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来过一个客 太阳白花花晃着。 年轻的客家女人挑着猪粪,轻轻松松往鱼塘走去。扁担颤颤悠悠,小巧的鼻子一呼一吸。山坡梯田上送过来的热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飘拂拂。你远远看,这个女人就像一株会走路的石榴花,优美而又多姿。 圆土楼前面有一片水,斜对着土楼大门。这是自家的小鱼塘。 女人翻倒粪桶,啪啦啪啦,猪粪沉入水里,接着就咕噜咕噜地冒出泡泡;阳光一照,亮亮闪闪,干粪浮上水面,缓缓地漂移。几条鱼跃起来,好像是对主人点头鞠躬。 女人笑了,拍拍手,挑起粪桶往回走。女人走着,突然看见什么,颤悠悠的粪桶和整个人都停住了。 圆土楼的石门槛上蹲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两手搭在脑袋上,好像怕阳光把它晒裂了。他眼眯得很厉害,看见女人时,嘴角咧了一咧。 “你……是你……”女人恍若梦中。 “嗯。”男人站起来,很不熟练似的笑了一笑。 女人走到大门左侧的墙边,半弯下身子,扁担脱离了肩膀,桶子就稳稳落在地上。女人心怦怦跳得很紧,只是跳,跳,没有了主意。她提起一只桶子碰近另一只,停了停;提起那只小一点的桶,摁入大的里面,然后左右看了又看。这样便消磨去了一些时间。女人擦了擦手,好像一个准备充足了的学生走入考场一样,她带羊歉意的笑走向男人。 “里面,”女人说,手僵硬地朝土楼里比了一比,“里面歇凉。” 男人没说什么,从地上拣起一只瘦瘦的拉链包。拉链败齿了,裂开着长长的嘴巴,发出一股臭衣衫的酸味。 于是,女人在前,男人随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走进了土楼。 这是一座浑圆阔大的客家土楼,空荡的楼门厅浮动着一种陈年杉木的刺鼻气味。他们走过楼门厅,沿廊台走去。他看到一楼环环相连的灶间都关着门,只有祖堂隔壁的一扇门虚掩着,门上的年画似乎还很鲜艳,他知道那就是她家的灶间。 “他们都走了,都搬到平地去了,”女人说,带着一种轻微的叹息,“只剩下我一家了。” 客家人聚族而居,一座土楼就是一个村寨,男人知道这座土楼原先住着三十多户人家,那是多么热闹的日子!可是现在,一座三层的圆土楼只住了一户人家,男人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女人推开灶间的门,接着拉开半截腰门,让男人走进去。 男人不声不响走了进去。这是一间跟所有土楼灶间没有区别的灶间,烧柴灶、水缸、壁橱、方桌、长凳。一种家的气息迎面徐徐而来。 “你坐。”女人说。 男人在长凳上坐了下来,手里仍然提着破包。他看着女人从壁橱里拿出一只茶叶罐,他看到那只茶叶罐图文都磨没了,不知为什么,心里耸动了一下。 女人抓出一把茶叶,装入茶壶里,然后冲进开水,窄窄的灶间立即飘荡着缕缕茶香。 男人看着女人泡茶。女人的手微微在抖,开水从开水瓶小瀑布一样挂下来,也发抖似的几次冲到了茶壶外,这些自然没逃出他的眼睛。 “你喝茶。”女人说。 男人忙双手端过茶杯,呷了一口,想说什么,却又随茶水咽了下去。 灶间静静的,静得他们的心跳声似乎很响亮。男人抬起眼睛,从窗棂看出去,他看到了一个弧面的土楼,一楼灶间,紧紧相挨的小房间静静的;二楼禾仓,一排小房间紧紧相挨,也是静静的,并且笼罩着一层寂寥;三楼卧房,同样是紧紧相挨的一排小房间,寂寥里透出了一种萧索。不知为什么,男人感觉到天井上空的天阴郁了下来。 “过来,”女人轻声说,“阿贵,过来。” “你儿子?”男人说。 一条小狗从灶洞下爬起身,好像没睡够一样,懒懒地走过来。 阿贵就是它。男人不好意思地朝女人咧了一咧嘴。 “我、我男人在茶园里干活。”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包了一片茶山,十几亩稻田,还掘了一个鱼塘。”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日子可以过。”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你呢?”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但是他随即醒悟过来,女人是在询问他。女人的眼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像一只蝴蝶又飞走了。他把手上的破包放在脚下,他似乎是很用劲地吞了一口口水,他说:“我到了很远的城市去。” “我到过很多很远的城市。我什么活都干过。”男人淡淡地说。 “有一年,我到了一个很大的城市。有人问我哪里来的,我说我是客家人。”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正轻轻摩挲着阿贵的脑袋。男人说:“他们不懂客家人,他们以为客家人是少数民族。我告诉他们,客家人其实是纯正的汉族,一千多年从中原迁到南方,因为后到,先到为主后到为客嘛,就被子当地土著叫作了客家人。我说,我们客家人是纯正的汉族,和我们相比,你们都是杂种,结果……” “结果呢?”女人从阿贵头上收回了手。 “结果,我被揍了一顿。”男人轻松地笑了起来。 女人也笑了。女人站了起来,说:“噢,忘了叫你吃点心。你饿了吧?” 男人点点头。 女人从壁橱里端出还有热气的一盆线面和一碗笋干汤。她说:“给他煮的,他都忘了吃。大热天,不再温了,你随便吃吧。“ 正文 第二章 男人就吃了起来,嘴里嘶地一响,线面就进了满口。 女人在他面前摁下一瓶酒,吓了他一怔。女人说:“这是圩天在圩上买的。他喝了一口,说是猫尿,就不喝了。你要是敢喝就全喝了。” “嗯。这是啤酒。”他看了看商标,刚一拿下撬开了的瓶盖,就有一股酸气直钻入鼻孔。 “你喝吧。”女人说,“家里都喝自酿的红酒,这种酒喝不来。” 他想想,闭上眼睛,抓起酒瓶,仰着脖子咕咕地灌。 “好喝?”女人说。 他停了下来,感到满口又苦又涩。一个饱嗝涌上来,酸臭臭的。他生硬地笑了,说:“嗯。”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都不敢喝呢。” 冲着女人这话,男人又仰起脖子灌,抹抹嘴,瓶子见底了。他把满口的酒强咽了下去,别扭地咧咧嘴,说:“好喝。”然而心里泡着酸臭的液体,一直要呕出来。 坐到灶洞口小凳上去的女人抬起头,看了看他。 男人俊气而黝黑的脸涨成了酱红。他呼出的酒气,味儿又酸又臭。他是海量,可今天却不胜这一瓶变质啤酒了。脖子由于呼气而显得粗硕起来,喉结大幅度地上下滚动。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战栗,一种无法说明的战栗。他忽然发现女人的眼睛正紧紧看着他。两束眼光在空中交接,只是那么一下子,他便慌乱地转过头去。他握起酒瓶,这才记起它已经空了。男人自个儿笑了,显得有些凄然地笑了。 女人低下了头,好像在想着什么。阿贵走到她面前,在她脚盘上懒懒地趴下身子。 “我走了。”男人说。男人站起身,提起了他的破包。 “就走?”女人也站了起来。女人的眼睛在刹那间闪闪地跳了一下。 “嗯。”男人点点头,走出了灶间。 女人也走出门。 于是,男人在前,女人随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走向楼门厅。 