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蕙小传
阳春三月,樱花正好,映着窗台上斑驳的旧迹,黯寂的屋里也亮堂了一两分。
屋中的女子执着笔浅浅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面影,忽地蹙起了眉,对着身边的丫鬟吩咐道:
“绮儿,你去看看,前头是谁在闹腾!”
被唤作绮儿的丫鬟面上微诧了一下,立即低着头微应了声。
也就须臾功夫,苏清蕙便见绮儿慌不择路地跑回来,电光火石之间,苏清蕙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抄家?
她是知道张士钊为官一直有些见不得人的暗处的。
像是印证她的猜测似的,见门来的绮儿“扑腾”一声跪下。
可是绮儿的话,却是比抄家更令苏清蕙措手不及!
“夫人,老爷去世了!二老爷家的大少爷已经说了半月后来收宅子了,前头柳姨娘和杨姨娘正在老爷床前要寻短见!”
苏清蕙震了半晌,去世?
“绮儿,你说,你,说,老爷没了?去世了?”苏清蕙的喉咙有些颤抖,去世?他就这么走了?
“是的,夫人,老爷没了!我们可怎么办啊?”绮儿想到二老爷家要来收宅子,心里一阵惊悚!夫人一生无所出,下头的妾侍生的几个又都是女孩子,依照祖制,这张家大宅不就得让给张家旁系了!
想起刚才恍惚间,老管家拦着她说的话,绮儿还是对着夫人先禀了声:“夫人,前头管家刚才见到奴婢,说随后就来请示您如何安排老爷后事?”
苏清蕙看着绮儿的眼在哭,嘴在动,她在说什么?说什么?可这声音又像是穿过了苏清蕙的耳膜,穿过了她单薄的身体,穿过了她三十八年的光阴。
自十六岁嫁给张士钊,这二十多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该如何离开这个捆绑了自己一生的丈夫,只是也终归化作午夜梦回里的黯然神伤罢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忘了李焕哥哥,和他好好过日子,只是每次当她鼓起勇气试图走近时,他总是用一双凉薄的桃花眼,淡淡地看着她,仿佛窥穿了她什么隐秘似的,她每次都莫名地有些恼怒!
每次也,不欢而散!
都说她是高不可攀的大才女,他何尝不是难以企及的斤斗小人!
他带着她三年一次宦游,身边的妾侍也一任一任的增多,后来连庶女都蹦跶出来了,她还是形萧影孤地一个人守在后院里。
生了三个女儿,却不曾生下一个儿子!临老了,她连这张家大宅都住不得!
苏清蕙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苦过,即使当年爹娘不顾她的意愿要她嫁给张士钊,李焕哥哥前来诀别的时候,她心里也不曾有过这般滋味。
她赔上了十六岁以后的所有时光。
困在张士钊身边,看他趋炎附势,钻营谋私,做尽虚伪滑稽之事。
束在张家这个牢笼里,看姨娘们整日抹脂涂粉妖妖娆娆地耀武扬威。
他走了,她是不是也就彻底解脱了,也——老无所依!
绮儿见主子半晌没有回应,直觉地抬起了头,便见自家主子身子轻轻摇晃,眼看就要栽倒,一时也忘了哭泣。
没有等到管家前来询问老爷的后事,绮儿便跑到前头请管家帮忙给夫人请大夫了。
张士钊在苏清蕙眼里是庸碌了一辈子的,年轻的时候,她跟着他前往吴、越、荆、楚等地赴任,无论是三年还是五年,她从没见过他在哪地有过什么建树,倒是官职一升再升,她是鄙夷了张士钊一辈子的。
按理,苏清蕙该是作为未亡人去前头跪谢前来凭吊的宾客的,只是她心头不耐,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在乎什么面子里子了,也就在张士钊出殡那一日在前头跪过一回。
倒是几个姨娘,规规矩矩地守在张士钊的棺椁边,一日也不曾落下,整整守满了七日!
杨姨娘和柳姨娘是张士钊在任上带回来的妾侍,很得张士钊的疼宠,自来从不曾将苏清蕙放在眼里,起初见苏清蕙不来给老爷守丧,两个人还跑到她床前骂了一回,苏清蕙却懒得搭理,她这一辈子被张家糟蹋的体无完肤,妾侍的辱骂又算得了什么!
饶是出殡这一日,苏清蕙也觉得自个是尽了对张士钊最后一分夫妻义务,全了他最后一点脸面。
也全了她这一辈子最后一点脸面。
她这一辈子,也就是为了脸面这么个东西,赔了所有的心力、心劲!
当真是累的慌啊!
外头暮霭渐临,门前樱花树上的鸟儿正叽叽喳喳地吵得欢,来送葬的宾客也都陆续回去了,苏清蕙独自倚在前厅里的黄梨木椅上,觉得整个人都是飘得一样。
见外头似有人影移动,苏清蕙已经累得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张士钊走了,这个家完了,这些人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清蕙,你可还好?”
清泠泠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遥远的像是在梦里。
一身蜀锦暗纹的青衫长袍,看过来的眼里,似有万千言语难以倾诉。面前的人宛若十多年前在蜀地时结识的程修,
苏清蕙一怔,面前躬身行礼的赫然是程修,字子休的蜀地程修!
抬眸看了眼屋外的天光,暮色渐浓,身量笔直的程修,一扫往年浪荡不羁的神气。
风尘仆仆,面有霜色,显是从蜀地特地赶过来的!
苏清蕙觉得唇部异常干涩,一动唇,似有裂痕,才想起已经一日未进水了,这才觉得喉咙火烧火燎的,用锦帕抹了抹裂开的唇,此时面对程修,仿佛十来年前的时光像梦一般在眼前一晃而过。
程修见适才还一副未亡人哀悼神伤的清蕙,一下子黯然无光的眼里便似宝石一般,熠熠生辉,心里不禁一突。
“士钊兄生前曾经对我言及,如若他不幸过早逝世,你可以择良人另嫁!”说着,程修便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纸张有些泛黄,看着已有些年头了。
程修话一出,苏清蕙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嘲讽:“不曾料到,子休竟当真与士钊有着这般深厚的情谊,在他身后,竟来履行所托!”
瞥了一眼信封上苍劲有力的:贤妻清蕙亲启。
苏清蕙却并不伸手去接,淡淡地对着程修说:“劳子休记挂,你舟车劳顿数日,先和管家去客房安置,其他的改日再议便是!”
许是苏清蕙眼神有些不济,她察觉到程修修长的身子似是震了震,掩下心头一点怪异,苏清蕙对着门旁的老管家交代了两句。
跨过门槛,程修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重靠回椅子里的苏清蕙,岁月并不曾眷顾于她,她的脸上也布满了细细的暗纹,两鬓也有了些许白丝,可能是因了这一场丧事,整个人恹恹的,像是浸泡在水里等待着谁将她提溜起来似的。
胸口闷得难以呼吸,转眼,他们的一生也都可以看到尽头了!
一别已有十八年!
十八年后,名满藜国的才女苏清蕙竟惨淡如斯!
强自隐下心头的晦涩,程修跟上前头管家的步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后世《清蕙小传》里记载,她曾经一度是誉满藜国的才女,是庆丰年间尚书张士钊备受疼宠的妻子,亦是藜国名士李焕的红颜。
三岁识字,四岁断句,长到七岁,她已然能赋诗填词。
在嘉佑十年,她及笄的那一年里,谁不说,苏清蕙是仪态万千、妍丽坦荡的女孩子。
她是爹爹打磨了十六年的珍贵玉器,是娘亲绣了十来年的精美绣品,是师傅安言毕生心血的最后凝注。
而年至四十的苏清蕙,守在栗山的青芜庵里,陪伴她的,唯有一盏明灭的残烛。
摇摇晃晃,扑扑闪闪,苏清蕙逝于庆丰十二年。
正文 歪倒人怀
外人都说苏清蕙是仓佑的水阳江里长出的一截清凌凌的玉藕,三岁识字,四岁断句,七岁填词,真个是蕙质兰心!
传言本地的大才子莫奇一次从自家女儿那里看到苏清蕙的一笔精勾银簪小字,直言此女身为女子实乃可惜。
而此时苏家伯父苏志远端坐在弟弟家的前厅里,对着苏父和苏母愤愤然地骂道:“老二,我们苏家一直以诗礼传家,不说曾祖父位至礼部尚书,祖父官至礼部侍郎,便是你,如今也是一方父母官,愚兄还主持着仓佑书院呢!我们苏家的门风怎能受得起一丁点折损!”
趁着苏家伯父骂的口干舌燥,端茶解火的间隙,苏候氏忍不住抿抿唇,小心翼翼地问大伯,“这回可是楠儿又在书院惹了什么祸事,惹得……”
“嘭”地一声,苏志远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磕在台面上!
“要是楠儿就算了,阿蕙可是女子啊!小小年纪怎好就歪倒在男子怀中呢!”苏志远的声音猛地又拔高了几个台阶,吓得苏侯氏心口一跳,脸色惨白。
边上伺候的丫鬟看着自家主母脖颈后隐隐有冷汗冒出,心里也不由的叹气,夫人这脾性也太软了些。
苏志宏忙递给自家夫人一个安抚的眼神。
这边厢苏志远丝毫没意识到吓到了苏侯氏,一说完,还犹恨的咬牙切齿,“我们苏家怎会出了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孩子!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这话一出,苏志宏顿时落下了脸,呛到:“大哥,阿蕙可是你的亲侄女,你怎能这般给她泼脏水呢!”
“好,好,好,你现在当官了,瞧不上我这个赋闲的兄长了!怎地,你还想袒护这个忤逆女不成!”苏志远斜眉瞪眼地看着二弟。
见大哥气的脸红脖子粗的,苏志宏心下实是有些无奈!
大哥这几年追随二程研究孔孟之道,讲究什么“饿死是小,失节是大”,真是越发钻牛角尖了,当下只得缓了语气,“大哥这话不是折煞我吗,是个什么事,弟弟到现在都不清楚!”
两边正在争执,外头小厮忽地跑进来,嚷道:“老爷不好了,小姐落水里了!”
“什么!”苏母瞳孔猛地一缩,倏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一旁的苏志远,猛地一拍桌子,“好!这才是有志气的女儿家!” 许是用力太大,台面上放着的茶盏“嘭”地一下子被震了起来,哗啦啦碎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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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蕙醒来的时候,觉得喉咙干的难受,心里不由腹诽这黑白无常也太难说话了,都说她是决心进入轮回了,还非得说什么她心愿未了,判官允许她重活一次!
她回去干什么?和张士钊继续上辈子不死不休的孽缘?
苏清蕙觉得这地下的官管的真宽!
想挣扎着起来倒盏茶水!却听到一个喜极而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蕙儿,你可醒了,你可急死娘了!”
“娘?”苏清蕙的脑子懵了一下。
“哎,娘在呢!”眼见着今个早上出门时还像一朵娇花一样鲜嫩的女儿,这会儿便如白瓷娃娃一般,面无血色,苏侯氏心里酸楚不已,“蕙儿啊,只要你好好的,娘什么都答应你!”
饶是在梦里,苏清蕙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一直都知道爹娘视她如眼珠子般,可是娘亲去世的时候,张士钊竟然瞒下了,她连娘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蕙儿,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有什么事能比命重要,你可是爹娘的心肝啊,你要是有个万一,我和你爹可怎么活呵!”
“是啊,小姐,李少爷说,只是看你站着不稳,情急之下才拉了你一下,不是故意轻薄于你!”茉儿也急急地上前劝慰道。
李少爷?李焕?轻薄?
苏清蕙听到这个声音,心口一窒,这是茉儿?
她十四岁落水的时候,茉儿也曾这般劝解过。
后来茉儿还对她说过,“小姐,你要是放心不下李少爷,奴婢愿意代小姐前去侍奉!”
“娘,我没事,我想喝水!”苏清蕙移开眼,不想多看茉儿一眼,努力对着苏侯氏迸出了一句,沙哑微弱的声音听在苏侯氏耳里,可心疼坏了。
那边茉儿已经麻利地爬起来去倒了杯水过来。
猛喝了两大口,干涩的喉咙水润后,苏清蕙才切实地感觉到这不是梦,她是回到十四岁了。那黑白无常竟真的将她送了回来!在她十四岁落水的间隙!她又要面对这些可憎的人和事!
