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篇 神仙?妖怪?   
  冬天是刘凌最憎恨的季节。
  
  在这座宫廷中,有母亲的皇子冬天总是过的很好,他们有新的冬衣、摸上去软绵绵的毛裘,他们的宫室里总是有一天到晚都燃烧着的银丝炭,从来不会感受到严寒的残酷。
  
  这一切,让他们回想起自己度过的冬天时,眼前浮现的都是一片温暖的、柔和的、充满着慵懒之意的景象。
  
  但对于刘凌来说,皇子的地位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保障,反倒让他更加危险。
  
  破败的宫室、沉默的宫人、永远不够用的炭火,以及已经不暖和了、甚至还短上一截的冬衣,都让刘凌坐在宫室中时,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死去。
  
  ‘我应该会冻死吧?’
  他经常这样觉得。
  
  所以到了冬天,人人都恨不得窝在殿中不出来,只有刘凌会在如刀一般的寒风中离开住处,去冷宫附近闲逛。
  至少走起来的时候,人是热的。
  
  今年他五岁了,开完年,他就要进东宫的书房和大皇子、二皇子一起开蒙,可他一点都不想去。
  多年来像是老鼠一般度日的生活,让他本能的不想面对一切。哪怕那位“大皇兄”有着‘素有雅量’的名声,也无法让他放松下来。
  
  而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很多人都以为她死时他年纪小,应该是记不得了,但没有人知道他不但记事早,还过目不忘。
  
  他的母亲、那个身份低微的采女,至死也不过得了一个才人的份位,临死时,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他。
  她的眼睛凝视着他,她的口中呼唤着他的名字,一直到咽气都不肯移开。
  
  宫里没有人会为她祭祀,刘凌也不知道她葬在哪里,但他却不能忘。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悄悄溜到冷宫不远的“祭天坛”,在天坛上为母亲磕几个头,权当是祭母。
  
  这也是没法子,他弄不到三牲和酒,宫里也不能烧纸钱,只能这样了。她那么疼他,一定不会怪他的。
  对吧?
  
  今年的忌日出乎意料的温暖,这让担心自己会受冻的刘凌看了看天空中的暖日,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快步地穿越过冷宫的小道,穿插到更西边的祭天坛去。
  
  就像去年所做的一样,刘凌艰难地爬上对他来说算很多很多的台阶,正准备向着天空叩拜下去……
  
  异象突然发生了。
  
  只见得天空中的太阳陡然钻入云层之后,祭天坛的中心位置发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就像是从天上伸出了一把能劈开一切的光剑似的,在光芒绽出之后,从天到祭天坛中心的位置,正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在扭曲。
  
  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天地变化的场景?恐怕就连他的长辈们见到这样的情景都要吓得魂飞魄散!
  
  刘凌直接被吓得当场跌坐于地,屁股拼命地往后挪。
  
  天地刚生异变时,刘凌还以为是母亲显灵了,强压着心中的恐惧看了片刻后,他发现光芒越来越盛、扭曲的地方越来越大,眼见着连他都要被包进去了,心中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对母亲的渴望。
  
  “啊!”
  刘凌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的逃到了祭天坛的下一层,在一个拐角的角落里抱着头蹲下,整个人都蜷成一团。
  
  ‘别怕,别怕,这么大动静,父皇肯定会派人来看的……’
  
  ‘为什么这里会发生这种事?我到底要怎么和父皇他们解释我会来这里?’
  
  刘凌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涌起许多想法,这些顾虑让他小小的身子抖得犹如筛糠一般,粉妆玉琢的小脸也苍白的可怜。
  
  就在刘凌自己吓自己,几乎要惊慌失措的晕倒时,祭天坛上却传来了一片嘈杂的声音。
  
  嘈杂声很快就被其他的声音压了下去。
  
  “请大家稍微等一等,我清点下人数,一,二,三,四……十二。对了!”
  婉转动听的声音径直传入刘凌的耳中,这声音是如此温柔,犹如风拂杨柳般,刹那间就让他那些恐惧减弱了大半。
  
  转而浮上心头的,是深深的疑惑。
  
  宫中守卫森严,祭天坛虽多年废弃不用,但因为有宫道通往外面,除冷宫方向外,都是层层把守,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想到刚才天地之间的异象,刘凌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我们这次来的人一共是十二人,降临的时间是‘两国争霸’时期的代国,地点是位于代国京城‘临仙’的皇宫祭天坛。请这边走,小心台阶……”
  低回轻柔的声音继续着,让刘凌知道了大概是什么事。
  
  有十二个人来了他们代国的皇宫……
  来的人知道他们来的是代国的皇宫……
  
  何人这般大胆?
  不怕宫里的侍卫把他们杀了吗?
  
  ‘这样胆大包天的人,见到他说不定直接把他杀了!’
  
  小小的刘凌捂住自己口鼻的双手,顿时压得更狠了。
  
  他以为十二人的队伍怎么也要传出细碎的脚步声之类,可听这女人的声音明明已经到了下面一层,他却没有听到任何的脚步声,就像是……
  
  就像是……
  
  所有人都是用飘的……
  
  刘凌痛苦地咽了口唾沫,被惊惧而产生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好在这群人越走越远,没有一个人回头看看空荡一片的祭天坛。刘凌躲在离台阶很远的偏僻之处,身量又小,只要不站起身大喊大叫,也不会显露行藏。
  
  “姚博士,这和虚拟场景没有什么区别?你就要我们投资这个?”一个略显尖细的男人声音传了出来。
  “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为什么你们失败了这么多次?”
  
  小到微不可闻的声音随着风飘入刘凌的耳中,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他们越走越远,刘凌什么也听不见了。足够的距离让刘凌产生了一丝勇气,揉了揉眼睛,悄悄地伸出一个头,透过祭天坛之间雕琢的孔洞观察着前方。
  
  “廖先生,这不是虚拟场景,这是真正的历史,是通过我们精确的数据,完美推演和重现出来的过去。”
  那女人似乎已经对这样的疑问回答的很熟练了,语气中半点其他情绪都没有。
  
  “如果‘希望’项目能够成功,在考古学、人类学和其他学科都有着划时代的作用。您之前说的失败,是因为支持整个‘人类’推演产生的数据太过庞大,加速模块和分析数值的矩阵消耗过快,无法支撑。寻求你们的投资,也是为了要重新建立更精确、更效率的矩阵与加速模块。”
  
  因为离得远,居高临下的刘凌只能看见祭天坛靠近地面的位置,一大群人在那里站定住了,似乎在议论什么。
  
  可这一大群人,却把给刘凌吓了一大跳!
  
  他们之中,竟有不少人顶着红头发、紫头发、蓝头发、绿头发,加上他们奇怪的、完全不似汉人的打扮,让刘凌以为自己看到了群魔乱舞!
  
  而仅有的两个女人,一个披散着黑色的头发,头上带着美轮美奂的繁复头饰,穿着华美的宫装,看起来十分正常;
  另一个,却在这三九寒冬露出一截腰肢,全部的手臂和大腿全部露在外面,脚下蹬着一双像是踩着高跷一般的鞋子……
  
  还好,还好,还有个正常的……
  只是那黑头发的女人,穿着打扮的比皇后和贵妃还华丽……
  
  她不怕被袁贵妃发现,给定个“僭越”之罪吗?
  
  不知为何,刘凌的眼睛像是被吸住一样,一刻也不能移开地注视着宫装女人的背影。
  也许正是因为有女人敢在宫中凌驾在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之上,让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崇拜”,所以刘凌对她无可抑制的产生了好奇之心。
  
  能有那样美妙声音的人,一定不是那个红头发露大腿的女妖怪,一定不是,一定不是……
  
  就是离得太远了,只看得到背影,完全看不见长相,也听不到声音……
  
  “你到底要让我们看什么?这里的人不会发现我们吗?”
  红头发露大腿的“女妖怪”看了看四周,好奇地向队伍里宫装丽人发问。
  
  “来看历史,属于我们的过去。”
  背对着刘凌的宫装女子,带着自豪的语气向她解释。
  “通过历史的完全重现,我们能够寄希望与属于我们的未来。只要加速模块能持续运行下去,终有一天,未来可以像是这样完全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如同刘凌所“期盼”的,好听的声音果然来自于宫装的丽人,而非红头发、踩高跷的女子。
  
  “你问这里的人会不会发现我们?史密斯小姐,这里可不是虚拟游戏,我们现在是‘叠加’状态,这里的生命体不会发现我们,相对的,我们和这里的生命体也无法进行接触、沟通以及其他互动。这是为了保证绝对不干扰数据的自行演变……”
  穿着宫装华服的女人领着一大堆五颜六色头发的“妖怪”们,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渐渐地走远了。
  
  只留下似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的祭天坛。
  
  惊慌失措的刘凌,在目送走那群走起路来毫无声息的奇怪之人后,才敢默默放下一直掩住自己嘴的双手。
  
  神仙?
  
  妖怪?
  
  太/祖“见仙而筑城”的传说,难道是真的?
  
   冷宫篇 姚霁?瑶姬?   在代国,一直有个人人都耳熟能详的传说,那就是代国开国皇帝刘志“遇仙人而得天命”的故事。
  
  前朝末年,皇帝昏聩,致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各地纷纷揭竿起义。代州的刺史刘志出身代州大族,性格刚烈,因父亲被昏君无故处死,终于怒而举兵,最终带领各处的义军,一举攻破了前朝的都城平章。
  
  刘志破平章后,原本想要在平章登基,却在前往代州祭祖的途中路遇“仙人下凡”,落于一块空旷之地。
  仙人下凡时的神光甚至让刘志睁不开眼睛,可随行的所有部将和属下却都看不见这些“仙人”,认为刘志是眼花。
  
  刘志是个性格非常坚毅的人,说的难听点就是“固执”,代国几任皇帝似乎都家传了这个性格,当年的刘志执意认为自己在代州“遇仙”是天命的象征,他从代州起义而成便是最大的昭示,所以自以为得“天人所授”的刘志,委托了道家的魁首勘测此地,想要知道此地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才使得仙人下凡。
  
  结果这位天师一勘风水,此地山川纵横,又据太河之险,八面环山,五水相绕,藏风聚气,十分适合建都,正是帝宅的最好位置。
  
  开国太/祖刘志遂在此地建起了新城,名为“临仙”,并在仙人下凡的地方设立了“祭天坛”,以祭天坛为中心,建造起了皇宫。
  
  这件事被西边的胡夏一直当成代国皇帝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迹而不以为然,但代国却以此为“正统”的证明,大肆宣传。
  
  刘志建城完毕后,开始推崇道教,自己也做了道家的在家居士,道号“帝宸子”,晚年更是炼丹修仙,以“升天”为目标,最后还莫名地死在了祭天坛上。
  
  正因为如此,祭天坛后来被废弃不用,皇家祭天都去城外新立的“天坛”,加上太/祖原本是个简朴务实的帝王,当初建造的皇宫规模不大,随着代国渐渐的强盛,皇宫也不够用了,宫中几近扩建,祭天台也不再是皇宫的中心,而成为了扩张后一座废弃的无人之地。
  
  所以当刘凌看见一群人从祭天坛上下来时,他最先感受到的自然是害怕,可当这一大群人走远了,刘凌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的,是从小奶娘哄他睡觉时所说的这个故事。
  
  由于此处是在代国的皇宫,身为皇室的奶娘,说起这个故事,自然不会说“旁边的人都没有看见”、“固执的太/祖最终死在祭天坛上”云云,而是以“只有天命之人得见”和“太/祖最终在祭天坛上升天”来代替。
  
  飞到天上的祖爷爷会来“保佑”他,则成为刘凌很长一段时间遐想的梦境。
  
  正是因为这样的传说,让刘凌渐渐压抑住了心中的恐惧,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爬下祭天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尾随着那一大群人追去。
  
  他人小腿短,而那些奇形怪状之人各个身材高大,走起路来悄然无声,大有传说中仙人们施展“凌波微步”之感,他已经尽力快跑了,可还是只能远远地看到他们的背影,以及他们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这就是戈?以前只在博物馆里见过……”
  一个蓝色头发的短发男子凑近了某个侍卫,下意识的伸长了脑袋查看。
  
  “队长,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
  持戈而行的宫卫有些不自在地顿了顿足,扭头望向为首的领队。
  “我怎么老感觉有人在看我?”
  
  他这一顿足,蓝色短发的男子应该立刻和他撞了个满怀,可在不远处的刘凌眼里,短发的男人和持戈而行的宫卫却“融化”在了一起,像是交叠在一块的游魂,又像是碰撞在一起的水珠……
  
  刘凌倒吸了一口凉气,揪住了胸口的衣襟。
  
  宫卫当然没有找到答案,所以继续持戈而行,从那短发男子的身体中“穿越”而过,向着既定的巡逻路线去了。
  
  不仅远处尾随着的刘凌,就连那一群人也露出颇为“奇妙”的神色,怔怔地看着被人“穿越”过去的蓝发短发男人。
  
  “原来这就是‘叠加状态’,让我想到了‘量子态叠加’……”带着眼镜的某个灰发中年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点了点头。
  “姚博士,真的是完全不会干扰到吗?”
  
  “是的,因为之前失败过太多次,研究人员怀疑‘观察者’的降临也许会产生某种未知的影响,所以我们尽量不进入这里,而且降临也是采犬叠加形态’,从以前的经验来看,是毫无干扰的。”
  穿着宫装的姚霁做出肯定的答复。
  
  ‘要不是项目没钱了,何必带你们一日游?我好歹也是历史学的博士,沦为导游已经够惨了,来的还大部分不是够分量的投资人,只是富二代富三代……’
  姚霁看着前方斗拱交错的巍峨宫殿,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算了,一文钱憋死英雄汉,为了那么多还在坚持的同伴,也得忍了!’
  
  “我想看看后宫里那些妃子的日常生活……”
  红发的女子露出期待的表情看向姚霁。
  
  “我想看看上朝的大殿,还有皇帝办公的地方。我最近正在装修办公室……”灰发男子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想看看马!皇帝骑的宝马!”
  “代国是不是有仙人?能让我看到仙人吗?”
  