走到楼门厅,看见了土楼外面的世界。阳光白花花地遍地闪烁。山坡梯田像一只只不规则的格子。没有一个人。肉眼看得见一股热气腾腾上升,有如蒸汽。一种特殊的气味直扑鼻孔,先是粪便的臭味,接着是鲜花一样的芬芳,之后便混杂一起,形成怪味的粪香。 男人闻着它,浑身上下的毛孔仿佛都欣欣然张开了。他在石门槛上站住,扭过头看她,一股酒气呼到了她脸上。他说:“走了。” “嗯。”女人说,女人只是说一声嗯,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一些异样,女人低下了头。 “我走了,”男人又说。“我们客家人就是两条腿走出来的……”男人像是喃喃自语,他走下了石门槛。 “走好。”女人说。 男人没有回头,男人走了,朝着通往山外的小路走去。热风四面吹着他。他敞开的衣衫兜满了风,好像张开了翅膀,然而却是沉重的翅膀,无法飞翔。女人看着他提着破包,显得那么吃力地向前走去。他的身影渐渐变小,终于被那道山口吞下了。女人眼里没有了人,只有一块块梯田默默无声地躺着,小鱼塘上闪烁着一塘的阳光。空气里粪香弥漫。 女人眼角有些潮湿,她觉得这真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女人擦了擦眼睛,回过头,慢慢走回灶间。女人又坐到灶洞前的小凳上,她抱起阿贵,似乎想跟它说说话,却没有说,只是无限怜爱地梳理它身上的毛,一遍又一遍。过了许久,女人放下阿贵,开始煮饭。下了米,便端起一篓瘪谷,到天井里撒给鸡们啄。接着收拾桌上的碗筷。接着擦洗灶台。饭煮熟不久,丈夫就回来了。丈夫是个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他搁下锄头,在廊台的石凳上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来过客?”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 “来过一个客。”女人说。 接着吃饭。两口子似乎都没把来过的那个人放在心上。他们吃饭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响,他们吃得很香。 恸 哭 睡没多久,阿妲子就醒了。她是被一个噩梦惊醒的。一块豆腐似的月光穿过小窗户,嫩嫩地凉在床前。阿妲子不禁起了一层冷意。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的一起一落,好像槌子在舂米一样,没多久.心里便是一片米末了。她回忆不起噩梦的详细情形,只记得一个像是车轮的淌着血的怪物怪叫着朝她头上辗来,她急中生智,就赶紧醒了。现在,那怪叫声已烟似的消散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寂静的黑夜一下一下地顶撞着。她还听见土楼在黑夜的怀抱里发出一种神秘而幽长的声音,似乎那就是土楼的鼻息。她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这使她觉得恍若梦中。看 来,真实并不可靠。它和梦境没什么明显的差别。 立根会不会出事呢?她心里徐徐升起一个念头。这时候,心跳、土楼的鼻息全都静止了。她感觉到心上的念头像个瘤,一点一点地肿大,甚至穿破她的身体继续膨胀。 立根跑货到广东,立根会不会出事呢? 阿妲子翻来覆去,睡意全无,最后她不得不爬起床。在灯亮的那一瞬间,她看见墙上立根的睑倏地腾起一束火苗,不由愣怔了一下。墙上是立根和她的新婚彩照,被机器冲印得非常鲜红,鲜红到不真实的程度。阿妲子喝了几口水,又回到床上。那个不祥的念头继续折磨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瞌上了眼。但是没多久,她就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热闹非凡的撒尿声。她知道天亮了,男人们走出卧房把尿撒在走马廊栏板下的尿桶里。土楼的一天常常是从男人们的撒尿声开始的,阿妲子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和以前的日子相似,自己看来是太多虑了。 立根去年底和她结婚后,就从大家庭里分出来独立门户。他在城里搞运输,已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阿妲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便想把今天的早饭免了,补补夜里丢掉的睡眠,但怎么也睡不到深里去,浅浅的睡眠里充满土楼日常生活的嘈杂。她干脆起了床。 这确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正文 第三章 夜里做那梦、有那念头,看来是太多虑了。在阿妲子关门的时候,小村长正好从隔壁几间的卧房里走出来。他顶替老爸当村长不久,所以叫作小村长。他对阿妲子笑了一下,故作斯文地用普通话说你睡懒觉啊。“懒觉”在土话里和阴茎的发音相似,阿妲子觉得他这是在调戏她,便不理会。 “熬不住找我啊。”小村长说。 阿妲子真想向他脸上吐一口水,想想还是忍住了。 下了楼,淘米下锅,抹桌椅灶台,挑一缸水,喂喂鸡鸭,说一些话,然后刷牙洗脸。日子和平常完全相似,甚至她在井台和麻豆嫂说的话也和昨天、前天说的一模一样。 这应该只是众多的平常日子中的一个,但是很多不平常的事情往往发生在平常之中。阿妲子吃第二碗饭的时候,四五个人走进了她的灶间。一个是老村长,一个是似曾相识的乡村警察,剩下就是陌生人了。他们表情沉重地望着阿妲子,使她有些莫名其妙。 “吃吃饭……”她说。 老村长很慈祥似的拍拍她的肩头,说想开点,阿妲子,要想开点。她费解地看了他一眼。一个陌生人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字材料和几张相片,她一下就认出相片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立根。 “阿根在广东出车祸,他们把骨灰送来了。”老村长说。 另一个陌生人把一只小巧的盒子搁在桌面上,就搁在阿妲子吃了一半的那盘炒蛋旁边。阿妲子哇地吐出刚刚吃下的饭菜,就昏厥了过去。 土楼人期待中的嚎哭没有响起,因为阿妲子昏厥了一天一夜。 待她眼睛能睁开一小缝时,她全身绵软,已经没有力气哭了。两粒硕大的泪照亮了她苍白的脸。老姆在她的泪光中僵僵地坐着。 “妲,这是命,你爱哭就哭。”老姆说。 阿妲子的泪光闪亮了一下,有一粒泪很缓慢地从脸上流到脖子上,像一只冰凉的蛇爬过。她恐惧地抓住老姆的手。 “姆,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说。 老姆木然坐着,满脸皱纹像土楼斑驳的墙壁,她许久才叹了口气,蠕动干瘪的嘴唇问道:“妲,你要吃点啥货?” “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立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回到村里当了民办教师。和阿妲子结婚时,他已经足足当了3年。他告诉阿妲子,再当几年,他要寻个机会转正,那时候工资起码也能翻一番了。