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罗维扬 张成,就是张成。 “张成”,不时出现在张成的作品中。 张成作品中,有的人物就叫“张成”,那是张成的影子,抑或,就是张成自己。 2006年冬天,我到十堰市去养病,郁闷中,浏览当地的《秦楚网》,不经意在“论坛”里看到一篇散文,题为《独白四章》,读过之后,感到如同卢梭的《漫步遐想录》那样纯净、抒情。《漫步遐想录》的中文译者在序中说:“这部作品是他跟自己的心灵亲切交谈的产物,是对自己的心灵的分析和解剖”。我以为,用这话来说张成的《独白四章》也是可以的。文末所署地址竟是竹山县宝丰镇上坝村九组,我年轻时曾在竹山工作生活过近二十年,到宝丰去过多次,因而感到亲切。这是个农民,还是退休回乡居住的作家呢,能写出此种文字,我有些惊奇,便按文末提供的电话号码打过去,那边传来是一个孩子的声音。我问你是张成吗?他说是。我问你多大了,他说八七年十二月出生的,十九岁了。我问高中毕业了吗?他说初中未读完就辍学了。我问为什么不继续上学呢?他说,得了病,是早期尿毒症。我知道这种病是肾病,前景不妙,难以治愈,若发展至晚期,要根治就得换肾。器官移植,肾源难找;医药费要几十万元,钱从何来?我的心情沉重了。我又问,你读过卢梭的《漫步遐想录》吗?他说没读过。我问你读了些什么书呢?他说是读网上的电子书。我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写作?他说从十三岁开始写作。我问你发表了些什么作品?他说在报刊上发表了一百多篇。我问你是怎么投稿的?他说是从网上向报刊的电子信箱投稿。 我感到,这是一位自学成才的写作者,值得关注,便告诉了我的电子信箱,愿意同他在网上交流。 从此,我就不时惦念起张成来。 我惦念中的张成,是个羸弱有病的又瘦又矮的孩子。 他在家乡的田野里劳作时,我担心他举不起锄头,挑不动担子;他在深圳打工时,我担心他一次次地推着比他还高的大轮胎倒下来压扁了他;他在武汉做保安时,我担心寻衅肇事者打伤了他;他在竹山住院时(我从《今日竹山》网的报道中上看到了张成),我担心他可能不久于人世,会夭折;他陷于失恋的痛苦时,我担心他会一时想不开,自杀;我给他发电邮说,失恋不是你一个人的痛苦,是整个人类的痛苦,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人经历过,现在要你体验一次了。张成,你要活着,为中国文学活着,中国文学不能少了你! 2009年2月14日,惦念中的张成来到了我面前,是个小伙子了。我说不矮呀,他说我十三岁时就这么高了,现在还是这么高。我问那是为什么,张成说,吃的药里有激素,造成严重的骨质疏松,影响生长,这辈子就这么高了。我仍然说不矮,不矮,要那么高干什么?是写作,又不是跟人打架。 张成环视我的书房,说好多书呀,好多我都没读过哩。我问你读了些啥书呢,他说读了七八百本,古今中外的名著,不是纸本书,而是从网上免费下载的电子书。他说,这次在深圳几个月,没有写作,又读了上百本书。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只顾写作,不读书,现在看来,这个担心是不必要了。张成说,前几年,在没有书读的时候,就读词典,一本词典读了几个月。还说读过大学中文系的教材。张成是用心读书的,难怪他的文字是通畅的,清顺的。张成的文字是基本过了关的,可有些作家的文字并不过关呀。 张成属于80后。看了他一些发表了的和尚未发表的作品,感到他与通常所说的80后迥然不同,是个另类。他走的是现实主义道路,是蛰伏于底层的写作者,是草根中的草根根儿。 张成是个苦孩子,他父亲去年在贵州打工,因山洞塌方被埋在里面了。现在靠他养活年迈多病的母亲。前年他肾病严重了,住院治疗,我托竹山县教育局的原局长、我的朋友吴见星去看望他,后来他又到武汉治病,却不肯告诉我,说怕给我添麻烦。 张成被竹山县新闻办公室约请,采写治防艾滋病的报告文学;张成得到《武当文学》潘能军的扶持,一次发表他几篇作品;我的同龄文友江达介绍他加入十堰市作家协会,为他的采访提供了可以示人的小本本儿。 竹山、十堰的土壤和水分滋养着他,竹山、十堰的文友呵护着他。 我是半个竹山人,可对张成的穷、病、愁、才,是深深地感受到了。我想帮助张成,但能力有限,帮不上什么忙。作品都是他自己写的,发表作品都是他自己投稿的,我只是惦念而已,只是赏识而已。 聊以慰的是,中国作协铁凝主席伸出了援手,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他这本书,向读者推荐了张成。 正如鲁迅所译的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中说的“思想和金钱是相反的,愈是用出去,内容就愈丰饶;如果不发表,源泉便凋竭了”。我相信,这本书可以疏浚张成的源泉,是挽救了张成,甚至可以说是拯救一位可能夭折的天才。刘绍棠十三岁发表作品,被称为“神童”,张成也是十三岁发表作品的,我姑且称他一回天才,可否? 张成的作品并不土气,他的先锋性质,不同于一般80后的时髦,或前卫,他也没有所谓的小资情调。张成作品的纯净、凄美、空灵,反映社会生活也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年龄和阅历所限,难免幼稚。然而,“幼稚是会生长,会成熟的,只不要衰老,腐败,就好。”(鲁迅语) 正文 第二章 这本《山的那一头》是好看的,丰富多彩的,充满情趣的,有的篇什还引人入胜。 田野上劳作的农民,在城里干活的农民工,在校的中学生和大学生,各行各业的文学青年,遇到这本书,不妨看看,会从中找到你们喜爱的篇章,会产生出些许共鸣。 若是张成有幸撞到文艺批评家、文艺理论家的“枪口”上,请您不妨浏览一番,说不定可以从中发现您认为的文学价值,甚至发现当今文坛所缺乏的什么。 张成刚进二十二岁,首先是活下去,种田或打工,维持着生计,然后才是文学;从前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对于你,身体是文学的本钱。活着,才有活的文学,才有你的文学前途。鲁迅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他又说,“弄文学的人,只要(一)坚忍,(二)认真,(三)韧长,就可以了。不必因为有人改变,就悲观的”。切记,切记。 一 沉玉不知道是怎么注意到那片枯叶的。 那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枯叶,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冬日里,挂在一棵普普通通的老梧桐上。一般时候,他是不可能注意到它的,但是今天的情况又略略有些不同。路旁的人行道上,树木都被冬风剃光了脑袋,这片枯叶,算得上硕果仅存了。漫长的岁月,风干了它曾经丰满的枝叶和汁液,只留下了憔悴而虚弱的身躯,随风飘动,瑟瑟发抖。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你都能感觉到它的枯脆,感受到它的痛苦,这并不灿烂的阳光,就几乎可以将它剔透的身躯穿透了。 沉玉默默地盯着那片叶子,一动不动,仿佛年迈的僧人,打禅入定了一般。 车已经堵了半个多小时。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堵车是很正常的,倘若不堵那反而显得不正常。可问题是这次堵得时间长了点。可他却依旧气闲神若,仿佛堵车根本与他无关,误了火车也不会有什么干系。现在,他对那片枯叶的关注和关心,远远超过了对他自己的行程。 怎么还不走啊?爸爸,再不走,火车开了怎么办啊?孩子毕竟是孩子,这回儿已经摇头晃脑左顾右盼的不老实了,仿佛屁股底下坐着的不是舒适的坐垫,而是滚烫的烙铁。 别急,马上就会走了。沉玉定定地注视着那枯叶,轻声敷衍道。 火车开了我们怎么回老家啊? 放心吧,不会的! 哦。小家伙满腹疑惑地回了一声。 