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钟青叶记得他小时候曾跟一些小朋友玩耍。那是初夏,黄昏刚过去点,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光线朦朦胧胧还在,天空跟绛蓝丝绒似的,星子并不算顶清晰。地上万物都罩了层影影绰绰的薄纱。 这正是捉迷藏的好时候。 钟青叶是被抽到签,不得不承担捉人责任的那个倒霉蛋。他举起双手蒙着脸,大声喊:“一、二、三……”听着小伙伴们嘻嘻哈哈四散跑开,心里痒痒,忍不住指间露出条小缝,看着他们躲进葫芦架下、青菜丛中、辣椒棚里、破水缸后面…… 对了,忘了说明,这是个菜地。很普通的菜地。除了被毛毛虫咬一口,钟青叶简直想不出这里还能有什么危险。任何人都想不出。 他数到了一百,朋友们的笑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他放下手,满怀信心的掀起大萝卜的叶子——没有人;钻进豆棚里——没有人;踩过红薯藤——没有,没有;绕着水缸转了一圈又一圈,谁也捉不到。 暮色沉沉笼罩下来。“咯咯咯”,笑声似乎还在响,但那只是夏虫的鸣叫。钟青叶不知道自己在菜地里呆了多久,萤火虫曳着金黄色小灯笼在他身边流过。当大人们焦急的喊叫着找来时,他大哭起来。 他的小伙伴们被菜地吞噬了。 后来,他的母亲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只是告诉他:“你做了场恶梦。”很快带他搬家到另一个城市。幼小的钟青叶难以理解母亲的决定。就算说大人的很多决定都无法令小孩理解,搬这次家也显得太仓促和没有必要。 后来他学会了阅读,找到了故乡几年前的报纸,看到长篇累牍的报道:“七龄童在菜地捉迷藏,躲进红薯窖,九人中只有一人生还。”他迷迷糊糊想,这也许就是真相了:母亲不希望他再留在这样惨剧发生过的地方,便体贴的带他搬家。 所谓真相,是逻辑正确、暂时没有反证、而且你愿意相信的那些话。 多年后的钟青叶读了心理系,在许多奇奇怪怪的案例里,他偏爱那种“神隐”类的事例。譬如有条偏僻道路呈大V字凹陷,在暴雨之后积了些水,一个放学的女中学生骑着自行车过来,没有绕道,骑进了水里。那水黑黝黝的,映着灯光,看上去像个深渊,但其实不是很深,最多淹没半个轮胎。她是本地人,一定是很熟悉地形,所以满不在乎就骑进去了。水漫过半个轮胎、整个轮胎、自行车架、还有她的脖颈,很快淹没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的头颅。她消失在那个一米长、小半米深的V形积水里。有个男人站在旁边目击了一切,呆呆张大了嘴巴,慌张跑去拨报警电话。 警方当然没在那滩积水里捞出任何东西来,除了几把淤泥。他们甚至排干了积水,让年久失修的水泥地面羞涩的露出那张皴裂的老脸——地面上是有裂开几道缝,不过连只猫都吞不下去,更别说人了。 他们也没找到那个报警的男人。出于谨慎,他们把这个案例提交给钟青叶所在大学的两位著名教授,希望得到意见。教授的意见是:那个男人或者是哗众取宠,或者——虽然这样的可能性也很小——纯粹是产生了幻觉。反正警方没在那里方圆几里搜出任何女尸来,它就被搁置了。失踪少女的报案仍然有,但你如果检查任何城市的失踪记录,就会发现在任何时间里,总有几桩悬而未决的失踪案,失踪的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不是成年人就是未成年人,任何性别和年龄都不见得特别。