在小学校荒地似的操场上约会时,他这样说,阿妲子含着笑嗔怪地说那就发财了是不是?结婚第十天的夜里,他再这样说,阿妲子一听就恼了,一手把他推开。 转啥货正,你早该给我扔了粉笔挣钱去。我们好手好脚,脑袋也不比别人笨,怎么就样样不如人家?结婚就个电饭煲,啥货电器都没有,你不寒碜,我还真没脸见人呢。你说转正转正,转正容易吗?大同叔干了20几年也没转,就是转了又怎样?那鼻屎大的200来块,你以为了不起啊?阿妲子一肚子气好像蓄洪水库似的,闸门一开,便波浪滔天地直往下灌。立根抹掉溅到脸上的口沫,看见妻子脖子上白灿灿的,那儿本来是应该有一圈金黄闪亮的,他也许诺过了,可是……他涌起一种愧疚,想把她搂到怀里温存一下,权作补偿。 滚滚滚。阿妲子又一次推开他,然后背过身去。 立根怔怔望着妻子露在被子外的脊背,灰白灰白的,他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 别装好心。他听见她的话声,接着就听见了她低低的哭泣。 那些天,立根和阿妲子成了陌路人似的,都不说话。开头,立根还不想造成这种局面,拿了几句话问她,但她都是死板着脸,立根心也就寒了。他闷声不响吃完饭,把塞在窗棂间的课本教参拿了,朝学校走去。学校就在土楼的对面,要穿过一条窄窄的田埂。他无心上课,叫学生们写生字。站在教室门口望着土楼,他心里沉甸甸的。他想,从祖辈开始,土楼就在那儿站着了,哑默无言,它历经这么多年的风雨沧桑人事变幻,它还能理喻现在人的心事吗?立根发怔了一个上午。 放学时,立根和大同叔一前一后地走田埂回土楼。大同叔问他这几天心神不宁,是不是和老婆吵架了。她逼我辞职去挣钱,立根淡淡地说。大同叔闷了许久才说,是啊,挣钱要趁年轻。大同叔说,你在学校里待下去,不会有什么出息,都说教育重要,只是说着哄人,我是老了,不然也跟你一块走。立根很惊讶大同叔说这样的话,他讷讷的,不知怎么说才好。 回到家里,和阿妲子的冷战局面仍旧存在。吃饭、洗碗、睡觉、各干各的,这样又过了一天。第二天,立根吃过饭,朝窗棂中间拿课本时,已发现那儿什么也没有。 我的书呢?他不禁问道。 他又问一遍时,阿妲子才懒懒地应道,小孩子拿去玩了。 不可能。立根说。 那就是我拿了!阿妲子两条眉毛好像竖了起来,那两本破书不值3分钱,擦屁股我还嫌脏,我拿它做嘛? 立根黑着脸出了灶间,沿廊台朝楼梯走去,他走了几步回头说,好了,这下你高兴了。立根上了三楼卧房,放倒在床上。他不是睡,用现成的话说,他思想斗争得很厉害。午饭时,阿妲子端上来一大海碗的卤面,他动也没动一下筷子;晚饭时,阿妲子端上来一大海碗的米饭和一小碗青菜,像是给囚犯送饭似的,搁了便要走。立根一把拉住她的手。 别走。他说。 阿妲子冷冷看他一眼,说怎啦? 我想好了。他说。 你想没想好是你的事,我中午就想好了,我明天进城,只要能挣钱,当婊子也干。阿妲子说。 立根发现妻子的表情很复杂,他手一用劲便把她扯到床边。 我干你姥,立根说。 谁叫你当婊子!立根说。 正文 第四章 立根猛地把阿妲子扑倒在床上,双手像旋风似的卷落她的衣衫,揉成一团,粗暴地摔在地上。门没关好,阿妲子叫了一声。立根顾不上那么多,他双手的旋风刮到了阿妲子胸上,急促的气息像闷棍直敲着她。 谁叫你当婊子!立根说。 钱,钱叫我,想钱想疯了就这样,阿妲子说。 我现在就叫你当一回!立根说。 立根火烧火燎,憋了十来天的雄性的力量焦急地寻找着攻击对象。当他狠狠插入阿妲子身体时,阿妲子尖叫了一声。 还行吧?老子还行吧?立根说。 立根像一阵肆虐的旋风,在阿妲子身上狂吹。立根说,还行吧? 别看老子当了3年穷酸民办,老子干什么都行!他说。 阿妲子涨红了脸,她在一种极乐中,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立根提了一瓶米酒来到表哥白毛的灶间。 表哥白毛40来岁,头发奇怪地白了一边,黑白很分明。他眯眯看着立根说,阿妲子跟我说了。 怎么?不想再吃粉笔灰啦?他的话里含着一种善意的嘲弄。没等立根回话,他又说这年头,有钱最光荣,你书读得多,我看还没读到脊背上去,还有脑筋想事,好好挣吧!白毛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米酒说,我现在不喝米酒,改喝五星啤酒,两块三一瓶,来,我们今晚好好喝个过瘾! 第二天,立根帮白毛押送一车上面覆盖煤块的木材到城里。木材是白毛组织人马上山偷砍的,车是他买的,司机是他雇的,叫立根押送,只不过给司机做个伴,遇到麻烦时随机应变一下。临近木竹检查站时,立根心里有些紧张,他没想到没人出来检查,居然顺利地通过了。木材运到说定的一家私人家具厂,那是白毛的老主顾,量材积、拿钱,全都顺顺当当。立根晚上8点多钟就回来了。白毛算给他3张“老人头”说,别嫌少。立根手一颤,几乎接不住。这可是他一个半月的工资啊!面对四老人安详的面容,他有些眩晕。 回到三楼卧房,立根搂住坐在床道上缝补裤衩的阿妲子,激动的气息呼到她的脖根上。 我今天才明白,挣钱其实不难。他说。 难啥货难?臭耳、猪高他们扁担放在地上不识个一字,早都挣了十几万了。阿妲子说。 立根把那3张“老人头”塞进阿妲子的胸罩里。他满脸是笑,一种带着奇怪神情的非常深奥的笑。 十几万,哼哼。他说。 立根帮白毛押送12天的车,全都顺利过关,他净挣了3600元。但是他不干了。 怎么说这也只是小钱,他对阿妲子说,我要挣点大的。 阿根,我真没看错你。阿妲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立根奇怪地笑了一笑。 立根借了白毛7000块,连同自己的3000块,住到乡里干起了大买卖。他花5000块请客送礼,把乡里的茶叶市场垄断了。一车车廉价收购的茶叶运到城里,又从城里运进来啤酒、塑料拖鞋等等。半个月后,立根回了趟土楼。他是带着一台彩电回去的。他把借款连同利息还了白毛,对阿妲子说,还有一万整,我存了活期,我准备到城里挣点更大的。说话时,立根奇怪地笑了一笑。 阿妲子发现,立根自下海挣钱以后,笑容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显得奇怪而深奥。她追究不透,也不想认真追究,她已经开始为一种自信、受妒、被恭维汇成的幸福感激动得晕晕乎乎。 丈夫进城挣钱去了,彩电留下来陪她。一把钱换来这么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终日在房间里言情着武侠着。 接连看了几日,阿妲子的神思渐渐从彩电上飞走,一阵子图像消失了,耳边只有嘤嘤嗡嗡的声音,一阵子声音不见了,眼前只有古里古怪的人,她知道自己是想丈夫了。 算起来,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好像寒冷天里刚刚把被窝偎热,就被揪到霜天雪地受冻。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钱。想到钱,阿妲子就觉得分别的痛苦还是有报偿的,有价值的。但是这种痛苦像一种毒菌,飞速地繁衍。有好几次,阿妲子看到电视上男女在亲嘴,不由觉得两腿间热了一下。她变得有些恍惚,心神老是集中在那个部位上,好像那儿是个缺口的堤坝,需要一只大麻袋紧紧塞住。 有好几次,她在廊台上或者田地里遇到小村长。小村长总是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她。