榻上躺了足足两天,米水未进,小肚子都饿瘪了。
阿晚摸了摸叽里咕噜的肚子,有气无力地喊了两声。
丫鬟柳儿听着声儿了,赶紧挑开帐子瞧了眼。
随即又转过身,惊喜地朝外头唤道,“姑娘醒啦,萍儿快些把吃食端上来。”
外头小厨房里,炉子上用小火煨着碧梗粥。就预着姑娘随时醒过来,都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柳儿从小伺候在阿晚身边,自然是深知小主子的习性。这位小主子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儿,估摸着就是找吃的了。
碧莹莹的梗米融着荷叶清香味儿,入口即化。
一碗碧梗粥入肚,阿晚舒爽的摸着不再乱叫的肚子,终于恢复了些精力。
她犯了馋,还想再吃,柳儿却是直接将碗盘送了出去。大夫特特吩咐过,这刚醒来之人,身体虚弱,切不可陡然进食太多。
阿晚瘪着嘴,哼哼了两声又躺下了。在床上躺了两天,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困意。
她这会儿吃饱喝足,脑子也清明了,有些想不通自个儿怎么突然就昏迷了。
只记得当时娘亲在众人面前斥责她,然后她心中忽然特别难过,脑子混混沌沌的,不知怎么就跑了出去。
再后来的事儿,她就毫无印象了。
小姑娘陡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
哎呀,也不知道那位谢二姑娘怎么样了!
这次她算是破坏成功还是没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