教授和警方达成一致意见:这个报警电话毫无价值。 对于猎奇的公众来说,这种事也许很有趣。在心理学上这只不过是一桩无聊透顶的悬案。它很快被忘却了。 四、五年后,也许只有钟青叶还记得它。 钟青叶不能控制自己幻想:如果呢?如果那晚,真的有个少女消失在水里,就像那个黄昏,他的伙伴们一个一个消失在菜地中。心底某处角落里,他坚持告诉自己,红薯窖什么的都是扯淡,他们就是那样消失的。没有意外、没有遗憾,甚至连魔鬼的邪恶力量也不存在,他们只是平和的回到了神的怀抱。 形容这种奇迹的专门词汇,叫作“神隐”。 二 转运 钟青叶很小心的控制自己,尽量不把“神隐”这一类的词汇说出口来。如今他是个专业心理咨询师,你看,心理咨询师与神棍有天壤之别,尽管都运用种种心理技巧、以便取信顾客。前者的措词必须更加谨慎、言而有据。适当的保留、适当的表示怀疑或者讥笑,会令他们更权威,怪力乱神和天马行空则不行。 所以那女孩子敲开钟青叶的门时,他很受困扰。 第一印象,他觉得女孩子很年轻——简直是太年轻了,头发削得很短,烈烈的像一团刚出生的火苗。但她的瞳仁是亚麻色的,灰蒙蒙像一团雾,足掩下千年秘密的样子,凝视时有缕苍老的凉意。她眉毛粗而短,像唐朝的妆容,墨笔左右两点,突兀得简直高贵;手长脚长,动作轻俏得却完全一副野蛮没教养的样子。她从面容到仪态处处都矛盾。 钟青叶不喜欢矛盾的人。从最自然的角度来说,一个智慧、健康生物的表现应该是融汇和谐的,譬如一只猴子想去抓桃子时,左手向前伸,两腿不会往后退,右手更不会抡圆了给自己一个嘴巴子;一只狗想同你亲近时,舌头舔着你,爪子也不会同时抬起来给你一记致命袭击。 人受过教育之后,可能会有所掩饰,譬如一个女子看到心仪的男子,心是肯了,眼睛却羞怯的下垂;一个职员面对垂涎的职位,恨不能一把抢到手,口里却假装谦逊——但总的来说,他们的反应仍然应该符合最基本的逻辑与和谐原则。 正文 第二章 超越基线的矛盾者,往往受着内心激烈斗争的折磨。他们是心理疾患的患者,可能转化为潜在的罪犯、甚至无可救药的严重精神病患者。 这女孩子身上目前还看不出罪犯或精神病发作的迹象。外貌的种种矛盾也许是天生的、并不是她的错。她唯一明白显示的缺点,最多只能说是太热情了,双手握住钟青叶的手,上下摇动:“你好,我来应聘秘书!” 她的手略微湿润、握手的力度不松不紧、摇动的幅度毫无必要的大。钟青叶皱了皱眉:“我很荣幸,但是,我并没有招聘秘书。” “没有吗?”女孩子张大眼睛,显得很失望的样子,但失望的程度显然不足以让她放弃。她很快又咯咯笑起来,“那先试试看好了。你很快会发现我是合格的秘书!我保证。” 这是新的求职伎俩吗,找个借口闯进目标的办公室,然后毛遂自荐?钟青叶看了她一秒钟。 人在撒谎时,掩饰得再好,脸上总有下意识的表情变化,一秒钟之内就足以闪过。以钟青叶所受的训练,绝不会错过。 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请走吧。我目前不足以负担一位私人秘书。”他手拉着房门,下了逐客令。她是好秘书也罢、心理病患也罢,同他没有关系。他确实无力聘请一个年青女孩——照几个月前的水准,他本来是有能力的,可是一个姓金的病人涉嫌谋杀,而他出于职业道德,拒绝向警方提供病人在治疗过程中透露的信息。警方威胁要起诉他,虽然未必真的能把他送入囹圄,但也足够叫他焦头烂额、事业暂时陷入低谷了。 “你的面相有财运的啦!”女孩子抓住房门垂死挣扎,“最近做过什么梦?说出来,我帮你算一卦好了!” 在一个心理咨询师门口谈及面相、解梦、算卦,她还真是……该死的有勇气啊!钟青叶表情难得僵硬。 “抱歉,我没做什么梦。”他随口敷衍。 “没梦表示你精神稳定、不是那种胡思乱想的人。但乱想是人类进步的必要润滑剂,完全缺乏润滑的人,可能会古板得死掉哦!”女孩子眨着眼睛,“锈死的。” 说得不无道理。钟青叶保持沉默。 下一秒,女孩子在他猝不及防间拉起他的手掌,在他掌心纹路上用指甲轻轻一划:“我赌你很快会遇见生命里一个很重要的人,然后,事业线也会再起生机。到那个时候,你要聘我!”轻轻在他掌上一拍,“我们说定了哦?”歪着头一笑,蝴蝶般翩翩飞走。 这样……算击掌为盟了?钟青叶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仍然没搞清状况。 他摇了摇头,如常处理完手头事务,下班回家。 身为一个单身男人、又是自由职业者,完全可以SOHO,但他还是把家和办公室分开了,朝九晚五、附带加班,加班完了回家,跟真的一样。也许是太枯燥一点,但枯燥代表着秩序。干这种职业,难免卷进客户的内心风暴,为了避免入戏太深、以身殉职,有必要借助外部秩序来守护内心稳定。 钟青叶回家的路途要经过一段老街。这条街二十年前就说要拆迁了,但价钱辣手,开发商迟迟下不了嘴。统共五十米左右的街段,水泥楼和木板房、古老旧居和违章建筑、原住民和民工、商家店面和摊棚、卖烧鹅的和修机车的,乱七八糟挨在一处。到处都低矮拥塞、到处都嘈杂。钟青叶熟练的绕过一块会溅污水的活动地砖、穿过烤羊肉串熏人的烟雾,眼看就要结束最艰难的旅途,衣角忽然被谁拉住。 那只能说是个孩子,消瘦、脆弱,大大的脑袋架在细细的脖子上,白T恤衫的领口磨得有点灰色,闷头闷脑一身的汗,气息不太令人愉快,可他用孩子特有的那种紧张迷惘眼神望着你时,你无法不为他弯下腰。 钟青叶弯下腰问:“怎么了?” 这个时候他想,哪怕这孩子只是个讨厌的小乞丐,他也愿意掏一点钱给他。 孩子捏着他的衣角,一字一句:“她是这样说的吗?‘我要杀、杀,我要杀了他!’” 钟青叶掏钱包的手豁然僵住。 “她”。绝对是“她。”一年来,每月、每周,周六或者周日,那个女病人会躺在他的咨询床上,闭上眼睛,一字一句说:“我要杀、杀,我要杀了他!” 如果钟青叶能确认她真的想把杀人意愿付诸实施,那么他可以援引职业道德的豁免条款,向警方报告此事,以保护对方的生命。但问题是,心理意愿的流露往往不是那样“非黑即白”,总是灰的。浅灰、银灰、褐灰、深灰、浓灰、墨灰,你怎么确定一支颜色更接近黑或者白,怎么确定病人只是在单纯发泄、抑或真的在作死亡宣告?要知道,有一位资深心理专家就曾坦言:“我从小时起,一直说我想杀了我的邻居、或者我的老师,而且设计各种谋杀方法,但这只是一种游戏和宣泄!我到现在为止,谁都没伤害,而且也绝不会伤害。青春期结束后,我连这种虚拟的‘谋杀游戏’也不再玩。”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钟青叶要求警方监视他的病人,将会给病人造成巨大的伤害,可能把她真的推向罪犯的那边、也可能令她心理崩溃,哪种情况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并且可能给他的职业声誉造成永久的伤害。 这一年来,他反反复复推敲这女病人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也包括这句“我要杀、杀,我要杀了他!”这句话简直已经成为他的梦靥。如果他在梦里说出这句话,他也不会奇怪。 问题是,这句话怎么会从这个孩子的口中吐出来? 他蹲下来,与孩子平视,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是谁告诉你的?” “测不准定律,并不限于物理呵。”