  走过一段路,已经开始放松起来的“游客”们,立刻七嘴八舌的将宫装的丽人围成一团,提出各自的要求。
  
  这个时候,刘凌已经装作一个普通的小孩子,靠近他们到足够近的地方,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蹲在地上装着清理“落叶”。
  
  通过刚才那个宫卫,刘凌已经发现宫里的人都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看见宫中的一切,还能像游魂一样从人们身上穿过去。
  
  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但他不想被人“穿来穿去”,所以只能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悄悄的靠近。
  
  如果对方真的是仙人的话,他希望他们能给天上的祖爷爷带个口讯,问一问能不能把他接走。
  
  在人间忍饥挨冻的日子,实在是太难受了。
  
  就在他一边在地上抓着落叶,一边用余光打量那群人时,被众人围做一团的宫装女子不知做了什么,旁边的那一大群人突然都停住不再动弹。
  
  就像是被人瞬间定格,摆成了各种搞笑的姿势。
  
  ‘仙术!’
  刘凌心中大喊一声,手中的落叶“簌簌”地碎了一地。
  
  然后,就见到那宫装的女子从一群人中“脱围而出”,露出她的真容来。
  
  ‘天啊……’
  小刘凌傻乎乎地张大了嘴巴。
  
  因为缺乏教导,刘凌还没有识得几个字,也不会用什么美妙的句子来形容别人,可就刘凌余光扫到的容貌,已经是他平生仅见的美貌。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儿,他虽然是宫中最尴尬的皇子,但母亲在世时,每年除夕夜,他好歹也在后宫中见过“父皇”和“母后”,还有他们身边那一群形形□□的妃子。
  她们无一不是人人交口称赞的美人儿,就连他的母亲,也是让袁贵妃都忌惮的绝色,否则也不会那么早就去了。
  
  可即使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这位美人的一根手指头!
  
  仅仅是一眼,除了“容光慑人”四个字,词汇贫乏的刘凌在想不出其他的话语能形容她的美貌。
  哪怕是孩子,也是识得美丑的。
  
  只见施展了“仙术”的仙人(刘凌已经彻底为宫装女子的美貌所折服)也不见如何动作,其他被“定格”的诸人突然又开始能够活动,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
  
  笑吟吟的宫装仙人见他们恢复了平静,这才微微颔首,开口笑道:“我知道你们的诉求了,但是每个人都在说话,我反倒听不见任何声音。临仙的皇宫虽然很大,但我们有一天的时间,所以先从最近的后宫开始参观,如何?”
  
  “你是引导者,你说了算。”
  灰色头发的中年男人脸色有些不太好地哼了声。
  
  “太好了!我要先看看皇后的宫殿!”
  红发的女子连连拍掌。
  
  “姚博士,一天的时间真的够吗?”
  蓝色短发的男人看了看天色。
  
  “喊我姚霁就好,大家现在也算熟悉了,不必那么客气。”明眸善睐的宫装丽人粲齿一笑,神秘地眨了眨眼。
  “不必担心时间不够,我肯定让它够。”
  
  “好!”
  “来来来,就当来放松了!”
  “唔,我还要观察观察,够不够资格让我掏钱。”
  
  一群人的表情开始变得兴奋,随着自称“姚霁”的领头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引着道路,刘凌悄悄从高大的树干后伸出脑袋,见得他们一路穿过不少宫人,就这么朝着远处后宫的方向而去。
  
  沿路没有一个宫人表现出不对的样子,也没有人听一听脚步。
  
  刘凌站起身,想要再追,肩膀却被人用力按住。
  
  “你是哪个宫里的小兔崽……三殿下?”
  穿着绿衣的老宦官看到想要在宫中乱跑的是住在冷宫里的三皇子,错愕地眨了眨眼,手中却没有松手。
  
  “你放开我!”
  刘凌被抓的生疼,单薄的衣衫挡不住宫人的力道,肩膀一阵阵发紧,让他的眼泪硬生生被逼了出来。
  
  “请殿下恕罪。”
  性格深沉的宦官立刻跪下,却给身边两个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但是这里已经离开静安宫的范围了,殿下还是莫要乱跑,要是被上面知道了,老奴也是要受责罚的。成安,成平,把三殿下送回去!”
  
  “是!”
  
  静安宫,名字倒是好听,可惜它还有一个别称
  ——冷宫。
  
  “你们……你们放开我!”
  一贯唯唯诺诺的刘凌出乎意料的表现出强硬的姿态,可五岁的孩子再强硬又能有多“强”呢?
  
  刘凌身上还不如宫人厚的冬衣和陈旧的料子,早已经昭示出了他在宫中的地位。两个小宦官一点都不怕他,自持是“领命而为”,架住刘凌就往静安宫拉去。
  
  刘凌胸中的急切和愤怒融合在一起,化成了一腔不甘,他一边死命的挣扎,一边不停地回头眺望。
  
  宫门边,披罗衣、戴华胜的背影已经渐渐远去,可那些残破的句子却像是惊醒了某个隐藏在他心中的怪兽,让他已经死寂的心又燃烧了起来。
  
  引导者?
  ‘一听就是仙人们的头领!’
  
  瑶姬!
  她叫瑶姬!
  
  他能看到他们,他和太/祖一样能看见天人!
  
  他一定还能再见到他们!
   冷宫篇 发疯?发病?   静安宫,其实是俗称“西宫”的庞大宫殿群,它是立国之初建来安置后宫嫔妃的地方,仅仅静安一宫,就有七座殿室。
  然而随着皇宫一次次的扩建,新的“太极宫”建在了新皇宫的东边,导致整个皇宫的中心全部移往东边,加之静安宫安置的都是老迈的无子太妃、不受宠的后宫妃子等,几代过去后,宫里人只要提起“静安宫”,都恨不得以“冷宫”来代替。
  
  而被分到静安宫居住的妃子,几乎就和“打入冷宫”没有什么区别了,只要听到去静安宫的,无不如丧考妣。
  
  三皇子刘凌就出生在静安宫的含冰殿,这是整个静安宫中最荫凉的地方,曾经是太后和太妃们夏季避暑的处所,如今,却成了刘凌冬日里最骇怕的地方。
  
  他的母妃也是因为含冰殿太过阴寒,月子里又没得到什么照顾,最后害上了产后风,缠绵病床几年,血亏气竭而死。
  
  静安宫不仅是让后宫女子闻之色变之地,就连得宠的宫人们也是避之不及。得到少监命令要把三皇子“护送”回静安宫的两个宫人,仅仅是把刘凌丢在静安宫的门口就走了,连脚都不愿意沾一下,生怕染了晦气。
  
  肩膀和胳膊被掐的生疼的刘凌,一落地后就不甘地大吼了一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犹如幼兽一般的嘶吼让两个小宦官不由得抖了一下,面面相觑,叫做成安的宦官离了稍远了竟不安地嘀咕道:
  “我们得罪的好歹是一位皇子,会不会……”
  
  叫成平的小宦官心中也不安的很,可静安宫里连落叶都没人清扫的凄凉还是让他打起了精神,干笑着安慰自己:“呵,呵呵,应该不会,他还那么小……”
  
  “可是,那叫的……听得怪瘆人的……我们也没做什么啊……”
  成安惊疑不定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发现指甲缝里似乎有不少布屑,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你说,我们不会把他弄伤了吧?”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成平猛地摇了摇头,咬牙放低了声音:“他是三皇子,可你别忘了宫里之前有多少位‘三皇子’,他能不能活着长大还是个问题呢,哪里能把我们怎么了……”
  
  想到那位让陛下深深迷恋的“蛇蝎美人”,成安终于放心了一点,吁了口气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哎,这话我们不该说的……这世道啊……”
  
  两个刚刚成年的小宦官貌似镇定地离开了,可越走越快的步子,却还是泄露了他们心中真实的想法。
  
  虽然他还那么小,虽然他还那么孱弱……
  
  可血脉的传承,依然是这宫廷里最让人震慑的力量。
  
  ***
  
  静安宫外。
  
  刘凌会发出不甘的吼叫,并不是痛恨两个小宦官的“冒犯”,也不是对目前际遇的不满,只是因为发现了“希望”之后,却看到希望一下子溜走的痛苦。
  
  从小乖巧的刘凌会发出这样的低吼,让一直守在门口等着他回来的奶娘宋娘子吓坏了,三两步冲上前去,将他一把抱在怀里。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魇着了?被欺负了?那两个小宦官把你怎么了?”宋娘子满脸关切地检查着刘凌的全身,当发现他的丝袄破了一道口子,连里面的丝絮都冒了出来时,宋娘子的眼睛里已经开始噙泪。
  “他们居然敢对你动手!他们居然敢对你动手!衣服都破了!”
  
  “不是他们撕的,这丝袄的料子太不扎实了,一扯就自己开了……”刘凌不自在的扭动了几下,从宋娘子怀里挣脱。
  “奶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他虽然一直受到冷遇和无视,但毕竟还是皇子。宫中的衣料就没有差的,只不过给含冰殿的都是些陈帛罢了。
  
  陈布容易褪色,也比新鲜料子脆弱,上好的丝帛,倒比麻葛更不实用,动辄就破。
  刘凌这件出门的丝袄不过才穿一个冬天,可外力只是大了一点,肩膀就豁了一个口子。
  
  可怜那两个小宦官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以为动手太狠将三皇子伤了,却没想过三皇子的衣衫原本就是次品,还不如他们的厚葛衣结实。
  
  “你去祭天坛了?”
  他的行踪瞒不过宋娘子。
  
  “嗯。就磕了个头……”
  刘凌想到刚才的事情,面色黯淡。
  
  “我们不要在门口说话,我们进去说……”
  宋娘子擦干眼泪,飞快地看了一眼把守静安宫的几个健壮宦官,扯着刘凌就要回含冰殿。
  
  “奶娘,我还要去趟前面……”
  刘凌望了望“仙人们”离开的方向,咬了咬唇。
  
  “别再胡闹了!殿下您都被前面的小黄门送回来了!万一,万一您要遇到……”宋娘子不容分说地将他往里面带。
  “不要再胡闹了!天都快黑了!西宫要落了锁,您冻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
  
  为了让他听话,她不得不把话说的重了点。
  
  听到“冻死”云云,门口守着的健壮宦官们嘲笑般对着刘凌龇了龇牙,像是往常一样吓唬这个孩子赶快“回家”。
  
  “奶娘,我真是想去……”
  刘凌露出哀求的神色,身子拼命往后拱。
  
  “走!回去!”
  宋娘子毕竟是大人,刘凌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哪里拉扯的过她,没一会儿就被拉回了含冰殿。
  
  冰冷阴暗的含冰殿里,应该在殿中伺候的两个宦官毫无仪态地趴睡在案上,看见宋娘子扯着“淘气”的刘凌回来,不过是掀了掀眼皮子。
  
  这里是整个静安宫最“凉快”的地方,所以到了冬天,也就成了整个静安宫最冷的地方,由于袁贵妃没有拨多少炭火下来,含冰殿里的杂役们只能在外面捡了枯枝烧火取暖。
  
  这两个宦官也是一样,他们占据了含冰殿里最大的一个炭盆,盆子里“噼里啪啦”的烧着木柴,虽然烟很大,但总比挨冻要好。
  
  宋娘子扯着面无表情还在生闷气的刘凌到了火盆旁边,让他在旁边烤火,自己却奔波到后殿去了,没一会儿端来一盆热水,看样子是早就在灶上烧好了的,臂上则搭着一条干帕子。
  
  “来,殿下,先洗洗手洗洗脸,暖和暖和。”
  她捧着盆子,微微弯下身子。
  
  哪怕刘凌再怎么想要出去,看到这样的宋娘子也不愿伤了她的心,胡乱地洗了一把手、擦了一把脸之后,蹲了下来烤火。
  
  “娘子,剩下的水就给我们洗洗吧!”
  火盆边长脸的宦官笑嘻嘻地望着宋娘子。
  “我们正好擦一擦。”
  
  “刘赖子,你用自己的盆,这是殿下的!”
  宋娘子沉下脸,口中虽然不客气,可也没把水端走,而是等刘赖子把自己的盆端来之后,将银盆里的水倒进了他的木盆中。
  
  含冰殿有一座主殿一座配殿,可由于主殿大,又没有什么陈设和炭盆,在恶劣的季节里根本没办法保暖,一到冬天,刘凌和贴身照顾她的奶娘宋娘子就不在主殿住了,而是搬到小上不少的配殿住。
  但在配殿住,就不免要和两个被袁贵妃安排来“照顾”皇子的宦官朝夕相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大多数时候,宋娘子都是在心里祈祷着两个宦官不要在袁贵妃面前乱说什么,至于“照顾”?不“折腾”他就已经是谢天谢地。
  
  好在这两个宦官也不愿意长期在这鬼地方呆,一有机会就跑回袁贵妃所住的蓬莱殿献殷勤,想要重新回到袁贵妃身边,加上刘凌才五岁,又不是什么爱折腾的脾气,这名为“照顾”实为“监视”的两个宦官也就越发惫懒。
  
  圆脸叫“王宁”的那个宦官,有时候还会随手从蓬莱殿带点吃的回来给刘凌,虽然大多是他吃剩的,但对于常年吃不饱的刘凌来说,也根本顾不得会不会伤自己的自尊,能吃饱肚子才是正事。
  
  最头疼的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这两个宦官打呼加磨牙,实在是让人饱受摧残。刘凌正在长身体,夜里睡不好觉,气色越发难看,让照顾她的宋娘子心中更是又气又悲。
  所以到了白天的时候,要是宋娘子见他实在困得狠,就叫他到几个老太妃那里去“玩”,其实就是去补补觉。
  
  由于白天又惊又吓,宋娘子怎么也不想让刘凌出去,将早上吃剩的蒸饼在火盆上烤了烤,没那么干硬了,又端了一碗在小炉子上热过的肉汤,递给刘凌就着饼吃。
  没有蔬菜,在冬天,蔬菜是比肉还要精贵的吃食。
  
  她自己,则随便吃了几口已经发粘的黍米饭以作充饥。
  
  两个宦官摇了摇头,各自从怀里掏出一块胡饼吃了,这也是早上吃剩的,在这上面,他们没有得到比刘凌高的待遇,这也是他们为什么那么想离开这个破地方的原因之一。
  
  吃饱了肚子,眼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完全没有什么“业余活动”的刘凌等人,只能选择在上榻睡觉来御寒。
  宋娘子细心的给刘凌泡过脚,又用刘凌泡过脚的水换盆洗了洗自己的脚,抱着刘凌进了羊毛毡被里。
  
  两个宦官则在不远的一处墙角互相挤着入睡,这是最好的取暖方法了。
  
  小孩子都嗜睡,原本应该像以前一样,趁着两个打呼的宦官没睡着抓紧时间睡觉的刘凌,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就会出现那些仙人下凡的场面,那位美的惊心动魄的女仙人瑶姬。脑海里,回忆起的全是太/祖“遇仙”的一个个故事。
  
  直到熟悉的鼾声有规律的传来,刘凌依旧还是没有睡着,瞪大着眼睛望着高高的宫梁,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孩童才有的光芒。
  
  一旁的宋娘子准备给他掖被角,却发现刘凌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有睡意,惊得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问着:
  “怎么了?还是白天惊了?”
  
