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 画里情缘 望不到头的梅林在飞雪中怒放,层层点染,如云似霞,又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将阴霾低沉的天也染成红色。梅林边上,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回眸凝望,她的面容看不清楚,然而风姿绰约,气度高华,那一种冰清玉洁,胜过飞雪寒梅,清绝丽绝。 风怀舞一心一意赋予那女子生命与灵动,温柔地勾勒出每一根线条,然后依依不舍放下笔,视线流连在画上,久久不移,仿佛可以看到伊人清澈的眼波。 一别十年,不说踪迹,连魂魄也不曾入梦,素素,你不再爱我,竟连恨也不屑吗?素素,低呼着这个名字,一扬手,画卷翩翩落向桌旁的火盆,火苗腾地升起,吞噬着梅林、天地和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 风怀舞耗尽全力控制自己不去抢救,眼睁睁看她全身变亮,发出不可逼视的光,头发四散飞扬,然后一点点变暗成灰,消失在火中,他的脸也一点点变的苍白。 心早已麻木到不会再痛,只有漫天盖地的空虚和无孔不入的寒冷。他的世界,在短暂的停留后,又一次失去。 他被困在这个园中很久了,明明有路,却怎么走都走不出。原想借机查探林家虚实,不料连小小阵法都破不了。林自侠,一代武林奇才,累父亲身死,母亲亡故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风怀舞冷冷眯起眼睛,英才盖世又如何,名满天下又如何,他的计划一发动,就不信林自侠能飞上天去。不过当务之急是找到园中道路的秘密。 旁边的梅林中有动静,他侧眼看去,下雪了吗?还是白梅的花瓣全落了?漫天一色的白,纷纷扬扬,霏霏洒洒。 他提气飞入林中,忽然愣住,一动不能动,一个白衣少女正在林中翩然起舞。那一场惊世绝艳,寂天寞地的舞,多年之中风怀舞从未有一刻忘记。一闭眼,那清雅的少女,清寂的梅林和清扬的舞姿就现在眼前,甚至能闻到不知是少女还是梅林发出的清香。 那一刻,他明白了冥冥中的定数,他曾经嫌不够响亮的名字,正是一种预示--用尽一生去怀念这一场孤寂惊艳的舞。那一刻,俗世的恩怨,家族的深仇,第一次从他心头远去。 少女发现了他,却旁若无人地继续跳舞。他摘下腰间短笛,以曲相和。少女停顿一下,似乎有些惊奇,然而在淙淙流水的笛声中,她很快忘乎所以,尽情地旋舞。 如果此刻有人来,会惊奇地发现原本清冷的笛声是这样温柔,而那少女原本孤寂的舞也有了一种旖旎。 一曲终了,两人相视无言,直到一片花瓣落下,落向少女的肩头。少女以手相接,看花瓣温柔地落在手心,抬头笑道:“好美的花。好美的曲子。” 风怀舞所有的仇恨,孤愤都融化在这一笑中,微笑道:“好美的手。好美的舞蹈。” 少女脸上的绯红一闪而过,眼睛仿若天上的寒星,一眨一眨,笑道:“我喜欢跳舞,爹爹逼我练武,我就偷偷跑出来跳。你可要为我保密。” 风怀舞忽然从天上掉到地下,她爹是谁?脸上笑容有点僵硬,说道:“那是自然。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扑哧一笑,说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我叫林素云,是这里半个主人。” 风怀舞既惊她的身份,又惊她的敏锐,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得冷下面孔,行礼道:“原来是庄主小姐,失敬。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林素云见他前后旁若两人,也学他拱手回礼,道:“原来是风公子,久仰。素云年少,还望体谅。” 风怀舞更惊,她如何知道他姓氏的?事关生死,掌下暗暗运气,微笑问道:“林小姐如何知道我的姓氏呢?” 林素云正色道:“阴晴不定,是为‘疯’。”说完笑着跑开。 风怀舞松一口气,不禁自问,如果她真的识破他的身份来意,他会杀她灭口吗?微一思索,轻轻叹口气,如果她都知道,没道理林自侠不知道,林自侠知道了,也就无灭口的必要了。 一阵风吹过,梅花簌簌落下,风怀舞俯身拈起一瓣,哪一朵是曾有幸近她芳泽的呢? 清香更浓,风怀舞不觉有些痴了。忽然发现这清香不同于自然的花香,顺势滑出三丈远,这才抬头。林素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站在那里,嘴角含笑,眼波流转中带出几分戏谑灵动。 “我来带你出去。”她说,“这园子是齐大师设计的,不熟的话很容易迷路。”风怀舞虽然不愿意受林家的恩惠,但很愿意和这少女在一起,二来也不想一直困在这里,现在不是保持骨气的时间场合。 风怀舞跟在林素云身后,心绪纷乱。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为什么以前只用心习武,没多念几本书呢?不,她是仇人之女,怎么可以对她有什么念头。风怀舞一时胡思乱想,一时自怨自责,没留神林素云停下脚步,一头撞了上去。林素云身形一闪,闪了开去,风怀舞却一头栽倒在地。林素云过来相扶,却又笑个不停。 风怀舞跃身而起,心中懊丧,平日里精明能干,武艺高强,遇上她居然连连吃鳖,形象都毁完了。但见她笑颜如花,又觉得能搏她一笑,摔个跟头也不算什么。 林素云指点了他回客房的路,就要离去,风怀舞一时情急,大声喊道:“林小姐,谢谢你。你还没有问我的名字呢。” 林素云早已消失在转角处,留下目光呆直的风怀舞。半晌,他大叫一声啊呀,他忘了记出入花园的路径,今天是白费工夫了。 真是白费吗?他看看手中的花瓣,举到鼻端闻一闻,笑容浮上脸庞,不是冷,不是邪,倒有些痴。 正文 第二章 第二天,风怀舞早早进了园子,一样的迷路,一样的被困,但多了期待。天将正午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那熟悉的笑声。 林素云换了一身绯红,披着白狐裘,手里拈一支梅花,施施然从梅林中走出。四目相对,都看清了对方眼中难掩的欢喜。 林素云走到他面前,把花枝递上,风怀舞伸手接过,无意中碰到那玉般的小手,脸一下子飞红,几乎失落梅枝。 “你受了我的礼物,就该告诉我你的名字。”林素云理直气壮地开口,神色中却有掩不住的羞涩。 风怀舞一怔,她那么聪明,竟没有查出他的名字,即使只是假名。笑道:“我以为你不关心,或者你可以自己查出来。” 林素云微微一笑,说道:“我想你亲口告诉我。” 风怀舞笑道:“你昨天就猜对了我的姓氏,我姓风,名一笛。”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假名。 林素云侧头想一下,说道:“原来你是跟萧远萧大侠一起来的那个武林新秀。爹爹夸你悟性好,气宇不凡。” 苦心掩藏,还是引人注意,风怀舞暗自警惕,笑道:“说起悟性胸襟,谁及得上令尊?就是小姐你的心思敏捷,也远远超过我。有心习武,必定是名震江湖。” 林素云笑道:“打打杀杀有什么好,我只想有个安静地方专研舞技,可爹总是不明白我的心。还有,你不要老是小姐小姐的叫,怪别扭的。” 风怀舞不置可否,抽出腰间短笛,笑道:“礼尚往来,这只笛子是先父所赠,我现在送给小姐,不,送给你。” 