哦。沉玉也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 刚说完,前面的大汽车已经开始蜗牛般缓缓爬行,旁边立即有车挤了上来,见缝插针地歪了过去。司机把方向盘大幅度地扭了两下,试图堵住,但没有得手,只得低声骂句粗口,让过之后立即紧贴上去,生怕又被人加了塞。 难道是车流经过时产生的气流,冲荡了那片叶子?那枯叶忽然就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飘飘袅袅地落了下来。沉玉的心猛地一沉。回头看时,它已经散落地面,混迹于散乱腐败的落叶之中,但还能辩出它的模样,漾着暗淡的黄。 一路上着那片无声的叶子一直不停地闪现在沉玉眼前。叶子离开树枝的那一刹那,会有感觉吗?若有,是疼痛吗?想到这里,沉玉看看旁边的儿子,小家伙的脸上正洋溢着灿烂的笑,沉玉也不禁受了感染,无声地一笑。那笑短暂而突兀,在戛然而止时,他仿佛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正被撕裂,隐隐作痛。 是哪个部位呢?像是心里,又像是脑袋。 二 南方毕竟是南方。已经是年关了,山上却依旧青翠遍野。沉玉不禁暗暗惊讶,突地有了一种陌生感。仿佛此地并非魂牵梦绕的故乡,而是一个陌生的国度。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从树梢间,草地上,真切地触摸到了春天的气息。是的,春天有自己的气息的,浓郁、黏稠、香软、温暖。高中毕业之前,他经常在山间放牛,那种味道他曾经无比熟悉。但大学毕业走入社会之后,确切地说是成家立业之后,那种味道逐渐被汽车的尾气、混凝土的建筑,和水泥路面反射的热浪而覆盖、消融,逐渐沉入记忆中最底层的相册,偶尔翻开,也是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像此时此刻这般强烈的感受,已是久违了。 沉玉不由得拉着儿子,加快了脚步。见到几年都未曾谋面的小孙子,爷爷奶奶的激动自不必言。看着他们俩一脸幸福地把儿子争来抢去,沉玉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怪怪的感觉,事后慢慢回味,才知那是短暂的嫉妒。他隐约地预感到,自己这次回家的目的,怕是不能如愿了。 吃罢午饭,母亲就要带着小孙子去教堂。父亲一脸不悦,说孩子坐了一夜车,正累着呢!去什么教堂啊?你自己要去就自己疯去,别累着我的好孙子!小宝,来,跟爷爷玩吧。到底是孩子,坐着难受,跟着奶奶去起来。走时回头看了看爷爷,伸出小手在他脸上地拍了拍,安抚道,爷爷,你等会儿哦,回来我就跟你玩! 母亲牵着小宝的小手走出了家门。父亲看着他们逐渐模糊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母亲加入基督教已经四五年了,每周又是聚会又是礼拜的,父亲至今还是不能接受,说她不该丢下小卖部的生意。 父子俩低着头各自抽着烟,气氛很是沉闷。屋里很快就烟雾缭绕,父亲打趣道这里已经成了重度污染区。沉玉把自己带回来的高档烟给了父亲,父亲只抽了两后,就嫌没劲,又吧嗒起了自己的旱烟袋子。四周很静,父亲的咳嗽声传得很远很远。 儿,事已至此,你就别愁了,只当是舍财免灾吧!老半天之后,父亲一边在鞋帮上敲打着旱烟袋清理烟灰,一边说道。 除了认栽,还能怎样?沉玉叹了口气,眼睛灰蒙蒙的。 哎,这样才好,要不你那舍得回家,让我们老两口子瞧瞧孙子哟?父亲的脸上竟然漾起了笑容,很知足的样子。 正文 第三章 沉玉没有吭声。他侧眼看了看父亲,惭愧之情涌上心头,但随之而来的,还是耿耿于怀。连续几年奔波在外,没日没夜拼死拼活的,过年也没回家,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儿子看爷爷奶奶的请求,可是这般劳累,到头来又落下什么呢?人财两空,人财两空而已! 沉玉又长吁一口气。父亲不再看儿子,眼睛望着远方,一脸淡然。你也别多想了,还是考虑考虑以后吧。我们和你妈老了,帮不上你什么忙,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你自己随便,关键是别苦了我孙子。哎,你哥到现在还在城里四处漂着,一家三口颠沛流离;你妹刚下岗,又离了婚……你们兄弟姐妹都这样,这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呢? 说到这里,沉玉终于明白,自己这次回老家疗伤止痛的希望,怕是会彻底落空了。父母不是医生,即使是,最多也只是能给他简单地包扎一下伤口,没有能力清除里面的病变与毒瘤。他甚至不能像在医院那样,陷入伤痛的漩涡时,能够痛快地叫喊两句。 父子俩默默相对。半晌后,沉玉问明慧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吧?父亲说,还好,他一直很好。沉玉说,明天我去看看他,走前带了两样素点心,给他捎去。 三 天佛寺就在村东头的山上。据说建于北宋,当时香火颇丰。抗战期间和尚逃跑,寺庙无人看管,里面那座巨大的铁铸佛像,被鬼子弄去融化掉,造了杀人的武器。接下来便是文革,几把大火下来,那些鬼子手下侥幸残存的东西,也全部化为了灰烬,只剩下两间土屋,村里要废物利用,被做了牛栏。分田到户以后,这点两间房也没了用处,随即废弃。十多年前,有个村民当了包工头,手头上颇积蓄了一些钱,被一个法号明慧的云游和尚说动,便在原址上修了几间砖房,算是又给天佛寺续上了香火。 明慧跟村民的关系都很融洽,与沉玉父亲是茶友,交往非常密切。每年新茶一出,父亲炒出的第一锅,都会送他两盒。那年春天,恰巧沉玉在家,就承担了送茶的任务。明慧笑吟吟地接下,拿出居士供奉的素点心要沉玉品尝,自己去准备水泡茶尝新。茶水冲好,明慧先闻了一会儿,很享受的样子,再用舌尖抿抿,说声不错,然后轻轻吸入一小口,却并不急着吞下,只在口齿间慢慢品尝。半晌,皱起了眉头。 明慧摇着头饮下那口茶,说玉儿,是你父亲亲手炒的吗?沉玉点了点头。明慧皱眉道,那他炒茶一定生了病,要么就是心情不好。沉玉说不可能吧,我怎么就没发现呢?明慧说走,我们去看看。 明慧随即关了寺门,带着沉玉去了他家。一问,沉玉父亲也觉得很惊奇,说你怎么知道的?明慧反问我怎么就不知道呢?沉玉父亲笑着说,那会儿确实有点不舒服;新茶刚下,得赶着尽快炒出来,所以没顾得上休养。明慧说你茶叶火候不到,就匆匆出了锅,定是当时心浮气躁的缘故。 事实果如明慧所说,父亲当时确实心浮气躁。事情是母亲引起的,父亲嫌她炒制新茶期间事务繁忙,还要去下村去参加教友聚会,学那啥“鸡子叫”。母亲也不相让,两人争来吵去,弄得很不愉快。当时沉玉站在明慧旁边,惊讶得呆住了。这实在是太神奇了!也不知那明慧和尚,是在经历了多少暮鼓晨钟、青灯古卷,看过多少的云卷云舒、潮涨潮落,才培养出了如此神奇的敏锐感觉! 四 从家到寺,路程并不远,可是当沉玉提着点心来到寺门跟前,额头上还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说是寺门,其实并不高大巍峨,与普通的民居院落差不多,如果没有门前的那座古老的香炉,以及墙上的匾额,很难想象幢极其普通的砖房,是在三界之外的。 山门虚掩,里面隐约传来木鱼的敲击声和朗朗的诵经声。沉玉知道寺里只有明慧带着一个徒弟,有人前来是不能指望他们出来应门的,门上也就没有叩打门环,便轻手轻脚地直接推门而入了。 正是做功课的时间,明慧领着徒弟,专心致志地朗诵着,不知在学什么经卷。语速很快,听来如同天书。这两年沉玉去过不少寺寺庙,和它们相比,这里的条件实在简陋。就连做功课,也只能在唯一的所谓大殿将就着进行。如果要个单位,要搞什么达标验收的话,肯定是连预审都通不过的。可明慧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靠自己和徒弟开垦的一小块地,外加村民居士们零星随意的供奉,心如止水地过了下来。 明慧双目微闭,仰头朝着门外,一副看破红尘目空一切的样子。