  “奶娘,我白天在祭天坛看到了神仙。”小
  孩子还是藏不住话,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吐露了心事。
  “一共十二个神仙,从天上下来的……”
  
  宋娘子一下子掩住了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殿下,您烧糊涂了?可是不烫啊!”
  
  刘凌像是无法压抑般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着:
  “奶娘,你不知道,仙人们也有头领,这次下凡的神仙们里,领头的是个叫瑶姬的女仙,长得十分漂亮,比我母亲还要漂亮,说话也很温柔。”
  
  “……其他的仙人们,就有点像是妖怪。不过奶娘你也说过,有些神仙其实是妖怪修炼成的,我想那些大概就是妖仙。”
  
  这么一说,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不会是狐仙吧?
  那蓝头发的呢?
  难道是鸟仙?
  
  唔,绿头发的是树仙?
  
  “对了,有一个神仙还是四只眼睛!眼睛外面还长了两个透明的怪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修炼成仙的……
  
  “别说了,殿下!别说了……宋妈妈知道您心里苦,您别吓我啊!”
  宋娘子怕吵醒两个宦官,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把刘凌一把揽在怀里,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
  
  “奶娘,我没骗你,我真看到了。我想先祖应该也是看得到的。你不是和我说过嘛……”
  刘凌板着脸,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我不该给殿下说那些故事……我的错……”
  
  宋娘子只觉得天都塌了,长久以来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您快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三殿下没有饿死,没有冻死,可脑子渐渐不正常了!
  就和冷宫里那么多发疯的妃子一样!
  她就知道这冷宫不是养孩子的地方!
  
  “你说,我去找那些神仙,神仙们会不会带我走?”
  刘凌有些天真的问起抱着自己的奶娘,满是期待地抬头看她。
  
  黑暗中,刘凌看不到奶娘的神情,却感受到宋娘子剧烈地抖了抖。
  
  然后,犹如爆发一般的尖叫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您别说了!您哪里也不能去!快睡觉!”
  
  ……
  
  宋娘子难得的失态,让一直自言自语的刘凌终于闭上了嘴,看上去,是顺从了宋娘子的“建议”。
  
  已经睡熟了的两个宦官似乎也被宋娘子的尖叫吓醒了一瞬,鼾声陡然停了停,在一个翻身之后,又持续地传了出来。
  
  宋娘子将头埋入了被子里,开始小声的啜泣,由于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她的身体抖动的厉害,就像是随时会被吹下枯枝的败叶,随随便便就能飘散开。
  
  令人难受的压抑像是潮水般笼罩住了刘凌,让他咬了咬嘴唇,直到嘴唇咬的生痛才略略放松。
  
  一片漆黑之中,刘凌看见窗外猛然闪出了耀眼的白光,然后那白光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刹那之后,犹如流星般散落开来!
  
  刘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窗外,恨不得把窗纸捅个窟窿。可以想到将窗纸捅个窟窿后将面临一个冬天的是什么,又只能颓然地闭了闭眼。
  
  四周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这么强的光,竟没有引起一个人的注意。
  
  只有刘凌的眼底,还留着白光闪耀后的光点,像是五彩斑斓的游鱼,调皮地在他的眼前游来游去。
  
  “他们回去了……”
  刘凌鼻中一酸,将头也埋入了毡被里。
  
  殿中是黑的,被子里也是黑的,可眼前的七彩游鱼像是会刺人似的,让他的眼中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至少我看到过光彩,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漆黑……’
  
  被窝中的刘凌安慰着自己,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他们回去了,可也许他们还会再来……’
  
  ……吧?
  
   冷宫篇 晦气?运气?   温暖如春的宫室内,凡是地龙通过的地方,四肢五骸都像是泡在温泉里一般,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一双未着鞋袜的双足踏在铺着赤狐皮的地毯上,涂着玫瑰色蔻丹的晶莹脚趾拨弄着脚下的狐绒,似乎让整个屋内都染上了粉红的氤氲颜色。
  
  光看脚,便能料想这双脚的主人该是如何的美貌,可惜身为宦官,只能俯首在主子们的脚旁,连抬头得见真容的资格都没有。
  
  “哦,你说三皇子脑子有点不清楚?”慵懒性感的声音从刘赖子的头顶传出,而后是一声嗤笑。
  “从前可没听过他有这个毛病。”
  
  “启禀娘娘,三殿下平时话不多,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正常孩子。他那么小的年纪,平时举动却木讷的很,也不爱搭理人,本身就不正常……”刘赖子为了取悦自己的女主人,费尽心思地说着刘凌的坏话。
  “冬天含冰殿太冷,他和宋娘子住在我们住的地方,所以奴婢们才能偷听到他和宋娘子的对话。三殿下确实是一直在胡言乱语,说自己能见到神仙什么的……”
  
  “小孩子说梦话吧。”
  袁贵妃斜挑眉角看了看他身边的另一个宦官。
  “王宁,你也听到了?”
  
  圆圆脸蛋的王宁点了点头,并没有添油加醋。
  “奴婢和刘赖子装睡,听到三殿下和宋娘子说,见到有仙人从祭天坛下来,一共十二人,有绿头发的、蓝头发的、红头发的,还有四只眼睛的。宋娘子叫他不要再说了,三殿下却言之凿凿是亲眼所见。而且,据说昨天将三殿下送回来的两个小宦官,也是在祭天坛那边发现他的。”
  
  ‘难道他真有毛病?不过这也不算奇怪,刘家哪代不出几个有毛病的,就连陛下……’
  
  袁贵妃丰姿冶丽,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心弦,她静静矗立在那里深思,当时就有几个小宦官看愣了去,眼睛一眨也不眨。
  
  “知道了,你们差事办的不错,去找蓉锦领赏。”
  袁贵妃用脚轻轻踹了刘赖子肩膀一记,力道明明不大,却见刘赖子就势一滚,像是没骨头一样倒了下去,引得袁贵妃连连娇笑。
  
  刘赖子见逗乐了袁贵妃,也跟着傻笑,脸颊却趁机在地上的狐皮间蹭了蹭。
  
  整间宫室的地上都铺着昂贵的狐皮,仅仅是因为陛下认为红色最适合袁贵妃,便把宫中能找的好狐皮全挑了出来,找到颜色最艳丽、最接近的赤狐皮,将袁贵妃起居的‘蓬莱阁’铺了个遍。
  
  像是他们这样的外人进蓬莱阁,不但要彻底洗尽双足,还要换上蓬莱阁提供的丝履。若不是他有“重要消息”,平日里汇报“消息”,都是在门外跪着的,哪里能进屋!
  
  袁贵妃原本心中愉快着,可见到刘赖子不由自主将脸在狐皮地毯上擦的猥琐举动,忍不住又不悦了起来,当场变了颜色,冷声哼道:
  “办完了差就出去,还要我请你不成?王宁都走了,你不走?”
  
  刘赖子听出不悦,立刻爬起来飞快的跟上了王宁。宫里人都知道,和袁贵妃的美貌齐名的,还有她“喜怒不定”的性格。
  
  曾经有宫女迎奉得了她的喜欢,可就在受到重赏之后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拖到外面去跪了一天一夜。
  
  三九寒天,温暖的蓬莱阁里只穿着单衣,可怜那宫人被拉出去的时候连件夹袄都没有,就这么活生生冻死了。
  
  得到袁贵妃的赏赐很容易,她受宠,又夺了皇后打理后宫的权柄,出手素来慷慨大方,可得到赏赐不代表就有命花。
  相对于王宁的“中规中矩”,刘赖子这么出挑,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等到王宁和刘赖子都走了,袁贵妃才皱着眉用足尖点了点前方的毯子:“这一块我不要了,换了新的,把旧的丢掉吧。”
  
  正是刘赖子和王宁跪的那一块。
  
  “是。”
  两个年级大一点的宦官立刻依言而动,屋子里的宫女似乎也是早就习惯了,立刻麻利的取来一块差不多大的狐皮,替代掉拿走的皮子。
  
  这个时间,袁贵妃自是袅袅娜娜地走到一方美人榻前,斜倚了上去,闭着眼睛开始沉思。
  
  “三殿下是眼睛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她小声的喃喃自语,“宋娘子是个目不识丁的蠢人,定不会教他学着装疯卖傻,何况他马上就要入学,这时候装傻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眼睛若有问题,应该不会说的那么具体,这倒是真像发了癔症。”袁贵妃并不是大家闺秀出身,见的也多,她知道有些人没发病的时候就和好人没两样,但一碰到发病的诱因,立刻就状态疯癫。
  
  更别说,代国的刘姓皇族,确实好几代都曾出过不正常的皇子,甚至是天子。
  
  ‘如此看来,刘凌那小子应当是和他们一样,只是以前年纪小,不容易发现。但相对的,年纪小也不会藏事。一个疯子皇子,成不了大器……’
  袁贵妃状似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现在该忌惮的,是二皇子和大皇子。方淑妃这个月去了两次皇后宫中,二皇子下了课也悄悄去拜访大皇子好几次,哼哼,她们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
  
  ‘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既然是疯了,就怪不得我了。’
  
  袁贵妃睁开了眼。
  
  “成永,宣太医去含冰殿看看,瞧瞧三殿下最近身体如何。若是‘身体不适’,还是先调养好身体,开春就不必去东宫上学了。”
  
  ‘这是要对三殿下动手了吗?’
  殿内的宫人们心中一凛。
  
  “是!”
  殿外候着的小宦官会意地答应了一声,脚步匆匆地去了太医署的方向。
  
  蓬莱阁外。
  
  “刘赖子,你先回去吧,我……嘿嘿。”
  王宁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知道知道,又去找你的老相好是吧!”刘赖子挤眉弄眼地露出羡慕的表情。“你小心点,袁贵妃不喜欢宫人搞这个……”
  
  “我知道,我就说说话,马上就回去。”
  王宁笑了笑。
  
  刘赖子和王宁是“地/下/党/同/志”的交情,不疑有他的离开了,他知道王宁在蓬莱殿有个长相普通的宫女是同乡,在配殿的点心房做事,感情一直很好。王宁每次能得一些糕点回来,也都是这同乡抠下来的。
  
  王宁摸到了一棵大树下,蹲坐着静等,没一会儿,一个满身甜香味道的大龄宫女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头上寸缕不存,冻得脖子直缩。
  
  “朱衣,你怎么不带顶帽子?”
  王宁看到她来了,赶紧站起身。
  
  “没想到你会来,我跑的太急了。”叫朱衣的宫女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儿,露出一脸苦笑。
  “你这次来,又是为什么?”
  
  袁贵妃认为小厨房里做吃的人留着头发很“脏”,所以陛下竟也听从她的“建议”,将蓬莱殿的膳室和点心房里的宫人头发全剃了个干净,指甲也剪到极短,所以袁贵妃的膳室和点心房是蓬莱殿里宫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哪怕不愁吃,活儿也轻松,却没人愿意去。
  
  王宁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在朱衣耳边说道:“这次的消息,你记好了,三殿下脑子似乎有些问题,平时看不出来,最近才发病,说是自己能看见蓝头发绿头发和红头发的人在面前晃。是从祭天坛回来得的……”
  
  “祭天坛,那不是……”朱衣倒吸一口凉气,压低了“太/祖”两个字,面色惶恐地小声开口:“……不是说哪里有些不对,会闹鬼吗?”
  