林素云接过短笛,只见通体紫色,竹节均匀,泛着亮光,不知有多少年代了。反复摩挲,良久才道:“我不会吹。” 接下来的几天,风怀舞就在园中教林素云吹笛。有时林素云翩然起舞,风怀舞从旁相和,有时林素云吹笛,风怀舞在一边谛听。曲舞相和间,直忘了世间恩怨。 如果真的可以忘记,当是最好,风怀舞微不可闻叹息。林素云吹完一曲,放下笛子,问讯似地望向他。风怀舞笑道:“你的技法不熟练,意境却高洁悠远,假以时日,一定会炉火纯青。不过就算你不会吹也没关系。” 林素云美目流转,笑道:“你愿意一生为我吹笛吗?我这个傻丫头,待的久了怕你会嫌弃。” 风怀舞大笑道:“你若称傻,天下也没有聪明人了。”忽然凝目而视,“一生太短,奈何。” 林素云脸上又现红云,低头不语,胡乱把玩竹笛。却听他说道:“素素,今晚你能不能到城外土地庙一趟。” 林素云脸色更红,些微的诧异被纷乱的心思掩盖,结结巴巴道:“有什么事不能现在说。” 风怀舞道:“事关……,有些话……” 林素云打断他的解释,依旧低着头,嘴角含笑道:“再说吧。”说完慌慌张张走开,看也没看他一眼。风怀舞看着她纤弱的背影隐去,微微松口气,心却渐渐沉下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要她今晚不在现场,以后的事只好以后再说。 漆黑的夜里,已经休息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林家各处都着了火,人们惊慌失措地跑到院中,张罗着救火,却不明不白地身首异处。火光中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若隐若现。 大火吞噬房屋和生灵的声音,人们的呼救声,刀剑交击声,交织在一起。风怀舞静静望着一切,面上是漠视生死的空白,火光,鲜血,刀剑印在他眸中,像阴曹地府里出来的恶魔。 他终于等到要等的人。林自侠从火中奔出,烟尘满面,却还是气势不减,月白的衫子已成血红,有下属的血,更多却是来犯之敌的血。 风怀舞从未想过靠那些人能制住他,但他的家突遭变故,心情总会有所浮动吧。 林自侠望着这个眼见是首领的人,嘶声道:“你到底是谁?我林家和你有什么冤仇?竟连无辜的人也不放过。” 风怀舞摘下面纱,看着林自侠不可置信的脸,缓缓吐出更重的一击:“我不是风一笛,我叫风怀舞。” 林自侠忽然静下来,说道:“风清月明。” 风怀舞道:“不错。我就是风清月明的少主风怀舞。我爹因你惨死,我娘也随之而去,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林自侠大笑道:“好好好,好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风林两家仇怨已牵连百年,今天就作个了段。” 风怀舞压下对他风姿生出的敬佩,一反手拨出剑来。 林自侠回头看看渐渐消失在火中的庄园,看看身后一脸担忧的妻子,把手中长剑插在地上,大笑道:“你是后辈,我以双掌对你的落尘剑。” 风怀舞执剑问天,正是风家剑法的起手式,也暗含对对手礼敬之意。 林自侠说道:“后生可畏。你如果死了,我就放过风家其他人。我若败了,请你善待小云。” 风怀舞心神大震,却听他道:“你和小云的事能瞒的过我吗?我本来很赏识你,不介意把女儿嫁给你。不过小云注定要伤心一阵子了。”话音刚落,排山倒海的掌力已经涌了过来。 风怀舞立刻感受到了压力,长啸一声,手中剑芒暴长,直接刺向对手心脏,竟是两败俱伤的招数。林自侠一掌回救,一掌仍旧击出。风怀舞连变数十套套剑法,却怎么都冲不破林自侠千变万化的掌影。竭力支撑中,听到林自侠笑声传来:“好小子,看在你一身功夫的面上,给你个痛快。” 漫天掌影忽然消失,连风声也听不到了,只余一只孤峭伶仃的手掌。孤注一掷,林家掌法精华的一招,没有太多的华丽与玄虚,只是轻描淡写一掌,却好象凝固了时间空间。 风怀舞眼睁睁看着那一掌越来越近,回剑自刺,然后混合着胸中杀气和鲜血的煞气,奋力刺出。死,忽然穿破他的脑海,如果他死了,素素会流泪吗? 两人是同时听到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的,“不要。”林素云出现在场中。 林自侠本就对风怀舞心怀惜意,听到女儿的喊声,招式不由地一缓。风怀舞的长剑先一步刺入林自侠心口,林自侠的掌轻飘飘印在风怀舞胸前,风怀舞凌空飞出,眼见着林夫人和林素云奔到林自侠身边,林氏夫妇一齐倒下,林素云站在当场,摇摇欲坠。 正文 第三章 风怀舞喷出一口鲜血,只觉得万事成空,心神俱断,挣扎着走上前,拉住林素云,说道:“素素,你……嫁给我。” 林素云抬眼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没有焦距。良久,惨然一笑,低声道:“你疯了。我也疯了。” 风怀舞还要说什么,林素云猝然出手,一掌击在他胸前,顺势飞退。风怀舞一时气滞,看着她奔向火场,解救不得。 一阵绞痛攫住了他的胸口,真实而尖锐,天地开始旋转,呼吸几乎停止,风怀舞摸索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吞下,静待胸痛过去。距上次发作又近了些,虽然他已尽量避免运动真气。想来正如大夫所说时日无多。 转头望向铜盆中厚厚的纸灰,苦笑一声,素素,去了那边,你肯不肯来见我? “大哥,你没事吧。”关切的声音响在耳畔,一只素白的手扶上他的胸,帮他顺气。 视线模糊中,风怀舞看到林素云一脸焦急地站在一旁,脱口低呼:“素素。”但突然林素云消失了,只有小妹心月。 “我没事。”风怀舞淡淡说道,不愿对任何人显露心思和弱点,即使是和她那样相象的小妹。 风心月一阵黯然,大哥真的没事吗?她听到那个名字,已经不是第一次,素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让大哥念念不忘。 不过她很快收拾起心情,不管是谁,这么多年没出现,今后也一定不会出现。自从那个冬日,他出现在衣衫褴褛的她面前,拉起她的手,她就决定一生追随他的脚步。她的大哥。 “大哥,二哥寄了家信回来,说他马上就准备回家。”风心月有意说些开心的消息。 “又带着那些乌七糟八的灵丹妙药?”风怀舞不以为然哼一声,眼神却显出了隐藏不住的喜悦。 渭城早雨浥轻尘,客舍清清柳色新。 风淮思携着飞扬的意气和远山的黛绿登上浥尘楼。 满楼的喧闹嘈杂中,他的视线落在临窗独坐的一个人身上。 蓝布长衫,一壶,一杯,一手支颌,望着窗外。荒原上一缕清风,深山中一朵白云,出尘而不疏离,和周围的环境溶为一体,却无形中使一切有了超脱。 没有想到小小的边境小城居然有这等人物,风淮思一怔之后,马上有了行动。 直直走到那桌前,高声喊道:“小二,这位公子的茶钱我付,再来一壶雨前。” 小二高声接应:“好嘞,上好雨前一壶。” 那蓝衣人却恍然未觉,依然望着窗外出神。 风淮思拱手行礼道:“这位公子请了,我可以打个伙吗?” 那人放下手,回过头来。风淮思一阵恍惚,这个人的眉眼好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决不可能。那样自在与苍茫的气质,让人迷失,那样清澈而空明的眼神,让人警醒。 一照面好像千万年。 “公子请自便。”蓝衣人曼声说道。声音柔和清宛,让人如沐春风。风淮思注定一时半会不能恢复。 那人浅浅一笑,风淮思模模糊糊想,是他的笨拙呆滞取悦了他吗? 