阿妲子,熬不住了吧?小村长说。需要时叫一声,我比阿根还行,试一试就知道了。有一次,小村长大胆地把手搁在阿妲子肩上。阿妲子全身颤动,心里有个人命令她扑进他的怀里,另外一个人则坚决制止她。小村长讪笑着,手从她肩上往下滑。阿妲子让它快滑到乳房上时,突然把它甩掉。你别太保守,阿根现在外头挣大钱,还不是天天搂着婊子睡觉?小村长说。 你别嚼断了舌。阿妲子说。 现在有钱人都这样,你不信也要信,男人有钱就变坏,都这样的。小村长坚定地说。 阿妲子愤愤走了。 一个月后,立根从城里回来了。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远远看,像是一个回乡探亲的华侨。阿妲子立即发现丈夫消瘦了一些,但是西装把他整个人包装得英气逼人。阿妲子心里怦怦直跳,比他们的初夜还显得亢奋和紧张,她恬不知耻地用眼神和语言暗示立根上到三楼卧房。但是立根很平静,好像对那事儿毫无兴趣。我饿了,吃了饭,我还要去白毛家一下。他说。那正是午饭时分。阿妲子赶紧为他盛了饭。阿妲子说吃了饭上楼歇歇,白毛家不用急着去。 挣钱的事,不急能行吗?立根似乎不满地盯她一眼。 这么长了,想你了。阿妲子压低声音说,她脸上涨得红乎乎的。 立根从西装袋里摸出一条金项链,搁在饭桌上,淡淡地说戴起来看看。 阿妲子望着那朝思暮想的黄澄澄的东西,却木头似的,一点也不会激动。 正文 第五章 立根潦草地吃了一碗饭,说到白毛家再吃,就走了。 阿妲子望着金项链发呆,她心里凉凉的,忽然想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 立根在白毛家吃了晚饭,还喝了酒,8点多才回来。他关上门,剥了西装,当作破布似的丢在矮凳上。 我现在才体会了钱的好处。有个叫作莎士什么的外国人,他说钱能把懦夫变成勇士,把丑的变成美的。钱啊钱,你知道它的好处有多大吗?立根像是喝醉了,歪着头问阿妲子,脸上露出那种奇怪的笑。 阿妲子半躺在床上。电视开着,她却没看。自丈夫回来又去了白毛家以后,她就一直想哭。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想哭。 真的,钱的魔力太大了。立根说。 和它相比,《聊斋》里的狐狸精都不算什么了。你没听说,现在那些女歌星、女影星都被有钱人包着?立根说。 立根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爬上了床,他一点也没注意到阿妲子的情绪变化,把她搂过来。 这都要感谢你啊,没你逼着,我现在还窝在学校领那90来块。立根叹道。 现在城里租房雇车搞长途运输,白毛也入了股份,天天有货,不是跑广东就是跑杭州,好的一天就能净挣1000多元。立根说。 那足足顶了我教3年民办的工资啊!他又说。 阿妲子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挂着那种奇怪的微笑,被开着的电视映射出一片光怪陆离。她觉得陌生,甚至有一点可怕。 阿根,你还是回来吧。阿妲子低低地说。 回来?立根笑了一声,声音很奇怪,好像是在电视上演戏一样。 回来?当初你逼我去挣钱,现在又叫我回来?他说。 你回来,仍旧到学校当民办,我们现在也算有点钱了。我们两人一块过日子多好,像这样一分别就是30多天……阿妲子说不下去,好像是要哭了。 当初不是你逼我去挣钱吗?现在怎么想叫我回来?立根盯着阿妲子说。 告诉你,我现在尝到了有钱的甜头、挣钱的乐趣了,我怎么也不会回来的!他坚定地说。 我爱钱,但现在彩电有了,链子有了,还有存折,我很知足了,我是爱钱,但我不爱那么多。阿妲子闪着泪光说。 阿根,你回来,我们好好过活,合计生个儿子……阿妲子又说不下去了。 行了行了,别鼻涕眼泪流了一脸。立根好像有了厌烦。他说,当初是你逼我出去,现在又要我回来,你们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土楼里我们算是挣了大钱,可那点钱在外面一天就能花掉,你以为多啊?我还没挣够呢! 我现在是挣钱挣上瘾了!立根说。 立根的脸上一直浮荡着那种奇怪而深奥的笑。 立根后来又回来了一次,他一听阿妲子又说起要他回来教书的话,火呼呼的直窜上来,一扭头就走。 那天夜里,阿妲子埋在被窝里低低地哭了一个晚上。她一直懊悔着,当初怎么就赶着他出去挣钱呢?懊悔像一排锋利的牙齿,不断地啃着她的五脏六腑。当初怎么就赶着他出去挣钱呢?难道是穷怕了?本来不就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吗?怎么就让穷吓怕了?现在有钱了。可现在呢……阿妲子的懊悔又加深了,好像牙齿咬上了心尖尖。她的哭泣凄楚而悲凉,在土楼的夜里显得孤独无助。 怎么就让穷吓怕了……两个人一块过日子多好……两个人不能一块过钱再多又有什么用……阿妲子哭到了天亮。立根扭头回城里去。谁知他这一走,再次回来时却变成了一盒骨灰。 立根是在广东珠海出的车祸,他和司机当场丧命。当地公安部门按照他身份证的地址发了电报,谁知经办人粗枝大叶,把县名和乡名都写错了一个字,结果,他们望眼欲穿,怎么也等不来死者的家属,又因为尸体开始腐烂发臭,只好火化了。 立根就这样好端端的一个活人出去,变成轻飘飘的一把骨灰回来。昏厥一天一夜的阿妲子醒过神来之后,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一残酷的现实。 “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怔怔地望着床前的老姆。 “谁害了他?谁知道谁害了他?”老姆叹了口气,显得木然而又超然。 “妲,你吃点啥货吧,姆给你拿去。”老姆说。 “我不吃,”阿妲子说。 “那你,爱哭就哭。”老姆说。 “我不哭,”阿妲子说。 “是不是我害了他?我要弄清楚。”阿妲子说。 “怎么弄?不是所有事都能弄清楚的,妲,这是命。”老姆说。 “我要弄清楚,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说。 “你弄吧,看你怎么弄?”老姆说。 “我总要弄清楚。”阿妲子说。 “不是所有事都能弄清楚的,”老姆说。 “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说。 “你弄吧,唉,你弄清楚吧,唉!”老姆说。 土楼人感到很奇怪,他们一直没听到阿妲子哭。怎么连丈夫死了也不哭,哪怕只是干号两声? 他们倒是看到了阿妲子,她坐在自家灶间门前的石凳上,脸色憔悴,神思恍惚,和昔日的形象大不相同,这和他们见到过的孀妇的形象也不尽相同。阿妲子是悲伤不足,魔怔有余。 “谁害了他?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怔怔地说着,抬起呆而直的目光,定定望着天井里的人和对过廊台上的人。 “谁害了他……”阿妲子的声音幽幽的。好像透着一股寒意。 土楼人不想回答她,或者根本就无法回答她,他们只好背过身去,重叹或轻叹一声。 一连许多日,阿妲子都是这样坐在石凳上,怔怔的,时不时就冒出一句: “谁害了他?是不是我……” 阿妲子的目光呆而直,她的声音幽幽的。 这天,立根的大哥立杉在楼门厅的槌子上找到阿妲子。 正文 第六章 “回去吧,我有些要紧的话跟你说。”立杉说。 阿妲子看了立杉一眼,跟着他走到灶间。“我要弄清楚,谁害了他?”阿妲子说。 “我不跟你说这事。”立杉说,他在费心地寻找着词句。 “阿根有赔偿金2万元,他的存款……阿根在城里养了个姑娘,是山后坎那边人家的女儿,才19岁……阿根把她肚子搞大了……昨天她们全家人闹到我家来……你还没生养,我爸想把肚子里的孩子留下来……也算给阿根留个种……她们要2万5……”立杉断断续续说着。 阿妲子显出一种怪异的平静,好像没在听立彬的话。她只是怔怔的。 “阿根养女人了?”她说。 “阿根这人,有了点钱就……”立杉叹了一声。 “我怎么不知道,阿根也有钱养女人了?”阿妲子说,微微笑了一下。 “养出麻烦了,人家要2万5,可他的赔偿金才1万,”立杉说。 “你那边拿出5千,剩下的就全都是你的。”立杉咽了口气,好不容易把话说完。 “阿根有钱,也会养女人了。”阿妲子说。 “他的钱你们要,全拿去好了。我原先就没指望他挣那么多钱,我爱钱,但彩电有了,链子有了,我早就满足了。”阿妲子说。 “我早就叫他不要再挣,回家好好过日子……”阿妲子忽然说不下去,眼圈红了,亮起了泪光。 “阿妲,没想到,你这么明事理。”立杉有些感动说。 “我爱钱,叫他出去挣钱,但我没想到他掉进钱眼不出来。”阿妲子又接着说。 立杉说了些安慰的套话,走了。阿妲子在灶间呆呆坐了许久,觉得疲惫,就上三楼去了。 她手颤颤抖抖的,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里。小村长像幽灵似的,悄悄走了上来。 “我来插,一下就进了。”他猥亵地说,一手抓住阿妲子拿钥匙的手。 “阿根在城里养女人,阿根还真行……”阿妲子喃喃地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现在有钱人都这样,养女人,一养就是好几个。”小村长说。 小村长帮阿妲子开了门,然后拥着她走进卧房。 “我居然不知道……”阿妲子说。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小村长朝阿妲子色情地挤了下眼,两手在她手臂上摸着。 “阿根有钱了,也学着人家养女人……”阿妲子说。 小村长不再作声,他的手得寸进尺地摸到阿妲子的胸上。 “我并没有叫他挣那么多钱……”阿妲子怔怔说着,她忽然发现小村长的手在自己的胸上活动。 “把你的手拿掉。”她说。 “阿妲,你别作声,你看--”小村长一手从屁股上摸出一张“老人头”,朝阿妲子晃着。 阿妲子目光呆滞地盯着它。阿妲子的目光像钩子一样,钩在“老人头”上面,只要她轻轻一扯,就能把它钩破成两半。 “只要你答应,就给你了。”小村长说。 阿妲子的目光又呆又直,死死盯着它。 阿妲子突然猛叫一声,一把抢过小村长手里的“老人头”,嘶沙,嘶沙,一下,两下,撕成了碎片。阿妲子把碎片掷在惊慌失措的小村长脸上。 “钱!钱!钱!”阿妲子声音喑哑地尖叫。 “钱!钱!钱! 阿妲子忽然哇地大哭起来。 土楼里的人一下子全都听见了她的哭声,她早该哭了,她憋了太久了,她的哭声因此显得喑哑,有些古怪。 哇--啊--啊--呜-- 阿妲子的哭声像一只有力的巴掌,凶狠地拍打着土楼。 疯长的柚子树 刘国良扛着锄头从土楼大门走出来,锄头柄上晃荡着一只草袋子,那是他中午的饭包。土楼外面的雾气还没有散开,像一群贪玩的孩子在谷底闲逛着,对面的山看起来也是雾茫茫一片。 每天早上刘国良总是很早就出门了,对面山上有一片他种的柚子树,他总是想早一点从床铺上爬起来,早一点来到这一片柚子树中间,他心里更是想这片柚子树早一点挂果,早一点收成。想到柚子树再有一年可能就要收成了,他在床上就躺不住了。 刘国良踩着露水走过一排茅厕,最后一间茅厕里突然站起一个人,冲着刘国良喊道:“良的,你又要上山了,你真勤力!” 这个人就是刘国良最烦的刘永生,不知为啥货,刘国良一看到他连食欲都要减掉一大半,本来还不是这样的。说起来,刘永生是刘国良老婆的表弟,本来也就有点不喜欢他,自从老婆带着孩子跑到马铺市打工之后,刘国良突然开始烦他,好像没有什么道理,但是刘国良就是烦刘永生,就像刘国良的老婆烦他种柚子树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奇怪。 刘国良偏着头憋着气,加快步子走过茅厕。刘国良觉得刘永生这个人比茅厕还要臭,他不说话,刘永生又说了,“哎,良的,你停一下,我跟你说。”刘国良像做贼被人发现一样,拔腿就跑。 刘国良跑到坡岭上的公路才停下来,他回头望了一眼山坳里的土楼,雾气已经徐徐散去,土楼一圈圆圆的屋瓦黝黑发亮,像一条盘蜷着的黑蟒。 他从公路斜插上去,走上一条崎岖的山路,这条路五年前才挖的,每天刘国良都要在上面来回走一趟。走在这条路上,刘国良感觉就要好得多了。这条路通到猪头埔刘国良的柚子树里。 柚子树苗是五年前马铺市一支一厢情愿的扶贫队带来的,土楼里没有人愿意种这物件,觉得种这物件太费事了,种下来要照料它要侍候它,谁知道五六年后它会不会挂果呢?谁知道收成了能不能卖得出去呢?土楼里的人早被吓怕了,前些年上面先后号召大家种过花生、姜、菜椒,种是种出来了,最后却都亏了本,所以他们觉得凡是上面叫种的,都不会有好结果,就是白给种苗也不能再次犯傻了,这还不如到马铺市里打工,扛包踩三轮车什么的,干完活一边擦着汗一边就能拿钱。这支清一色戴眼镜的扶贫队很失望,最后刘国良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面对着六七对眼镜不好意思地直搓着手,他想种柚子树但是他说不出口,其实是他最后给了扶贫队一个面子,使他们至少不用把一百五十棵柚子树苗带回马铺市种在水泥道上。 正文 第七章 一百五十棵柚子树种在了刘国良开垦出来的猪头埔荒坡上,它们在土楼乡村地气旺盛的土地里伸脚踢腿,张开嘴巴承接雨露,像孩子一样蓬蓬勃勃地长大。刘国良像几年前给儿子取名栋才一样,给每一棵柚子树都取了名,这些名字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刘国良来到了他的柚子树中间,像是一个很称职的父亲,先把所有的孩子巡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谁头痛发烧脸色不好看什么的。他看到大家都很健康,他心里很高兴,这是肯定的,他抡起锄头开始给一些孩子培土。 太阳光从东山岽那边照射下来,像一些银元在柚子树的叶子上滚动着,还发出了一种只有刘国良听得到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到了中午,太阳光往下面走了百十米,照射着山坳里浑圆阔大的土楼,刘国良俯瞰着土楼,这熟悉的景象使他心里没有任何念头,他坐在一棵叫做皇帝的柚子树下,打开草袋子开始吃饭。 刘国良吃饭吃得很快,他吃完饭,走到一棵叫作老朋友的柚子树边拉了一泡尿,回到皇帝下面,把锄头横放在地上,就躺了下来,头枕着锄头柄,眼睛还没闭紧,鼾声就已经响起。一个农民躺在土地上,总是很容易入睡的。 有一阵山风从北边吹来,把刘国良的柚子树吹得哗哗响,刘国良在睡眠里也听到了。他还听到一阵怪怪的脚步声,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刘永生,原来刘永生这个罗汉脚背着手,踢踢踏踏闲逛到这里来了,好像这里是公园一样,他很有兴致地东张张西望望。 “良的,这些柚子树五年了吧,还没生?”刘永生在一棵叫作小姐的柚子树边站住,对着躺在地上的刘国良问道。 “当初你是怎么想种这物件?”刘永生又说。 