  “白天哪里会撞邪,我看真是……哎,怎么每代都这样……看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正常的很,谁知道会应在三皇子身上……”
  王宁脸色也很复杂。
  
  朱衣也是满脸迷茫。
  “反正他也不起眼……这消息我会传回去的,你放心。”
  
  “嗯。”
  王宁点了点头,避人耳目地摸了摸朱衣的耳垂,亲了口她的脸颊,做出一副亲热的表情,满脸不舍。
  
  他们特意找了空旷的地方“相聚”,除了身后的树每一个地方能躲藏,也不怕别人听见,但若是有人刻意打探,这样的动作也会让不少人膈应。
  
  毕竟“宦官”和“宫女”相好,实在是有悖/常/伦。
  
  两人“亲热”一番后,朱衣从袖中掏出几块做的漂亮的点心,王宁胡乱吃了几口,毫不避讳的取出一块帕子包了,塞进自己的衣襟里。
  
  “三皇子也是可怜,每次都吃你的口水……”
  
  “就是我吃了,他才敢吃。才五岁的孩子,心思其实重的很。何况贵妃娘娘要知道我专门给他带点心,哪里敢再用我。哎,那孩子恐怕就是因为心思重,脑子才不太好了。”
  王宁笑了笑,又摸了摸朱衣的脸。
  
  “我走了。”
  “恩。”
  
  前后其实也没花多少时间,王宁辞别了“相好”,怀揣着点心,满心感慨的回到了冷清的静安宫。
  
  离得许远,王宁就已经听到了静安宫里发出的各种尖叫声、大笑声、高喊着“陛下我在这里”之类的恐怖嚎叫声。
  冷宫里究竟住着多少疯子,王宁自己都数不清楚。
  
  “在这种地方长大,没疯也逼疯了……”
  王宁在两边把手宦官讨好的表情中踏进静安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
  永嘉七年冬,宠冠后宫的袁贵妃担心含冰殿的三皇子刘凌会感染风寒,派出太医署的太医问诊。
  
  住在偏殿的刘凌果然“偶感风寒”,整个冬天大病不起,不能出门。袁贵妃担心“皇嗣”的身体,亲自向皇帝建议,让他调养好身子再去东宫读书。
  
  刘凌的父皇刘未原本就没怎么见过这个儿子,对他的关注还不如袁贵妃屋子里养的那只猫,随口就答应了她的“好意”。
  就这样,原本开春去东宫“崇教殿”读书的刘凌,莫名其妙的又被遗忘在了冷宫之中。
  
  同年冬天,二皇子染上了怪疾,太医诊脉的结果说会传染,二皇子遂被移出宫中。二皇子的生母方淑妃在袁贵妃所在的蓬莱殿外跪了一夜,宿在袁贵妃殿中的皇帝也没有露一露脸。
  
  就这样,年方七岁的二皇子,就这么进了郊外的皇家道观“归真观”。
  方淑妃从此闭门不出,如坐枯禅。
  
  相比之下,宫中反倒觉得三皇子的运气,实在是“好极了”。
   冷宫篇 预言?诅咒?   春去秋来,转眼又过了大半年。
  
  对于数十年如一日的静安宫来说,大半年的时光实在引不起什么大的变化,除了极少数住在里面的人,谁也不关心究竟已经是哪年哪月哪日了。
  
  身量又长高了不少的刘凌在墙角随手划了一竖,提起宋娘子为他做的布袋,和宋娘子支会了一声,就往静安宫的内院而去。
  
  墙角上密密麻麻划了上百道竖道,但除了刘凌,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宋娘子几次想要问,却每次都欲言又止。
  她实在怕刘凌又说出什么“见神仙”的话,如果他真这么说,那她要崩溃了。
  
  王宁和刘赖子早已经见怪不怪,刘凌现在几乎成了整个宫中的“幽灵人物”,就连袁贵妃似乎都不再关心他的消息,这让王宁和刘赖子少了不少去蓬莱阁的理由,对刘凌也更加放松。
  
  自从领着宫政的袁贵妃下了令让刘凌“安心养病,不要出门”,去上书房就成了泡影,但正因为他是在“养病”,还是得到了许多好处。
  
  比如说,不能苛待“病人”,供给给刘凌的食物终于不是些残羹剩菜了,由于营养跟得上,刘凌这一年里很是长了一些个子,脸上因经常吃不饱而产生的坏气色也褪的干干净净。
  
  又比如说,经常有太医来诊“平安脉”,刘凌曾经因为含冰殿太过阴寒而埋下的隐患被及早发现,幸好没有留下什么病根,摆脱了真正“体弱多病”的可能。
  
  吃的饱也带来很多好处。
  当年刘凌吃不饱、穿不暖时,曾经得到过冷宫里几位太妃的怜悯,经常被接济。从去年起,刘凌能吃饱了,就经常把自己得的吃食送给几位接济过他的太妃,算是“反哺”。
  
  他六岁不得开蒙,宋娘子都已经做好刘凌一辈子浑浑噩噩的心理准备了,结果冬天一过,住在拾翠殿的薛太妃送了消息来,让刘凌开春去她那里发蒙。
  
  这让宋娘子激动的去拾翠殿外给薛太妃结结实实的磕了九个头。为了避开两个袁贵妃的耳目,宋娘子只说冷宫里的太妃们想要刘凌经常去他们那里坐坐,解解闷,这种事刘凌以前也没少做,刘赖子和王宁虽然有些生疑,但冷宫深处那些太妃再不得宠,也不是他们能打探的,只能眼看着刘凌每天往深宫里跑。
  
  而说到满门大儒的薛家,在代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薛太妃当年也是薛家的长房嫡女,真正的才貌双全,可惜入了宫闱,一生无子无宠,注定要在这冷宫中度过一生了。
  
  不仅是薛太妃,静安宫里住着的大多是先帝时无子、未承恩的妃嫔,其中不乏份位极高的夫人,只可惜刘凌的祖父,也就是死去的先帝,曾经有一段很不光彩的往事,这件让后宫人人避讳的往事,造成了先帝的后宫中有一群童贞尚在的“夫人”,使得先帝快到三十多才生下嫡子,也直接酿成了当年那场“宫变”。
  正是“宫变”之后,先帝驾崩,刘凌的父亲身为先帝唯一的血脉,以年幼之身登基为帝,一直将皇位坐到现在。
  
  宫变之后,静安宫就成了这个样子,当年那些或倾国倾城、或惊才绝艳的嫔妃们也被安置在静安宫“荣养”,渐渐凝固成一潭死水,再泛不起什么波澜。
  
  这些都不是还是儿童的刘凌知道的,宋娘子虽然隐约知道一点,却很守得住“秘密”,绝不愿让刘凌知道一点不好的事情,怕“玷/污”他的品性,所以刘凌对后宫的太妃们,单纯的只是当做自己的长辈,是祖父们的妻妾,自己的亲人,经常自发的去行孝。
  
  他的纯善之举,打动了薛太妃,也打动了不少冷宫里的未亡人,正是她们或明或暗的庇护,刘凌才能好生生的活到五六岁。
  
  此时,刘凌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已经干涸的巨大湖泊,再穿过一片许久没人修建而乱糟糟的树丛,终于到达了一片竹林,竹林正中央的那间二层小楼,便是薛太妃的住处。
  
  拾翠殿和含冰殿一样,原本是极为宽敞的殿堂,主殿连着配殿,可以让四五位妃嫔居住。当年薛太妃刚入宫时,因为出身权贵,自然是单独一殿,位居“贤妃”之位,后来先帝山陵崩,她移居静安宫,也还是单独一殿,配殿里住着的都是伺候的宫人。
  
  拾翠,拾翠,听名字也知道这里原本是苍松翠柏、绿草如茵,一片生机盎然。可惜这宫里所有的景致都是需要人去维护的,薛贤妃成了薛太妃,又不愿接受家人的照拂,虽然衣食无忧,但想要让拾翠殿还如往昔,却是不可能了。
  
  到了最后,薛太妃也和许多冷宫里想要维持尊严的女子们一样,从主殿里搬了出来,住到更舒适、更容易打理,也更有人气的偏殿,或是赏景的配阁中去。
  
  刘凌抬起头,眺望着面前依旧苍劲的竹子,脑子里浮现的却是薛太妃经常送来的竹笋和菌菇。
  对他来说,那是十分温暖的记忆,也使得年幼的他对于竹子产生了一种感恩的情绪,而非文人对竹子特有的“敬仰”和“喜爱”之情。
  
  竹林里的竹叶飒飒作响,薛太妃身边伺候的宫人“如意”正在扫着落叶,一抬头见到刘凌来了,顿时笑的流出了口水。
  
  “三,三殿下来了?娘娘该高,高兴了!”
  
  这个宦官脑子不太好,一直只做些洒扫,但人却是很憨厚老实的。刘凌笑着从布袋里掏出几枚皂子递给他,径直穿过小径,到了绿卿阁。
  
  “劳称心姐姐和薛太妃通传声,说我来了。”
  
  刘凌刚出声和门口的女官知会,绿卿阁里就传出一声清冷的声音:“三殿下来了?来了就直接进来。我这里不是蓬莱殿,没那么多规矩!”
  
  称心轻轻笑了笑,为刘凌打开了门,颔首示意他进去。
  
  一进绿卿阁,坐在轩窗下看书的薛太妃就收起了手中的书,指了指轩窗边的书案。
  
  刘凌已经在她这里学了半年,早已经轻车熟路,将手中的书袋在书案上放下之后,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提起案上的毛笔,在早已经铺设好的纸上开始书写《急就篇》。
  
  《急就篇》一共有三十余章,是这时候孩童识字的启蒙之书,内容丰富,字数又多,所以刘凌站在书案后,足足写了半个时辰,才把急就篇写成。
  
  “豹首落莫兔双鹤,春草鸣翘凫翁濯……”
  “青绮绫谷靡润鲜,绨络缣练素帛蝉……”
  “稻黍秫稷粟麻秔,饼饵麦饭甘豆羹……”
  
  他每写就一张,薛太妃就接了过去,一边观看,一边随手用手指在砚台里蘸了蘸墨,在写的好的字旁边点个点,再放在一旁。
  
  就这样,待刘凌写完,薛太妃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判断,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你练字才半年,已经有了风骨,含而不露,很好,很好。”
  没有人希望自己教的弟子是个蠢人。
  “你过目不忘,在习字这一门上,倒省了你我不少功夫。只是你进境太快,我总担心你基础不牢,如今这《急就篇》写的毫无急迫之意,可见你本性是个能忍的性子,这很好。”
  
  前些日子天气转凉,薛太妃病了几天,只给他布置了功课,病一好,立刻就派人让他继续上课,顺便考校他的功课。
  
  这一考校,让她很是满意。
  
  “这么多日,只有一本《急就章》看,再多的字也记得了……”刘凌放下笔,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
  “笔墨有限,得来不易,我习字都是先在沙地上练熟了,才在纸上写。殿里有王宁和刘赖子在,我也不敢做的太过,他们好像也发现我在习字了,经常问我看的书是哪里来的……”
  
  “你不用顾及他们。”薛太妃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凛然道:“你是龙子龙孙,天生贵胄,哪里需要管他们高不高兴?练字先练气,你若不养好气,学再多字也是白费力气!”
  
  “是。”
  刘凌低了低头。
  
  “如今你虽然受尽冷遇,但依旧是龙种。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一旦得了变化,便可纵横四海。别人可以轻贱你,你却不能自贱。”
  薛太妃的脸上依旧可见年轻时的傲气,即使困于冷宫也没有因此而萎顿多少,这正是刘凌希望从她身上学到的。
  
  “既然你《急就篇》上的字都认识了,那我……”
  
  “大家可以仔细观察四周,这里不是主殿,可不远处的主殿没有住人,这里却住了不少人,难道他们不愿意住大房子吗?不是的,正是因为地方小、人又少,所以小地方反倒方便打理,太大的宫室则成了负担……”
  
  熟悉的声音让刘凌完全没关心薛太妃再说什么,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身体也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姚霁,你说这里是冷宫,为什么进门时上面写着静安宫?”
  一位浑身珠光宝气,身材丰满到一只胳膊顶姚霁两条大腿的中年女人问出心中的疑惑。
  
  这恰好也是不少“同伴”们的疑惑。
  
  “冷宫只是俗称,事实上,古代的皇宫里没有哪个地方用‘冷宫’来称呼的,一般哪里安置的失宠嫔妃最多,或是最不受重视,就约定俗称的被称为‘冷宫’。”
  姚霁好脾气的笑着解释。
  “就代国来说,这里就是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冷宫’。从后宫出来后,再和这里对比,是不是觉得很破败呢?”
  
  “三殿下,你怎么了?”
  薛太妃见刘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面,不由得错愕地推了推他。
  “看什么?”
  
  “我……我……”
  刘凌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薛太妃,这么近的声音她却一点都听不见,一定是那些“仙人”又来了!
  
  原来他们不是只有冬天来的!
  
  “我尿急!”
  
  无法解释、心中焦急到五内俱焚的刘凌不管不顾地丢下这句话,满脸迫不及待地从案后窜出,朝着门外跑去。
  
  “三殿下,记得我说的,无论何时都要保持风度!”薛太妃看他跑的左脚绊住右脚,毫无仪态可言,心中不由得又怒又担心。
  “小心脚下!我的天,你跑慢点!”
  
  慢了就又给他们跑了!
  
  “冷宫确实很破,不过这里只住着失宠的嫔妃吗?刚刚路过的那些像傻子一样乱跑的女人就是失宠的嫔妃?怎么这么多?”
  珠光宝气女问出一大串问题。
  
  “也不是只住着失宠的嫔妃,其实这里住的大部分是上一代皇帝的妃子们。代国上一任的皇帝比较特殊,他喜欢男人而不是女人,所以后宫的嫔妃大多有名无实。而代国著名的‘三族之乱’,就是因为他断袖而引起的……”
  
  “啊哦……原来古代就有GAY了……那这些女人还真是倒霉,这算是古代版的同/妻吧?”
  
  “可以这么说……”
  
  姚霁的回答让已经走到门边的刘凌吓得顿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扭头向着薛太妃的方向看去。
  
  皇祖父喜欢男人?
  喜欢男人是什么意思?
  
  薛太妃见自己一声厉喝让刘凌终于“规矩”了,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才对。称心,三殿下内急,伺候他去更衣!”
  
  “我怎么听到有人喊三殿下?”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好奇地问道。
  “这里还有皇子吗?失宠嫔妃生的儿子?”
  
  门外的称心得了薛太妃的吩咐,连忙打开门去迎接刘凌,见刘凌还痴呆呆的站在门内,不由得拉了他的袖子一把。
  
  “三殿下?莫非是那位著名的……”姚霁也好奇地侧了侧脑袋,边朝里面看,边熟悉地向“游客”们介绍这段历史。
  “代国的冷宫里只出生过一位皇子,这位皇子很了不起,后来在一系列政治斗争中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史称代昭帝。”
  
  刘凌刚刚迈出脚,被称心这么一拉,又听到“只出生过一位皇子”云云,立刻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不是自己了,一下子扑倒在门槛上,磕了个头破血流。
  
  “天啊!三殿下摔倒了!”
  “称心,你怎么伺候的!”
  
  “啊,姚博士,这里有个小孩摔了头……”
  有个女人见摔到了个这么小的孩子,母性泛滥,下意识去扶,整个人却从刘凌身上穿了过去,懊恼地跺了跺脚。
  “我怎么忘了现在是‘叠加状态’!姚博士,这孩子跌的这么惨,不会有事吧?”
  
  刘凌只觉得头上剧痛难忍,鼻腔里也有什么在往下流,整个人恶心的想要呕吐。偏偏他的心里只想再看“瑶姬”一眼,问问她能不能带自己走,强忍着剧烈的不适抬起头来……
  
  “他怎么会有事……”
  依旧做宫装打扮的姚霁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孩子,露出一副“洞悉世事”的表情,带着一丝笑意向身后的“游客”们介绍。
  “你们运气真好,这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位代国唯一在冷宫里出生的皇子。”
  
  ‘带我走……’
  刘凌张了张口,这三个字已经含在了嘴里就等着吐出,却看见满脸“今天赚到了哇”的瑶姬仙人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这个孩子就是下一任的皇帝,代昭帝。”
  
  我的个太爷爷!
  