小二端来茶水,对那人行礼道:“秋公子,您的茶钱这位客官代付了。” 那人笑道:“如何好意思麻烦兄台,我的茶钱都是月底和老板结算的。” 风淮思清醒过来,说的话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在下洛阳风淮思,有幸结识公子,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小二很不屑地瞥瞥嘴走开,就这样还想和秋公子搭讪。 秋姓青年微一颔首,说道:“免贵姓秋,名念笛。四海漂泊,暂为城东陆员外家西席。”又道,“风淮思,这名字倒文气的紧。”说完看他一眼。 风淮思脸一红,自知他的行为实在有些冒失,和文气没有半点关联。又听他说道:“公子姓风,又家居洛阳,不知和风清月明有何关系?” 风淮思在江湖行走,一向不以家门为念,但从这神仙一般的人口中说出,真正是与有荣焉,忙回道:“正是鄙府。我排行第二。” 两人喝茶品茗,甚是投机。风淮思说的兴起,渐渐把初时因惊艳生出的畏惧抛去,拍案道:“如此尽兴,岂能无酒。小二,有什么好酒尽管上。” 秋念笛看着茶气袅袅上升,淡淡说道:“我不忍打扰风兄雅兴,以茶代酒便了。我从来是滴酒不沾的。” 风淮思一怔,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金樽空对月。秋兄何以舍得酒中乐趣。” 秋念笛笑而不答,经不住风淮思苦苦追问,方答道:“我不需借酒增加豪迈倜傥,不需借酒遗忘前尘往事,更不需逃避这红尘浊世,喝酒做什么。” 风淮思听了这似事而非的论断,一时不好辩驳,失笑道:“那我岂不成了你所说之一。好吧,还是陪你喝茶。不过你要告诉我,窗外有什么好看,让你那样出神。” 秋念笛把窗户开大一些,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悠然说道:“我在看我自己。” 风淮思探出头去,不放过街上一点点异样。 有个老大娘在卖布,两夫妇挑着担子走,一个孩子在他们身边蹦蹦跳跳,一个人模人样的青年把手伸向一个乡绅的口袋,吵架的,旁观的,不闻不问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和任何一个地方的街道没有分别。 看他自己?在哪里? 忽然听他说道:“一窗一世界,我们与他们并无不同。”风淮思回过头,只见秋念笛脸上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微笑,眼中却是茫然,还有淡淡的悲悯。“无论日升日落,花开花谢,都在忙忙碌碌,却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风淮思一向飞扬的心忽然漾起了轻愁。秋念笛却笑道:“不要让我的暮气影响了你的心情。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你正值大好年华,正是放歌纵酒建功立业的时候。” 风淮思笑道:“你比我大得了几岁,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 秋念笛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总在二十之后吧。”说完大笑,举杯饮茶。 风淮思忽然冒出个念头,他真的不知年龄?这想法太荒唐,于是他也笑出声来。 正文 第四章 秋念笛从酒楼出来,走在人群中,听着满耳喧哗,讨价还价的,唠唠叨叨的,高喊低呼的,闻着各种气味,麻花,年糕,酥油饼,女人的桂花油,以至常年不洗澡的体味,满心欢喜和悠闲,这就是生活。 身后有一道视线,不用问也知道是风淮思。有趣的年轻人,秋念笛嘴角勾起,而且似乎在哪里见过,难道是梦中?好久没有遇到可以勾起他兴趣结交的人了。 明日十里亭,不见不散。可以想见,这一段时间不会无聊。秋念笛扔给拦路的小孩一枚铜板,微笑着向前。 忽然远远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皱皱眉头,什么时候可以过几天清净没有麻烦的日子。 那人影一闪而没,秋念笛微一沉吟,转一个方向,走进一条小巷。 二 渭城来客 秋念笛绕路来到一处院落,门厅破旧,柴扉似掩非掩,墙上的常青藤倒是很兴旺。枝条掩映下,隐约可以看到匾额上星星小筑四字。 秋念笛推开门,轻车熟路望里走。一路上各种药材花卉东一处西一处,形成一种独特的香。秋念笛摇摇头,不止一次劝过这里的主人,把园子收拾一下,免得让人笑话神医纪小山的园子是废园,他倒是乐在其中,说什么这样的布局像迷魂阵,省的他刻意防止外人进来。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绿荫后传出。“总算又记得来喝药了。” 秋念笛笑道:“难道不能是想你才来?” 一个头发散乱的脑袋探出来,30岁左右,额头上刻满如沟壑的皱纹,是长期用脑的结果,下颌上稀疏几根胡须。他笑嘻嘻说道:“你先去书房,我一会就回去。” 秋念笛走上前,拨开树丛,看到他一手是泥,旁边一株风姿楚楚的小花,掩鼻而退。“什么花这么臭。” 纪小山笑道:“你不识货,说了你也不知道。它可是我的宝贝,是我花大价钱从胡商手里买的。” 秋念笛道:“那你好好宝贝它吧。我去书房,希望那里没有什么其臭无比的宝贝。” 书房里也是毫无章法,到处堆放着药材。秋念笛不懂医药,但经常来这里,也认得其中一些。正在翻看,门一响,纪小山进来了。 “你愿意学医,我免费教你。”纪小山拉个椅子坐下。 秋念笛笑道:“怎么好意思和你抢饭碗。我也没有悬壶济世的好心。” 纪小山摸摸山羊胡,笑道:“能给自己看病也好。” 秋念笛道:“你这位大神医都看不好的病,我初学几年能管什么用。还是偏劳你好了。” “先生,药熬好了。”一个青衣小童出现在门口,手里端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秋念笛笑道:“小冬很尽职啊。” 名叫小冬的小童见了他的笑容,不由得一怔,脚就拌在门槛上,直直向前摔去,药碗脱手而飞。正在懊恼,忽然一股柔力将他扶正,定神一看,药碗被秋念笛长袖一卷,正好接到手里。 秋念笛看看药汤,微皱眉头,举袖一掩,喝个一干二净。 回头看到小冬仍在发痴的脸,笑道:“小冬,你再多拌倒几次,你家先生的碗都快没有了。” 小冬揉揉鼻子,每回见到秋公子都要出差错,老让他取笑,郁闷。接过粗瓷碗,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公子今天认识的那个人,真是个很有趣的人。” 秋念笛笑容不变,眼神却是一沉,说道:“你监视我?” 小冬忙道:“才不是。我碰巧看到的。他快把渭城搅的天翻地覆了,公子不理窗外事,才不知道。” 秋念笛不置可否。纪小山哈哈一笑,截口道:“小秋别胡乱猜疑。那个风淮思到处惹是生非,偷人家珍藏的丹药,偏偏谁也没有证据,奈何他不得。我派人跟着他,却看到了你。” 秋念笛奇道:“丹药?” 纪小山道:“可不是。不过他不分丹药的好坏效用,有什么偷什么,简直是其笨如牛。” 秋念笛笑道:“这么说他在星星小筑是空入宝山而不得了?” 纪小山说道:“我这里岂是任人来去的,他吃了些苦头走了。可惜我刚炼制好的九转回魂丹。”忽然又笑道,“他还惹上姚家,真是自寻死路,大漠五子可不比我心慈手软。” 秋念笛面色微变,微笑道:“那也不见得。你还知道些什么。” 