沉玉想他一定已经看到自己了,但还是轻手轻脚地地后退半步,不忍去打扰。明慧依旧身着灰蓝色的旧衲衣,随处可见缝补的痕迹,沉玉估计他也没有鲜亮的袈裟,因为从来印象中从未见他穿过。扫视了一番,屋里空空如也,顿生空虚之感。 狭窄的门缝切割出一条笔直的衲衣,偶尔也会闪过明慧微闭的眼睛,眼神投入、执著而平静,那神态让沉玉莫名其妙地联想起了柳宗元笔下的渔翁。天寒地冻,荒无人烟,鱼虾全躲进了深水区,他独自一人,悬竿而立,苦等什么?是在等所谓的愿者上钩?沉玉看着,突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多么渴望扑上去,虔诚地扑上去,拜倒在他脚前,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地亲吻他那破旧的衲衣,把自己的灵魂,还原成一个纯洁得一无所有的婴儿,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他。想到着,他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如同婴儿重新钻进母亲的子宫,他甚至感受到的那温暖的包裹,正温情地蠕动着。一阵清风吹过,他这才回味过来,这就是昨天回到故乡时,嗅到那熟悉的山林绿色时的感受。 沉玉在意识中一次又一次地匍匐在地,顶礼膜拜,那动作像连续回放的电影慢镜头一般。可他又分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没有勇气,在这个慈祥的老者面前,把那个梦想说出来。但即便如此,那场景已经让他足够激动了,还没等伸手擦拭双眼,一滴泪珠已经夺眶而下。 正文 第四章 像是赶场般的,沉玉赶紧拧死了内心深处的那个阀门。 等师徒二人功课完毕,沉玉这才清清嗓子,上前开口寒暄。明慧将他带到寝房,方才坐定,徒弟已经过来奉上茶水,躬身退出。 沉玉说师傅,这是我带回来的一些点心,全是素的,请您尝尝。明慧却不答话,将点心接过,随手放下,直直地盯着沉玉的脸,仿佛面对一个从未谋面的生人。在沉玉的印象中,他从未对自己如此生分过。 请原谅,我不能为你剃度,领你出家。片刻之后,明慧突然开口,语气、言辞,都不容置疑。 为什么?不是有带发修行的在家众么?沉玉急了。突地意识到什么,脸刹那间红了半边,定了定神情,说师傅,我并没有要求你为我剃度呀。语气虽平静,心里却一阵慌乱,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明慧,因为在明慧的目光下,他的内心将毫无保留。 你与佛有缘,只是缘分未到。你内心尚存妄念,即便出家,心亦在红尘之中。明慧自顾自地说,并不解释他如何看透了沉玉的意思。仿佛于他,这只是极普通的事情,不值一提。 沉此惘然了,此时最大的苦恼,是他的确想有个信仰,但却无法培养出一种可以支撑信仰的信念与感情,无论对佛教,抑或是基督教,还是其他宗教。他曾经留意过佛教的理论,订阅过不少佛教刊物,但一直无法支持佛家最基本的理论:因果报应。就现实而言,他平生无论做人还是做生意,都尚存善意,为人虽不敢说毫无瑕疵,但就当下而言,已属难得。一个从不作恶的人,为什么偏偏遭遇这样的打击,被自己深爱着的妻子,和自己亲手提携过的密友联手欺骗?若是这茫茫尘世,果真有佛存在,且她有着无边的爱,那她应该包容、宽恕这人世间所有罪孽,无论自己是恨她还是敬她,她都应该充满大慈悲心,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不是安排命运报复啊! 明慧听了,会心一笑,说世间万物都在六道循环,永无止境。此生不作恶,不代表前世未曾作恶,现在的报应必是前世,乃至更早的轮回中结下的因果;若不结这个功德,怕是报应会更加深重不堪。 沉玉听了,起初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可转念一想,却又有了更多的疑惑,如同石头沉入水底,随之而来的是泛起的一串串气泡。那些疑惑,都是壮着胆子说的,唯恐亵渎了佛门净地,惹得明慧不悦。果然,明慧听后,面无表情,并不作答。沉玉正惶恐时,却见他径直抄起茶壶,给自己满着的茶杯续水,水慢慢溢出,顺着桌子淌了一地,而明慧却视而不见。沉于赶忙抚住茶壶,说师傅别倒了,已经满了!明慧这才住手,说是满了,你也知道满了就倒不进水了?你说看过不少佛学刊物,想必知道舍得之理,先有所舍后才能有所得,你的心中,已被妄思杂念挤满,如何能容纳真正的清净? 沉玉听了,顿时无语。正在此时,一个陌生人从外面进来,手提两只暖瓶。谦恭地冲二人一笑,拟给茶壶续水,看到两人的茶杯都已满,随即转身离去。明慧的脸色本就严肃,此刻更凝重了许多。沉玉很奇怪,因为此前,他从未在寺中见过这个人。明慧答是外地来的信徒,非要在天佛寺皈依,要我给他剃度。沉玉说那就成全了他啊,佛道根本,不是要普度众生么?正是度人的机会,又可壮大门庭啊!明慧正色道,非也,须先看他有无佛缘和慧根,一定好好考验,不可贸然。今年早春他已经来了,一直在寺里做义工,平日跟着我们同吃同住,同做功课。目前来看,还算不错,但还须过两年再说。要是真行,那时再给他授沙弥戒也不迟。入佛不在早晚,关键要心诚意坚,且成人出家讲究颇多,须彻底了断尘缘,否则心系红尘,身负官司,进了佛门,岂不麻烦? 辞别之时,明慧送了沉玉一串小小的佛珠,还有一本经书,说你无事之时,就照书念念,念一下转一颗佛珠。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指望它什么,就这么默默地静静地念吧。 五 那天夜里,沉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记得以前,无论工作多么不顺,心情如何焦躁,只要回到故乡,在这张破旧的床上一躺,很快便能酣然入梦。不但能早上睡到日上三竿,中午还能睡到傍晚。睡眠时间之长,质量之高,简直让他后怕;失眠活着神经衰弱之类的毛病,在那时听来,仿佛鸟语讲述的荒诞不经的故事。可是现在呢?那种感觉,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成了尘封的记忆。如此沧海桑田的变化,竟像是在一夜之间悄然发生的;默默回望,再仔细的寻觅,也根本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只有那晚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天昏地暗,五雷轰顶,晴天霹雳……没有任何字眼,可以比喻那些事情的突然发生,可以表达沉玉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的心境。不仅赔了夫人,而且蚀了家当。可是儿子还在,还要上学,日子还在,还要继续。他只能每天晚上把儿子哄睡之后,再偷偷出门,找家酒吧,独自买醉。那晚正要出门,却忽然被儿子抱住。 妈妈不要小宝了,爸爸也不要了吗?你别走,爸爸,我怕! 一回头,是儿子满怀期望的眼神,和满脸惶惑的眼泪。刚才他不是已经被哄睡了的吗?沉玉蓦地回过神来,俯身将他揽入怀中,抱得紧紧的。 小宝,对不起,爸爸无能,连妈妈都留不住! 不,爸爸不无能,爸爸是好人。小宝只要爸爸! 父子俩相偎相依,抱头痛哭。那一刻,幼小瘦弱的儿子,成了高大的父亲唯一的拐杖。 次日一早,沉玉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动静惊醒。起来一问,才知是附近清真寺的祈祷声。清真寺和基督教堂,都是市里批准建造的,一在村东,一在村西,隔街相望,距离并不远。沉玉听了,忽然来了情绪,要带儿子一起过去看看。儿子一听说上街,也很乐意。 很快就到了清真寺门口。跟对面正在建设的基督教教堂相比,清真寺的规模小了很多,只有两层楼,且占地不大。沉玉问旁边摆摊的小贩,寺里让不让汉人进,小贩说可以,只是不带猪肉,因为对于穆斯林来说那是秽物。沉玉领着儿子进了门,左右一看,一楼没几个人,一个小伙子在收拾房间。