苏清蕙脑子里乱糟糟的,看着床前一脸泫然欲泣的娘,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温热圆润的触感,让苏清蕙心里一阵酸楚,前世她一直不曾生养,又接二连三地传出一些妇德有亏的流言,这个柔弱的娘曾为她抹了多少眼泪啊!
“娘,我没事,我好好儿的呢,就是头疼,我想睡会儿!”
等娘和茉儿出去,苏清蕙躺在床上,心绪烦乱,她重活一世,是再不想和张士钊有什么牵扯了,她上一辈子要说遗憾,也是未能在爹娘膝下好好尽孝。
早知道无论如何都会回来,她就不和黑白无常磨嘴皮子了,要是早一小会,在她落水之前,在李焕哥哥拉她之前,在她今天出门之前!
她就还是仓佑城里清凌凌的一截玉藕,也不会在婚事上那般艰难,只得嫁给张士钊了!
可是说什么都晚了!
苏清蕙努力理了下思绪,这是她十四岁落水的时候,她是和莫漪、李妍儿一起去踏青来着,恰巧在湖畔碰到了李焕哥哥、莫毅和他们在书院读书的几个同窗,一起去游湖,她是怎么掉下去的?
明明她刚从李焕哥哥怀里跳出来,就忽然脚下一痛,往后仰了。
她上一辈子从十四岁开始就是一手烂牌,每次都莫名其妙地被泼脏水,亏她竟也能浑浑噩噩地活到了张士钊后头。
苏清蕙一想到张士钊,心里就憋得慌,在床上躺着越发不顺气,干脆穿了衣服起来,这才发现,身上的一套桃红撒花袄裙像是莫漪的,她见她穿过几回,想必是在她被捞上来后,在她家换的衣服吧。
上辈子她在床上躺了几天,也没注意这些,想来是后来换洗了,娘帮她送回去了。
爹娘去世后,她和嫂子也处的不好,是以有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当下沿着回廊慢慢走着,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她又成了在闺中被娇宠的小女儿了,谁也没法再给她脸色看,谁也没法再指责她哪里不够端容,哪里不够得体,也不会有人当着她的面揪着她歪倒在男子怀里的事讥讽。
她要怎么过这白得来的一辈子,几乎是刹那间,苏清蕙便福至心灵,既然是白得来的,自然是按着心意来过才不辜负老天爷这一番好意!
“二弟,这事你替清蕙担不得,我苏家怎能因一个女孩子蒙羞!”
苏清蕙心口一颤,这声音不是上辈子一直嚷着要将她除族的大伯吗?原来无意间,她已经走到了前厅外,原来上辈子这时候大伯就对她不满了,她一直以为是她在张家出事以后,大伯才不待见她的!
怪不得后来哥哥和李焕哥哥从仓佑书院里退了学,苏清蕙不及细想,便听到里头爹爹说:“大哥,蕙儿是我的女儿,我万没有因她被搀扶了一把,便要她去庵里出家的道理,此事大哥莫再提及!”
原来自家大伯在她十四岁这一年竟然就慧眼识出她是该待在尼姑庵的!
上辈子苏清蕙就厌烦自家大伯总是插手她家的事,她嫁给李焕哥哥,他摆着族长的权威不同意,说辈分有碍,临到哥哥要娶莫漪,他也不同意,直说什么不门当户对。
苏清蕙觉得,这一辈子要活的轻松点,首先得和这啥都爱插一脚的大伯撇清了关系!想到这里,苏清蕙眸里闪过一缕光采,和这大伯斗了好些年,他是知道这个恨不得女孩子家从头裹到脚,连眼睛都别露出来的大伯,实是脑子有病!
他自个还不是娶了几房姨娘,他怎么不好好洁身自爱!
“大伯,你为何要蕙儿去当尼姑?”
前厅里的众人都没料到该躺在床上休息的清蕙会突然到前头来,苏志远看着面前正值豆蔻年华的侄女,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蕙儿,你要以大局为重,苏家不只你一个女孩儿,你出去听听,外头现在怎么传你,一个还没及笄的姑娘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躺在男子怀里,成何体统!”
苏清蕙上辈子已经听腻了这番措辞,她不就不小心被人搀扶了一把,怎么就成了躺在人家怀里了,她凭什么要为这点事背负一辈子的污名!当下颇不以为意地说:“大伯,嘴长在人家身上,说不说是人家的事,反正我又没做,不怕人家说!”
“怎么能随人家说呢,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畏什么?大伯不是常说‘君子不畏流言’来着!”看着有些跳脚的大伯,苏清蕙竟莫名地有些愉悦,这辈子抛开年龄差距,再看这个大伯,当真是一副虚伪至极的嘴脸!
“那能一样吗,君子可以不畏流言,可你是女子啊!女儿家的名声可比命都重要!”苏志远气的都要跺脚,好好儿的,苏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祸害呢!
“大伯这话,蕙儿可不懂,大伯这是要为了几句流言便要了蕙儿的命吗?”说到末一句,上一辈子困在尼姑庵里的忿怒、悲伤、绝望不禁都一一闪过,苏清蕙忽地便提高了声音,她上辈子就是为这些莫须要的事拖累了一辈子,这辈子凭什么还要她受着!
苏清蕙心里的怨愤即使在青芜庵里日日伴着佛祖的两年,也没能化解!这一句话,她上辈子就想问这要将她除族的大伯来着。要不是张士钊死后,他闹着要将她和哥哥除族,她也不至于为了哥哥愿意去尼姑庵!
众人皆被这歇斯底里的质问吓得一震!
一旁十六岁的苏清楠见妹妹这般委屈,心里的不满怎么都压不住,直直地往他的喉咙涌!大伯这是要为了几句流言,毁了妹妹一辈子啊,这送到了庵里,不就等于承认妹妹寡鲜廉耻,不洁身自好!
他天真活泼的妹妹凭什么要兜着这一盆污水。
十六岁的儿郎对着大伯躬身行礼道:“启禀伯父,当时楠儿也在场,实是李焕兄看着妹妹要摔倒,情急之下出手扶了一把而已,外人都是以讹传讹,伯父莫要因此委屈了妹妹才是!况……”
看了一眼昂着头却忍不住红了眼的妹妹,苏清楠的心口怵怵地疼,这是他的妹妹,他一定要护她周全!
停顿了片刻,苏清楠一咬牙,更加坚定地说:“这莫须有的事,楠儿是不怕被连累的,清者自清,如若伯父怕损了家里其他姊妹的声誉,大可让她们与蕙儿划清界限便是!”
苏志远一窒,他可不是怕影响了他家女儿的闺誉!
正文 无涉
苏志远甩着袖子气哼哼地走了。
苏清楠松了一口气,他一向在大伯面前耳提面命惯了,乍一说出那般冲动的话,一冷静下来,心里也有些不自在。
儿子维护女儿,苏侯氏自是欣慰的,只是一想到走时被气的脸色都快发紫的大伯,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觑了一眼老爷的神情,却见他只定定地对着蕙儿看,一时心口又微微提了起来,老爷不会也责怪蕙儿吧!
苏清蕙给哥哥竖了竖拇指,无意瞥到爹爹在审视自己似的,吐了吐舌头,立即收敛起来,低眉顺眼地喊了一声“爹”。
苏清蕙从前世对爹爹就有点心里障碍,如若不是爹爹当时同意了大伯的意思,她也不会嫁给张士钊,哥哥也不会错过莫漪,和李妍儿成一对怨偶。
可是,不可否认,除了亲事,他一直很疼她们,前世,他一直替她挡在族人前面,如若不是后来爹爹去世早,她也不至于进了庵庙长伴青灯古佛。
苏志宏看着先还伶牙俐齿的女儿,这会儿便面有凄色,之前想着怎么审问的话一下子便都忘了,反出口安慰道:“小小年纪,做什么苦大仇深的样子,天塌下来,还有你爹呢!”
“嗯,还有爹!”女儿一直知道您疼我,可是我始终不明白爹爹当年为什么一定要我嫁给张士钊。
苏志宏看着女儿往昔如碧潭清泉的一双眼睛,此时像是罩了一层阴翳,心下暗叹,女儿嘴上虽说不在意,可哪有女儿家真对名誉不在乎的呢,怕是这事她自个心里也烦闷的很。
“你哥哥都说和你无涉,蕙儿自个也不要在意,爹爹好歹也是仓佑城的父母官,我看谁敢往你跟前儿说那些捕风捉影的话!”苏志宏眼眸微眯,心下已然开始思量。
别人自不会,可是大伯不会饶了她,家里的那些姊姊妹妹也不会愿意息事宁人。
爹爹可以对付外人,但是家里的这些女孩儿还能对付了不成?
“爹爹,我今个出门,看到潼妹妹、汐妹妹身边都跟着两个丫鬟、一个妈妈呢,比我这官家小姐还气派!”苏清蕙前世在闺中是千娇万宠的女儿,自是不会在生活上委屈她的,原先她身边也有两个丫鬟、两个妈妈的,只是她觉得人多了出门麻烦,也就留下了茉儿一个。
苏志宏听到女儿叹起这个,呼吸一窒,“是吗?我们一家是不是有好些日子没去你大伯家看看了?”这话像是在问清蕙,可是苏清蕙知道,一向靠自家接济的大伯家庶女都比自家她这个嫡女过得好,爹爹再敬重大伯一家,也不会来当这个圣人的。
苏侯氏踌躇了一会,思量片刻,说:“老爷,我前儿也听外面的妇人说,嫂子最近身体不好,想着抽个时间去看看呢,明日便和老爷一起过去吧!”苏侯氏想到前个钱家夫人说大伯又纳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妾回来,想到苏李氏现在的境况,心里也不禁为她惋惜。
她和苏李氏以前都是江陵女子书院里的女学生,都颇有些才名,只是李氏要比侯氏大个十来岁,苏家长辈去世得早,侯氏还是李氏替苏志宏掌眼的,两个人都对家事俗务半知半解的,倒一向觉得很合脾性。
只可惜苏李氏身子薄,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个一儿半女,又不愿意抚养那些个庶出的。
“怎地,可是大哥那些个妾侍又不安分了?”苏志宏听到嫂嫂身子又不好,眉峰不由便皱了起来,爹娘去世早,他跟着哥哥嫂子过了好几年,嫂子待他一向不薄,是以相比生活上颇荒唐的大哥,苏李氏更得苏志宏的敬重。
苏侯氏见老爷问,也不隐瞒,叹道:“大伯又纳了一房妾侍,估计家里又在闹腾!”那些个妾侍仗着养了孩子,一个个都有恃无恐,常闹到主母面前。可气的是,大伯竟也不责备!
“明个蕙儿和楠儿也一同过去,你们伯娘向来疼你们。”
苏志宏一锤定音,完全忘记了苏志远今个还要闹着将宝贝女儿送到尼姑庵的事,他现在心里忍不住反复回忆前几日大哥来找他,说家里人口多,嫂子又不善经营一事,家里眼看春衣都没法给孩子们添置了。
纵是庶子女,也是他的侄子侄女,他特地从夫人那里拿了两百两给大哥来着!
苏清蕙对去看大伯娘也没有什么异议,前世大伯娘一向很疼她,不管大伯怎样闹,伯娘对她终是好的,屈指一算,她出嫁后的两年,也就是四年后,伯娘便抑郁而终了。
现在想想,伯娘还不如和大伯和离来得好。只是想到已经困顿到来投靠苏家的李焕和李妍儿兄妹,苏清蕙不免有些嘲讽自己想的真是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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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苏侯氏等着苏志远从外面回来,亲自服侍了他洗漱更衣,让丫鬟将洗漱的水都端出去,才开口问:“老爷,你别嫌妾身妇人之见,只是这事关乎咱家女儿的一辈子,我还是想和老爷提亲交个底。”
微弱的烛光下,一身淡紫素罗寝衣的苏侯氏依旧有着十多年前柔婉的风韵,苏志远当下替她理了理鬓脚,笑道:“夫人是不是要说将蕙儿许配给李焕的事?”
“怎地,老爷还真有这个想法不成?”苏侯氏一听话头,心里就急上了,“老爷,纵使嫂子对你我二人多年来多有照拂,但是那李焕一穷二白不说,你我即使能一时接济女儿,可李焕那个娘亲也太严苛了些,蕙儿那般爱娇的性子,怎受得住!”
看夫人已然急的额上冒汗,苏志宏摆手道:“夫人,你莫急,我怎会不经你同意就将蕙儿随意许配了呢!你且安心便是!”