纪小山细细省视他一番,叹道:“你终于闲不住了?可要想好,再次涉足,恐怕难以抽身。” 秋念笛仿佛浑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笑道:“我和他约好明日十里亭,不见不散,他出了事,我岂不是得困守在那里。” 纪小山叹道:“好容易有个可以说话的,你又要走,真是寂寞难耐。”他长身而起,“我想,现在他们已经在十里亭了。” 放弃已经习惯的隐逸生活,值不值得?秋念笛微一沉吟,给纪小山投去一个默契的眼神,向外走去。 小冬呆呆看着他离开,忽然听到师傅一声叹息。抬头望去,纪小山摸摸他的头,眼神温和,说道:“像他这种人,注定不会潜隐一世。” 十里亭在城外西南十里处,秋念笛走出星星小筑,一路急奔,只希望还来得及。 不过是萍水相逢,却莫名地对他有好感,是因为那种熟悉的感觉吗?秋念笛往记忆中搜索,希望找到一些往事的影子。 十年中记忆历历在目,再往前却是一片空白,稍微动念回忆,头就开始疼。秋念笛压压太阳穴,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纪小山都治不好,恐怕一生都要少一段记忆了。 那个人,如果他有风淮思的家世经历,笑容也会很灿烂吧。秋念笛心头淡淡的怅然。人一生真的很难做到不悔。 前方路中央站了一个人,白衣不沾尘,眉间是抹不去的忧郁,随随便便站着,却封死了所有的通路。 秋念笛停下来,心中暗暗叹口气,真会挑时间。 “你不肯放我过去,是吗?”秋念笛的眼看不出一丝情绪,修长的手指抚上腰间短笛。 白衣人纹丝不动,道:“许久不见,这就是你的第一声问候?” 正文 第五章 秋念笛道:“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为人作嫁。芷君还是美丽依旧吗?” 白衣人神色未变,袍袖却无风自动,沉声道:“你真的不肯回去?” 秋念笛道:“不必多说。让我看看我的好徒弟又精进了多少。” 话音刚落,长袖挟着掌风无声无息挥出。 白衣人不避不闪,一掌击出,忽然发现秋念笛掌力全消,连护体真气也感觉不到。一惊之下,出掌略缓,接着真气一滞,已被秋念笛点中七八处穴道,摔倒在地。 秋念笛居高临下,微笑着喟叹道:“石记,三人中青竹最狠,武功最高,芷君最美也最毒,你最聪明,最淡泊,奈何太多情。” 伸手将他提到路边草丛中,折下一截柳枝,编一个凉帽给他带上,笑道:“折柳送君,无须再见。” 风淮思身陷苦战,对方自称什么大漠五子,江湖上从未听过,手上却毫不含糊。五人心意相连,攻守相宜,风淮思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打个不胜不败。 逃,在过招千余合后风淮思下了决定,再打下去彼此体力不支,但他只有一人,对方是五人。打不过就跑是他一贯的风格,好在风家轻功一流,白驹过隙身法一施展,天下还没有能阻止的人。 风淮思虚晃一招,冲天而起,忽然头上有东西压顶而至,是一张透明的网,早已设在十里亭顶的机关。 风淮思大惊,大漠五子在地上虎视眈眈,用剑去拨那网,反而把剑缠住了。一世英明尽毁于此。风淮思脑中闪过这句话,闭目待毙。 合眼前忽然瞥到一抹蓝影,接着便人事不知。只模模糊糊闻到一股清香。 大漠五子呆呆看着风淮思突然消失,救他的是人吗?那样迅疾的身法,只见蓝影一闪便什么也看不到。 半晌,老三迟疑地问道:“老大,要追吗?” 老大看着不远处一样东西,是他们的雪蛛网,摇头道:“不必了。来人没有带走我们的网,就是不愿和我们为敌。得饶人处且饶人。” 就算不饶也没有用。其他兄弟都明白他隐下的话,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谈。 风淮思被一阵悠扬的笛声唤醒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他活动活动身子,完好无损,真气运行流畅。松一口气,翻个身想要坐起,却一头栽倒,发出很大响声。 一丝光亮透进来,他才发现正在一辆马车上。小心翼翼爬到车门前,掀起门帘,满天星斗现在眼前。不远处一堆篝火,一个人背车而坐,笛声由他那里传来。 夜风中笛声时而低宛,时而高昂,回旋曲折,然而总有浓浓的情谊淡淡的惆怅隐藏其中。风淮思出神一会,想起该去看看救命恩人。 正要举步,又是一绊,就要栽下马车,急使多种身法,堪堪在落地前一手撑地跃起。就着篝火的光,这才看清自己竟是一身女装,那精美的裙子就是累他出丑的罪魁祸首。 笛声骤停,火边那人缓缓回过头来。背光,月光昏暗,只能隐约看清他是个虬髯大汉,手里捏一根短笛。 风淮思心里嘀咕,这样一个人,吹的却是那样的曲子,真是人不可貌相,他给自己换上女装,又是什么意思? 上前几步行礼道:“多谢壮士相救,风淮思没齿难忘。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那人轻笑一声,懒懒答道:“风二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十里亭之约可还记得?” 风淮思啊了一声。“原来是秋公子。” 先时没有细看,他的面貌变了,眼睛可没变,即使在夜色下,也闪着空明的光,此刻还有浓浓的笑意。 “我们已经离开渭城很远,你不喜欢这身装扮,可以卸去了。”秋念笛看着风淮思坐下,递上一块干粮。“马车里有衣服。” 风淮思已经猜到给他换装是为顺利出城,但看到那人眉目间丝丝笑意,总是忍不住怀疑,他只是为一时的恶作剧。但奇异地,他喜欢看他的笑容。 “不必,天亮再换好了。” 秋念笛不再说话,继续被打断的吹奏。风淮思默不作声地啃着干粮。 一曲终了,当最后一声音符也消逝在林梢,风淮思忽然说道:“你吹的是阳关三叠。” 秋念笛放下短笛,微微一笑:“原来你也懂音律。” 这不是重点,风淮思胸口涌起一阵烦闷。“你要离开?”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秋念笛曼声吟道,笑容不变,“萍水相逢,终须一别。你放心,大漠五子不会追踪到中原找你麻烦。马车里有纪小山的丹药,效用及用法我写在纸上了,盘缠相信你是有的。” 风淮思道:“你既然四海漂泊,何不随我到洛阳一游。” 秋念笛道:“我有些事情未了。” 风淮思道:“有什么事情是风清月明担不下的。”忽然觉得太过张扬,继续说道,“你不妨说出来,我尽力相帮。” 秋念笛不由得沉吟起来,下意识摩挲着竹笛。风清月明的确是暂避的好地方,那个人知道了渭城的事,知道他救下风家的人,就会费心去猜他去不去洛阳。就算他猜中,明目张胆和风清月明作对,也不是聪明人做的事。 一念及此,抬头道:“找我麻烦的人不弱,只怕会连累你和风家。” 风淮思热血上涌,说道:“你救我一命,风家人岂会知恩不报。” 秋念笛静静望着这个慷慨激昂的青年,说道:“好吧。” 一连几天的风餐露宿,终于到了一个较大的镇集。 风淮思跟着秋念笛走上镇里最大的酒楼太白楼,久违的香气让他的口水直往出冒。不过他还是趁人不注意,低声问道:“你确定要在这里吃饭?不如再去街上买几个烧饼算了。” 他几乎要为自己的善良感动的流泪了,秋念笛说包他的吃喝住行,他虽然有些尴尬,也表示了同意,问题是秋念笛的钱袋支付不起他往日的生活。 看到那少的可怜的银锭,他曾问道:“你真的是什么员外家的西席?” 秋念笛反问道:“不可以吗?” 正文 第六章 “你那么高深的武功……” “我不偷不抢,武功有什么用。” 他无言以对,只好过着烧饼加凉水的生活。