  受到刺激的刘凌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冷宫篇 是龙?是虫?   刘凌这一晕,就晕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幽幽醒来。
  
  醒也不是自然醒,是饿醒的。
  
  “还是王姬你的法子好,我们怎么喊都喊不醒,你端着肉汤在他鼻子下面就醒了!”
  一身青衣,头上钗簪皆无的中年妇人,捏着刘凌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
  “三殿下,你的头还疼吗?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张太妃……”刘凌看着面前青衣朴素的中年妇人,忍住眼睛里的泪水。“您怎么来了……”
  
  “你摔晕在薛芳的门口,薛芳吓坏了,请了她来。”一向说话刻薄的王姬冷哼一声,把手中的肉汤放下。
  “请她来有什么用?她医术倒是高明,可这冷宫之中又拿不到药材,光有好医术也无计可施。要是扎针就有用,那年小柳就不会……”
  
  “王姬,你少说几句!”
  薛芳领着宋娘子,从绿卿阁外步入。
  
  随着她们掀帘进来,门外传来一阵让人食指大动的清香。
  
  “碧粳米!你这还藏了这样的好东西!”
  王姬不像薛太妃和张太妃,后面两位份位高,每年还有些例银,过的不算太苦。她份位低,当年先帝去了,她用尽办法才没去送去修道,所以只能在冷宫里当个“宫眷”,日子过得干巴巴的。
  
  宋娘子端着粥案一进门,许久没用过这好东西的王姬只觉得口中生津,悄悄咽了口唾沫。
  
  “知道你这吃货一定忍不了!这是去年我拿字画和膳房里的人换的,就这么多了,原本想着留到过年起个宴……”薛太妃摇了摇头,“现在全都煮了,后厨里还给你们留了几碗,你们趁热去喝了吧。”
  
  “想不到,我竟有闻到碧梗米香都想流泪的时候……”王姬感伤地自嘲了一句,站起身甩甩手,潇洒地往后厨走。
  “你们伺候这孩子,我去喝粥!”
  
  只是背对着她们走了几步,王姬还是悄悄举起袖子,在眼眶边抹了一把。
  
  张太妃探了探刘凌的脉,侧着头诊了一会儿。
  “三殿下脉相已经平稳了,好在今年袁妖精没怎么苛待他,底子还好,流了这么一大碗血都不算虚弱,好好进补就是。”
  
  说罢,也站起身,动了动裙摆,向着后厨而去。
  
  在这破地方,吃饱肚子容易,要想吃好的,那是难上加难。外面二两银子一斤的米,到这里来要变成二十两,还不一定有人给你淘换。
  当年养尊处优的人,再怎么落魄,也不愿意为了一点口腹之欲低三下四地求人,自然就要“简朴”点。
  
  刘凌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王太宝林和张太妃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离开了绿卿阁的内室,鼻端闻着碧梗米的香气,肚子不由得咕咕咕直叫。
  
  “宋娘子,这碗汤太油腻,他受伤未愈不能马上就进,你喝了吧。”薛太妃嫌弃地看了一眼床边的肉汤,从宋娘子手中接过米粥,喂给刘凌。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走路走的好好的还能摔倒呢?内急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啊!你差点把你奶娘吓得投湖你知道吗!”
  
  “可是……我们宫里没有湖啊……”
  都干了。
  
  刘凌下意识的“纠正”着薛太妃的这一错误。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
  薛太妃将汤勺往他嘴里一塞,哼了一声:“快点喝吧,你要摔死在我门前,袁妖精就更有理由把我们这些费钱粮的赶到观里去了。”
  
  刘凌早晨随便吃了点就到绿卿阁来,摔一跤流了血加一天没吃,早已经饿坏了,米粥一入口,忍不住就一口接一口的吃。
  
  软糯清香的碧梗米粥入了喉,熨烫着他五脏庙的同时,也让他的脑子渐渐从一片浑噩中清醒过来。
  
  仙人……
  冷宫里出生的皇子……
  代昭帝……
  
  嗬!
  
  “咳咳,咳咳咳咳……”
  震天的咳嗽声突然响起,从鼻腔里喷出的碧梗米喷了面前的薛太妃一脸!
  
  哐当!
  哐当!
  同时两个碗掉到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刘,凌!”
  满脸米渣子的薛太妃僵硬地叫了起来:“你的风度呢!”
  
  “殿下,您怎么了!”
  宋娘子哪里顾得喝汤了,丢下碗就扑到床前。
  “怎么喝个粥还能呛到!”
  
  她就知道,这群都没养过孩子的尊贵人怎么可能照顾的好孩子!
  连喂个粥都能把人差点呛死!
  
  “咳咳,咳咳咳……”刘凌把鼻腔里的饭渣和喷出来的残沫擦掉,连忙解释:“咳咳,不是太妃,是我自己……自己走神了……”
  
  “怎么会呢,您从小就自己吃饭,还能吃……”
  
  “哼!”
  薛太妃这样的人物怎么不知道宋娘子在想什么?在冷宫里也不必担心什么维护形象的事情,薛太妃当场就甩了宋娘子一个脸色,抽身就走。
  
  和这样的庸人争执,有损她的“气度”!
  
  宋娘子哪里顾得上薛太妃想什么,视刘凌为亲生的她,当知道刘凌在薛太妃的绿卿阁摔破了头时,就已经恨不得自己没有送刘凌来读书了。
  
  冷宫里住着的女人全都是怪脾气,有的忽冷忽热,有的上一刻还温柔慈爱,下一刻就恨不得掐死别人,薛太妃虽然正常,又出身尊贵,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天阴下雨打孩子?
  
  当初的欣喜若狂,在听闻刘凌出事后,全都变成了自责和痛苦,哪怕薛太妃表现的再“温柔”,宋娘子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没底。
  
  “奶娘,你这样不好。”刘凌看着用袖子替他擦着口鼻的宋娘子,满脸忧心地说道:“薛太妃是我的长辈,对我很爱护……”
  
  “只要您没事,过后我去负荆请罪,任打任骂!”宋娘子摸了摸刘凌重重包扎的额头。“您怎么会摔倒呢?您从小行事就稳,从来没摔成这样过,您不知道,我听到您受伤,差点就晕过去了!”
  
  听到宋娘子提起这个,刘凌的小脸上露出晦暗难测的表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疼痛的触感从伤处传来,提醒着他晕倒前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不是梦。因为做梦的时候是不会痛的,而他现在和那时候的痛楚是一样的……
  
  “奶娘,我又见到仙人了。就是因为我见到了仙人,所以才吓得跌倒。”
  
  刘凌从不瞒宋娘子什么事,他压低声音小声的解释。
  
  “我听到仙人说,我是冷宫里出生的唯一一个……”
  
  “我苦命的殿下啊!”
  宋娘子一听到“仙人”云云,那根紧绷的神经就像是一下子断了似的,让她扑倒在刘凌的床脚下,大哭特哭了起来。
  “都是这破地方不好,把好生生的孩子变成这样了!呜呜呜呜呜!”
  
  “奶娘!”
  
  “你要觉得破,可以不必进来啊!”
  王姬略显刻薄的声音从门前传来。
  “给他吃,给他喝,教他认字,自己走个路摔一跤,还要怪薛姐姐地方破?”
  
  听到王姬的训斥,刘凌顿觉心中一慌,抬眼再看,原来是听到哭声的王姬和其他几位太妃站在内室门口,担心地想要进来探看他,结果人还没有进来,就先听到宋娘子的埋怨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宋娘子虽是奶娘,其实也不过二十多岁,这些太妃在宫中历经两朝,哪怕出身最低的王姬也不是因罪入宫的她能够妄议的,哭声立刻低了下去。
  “我说的是这个冷宫,这冷宫不是养孩子的地方……”
  
  “嗤,不想在冷宫养孩子,你就去袁妖精面前哭,在绿卿阁哭是怎么回事?”王姬用胳膊戳了戳薛芳。
  “你就不怕这好孩子,给她养成个懦弱性子?”
  
  “是龙是凤,天已注定。”
  薛太妃定定地向刘凌看去,吐出这句让刘凌浑身一震的话来。
  
  ‘他是下一任的皇帝,代昭帝。’
  
  下一任的皇帝。
  下一任的皇帝。
  
  心头如遭雷击的刘凌,呆愣地看着薛太妃。
  
  那一瞬间,薛太妃的形象似乎和瑶姬仙人重叠在了一起。他恍恍惚惚地看着对方凝视着自己,问出一句话来。
  
  “三殿下,你觉得你是龙,还是虫?”
  
  你是龙?
  还是虫?
  
  光怪陆离的各种景象纷纷叠叠地钻入刘凌的脑中,来自“仙人”的预示像是一下子冲了出来,让刘凌挺直脊背,清脆的童音脱口而出:
  
  “我能成帝!”
  
  ……
  ……
  ……
  
  六岁不到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霎时间,满室皆静。
  
  张太妃不敢置信地捂住口,眼珠子瞪得浑圆;哪怕最口无遮拦的王姬也被吓得呆若木鸡。
  提出问题的薛太妃错愕地愣在原地,有些地茫然地看着这个一向乖巧的孩子。
  
  他从来不语出惊人的。
  难道是天生“内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呜呜呜呜,殿下!您果然是脑子坏掉啊!!!”
  
  一声惨烈的尖叫之后,又悲又惧又自责的宋娘子,终于吓晕了过去。
  
   冷宫篇 有事?没事?   以现在的局面,莫说宋娘子晕了过去,就算是宋娘子死在地上,这几位太妃恐怕也不会动一动眼角。
  
  她们都曾经是家中受到良好教育的嫡女,是被精挑细选嫁入东宫为太子妃嫔的高门贵女,在历经“良人一夜变禽兽”、“宫变”等诸多大事之后,自觉已是“圈外人”的她们,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们满心震惊。
  
  如果这是这个孩子内心的愿望,那只能说,这世上天生就有先知先觉的“野心家”;如果这是这个孩子从别处听来的,那就说明还有人暗中注意着这个孩子,静静等候着他一飞冲天的时候。
  
  无论是哪一种,这背后的真相都值得让人深思。
  
  张太妃性格单纯,王姬只是嘴巴刻薄,其实还没有到“有城府”的地步,练气功夫最强的薛太妃从最初的震惊中安定下来后,只是挑了挑眉,带些嘉许地赞叹道:
  “好气魄!没丢了□□的脸。”
  
  从开国皇帝刘志到如今刘凌,已经历经六代。
  刘志庙号是高祖,但很多人都习惯用他的谥号“□□”来称呼,刘凌一吃惊就直呼“太爷爷”,其实并不对,按辈分,刘志已经是他爷爷的爷爷,这只不过是个惯性称呼罢了。
  
  从高祖刘志往下数,便是景帝刘玄,恵帝刘权,平帝刘甘,以及现任陛下,还没死当然就没谥号的刘未。
  薛太妃他们,统统都是“平帝”刘甘的妻妾。
  
  景帝刘玄早早被立为储君,算是平稳过渡;成年登基的恵帝没到四十就死了,没什么大的功绩;平帝就更不用说,当初许多满心厌恶的大臣甚至希望给他定谥号为“荒”,但因为现在这任皇帝毕竟是先帝的儿子,他不愿意,其他大臣也不想弄的君臣关系太僵,才勉强定了个不好不坏的“平”字。
  
  在很多大臣和冷宫太妃们的眼里,除了还算有为的景帝,其他子孙里就没有哪一位,能如□□刘志那般雄才大略,让人折服。
  即使刘志晚年信道修仙,但那也是私节有亏,在国家大事上从没有糊涂过。
  
  所以刘凌一说“我能成帝”,薛太妃才立刻夸奖刘凌“没丢了□□的脸”,而不是“没丢了陛下的脸”。
  
  上一次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在代州起义军而推翻前朝的刘志。
  
  薛太妃居然夸奖刘凌,更是跌破了王姬和张太妃的眼珠子,以为薛太妃在冷宫里把“谨慎”都待没了。
  
  好在薛太妃只是夸了一句,立刻就跟着告诫他:
  “但是这样的话,你只能烂在心里,不可以在外面乱说。你才不到六岁,所以我更要把后果说清楚——你这样妄言,只会引起杀身大祸!”
  
  刘凌是在薛太妃的“凝视”压迫之下,将仙人的“预言”说了出来。他如今年幼,许多轻重都不明白,可察言观色是从小练就的本事,见到薛太妃这样严肃,立刻点了点头,郑重地回应:
  “是,我不会乱说。”
  
  “如果你不想牵连到冷宫里这么多妃嫔,从今日起,便谨言慎行,能不多说话就不要多说话。‘群处守口,独处守心’,你要记住。”
  
  “是。”
  
  薛太妃严厉地教导过刘凌之后,这才叫来屋外伺候的宦官如意,让他把宋娘子背了出去。
  
  见刘凌担心的看着自己的奶娘,薛太妃长叹道:“你这奶娘是个忠心之人,就是见识太少,目光短浅。有些话她不能接受,是因为她的眼界没到那样的地步,不仅仅是她,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情。有些事,你不必太过敞亮,能不说就不说,秘密就烂在心里才好……”
  
  她不认为刘凌是会说出“我能成帝”这样话的人,会这样,肯定是有人灌输,这人也许就是哪方势力藏在冷宫里的。
  有可能是门口的把守宦官,有可能是他的亲近之人,无论是哪一种,关心刘凌的薛太妃都不想他因为亲近宋娘子而泄露了这人的身份。
  
  宋娘子忠心,却容易好心办坏事,要是泄了这人的身份,所有人都要倒霉。
  
  刘凌却不知道薛太妃误会了,立刻想到的则是自己几次三番告诉宋娘子“有神仙”,却引来对方神魂俱惊的结局。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情,秘密是烂在心里的吗……”刘凌小声地喃喃自语,心中还是有些难过。
  
  有秘密而不能与人言,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你也别太担忧,等她醒了,我会好好跟她说清楚透露出去的利害关系。好在这绿卿阁总共也没多少人,王宝林和张太妃都不会乱说,如意脑子不好,称心被我派去了灶上,没有其他人听见……”
  薛太妃坐到床前,抚了抚刘凌的额头。
  “你头伤了,好好休息,不要再多动多思,明白了吗?”
  