沉玉轻声问祈祷之时,问他能不能在旁边看看,答曰不行,只有穆斯林可以,语气冰冷,拒人千里。几个房间挨个转了转,里面都很清白--器具很少,陈设简陋,壁画倒是多,不过印的都是阿拉伯语,他看不懂。出了门,在院子里碰到一个穆斯林老人,头上都戴着白帽子。沉玉又问祈祷时是否可以观看,老人说这得要阿訇同意,他去说说看。不一会儿,阿訇从二楼下来,是个面色红润的发福青年,看样子也就三、四十岁,和沉玉差不多大小。冷冷地问沉玉要干什么,答曰不干什么,只是对伊斯兰教很感兴趣,如若方便,想观看下他们祈祷。阿訇还未听完,就连连摇头,进了里屋。 正文 第五章 沉玉又拉着儿子,去了教堂。教堂还没修好,信徒们都在围在一楼,虔诚地做礼拜。一进工地门,一位老大娘就笑吟吟地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沉玉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她不认识沉玉,但淘气鬼小宝来过。于是含笑作答,说随便看看,你们吃饭吧。 从脚手架中间,勾着身子进入一楼的大厅。里面只有十几个凳子,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看来像是讲坛,陈设仅此而已。周围亦无装饰,别说圣像,十字架都没能看到。 沉玉四处走了一圈,毫无感觉,于是领着儿子回家。路上要经过一座小山,站在山上俯目望去,远远近近的山间村头,各种各样的神庙渐次入目。玉皇大帝,观音,关老爷,保生大帝,妈祖,彼此和平共处,各享各的香火供奉。再向前,耳边又传来那奇怪的声音,原来清真寺里的祈祷用了扩音器。声音引起了儿子的注意,问里面说的是什么,沉玉说爸爸也不清楚,好像是真主安拉的声音。儿子又问真主安拉是谁?沉玉是管理人死后灵魂的神。儿子一脸疑惑,人干吗要死呀?活着多好!沉玉说人都会死的,要不然人太多,世界就挤不下了。儿子立刻急了,紧紧地拉着沉玉的手,说爸爸,我不想去死,我永远不去死!沉玉笑了,说好好好,你不去死,你永远不会死。只是,死怎么不好呢?儿子撅着小嘴儿道,人一死,就只能一个人躺在那儿,没人陪着玩,多没意思呀。 儿子的几句童言稚语,看似幼稚,似乎又充满禅机,让沉玉陷入深思。永远不去死,那一定前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上苍才会用如此残酷的刑法,来报应他。这一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苦役,将会是何等的可怕! 六 在乡下,年就是几阵劈里啪啦的鞭炮,放完了,年也就过完了。初五晚上,村里请来戏班,在祠堂唱戏,招待供在那里的列祖列宗。剧目名字沉玉没能记住,无非是些因果报应扬善抑恶的主题。那些好人,最终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幸福,那个祸害人的奸臣,最后被大火烧死。 天佛寺的那个义工也来了。沉玉看见他,笑了笑,双手合一,他也立刻微笑着还礼。沉玉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信佛?这问题过于突兀,让沉玉自己都有些惊讶。那人却依旧笑容灿烂,说有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其中包括明慧师傅。可我没法回答,真的,我没有原因,就是信佛。信和爱一样,需要理由吗?我文化浅薄,想得到,但说不好。 锣声鼓响冲断了两人的谈话。刚开始观众很多,祠堂显得很是拥挤。幸亏祖宗都挂在墙上,不占多少位置,否则还真容纳不下。但是很快,观众就流失了大半。回头一看,站着的全剩些老年人,年轻人和小孩子全都一哄而散。儿子不用说,早就跟人野去了,天佛寺的那个义工也不见踪影。寺里关门想必也是有时间限定的。父亲倒是还坚守在岗位上,但眼皮却不听使唤了,想必是昨夜没有睡好。 不知为什么,沉玉又看到了那片枯萎的叶子,从枝头飘落的过程。他甚至没弄清楚,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他现在已没有精力去细究这些,只是一直沉溺于自己的精神漩涡之中。但这并非因为遭受打击,产生了悲观厌世的念头。经过半年多的疗伤,他的伤口已经结疤将近愈合。他这个年龄,风风雨雨也经历了不少,还没有脆弱到如此不堪一击的地步。 信佛不需要理由,这个说法令他耳目一新。多年商海沉浮,他早已习惯了目的明确的生活,小心计算每一步的得失盈亏,仿佛成为了一种本能。失大于得,则不做;得大于失,则做,生活就此一步步地执行,复杂而简单。结果,便是凡事都要本能地问下值不值。或许,这就是所有妄念的根源。他实在想不明白。 妻子的突然离去,细想起来,其实也是合理的。在那之前,他们的感情已濒临崩溃,夫妻生活基本没有。聚少离多,没有机会;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做那么一两回,也都是蜻蜓点水,交作业一样。 事情发生很久之后,他约一个大学同学吃饭。毕业之后,同学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了,但他们俩却一直交往着,关系自是密切。他跟沉玉不同,喜欢写东西,换用文雅点的说法,叫坚持业余创作,坚守文学理想。近两年成绩不菲,小说得过全国奖,还入了省作协。沉玉曾开玩笑似的地劝他,别那么死心眼,小说毕竟不能养家,但他断然否决,口气坚决,从来不曾松口。 沉玉本是想找他倾诉一番的,但没想到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同学从头到尾都围绕着一种叫做安利的保健品,一中午都滔滔不绝,却丝毫没有跑题。原来他不知撞了什么邪,突然之间做上了传销。沉玉插不上话,慢慢地也没了开口的心思。他把玩着啤酒杯,眼睛盯着同学,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接二连三的变故,仿佛把沉玉原本完整的心,挖去了一大块。他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那鲜血膨胀的心脏,有某个部位缺失,留下了一片空洞。那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或者一个机械的执行者,而是一种鲜活的意识。他现在变得越来越幼稚,常常问一些诸如人为什么要吃饭这样原始低级的问题,让听者笑掉大牙。因为那些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 什么叫生活?生活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又傻傻地问着。 他的眼睛越过同学,投在酒店的窗户上。那是一种淡蓝色的玻璃,模模糊糊的一片,他似乎看到了窗外的一切,又似乎什么都不曾看到。光线从窗户投射下来,幻化了同学的身体,又在那模糊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沉玉不停地揉着眼睛,试图用目光去穿透那层光芒,去触摸那轮廓的质地。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眼前的这个人,他疲于奔命的目的地在哪里,那原动力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永远无解,令他绝望,窗外的阳光,终于把同学的身体,幻化成了一片虚无,他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他不停地奔跑,却总也跑不到那黑暗的尽头…… 正文 第六章 他醉了! 七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把沉玉从床上叫了起来,说村里要游神了。沉玉连续几天没睡好,这时还迷糊着。