水深火热啊,又不敢说他来付帐。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秋念笛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他的肚子非常配合地发出咕噜声,脸一红,乖乖上楼坐下。 秋念笛望着眼前狼吞虎咽的青年,微微笑着,神思却回到多年前。最近是怎么了,总是想起一些早说要忘记的人和事。 那个孩子的眼凄厉而绝望,但饱餐一顿后却多了些柔和,他的笑容还未染上权欲和阴沉,显得那样简单和纯真。 真的不悔吗?心底又出现这个声音,看着他沉沦,看着他远离。不愿再提起他的名字,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一丛在风中摇曳的竹子,青竹。 风淮思用最快的速度横扫餐桌一遍之后,忽然发现秋念笛并未动著,抬头一看,见他正直直望着自己。 心头一跳,几乎要喊出来,却发现他眼神迷惘,好像看着他,又好像透过他看着不知名的远方。这个飘逸出尘的人也会有心事? 秋念笛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收回心思。看风淮思满眼诧异地望着他,笑道:“你吃完了?” 风淮思回过神来,说道:“吃完了。”忽然结巴起来,“你……要不再点一些菜?” 秋念笛道:“我不饿。我们走吧。” 走出太白楼,秋念笛张开手心,两个铜板孤零零躺在那里。 “这是我全部家当了。” 招手唤来小贩,买了两串糖葫芦,塞给风淮思一串,笑道:“好了,我真是不名一文了。我把所有家当拿出来,你是否也要有所表示?”说完扬长而去。 风淮思呆立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摇头道:“想让我出钱说一声就是,打什么哑谜。” 洛阳。 风淮思驾着马车经过洛阳西门的时候,情不自禁甩了甩马鞭,挽个花。走的再远,家总是不一样的。 回头看看,车帘内悄无声息。四海漂泊,连个家都没有吗?风淮思的兴奋熄灭一半。他总是笑的那样漫不经心,从来都不会想家吗?秋念笛,到底有怎样的过往。 前面街口的喧闹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只见十字街口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个水泄不通。仔细辨认,圈内有打斗声传出,人群不时爆出几声喝彩。 一年没回来,洛阳街头就这样混乱了,明目张胆在风府的领地里闹事。风淮思心下好奇,正准备和秋念笛说一声就去查看,却见秋念笛早已在车下。 风淮思奋力挤出一条通路,忽然愣住了。圈内打斗者之一,竟然是小妹心月。她的对手是一个铁塔般的汉子,不过只有一条腿,铁拐、单刀齐施,和风心月的淑女剑斗的不可开交。 风府几个家丁在一旁助阵,却没有意思上前,也没有必要,即使不是风淮思这样的行家,也看的出那汉子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输了。 风淮思没有动,自家小妹没危险,她又向来心高气傲,等她赢了再出面不迟。 风心月听着满耳的喝彩声,大是得意,也渐渐有些不耐烦。回风一舞,挑开对手阻挡的铁拐,顺着单刀走势一剑劈下。将至脖颈,心一软,划向他的肩膀。 风淮思见此剑一出,便要出去阻拦,女孩子剑上沾血可不是什么好事。心念刚动,场中却是形势大变。 一个蓝衣人站在那大汉前面,风心月连退数步,剑已落地。 风淮思停下身形,却有些心疼小妹受挫,只是不好出面为她讨回场子,因为那个人是秋念笛。暗叹一声,决定静观其变。 风府家丁刷的拔剑,涌上前来,站在面色惨白的风心月身后。围观众人见突起变故,不由得鼓噪起来。 秋念笛旁若无人转身对着那大汉,问候道:“一别经年,彭兄别来无恙?” 彭姓大汉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呆立一刻才看清救命恩人的容貌,纳头便拜:“公子二次相救,彭大雷肝脑涂地也还不清这恩情。” 秋念笛扶他起来,看到他脸上挂着的一行浊泪,心下惨然,叹道:“天下之大,竟容不得你吗?你暂时跟在我身边好了。” 彭大雷又要跪拜,被秋念笛拦住。只得低声说道:“谢公子收留。” 却听得一声清斥:“你是什么人,竟敢管本姑娘的事。” 风心月被秋念笛一指弹在剑身,连退数步不说,更把心爱的宝剑也掉在地上。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按耐的住。一回过神,马上声讨。 秋念笛转过身来,看见风心月被怒火烧红的脸,微微一怔,她的面容好熟悉,但很快把这念头抛开,冷冷说道:“天下人管天下事,不知姑娘的事为何管不着。” 风心月微一挺胸,说道:“本姑娘姓风名心月。”洛阳城谁不知风清月明,只等这个不开眼的人赔礼求饶。 秋念笛仰头打个哈哈,说道:“原来是风府的人,果然好威风。” 风心月再迟钝,也听出其中的嘲讽,气的发狂,就要上去拼命。忽然被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拉住。“小姐稍安勿躁。”连声音都沉稳的听不出情绪。 风心月顺从地停下来。风四护卫,风府中大哥之下的头号高手,连二哥也逊他少许。他总会在她最危急的时候出现。 “风四向阁下请教。”风四毫不花巧地摆出一个进手的招式。 风淮思见事情越闹越大,就要上前排解,忽然看到秋念笛向这边一扫,似笑非笑,却没有杀意。稍微松口气,这位心思难测的秋公子不是刻意挑风家的场。 秋念笛嘴角向上微勾,说道:“难道世上的事就没有个理字?风清月明原来是仗势欺人得来的名声。” 风四悚然而惊,敛手身侧,沉声道:“公子说的是。”回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心月原以为来了靠山,不料被那人一句话堵了风四的口,眼泪不由自主往出涌。咬咬牙,指指一个家丁:“你说。” 那家丁向风四行个礼,直起身说道:“我们陪小姐上街,走到这里,小姐想挑些小玩意,就停下来。忽然听到旁边有人惊叫。回头一看,这位大婶指着一个小贩,神色张皇,显然是受了大惊吓。小姐一见,上前问话,那大婶已经说不清话,只说他他他……” 正文 第七章 家丁歇一口气,看看四周,纷纷有人表示附和,又接着说道:“小姐觉得大婶受辱,拔剑要问个清楚,想不到那小贩居然从摊下面抽出一把单刀,架住小姐的剑。两人就打了起来。” 从身后拉出一个面色张皇的中年大婶,“就是这位大婶,其他人也是亲眼目睹。” 风四望向秋念笛和彭大雷,却见秋念笛上前一步,对那大婶说道:“这位大婶,那位小哥说的都是真的?” 大婶见他和颜悦色,又生的那样好看,不觉把害怕的心思去了大半,点头道:“是。” 秋念笛道:“你为什么失声惊呼?” 大婶向彭大雷看一眼,忙低下头,说道:“他的面纱掉了,竟是……那样丑。” 人群哄笑起来。秋念笛毫不理会,问道:“他有无对你不轨?” 大婶摇头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胆小。” 风心月在旁边说:“那人那么丑,又是刀疤又是瘸腿,还会武功,想也不是好人。” 秋念笛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围观者的耳中:“好人坏人不能靠想,要有证据。