  刘凌从小敏感,尤其对别人的态度更是观察入微,从薛太妃的言谈举止,他立刻意识到薛太妃对他的态度不太一样了。
  
  不是变坏,而是变得更好,更加复杂。
  
  不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的刘凌,只能拉了拉被角,默默地点了点头。
  
  薛太妃又安抚了他几句后,起身叫了王姬和张太妃,一起出了内室,只留下刘凌一个人在屋里休息。
  
  “喂,外面有人吗?”
  
  等所有人都走了一阵子后,刘凌脸色突然黑了起来,有些不确定地叫喊着。
  可大概是因为薛太妃有事要“吩咐”,门外竟没有人,叫了几声也没人搭理。
  
  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刘凌揉着肚子,想要勉强自己爬起来,却发现一坐起身头部就一阵眩晕,无力地又跌了下去。
  
  “快来人啊……”
  
  呜呜呜呜,奶娘说的对,人不能撒谎,会有口业报。
  
  “这次我是真内急了!”
  
  ***
  
  “你说三皇子在薛太妃的住处摔到了头,而且好像很严重?”袁贵妃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竟冲动地问道:
  “有性命危险吗?”
  
  能伺候袁贵妃的都是心腹,见怪不怪的安静站在那里。刘赖子呆了呆,这才连忙摇头回话:“应该没有,宋娘子晚上就回来了!不过三殿下头破血流不能动弹,被留在绿卿阁了。”
  
  “看样子没什么大事,绿卿阁?薛家的?”
  袁贵妃难忍失望地收回嘴角的笑意。
  
  “是,三皇子最近不知那里得了一本书,捧着看了许久,还在地上写写画画。他经常往冷宫深处跑,奴婢怀疑有太妃在教他识字……”
  刘赖子谄媚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六岁才学写字,还是冷宫里的疯子们,能教好什么?薛家都没人了,掀不起风浪!”袁贵妃不以为然地抬了抬手,让他退下。
  “现在三皇子的事,你就不必老是来了,省的撞上陛下。”
  
  她恩宠不断,一个月能有二十天陛下都是宿在她宫里的,刘赖子要跑的勤,难保有撞上的时候。
  
  宋娘子虽然聪明的让刘凌“顺势而病”,可有心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刘凌摔了头,虽然没摔死,可她不给他请医用药,能破了相也是好的。
  
  反正她也不准备让他读书,等他再大点,从未上过书房,世人自然就对他有“不学无术”的印象,加上他脑子本来就有毛病,又没有后戚撑腰,一辈子就这样了。
  
  现在要关心的,反倒是别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心中一阵烦躁。
  
  原以为二皇子被赶出去,大皇子会收敛点,岂料他反倒更加出挑。现在都传二皇子体弱多病命不久矣,三皇子又年幼无知,大皇子迟早要立为太子。
  
  若不是陛下宠她,一直压着……
  
  “娘娘,该吃药了。”
  蓉锦捧着一碗药在不远处跪下。
  
  “你走吧。”
  袁贵妃扫了眼门外的刘赖子。
  
  刘赖子不敢多呆,爬起身麻溜的就退下了。
  
  袁贵妃回身入室,接过蓉锦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喝了这么久药,还是没有怀上。只要我有了儿子,何必还忌惮皇后那个废人……’
  袁贵妃心中暗叹。
  
  “娘娘,陛下来了,已经到了蓬莱殿外!”
  
  “准备接驾。”
  袁贵妃早已经习以为常,不慌不忙的将药碗递给蓉锦,另有一个宫人送上漱口的玉露,其余宫人有捧妆盒的、拿披帛的、各个有条不紊。
  
  不过片刻时间,袁贵妃又妖娆了几分,带着一群宫人前去迎驾。
  
  “爱娘!”
  
  “陛下……”
  
  ***
  
  天色渐晚,薛太妃将自己的卧室让给了刘凌,只好去隔壁的张太妃那暂住一晚,留下如意照顾刘凌。
  
  如意是个傻儿,不懂掩饰的,一进了刘凌的屋子,立刻耸了耸鼻子,傻笑着问:“怎么有股怪味?呵呵,三殿下……你冷吗?为什么盖这么多被子?”
  
  “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刘凌将身子往被子里更缩进去一点。
  
  “不行,娘娘让我伺候你呢,你要洗脸吗?要吃饭吗?要如厕吗?”如意走到刘凌面前,弯下腰又笑。
  “我给你打水好不好?”
  
  他是从来不自称“奴婢”的,
  
  “不要不要不要!你出去啦!”
  刘凌眼泪都快下来了。
  
  “好吧,那我走了……”
  如意有些伤心地往门外走,表情还有些受伤。
  
  刘凌心中刚有些内疚,就见如意又转过头来,天真地问他:“可是三殿下,你真没闻到什么味儿吗?这房间是娘娘住的,她闻到怪味,会不会生气啊?”
  
  刘凌闻言简直是石化了,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我走了……你都懒得理我……”
  
  如意撅着嘴伤心地打着帘子出去。
  
  只留下在被窝里攥着裤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刘凌。
  
  ‘我傻啊,应该叫他帮我洗裤子和被子的……’
  刘凌悔的肠子都青了,懊恼地对天叫了一声。
  
  “啊啊啊!睡觉!”
  
  他熄灭床边的烛火,一下子翻到床榻的最深处,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刘凌今日受到的刺激太大,又有太多的讯息无法消化,他只是个孩子,从小就没怎么出过冷宫,从记事起,接触到的也大多是刘赖子王宁宋娘子之流,很多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迷茫。
  
  可他再怎么没见识,也知道皇帝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得仙人“天授”而预言能当皇帝,不是高祖父吗?
  
  ‘嗤,我连见过父皇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还当皇帝……’
  刘凌翻了个身,努力将杂乱的心思抛之脑后。
  
  窗外光芒大盛,亮了又灭,犹如大半年以前。
  
  “仙人们又回去了啊……”
  刘凌喃喃自语,将头埋入了被子。
  
  “仙人们到底来干嘛呢?”
   冷宫篇 无势?有势?   “我一趟一趟又一趟到底为了什么!”
  姚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恶狠狠地盯着面前快要吓哭了的小伙子。
  “要不是为了帮你们拉赞助,我何必自己好好的课题不做,天天带这一群坑爹货进去当导游!”
  
  “我我我我知道……谢谢谢……”
  
  “你先别谢我!这个时间线,整个世界就华夏的文明程度最高,最有考察性,凭什么让我带队进入的时间间隔最长?我每次带的人是最多的,工作强度也是最大的,最主要的是……”
  姚霁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面对着年轻的研究员。
  “我、还、是、无、偿、的!”
  
  ‘可是掏钱的却是最少的啊姐姐……’
  
  抱头含泪的小伙子不敢说出实话,只能在姚霁的咆哮下软软地开口:“我我我我我也没办法,你知道每次你们一进入,运算的负担有多大!尤其你带的人那么多,我们的人又那么少,我每次都怕整个程序直接崩溃了,再拉不来赞助,你们频繁进入就要超负荷了,我们也不愿出事啊……”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姚霁疲惫地抹了把脸。
  
  “你也别太辛苦,我听黄教授说你连晚上都在写解说词,太拼了。”小伙子露出担忧的神色。
  “你做了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姚教授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我也不仅仅是为了他……”姚霁摇了摇头,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算了,我去休息一会儿。”
  
  听到研究员小哥消息的姚霁,步出“引导者”独立的穿越房间,向着整个研究中心的休息室而去。
  
  原本可以容纳很多研究人员的研究中心如今已经空空荡荡,除了一些必要的部门,很多办公室都废弃了,仅剩的科研人员有很多都挤在一起办公,这样很多费用都能节省。
  
  “这么一想,我们和代国那些冷宫里节约资源的失宠妃子有什么区别……”姚霁自嘲地打开一罐咖啡,仰首喝了几口,忍不住自言自语。
  “他们明明都很感兴趣,为什么不愿意掏钱呢?能看到过去的历史出现在自己面前,不是很伟大的事情吗……”
  
  “我还以为你们都只喝茶。”
  一声低沉的男声出现在姚霁背后,引得她一惊,猛然回头。
  
  “史密斯?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在里面的时间‘很短’,投资客们待的时间更短,“观察者”有自己的通道,有时候还有执行一定的监测任务。监测时时间有时候同步,这才是姚霁说“这么晚”了的原因。
  
  看外面天色昏暗,他这么晚还在,只能是一个原因:
  “……你也进去了?同时两批人?”
  
  姚霁脸色难看,“所以,这才是我最近时间内不能再进去的原因?”
  
  “你明白的,有投资人想再进去一次看看自己花的钱值不值……”英俊的史密斯耸了耸肩,和善地笑着,“注资的协议才弄好,所以我这个时候还没走。”
  
  “注资……嗷,太棒了!”
  姚霁原本还有些沮丧,听到史密斯的话顿时眼睛瞪得多大,兴奋地低呼了起来:“终于有人肯掏钱了!你怎么做到的?看东罗马那边思想开明的人比较多?”
  
  “这是价值观的问题……”史密斯笑了笑,“有个犹太人很豪爽,他愿意付钱,所以接下来我们没有那么辛苦了,至少每次进去都不必担心会不会一下子程序崩溃。”
  
  过了一会儿,史密斯才像是突然注意到姚霁的打扮一样,指了指她。
  “还穿着这可笑的衣服?不热吗?”
  
  姚霁低头看了看,一身宫装,满头珠翠,低头喝口咖啡都到处响,不过史密斯的话还是让她皱了皱眉。
  “可笑?我们进入都是穿着各个文明代表的神明衣服,你觉得华夏文明很可笑吗?还是我……”
  
  “不不不……”史密斯吓得竖起手掌,“我是说,这大热天,你穿这个,很可笑啊……”
  
  “嘁,按你这个说法,那前几年大冬天光着身子穿着太阳神服饰带投资人进埃及的同事就该抽你了。你难道穿的就正常……”
  姚霁翻了个白眼。
  “走走走,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让别人掏钱的……”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杯子,领着史密斯到休息室。
  
  史密斯自然是十分乐意,很有风度地传授她经验:
  “其实很多人还是把‘它’当成虚拟在看,没察觉到本质上的区别。但是我和他们说,如果他们肯掏钱,能让‘它’加速,也许他们很快能看到自己显赫的祖先是如何生活的,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祖父和祖母如何恋爱、如何发展家族的。欧洲这边的人很注重‘传统’,很多人家祖先的生活轨迹都可以追溯,比如说那个犹太人……”
  
  “那我这边不适宜了,华夏的传统是每次战争就会毁掉前朝所有的东西,尤其进入世界大战之后……”姚霁无力地扶额,“天啊,这难道就是我找不到投资的原因?不是没有人对历史感兴趣,而是成功者很多家族以前是‘根/正/苗/红’出身?谁要看那段历史啊,看祖先如何种田吗?”
  
  “也不一定,按华夏的话说,‘从龙’的过程总是很有趣的,也许能用‘逆袭史’来刺激这些人?”史密斯摸了摸下巴。
  
  “不不不,那是你不理解华夏人的文化。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我可以去邀请那些刘姓后人,还有一些希望将自己和过去有名的人扯上关系的投资人……”
  姚霁眼睛放光,一下子跳了起来。
  
  “谢谢你,史密斯,我重新去写报告,挑选邀请函人选!”
  
  “喂……喂……我能不能邀请你共进晚餐?”
  史密斯哭笑不得地看着突然跳起来的姚霁。
  
  “对不住啦,改天换我请你吃饭!”
  姚霁干脆利落的摆了摆手拒绝,片刻后,走廊上只听见环佩叮咚的清脆声,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史密斯无语地看着像是一阵风般跑走的姚霁,仰头靠在了沙发上。
  “呼……这神经还是这么粗……”
  
  ***
  
  代国 ,临仙。
  
  三皇子摔破了头的事情在宫中都没有激起一个水花,袁贵妃当不知道,其他人也就不会自讨没趣,皇后自从袁贵妃进宫,几次交锋都落在下风之后,就称病不再出现,只把自己的儿子当做最重要的人看顾着。
  
  她的选择是对的,只要袁贵妃一直无子,哪怕皇帝将她宠到天上去,日后也只有她哭的时候。如今这位陛下能登上皇位,不就是因为是先帝唯一的孩子吗?那位“怀柳君”当年那么得宠,后来什么下场?
  
  在没有太后的宫中,所有人的注意必定全都放在皇后和袁贵妃的争斗之上,二皇子被送出宫在道观“养病”几乎就是废了,三皇子更是“就是废了”,连皇帝都不关心自己的子嗣,谁咸吃萝卜淡操心?
  