刘国良从地上坐起来,眼睛气鼓鼓地瞪着刘永生,说:“你不要来我这里。” 刘永生好像没听到刘国良的话,他笑嘻嘻地说:“你种了柚子树,把老婆都种跑了。” 刘国良看到刘永生的手在小姐的叶子上摸着,呼地站起身子,像下山的猛虎扑过来,干净利落地打掉刘永生的手。 “你发神经啦!”刘永生叫了起来。 “你不要动我小姐的叶子。”刘国良说。 “啥货小姐?这柚子树又不是你老婆,我摸一下都不行。”刘永生说。 “你老婆跑了,你都不懂得追回来。”刘永生又说。 刘国良大吼了一声,“你不要来烦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尖尖的,他的柚子树们顿时都吓得不敢出声,刘永生却笑呵呵的,他说:“良的,大家都说你有病,你确是有病!” 刘永生说:“我好心关心你,好像得罪了你一样,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有病。”他说着抬起了下巴,向一棵叫作黑社会的柚子树走去。他故意地挥起手,在黑社会的叶子上劈了一拳。 黑社会的叶子叫了起来,刘国良也叫了起来:“刘永生,你不要来我这里!” 刘永生说:“我说良的,你以为你是你土楼里最聪明的人,别人长脑袋都是用来做尿瓢用的,种柚子能致富,别人早就种了,还能轮到你?” 刘永生说:“种柚子出名的是平和、大埔那些地方,我们土楼乡山高水冷,根本就不适合种柚子。” 刘永生说:“我敢说你这些柚子再过五年也不会生,就像女人不会生囝一样,你再勤力也没用。” 刘国良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两只手堵住耳朵,但是刘永生的声音像蚊子一样顽强地从手缝隙钻了进来。刘永生在村里的小学代过半年的课,是土楼里最多嘴的人,大家都说他的舌头像是装了弹簧一样,谁也说不过他。 刘永生说:“你老婆怎么跑了?起因怕也是这些柚子吧,你可真罕见,对这些破柚子树比对老婆还亲。” 刘永生说:“我敢说这些柚子不会生,你连汗也白流了。” 刘永生说:“你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树苗都是免费的,哼哼哼,我说良的啊,唉!” 刘国良抬起头,对着天空喊道:“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清爽的山风把刘国良的声音传出老远,就是没有传到刘永生的耳朵里,刘永生接着说:“良的,大家都说你有病,我看你确是有病。” 刘永生说:“你老婆跑到马铺市了,你还有心思弄这些破柚子。” 刘永生说:“告诉你,我明天也要到马铺市,我要碰见你老婆,我就叫她跟你离婚算了,她看起来还有点水色,在马铺市街头上、公厕边随便找一个人,也要比你有用。” 刘永生说:“你说你有什么用呀?” “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刘国良尖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他愤怒地瞪着刘永生,他发觉自己说话怎么也说不过他,即使自己的声音比他大,也压不住他,看来只有在别的方面战胜他。刘国良这样想着,就攥紧了拳头,对了,自己的拳头比他大。刘永生看起来长得皮包骨的,手臂像麻秆一样,一阵大一点的山风就能把他吹得晕头转向。刘国良对自己说,他要是再说话,就揍他。 刘永生尖着嘴吹了两声口哨,说:“我明天就要到马铺市,我要碰见你老婆,我就对她说你永远不要回去了,回去做啥货?” 刘永生说:“良的,以后你就跟这些柚子结婚过日子吧。” 刘国良突然冲到刘永生背后,在他肩膀上狠狠打了一拳。刘永生跳了起来,叫道:“你干吗打我?” 刘永生说:“你发神经啦?” 刘永生说:“你想打死我啊?” 刘国良好像从这句话得到了启示,旋风一样从地上抡起锄头,就往刘永生的脑袋上敲下来。刘永生身子挺了一下,像一个稻草人,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现在刘永生不能再饶舌了,刘国良喘着气对刘永生说:“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吧,都是你逼我的。” 正文 第八章 刘国良说:“都是你逼我的。”他好像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因为刘永生再也不能饶舌了。 刘国良在皇帝下面挖了一只坑,把刘永生埋了起来。他一脚一脚地踩着上面的土,把松土踩实,突然刘国良身子哆嗦了一下,他哽咽着哭了两声,说:“你不要怪我,是你逼我这样做的。” 太阳从东山岽后面掉下去了,整个猪头埔笼上了一层暮色。刘国良从一棵叫作公社书记的柚子树下直起身子,拄着锄头柄向四周围看了看。下午刘永生来捣乱,浪费了一些时间,加上后来挖坑把他埋起来,又浪费了一些时间,刘国良估计少培了三十棵树的土,他走到一棵还没培土的叫作卡拉OK的柚子树前面,拍了一下它的叶子,像是摸着孩子的脸,很不好意思地说:“下午实在做不出来,我明天第一个就给你培土。” 刘国良扛起锄头准备离开猪头埔,他走到皇帝下面,用脚踩了两下,对埋在地下的刘永生说:“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吧,不要再多嘴了,阎王爷也会烦你的。” 顺着皮带一样又弯又窄的山路,刘国良脚底生风,走起路来呼呼直响,尘土飞舞,他感觉到心里宽松了许多。 现在没有人再来对他饶舌了。 他最烦有人整天在他耳朵旁边唠唠叨叨,现在好了,那个土楼里最饶舌的人被他一锄头柄打死,埋在皇帝下面的地里,死人是不会再饶舌了。 刘国良心情愉快,好几年他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走到公路上,看到山坳里的土楼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只有土楼屋顶一圈黑黑的屋瓦比天色更黑,就显出了一种黑亮。刘国良穿过公路,从石头铺成的小路走回土楼。 土楼里已经很黑了,一楼灶间大多开了电灯,这些灯光都好像营养不良一样,蔫蔫黄黄的。有几个小孩端着饭碗坐在走马廊上吃饭,把吃饭声弄得很响。刘国良沿着廊道走到自家灶间门前,把锄头靠在墙上,推开半截腰门,就摸黑倒了一碗草籽水,仰起脖子一口就喝个精光。他拉了一下电灯拉绳,灯没亮。灯泡前几天就坏了,每天摇一摇还能亮。他踮起脚尖,捏住灯泡,摇了一摇,又摇了一摇,可是灯泡再也不亮了。这也就算了,他蹲在灶洞前,生起了火,火光从灶洞里映出来,这样灶间里就有了一些光亮。他把早上就做好的饭菜放到鼎里加热。 自从老婆带着孩子跑到马铺市之后,刘国良应付一天三餐就变得简单了。早上把一天三餐的饭菜全都做好,装一部分在草袋子里,带到猪头埔当作午餐,剩下的就是晚餐了。刘国良热了饭菜,盛了一碗饭坐在板凳上,就大口地吃起来。 有人从廊道上走过来,停在刘国良的半截腰门前,说:“暗摸摸的我以为没人,却分明又听到吃饭声,良的,你是怎么回事?” 刘国良听出是村长刘国策的声音,他含着饭说:“反正不会吃到鼻孔里去。” 刘国策笑了一下,就走了。 刘国良吃过饭,全身脱得只剩下一条宽阔的短裤,然后走到井台边,提了一桶水上来,就从肩膀上浇下来。他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洗澡的,冬天也不例外,这一点令土楼的人十分惊奇。