苏侯氏平日里胆子小,但是苏志宏一向疼宠她,家里一个妾侍没有不说,十六年来也不曾高声苛责过她一句,故两个人的时候,苏侯氏一向是颇敢和苏志宏说些自己的想法的,此时见老爷没有将蕙儿许配给李家小子的意思,苏侯氏心里的热浪仿佛被晚风一吹,四散了。
夜里,屋外的樱花散散地落了一地,小猫咕啦啦地叫唤,苏侯氏犹在苏志宏耳边呢喃:“我家蕙儿必要许配给富贵人家,官宦子弟,一辈子衣食无虞,奴仆成群……”
苏志宏看着怀里渐入梦乡的妻子,想他和怀里人少年夫妻,为了佑她这娇弱的性子,自个虽费了不少心力,不过这一辈子他觉得也值了,娇妻在怀,儿女成才。
一时想起那个姿质上佳,颇有丰仪的李家儿郎,苏志宏忍不住慨叹,“此子虽好,栖不住一只娇凤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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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苏清蕙起床,便发现屋里多了两个丫鬟,一个身量高挑,眉清目秀,一个小团脸儿,还长了一对小虎牙。
苏清蕙明白是经了昨个落水的事,爹娘怕是觉得给她添两个人才放心,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茉儿去哪里了?”等两个丫鬟伺候着洗漱好了,这才发现,茉儿不见了。
“奴婢二人一早被林妈妈领过来,并不知道茉儿姐姐去了哪里?”小团脸的丫鬟,小声地回道。
苏清蕙见她虽声量小,却并不紧张,知这个往日里怕是个胆大的,细问了一句:“你可是叫牡丹?”
“咦,小姐认得奴婢?”被唤作牡丹的丫鬟,不意被小姐叫出了名字,一时喜得也忘了顾忌,直接抬起头对着苏清蕙看,一双眼睛晶亮亮的。
“府里就这些人,自是认得的!”苏清蕙说的干脆,可这话却是违心的,她之所以认识牡丹,是上辈子这二人也曾出现在她的身边,只不过,那时是在她出嫁的时候,作为陪嫁丫鬟,一个是牡丹,另一个,苏清蕙细看了眼,“你是绿意!”
一旁看着稳重些的绿意,被主子唤出名字,嘴角也不禁带了笑意,“主子好眼力,奴婢确是唤绿意!”
重来一辈子,该出现的人早晚还是会出现!苏清蕙心下暗叹。
这二人都是娘亲陪嫁妈妈的女儿,一直深得娘亲的信任。只不过,她嫁去张家不久,便跟着张士钊去楚地上任了,这两个丫鬟留在张家,后来听说是嫁给了张家的下人,她也没再要她们过来服侍,倒是牡丹的女儿,便是上辈子在寺庙里伺候她孤老的绮儿。
一旁的绿意,见小姐竟认得她们,胆子也大了些,上前问道:“小姐,可要奴婢出去找回茉儿姐姐?”
“嗯,你去前头问问,这丫头去哪了?”苏清蕙有些不在意地应道。
刚才一会儿功夫,苏清蕙已经想起来,茉儿左右不过因她落水,被爹娘迁怒罢了,上一辈子爹娘要将她遣回家,是她求着让茉儿留下的,这一世,苏清蕙一见到茉儿,便觉得膈应的慌!
她没允茉儿去服侍李焕哥哥,茉儿倒也能耐,竟然去伺候起张士钊了,后来那些日子,张士钊每每用那双桃花眼,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苏清蕙心口一时便有些堵得慌。
只是茉儿也在她身边伺候好几年了,旁人是不知道茉儿这些前世里的行径的,为了免去无端的猜疑,她少不了要做做样子罢了。
看着牡丹端着茶水进来,苏清蕙接过来,轻轻抿了几口。那一脚是谁绊的她,上一世她怎么都想不出来,而在上一辈子茉儿跟了张士钊,她便明白了。
这辈子想她给茉儿求情,怕是还真不能够了。
正文 蛇与农夫
这一日一早一家围着一张长条黄木桌用过饭,便准备往苏志远家去看望苏李氏。在大门处,苏清蕙倒不意见到了李妍儿和李焕哥哥,重生过来两日,刻意忽略的人,猛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苏清蕙却并没有以为的那般悸动。
缓缓地跟在娘亲后头,见李焕和爹爹说想一起去看望姑母,听着爹爹应了句:“应当,应当。”
和苏清楠同龄的李焕这时已然身形修长,脸上棱角分明,一双眼却是温润如玉,像冬日里烘烤的小暖炉,一眼望过来,便让人觉得心里熨帖。此刻的他躬身请苏父苏母先行。
苏清楠跟在娘亲后头,路过李焕身旁福身行礼,低声道:“昨日多谢李家哥哥热心相扶!”
她的声音清朗爽脆,并没有一般女孩家面对男子的羞涩,让对面的李妍儿不禁多看了她一眼,便见苏清蕙一身樱红齐胸瑞锦襦裙,外头罩着一件素绒绣花坎肩,利落地挽了个凌云髻,发上只簪着一枚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牡丹分心,未施脂粉的脸上显着健康的红晕,神色间落落大方。
这神情竟是比往日要生疏许多,未得李焕缓过神来,李妍儿便捂嘴轻笑道:“蕙姐姐怎地和哥哥这般客气起来,当我们不知道你平日里和哥哥好得我这个妹妹都嫉妒不成?”、
苏清蕙神色未动,淡淡笑道:“妍儿妹妹取笑了,李家兄长一向对妹妹备加爱护。”
前头听了女儿这话的苏侯氏背脊微松,扶了自家老爷的手上了马车,像是没听到后面小辈在聊什么似的。
李焕被妹妹臊的脸上微红,低斥道:“妍儿休要胡说!”转身对苏清蕙致歉道:“妍儿一向爱闹惯了,望蕙妹妹莫要望心里去!”
苏清蕙看着有些拘束的李焕,笑着摇摇头,“无事,我先去前头陪娘亲了,妍儿妹妹一起吗?”
到底他们都还年轻,她不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满心疮痍的忧愁妇人,他也还不是士林中推崇备至的藜国名士,他们都还这样年轻,还会羞涩、拘束。
李妍儿和李焕是苏李氏娘家哥哥的一对嫡子女,来仓佑城投靠姑姑苏李氏,最后苏李氏却央着苏侯氏将这一对兄妹塞到二房来,只说家里妾侍多,乌烟瘴气的,怕带坏了两个孩子。
这一住便也有两年了,往日里,苏清蕙和李妍儿处的还算可以,虽不如她和莫漪的关系,却也每日里一起去书院,只是半年前这李妍儿总是似有似无地打趣她和李焕,近来估摸看着苏清蕙有些意动,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苏清蕙怕是真的会将她当一个爱闹的妹妹,只是前世里李妍儿最后嫁给哥哥,对娘亲却并不恭敬,仗着自家大伯是她姑父,在苏家颐指气使,后来更是配合大伯不允许她回娘家。
苏清蕙看着跟着她后头上了马车的姑娘,长长的睫毛覆在一双剪水秋瞳上,闲闲地摸着左手上的香串,这辈子还长着呢!
一早便派小厮在前头通知了苏李氏,一行人过来的时候,苏家老管家和苏李氏身边伺候的李妈妈已经侯在大门处等着了,迎了一行人到前厅里。
苏清楠和李焕向苏李氏问了安便去找苏志远膝下的庶子玩去了,苏侯氏带着女儿和李妍儿陪在苏李氏跟前。
等苏志远走了,苏李氏才开口问道:“楠儿和蕙儿今日竟都来了,又向书院请假了吧?”虽心里抑郁,然见到侄子侄女,苏李氏心里也有几分欢喜。
“姑母,您就惦记着蕙姐姐和楠哥哥,我和哥哥您竟都没瞧见?”李妍儿嘟着嘴,撒娇道。
“你这孩子,我这才说一句呢,怎么不惦记你和你哥哥了?最近怕是又给你婶娘添了不少麻烦吧?”
苏李氏淡淡说着,一边示意弟妹坐在她边上,“我看蕙儿和你是越来越像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想着这姑娘真水嫩呀!”
苏侯氏虽保养的还好,面上并无细纹,只是到底不比十几岁时候的身段了,此时听嫂子聊起,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女儿,见女儿亭亭玉立地立在嫂子身后,娴静温婉,像三月桃树上盛开的一朵轻柔的桃花,心里也涌起一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
面上还是谦虚道:“嫂子素来疼她,没想到连我也夸上了,我这可沾了蕙儿的光了。”苏侯氏见苏李氏面上蜡黄,忍不住劝道:“嫂子,你可得顾好自己的身子啊,春寒料峭的。”
纵是再好的关系,也是妯娌,苏侯氏不好明面提苏李氏莫将那些妾侍放在心上,只得转到气候上来。
苏李氏微咳了两声,举着绣帕摆手道:“也没什么”,指着西跨院道“就是最近闹腾的厉害,我这心口烦得慌,可惜我半辈子也没养个一儿半女,我要是有个像蕙儿这样的女儿,随他甚事,再不想管的!”
“哟,夫人没将妾身出的大小姐当女儿,妾身是明白的,难不成在夫人眼里,二小姐、三小姐和二少爷也不是夫人的孩子不成?”
来人正是住在西跨院的华姨娘,这是在苏志远婚前便好了的丫鬟,生养了大小姐苏清潼提了姨娘。除了华姨娘,大房还有三房姨娘,最小的便是才刚抬进来的丘氏,和大小姐同年,都是二八年华。
也不知甚时候,华姨娘竟带着所出的大小姐苏清潼过来了,苏清潼安静地站在生母的身后,只是眼睛时不时瞥向同为苏家女儿的二房嫡女。
苏清蕙却没心情看她,她的眼在瞧见华姨娘那一身新作的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后,便看向了娘。
娘呐,这都是拿我家的银子哎!
苏清蕙想到自家节俭出来的银子,供大伯娇养妾侍,心里真是剜肉般的疼!
苏侯氏在看到华姨娘这身缎子衣裳后,也有点不痛快,敢情这是拿着自家的银子贴补小妾呢!此时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华姨娘这衣裳怕是还没过水吧,教我看着,还有点晃眼呐!”
苏李氏见妾侍竟然这般招摇,气的捂着胸口直咳嗽,这几年家里渐渐有些不景气,她一个当家夫人也有两年没置这般料子的衣裳了。
“二夫人真是好眼界,可不,这衣裳云梦阁刚做好送来,妾身想穿给我家夫人看看,没想到二夫人今天也在啊!”华姨娘见果有人问她衣裳,眉飞色舞地说道。
这料子她一早就看上了,可磨了老爷好些日子。一想到连夫人也舍不得穿这样的衣裳,华姨娘面上便满是矜色。
“你这个贱婢怎地这般没廉耻?主母在待客,哪有你一个妾身跑过来的!”
一声娇叱,华姨娘不由一怔,待看清是李家表小姐,并不是二房的小姐,笑道:“我家夫人一向待我们和善,并不说这些虚的,倒是表小姐一个女孩子家,来别家做客,倒说起客人家是非来了,当真是好教养!”
李家早几年便败了,不然一对嫡子嫡女也不会从江陵送到仓佑城里来,华姨娘自是不将这劳什子表小姐看在眼里的。
李妍儿气的面色发白,求助地看了眼姑母,见姑母一个劲地咳嗽,又看向了苏清蕙。
苏清蕙正在帮着伯娘顺气,前世她每次一来便找湄妹妹玩去了,倒不曾亲眼见过伯娘在妾侍面前这般难堪过,此时见伯娘气的心肝肺都要咳出来似的,竟恍惚忆起前世杨氏和柳氏在她面前指桑骂槐的往事来。
“伯娘,蕙儿竟从不知道家里还有这般牙口利索的姨娘,改明儿蕙儿要带几个同窗来见识见识,以往听别的同学说她家姨娘怎般厉害,我还不信呢,下回我要是把家里姨娘的话,说给小姐妹听,她们肯定也不信!”苏清蕙一边替苏李氏捶着背,一边轻声细语地说道。
华姨娘自是听懂,面上一时羞愤难当,只是想着苏清蕙毕竟是二房的嫡小姐,也不敢和她呛口,她是知道不仅是她身上这料子的钱,便是老爷纳妾的红封,也是是从二房弄来的。
十六岁的苏清潼却并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听人羞辱生母,扬脸对着苏清蕙道:“蕙妹妹说错了,这是我家,不是你家!是我家姨娘,和二房没有一铜板的关系!”