  莫说只是摔破了头,恐怕摔死了,也就是一句“葬了吧”而已。
  
  绿卿阁里,发现自己三四天没回含冰殿也没人来让他回去的刘凌,彻底明白了自己就是个没人要的小可怜。
  
  就在几天前,因为神仙的“预示”而微微升起了一些期待的他,还曾幻想过他的父亲知道他受伤后来看看他,又或者是派来太医、赐下汤药之类,好证明他并不是没人在意。
  
  但事实是,他的父亲和他名义上的“嫡母”,都不会管他在哪儿,是什么身份,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甚至连他的生死都不会管。
  
  小小年纪终于明白了事实的他,免不了有些沮丧,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
  
  “起来喝口汤吧,别老躺着,多动动恢复会快些。如果伤口愈合不好,会留下疤的。”张太妃见小刘凌这几天一副霜打的茄子的样子,浑然没有前几天“我可成帝”的气势,心中也有些同情。
  
  龙子龙孙活成这样,也算是造化弄人了。
  
  “你别管他,他该想开了。”薛太妃在一旁正色说着:“你别觉得难过,莫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就是普通人家,也有偏疼大儿子的、偏疼小儿子的,像你这种没娘的,基本没几个能过得好的。”
  
  ‘更何况你还不是嫡长子。’
  薛太妃把这句话默默咽了下去。
  
  “你现在该想的,是如何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活下去,能成年才有一切。”
  薛太妃残忍的戳破现实。
  
  “是,您说的没错。”刘凌扁着嘴点了点头,接过张太妃的汤,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眼泪却不住地滴在碗里,化成一碗苦涩。
  
  “我们先出去吧……”张太妃不忍地拉了拉薛太妃,出了内室。
  
  她忍不住边走边埋怨:“你这个傲气啊,能不能不要一直这么竖着!这还是个孩子呢,说的那么明白做什么!你那么心软的一个人……”
  
  “他现在四面都是狼,想活下去还像个小羊羔有个什么用?更别说他先前还说了那样的话。能真成……的人,没这点能耐怎么行?”
  薛太妃嘲讽地笑了笑,“我就这个脾气,就算袁妖精在我面前,我也是这个态度。”
  
  “你啊,真是……”
  张太妃摇了摇头。
  “我们都没养过孩子,万一把人孩子教坏了……”
  
  “没养过孩子,还没见过别人养孩子吗?”薛太妃挑眉傲然道:“我薛家当年满门公卿,可谓是桃李遍天下,只要是读书人,都要尊称薛家的大儒们一生‘先生’,难道那么多人都是我家生,我家养的不成?我就不信我教不出他……”
  
  “你说你要教他?为什么?”
  单纯的张太妃一惊。
  
  这要被袁妖精发现了,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我们横竖就是这样了,张茜。但我们还没真到老死的年纪,拼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薛太妃立在绿卿阁外,看着院中的竹叶随风飘动。
  
  她和这些竹子一样,哪怕腰弯的再低,也不会断掉。
  她能活到现在,全凭她任何时候都不放过一丝机会,永远都不认输。
  
  “那孩子的话提醒了我,让我想到了我们能够逃出这个牢笼的办法。”薛太妃看着茫然的张茜,伸手抓住了一片飘荡在眼前的竹叶。
  “人人都说三皇子的势力薄弱,也没有后戚撑腰,那是不对的……”
  
  “如果他在冷宫长大,那我们可以成为他的‘祖母家’。”
  
  她看了看手中的竹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有哪一朝的冷宫,能像我们这样拥有这么多出身显赫之人?张茜……”
  
  “在呢。”
  张太妃像是之前无数次一般,满怀喜悦地回应着。
  
  薛太妃松开手,任竹叶重新飞回天空。
  
  她看着它与风共舞,越飘越高,越飘越高,终于直上青云……
  
  “我可以证明他们错了。”
  
  薛太妃睥睨地一笑。
  
  “刘凌,有这世上最让人恐惧的‘后戚’们撑腰。”
   冷宫篇 菩萨?恶鬼?   薛芳心中已经燃起了希望的火花,但这火花想要燃烧成熊熊烈火,不知还要付出多少的心血。
  经过过去的那场欺骗之后,薛芳已经不敢再似年轻时一样一头栽进去,虽然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却还想多观察一阵子刘凌,以免又养出一个白眼狼来。
  
  刘凌毕竟是小孩子,恢复的很快,张太妃的医术也很精湛,仅凭着冷宫里种的几种草药,就让刘凌的伤口愈合了。
  虽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疤痕,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张太妃肯定这个疤痕会慢慢消失无痕。
  
  倒是宋娘子抱着刘凌的脑袋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在她看来,这孩子不但有些癔症,还破了相,人生已经毁了大半了。
  
  刘凌“破相”的消息当然传到了袁贵妃那,这让袁贵妃对刘凌的轻视之心更甚。皇后那边似乎也得到了消息,但除了让人给含冰殿送来了一盒燕窝以外,再没有任何动作。
  
  经过“摔头”之后,含冰殿里的刘凌也好像一夜长大,整个人稳重许多,每天不需要宋娘子叫起就早早起床,提着布包就去冷宫深处上学,中午也在薛太妃那吃了,直到傍晚才回来。
  
  为了这个,对薛太妃又敬又怕的宋娘子将燕窝、大半的米面和布帛都送去了薛太妃那,就怕刘凌在那里吃不饱穿不暖。
  
  毕竟冷宫里人人都知道薛太妃份位虽高,可薛家已经无人,一直照拂薛太妃的是她的母族家中,可后宫里没有她母族出身的女孩,能照顾的也有限。
  
  这一日,刘凌又在绿卿阁里学习,薛太妃教了半晌,发现他又对着窗外发呆,不由得掐住他的脸皮,没好气地问:“你又在看什么?从上次摔破头开始就老走神,你是真把脑袋摔坏了吗?”
  
  刘凌老是习惯性往外看,自然是希望能看到再次“下凡”的仙人,但时间一久,他也就慢慢知道仙人来的恐怕没有那么频繁。
  
  此时他被薛太妃这么一揪,猛然间想起上次仙人们说的话,看到薛太妃的脸,联想起仙人们的话,再想到冷宫那么多的“太妃”,竟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
  “薛太妃,什么是断袖之癖?”
  
  哐当!
  
  听到刘凌的话,身后泡着茶的称心吓得摔了自己手中的茶盏。
  
  而身为提问者的刘凌,只觉得还在揪着自己脸的手指一下子变得虚弱无力起来,从脸颊软绵绵的滑开。
  
  紧接着,薛太妃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看向刘凌:
  “你……你怎么……谁告诉你……”
  
  这在宫中,是无人敢提起的旧事啊!
  
  “薛太妃,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刘凌有些懊恼地放下笔站起身,极力解释:“我无意间听见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断袖,很是好奇,所以才问……”
  
  “……无意?”
  薛太妃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是,你这个年纪,只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是谁……谁这么大胆……”
  
  莫不是故意透露给他知道,让他来试探她?
  
  薛太妃惊疑不定地看了刘凌一眼,只见他满脸好奇和迷茫,还有几分不安,心中估摸着他应该所言不虚,不由得抚了抚胸,静默了片刻,才叹出一口气来。
  
  “是我想岔了,光想着你五岁才开始开蒙,应该先多教你习字,却忘了你天生与我一般过目不忘,习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是天家的骨血,最该学的不是字,而是史……”
  
  “史?薛太妃,您是要告诉我以前发生的事情吗?那些谁也不愿告诉我的事?”刘凌兴奋地眼睛里直冒光。“我每次一问宋娘子我父皇的事情,她都说那不是我该知道的……”
  
  “她不过是袁妖精挑出来养废你的庸人,能知道什么!”薛太妃冷哼一声,显然对宋娘子很看不上眼。
  “你想知道旧事,但我说的并不算准,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薛太妃说完这句话,扬起下巴示意刘凌跟上自己,率先向着门外而去。
  称心和几个宫女有些不安的看向薛太妃,却见她不以为然地抬起了手,这才没有劝阻。
  
  “看袁妖精的样子,恐怕不会让你上学了,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跟着我上课,所以我要先告诉告诫你一些事情。”
  
  “是。”
  
  “这静安宫中,除了拾翠殿外,还有明义殿,绫绮殿,珠镜殿,紫栏殿,清思殿,飞霜殿,以及不少偏阁。这里每殿都有自己的主人,还有不少住在偏殿里的妃嫔。除了珠镜殿的张太妃和我交好,其他几殿的主人并不见得和我感情深厚。你在拾翠殿里乱跑没关系,其他地方没我引着,不要瞎逛。”
  
  就在薛太妃说话间,从花丛里突然跳出一个女人,头上身上插满秋菊,满脸痴笑地凑了过来,对着薛太妃就伸出了手去。
  
  “皇后娘娘,您怎么来御花园了?您看看臣妾摘的菊花漂不漂亮?臣妾送您几朵,您把那药也给臣妾们一点可以吗?”
  
  她的手枯干如爪,一把伸向薛太妃的脸面,薛太妃也不是吃素的,伸手挡住她的手,就把她往旁边用力一推。
  
  这一推,疯女人就直接被推倒了花丛里,顿时嚎啕大哭。
  “皇后娘娘你好狠的心啊!您明明有药让陛下能临幸我们,怎么能就一个人霸占呢?呜呜呜呜……我们和男人争已经够苦了,您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们吗啊啊啊啊啊啊……”
  
  可怜跟在薛太妃后面的刘凌听得小脸都皱起来了,再见那疯女人又哭又嚎又踢腿,简直像是鬼神附身,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对不住,对不住,我们一个没留神,就让娘娘跑出来了……”几个小宦官闻声赶了过来,一把架住地上的疯子,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向薛太妃,就把她拖了走,老远的还能听到她的哭喊。
  
  “陛下啊……陛下!怀柳君,你不能这样做!陛下是所有人的!啊!”
  
  这样的癫狂让刘凌半天回不过神来,薛太妃有些感伤地摇了摇头,这才回头安抚他:“你不必害怕,她们虽然疯了,但很难跑出去。”
  
  “我不怕的,薛太妃,我住的附近也有……”
  
  这种疯子。
  
  “都是可怜人罢了,想不开啊。”
  薛太妃又叹了口气。
  
  “她刚才说的皇后……”
  刘凌有些在意她的话。
  
  “她是桑昭仪,先帝还在东宫为太子时的奉仪,后来先帝登基,她晋升为昭仪,一生都未晋位。她刚才说的皇后娘娘,指的是你的皇祖母,故去的太后娘娘……”
  薛太妃的声音渐渐弱到微不可闻。
  “不是又一个可怜人罢了。”
  
  刘凌似懂非懂,跟着薛太妃一路穿过干涸的小湖、凋零的乱七八糟的菊园,看尽了何谓“萧瑟”之后,来了一座殿前。
  
  刘凌抬起头,他如今已经能识得许多字了,见殿门牌匾上书着“明义殿”三个字,立刻惊讶地扭头望向薛太妃。
  “这是……是……”
  
  是从没出来过的赵太妃的居所!
  
  “居然是薛太妃来了……”门口在打瞌睡的中年宦官见来了人,惊得一激灵,吓得连忙拔腿进了殿中。
  
  薛太妃也不管他们想什么,拉着刘凌的小手直入正殿,径直踏入了院子,口中朗声喊道:“赵清仪,我带个孩子来见你,你在不在?”
  
  “我记得我说过,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一声有些低沉的声音从正殿的宫室之中传来,随之走出一位穿着黑色衣裙的中年女子。
  
  只见这女子头发花白相间,年龄似乎比薛太妃要大,容貌也比她更显老态,只是浑身气度,半点不弱薛太妃半分。
  
  看得出,这位太妃年轻的时候十分清丽,但如今眉眼已经微微有些下垂,最显眼的便是手腕间套着的那串佛珠。
  除此之外,浑身上下的书卷气,真是素衣旧裙都掩不住。
  
  “去磕头,论辈分,她也是你的祖母。”
  薛太妃二话不说,扯着刘凌就让他去下跪。
  
  刘凌也很听话,三两步走上前,朝着赵太妃结结实实就磕了几个头,口中恭恭敬敬地称道:“给赵太妃问好。”
  
  “薛芳,你这是何意?”
  赵太妃也不避让,受了礼后皱眉问着殿前的薛太妃。
  
  “赵清仪,他是刘未之子。因为袁妖精的原因,从小生在含冰殿中,受尽冷遇。”
  薛太妃一边说,一边看着赵太妃的表情,见她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便知道她明白了。
  
  “你们进来说话吧。”
  
  果不其然,赵太妃也不客套,侧了侧身就让她们进殿。
  
  刘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跟着薛太妃进了明义殿的宫室。
  
  这里比薛太妃住的地方好得多,不但又大又宽敞,甚至还点着熏香,满屋子都是书,最显眼的位置还摆着一座佛龛。
  除此之外,这里伺候的宫人也比薛太妃的多,竟有五六人。这在冷宫中简直是稀奇事情。
  
  薛太妃见刘凌进来以后愣儿吧唧的,伸手指了指赵太妃,温声道:
  “你不是问我,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位是高祖时太史令家的嫡脉之女,以女史之身得到重用而封为德妃的赵太妃。平帝时期的《禁中起居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她负责记录的。我带你来见她,是因为她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情。”
  
  ‘原来是让我带孩子来了……’
  
  赵太妃悄悄翻了个白眼。
  
  “你说那劳什子东西干什么,十句里九句都是假的,我也不想再提。”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不在这里自讨没趣。”
  薛太妃了然地笑了笑,拍了拍刘凌的肩膀。
  
  “你过目不忘,刚才怎么来的记住了吗?”
  
  刘凌点了点头。
  “嗯。”
  
  “那你在这里问完赵太妃该问的问题,就自己回去,知道吗?”
  “薛太妃,您不和我一起……”
  
  “你说他过目不忘?和你一样?”
  赵太妃悚然地望向刘凌。
  “他才几岁?”
  
  “五岁出头,虚岁已经七岁了。”
  薛太妃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就知道,若静安宫里有人能明白我在想什么,只有你了。”
  
  “薛芳,你这是又想豪赌一次?莫忘了上一次,你害的我们……”
  
  “赵清仪,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输的吗?!”
  薛太妃语调微微提高,打断了赵太妃的话。
  
  “你觉得我们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在这里枯熬,就算是活下来了?”
  
  赵太妃被问的一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就这样吧,你若不愿意,等会就让这孩子回去,我不勉强你。刘凌,你去给赵太妃跪下,她要收你,你就行个拜师礼,那是他们史官家的规矩。”
  薛太妃干脆利落地丢下这句话,抬脚就走。
  
  刘凌莫名其妙地又跪了下来,抬眼和满脸错愕的赵太妃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交流才好。
  
  明义殿里的宫人们早在薛太妃走的时候就悄悄的撤了出去,此时点着熏香的明义殿里幽香阵阵,自有一番和含冰殿、绿卿阁不一般的安详。
  
  但对于刘凌这个小孩子来说,这个燃着香的宫室,此刻静谧无声到像是什么囚笼一般,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刘凌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觉得这位从头到尾都没有笑容的太妃,就像是庙里的菩萨,整个人都是庄严肃穆的,一点都不敢放松。
  
  正在他感受到无边的压力袭来时,却见这位如菩萨般严肃的太妃,烦躁地做了一个丝毫没有风度的动作:
  ——她使劲跺了跺脚,脸上露出了不甘心的表情。
  
  “真是活见鬼,又给薛芳牵着鼻子走了!”
  