正赖着不想起来,父亲已经掀开了他的被窝,说你这两年不顺,赶快起来,去游游神吧,也好冲冲你那满身的晦气! 洗漱完毕,就听到了外面锣鼓震天。那曲调很是怪异,让沉玉满腹疑惑。出门探头一看,不禁哑然,也真是难怪,那游神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玉皇大帝的牌位,然后观音娘娘,是妈祖,是三山国王,是保生大帝,是关老爷……一支由学生组成的乐队紧随其后,敲打着夕阳乐,为各方神灵充当着仪仗。他们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地吹号打鼓,带领一支长长的队伍向前挺进,敬奉着他们各自心目中的神灵。年轻人和小孩子穿红戴绿,只有几个老人还依照古礼,穿着平常难得见光的长袍。队伍中有人神情自若,如同上街购物下河淘米;有人表情严肃,口中念念有词,神情十分虔诚;还有人有说有笑,蹦蹦跳跳,像是在狂欢。 父亲颇为感慨地说变了,全变了!会吹打的老人有的走了,有的老了,还照老规矩是不成了,只好安排学生们搞。反正意思是一样的,好歹礼数到了,想必神灵们也就不会见怪了! 沉玉带着儿子,跟着父亲加入了长长的队伍,跟着或沧桑或稚嫩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庞一起,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涌动着,前进着……游神队伍经过了各个神庙,把里面的神请出来,沿着村子巡走了一圈,然后再把它们奉回原位。但没有经过天佛寺,或许,在村民们眼中,这个只有两个和尚的寺庙实在供不下神灵,也懒得去请了。沉玉在吹打声中,跟着队伍机械地迈动着步子。走着,走着,他突然间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怪怪的气味,好像是香的质量出了问题。那前排的蜡烛熊熊燃烧着,烛泪流失后不规则的形状,让他产生了一种整理的冲动。无意间回头看看,发现了小学同学阿进。两人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要在过去,两人久未谋面,是要好好拉拉家常寒暄两句的,但沉玉感觉此刻似乎不是时候。 队伍从天佛寺门前经过了。庙里依然寺门虚掩,一片荒凉。沉玉不禁下意识地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念了声“阿咪陀佛”。他似乎并没有产生真正的信仰,但却意识到了一个关于信仰的问题:如果人人都没有心中的神灵,没有虔诚的信仰,这个世界将是多么的可怕! 游神终于完毕,众神各归其位。路过天佛寺,沉玉略一思考,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见到明慧,二人还没说话,阿进和两个村民便来了。阿近笑着和明慧打个招呼,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示意了一下,丢进功德箱,然后擎起三炷香,点着了放进香炉,叩拜起来,口中念念有词:阿咪陀佛,佛祖保佑,今天今天彩票中大奖!我要是中了大奖,一定给你塑个金身,天天供奉你香火,保证你吃不完用不尽…… 沉玉蓦地一惊,心里腾起一股怒火,不自觉地捏起了拳头。看了看那明慧,却还是面无表情,伴随着他跪拜的节奏,敲了三记钟。拳头又渐渐松开了。阿进拜完起来,那两个人再依样进行。阿进笑着地对沉玉说,我是逢庙必拜的,玉皇、观音、三山国王、妈祖、关老爷跟前都上了香许了愿,今天再加拜一个天佛寺,一定能中大奖! 沉玉没有回话。他轻轻地,轻轻地放下手中的佛珠,将它重新套到手腕上,松垮垮地戴着,两条胳膊自然下垂。旅程漫长,他必须寻找一个最放松、最省力的姿势和状态。 那天晚上,沉玉整整一夜都在做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奔跑在狂暴的风雨中,赤身裸体,一无所有,好不容易寻到个茅屋,急急地跑进去,却发现那茅屋既无四壁也没顶棚,只是一个虚无的存在。左边那个倒是真正存在,一切完好,可门上又挂了把沉甸甸的锁,怎么敲怎么打都打不开;右边那个看起来坚固无比,门也敞开着,可他刚一走进去,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房屋轰然崩塌,灰飞烟灭…… 沉玉好不容易从那一堆废墟中挣扎出来,他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他手忙脚乱、惶恐无比地大声叫喊、呼救,但声音怎么也越不过自己的嘴,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正在这时,他惊异地看见一棵光秃秃的瘦树,树下满是枯枝败叶,其中一片,和他那天归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那片枯叶突然飞回树枝,哗啦啦地像野火蔓延般,迅速地绿了起来,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 2007.8.2 夜 奔 一 眼旁的树木,一望无际的稻田,终于缓缓地后退了。窗外风和日丽,春光万里,风光很是秀美,你却无心欣赏。甚至在拥挤的车厢里,经过长时间的无聊无奈的等待后,那美丽的风景竟像是一种压迫了。你感到心里发紧,感到浑身不自在,稻子带着春风,一波一波地袭来,你愈发感觉窒息了。 铁轨是一种冰冷的延伸,它让两条黑色的钢铁若即若离,永远相距甚近,作秀般展现着不离不弃的誓言,却永远也无法真正相拥。它们发出咣咣当当的声音,像是绝望的怒吼,像是无奈的叹息。铁栅栏打开,人们争先恐后,涌出候车室,大大小小的行李晃来晃去,人头摇摇晃晃,闪现在乘务员冷峻的目光里。他们一晃而过,冲过那窄窄的栅门,寻找着小纸片上的座位,然后气喘吁吁地坐下。 呼吸逐渐平静,你始终在凝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光滑的墙壁、举起的手臂、别离的脸孔、晶莹的泪水、被风卷起的塑料袋、拥挤的停车场、立交桥、步行街、垃圾场、沟渠、稻田、果园、山丘,最后是一片黑色的丛林。当火车冲进灯光疲惫的隧道,哐哐当当的声音逼近耳朵,你发现身边的男人,正默默地伸过手来,紧紧地握住你冰凉的手掌。你对他报以微笑,并未作声,只是任凭那只手,将你的手紧紧揉捏,细细抚摸。他的手是像一团火,温暖到极点,却不燥热。在你的心中,这还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不是丈夫,不是父亲,不是兄弟,不是朋友。然而你却跟着他,上了火车,向着陌生的地方,向着梦想的方向,私奔。 正文 第七章 男子的另一只手搭在你的肩膀,缓缓地地搂紧了你,那么强壮有力的臂膀,这一刻,你的心灵平躺在了辽阔坚实的大地。你开始感觉全身酸软,棉花般慢慢散开,柔柔地化成了一摊水。头沉沉地靠埋进他的肩膀,手从他手里挣脱,环住了他的腰。整个人伏到了他的怀里,听到了他的心跳,慢慢地,你的心跳也跟着他心跳的节奏,急骤而安全地跳动。 那感觉是什么?是紧张吗?你跟着他私奔,他抢走了你,从你丈夫的怀里抢走了你。是欣喜吗?这个男子即将把你带到某个陌生的地方去,那里温暖而安全,诗意而富足,你会得到你渴望的生活。左手上那枚翡翠指环还鲜翠欲滴,你偷偷地伸出右手,将它摘下。这一刻,时光不属于他,回忆也不属于。那是你丈夫送给你的。那时候你们站花香四溢的桂花树下,他亲手给你戴上这指环,亲吻你的手,深情地说爱你。那一刻,你像现在这样,也曾化作了一摊水。你把它握在右手,火车重新冲出隧道,眼睛里山显出一片光明。你坐回自己的座位,听着前面的车厢的音箱里,播放的一首流行歌曲。你的对面是一对情侣,他们青春年少,仿佛晨光里的莲,眼神清澈如水,嘴唇呈现出明亮的色泽。男孩子正低着头,把嘴巴伸进女孩飘逸的长发,亲吻那水仙桃般柔嫩的唇,芬芳四溢。情侣的旁边,是一个身着袈裟的僧侣,身躯枯瘦,笔直地挺立,双眼微闭,专心念经。