苏清蕙忽想起,闺阁中时苏清潼是个炮仗的,只是她后来在姐妹里算嫁得好的,纵使有许多诽谤她的流言,然这些姊妹的夫家倒是一直装着不知道般巴着张士钊。许多年过去,倒一时忘记,苏清潼是个炮仗了。
心里想起伯娘说的可惜没有子女的话,觉得在这么个家里,没有子女也是幸事,不然以大伯的渣渣属性,嫡子女也得不着好!
苏李氏咳嗽了一会,已经缓了过来,对着身边的丫鬟说道:“你去前头找老爷去,说华姨娘和大小姐在我这边闹腾!”
见丫鬟应了去前厅里,华姨娘面上有些躲闪,吱吱呜呜地说:“妾身只是过来看看夫人,可没想闹腾来着,老爷来了妾身也不怕!”
苏李氏看着一脸无所畏惧的华姨娘,眼里闪过一丝怜悯。
年老色衰,又没有儿子傍身的姨娘,当真以为老爷有多宠她?
一时,苏李氏拉过苏清蕙的手,“你和妍儿去园里玩吧,没得在我这里污了眼睛!”
苏清潼条件反射地就要跳出来问“怎么就单单污了她眼睛?”
却被身边的华姨娘拽住了,华姨娘有些被苏李氏的镇定吓到,一时想起老爷让她别在二房面前炫耀的话,心里不由有些惊颤。
苏清蕙隐约想起,上辈子伯娘去世后,大房最后好像是青楼出身的孟姨娘当了家,如若不是张士钊早逝,即使大伯再不待见她,也是不能奈何她分毫的。
重生一世的苏清蕙并不知道,她鄙夷了一辈子的人,又庇佑了她大半生的人,也是被她折磨了大半辈子的。
正文 少年慕艾
苏家大房一共有四房姨娘,除了刚来闹事的华姨娘,还有上辈子最后继承了苏家大房的孟姨娘,另外还有一位苏李氏陪房出身的袁姨娘,以及刚进府的丘姨娘。
以前还有一位钱姨娘,已经去世多年,苏清蕙上一辈子并不曾见过这个人。
大房姨娘多,子嗣也多,除了已逝的钱姨娘生养的大小姐苏清芷、二小姐苏清芜,还有华姨娘所出的三小姐苏清潼,袁姨娘所出的四小姐苏清湄、大少爷苏清林,以及孟姨娘所出的五小姐苏清汐、二少爷苏清朴。
大房和二房子嗣并不在一起排序,除因二房都是嫡出子女外,也有苏志宏一向看不上苏志远□□上不节制原因,对他的后宅除了苏李氏,一概不待见。
可这并不妨碍苏清蕙交好袁姨娘所出的湄姊姊和林弟。
苏志远一向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故家中几个女孩儿都不曾念得书,可苏清湄喜欢识字,每每苏清蕙来,都要缠着她教几个字,这些年下来,一般的话本子也能看懂了。
苏清湄只比苏清潼小两个月,当初华姨娘一诊出喜脉,苏李氏便将袁氏给了苏志远,袁姨娘也是李家精心为苏李氏挑选的,模样柔弱,性子却方正的很,苏李氏出阁的时候,李家还是颇有些名气的书香世家。
苏清湄跟着袁姨娘住在素心小院,在主院的后头,苏清湄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苏清蕙了,刚得知她过来,就一直眼巴巴地派丫头在路口等着了,这边厢苏清蕙一到,便被湄姊姊拉到闺房里。
“蕙妹妹,最近有什么新的话本子没?”说着,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巴巴地看着才踏进院来的苏清蕙。
“湄姊姊,我听说大伯娘都在给你找婆家了,你怎地还惦记着话本子?”
她记得前辈子湄姊姊是在这一年冬日出嫁的,也是一方名士,只不过这个名士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了。
大伯自己娶了和女儿同龄的妾侍,也要将女儿嫁给了足当爷爷的夫婿。
苏清湄听苏清蕙提起婚事,樱桃小嘴微微一撇,也不提话本子了,绞着手帕,颇无力地说:“我听姨娘的话音,有个张姓的老爷要娶继室,爹有意在我和大姐之间选一个,那人的年纪已经足够当我爹了。”
苏清蕙看着面若桃花的姑娘,一双水眸微红,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她记得湄姊姊最后嫁的那人姓方,所以,这一个并不会成,可是将来的那一个,怕是比这个还不如。
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就鬼斧神差地提了一句婚事,说了又如何,上一辈子她们都逃不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辈子,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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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蕙已经烧了好几日,苏志宏已经请了仓佑城好几个坐堂大夫过来,药也煎了七八副,每日里绿意和牡丹一人守在床前,一人去盯着药炉子,两个丫头都没想到,她们刚来,主子就病了。
苏侯氏摸着女儿有些滚烫的手,不住地抹眼泪,“老爷,我就说,春日的湖水,乍暖还寒的,蕙儿体制一向又不好,我们不该带她出去又吹风的!”
“夫人,你也别自责,小孩子生病也是常有的事,大夫也说了,好好喝两天药,烧退了,蕙儿便醒了。”苏志宏看着昏睡的女儿,心头也有些焦急,明明先前大夫都说蕙儿没受寒的额,怎的从大哥家回来,这宝贝闺女就一直睡不醒呢!
“老爷,你还是先去衙门吧,蕙儿醒了我派人去知会你!”苏侯氏见东边窗户已经透了日光进来,抹着眼泪,提醒道。
苏志宏想着自己在这,也无济于事,衙门里确还有事,吩咐一边随侍的丫鬟,照顾好夫人和小姐,看了一眼犹自在睡梦中呢喃的女儿便往外头去了。
一出房门便见到儿子和李家小子迎面过来,对着二人挥挥手道:“蕙儿还没醒,你们也不用进去了,赶紧去书院吧!”
苏清楠这阵子也隐约感觉到,爹和娘似乎并不愿意妹妹和李兄走的太近,当下明白爹爹的用意,应道:“那我们下了学再过来!”
苏志宏看着和儿子站在一起犹显清瘦的身影,心里也是微叹,要是李家没有家道中落,还如十多年前一样是江陵颇有名望的书香世家,他倒可以替蕙儿考虑考虑,只是如今已然落魄到需要投靠出嫁女的李家,他是断不会为蕙儿考虑的。
李焕和苏清楠一起辞了苏志宏出了院子,一直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打量他一般,想到近日来苏家明显要将他和蕙妹妹分隔开,心里不禁有些黯然。
都说少年慕艾,他竟也到了这样的年纪,可是李家,十六岁的少年想到那个颤巍巍的家,竟将脊背又挺直了两分。
苏志宏和李焕的心思,上辈子苏清蕙便已经知道了,故以上一辈子嫁给张士钊时才会那般忧愤命运的捉弄。
躺在床上迷糊的苏清蕙听着娘亲小声啜泣声,心里忍不住叹气,为什么就不一觉睡过去呢,为什么还要醒来呢?
一旁侍立的绿意见苏清蕙嘴角微动,像是在吁气,忙擦了擦眼,也忘记忌讳了,轻轻拽着苏侯氏的衣角道:“夫人,你看,你看,小姐醒了!”
再次醒来的苏清蕙,对着眼眶微红的娘亲,她不想承认,她还是牵挂这一世的,在昏昏沉沉的那几日里,她模糊地想了很多,上一世她已经悲观地过了一辈子,既然有机会重来,她为什么不抓住机会?
她不应该按着心意来活,而是更加慎重地对待这一世的生命,不辜负爹娘的期盼,不容许兄弟姊妹的沦陷,也不折磨她自己。
她,哥哥,湄姊姊,还有伯娘,她们都应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更好地感受这世上无数的温暖和美丽。
当日从湄姊姊处出来,想着湄姊姊无可避免地再一次悲剧,她竟觉得自己的命运也是无可逃遁的,她上一辈子无法拒绝爹娘的安排,这一世可以吗?
此刻就着娘的手喝着温水的苏清蕙,一小口,一小口,拨开心里的一层层阴翳,她知道黑白无常说的是对的,她确实心愿未了,她确实不甘就这般进入轮回。
“娘,我明天想去书院。”
苏侯氏放下手里的茶盏,皱着眉说:“你这一睡可吓坏我和你爹了,你得在家好好休养几天才行,娘亲自下厨给你做香芋扣肉,玉米排骨可好?”
“娘,我……”看着眼睛肿的跟蜜桃似的娘,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就像当年劝她嫁给张士钊一样,苏清蕙只得投降,“好,娘,我修养好了再去书院。”
“哎,这才乖,你爹刚走,我让人去衙门里知会他一声!”说着,苏侯氏摸了一下女儿憔悴的小脸,笑宴宴地出去吩咐二门外的小厮。
苏清蕙有时候觉得,看似柔弱易受欺负,动不动眼睛就肿的像蜜桃一样的娘,实是比她上辈子要成功许多的,爹爹疼宠了她一辈子,儿女都听话,要不是后来她惹的事,估计娘也是可以安享晚年的。
“小姐,奴婢去厨上给你端点小米粥来?”绿意上前询问道。
“好,绿意,这几日你可曾见到茉儿?”既是要好好面对这一生,苏清蕙觉得自己就得打起精神来对付这些不喜欢的人和事了,先前她还想着慢慢给茉儿吃点苦头,现在却觉得一点必要都没有了。
“小姐,奴婢,奴婢听说,茉儿被老爷关了起来,说是要将她送回乡下。”绿意低着头,微声禀道,“老爷不准我们和小姐说……。”
“没事,我不会说是你说的!”苏清蕙看着眼前的丫鬟脸上忐忑不已,微笑安抚道,“再不去端粥,你家小姐可要饿死了!”
“是,是,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话音未完,绿意便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苏清蕙看着床檐上垂下来的云锦鲤鱼香囊,似乎感觉到一阵阵幽香萦绕在鼻端,这个香囊她是认识的,一月还是半月前,李妍儿送给她的,说是她哥哥最喜欢这样的红鲤鱼,她绣了两个,送一个给蕙姐姐。
她竟然收下了!
绿意端着粥过来的时候,便见着自家小姐在挥着手,像是想勾那个云锦香囊,忙放下粥,跑过来,“小姐,要香囊吗?奴婢给你拿!”
“绿意,你再去寻个剪刀和火盆来,这香囊我闻着鼻子不舒服,给烧了吧!”
“哎,好,小姐奴婢服侍你喝完粥就去!”绿意忙将香囊解下放在桌子上,作为夫人陪嫁妈妈的女儿,她们这些下人都是知道小姐对有些花是过敏的。
苏清蕙在家休养了三日,终于得以去学校。
也在前世既定的轨道里,她如愿见到了她上辈子与之纠缠了大半辈子的人。
在他还只是一个清澈的少年郎,在她还未到及笄,在所有的怨恨和是非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如果命运是不可逃避的,为什么她不能勇敢一点去直面呢
正文 相遇
真是春分节气,外头的樱花开的绚烂无比,苏清蕙盈盈一双水眸对着水银镜里身着轻盈柔软的百合裙,仅簪着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的少女非常满意,真正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该有的灵动模样
这边苏清蕙刚理好裙裾,牡丹就探头探脑地过来了,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迫不及待地看着苏清蕙。
“牡丹,可是茉儿那边有消息了?”苏清蕙打牡丹一现身便从镜子里注意到了,也想不明白上一世怎么会没留这两个丫鬟在身边,可比茉儿那看似很稳,实则小算盘打得霹雳响的丫头讨喜多了。
牡丹是从前头打听过来的,不是府里规定一言一行要符合大家奴仆的风范,她真想跑来着,苏清蕙一问,她话匣子就打开了:“小姐,老爷身边的棣生说,茉儿关在柴房里饿了三天,她老子娘去夫人那里求亲,夫人见都没见,让她们一家收拾东西去乡下呢,她老子娘本想来求小姐,恰小姐病了几日,夫人吩咐了不准打扰,不然,怕是一早就到你面前了!”