  “哈?”
  刘凌一下子没从这种巨大的反差中回过神来。
  
  “虽然你是皇子,但在我这里,也别想我对你怎么低声下气……”
  赵太妃摸着佛珠,马上又恢复了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
  
  “喂,矮冬瓜,你可以对我提出一个问题,如果这问题我满意了,你就能留在我这里读书。”
  赵太妃居高临下地摆着臭脸,对着还跪在地上的刘凌说道。
  
  “矮,矮冬瓜……?”
  
  “你的问题是这个?”
  
  “当然不是!”
  刘凌连忙大叫,双手直摆。
  “不是不是!”
  
  “那你想问我什么?”
  
  ‘一点准备都没有,这叫我怎么问啊!’
  刘凌心中泪流满面。
  
  赵太妃一动不动地逼视着小小的刘凌。
  
  刘凌被这种压力逼迫的差点想要随便问些什么,比如说一开始让薛太妃色变的“断袖之癖”之类……
  但他一想到一天到晚说着“风度风度”的薛太妃都能闻之色变,他要一开口就是这句,估计要被赵太妃打出去……
  
  想到这里,刘凌垂目想了想,抬起头来,问了赵太妃一个完全想象不到的问题。
  
  “赵太妃,请问什么样的皇帝,可以称之为‘昭帝’呢?”
  
  赵太妃眨了眨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回答:“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
  
  说完后,她有些叹为观止地看向地上的刘凌:“你小小年纪,能不能活到长大还不一定,就想着谥号了吗?”
  
  “咦?”
  啥?啥?
  
  “不过,矮冬瓜……”赵太妃有些恶劣地蹲下身子,捏了捏刘凌的脸,甚至用手指点了点他额头的疤:
  “就你现在这个面黄肌瘦的长相,恐怕是用不上‘昭’呢。”
  
  “……?!?!”
  
  薛太妃,您究竟把我丢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呜呜呜呜,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狼外婆吗?
  
  什么长相,我还是个孩子啊!以后难道不能变吗?
  
  “磕头吧。”
  
  “呃?什么?”
  被打击的体无完肤的刘凌傻愣愣地睁大眼。
  
  “我说,磕头吧。磕我五个头,我就将你收到门下……”
  赵太妃扯出一个能吓坏小孩子的笑容。
  
  “我这里,有许多好听的故事哟……”
   冷宫篇 历史?真相?   “高祖不满先帝残暴,为父报仇而举兵……”
  
  “骗小孩的。”赵太妃一边吃着柿饼,一边随口回答。“高祖的父亲突然身故,没有明确留下讯息由谁继承家业。他身为长子,却是早逝的元妻所生,次子、三子都是身为嫡妻的继室所出,三人皆为嫡子,高祖的继母势力又强,三个儿子都成年有子,你觉得谁会继承家业?”
  
  “按照规矩,不是嫡长子为宗族继承之人吗?”
  
  “嗤,要什么都按规矩,你那皇后所出的长兄为什么现在还是‘大皇子’,不是‘太子’?”
  赵太妃一点忌讳都没有的嘲笑着小刘凌。
  
  “你的高祖母亲早逝,继母又不慈,他担心争不过家产被扫地出门,索性煽动家中效忠父亲的家将私兵,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率先反了。你高祖的两个成年兄弟担心他会连累自己,不但没敢争家主,反倒在那时候闹分家,最终你高祖争得了人心,顺利登上家主之位。人啊,有时候真的就是靠赌一把……”
  
  “是……是这样?”
  刘凌傻眼。
  
  宋娘子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啊!
  
  “我赵家自己记录的史书,从来只记录真实情况。”
  赵太妃自豪地摸了摸刘凌的小脑瓜子。
  
  咦,挺软?
  再摸两把。
  
  “其实你高祖一直等着朝廷招安,他也不敢真的起兵反夏,毕竟当时夏朝号称三十万羽林军。当时刘家是代州豪族,朝廷也得忌惮几分,他的谋士都认为朝廷必会招安,你高祖不但能夺得家主之位,封官领爵也不在话下。”
  
  她看着听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刘凌,笑着继续说道:
  “谁料各地见刘家都反了,纷纷起义,局势愈演愈烈,朝廷没敢招安了,没那么多官。所以……”
  
  “所以?”
  
  “直接派了司马率大军去讨伐代州了。”
  赵太妃幸灾乐祸地笑。
  
  刘凌抿了抿唇,小脑瓜子一下子没办法接受这么多“信息”。
  
  “你现在也是我的弟子了,我考考你,这个时候,你高祖该干什么?”
  赵太妃收起笑意,意味深长地看向刘凌。
  
  经过一下午的接触,刘凌已经有些了解赵太妃的脾气,这位太妃和薛太妃完全不一样,看起来不太好相处,实际上也不太好相处,只要一句话说错了,就能马上翻脸。
  
  接触过冷宫里几位太妃之后,刘凌其实已经隐隐有些相信宋娘子的花了——在冷宫这个地方住多了,没毛病也熬出毛病。
  
  这样喜怒无常的,实在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正是因为这样的害怕,让刘凌不得不打起十足的精神思考着赵太妃的问题。其实答案也很简单,因为高祖最后是……
  
  “高祖打不过夏朝的大军,所以干脆联合周边四州反抗的义军,主动出击,将夏朝大军赶走了?”
  刘凌听宋娘子说过一些高祖的故事,这一段记得很熟,此时再知道一点当年的“□□”,立刻明白了高祖那么做是为了什么。
  
  “不错,你还有点脑子。”赵太妃笑着抚掌:“你高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壶关一仗,以三万对十万,借着天时地利,硬是让对方差点全军覆没,只能铩羽而回。他是大族出身,粮草不愁,又打了这么个漂亮的仗,各地对他推崇备至,纷纷来附,我代国才有了今日。”
  
  刘凌听得兴奋不已,小脸上满是光彩。虽说已经是爷爷的爷爷发生的事情,可他身为刘家子孙,不可能不激动。
  
  “所以,哪怕高祖不是像众人所说那般大义凛然,一怒起兵,但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他给了无数已经不堪忍受的百姓一个宣泄之口,他的胜利让无数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在我们这些后世之人看来,他就是不折不扣的英雄。”
  
  “这就是我喜欢‘史’的原因啊……”
  赵太妃微微眯起眼睛,用满足的表情喟叹着。
  
  “有些真相,只有极少数的当事人知道,而其他人听过的传说、故事,只不过是不停美化后的颂歌。得知真正的真相,并将它留住,后世之人便可以推测出一个个逝去之人真正的性格,这才是真正的‘神交已久’。”
  
  “那后来呢……后来……”
  刘凌几乎迫不及待的想听接下去的故事了。
  
  “后来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就和你听到的一样,高祖赢了,灭了夏,立了代,建都临仙,几次将‘胡夏’御与国门之外,立下了不世的伟业……”赵太妃似乎对这一段没什么兴趣。
  “要不是他中年开始信奉道教,晚年又不爱上朝,我敢说他的功业更加煊赫。可惜啊,人无完人,真是人无完人,这句话在刘家更是适合……”
  
  刘凌终于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您是说,高祖寻仙的事情?”
  
  “哪里有什么仙人,当年高祖遇仙之时,我赵家亦有人随驾。我族中陪驾的那位先祖有个优点,一生绝不说谎,所以他一辈子也没有当上史官,只负责记录‘家史’。”
  赵太妃撇了撇嘴。
  “据他书中记载,高祖见到‘神光’时是在白天,从者七百余人,无一人见到异样。高祖却口口称称看到了‘仙人’,驾马跑出四十里寻找‘神光’,一无所获,除了眼花,还能是什么?”
  
  ‘是真的……’
  刘凌在心里默默回答。
  ‘这世上真的有仙人,不是我们眼花耳聋。’
  
  ……如果祖父真有断袖之癖,那就证明仙人存在。
  因为他连断袖之癖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幻想出这个词来。
  
  所以……
  
  “赵太妃,我的祖父真的是断袖吗?”
  
  “薛芳连这种事都和你说?她到底是有多看重你?”赵太妃听到刘凌的话,猛然一惊,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刘凌。
  “我是真要好好和薛芳谈谈,看看你到底哪里入了她的眼。”
  
  “太妃娘娘,是真的吗?”
  
  “你说那个啊……”
  赵太妃突然板起了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是真的。”
  
  是真的!
  果然是真的!
  
  他脑子没有问题!
  
  小刘凌兴奋地挥动了下拳头(赵太妃完全不知道他兴奋什么),再接再厉地问道:“那赵太妃,到底什么是断袖之癖呢?”
  
  刘凌的话似乎让赵太妃的情绪变得坏了起来,听到他的问话,捏了捏他的小下巴,恶劣地一笑:
  “断袖啊,就是有人太喜欢菊花,喜欢的连肉都不想吃了……”
  
  “啊?”
  
  “天黑了,你该回去了。小喜,送客!”
  
  “赵太妃……”
  不是说喜欢男人什么的吗?难道他在仙人那听错了?
  
  他该不该再仔细问清楚?
  
  可在看看赵太妃的表情,他还是没出息的腿软了一下。
  
  “我……我还是回去吧。我自己走就行,我认识路……”
  刘凌飞快地行了个礼,拔腿就走。
  
  直到跑出明义殿老远,刘凌都不敢放松,总觉得赵太妃还在他身后恶劣地笑着,下一刻就能掏出刀子把他给宰了做菜吃。
  
  “呼,呼……”
  刘凌按照记忆转了几个拐角,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伸直了腰。
  “吓死我了……”
  
  飒飒。
  
  “什么人?”
  刘凌吓得一吸气,连忙环顾四周。
  
  只见不远处的树上有什么一闪而过,冲着明义殿的方向去了,那影子又高又大,倒像是个人影。
  
  “大概是我眼花了……”刘凌揉了揉眼睛。“树上怎么可能有人,又不是鸟,能飞……”
  
  冷宫里的树没有人修剪规划,都长得又高又粗,树冠茂密,有许多还有青苔。他几次想学爬树,都爬不上去。
  
  “算了……还是先去绿卿阁支会一声,免得以为我还在明义殿里。”
  刘凌看了看方向,毫无错误的朝着薛太妃的住处而去。
  
  ***
  
  绿卿阁。
  
  要说薛芳一点都不紧张,那一定是骗人的。赵清仪会不会看上刘凌,她也算不准。刘凌毕竟年纪太小,也并非那种特立独行之人,并不具备很多“枭雄”或“英雄”小时候特异的气质。
  
  但刘凌有刘凌不凡的地方,所以薛芳才想试一试。
  
  赵清仪性格古怪,行事乖张,当年无数人认为她就是个失宠的命,却不知为何入了还是太子时的刘甘之眼,他一登基,赵清仪就担任了记录《禁中起居录》的女史,知道了许多宫中的秘闻。
  若论先帝的信任,恐怕当年所有的妃嫔都不及她一根手指。
  
  在她还在憧憬着刘甘的宠幸、为家族带来更大的荣耀时,这位已经和刘甘几乎是形影不离,很多人甚至认为刘甘宠她比皇后更甚,否则为何要命她随时跟在身边,什么都记?
  
  可随着刘甘渐渐掌握权柄,一步步削弱着后戚和将门的势力,后宫嫔妃们噩梦一般的日子也就来临了。
  她份位高,没有受过多少羞辱,可跟在刘甘身边记着《起居录》的赵清仪,却一定有过不堪忍受的时候。
  
  所以到了最后,赵清仪会彻底倒向她们这边,她一点都不奇怪。
  
  就算她行事乖张、深受皇恩,可她也还是史官家的女孩,有着来自于血脉的尊严。见到了那么多肮脏的事情,只要她没疯,她不想疯,就不能一直站在角落里看下去。
  
  那件事后,她手中的《禁中起居注》,就是现在御座之上那位最忌惮的东西。虽然她说自己已经把它烧了,可没有人会相信。
  
  史官之女会烧掉自己记录的“史”?那简直就跟薛家人会突然开始焚书一样的可笑。
  
  赵清仪虽然出不去,却依然凭借这个最大的杀手锏保住了冷宫里所有人的性命。在这件事上,她们所有人都要感谢赵清仪。
  
  哪怕刘未为了害怕《起居注》被传出去,将冷宫封锁的严密无比,哪怕她们过的犹如行尸走肉,和外界再也没办法通什么消息,但能够保持着现在微妙的平衡,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可现在不同,有了刘凌这个变数……
  
  “薛太妃,我回来了!”
  
  刘凌清脆的童音打断了薛芳的沉思,让她笑着转过身去,像是一位真正的祖母那般笑着迎接他的到来。
  “回来了?在赵太妃哪里待的如何?”
  
  然后,她就看见刘凌脚步顿了顿,表情有些迟疑地开口:“赵太妃好像,有点怪?”
  
  “这是自然,她当年就是后宫第一怪人。”
  
  薛太妃不以为然地回他,又问道:
  “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她今日告诉了你什么?”
  
  “赵太妃告诉了我高祖当年是如何立国的……”刘凌脑子里充斥着那些戎马倥偬、风起云涌,小脸也激动的通红。
  
  “哦,然后呢?”
  薛太妃关注地望着刘凌的表情。
  
  “然后……”刘凌满脸迷茫地看向薛太妃,“她告诉了我什么是断袖之癖,可我有些不明白……”
  
  ‘这赵疯子,和这么小的小孩说这些做什么!’
  薛太妃皱起了眉头。
  
  ‘我的个老天爷,他可别问我不明白的地方,我连男女之事都不知道,能明白个屁啊!’
  她有些尴尬地等着刘凌接下来的问话,心中升起了捂着耳朵逃跑的冲动。
  
  而刘凌,眼前浮现的却是半路上将她们拦下来的那个发疯嫔妃。
  那个满头满身插满菊花……
  
  “我不明白,我们路上遇见的那位桑昭仪有断袖之癖吗?是不是有断袖之癖就会疯掉?为什么喜欢菊花不喜欢肉就有断袖之癖呢?宋娘子也挺喜欢菊花的,但是她也喜欢吃肉,这种算是断袖之癖吗?会疯吗?还有……”
  
  刘凌似乎也憋了许久,一张口就吐出一大串问题,直惊得薛太妃目瞪口呆。
  
  “赵、清、仪!”
  薛芳咬牙切齿,恨不得直奔明义殿和她对峙一番。
  
  “你到底教了这孩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