人人际遇不同,看不顺眼的就说不是好人,枉加杀伐,岂不成了草菅人命。姑娘想来还没有这权利。谁也没有这权利。” 风心月语塞,又不甘示弱,说道:“我并没有要杀他。” 秋念笛语气更加森寒:“你没有要杀他,你只不过想废他一条手臂。脑袋掉了接不上,手臂断了一样接不上。” 风四截口道:“彭大雷是否是作奸犯科的人,自有官府查证。冒失之处,风某在此赔礼。”围观的人见他如此光明磊落,不由得鼓掌。秋念笛也微微颔首,风清月明有这样的人,果然不愧是洛阳第一家。 风淮思却越发担心,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风四的性格,现在出面却已经迟了。只见风四眼中精光四射,亢声道:“公子辱及风家和月小姐,风四却不能就此作罢。明日午时,城郊黑风林。” 秋念笛微微一笑:“敢不从命。” 三 梦里清歌 风四和风心月一干人离开之前,有意无意向风淮思扫一眼。风淮思愁眉苦脸,知道他早已发现他了。真是进退两难。 直到秋念笛站到他跟前,才低着头走向马车。 救人也有好处,彭大雷接手他的马鞭,当然带着面纱。 风淮思脑袋一团乱,他也明白彭大雷无辜,可是风家的名声不能倒,是他从小就被耳提面命的。而和风家起冲突的偏偏是他的救命恩人。 此刻惹出事来的人却悠闲地闭目养神。风淮思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明日真要到黑风林?” 秋念笛睁开眼,眼中充满玩味,说道:“你想劝我临阵脱逃?现在已不是我的江湖,但区区一场决斗还吓不倒我。” 风淮思低喊道:“我知道你不怕,可你不能与整个风府为敌。” 秋念笛道:“你是说,我赢了会有人继续挑战?也许就是风二公子吧。” 风淮思怒道:“你……” 秋念笛忽然笑起来,说道:“我没有家族为后盾,也没有家族荣誉要维护,只是孤身一人,所求不过一个公道。” 风淮思见如此孤傲,语意却不乏凄凉,一时说不出话。叹息一声,说道:“风四武功高于我,他若输了,出手的是我大哥。” 秋念笛望着他,眼神渐渐温和,又恢复了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笑容,说道:“胜负未分,或者会有什么变数,你不必担心。” 风清月明并不在洛阳最中心,但因为风府的关系,多有商家店铺迁来,渐渐成了洛阳最繁华的地带之一。只是风家略显古朴陈旧的门面实在与洛阳第一家的名声不符。 它的历代主人都不是大肆张扬的人吧,秋念笛暗想,就连风淮思这样一个阳光飞扬的年轻人,也自有一种沉稳。 风府门口有闻声出来迎接的人,秋念笛未多加注意,视线只落在那块名动天下的匾额上。 风清月明,据说是百年前女侠吕清枫的归隐之地,百年以来,代有人才出,但一直少理江湖是非,反倒成了人们心中公允之地。人对于对自己没有威胁的事物总是很宽容的。 金色的底色,在阳光照耀下,愈显不可一世。那四个墨字却风骨清俊,暗含峥嵘,飘逸中竟有些寂寞。秋念笛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百年前那个提笔落书的女子。 有人上来接了马车,拉到后院休整,门口有一个清癯老者恭谨地站在那里。 “二少爷。”随着他的话,所有人一起鞠躬。 风淮思笑道:“风伯,老来这一套,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不能来个更亲热点的欢迎吗?” 风伯不为所动,从旁边一人手中拿过一个小册子,翻了几页,念道:“彭大雷,原中原镖局镖头,3年前与梅山五寇一战中,失去右腿,被毁容。后以贩卖首饰为生,1年前到洛阳。”合上册子,肃容道,“彭先生侠肝义胆,不畏强暴,鄙主人让我再次为今日的事致歉。今后有什么需要,直接到风府说一声即可。” 梅山五寇是黑道上有名的剧匪,风淮思听得彭大雷一个小小镖头竟敢和他们一战,大生敬意,他那张可憎的脸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只是为他引出的决战让人头大,不知大哥如何处置。 秋念笛心中一凛,这么快就查到彭大雷的来历,又有这样礼贤下士的姿态,轻易地扳回一局,风府里果然是藏龙卧虎。令人越发想见见风清月明的主人,风淮思的大哥,风怀舞。转念之间,微笑道:“风府的效率真是惊人,佩服。大雷,你如果愿意,不妨留在风清月明。” 却见彭大雷微微颤抖,显见往事对他的影响甚大,声音却斩钉截铁:“彭大雷此生只追随公子一人。” 风伯微一鞠躬,说道:“二少爷,秋姑娘,彭先生,请。” 秋念笛第一次望进老者的眼眸,那样清澈通透,世事洞明,还有对风家老牛护犊般的忠心,饱经沧桑的眼可以看清一切幻象。两人视线相交,互不相让。 正文 第八章 秋念笛忽然微微一笑,把对方所有的怀疑探究,都挡在如烟轻柔如风飘渺的笑容里。 风淮思却怪叫一声,几乎没有跳起来。“你,你是女的?!你骗我……” 风伯马上转过脸去,不忍见他如此失仪的表现。 秋念笛面无愧色,说道:“这很重要吗?” 风淮思转头寻找盟友,却见彭大雷并不如他惊慌失措,问道:“你早知道这件事?” 彭大雷道:“我只知道,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公子。” 风淮思还在抚慰受伤的心灵,其他人已经提步入府了。他浑浑噩噩跟上去,一时不能消化秋公子变成秋姑娘。 “大哥。”远远的,风淮思就喊着跑过去。跑到近前,却突然停下来,“大哥,你又瘦了。” 风怀舞一袭白色长袍,面色却比长袍还苍白,浓眉上挑,一双眼睛愈发幽黑深邃。 他拍拍风淮思肩膀,眼中闪烁着笑意,说道:“你却又长高不少。这次回来多待些时日吧,不要总在外面跑。” 风淮思心头一酸,眼泪就要落下,忙转过头去。看秋念笛渐渐走近,打起精神笑道:“大哥,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秋念笛,秋公子,不,是秋姑娘。她在渭城救我一命。”又说,“秋姑娘,这位是我大哥。” 在场的人同时发现,风清月明主人的脸突然变的越发苍白,几近透明。 是她,真的是她。猛然看到那张浅浅微笑的脸,风怀舞只觉天旋地转,周围一切都淡去了,只余他充斥天地的呼喊。素素,心底积压十年的相思与渴望涌上来,他几乎以为他会当场吐血身亡。 熟悉到心痛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风庄主身体不适,早些回去休息较好。”秋念笛压下突如其来的头痛,适时说道。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身体如此糟糕,大出所料,难怪风淮思到处收罗丹药。 风怀舞听到这似关切实疏离的话,胸口一阵绞痛,却也冷静下来。望进那双美眸,竟是陌生的可怕。淡淡的喜,淡淡的忧,一如从前般灵动,但那不是素素的眼。 她看着他,有探究,有诧异,有评估,只没有感情,没有爱恨。那一潭秋水,沉静的可怕。 风怀舞的心沉下去,沉下去,长袖中的手忍不住颤抖。她到底是谁? 风淮思扶住他,说道:“大哥,你快回房去,外面风大。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风怀舞没有推开他,只望着秋念笛,状似随意地问道:“秋姑娘看起来很面熟,我们在哪里见过?” 秋念笛一怔,微笑道:“我也正想说这话,我们曾在哪里见过?感觉如此熟悉。” 