苏清蕙捏着一枚蜜饯,隐约记得上辈子她不曾在落水后病过,好像是见了茉儿娘的,才会特地求到爹爹跟前的。
“你对棣生说,当日我身旁隐约并没有人,只有茉儿站在我右手旁。”
“小姐,那贱蹄子也真敢!”牡丹原本就因走得快有些红晕的脸颊,听了这话,顿时气得脸色通红!
“小姐,这事奴婢去说吧,也不用和棣生说,奴婢和我娘嘀咕一句就好!”一旁淡淡立着的绿意此刻也忍不住咬了唇。
“行,你俩也不拘谁说,透个话出去就行,小姐我要去书院了,今个你俩谁和我一起?”苏清蕙觉得这估摸才是真正忠心的丫鬟会有的表现吧,不会陪着你落泪,却会更好地帮你达成你想做的。
牡丹和绿意相视一笑,尔后牡丹才说:“小姐,奴婢和绿意前几日便说好了,小姐要不点名,奴婢和牡丹就轮流来,奴婢手气好,抽了第一个!”牡丹说着胸脯微挺,对自己的手气非常自得。
苏清蕙就读的女子书院是尚朴书院,不仅仓佑城里唯一的一家女子书院,也是藜国颇为有名的女子书院之一,与它齐名的,便是江陵的华容书院,苏清蕙的母亲,以及伯娘以前都曾就读于此。
就尚朴书院来说,里面的先生也是藜国颇有声誉的名士或才女,能够进去读书的除了每年五十两的束脩外,还必须得考过颇为严苛的入学考试。
为了安顿陪小姐们来读书的侍女,书院还特地为侍女们开设了女红和识字课,因此能够陪小姐去书院读书,也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
苏清蕙眸子微转,笑道:“那里可别丢小姐我的脸,安安静静地坐一天才好。”
牡丹自是拍着胸脯应下不提。
苏清蕙实也是更乐意牡丹陪着的,不是因更喜欢牡丹一点,而是牡丹这般跳脱的性子,才更能衬出天真烂漫的意味不是。
她记得,张夫人便是今个要去尚朴书院后头的青芜山里烧香的。
张家以前是市井商人起家,后来做了地主,娶了同是仓佑刘地主家的大小姐。张夫人喜欢她,言她仪态端庄,行则整顿衣裳,步态轻缓,言则轻启朱唇,余音婉转,最是妙哉不过的女郎,故来苏家为儿子求娶。
上一世,她一直效仿安言师傅的一言一行,觉得当真妙不可言,却忘记,同样的动作,在安言师傅做来是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从容,在她,便显得少年持重,过分端庄了。
看着叽叽喳喳地要帮她首饰书袋的牡丹,苏清蕙不由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她要将苗头在开始便掐灭。
尚朴书院离苏家有一段距离,在青芜山脚下,苏清蕙往日里都是和李妍儿一同坐马车过去的,今天等苏清蕙到了大门处的时候,李妍儿已经提着书袋在等着了。
见了苏清蕙却并不如往日那般热络,一脸焦虑,见苏清蕙来了,抓住她的胳膊,侧身往她耳边说:“蕙姊姊,茉儿她娘说,苏伯父要将茉儿一家赶出去,她娘想求个情,一直见不到你呢!”
“哦?”苏清蕙微挑眉,看着一脸急躁的李妍儿,不明白她为她的丫鬟急什么,“我倒不知,妍妹妹和茉儿竟走得这般近?”
正待说什么的李妍儿,看着苏清蕙扫过来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忙笑道:“可不是,茉儿整日伺候在蕙姊姊身边,见多了可不就有些情分了!”
即使是到了这一世,苏清蕙也是没有想到茉儿和李妍儿有什么关系的,毕竟李妍儿只是借住在她家,她一个苏家小姐的贴身丫鬟,是怎样也不会傻到去抱李妍儿的大腿才是。
可是,这世上画风清奇的事就是多啊!
“娘亲一向心善,我听娘亲的,好几日没去书院了,真想念得慌,也不知道袁夫子会不会怪罪?”苏清蕙低头蹙眉,一副不胜烦恼的模样。
袁夫子是教古筝的夫子,平日里颇为严苛,女学生们都怕她,每日上课前必先仔细回忆下指法,以免考较的时候出错挨训。李妍儿其他功课都还过得去,唯有古筝不甚了了。
果然,一路上李妍儿想着指法,苏清蕙忍不住轻轻松了口气,也安安静静地想着心事,她记得上辈子就在春分这一日,张夫人在去青芜山的路上车轴坏了的,忍不住微微挑了一点车帘。
见李妍儿诧异地看过来,又讪讪地放了下去。
没过一会,便听外头的车夫“驭”一声,马蹄踏了两下,车停了,苏清蕙忍不住心脏猛跳。
便听外头的车夫唤道:“小姐,前头人家的马车坏了,我们得等一会了!”
“没事,你过去问问要不要帮……”似想到了什么,苏清蕙忙改口道:“算了,不用过去了,等他们好了,我们再过便是。”
李妍儿灵敏地捕捉到苏清蕙欲言又止的的内容,见她神色间竟有些慌张,心里不由有些狐疑:“蕙姊姊,我们让车夫去帮忙看看吧,不然得等到什么时候?”
苏清蕙心头正烦乱,见李妍儿一双细长的眸子盯着她看,轻声道:“车夫走了,没人看顾马车,要是突然惊马了,岂不要冲撞人家,可我担心,这去迟了,袁夫子必定要恼怒的!”
李妍儿听到脾气古怪的袁夫子,心头也有些担忧,竟忍不住掀开右边的车帘,打探前头是个什么情形。
又忙地放下帘子,微红着脸对苏清蕙道:“妍儿一时鲁莽,没忍住,倒让前头的夫人瞧见了!”这声音不大不小,想必外头过来的那婆子听的清楚才是。
李妍儿心头惴惴的,那夫人一身好绸缎衣裳不说,便是这过来的奴仆看着也颇有些气势,想必是仓佑城的名门了。
“小姐,前面是东城的张家夫人,今个到了日子去还愿的,怕耽误了吉时,问能不能同小姐一辆马车。”外头车夫和过来的婆子嘀咕了两句,并向里头禀道。
东城张家!李妍儿眸子比刚才还要亮了两分,竟听她说:“蕙姊姊一向明理,自是可以的。”
苏清蕙看了李妍儿一眼,前世,她让车夫过去帮忙的,也是车夫回来传话的,是以李妍儿并没有今日这般表现,默了一会,苏清蕙应道:“自是如此!”
“老婆子先代我家夫人谢过这位小姐!”外头立着的婆子,恭敬有礼地谢道。
张夫人现在也才三十多一点,不同于苏侯氏的团脸,她是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一双似弯非弯的柳叶眉,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许是今个出来还愿,非常重视,穿了一身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发上别着一枚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更加衬的她端庄贵气。
再见前世的婆婆,苏清蕙依然不可否认,张士钊是继承了张刘氏的美貌的。
当下双方在马车里寒叙几句,互通了家姓,苏清蕙便作壁上观,不言语了,听着李妍儿笑的像朵桃花似的,热络地和张刘氏套近乎。
张刘氏似乎也看出苏清蕙不想多言,一时也不攀谈,安静地坐在李妍儿边上,有时候应和两声。
听李妍儿问“不知夫人此回是还什么心愿?”时,苏清蕙心里不免暗自鄙薄,怎好窥探人家隐私呢!
没想到张刘氏倒微微一笑,回道:“前段时间求文昌帝君保佑犬子高中,前个放榜了,我这特来还愿的!”
“哦,令公子竟这般厉害,看夫人这般年轻,想必令公子年纪也不大吧,没想到竟就中举了!”李妍儿眼里像是含了两颗耀眼的珍珠,一下子竟蹦出奇异的光芒来!
夫人最看重的便是夫婿的疼宠、儿子的前途和自己的容貌,李妍儿一下子挠到了张刘氏的两处痒处,原先瞧着还有些客套的张刘氏,此刻倒对李妍儿释放了几分真诚,拉着她的手问她在仓佑城住的可还习惯,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一边的牡丹,终是有些不满地看了李妍儿两眼,这是她苏家的马车可好,这李家小姐怎地喧宾夺主呢,看着自家小姐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牡丹也不敢逾矩,低着头闷闷不乐地坐在车角。
马车也就这般大,牡丹的神气自是逃不过张刘氏的眼,一时便对牡丹有些不喜,这般没规矩的丫头,看了一眼一脸淡淡木讷的苏清蕙,也不由地皱了眉。都说知府家的小姐,是仓佑城顶顶有名的才女,可这才女也忒目下无尘了些。
张刘氏一时倒觉得这借住在苏家的李妍儿倒可爱得劲。
“李家小姐,你家和江陵李家可有何渊源?”张刘氏问道。
“不瞒夫人,江陵李家便是小女家门。”李妍儿的声音听起来珠圆玉润。
苏清蕙撩起车帘,觉得地里的野花开的正好。
“夫人,夫人,少爷派马车过来了!”外头跟车的婆子对着车帘欣喜地说道。
苏清蕙忍不住一扭头,十七岁的少年,在晨曦里驰马而来,俊逸的脸上隐隐有光泽流动,如墨的头发,犹如朵朵浮云冉冉飘现。那双桃花眼闪动着如琉璃般的光芒,直似神话里的神明降世!
正文 疏朗
饶是再鄙夷,苏清蕙也不得不承认,张士钊拥有一副好皮囊。
“呀,蕙姊姊,外头是张家公子来接婶婶了吗?”李妍儿惊喜地问道,细长的眸子里,一点狡黠一闪而过。
苏清蕙不徐不缓地放下车帘,木着一张脸,淡漠地看了眼李妍儿,应了声:“想来是吧!”
角落里的牡丹鼓囊着嘴,低声嘀咕道:“李家小姐这话说的,我家小姐又不是望风的,哪能知道!”
苏清蕙全当没听见,也并不呵斥牡丹,扫见张刘氏微抬的眼,微微不忿的鼻子,苏清蕙缓缓抬起手,理理压裙角的一对双鱼玉佩。
这一世打定主意不去张家做媳妇,自是没必要在张刘氏面前显得怎样知书识礼的。便是前世这个亲自相中了她的婆婆,待她进门,虽不曾诸般刁难于她,对她也是不喜的。
苏清蕙想起上辈子自己那个名声,如若不是身为知府家的小姐,她怕是连张家也嫁不去的吧!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张士钊便已经到了马车后头,请了娘亲去自家马车坐,和苏清蕙又道了谢,一个马车里,一个马车外。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驰在春分这一日并不宽阔的道路上,路边的桃花,樱花,紫叶李,红梅,以及晃荡的狗尾巴草,点缀草间的孔雀蓝,星星点点,喧喧闹闹地争艳在东风温柔如水的晨间。
前面不远便到了尚朴书院,马路渐次宽阔,青芜山在尚朴书院的后头,是以牡丹欢快地扶着苏清蕙下马车的时候,坐在张家马车外的张士钊,恰好路过苏家马车,见到了名动仓佑城的苏家小姐。
双眸似水,却带着些许冷漠,身着蜜合色百合裙,云带束腰,露出女儿家的柔软纤细,未扫峨眉,未施脂粉,仅发间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小指大小的珍珠粒粒饱满圆润,又莹亮似雪,随着少女缓步轻移,微微晃荡。
苏清蕙不意抬眸,右前方的少年竟恰在看她,胸口一窒,扶着牡丹步履踉跄地进了书院。
张士钊黑亮的眸子闪过思量,心上如沁三月的雪水,这个姑娘,似乎认识他!
“钊儿,在看什么呢?”想问为何马车慢了许多的,刚掀起前头车帘的张刘氏看见儿子倾身朝着匆匆见了书院的蜜合色背影看,不动声色地问道。
“娘,刚才苏家姑娘见到我,好像很是惊讶!我幼时可曾见过她?”
“瞎说什么,你自幼便在京城书院里读书,何曾见过苏家的小姐,便是和她同住在仓佑城的娘亲,也是今个才见过一回!”张刘氏话语里不无微微嘲讽,也难怪苏家小姐看不上她,她是知府的女儿,她以前只是地主家的夫人。
张士钊没有略过娘亲话里的不满,“听娘的话音,难不成今个这苏家小姐还让娘受气了不成?”
张刘氏见儿子一脸关切,心上暖意融融,笑道:“那倒没有,娘就是看不上苏家才女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罢了,你以后娶媳妇,可千万不能要这样的,过日子还不得呕死!”