孩子继续道,表情没有变化,像在背书,“思绪的跳跃比电子还要复杂和无理。” 这句话是钟青叶自己在日记中的牢骚!他发誓他没有对第二个人讲过。 正文 第三章 “谁派你来的?”钟青叶喉头发干,不由自主四面张望。必定有一个人出于某种原因窥探这他的秘密,还指使这孩子前来警告他。可为什么呢?窥探他、警告他,对任何人又有什么好处? 老街喧喧嚷嚷,有些人看他几眼,带着空洞的无聊与好奇。孩子安安静静道:“你需要我。” “什么?”钟青叶再没这样吃惊过。 “就像我需要你。”孩子说完,昏倒在他的怀里。 钟青叶到底是把这孩子带回了家,掐人中、浇凉水、狮子吼都无法令他醒过来,钟青叶没了主意,想拨110吧,又不知怎么跟人家解释,这个陌生小孩会在自己家。 “把你带回来就是个错误。”钟青叶挫败的抓着头,“身上有什么证件吗?哪怕学生证也好!至少知道你关系落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总要有个称呼吧!” 水壶尖声啸叫,水开了,钟青叶起身去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好让自己脑子清醒一点,端着咖啡回来时,他看见那小孩已经自己脱下了湿淋淋汗衫,裹着雪白沙发巾,没事人一样站在书架前翻着一本书,口里喃喃:“‘浮生’很好,我就叫浮生吧。”抬头对着钟青叶,由衷赞叹,“咖啡很香。给我也来一杯。配个泡芙。” 吸引苍蝇,一滴胆汁比一加仑蜂蜜有效,钟青叶发现只有食物这一类东西可以诱使浮生保持清醒。如果这就是短发女孩子预言的“生命里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么她第二个预言也很快实现了。 第二天,某著名私立学校聘请他去作学园的心理顾问,负责替师生疏导心理问题。奇的是,警方也不再找钟青叶的麻烦。新闻大标题显示,姓金的那位先生自缢身亡了,留下一纸空白遗书,普遍的观点是:他畏罪自杀。警方觉得正义已经得到声张,便把精力转向了其他悬案,懒得再与钟青叶纠缠。 短发女孩子高举着那张报纸再次擂开钟青叶的大门:“老大你看我铁嘴直断吧?” “老大?”钟青叶捧着头。 “是啊!说好了我预言应验你就聘用我嘛。”短发女孩从背后举起一袋煎饼果子,“瞧,我连早点都替你带了。” “很香。”浮生再次探出头,一本正经的评价。 “哇,老大,我不晓得你好这一口。”短发女孩露出“原来你金屋藏娇”的惊艳。 “我没有……”钟青叶百口莫辩。短发女孩已经自说自话的向浮生伸出手:“你好,我姓福,叫星,福从天降的福,命运之星的星。你可以直接叫我福星。” 三 见面礼 如果说聘用福星还算有道理的话,钟青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收留浮生。 他严以律己,浮生散漫无忌;他热爱学习、勤奋工作,浮生喜欢享受、耽于空想;他言必信、行必果,浮生信口雌黄、过后从不解释。 留下这个孩子,对钟青叶百弊无一利,但钟青叶还是留下了。用控制和被控论的理论体系来解释,所有人都在“绝对控制”和“绝对被控”的两极之间徘徊,并在人际关系中不断微妙调整自己的位置,不是控制、就是被控,这样才能获得稳定安全感,想要既不控制、又不被控,稳稳浮在当中的那种所谓“真空静止”是没有的。 虽然很丢脸,但是面对浮生时,钟青叶觉得自己是被控的一方。浮生想留在他身边,他就只好听命,一旦想下决心割席断义,惶惶然顿时像童年时走进黑屋子,不知会遇到什么凶险。 