风怀舞见她笑容不惊,不像是掩饰,正要说话,却听风淮思笑道:“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初见秋姑娘的时候,也觉得熟悉,原来她像小妹,简直有八分相象。”又道,“至于大哥,当然是我的关系,天天看我这张脸,看大哥不熟悉才怪。” 风怀舞不置可否,专注于秋念笛的反应,却见她点头笑道:“定是如此。” 一时只觉满眼萧瑟,刺骨的寒,又有仰天大笑的冲动。 她真的忘记了?那样铭心的爱,那样刻骨的仇,都被她一声简单的一句定是如此抹去。 如果她是假装,心机未免太深沉。 秋念笛和彭大雷被安排在归园住下,风怀舞把风淮思带到书房,细细问询。 风淮思说起与秋念笛相遇的事,虽有些奇怪大哥对这事的兴趣出乎以往,但他肯接过那些丹药,答应试着服用,风淮思也就不想其他。 风怀舞沉吟道:“她没有向你提起往事吗?” 风淮思想一想,说道:“她好象是个感情很淡的人,没有什么可以长久的停留于心,也没有什么值得挂怀的往事。偶尔见她有些茫然若失,但很快就言语如常。”自失一笑,“我怀疑三日不见她,她连我们相见相交的事也会忘记。不过我看她对那支短笛的感情还深些,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吹奏。” 短笛,风怀舞心一紧,当然是那支紫竹笛。念笛,念笛,她念的只有那支笛子吗? “二弟,秋姑娘身份未明,心思难测,你不要和她走的太近。”风怀舞伸手止住风淮思的抗议,继续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连她性别都看不出来,何况别的。”说完大声咳嗽起来。 风淮思不敢出声,忙上前拍他的胸口,帮他顺气。 风怀舞摇手让他先下去,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道:“大哥,明日午时,风四和秋姑娘的约定……” 风怀舞道:“你忘了,风四从不和女子动手。” 风淮思大喜,几乎想跳起来,但只是悄悄退下,顺手关上门。 风怀舞吞下一颗药丸,却止不住咳嗽,咳的猛了,衣袖上竟然溅上血丝,慢慢晕开。心头的血慢慢燃烧,在眼中闪着幽蓝的冷焰,久已被病痛和相思磨砺殆尽的煞气回到身体。一起下地狱也好,素素。但是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都不会放你离开。 风淮思从长安带回一些宝林坊精制的烟火,没等天完全黑下来,就在花园中放开了。引得来来往往的家人都抬头看,街上也渐渐聚起人来。 五彩缤纷的焰火印亮每一双注视的眼。欢呼声不断。 秋念笛看了一会,觉得心神不宁,看看风淮思,正忙着哄风心月开心,就悄悄退出来。彭大雷跟在后面,被她止住。 家,她也希望有个家吗?这么多年,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做旁观者久了,终于有些厌倦。 从不曾设想,她没有失去记忆前的家是什么样,也一次次拒绝停泊的机会。的确是无情吧,想起那个人的指控,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和风四的决斗既然已不存在,明天一早就离开。直觉告诉她,不宜久留。才一会儿工夫就添了这样多离情别绪,再留下去还不知要有多少杂七杂八的情绪冒上来。 漫无目的信步走,忽然感到了一种杀伐之气,尖锐的剑气侵袭着每一个毛孔。秋念笛回过神来,看准一处园子走去。 正文 第九章 没想到风府里还有这样败落的院落,不知年代的门紧锁着,但看它腐朽的情形,仿佛下一阵风吹过时,就会化为尘埃。院墙上爬满苔藓,幽暗深绿,千年不化。 剑气是从里面传出的。秋念笛微一沉吟,从院墙跳过去。 园子里面并不小,从残留的迹象可以想见当年的匠心独用。物事人非,怀缅的感觉油然而生。 转过一个小楼,就看到一片梅林,正值夏季,自然是没有花,那一种绿意在将尽的暮色中压的人喘不过气。 剑气愈浓,甚至有些惨烈的味道。秋念笛不以为然摇摇头,这样的剑气,已近走火入魔。纵然武功盖世又如何? 从怀中掏出短笛,一边吹着一边往林中走。清脆悠扬的笛声一起,那散乱的剑气似乎收敛不少。但很快又暴长,弥漫了天地。 笛声剑气此消彼长,毫不相让。林中鸟雀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树上的绿叶纷纷下坠,秋念笛却毫无阻碍地前行,笛声或高昂或低沉,一线清音始终不断。 剑气无所不在,横冲直撞,笛声偏能游刃其间,调理它的脉络。焰火照亮远方的天空,人们的欢呼隐隐传来,但与这里似乎是两个世界。 尖锐的痛楚从心脏发出,直冲四肢百骸,无止无休。 十年前一战,林自侠死,他临终一掌的掌力却留在风怀舞体内,连同林素云决绝的仇恨,时时侵蚀着风怀舞的经脉和心志。 风怀舞几乎以为他在一两年之中就会撒手而去,丢下年幼的弟弟和已现败落的门庭,但是他居然在身心俱创的情形下练成了相思剑法。 相思剑法,剑如其名,竟是痛无可痛,伤无可伤的人方能练成。 风怀舞想起苦练这剑法呕血身亡的父亲,想起心力憔悴油尽灯枯的母亲,不由苦笑。也只有以笑当哭罢,剑法缠绵,可以暂缓疼痛,但其中的凄楚之意却随每一次的演练深髓入骨。 风怀舞在月下舞剑的时候,总是会想,当年创出相思剑法的吕清枫,又是怎样在月下照出她的孤影。 那一双清明而疏离的眸子印上心头,风怀舞的嘴角沁出血丝。 气息在经脉中流转,已有散乱的迹象。走火入魔又如何?死是早晚的事。只是不甘心,纠缠十年的相思,只换来她的忘却。 清扬的笛声破空而来,刺入他渐渐模糊的神志,又如一泓清泉,平息着入魔的心思。 似曾相识的一幕,他隐隐约约想,却下意识地不愿有人干涉。 秋念笛就这样看到那个孤独舞剑的身影。 白衫翻飞,长剑凌空,在夜色和树荫掩隐下,显得那样萧索,剑法却华丽而缠绵,仿佛可以舞到地老天荒。一点凉意缓缓浸透她的心。 不知何时起,无形的交锋已变为曲舞相和。秋念笛背靠一棵梅树,随心吹出梦里的清歌。那人的舞已将至尽头,只余一线颤音回响在虚空。 一支红色的焰火升空,炸开来,开出血红的花,而后灰烬纷纷坠落,印出秋念笛惊恐的眼。 那样熟悉的凌空一刺,那样熟悉的血红背景。头剧烈地痛,几乎拿捏不住手中竹笛。 不要,她不要回忆。十年了,她终于第一次听到心底真正的声音。不要,不要回忆,不要过往,统统都不要。 她几乎要笑出眼泪,寻过多少名医,喝过多少汤药,症结却在她自己。 你的病因不在肌体,而在心结,药石无效。纪小山望着她,眼神充满了然和怜悯。 她当时哑然失笑,或者是不愿正视吧。 原来是这样的心结。 风怀舞猛地回头,看到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仿佛风中一片枯叶。她的脸那样苍白,嘴角的血丝触目惊心。 顾不得其他,冲过去搀扶,却被一只有气无力的手推开。 千言万语到嘴边,竟是无言。两人默然而立。 咽下呼唤过千万次的素素,风怀舞涩声道:“秋姑娘,你没事吧。” 秋念笛尽力控制住颤抖的肢体和声音,却没有勇气直视眼前人的眼,如同十年前那个疯狂的夜晚,她第一个反应仍是逃避。“这剑法未伤人先伤己,伤身伤心,你还是不要练了罢。” 话音一落,闪身没入浓荫。 风怀舞伸手抚上她靠过的树干,低咳两声,又有鲜血滴落。不要再练,可惜说的太迟。岂不知相思已入骨,本是无药可救,无可解脱。 抬眼望向烟火点染的天空,纵然绚烂,终不长久,如同他的身体,如同他的情。 