张刘氏并不知道,她自个真相了,前辈子,目下无尘的苏大小姐可不就是和她儿子呕了一辈子,临终都没能好好说几句话吗!
张士钊淡淡一笑:“儿子娶媳妇,还不是娘做主,要擦亮眼睛的不是儿子,是娘呵!”
张刘氏被哄得身心舒适,眼里的笑意像三月的东风,怎么都关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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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张刘氏,路上少不得耽搁了一会,好在出门早,是以苏清蕙和李妍儿到了书院的时候,袁先生还未到。
在苏清蕙是有三十多年未来书院了,在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眼里,她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苏清蕙了。和苏清蕙交好的吴明兰、顾彦、莫漪这会儿都围绕了过来。
莫漪上来便掐着苏清蕙的脸道:“我以为你在家病的怎般憔悴呢,竟比我上回见还圆润了。”
吴明兰笑道:“小漪儿,清蕙好歹也是大病初愈,你手下留情些,不然苏伯母下回可不会待见你!”
莫漪眼睛一弯,“你们别不信,我觉得苏伯母怕是更疼我些才是!哪回见着我不是好一顿夸,哼,清蕙一向得靠边站!”
“是,是,是,莫大小姐,您才是我娘的亲闺女成了吧!”苏清蕙笑道。
一旁的顾彦皱着一张小脸说道:“清蕙,你不在的这几日,我看安言师傅都想死你了,常常课上对着我们作的诗词摇头叹息,你回来,我们可不比遭殃了。”
顾彦在诗词上一向却根弦,苏清蕙不在,没有人和安言师傅在课上切磋用词拖时间,安言师傅就有空盯着她们写诗词,顾彦每每都是硬着头皮下笔,写完自己常常都脸红,真是备受折磨。
“呦,我瞧着,阿彦倒憔悴了不少呀!”苏清蕙明晃晃溜了一眼顾彦的身量,唏嘘道。
“呵,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知府家的女儿,也值得你们舍下脸面这般讨好!”一个颇为讥讽的声音在苏清蕙身后响起。
苏清蕙忍不住回头一看,呵,她怎么忘记了,年少的时候,她还有一个仇敌来着!没想到重来一世,这席斐斐依旧看不上她。
她是知府家的嫡小姐,她是寄养在祖母身边,京城吏部尚书家的嫡小姐,虽家世有些落了下乘,但前一世目下无尘的苏清蕙,一向将刁蛮任性的席斐斐不看在眼里的,二人时有口角。
只是现在的苏清蕙好歹也不是真正十四岁的苏清蕙了,一时也只是看了一眼兀自试弦的席斐斐,便移开了眼,和顾彦她们去了另一个角落聊天去了。
跟着苏清蕙过来的李妍儿,恼恨苏清蕙竟忘了她似的,一时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以前苏清蕙也常带她和顾彦她们玩的,今个怎地看都不看她,不,不仅仅是今天,这几天,她总觉得,苏清蕙落水过后,待她就有些不一样了。
李妍儿有些忐忑地试着弦,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她和哥哥却是都借住在苏家的,要是她和苏清蕙不合……
李妍儿忍不住咬着唇,她得想点法子才行!
前头一排的席斐斐却忽地回头对着李妍儿斥道:“你一早吃多了阿,是存着劲来杀猪的吧!”
李妍儿一惊,才醒悟过来,她忙着想心事,忘记自己正在试弦了,力道竟用大了许多!驳不得席斐斐,面上不由羞愧得通红。
莫漪却看不惯席斐斐的嚣张跋扈,呛到:“席斐斐你早上吃了火药不成,怎么谁谁都得罪你了!”
苏清蕙拉拉莫漪的衣袖,示意她莫管。
房门却忽地被推开了,一脸严肃的袁夫子扫了眼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的女学生,斥道:“如此松散无度!”
女学生们即刻便各自坐好,袁夫子脾气不好,又有些孤傲,一班女学生,她没有一个看的上的,因此,每每一课下来,女学生们也见不得他一个笑脸。可是袁夫子名声响,女学生们也只得耐着性子跟着他学,以后说出去,也可以说曾师从袁修仪不是。
前世的苏清蕙在一众学生中,技法算出众的,只是袁夫子一直说她金玉其外,重生来的苏清蕙,对什么才女名声单薄很多,再进书院,也只是为了弥补当年为了虚名未能好好享受的闺中时光罢了。
坐在顾彦和吴明兰中间,苏清蕙凭着记忆摸索着弹奏袁夫子教授的云水禅心,这是一首佛家曲子,音色叮叮咚咚地婉转,如流水潺潺,偶尔几声清越短促,许久未练,指法有些生疏,苏清蕙却渐渐地有些摸索出趣味来,觉得这曲子实是非常符合张士钊带着她从京城回归仓佑城后那几年的生活。
他们各不相扰,他身边有柔婉的妾侍,她每日在寂静的后院里读书作画,也颇怡然自得。
原本在埋头研究古曲残谱的袁夫子,忽地抬起头,直往苏清蕙这边看过来,便见往昔一定要争个高下的女学生,此时似乎沉浸在手下的曲子中,眉目舒展,手指婉转,袁夫子一时敛目,便觉竹林扶疏,泉石相映,云朵漫卷漫舒,心间似有着漫步山林的清幽。
苏清蕙一曲结束,竟觉得从未有过的愉悦,上一辈子她也弹了许多年的古筝,却从没觉得有这般情趣,忽觉周围一片寂静,不由抬眸打量四周,便见同窗都停着手,静静地看着自己。
右边的吴明兰痴痴地说:“阿蕙这首,竟让我觉得天地疏朗一般。”
李妍儿也忍不住道:“难怪蕙姊姊这几日没空见我,原来一直在家里偷偷练琴呢!”
席斐斐翻着白眼道:“人家在自己家练琴,也能叫偷偷的吗?”最是看不惯这种人,借住在别人家,还整日里拈酸夹醋的,也真不知道这个苏清蕙怎么能这般没脑子,竟和这样的人好得像亲姐妹似的。
苏清蕙也没有料到,再次遇到张士钊,她还能用这般的心境。
他中举归来,怕是要议亲了吧!
正文 归置
苏清蕙想到张刘氏对自己微微的不忿,觉着这一回张家该是不会那般轻易地再为张士钊求娶自己,越发觉得今个真是个好日子。
一时兴起,约了顾彦、吴明兰、莫漪等寒食节的时候,一起去踏青折柳。几个女孩子聊到兴头上,有些难舍难分,干脆一起陪着苏清蕙去书院的客舍见安言师傅。
安言师傅是藜国颇为传奇的才女,生平博闻强记,年轻的时候常和夫婿一起比试文采,两个人收藏了十几间屋子的诗词和金石刻本,只是后来时局动荡,丈夫又早逝,她一个人为了这些书籍、石刻,吃了许多苦头。
安言师傅没有子嗣,连亲近的子侄也折在了战火里,几个女孩子过去的时候,便见着一个有些枯瘦却身形洒脱的老妪在担着水,屋内的灶台里传来霹雳的豆荚爆裂的声音,大家一时都不住红了眼眶。
她们只知道安言师傅动荡一生,却一直不曾见到曾经的官宦小姐、藜国才女,晚年竟需要亲自担水作食。
她们背负着藜国才女的盛名,得到的不过是三两虚伪的遥相恭维罢了。
“清蕙,你怎了?”已是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听着门边的响动,一回头便见着好些日子不曾见到的徒弟正在那里望着她不住落泪,一双剪水秋瞳,水雾濛濛。
放下木桶,召唤女孩子们进来,枯瘦的手拈起丝帕,轻轻地一点一点为徒弟擦拭。
“师傅,徒弟前些日子落水后昏睡不醒,以为再见不到师傅了!”苏清蕙想起这个曾经视她为亲孙女的老人,最后撒手人寰之际,自己竟未能尽孝膝前。
不论是安言师傅,还是她,都不曾因身为才女而幸福过,她们追寻了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清蕙为安言师傅的一生,也为她自己,哭得痛彻心扉。
顾彦、吴明兰都上前安慰,不知什么时候尾随一行人过来的席斐斐习惯性地想嘲讽两句:矫情!可见苏清蕙哭得像没了娘一样,虽觉得怪异,却好歹忍住了。
苏清蕙也意识到自己哭得太过了,接过小姐妹递过来的绣帕,擦了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安言师傅说:“弟子一时情绪失控,师傅莫在意!”
安言师傅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笑的沟壑渐深,“你们都是伤春悲秋的年龄,不碍事!”蕙儿扑到她怀里的那一刻,女孩家娇软的身体,让这个老妇人也感动不已,临到老,还有一个这般珍视她的徒弟,也是晚来幸事了。
吴明兰看着平日里和她们讨论诗词歌赋,仿若不沾烟火气的安言夫子,忍不住问道:“夫子,难道书院没有给您配一个使唤丫头吗?”
女夫子微微一笑,“我还使得动,不需要,每日里劳作一会,也能锻炼筋骨,不妨事!”
莫漪眼眸微转,“那我们以后每日下学有时间也来陪夫子锻炼筋骨好了,夫子不知道,这春日里,我每每觉得浑身酸软,课上常不由得昏睡。”
女学生的好意,安言师傅并未拒绝,她这个小院里,也确实有些孤寂,这些女学生正是烂漫的时候,她也喜欢和她们处一块。
这一日里,待莫家、吴家、席家、顾家的马车都接了各家小姐回去后,安言师傅拉着苏清蕙进了内室,摸摸索索地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封信来,“清蕙,这是我夫家的侄孙给我寄的信,说想接我回去终老,不怕你笑话,我一辈子无所出,即使回去,孤零零的一人,也未必比这好!”
“师傅留在这便好,徒弟一定好好孝敬您!”苏清蕙恳诚地说道,师傅和这侄孙怕是一面都未见过,想到这里,苏清蕙忽觉得前一世她辜负了许多人,包括安言师傅。
安言师傅摇摇头苦笑:“傻孩子,女孩子家一嫁人,可就由不得你喽!”见徒弟张着口要辩驳,安言师傅摆手制止道:“我和你说这个,是有事要托你!”
见安言师傅一脸郑重,苏清蕙也忙端坐好,便听安言师傅说:“我和亡夫花了毕生心血,收集这些金石孤本,待我百年后,自是要妥当归置它们的。你是我唯一的入室弟子,我是准备留一半给你的。”
“至于另一半,”安言师傅摇了摇手里的信,“你到时帮我托付给这位子侄,他现在在蜀地任宣节校尉,好歹也让亡夫后代有一半留存啊!”安言师傅面上不由有些凄凉。
听是蜀地,苏清蕙心里微动。藜国的武官不逢战事,一般会长期驻在一个地方,试探着问道:“不知师傅的这位侄孙,姓甚名谁?”
“我亡夫姓程,这位侄孙名修,字子休!”
苏清蕙“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程子休竟是师傅的侄孙,那前世,他为何不曾对她说起?她一直当程子休真的与张士钊有着深厚的兄弟情谊,故此才会在张士钊去世后,对自己百般照顾!
“清蕙,有什么不对吗?”安言师傅见徒弟像受了惊吓似的,有些茫然地问道。
苏清蕙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尽量平静地说:“师傅,没有什么,这名字我听了好像小时候的一个玩伴,仔细一想,那玩伴不姓程的。”
安言师傅听着徒弟声音有些颤抖,直觉清蕙并没有说实话,见徒弟面色潮红,似有心事,一事也没有就这事多提。
苏家派马车来接的时候,好些人家屋顶已经飘了炊烟,苏清蕙由牡丹扶着上车,一路上脑子一直处于空白的状态。
她曾经陪着张士钊在蜀地待了三年,张士钊任知州,程修任宣威将军,蜀地匪患多,二人时常联手剿匪,程子休一直未娶妻,张士钊常请他过府饮酒畅谈。
她与他的话并不多,苏清蕙忽地想起,程子休是问过她:“嫂夫人是否曾师从安言夫子?”她当时也以为他是客套地询问一句而已,并不曾知晓,她是与他一起接管了师傅的毕生心血。
“小姐,你可是不适?”牡丹仰着头担忧地问道,她隐约觉得小姐今个下学后有些不对劲,额上竟隐约可见淡淡青色的筋络,像是心绪急剧起伏一般。
“没事,可是今日有一阙词怎么都填不好。来,和我说说最近城上有什么趣事不曾?”苏清蕙见牡丹溜溜转的一双杏眼,便觉得灵动有趣,一时也不想去想那些事,这辈子她不会嫁给张士钊,估计,也遇不到蜀地的程子休了吧!