福星对浮生倒是发自内心的喜爱,嘻嘻哈哈又亲又宠,钟青叶冷眼看了很久,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这样,便私底下问她。 福星大张着双眼:“他这么可爱,谁见到都会喜欢吧?” “哼!”钟青叶不敢苟同。 “他很有魅力,像黑洞一样吸引人,要拒绝这样的引力才是违反天性的吧——” “黑洞,哼哼。”钟青叶道,“你只知道黑洞具有巨大的引力,知不知道两颗相互绕行的恒星在经过大质量黑洞附近时,会受到干扰。结果是一颗恒星留在黑洞旁边围着它旋转,另一颗则像弹弓打出的石子那样被‘弹射’出去?” “不知道……”福星茫然回应,“所以?” “所以,你留在这里陪他打转。”钟青叶欠身,把西装搭在手臂上,“我出去。” 他去王立学院报到。 “王立学院”这四个字,听起来不知多漂亮,但本朝早就没有皇帝了,自皇帝而下,亲王、郡王、比肩王、逍遥王,全没了,那么是哪儿来的这么一位“王”,跑来开个高校,竟然还获得了外交部的首肯? 谜底简单得要命:学校董事长兼老板姓王,单名一个新字,发了财之后,也想办办教育,圈了一百五六十亩地,办个私立高中,在“王办”、“王立”、“王创”几个头衔中拈了阉,拈了“立”字,教育部门商业部门还有一切“有关部门”居然全通过了,放挂大红鞭炮,开业大吉。 说起来它开业也已经近十年,送出了好几届学生,其中难免有不少大学生、还有各行各业的优秀份子,不计较百分率的话,也算得英才累累。老板——啊不,校长王新先生,人模狗样披起中山装、戴起金丝眼镜,俨然也是文化界一名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见着钟青叶,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握着钟青叶的双手连连寒喧,指尖略凉、手心有点汗。 “久仰钟博士大名。想不到您真的肯屈尊给我们寄简历,真是何其有幸受您这样的关照!”王新开口道。 钟青叶略微皱眉。他是昨天才应王新的要求发了一份个人概况,王新不可能是看到那份“简历”才决定聘用他的吧?他虽然在行内有点地位、但不至于到多么出名的地步,王新是到哪里“久仰大名”的? 王新目视前方,口中忽然逸出一声哀鸣。 那是一幢教学楼,正在上课时候,书声琅琅,从大窗户里看进去,能见到一间间教室,都秩序井然。 正文 第四章 高中嘛,别说上课时间,就算下课,也没什么人有空闲有心情出来大玩特玩的。钟青叶清楚记得,他自己上高中时,就连音乐课、美术课都没怎么上,全伏案做那一套套该死的练习卷了,偶尔体育课出来打几场篮球,文化课老师抱着卷子在教育里等,跟监督囚犯放风似的。 偏就有个女孩子站在楼顶天台上吹风。 像大多数学校一样,王立学院的天台并不开放给学生们开展活动,门总是锁着的。而且,像社会上大多数天台一样,旁边围着安全栏杆。这幢教学楼说高不高,也有五层。凭钟青叶和王新在的位置,再怎样抬头仰望,本来也不应该看看到栏杆里、天台上的人。 除非她站在栏杆上。 她站在栏杆上,眼神一片茫然,四处看看,忽然现出一片恐惧,张开嘴,脚踢出栏杆,掉了下来。 那声尖叫贯穿她最后的生命,从天台一直到一楼的水泥地面,破碎了,像她的脑壳。 这不是钟青叶第一次见到死人,但绝对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去。半秒钟之内他的意识完全是一片空白的,然后,深吸一口气,完成他的职责。 他努力让校长、教师及学生都冷静,并找人适当遮蔽现场。这样,在警察来到之前,不会有太多人再次目击年轻女学生的死状。 