红尘里的一切声色,仿佛都没有进入他的眼睛和思想。那一串佛珠,细小圆润而光滑,泛着光,圣洁的光,被一根深红色的丝线串在一起。它在他的手里,被拈动着,一颗接着一颗,回环反复。他嘴唇轻轻蠕动,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你缓缓站起,走向车厢的通道,轰隆隆的声音,沉沉地地从地板上传到你的脚掌。你感到有些头晕,有些恍惚。乘务员推着盛了食品的小餐车,高声叫卖,你准备掏钱买瓶水喝。一群学生提着大包汹涌地扑了过来,一阵窒息后,小车已经走过。你重新坐下,看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它让你感觉到陌生而新奇,向往又畏惧。那种景色,与你居住了几十年的环境截然不同:没有高耸的广告牌,没有伪装浪漫的咖啡厅,没有霓虹闪烁下扭动的蛇一样的身躯。男子无声地站在你身后,默默地搂住你的腰,他的头从后面探过来,撩动着你的香腮。你感到一股热气逼近,心大幅度地涌动。然后,他把你身体扳过来,面向他,你又看到了那英气逼人的面孔,那性感滚烫的唇,他对你的吸引,明显胜过这座城市。一阵热烈的亲吻,疾风暴雨般,带着烟草的味道,粗野地闯进你的双唇,那个隐蔽已久的空间,原来还如此潮动。一条小蛇漫过你的舌头,密密麻麻的味道电击般传来。你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你偷偷地捏起那枚翡翠指环,卷进手中的手纸,对着辽阔的田野,手指一松。那团白色,那团白色里隐藏的绿,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消失不见。 二 你们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天已经黯淡了下来。风正从车窗灌进,这时的风,已不似白天那般温柔。你惊异地发觉,你的颈、胸、腰,已经被这个男子搂出了一身香汗,顺着平坦的腹部下滑,那个隐秘的原始丛林,早已湿漉漉潮润润。那些游动的手指,那条温润的舌头,总是那么善于探索和深入,让你想起伊甸园里的诱惑的蛇。这是不是人的原罪?我是否需要救赎?你一遍又一遍地叩问自己。 夕阳隔着茶色的车窗,曲折地照射进来,早已失了灼目的光芒。现在,它呈现出一片深红色,血一样的红色,缓缓地流淌在车窗上,泅湿了人的眼睛。列车已平稳地过那片田野,现在这里,到处是崇山峻岭和茂密的森林。暮色淹没了群山,炊烟笼罩着大地,河流、村庄、小路、湖泊,水墨画一般,模糊了轮廓。 车厢里亮起了一盏灯,那灯光如同那山谷的雾气,朦胧,还有些温润。倦意逐渐袭来,远行的人们睡意渐浓,思绪漂浮着,游荡着,旅途渐渐安静。你主动捉住那只手,紧握在自己的手里,紧紧地贴在胸前。那狡猾的手指又开始蠢蠢欲动,隔着柔软的衣衫,揉捏你的乳房。你平缓的心跳经次一撩,又再度汹涌成灾。 就在这时,火车内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是一则寻人启事。女播音员甜美而清脆的声音,一次次说着你的名字,像是遥远的呼唤,那么急切,却没有温暖。贴在你乳上的那只手,感觉到了你的心的疯狂跳动。他抽出来,紧紧地拥着你,给你温暖和安全。播音结束时,火车靠近一个中途小站,你松开男人的手,跳上站台,消失在人影稀疏的出口。外面暮霭沉沉,旷野幽深,尽头是一片黑色的丛林,看不真切。 在遥远的异地,梦想的神地尚未到来,幸福似乎早已迫不及待。全部的秘语都会展开,谁会想到,这开端竟会是黑色的森林。 暮霭中森林似乎闭了眼睛,枝叶们纷纷垂下,睫毛一样,落满露珠。星星眨着眼睛,居住在远远的天庭里好奇张望,淡淡的辉光洒在枝梢,已惊不起丝毫波澜。在密密麻麻的树木的覆盖里,小径曲折地蔓延到深处,似乎在极力隐藏什么秘密,如同蛇走过的痕迹。夜风吹过,那些树枝呜呜地响动,庞大的森林似乎正在架构成一曲共鸣,黑暗中空气澎湃,鼓荡着两个人的眼神和呼吸,碰撞了又回避,回避了又寻找,找到了又闪躲,闪躲了又追赶,追赶了又纠缠。冷凛的风呼啸而过,窜进呼吸,那么窄的通道,先是鼻,再是咽,然后是气管,是肺,似乎禁不起这猛烈的撞击和冲荡。海绵般的肺泡剧烈蠕动,随着这蠕动,咳嗽声像一粒沉重的石头,哗然落进无边的森林,无垠的黑暗。声响传出很远,引来关注。男人的手臂温柔地伸过来,揽住你。你似乎想逃避,然而头还是靠了过去。咳嗽声止,森林恢复平静。 黑暗的平静,使私奔暂时停止。 你抬起头,黑暗如同一张辽阔的纸,覆盖了你的眼,你的世界。它冰凉、宽广、温柔,无边无际。你裸露的肩泛出一种模糊的光泽,是寂寞的白,纯净的白,疲倦的白,像在等待,在渴望。一片叶子无声地落到你的肩膀,你一惊--从一座城市,缜密地计划,避开了所有注视,跟着他,一个陌生的男人,奔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太多的可能,一直存在,逃离家园,是如此的艰难和沉重。于是你心慌意乱,你胆战心惊--广袤的黑暗里看不到光明,只有这个男人,他把他的胸膛贴近你,让你感觉到一丝温暖。森林让你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却有深藏的力量,如同一粒小小的种子,会萌动,会生长,最后参天。在这里,黑不仅仅是一种颜色,是一种感觉,泥浆一样黏稠的愁闷和厌恶,弥漫着腐朽的气味儿。露水用潮湿打开了一扇门,抵达这片森林,这是一种可怕的选择。半途上的选择,能否让你们抵达,靠着裸露的岩石,平缓地呼吸。 正文 第八章 三 你圆睁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内心。 是的,你看到了内心。苍茫的黑暗森林中,所有的事物都无法进入眼睛,目之所及,似乎也只有内心了。开始回顾,想起那座城市,刺眼的阳光和花朵,快速的节奏钝化了你的思维,麻木了你的思想,但是却无法阻拦你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 遥远是一种蛊惑,追求遥远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境界。陌生的人和事物,花以及幸福,一一呈现在想像里,充满了你狭小的心房。曾经,那心房如此宽广,是刻板的排列,让它逐渐呈现了拥挤。你把指环丢弃,丢弃了一种生活,同时也丢弃了对这种生活的留恋,这种留恋总是在行将离去的时候,才慢慢显现。高高的阳台,落地窗,柔软的床,温暖的浴室,高大的男人,还有渐渐长大的孩子,熟悉和习惯,并由此形成的依赖。 在森林里,你只身一人,是一种抉择,还是一种迷失?只有裸肩的长裙,裹着你的圆润的身体,它曾经属于另一个男人,在他的身体下,柔情似水,激情绽放。森林里飞动着萤火虫,细细的光焰时明时灭,从密乱的枝杈中照过来,仿佛是你颈间的黑痣,清晰而滑润。萤火虫的流动,像极那座城市里的夜光,只是有了生命。城市里总是醒着的,无论朝光普照的清晨,还是暮霭沉沉的黄昏,你卷起厚厚的窗帘,看外面的车水马龙,心如止水。阳台上,一盆马蹄莲寂寞开放,叶片宽大,却不尽舒展,花朵硕大,却缺少神采。它们映衬你的少妇时代的情怀--是的,现在这是一种情怀。逝去的东西,在被放逐到心槛之时,和即将垂手的梦想一样,是一种情怀。 男子的手很温柔,传达的是一种渴求,一种希望,这希冀如此地切合你的心迹,严丝合缝,分厘不差。这是一种怎样的蛊诱啊,你拒绝得了吗?他把你的思想带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你向往的世界,他把你的人,带到遥远的黑色丛林。厚实密集的树叶挡住了视线。巨大的黑暗,温着你的脚趾,裹着你对远处的遥望。你听见潺潺的水声,若有若无隐隐约约地传来。驻守,还是逃离,这是一个问题。和哈姆雷特的活着还是死去一样严重的问题。一旦开始做决定,仅仅隔着一念的距离。 森林里的黑暗,让你联想到很多东西,比如墓地,比如碑文,古老的咒语,滚烫的血,枯朽的白骨。顺着水声探去,是一个池塘,蚊蚋们在黑暗里乱舞,煽动的翅膀,带来陈腐的味道。