“小姐,有趣的事倒没有,奴婢今天在课间,听其他小姐妹八卦说,大老爷似乎要将湄小姐嫁给东城张家三房的老爷。”牡丹犹犹豫豫地启口道,说完便垂下了头,主子家的事,一向不容她们下人置喙的,只是她知道小姐和湄小姐一向交好。
苏清蕙一时思绪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恍然道:“你说湄姊姊要嫁给张家三老爷?”
牡丹觑着眼看了眼小姐,钝钝地点头。
苏清蕙只觉眼前无数星星在转,张家的三老爷就是个疯子啊!自称什么青芜隐士,不过沽名钓誉之辈,更重要的是,张家三老爷有个不为人道的暗疾!这事再过个几年,整个仓佑城都会知道的,湄姊姊要是和他订了亲,一辈子可就真毁了!
苏清蕙回家立即隐晦地和爹爹提了这事,只说是小姐妹们在书院议论的,张家三老爷的事,虽然目前并不是都知道,但是苏清蕙隐约提起几句,她相信她爹会去查的!
毕竟清湄和清林是伯娘下辈子的依靠,只要伯娘在,爹爹和娘就会管湄姊姊!
苏志宏的行动力并没有让苏清蕙失望,很快娘便和她说:“你大伯真是鬼迷心窍,竟要把女儿往火坑里跳,那等人家,竟也看得上!”苏侯氏便说便摇头,眼里满是对苏志远的不屑。
苏清蕙隐约觉得,这世的发展轨迹似乎和上辈子不一样,上辈子并没有听过湄姊姊和张家的亲事啊?
可是不管怎样,这事解决了,不仅帮了湄姊姊,便是爹娘在得知张家三老爷那暗疾之后,估计也不会对张家有什么好印象了!
没了前世里的争强好胜,也没了什么歪倒人怀的流言,苏清蕙在书院里过得颇为安逸,每日里听听课,和小姐妹们去安言师傅的小院里帮着缝补衣服、做做饭食,日子过得倒也轻快。
便是一向不对眼的席斐斐也能好声好气地聊两句了,虽然席斐斐有时候还是会炸毛。苏清蕙依然会在第二天当做啥也没发生似的,继续找席斐斐聊天。权当在这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找些乐趣了。
席斐斐是个刺头,书院里和她交好的女孩子寥寥无几,顾彦见苏清蕙有些交好席斐斐,还劝她来着:“她就是一个刺头,仗着是京里来的,谁也不放在眼里,你理她作甚?”
“彦大美人,她就愤世嫉俗了些,心眼也不坏,多个伙伴不好?”苏清蕙笑嘻嘻地看着顾彦,见她嘟囔着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个,眼睛里都是一副你忒没骨气的样子,只得收起笑嘻嘻的脸,好言好语地安抚。
其实,苏清蕙是记得的,前辈子她名声那般臭,席斐斐却不曾落井下石过,有一次她陪着张士钊上京述职,在某家宴会上偶遇同样梳着妇人髻的席斐斐,她还讥讽她不争气来着,那神气和眼前的顾彦像了七八分。
苏清蕙和顾彦所在的是书院后花园的花亭,许多学生课间都会过来走走,一会便又有几个女学生过来歇脚,苏清蕙已哄好了顾彦,两人商讨着夏季要做什么式样的衣裙来着,便忽听刚进来的一女学生说:“听说张家公子在议亲了!”
苏清蕙耳朵微动。
另一个女学生说:“是东城张家的公子吗?他不是才考了举人回来吗?”
“对呀,功名有了,所以他娘开始给她挑媳妇了,听说长得挺俊俏的,你们见过吗?”
后面的苏清蕙便没了心思听,张士钊开始议亲了!
正文 宝石
拖了好些日子,约好的踏青折柳终于搬上了行程,有了上一回落水的事件,苏侯氏对丫鬟们的忠心打了个折扣,已然不放心女儿只带一个丫鬟出门,让牡丹和绿意一并跟着,又提请让身边的妈妈去敲打了一番。
苏清蕙这次并没有邀请李妍儿,上一辈子李妍儿占了她家后还对她娘颐指气使的,苏清蕙想起心里就不待见,却到底顾着苏李氏的脸面,并不好做的太明显,可从得知茉儿和李妍儿这时候便有了勾连开始,苏清蕙对着李妍儿那张脸是再难露个笑脸了。
苏清楠这边也收到爹爹的警告,没敢邀请李焕,提起踏青的事,也只是淡淡一句:“几家小姐请妹妹一起去踏青,娘让我跟着看看。”
李焕听了心下苦笑,这是连正常的见面都不允许了吗?可是清楠都说是别家小姐邀请了蕙妹妹,并不是蕙妹妹请她们一起出去玩的,他和妹妹又怎么好厚着脸皮跟过去呢!想到妹妹得到消息,定会又委屈得掉眼泪,李焕心里便有些莫名的无力感,他们寄人篱下,这些委屈也是不可避免的。
到了踏青那一日,苏清蕙特特挑了件玉色绣折枝堆花粉霞茜裙,梳了个易于活动的凌云髻,她随意挑了个宝蓝点翠珠钗,一旁的绿意又加了个金累丝镶玉嵌红宝牡丹鸾鸟纹分心,灵动之余又多了几分富贵。
“又不去书院,小姐也不能太素净了,一会遇到其他家小姐,难免有狗眼看人低的!”牡丹知道小姐一向头饰偏简,怕她不乐意多戴,劝慰道。
苏清蕙看着两个丫鬟有些闪烁的眼神,知道这两个丫头怕是得了娘亲的嘱托,她明年便及笄了,娘怕是也准备给她相看人家了,她可不就得好好装扮一下了。
问绿意道:“我病得时候,李家兄妹可曾来看过?”
绿意一顿,如实道:“都曾来看过,但老爷都没让进来,说小姐正在昏睡!”苏清蕙点点头,不再言语,爹娘上辈子便看不上李家的家世,这辈子怕是同样如此,难怪自她醒来后,似乎一直都没见过李家哥哥。
上辈子李焕哥哥确是待她一片情深意重,终生未娶不说,更是为她远走他方,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只是重来一辈子,知道两个人之间花了一世都没跨越的横沟,苏清蕙却是不想再来一遭了,李焕哥哥应该有属于他自己的明朗的人生。
她上辈子想过很多次,如果不是她每每在李焕哥哥面前露出对他的情意,这个壮志凌云的儿郎该是在庙朝堂之上施展拳脚的,她相信以他的才华定会位极人臣,而不是浪迹天涯!
“你们觉着,要不要再配一个红宝石手镯?”苏清蕙细细打量了下镜子里明眸善睐的女孩子,歪着头问道。
牡丹和绿意眼前一亮,连忙应道:“奴婢们疏忽了,小姐说的对!”心急的牡丹便去壁橱里扒拉出一个金镶玉嵌红宝手镯,一个金镶红宝石双龙戏珠手镯,欢欢喜喜地问道:“小姐喜欢哪个?”
苏清蕙指了指左边的金镶玉嵌红宝手镯,“看着简单大方些!”
“蕙姊姊,听说你要去踏青,妍儿也想一同去!”苏清蕙正在挑着镯子,李妍儿竟大喇喇地冲了进来,对着牡丹手上的一对红宝石镯子,瞬间有些移不开眼。喃喃地说道:“这宝石的成色当真好!”
“和我有什么关系吗?”苏清蕙一脸茫然地问着李妍儿。
李妍儿面上一窘,还是硬着头皮问道:“蕙姊姊带我去吗?”
“我还要哥哥带着去呢,你先回去问下李焕哥哥便是!”我这边还有事,就不多留妹妹了。”
李妍儿惊惶地抬起头,她什么时候和苏清蕙关系变得这般差,竟然一丝情面也不给她!李妍儿是哭着跑出去的。
苏清蕙一时也有些意兴阑珊,觉得欺负一个小姑娘也没什么意思,一时想到这就是条毒蛇,心里的那点不忍又顿时散去,吩咐绿意问下守着院子的妈妈,怎地没通传一声,李妍儿就能进了她这院子!
守门的妈妈也是苏家的老人了,得苏侯氏信任,才能来守小姐的院门,得了绿意的责怪,一时面红耳赤,待绿意走过,才咂摸出,这小姐怕是不待见李家小姐了,不然好端端的为这事来责怪她做什么?以往哪次李小姐不是随意进出,也没见小姐这般动干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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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苏清蕙收拾停当跟着苏清楠赶到城郊的时候,除了席斐斐,众人都来齐了,莫漪是跟着哥哥莫毅来的,顾彦随着哥哥顾武、顾文过来的,吴明兰是长姊,有一个弟弟吴明轩,今天也跟着来了。
众人一看苏清蕙,都不由笑道:“真是头一次见阿蕙装扮的这番好看!”
苏清蕙笑笑不语,几个女孩儿都是盛装打扮,十几岁的女孩子哪有不爱首饰不爱美的,不过以前是怕刺激了李焕哥哥和李妍儿罢了,况书院里又尚简朴,今个踏青,自是没有这些顾虑的。
没过一会,席斐斐带着丫鬟也匆匆赶到,她一下马车,众人都觉眼前星光闪动,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刺绣妆花裙,元宝髻上端插着一根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底部是一根镶宝石蝶戏双花鎏金簪,耳上一对红翡翠滴珠耳环,手腕上松松套着一对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
莫漪不禁嬉笑道:“斐斐,你今天是特地来埋汰我们的不成,你这样子,让我等家贫者何以适从?”
“少来,别往你自个身上扯,我今天这身行头可不是穿给你看的!”席斐斐白眼一翻,傲娇地微微抬着下巴。
“不过别说,斐斐这一身打扮还颇有几分京城贵女的感觉!”顾彦忍不住嘀咕道。
一行人都到齐了,男女便开始分为两拨,女孩子们在前头,男孩子们跟在后头,男孩子多说些书院和市井趣事,女孩子们也聊起了城里的八卦。
没了张刘氏那边的顾虑,苏清蕙便将张家作为一个平常人家看待,此时也有些好奇地向小姐妹们打听:“听说东城张家大房的公子在议亲?你们知道吗?”
“怎么没听说,他家竟然将主意打到我头上来,还遣了媒人来问,也就一个小城里的举人罢了,当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不成!”席斐斐一边扯了一把路边的迎春花串着项链,一边讥讽地说道。
吴明兰捂嘴笑道:“怪不得你今天穿成个花蝴蝶一般,是想让他家知难而退呢!”
近来,席斐斐常和她们一处,顾彦、吴明兰几个也都习惯了她的脾气,知道也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也不甚在意她说话的方式,苏清蕙一下子就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怎地,他家还打你的主意!”
便是几个姑娘往日里看不惯席斐斐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但是不可否认,张家确是与席家差了好几个档次的!张家往上数三代是走街串巷的行脚商人不说,便是那乌泱泱乱糟糟的一大家子,也是够让人头疼的,更别提张家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一个举人名头的公子。
席家可是世代官宦门第,席父更是当朝吏部尚书,掌管文武官吏的选试、迁叙、荫补以及封爵、定勋、尝罚等,固然张家要是攀上席家自此仕途风顺是不必说的,但是张家好歹也要看看自家是个什么光景啊!
苏清蕙也有些鄙夷道:“没见过这般痴心妄想的!”前世若不是她被泼了一盆污水,和李焕哥哥的事又闹得人尽皆知,苏家也是不会考虑将她下嫁给张家的。
几人正议论着张家,忽见从北边的官道上隐隐约约一阵马蹄声传来,众人都不住朝官道上望去,片刻,便见尘土飞扬,四五个骑着高马的儿郎呼啸而过,打头的看上去颇为年轻,大概未及弱冠,面容白皙,红唇齿白的。
席斐斐笑道:“这个小郎君好看,瞧着比苏清蕙都美!”
苏清蕙心口一窒,看了眼席斐斐,这姑娘真是啥时候都不忘打击她,只是,苏清蕙又抬头看了一眼消失在飞扬的尘土里,不见身影的人,为嘛总觉得好像很熟,那衣裳料子也颇为熟悉,不禁问道:“你们可看清他们着的衣饰,我怎么瞅着,像是从蜀地过来的。!