他用毛巾擦干了身子,就走上楼梯,走到三楼,准备睡觉。 刘国良走到自己的卧室门前,刘永远正站在栏板前对着尿桶拉尿,向刘国良比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手势。 刘永远是个哑巴,他是刘永生的弟弟,兄弟俩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整天唠唠叨叨的,一个终年不声不响。刘国良喜欢他,跟一个哑巴打交道比较轻松。 这一夜,刘国良像往常一样,早早就入睡了,也睡得不错。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刘国良像昨天一样扛着锄头走出土楼,走过那排茅厕,他不用担心里面突然站起一个人,然后跟他唠叨个不停。他心平气和地走过了茅厕,走上了公路,走上了通往猪头埔的山路。 刘国良远远看到了他的柚子树,心里就咚地响了一声。 一整片的柚子树中有一棵树高出了一头,像是在一群蹲着的人群中有人站了起来,它为什么站起来?刘国良不觉得它站起来是来欢迎自己的,他感到一种蹊跷,赶紧大步走了过去。原来高出一头的树是皇帝,昨天夜里它不知吃了啥货神丹灵药,一夜之间就比别的树拔高了一个锄头那么高,这是怎么回事? 刘国良看得目瞪口呆的,口水从咧开的嘴巴滴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来了,昨天他把刘永生埋在了皇帝的下面,难道刘永生这么有肥力,一夜之间就把皇帝拔高了? 他围着皇帝走了一圈,看到树叶里开出了两朵拳头大小的花,这使他又惊又喜,好像几年前他看到儿子栋才的嘴里第一次长出了牙齿。 刘国良在地上跺了一脚,对地里的刘永生说:“我早该把你埋在这里了,我的柚子树也长得快一些。” 这一整天,刘国良给一棵树培完土,就要走到皇帝身边看一看,算一算它又开出了几朵花。到了傍晚时分,刘国良离开猪头埔时,皇帝已经开出了十几朵花,好像一只只灯泡一样,在暮色里轻轻摇动,又好像一只只小手,和着山风拍着。 刘国良回到土楼里,听到刘永生的老爸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对着另一个人说:“我家永生昨天到马铺去了,我跟他说在那里找个活干,不要回来好了。” 刘国良心里说,你家永生埋在我家皇帝下面沤肥呢,这世人他是回不来了。 他走到自家的灶间里,喝了一碗草籽水,拉了一下电灯拉绳,电灯一下亮了。有时候摇半天也不亮,有时候不用摇就亮了,这电灯就这样奇怪。他热了饭菜,正坐在板凳上吃着。村长刘国策又从廊道上走了过来,停在刘国良的半截腰门前,说:“良的,你那些柚子怎么样了?生了没有?今天我接到市里电话,他们说要下来看看,给你一些技术指导。” “不用看了,它们自己长得很好。”刘国良嘴里含着饭说。他想了想,忍不住又说,“今天皇帝开花了。” 正文 第九章 “啥货皇帝?”刘国策不明白。 刘国良笑了笑,说:“就是我种的一棵柚子树,我给它取名皇帝,它今天开花了。” 刘国策高兴地说:“这就很好,他们还说要下来拍电视呢,这下你可以上电视了。” 刘国良想他们一定就是送他柚子树苗的人,他们就好像把孩子从小送了人的人,过了一些日子就想去看看,五年多了,他们想来看看,这也没什么奇怪。刘国良想,来就来吧。 但是这个晚上,刘国良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刘国良来到猪头埔,远远就看到皇帝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树冠像车篷一样伸到了旁边的树上面,看起来威风凛凛,真不愧为皇帝啊。 第三天,皇帝的花就变成了指甲一样大小的果子。 第四天,指甲一样的果子变成了拳头一样。 第五天,拳头一样的果子变成了孩子的脑袋一样。 刘国良想,这皇帝真是神了。几天里,皇帝不可思议地疯长,其中最大的一只果子已经有大人的脑袋那么大了。 这一天,刘国良正看着皇帝的果子发呆。村长刘国策带着一帮人来了,刘国良认出了几个是送他柚子树苗的人,还有一个留长发的男人扛着摄像机,一个留短发的女子拿着话筒。刘国策冲着刘国良说:“良的,来给你拍电视啦。” 那几个送树苗的人啧啧地赞叹起来,“哇,树都长这么高了!”“长势不错呀!”“哎,都有一棵树结果啦!” 这些人向刘国良和皇帝围了过来,刘国良不会说话,只是咧嘴嘿嘿笑着。有一个人拉住刘国良的手握了握,说:“你干得不错嘛。”刘国良说:“嘿嘿。” 扛摄像机的男人突然把镜头对准了刘国良,刘国良吓了一跳,连忙就往皇帝后面躲。一个戴眼镜的拉住他,说:“没事没事,给你上个镜头。” 他硬是把刘国良从皇帝后面拉了出来,然后向那个拿话筒的女子比了个手势。 这个拿话筒的女子便开始脸带微笑,用一种清脆的声音说道:“各位观众,我现在是在土楼乡的一处山坡上向你报道。大家看到我身后这片长势喜人的柚子树,是五年前马铺市财政局赠送树苗,由村民刘国良栽培种植的,经过刘国良的精心照料,这一片柚子树长势良好,你们看,有一棵树已经开始挂果了……” 扛摄像机的男人停了下来,走到刘国良身边说:“你走到那只最大的柚子下面,伸手摸它,我给你拍个特写。” 刘国良呆愣愣的,眼睛里一片迷茫,不知怎么做。刘国策就走过来,伸手摸了一下皇帝那只最大的果子,见多识广地说:“就是这样子,拍电视嘛。” 刘国良还是呆呆的。 “哎,你快点嘛。”扛摄像机的男人催道。 刘国良像木偶一样举起左手,向那只最大的果子摸去,他突然看到这只果子像是刘永生的脑袋,有眼睛有鼻子,还有一张嘴,一张准备开口说话的嘴,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惊叫,只见树上那只最大的果子往刘国良的脑袋砸了下来,刘国良一下躺在了地上。 刘家用不死汤 整座永生楼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浓得像是一根棍子,随时要朝人的鼻子上敲几下。 刘家用又在大锅里煮草药了。几个人站在楼门厅,满脸糊着一层厚厚的厌恶的表情,不停地吸着鼻子,把鼻子吸得嘶嘶响,好像导火索在燃烧。刘家具背着手从刘家用的灶间门前走过,他原来想要代表大家发表一下看法,但是那股浓浓的味道堵住了他的呼吸,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想想还是算了,就从楼梯走上二楼去了。 这几天来,刘家用几乎天天都在灶间的大锅里煮草药。鱼腥草、板蓝根、鬼针草、冬地梅、猪母奶(一种树根)、枇杷叶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洗净浸在大锅的山泉水里,先是急火猛烧,接着文火慢慢地熬着。刘家用戴着一副在土楼乡村十分著名的近视镜,眼珠子突突地盯着大锅里,专注地观察着草药和水的颜色变化。煮沸的药水不断有水汽蒸腾而起,把他的镜片弄湿了,他就摘下这副丢了一条腿用铁丝线接起来的眼镜,在衣服上擦几下,又戴起来,继续瞪大眼珠子观察着。 几天前,刘家用向土楼里的人正式宣布,他已发明出一种药汤,喝下去就不会想死了,这种汤是专门治自杀的。那一天,楼里正好有一个上门还不到半年的新娘子跟老公吵架,喝农药自杀身亡。大家看到刘家用那张正经的脸,好像电视上的人在大会上做报告一样,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七年前,刘家用的老婆也是喝农药自杀身亡。 