千百年来,这池塘里落满枯枝败叶,飞禽走兽的粪便和尸体,昆虫蜕去的壳,迷途的军士倒下的旗帜,私奔的姨太太的绣花鞋…… 男子继续牵着你冰冷的手,他要带你淌过池塘,你仰望着他,充满信任和依赖。你的高跟鞋陷进稀软的沼泥里,臭气氤氲,挥之不去。你把脸贴在他的胸膛,贪婪地磨蹭,贪婪地取暖,却仍然无法阻止寒冷。污泥灌满鞋子,钻进脚掌,往上,开始侵没你疲惫的双腿。黑色的丝袜,细密的网眼,怎能抵挡它们的侵袭。寒冷点点深入,寸寸渗透,在你的骨头,蓓蕾一样绽开,撑得你柔软的下肢,充满了酸胀。 四 旷野里呼噜噜地鼓荡着风,草尖的摇摆却总是轻柔。露水打湿了裸露的岩石,石头泛着凛然的光。旷野深处,仿佛时光深处,静立着一棵树,梦一样无声的树。皎洁的月光倾泻在草丛,你歪在草丛里,飘散的长发,纷乱地扰过脸庞,扰过思绪。它们无数次散落肩膀,又无数次纷扬而起,跟着柔软的草叶一起摇摆。耳坠在风里沉静地晃动,那是宝石的耳坠,水汪汪的蓝色,肆意地显现在月光深处,却失了颜色和神采。是的,它需要灯光的照耀,在KTV,在夜总会,在生日宴会、在大型party、在私人画展,才能呈现昔日的典雅。它要被高脚酒杯里的清醇香气浮托着,在众人艳羡的目光映衬下,才会显现以往的高贵。此刻,它坠落在旷野里,你的肩膀托着它,偎依一个男人的身边。而另一个男人,因此蒙羞而盛怒。对那个男人来说,面子比比生命还重要。你在盛大的广场上,躲开了拥挤的人群,从鲜花和掌声,从闪光灯的熠熠闪烁中逃出来,混迹于行色匆忙的人流,沿着既定的路线,匆匆地穿过那些漫长的路程,赶往火车站。慌张的手,接过一张被汗水泅湿的火车票,跟着一个男人,仓皇私奔。 几天前,他还如此的陌生。当你在那条熟悉的街道拐角的地方,不经意地看到他伟岸的身躯的时候,你的呼吸就悸动到了心里、骨子里。那一刻,你听到自己的心里发出了一种声响,已经渴望已久的压抑被释放,如脱缰野马奔腾的声音。你浑身沸腾,冰冷的血液开始热气腾腾,你有一种神奇的预感:他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将把你生活的轨道顽强扭转,转向另一个惊世骇俗的方向。 于是,在这个皎洁的月夜,在清冷而辽阔的旷野,你身穿裸肩长裙,坐在草丛里,坐在他身边。篝火越来越沉,渐渐熄灭,温暖潮水般缓缓退去,灰烬在风中飘散,仿佛游动的寂寞灵魂,在寻找可供栖身的居所。这是一个陌生的乡村符号,它隐藏的,是一个遥远的世界,你不知道,以后你会不会也成为它象征的一种。 睡意袭来,你靠在他盘坐的腿上,安静地闭上双眼。月光如水,柔情如水,覆盖着你性感的身躯。男子捡起你深红色的披肩,盖住你的胸,流苏拂过脸,有麻酥酥的感觉,你半睁双眼,无语地注视着远方。你看到了漫天星斗,原来天上,还有如此众多的星辰?你听人说过:天上的星星,其实都是寂寞的,你看它们靠得很近,其实却是在不同的层次和空间。它们爱过吗?被爱过吗?月亮半圆,星光闪烁,看不到答案,天空显出无边的阴沉,仿佛责难的目光,逼视的眼睛,让人不由自主胆怯地回避。你侧身面对篝火,远方,雪峰高耸,月光流泻其上,誓言一样美丽而刺眼。一根根山崖,像男人的筋骨一样,坚挺地撑着各自的领空,却常常打不开一个女人的心扉,哪怕那女人,已经为他所有。流萤早已忘却眼泪,在夜空中,在回忆,闪闪烁烁,忽隐忽现。它们在远处,把旷野包裹着,旷野又把男人包裹着,男人把你包裹着,用体温,抵挡大地的清寒。所有的事物,显示出一种坚硬,一种麻木。 正文 第九章 已是深秋,旷野已经很冷。你是否还记得,最后一片阳光在隐过山头的时候,草尖上透着的金黄?你侧靠在男人的大腿上,源源的温暖,隔着牛仔裤,抵达你的心,温暖着你的脸。覆盖在身的披肩,遮挡了些许的寒冷,身边的篝火逐渐变凉。私奔,这似乎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比如偷窃,比如撒谎,比如通奸。你已感觉不到,此时此地,只有你跟他。 关键的一步已经跨出,所有的回望,都已经山高水远,如同彼时的逃离,遥不可及。人的意识里,总有一种天生的慵懒,若非厌到深处,谁会轻易改变?你不知道,原来的地方,是否会让你怀念,他乡异地,是否真的让人心驰神往。男子来低头吻你,它使你渐渐平静,低矮的天空,缀满繁星,细碎的呼吸,不忍拂扰。这是让你沉迷的意象,这是诗。你知道,你需要锤炼发现诗意的眼睛和心灵。这相当难。 那座城市,是不能再回了。这次私奔,让那个男子名声扫地,名门望族,盛名倾城,怎受得了如此耻辱?不知此刻,恼怒到了何种地步。覆水难收,疾箭不回。你虽然现在就已经开始怀念,怀念那美丽的鲜花,幽静的巷道,以及舒适的生活。但是身边的这个男人,却又满足了你心中一种难耐的痒。这种痒在你婚后不久,就像蚂蚁一样,开始挠啊,挠啊, 你的内心,早已被蛀空,千疮百孔,血肉尽失。 你抬起头,回应他的吻,用尽你的温柔。那两片性感的嘴唇,在那座城市里是如此无可阻挡地勾引了你,每每见到,心惊神荡。你搂着男子的头,尽可能地贴近,让你忘记旷野里的寒冷,身体恢复温暖。热气,穿过丝质长裙,透过松散的裙带,缓慢地进入。 远处的河水泛着迷人的泡沫,月色里,轻轻聚集,顺着河床,一路淌去。沙滩在多年的梳洗中,呈现出一种沧桑的光芒,一种温暖。 五 那是一个小镇,再往前,就又是城市了。城市,总是如此拥挤。这个小镇恬静而温和,像个持家已久的妇人,礼貌地迎接所有人,却不介意在任何时刻,挥别所有人。你拉着他的手,心已经怦怦直跳了。现在,城市还没完全将你送出去,就像一个初生的孩子,你的脑袋,刚刚从母体探出,另外半截身子,却还在母体的子宫中乱蹭。你们远远地注视这小镇,夜色如水,灯火闪烁,低矮的屋檐下,人们彼此相安,过着平静的生活。你像一个叛徒,城市的叛徒,小镇会接纳你吗?它不怕你的再次背叛吗? 你得承认,私奔,是一个朦胧而暧昧的词。这个字眼,足以让一个女人羞红脸。那座城市已经被抛弃,现在,你被这个男子牵着,走进那个小镇,像一滴水融进大海,你知道,河流的路一去不返。你在夜色里奔逃多日,从那座城市里逃离,在峡谷停留,在草地上行走。河水的回响和岸边的森林的轰鸣融合在一起,在无边夜色中,显得异常诡秘。你挣脱双手,快步走进森林。男人赶忙追上,蹿到你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替你推开那些高高的茅草和低垂的树枝。你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山崖是陡峭得笔直,在星光下,沉默着,仿佛是车上的僧人,看不到岁月的飘过,也听不见大地万物的歌唱和痛哭。 你们找到一个小小的沙滩,周围长满茅草,据说当地人常拿这种植物,扎成人的形,放置僻静野,收藏死者的魂灵。然后,在水中蒸煮,用散发的蒸汽,驱逐晦气和霉气。你脱下长裙,它已穿得太久,然后放在茅草上,夜风吹过,修长的茅草迎风摇摆,你的裙带轻柔飘动。迅速吸引了那个男人,它就像一个敏捷的猎狗,总在机敏地寻找激情和满足。你走进水里,河水带着水藻和树叶,在双腿处旋转,形成一个浅湾。清澈的河水缓缓漫过,寒冷逐渐源源不断地钻进肌肤。但是没有退缩,就那样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河水,一任那些寒冷,在你的身体长驱直入。你看着月亮缓缓升起,照亮天穹,一些秘密隐藏,一些秘密被闪现。 男子收集了很多茅草,他把它们缠成一小束一小束,燃起。但篝火并没能给你带来温暖,却把你赤裸的身体,涂上了一层淡红。光洁的身躯,坚挺的乳,修长的腿,还有那茂密的黑色森林,在皎洁的月色中呈现出一种妖异,一种诱惑。男人忙着不断地扩大火堆,等你从河水中走出的时候,沙滩上已经笼罩着一种温暖。夜色中的茅草,散发出薄薄的烟雾,和微微的香气,在无边的河水上,缓缓流淌。 氤氲的香气,让你想起了你在童年时,看到祖母做过的一个仪式。你抱起一堆茅草,覆盖着火焰上,让它们暂时熄灭,只有热气伴随着烟雾腾空而起。你把裙子放在那茅草上,尽量展开,接受那些烟雾的熏蒸和热气的烘烤。干了一面,你再把它翻过来,再熏另一面。直到这件长裙的每一个皱褶都已干透,每一根线丝里都满是草香。记得祖母说过,经过茅草熏烤过的东西,将异常洁净的,仿佛孩童的目光。