顾彦摇头道:“不一定,只是衣裳料子是蜀锦罢了!”
后头的顾武却忽地箭步上前,涨红着脸对着众女说:“我隐约听着你们刚才在说东城的张家张大公子?”
顾彦奇道:“大哥,你还认识他不成?我听说他自幼在京城长大的,这回中了举才回来的!”她这整日里只知道武枪弄棒的大哥怎会认识这等文人,一时又忍不住去看二哥顾文。
顾武却道:“我之前和二弟去外祖父家,恰好和这位张大公子住在一家客栈,你们可知道,这张大公子是个最怜香惜玉的,十七岁的年纪,便有京城的头牌跟着送君千里,直送到仓佑城外,那头牌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苏清蕙一时听住了,不自觉地问道:“顾家哥哥知道这位头牌姓什么吗?”
“我听他家仆从说,这美娇娘姓柳,也不知真假!不过,为兄觉得,此人并非良配,诸位妹妹要当心才是!”顾武说着还瞥了一眼席斐斐,见自家妹子看过来,面上飘过一朵可疑的红云。
顾彦在自家大哥脸上使劲瞄了几下,又看看众姊妹,最终锁在席斐斐和苏清蕙脸上,概因刚才引出张家这事的是苏清蕙和席斐斐,回去得和娘说。
寒食节前后来城外踏青的人很多,今日一路上她们便碰到了好几队,都是如花似玉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成群结队,饶是如此,苏清蕙都不会料到竟能在河堤上遇到自家大伯和丘氏!
几个男孩子都是仓佑书院的学生,见到院长,自是要恭恭敬敬地行礼的,女孩子除了苏清蕙倒是都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只是敲到苏志远身旁和她们一般大小的妾侍时,都或低头或转身。
苏志远不知是携妾踏青被学生撞见,还是见到苏清蕙便心里不痛快,竟冷丁丁地说了一句:“哼!一群男男女女的,成何体统!”
几个男孩子都怔愣在那里,不知道院长何出此言,清明男女踏青是藜国一直便有的习俗啊!
“老头子,你胡诌些什么?”席斐斐听了这话,立即就跳脚了!
“自个为老不尊,还倚老卖老,也太恬不知耻了!”贼眉鼠目的,她刚远远地便看见这老头子的手捏着这妾侍的腰来着!席斐斐瞪着眼,气哼哼地看着苏志远,这般东西也想往她身上泼脏水!
正文 折柳
苏志远在仓佑城训斥旁人惯了,他是仓佑书院的院长,他的同胞兄弟是仓佑城的父母官,谁敢不给他三分颜面!
并不知道,在仓佑城,竟有一个连知府女儿都常骂的席家小姐。
一时苏志远气的吹胡子瞪眼的,额上青筋直跳,显然感觉自己遭受了莫大的侮辱。
苏清楠一看不好,忙挡在席斐斐前面,躬身行礼道:“伯父,这是京城席尚书家的小姐,平日里性子天真烂漫惯了,伯父莫计较才是!”
苏志远眼眸微眯,看着眼前行礼的子侄,席尚书,怕是席恒峰家的女儿,一时心下有些踌躇,却没想到,身边的丘氏竟昂着头鄙夷地说:“再是京城来的小姐,也没有辱骂长者的道理,敢问这位小姐的教养呢?”
她一早看这什么小姐不痛快了,那身上金灿灿晶莹莹的一片,看着比她还小的年纪,凭什么她就要给老头子做妾,才能换来一口饭食,那些小姐却生下来就能穿金戴银,还一副看不上她的样子!
“呸,你什么东西!也敢指责我家小姐的教养!”席斐斐身后跟着的一个穿青衣的丫头跳将出来,对着丘氏的脸上就啐了一口!
丘氏忽地感觉脸上一热,顿时就红了眼哭起来了,倚在苏志远的身上要死要活的,“老爷,怎么一个丫鬟都敢这般折辱我!妾身活着也是丢了老爷的脸面!妾身不活了!”
席斐斐看的头疼,对着众人招手道:“什么恶心的人都敢在本小姐面前演戏,这地太脏了,我们换个地方吧,没得一会呕出来恶心!”说着便带头朝前头走去。
众人也没想到竟见到院长的小妾寻死觅活的,也都默默不语地跟在席斐斐后头,苏清蕙和苏清楠对望了一眼,默默地对着苏志远行了一礼,也都跟上前面。
苏志远气的跺脚大骂:“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顾武瘪嘴道:“再想不到院长私下生活竟这般不堪,此等货色竟也能瞅的上!这话怕是骂的他自己!”
“哟,哥哥,你还看过比这更好的货色不成?”顾彦凑过去,笑眯眯地问道。
“哪,哪有的事,你别瞎说!”顾武窘道,偷眼瞄了下前面的人,可别听到妹妹的胡话才好。
顾彦准确地探测出哥哥的视线所向,当下便抛下哥哥,理理裙裾,带着丫头往前头找苏清蕙等人了。仓佑城处于江南平原地带,烟雨多,从北边江陵那边有一条水阳江一直蜿蜒过来,现在她们踏青的地方便是水阳江城外的江堤,再往前头一点,苏家有一个庄子在那里。
虽是苏志宏置办的,但是苏志远也常去那边小住几日,苏清蕙怕一会又狭路相逢,平白扫了大家兴致,便让牡丹先去庄子上打听一下。
路过一个小丘,绿草茵茵,间或两三朵野花点缀,莫漪拉着席斐斐毫无形象地坐了下来,“席斐斐,我敢说,这坡地不比你家的高床软枕差,嘤嘤,好想打个滚呀!”莫漪瞅着一眼望去像铺了一层绿茵茵锦被的坡地,心痒难耐。
“这可比不上我家的床,下回带你去瞅瞅!”席斐斐晃着根狗尾巴草轻描淡写地说道,一把拽起莫漪,“走,陪我去摸几个石头!”
两个人穿着绣鞋,竟就一点点往河堤边上的湿地走去,苏清蕙也有些心痒,拉着吴明兰、顾彦跑过去,水很快便湿了绣鞋,春日的水有些凉,东风吹着水波一圈一圈,每每袭来,脚底便像有小鱼在游一般。
绿意忙过去扶着,水里有水草还好些,要是踩到光溜溜的石头,可不就得遭殃了。
几个小郎君见这群妹妹难得这般肆无忌惮地疯闹,极有默契地站在边上聊天,也以防别人来打扰,五个男孩子一处站着,个个锦缎绣裳,高冠束发,那般随意地往那处一站,一时也迎来路人的许多目光。
忽地,顾武眼眸猛睁,“哎,二弟,你看,那过来的不正是张家那位多情公子吗?”
顾文正和吴明轩讨论课业,被鲁莽的大哥一喊,也抬头往后边看过去,那个一身云锦长袍伴着李,李焕往这边来的,倒真是吴家大公子,只是,李焕怎地和他一处了?
这时苏清楠也见着了,他也未见过张士钊,是以并没有觉得李焕和他一处有什么不对,待他们近些,苏清楠笑问道:“大才子,今个你也禁不住这春光烂漫,怎么舍得放下书本了?”
“楠哥哥,是张家婶婶约我踏青,我哥哥陪我一起来的!”李妍儿从李焕后头出来说。细长的眼含笑地瞥了眼玩得正疯的苏清蕙。
拉着张刘氏的胳膊,掩嘴笑道:“还没见过蕙姊姊这般疯过,这般不顾仪态呢!”张刘氏身旁还有一位看起来如闲花淡淡的小姐。
李焕轻轻地瞪了眼妹妹,便对着苏清楠和顾武几个介绍张士钊,等两厢见过礼,那边玩得正欢的席斐斐才猛地注意到李妍儿,扭过身嘟囔道:“真是到哪都能碰到,真是神烦!改明个你们全去我家烤肉吃,我就不信还能遇见!”
莫漪露着一对小虎牙笑道:“席斐斐,人家都是冬日围雪烤肉,这暖洋洋的春日,我们不得热死!”
“瞎掰掰什么,就问你,去不去?”席斐斐横着眉霸道地逼迫道。
“去,当然去,有肉吃为什么不去!说好了,我要烤乳鸽!”莫漪便说便舔舔唇,一副小馋猫样。
“哎,那边像是有长辈,我们要不要过去见个礼啊?”吴明兰慢声慢气地问道,显是也懒得过去搭理。
“不去,真当自个多大脸呢!”席斐斐果断拒绝,苏清蕙也不想搭理张家,软声道:“我心里也不想过去,之前那张夫人搭过我的车,我看她也不怎么喜欢我,就不想去讨个没趣了!”
几个女孩子正玩在兴头上,难得放浪形骸一次,都不愿过去端端正正地做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一时又互相借着力攀折头顶上的柳枝。
张士钊遥遥地望过来,认出中间一身玉色绣折枝堆花粉霞茜裙的是前次见过的苏家小姐,女伴扶着够着柳枝,发上、腕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越发衬得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在这姹紫嫣红的春日里,张士钊竟品出了几分粉腻酥融娇欲滴的味道。眼眸里带出几分深邃。
苏清蕙怎么都够不到,便让身旁的莫漪站远些,她向上跳了一下,一下子便抓住了一把柳枝,喜得眉飞色舞。感受到前面灼热的视线,脸上一僵,努力忍着没看过去,不管是李焕哥哥还是张士钊,她都不想有什么牵连。
举着柳枝给莫漪道:“来,小妞,爷赏你的!”
空气凝滞了一会,大伙便都捂着肚子笑起来,吴明兰忍着泪水,道:“阿蕙,你不应该做几首诗吗?安言夫子要看到你这幅模样,看还理不理你!”
“诗都是死物,不能吃不能穿的,平时应酬做几首就罢了,出来游玩还有拿腔拿调的吗?”苏清蕙浑不在意地说。
声音不大不小,这边的几个男孩子神情都一怔,李妍儿却不屑地笑道:“蕙姊姊这话说的,往日里在诗词上最下功夫的就数蕙姊姊了!”
张刘氏和边上的另一位小姐都不禁皱了眉,这苏家小姐真是人前人后两套面孔啊!她自个凭着才女的身份在仓佑城扬了名,却反过来劝同窗莫要多下功夫,这,怕是唯恐别人盖了她的风头吧!
苏清楠隐约觉得李妍儿有些针对自己妹妹似的,看着她一张透着粉色、巧笑倩兮的脸,竟无端地生出几分厌恶来,以往阿蕙可没薄待她!
“一直未知,李家小姐和阿蕙竟有着这般深厚的情意,竟每日在自己的院里都能瞧见阿蕙在家里苦读诗词,想来是我苏家的院墙太薄了!”苏清楠淡笑说道。
说完也不给李妍儿开口的机会,这等小人,以后可得叮嘱娘亲和妹妹,一边邀请张士钊和李焕一起去自家庄子上喝两杯果酒,显然并未因李妍儿的事迁怒李焕。
李焕自是明白苏清楠的好意,想到妹妹进来待阿蕙是有些刻薄,直觉得嘴上发苦,推辞道:“昨个阮夫子布置的功课还没完成,倒不好和众位同窗一起去洒脱一回,见谅见谅!”实是他如果去,妹妹必然厚着脸皮跟去,她不想妹妹和蕙妹妹再起冲突。
张士钊却仿若没听到李焕的推辞,朗笑道:“那在下就打扰了,诸位莫嫌弃!”
一旁的张刘氏眉头微皱,她是不愿意儿子和这些没有教养的小姐们多打交道的,看了一眼撸着袖子正在玩闹的几家小姐,直觉得当真荒唐。踏青折柳本是雅事,她们倒像土匪一般粗鲁不堪。真是辱了这几家的门风!
却没想到,她家儿子想和这些粗鲁的小姐一道,人家也要稀罕他家儿子才行呀!
那边席斐斐听到张士钊要去,颇不耐烦地喊道:“苏清楠,牡丹来说那里食材不够,你们去城里酒楼吧!免得我们姊妹们玩得不痛快!”
张刘氏实是忍不住,竟也说了一句:“哟,真是成何体统,大呼小叫的!”一边一直默立的姑娘淡道:“姑妈莫气,眼不见为净,我们和表哥一起回去吧!璎珞晚上下厨给姑妈做几道小菜尝尝!”
阮璎珞瞅了眼江堤边,绣花鞋还浸在水里的姑娘们,淡淡垂下眼睑,心里微微嘲讽,“这些就是所谓的大家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