去年夏天,刘家用的二女儿在三楼卧室里自杀,用两双城里带回来的连裤袜上吊,也死了。 所以刘家用决心发明一种药汤,让人喝下去就不会想死。 七年前的一个阴雨天,民办教师刘家用正在破破烂烂的小学教室里给学生上课,有人从山坳里的永生楼一路跑上来,一路高喊:家用师,家用师,你某(老婆)喝农药啦!刘家用愣了一下,丢下手中的课本,就像一只笨鸟向山坳里的永生楼扑去。 刘家用冲进永生楼时,他老婆已经被人抬到一楼的廓道上,口吐白沫,神志不清。刘家用的堂兄刘家电不满地说,她把我两瓶敌敌畏都喝光了。土楼里弥漫着一股农药气味,刘家用失神呆立,半天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后来老婆被抬到拖拉机车头上,送到土楼乡医院抢救,一条命还是丢了。刘家用一直想不明白,老婆怎么会想到死,跟土楼里别的夫妻相比,他们吵架的次数少而又少,而且十几天前的那次吵架吵得也不算厉害,她怎么就想到死呢?刘家用一个人苦苦地琢磨了好几天,他从宿命的角度和科学的角度,反复地想来想去,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人要是想死,机体内一定会产生某种变化,比如某种“想死”的细胞扩散到全身了。他觉得这是一种很科学的结论,自杀就是一种病,像感冒、肠炎、脑血栓之类的病一样,应该是可以治的。 正文 第十章 七年来,刘家用像着了魔道一样,每天翻弄着一本不知哪里找来的破旧的中草药图书,一下课就在山坡上四处转来转去,采摘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后来他干脆连课也不上了,天一亮就带着一草袋子饭包,向深山里走去。 永生楼里的人都说刘家用疯了,土楼乡的人也都知道永生楼新出了一个疯子。鉴于刘家用的表现,村里和土楼学区取消了他的民办教师资格。但是这并不能使他回头。刘家用只能在他认定的道上走下去。 去年夏天,在马铺市里打了两年工的二女儿刘丽英回到土楼里,刘家用话头话尾听到一些话,说女儿是在马铺市做“鸡”,他也没往心里去,几年来他心里只装着喝了就不会想死的药汤,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了。不久,女儿突然自杀了。刘家用心想,到底是自己迟了一步,要是药汤的配方确定下来,烧出第一锅药汤,让女儿喝下一碗,她一定就不会想死了。刘家用把女儿自杀的责任拢到自己身上,带着一种赎罪的心情,加紧了药汤配方的研究和试验。 刘家用把他的药汤命名为“刘家用不死汤”,烧了四天三夜熬出来的第一锅汤,只装了两只可口可乐瓶子。 这一天是土楼乡圩天,刘家用带着两瓶子不死汤和一块连夜赶做的纸牌广告,一大早就从永生楼走路出发了。 刘家用在土楼乡圩场上摆出了他的广告牌子,旁边放着两只看起来黑乎乎的可口可乐瓶子,他像拉屎一样蹲在后面,不时抬起头看看走过来的人。 不断有人走过来,放慢脚步看看刘家用的广告牌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看着眼熟,却叫不出来,多看两眼还是掉头走了。 刘家用的广告牌子是这样写的: 多年科学研究,今朝隆重推出 刘家用不死汤 如果你发现你的亲戚朋友有自杀的念头,请务必给他(她)服用不死汤,只须一碗,从此就彻底了断自杀的念头! 刘家用坚信好货不怕没人要的道理,他不想大声吆喝,那太像是卖老鼠药的小贩子了,他这不死汤是科学产品,科学是用不着大声吹嘘的。 这时走过来两个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个长脸的用脚踢了两下刘家用的广告牌子,很严肃地问:“喂喂,你这啥货物件?” 刘家用抬起头说:“刘家用不死汤,喝了它就不会想死。” “哪有这种药?你这是伪科学。”长脸说。另外一个扁脸的就弯下身子,抓起一只可乐瓶子,拧开盖子,只是嗅了一下,就哇地大叫起来:“啥货味道?简直死人味道呀!”他生气地把整只瓶子摔在地上,嘭的一声,瓶子里的药汤流了一地,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 立即有好些赶圩的人围了过来。刘家用把最后一只可乐瓶子抱在怀里,对围观的人说:“这是刘家用不死汤,喝了就不会想死。”他一边说着一边扫视着每一个围观的人,眼珠子在镜片后面灼灼闪烁。 长脸一脚把广告牌子踢倒,跳上去踩了几脚,伸手向刘家用说:“把你那物件给我。” 刘家用定定地看着他说:“你想做啥货?如果你有亲戚朋友想要自杀,我可以把药送给你……” 长脸一下扭歪了脸,挥起一巴掌,在刘家用脸上打响了一记耳光,说:“你去死呀你!”他向刘家用扑过去,三下两下从他怀里夺下可乐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又说:“你扰乱市场秩序,辱骂管理人员,我罚你的款!” 刘家用一听说罚款,心里凛然一惊,一扭头就钻进人群,像泥鳅一样地溜走了。 第一次失败并没有使刘家用丧气,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凡是新生事物,开头总是要遭到误解、排斥、打击。 刘家用坐在永生楼天井的井台边,昂着头望着头上被土楼圈出来的一块圆圆的天,呆呆地想着。想得天都暗下来了,他也没有动一动。 土楼乡五天一圩,第五天一大早,刘家用一手提着一根草绳绑起来的一瓶子精心熬制的不死汤,一手抓着一块纸牌广告,从永生楼走路到土楼乡,又在圩场上摆开了地摊。 因为上个圩天的事件,刘家用的地摊刚一摆开,就围过来了一群人,其中识字的人还自动为大家读起了广告词,大家听着,眼睛就瞪大了,相互看来看去,眼里传递着新奇、不解的神色。这时有个人挤了进来,好像认识刘家用,冲他打了个招呼。刘家用看他面熟,却没什么印象。这人用普通话把刘家用的广告词念了一遍,嘿嘿笑了起来,说:“干你佬,太可怕了,自杀也能治啦?” “能,这是我发明的科学产品。”刘家用语气坚定地说。 这人叹了一声说:“要是我欠了几百万,到处有人逼债,烦得我老想自杀,你是说我喝了这东西就不想了?” “没错,再也不会想了。”刘家用说。 “这不行,连自杀都不想了,那不是活着难受吗?”他摆着手,说,“刘(老)师,你真是多事呀,现在很多人都活腻了,恨不得死了好,你说你不是多事吗?” 刘家用笑笑说:“还是活着好。”这时他想起来了,这人原来是学区的一个老师,几年前下海了,有人说他发财了,也有人说他欠了一屁股债,不过这些刘家用都不关心。 围观的人里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吹了一声口哨,人群好像自动地裂开一条缝,又是那两个长脸和扁脸的市管员走了过来。 长脸眼尖,一看到又是刘家用,脸拉得更长了。他挥着一只拳头,口沫飞溅地叫起来:“喂喂,干你佬,你又来啦?你向雷公借胆了是不是?” 刘家用没有明显的反应,显得非常迟钝,呆呆地看了一眼,还摘下眼镜,准备擦一擦镜片。这时,一只手像钳子一样扑过来,一下把刘家用拿着眼镜的手抓住,同时向上扯起来。 “我抓住你了,看你往哪里跑!”长脸说。 扁脸像一个快速跟进的足球前锋,颇有大将风度地飞起一脚,刘家用的广告牌就踢飞了起来,掉在一个围观者身上。在场的人轰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