林外传来秋念笛凄厉的笑声,风怀舞心下一颤,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坐到地上。 秋念笛强撑着走出梅林,迎面却看到那小楼的题牌,焚尘。 往事在她心中不停地燃烧,此刻终于忍不住冲体而出。在她眼前倒下的双亲,无辜受累的家人朋友,顷刻化为灰烬的家园,遍地的血,漫天的火。 她竟然忘却十年。 焚尘,如此世事,如此尘缘,真恨不得天降雷霆,将一切都焚烧迨尽。 夜深人静,风府一片静谧,归园也不例外,只听得蛐蛐不时叫上两声。明月如水,照的秋念笛窗外竹影横斜。透过窗户的缝隙,只见帐帏低垂,但仔细一看,便知床上空无一人。 同样的明月,照着开封城内一处废园和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十年前这里曾是名动一方的忘情山庄,十年后这里不过是火烧之后的废墟,人们传言这里有鬼魂出没,连无家可归的乞丐也避而远之。 秋念笛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没膝的草中,一处处重游故地。如果真有鬼魂,一定是家人含冤未雪。他们能出来看看她倒好,不过她遗忘十年,他们不会肯见她吧。 她走的很慢,如同当年她从地道里逃生时。当时是因经受幽冥之火的煎熬,此刻却是害怕踩到被焚烧的骸骨。 记忆找回时的震撼已经过去,再痛又如何比的上当年?风怀舞于秋念笛是外人,风一笛对林素云却是深爱的人。 失去亲人和遭到背叛的痛交织,加上浓浓的自责,那样的感觉,现在想来,仍会为之窒息。秋念笛很是怀疑那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程是如何走完,竟然没有当场倒下。 正文 第十章 月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乌云后,血红的闪电从半空劈下。几个坟丘突兀地现在眼前。 秋念笛停下脚步,迟迟不敢上前。惊雷炸响在空中,大雨瓢泼而下,天地一片汪洋。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她也恍若未觉。 缓缓挪动脚步,挨个看那些墓碑。 林自侠夫妇之合墓。林素云之衣冠冢。林氏一百三十二人之合墓。 雨水冲刷去碑上日积月累的灰尘,青石板上数十个墨字如此清晰地刺痛她的眼。 她是从坟墓里爬出的人。这三个大小不一的坟丘,埋葬着她的过往。 秋念笛暮地跪倒,一手抱住父母的墓碑,放声大哭。哭声夹杂在轰轰雷鸣中,听不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电闪雷鸣停息,老天收起眼泪,月亮也拨开乌云探出头。夏天的天气本就难测。 秋念笛抬起头,望着乌黑的天,她的眼比明月还冷。 往事一件件回放,除了风清月明,一定还有其他人参与了当年的血案。明月做证,谁让忘情山庄流尽鲜血,谁让她流下方才的眼泪,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坟丘周围的荒草比其他地方明显少且低,坟丘也看的出修缮的痕迹,显然有人也没有忘记这里。 秋念笛的视线下落,墓碑右下方一行小字:弟洛阳萧远谨立。 萧远。 风淮思一大早去归园找秋念笛,房中无人,绕过竹林,看到花丛中那个淡蓝色的背影。 轻手轻脚走过去,想吓她一跳。走到三尺开外,她却突然转过身来,眼中寒意逼人,把风淮思骇一跳,笑容便有些挂不住。 “昨天的烟火不好看吗?你中途就开溜。晚上我去找你,彭大雷说你身子不舒服,我就没敢打扰。”风淮思又是抱怨,又是关切,表情不乏夸张,笑容却比初升的太阳还热烈。“你没事吧?” 秋念笛眼中的寒意渐渐消失,脸上是一贯云淡风清的笑容。 风淮思没有等到回答,也不在意,秋念笛看花,他就看秋念笛。朝阳为秋念笛洒上一层温柔的金晕,加上那种海阔天空的气质,风淮思看的浮想联翩。 执手相看笑颜。正在乱改诗句,忽然听她说道:“乡关何处,天涯萧远。” 风淮思一愣,说道:“秋姑娘也知道萧远萧大侠?” 萧远十余年前以急公好义之名响誉江湖,有人说只要找到萧远,不论天涯海角,都像是回到自己家里,所以有“乡关何处,天涯萧远”的话流传。但他在十年前离奇失踪,这句话也渐渐湮没在新一代的江湖。 秋念笛若有所思,说道:“多年前我听人说起过他。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这么快就知道我说的什么。” 风淮思笑道:“岂止知道你说什么,我还知道他在哪里。” 秋念笛似乎不想面对他的笑容,随手拨弄着花上的露珠,说道:“十年中从未有人见过他。” 风淮思道:“他就在白马寺,不过不是萧大侠,而是慧真大师。只是很奇怪他为什么在英年正盛的时候归隐,还当了和尚。” 秋念笛道:“你见过他,为什么不当面问问。” 风淮思笑道:“谁敢呢?这位大师脾气暴的很,出手不留情,武功偏偏极高。我和他说话都得陪尽小心,何况是问他的忌讳。” 秋念笛微微一笑:“你这样清楚,一定是吃过苦头。” 风淮思哈哈一笑,也不否认。说道:“你如果想拜访他,我可以充当介绍人。不是熟悉的人,他谁都不见的。” 四 天涯萧远 不远处的流水带来阵阵凉意,阳光从绿荫里透下,给风怀舞苍白的脸添上少许亮色。风淮思看着身边不时轻咳两声的人,忽然意识到,大哥其实是个相貌俊秀儒雅的美男子,只是为太多的事情操碎了心。 难得大哥肯一连几天都出来坐,不再整天关在书房里。和秋念笛的白马寺之约一直未能成行,不过她不会往心里去吧,说到底还是大哥重要一些。风淮思望望小路,熟悉的蓝衫出现在视野。 一直在一边发愣的风心月打个哈欠,说道:“这个秋姑娘,好大架子,让我们等这么久。” 风淮思笑道:“困了就去睡啊,小心睡成小猪。” 风心月嘟起嘴,向风怀舞求救:“大哥,你看二哥他老欺负我。” 风怀舞宠溺地笑笑,视线却望着那渐走渐近的人,说道:“你又看到他什么好东西,想占为己有了?直接向他要。” 风淮思怪叫起来,风心月却因被点破心思,也是不依不饶。 纷闹之间,秋念笛已走到小亭外,静静看着这幅和美温馨的兄妹叙伦图。 等他们稍微安静一点,一步步走上台阶,一边落座,一边笑道:“你们兄妹感情如此之好,我这外人看了也动心呢。” 风淮思笑道:“你救我一命,怎么算是外人。” 风怀舞却是心下一惊,两人再未说起那日梅林中的事,但她的反应似乎太平淡,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她越是这样,他越担心,不管是以前的素素还是现在的秋念笛,都是聪慧过人,而秋念笛心机更深。 几天的试探没都没有结果,她的情绪滴水不露,他甚至有些怀疑那天相见是场梦,而她激烈的反应是他的想象。和她为敌,非他所愿。 秋念笛把各人反应看在眼中,微微一笑:“我自幼飘泊,无处不是家乡。”可是她真正的家人不会认她,为了她的背弃。 风淮思见又引起她身世之感,忙转移话题,笑道:“秋姑娘,你的竹笛不离身,可是什么家传之物?看起来很有些年代了。” 秋念笛的微笑有些僵硬,然而看到风怀舞的脸骤然变色,几乎有些发青,笑容却灿烂起来。从怀里掏出笛子,试着吹出几个音符,说道:“十年前它就在我身上,不过来历我却不清楚。如果能找到它真正的主人,我都不知道忍不忍心物归原主。” 把笛子横放在手心,笑道:“它的花纹很特别,我研究了许久,近来才发现,竟有些像血迹,一层又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