穿好衣服,你解开头发,让它们散在烟雾里,温暖芳香的烟雾,在发丝的森林里来回穿梭,缓缓流过。这不仅仅是一种享受,它承载着一种希望,你希望变成纯净女人的梦想,由此实现。虽然有几缕烟雾钻进眼睛,熏得你泪流满面,但是你还是固执地站在那里,任清澈的泪水,滴向温暖的烟雾深处,发出嗤嗤的声响。 你穿上柔软的真皮高跟鞋,茅草的芬芳气息从你全身的每个部位,每个毛孔散发开来。你抬起头,看了看灯火闪烁的小镇,对男人说,走吧。你想,该找个旅店了,在那里,拥着他翻云覆雨后惬意地睡去。 平静的夜空,每一颗星星都据守着自己的领空,大地上的野草漫漫,凝满露珠。 六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你推开门,任它掩着。男人手里端着一钵鸡汤,站在了你的面前。香气弥漫,沁人心脾,乳白色的热气拂过他的脸,年轻帅气的微笑,让你满足而慵懒。用脚推开门,用后背关上门,他在鸡汤摆放在低矮而陈旧的桌子上。当你桌子旁边坐下来的时候,他变魔术般从兜里变出一只汤匙,吹了吹,尝了下,不是很烫,然后把汤匙凑近你的嘴唇。鸡汤流进你的喉咙,让你感觉到一种平实的温暖和幸福。他温暖的目光把你笼罩,像是一团雾:盛夏的清晨,幽深的山涧,潮湿而温爽,阳光初照,那雾气弥漫着,野菊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传来。此时此刻,小楼里安静成一个远古的广场,那里剑气消散,歌舞停息,帷幔轻垂。你们相拥执手,抬头凝眸,能看得见彼此沉静的内心。 正文 第十章 完全没有了打扰。整整一个下午,只有风声从屋檐旋绕,你一直没有舍不得迈出这个小楼。男人到狭窄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在一个小摊前停留了片刻,那个小摊只是两条长凳上搭了一块木板,覆上旧报纸,堆满了口香糖、香烟、打火机、袜子、蛋糕、鞋子、皮带等小商品。小摊后面坐着一个老妇人,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很深的皱纹,宽口布鞋,手里握着长长的烟斗。男人买了一包烟,拆开了,抽了一支,点燃,叼在嘴里,沿着街道,走了出去。各种各样的招牌:精修钟表、牛仔服装大清仓、新到大片《夜宴》、自行车修理、圣水茶行、群芳照相馆……悬挂在各自的店铺屋檐下,参差不齐,交错一起。你坐在楼上靠窗的椅子上,看着男人的身影,在街上缓慢地晃动。你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走路,开心地笑,你的心里也平静如水。你甚至在心底里,已经把他当成了你的男人,他悠闲地走路的样子,让你感觉到一种安全,一种温暖。 鸡汤在陶钵尽了的时候,你也回过神来,男子还在含笑地看着你。你羞涩一笑,缓缓啜吸着鸡汤,你确定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在那座城市里,你跟那个男人相敬如宾地生活了八年,面无表情地说着“谢谢”,“对不起”,笑容,早就僵在了记忆中。时间就这样缓缓流过,夜色来临,街上开始明亮,店铺前五彩的灯光相互辉映,人影晃动。一个矮个子货郎推着板车,摇着拨浪鼓,不紧不慢地唤着:“炒板栗咧!炒板栗咧!” 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暗里,男子把你搂在怀里,头不安分地探进你的脖颈,细细碎碎的胡须,扎得你痒酥酥的。你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吸水的海绵,慢慢地膨胀,缓缓地潮湿。你艰难地扭动身躯,像一条亢奋的蛇,伸着欲望的舌头,闪烁着妖异的眼光,扭摆出各种诱惑到骨子里的曲线。无边的夜色,在你的内心深处,仿佛是一锅被煮得沸腾的滚水,苍茫的大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一股脑地被吸进了欲望的深渊。 你紧紧地贴着他,用热气腾腾的身体,热烈地回应他,迎合他。也许这也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但这更像是你强烈的渴望。美丽的小镇,在城市的夹缝里,守在旅途的末端,母亲一般把你们的私奔温暖在怀里。多少次,你躺在他的大腿上,半夜醒来,闻到了他的浓烈的雄性味道,你躺在梦的边缘,想像那根柱子的粗壮和霸道。隐居的日子已正式开始,夜色拉上了私奔的帷幕,你将把自己的身体和渴望,充分地风骚地淫荡地展示给他。他俯下身子,准备进入你的身体,这时候,木门急剧地响起。 你们准备不予理会,那敲门声却愤怒了起来,哐啷一声,门应声而倒,你们的动作,不得不戛然而止。你们看见了哪个人扭曲的脸,然后听到了他咚咚下楼的脚步声。你的眼泪夺眶而出,平静下来,你赶紧抓住男人的肩膀,把他拉向你的身体,鼓励他再来。在这个小镇,在这个房间,你要把他变成了一匹飞奔的野马,电闪雷鸣,洪流奔涌,柔顺的草丛上,狂乱的马蹄踩得泥水四溅。 你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你看到男人躺在地板上,额上的鲜血泛滥成灾。你的丈夫,还有身后站着的那些黑衣男人,眼光冰冷地看着你。你想,哦,原来他是大学校长,也是黑社会啊!你不动声色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温柔地把那两座精致的乳房收拢,塞进那个名牌胸罩中,然后是纯棉内裤,是真丝长裙,穿好衣服,下了床。你看着无力站起的男人,看着那些汹涌的红色,眼睛里一片晶莹。男人还是那么温柔地笑着,无奈地看着你,血染红了他的面容。楼下的车子已经发动,它将载着它的女主人,回到那座苍老的城市,出现在她该出现的场合。这时,街上的矮个子货郎又在开始叫卖:“炒板栗咧!炒板栗咧!” 2006.3.18 山的那一头 一 马小柱站在门前的大青石上,迷茫地望着不远处的山,心里在想:山的那一头,是什么?马小柱前后左右望了一圈,全是山。群山阻断了马小柱的思绪。 这不怪马小柱,长到十三岁,他还从没有到山外边看过呢! 马家镇窝在山旮旯里,四周都是山,那个山围起来,像个大锅,紧紧地围着它。倘若天上加个盖,那就会像爹焖鱼一样,鱼一塞,盖一扣,彻底地严实了,估计气儿都不会冒,马家镇再怎么折腾,也跳不出那锅了。而马小柱所在的磨盘村,正临着锅的东边,东南都被镇上的大锅沿围住了,西北又被两座小山岭围住了,是锅中锅。倘若天上真的家了盖,磨盘村是被盖得最严实的地方。 每天一抬头,见到的除了山还是山,除非你昂着头,那样看见的是天。马小柱对山厌恶到了极点,有几天似乎跟山较上了劲儿,每天早上起来上学,一出来先看看天,然后就半低着头往学校赶,下课放学出来,必定先猛地抬头,看看天,然后半低着头。下午去打猪草,放牛,也总是半低着头。狗蛋儿就问,柱子呀,你是不是脖子筋扭了,干吗要么仰着头,要么低着头啊?马小柱就笑,说我这是跟天斗争呢!天天一抬头,一张眼看到的就是山,看得人心都发毛了。我就想不看着山,看天,我已经三天没看山了,呵呵!心里舒坦着呢!狗蛋儿就说,咱们就是山旮旯的娃儿,再怎么折腾,那山也会挤进你眼睛。除非你像三龙哥那样,鲤鱼跃龙门,考上了大学,那样就能跳出山了。 马小柱就对三龙哥充满了羡慕和崇拜。 三龙哥在县城读高中,听说最近高考完了,考上了北京的一家大学。马小柱时常听到大人们聚在一起,夸三龙哥有出息,说这下子三龙不仅跳出了村,跳出了镇,跳出了县,而且一步登天,跳到了我们国家的首都去了。老人们就感叹,马家镇几十年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这是村里的荣耀啊!有人就说,也不知道以后发达了,还记不记得磨盘村,还会不会回来看看。老人就斥他,那是肯定的啊,咱磨盘村的娃子,不会那么没情义。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再发达,还能忘祖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