保护现场、不让现场被破坏是很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保护普通人的心理健康。 很多战士、法医描述了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的震撼。他们至少还受过一定的职业教育、有过一定的心理建设,普通人呢?当普通人见到他们身边有另一个普通人瞬间完成从生到死的转变,血溅五步,他们的感觉会如何? 养鸡场的老板答复是:如果他敢在饲养场中杀鸡,目击的母鸡们产蛋量会迅速下降。 钟青叶以最快的速度屏蔽了死亡现场,但知道这样做还远远不够,照理应该给每个目击者做一次量身定做的心理疏导……可惜我们的警方并没有这么好的配备。想想王立学院师生的数量,钟青叶自认也没本事一个人做到这么艰巨的任务,他只能要求王新给他安排一次面对全校师生的心理疏导课,并告知任何人觉得心情无法调试过来时,可以随时来找他。 王新爽快的答应了。协助钟青叶工作,等于帮王新自己的忙。 半个月前,王立学院已经有一位女生跳楼身亡,警方初步结论是自杀,这个结论令王新略松口气,但一笔适当数额的民事赔偿是免不了的,唯恐天下不乱的新闻界也不可避免的给他添了些烦恼,他急切的想请个心理专家来,正是为了向社会表示:本校很重视学生的生命。同时也向学生们表示:咱们已经插手了,小姑奶奶们啊你们就行行好,别再害人害己的闹腾了行不行? 钟青叶也知道半个月前的事件,他认为王新的处理措施在所有民营学校的校长当中,已经是相当及时和有人性的。在步入王立学院的时候,他发自内心的认为这样的学校里不会有太严重的心理危机,跳楼泰半是桩孤立的事件,心理咨询师的工作不会太艰难。 第二位少女送给他的见面礼,轻松打碎了他的乐观幻想。 四 妖精 钟青叶仔细翻阅王立学院的教学记录、课程表。像全国几乎所有高中一样,课程绝不轻松,但如果说这种程度就能逼得学生们陆续跳楼抗议,各省市学生们早就祖国山河一片红了。 不管怎样,许多媒体把自杀事件归为教学压力、并试图掀起“减负”的新一波大讨论。在钟青叶建议下,王新恢复了体、美、劳的诸般课程,并且缩短了早自习、晚自习的时间。其实真正想搏高考的学生还是会给自己加压、牺牲休息娱乐时间去温习功课的,不过校方做出了姿态,从社会来的责难总会少一点。 王新该庆幸的是,自杀的两位女生都是孤儿,并没有十七八个亲友抬棺来闹。他主动提出一笔捐助赔偿数额之后,作为监护人的孤儿院老师也就没再说什么。 “这都是行善积德的结果啊!”王新感慨。他的意思是,王立学院立校方针是“慈善”,给穷苦学生提供大笔奖学金,所以吸引了大量贫困生前来,近几年,附近两家孤儿院的高中生更是差不多被王立学院包了,还有外地的慕名造访。寻常学校里想找几个孤儿不容易,王立学院里孤儿什么的可是一抓一大把,按照概率学来看,撞到两个,也不算什么奇事。 又有一条:因了“重男轻女”还在起作用,没钱读不起高中的、甚至幼时就被遗弃的,仍然是女性居多,所以王立学院里女生数目远远高过男生。跳楼的两个都是孤儿、都是女生,有些媒体大肆炒作,说白了也只是正常概率结果,没什么特别的。 “确实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钟青叶疲倦的脱下眼镜、揉着眉心喃喃,猛然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福星歪头往左看了看、又往右看了看,吃惊的点着鼻尖:“老大,你问我?” 钟青叶沉着脸:“不然问谁?” “人家是你的秘书,当然要替你送东西来呀!”福星举起左手,“这是你案头常用的一些参考书籍,我都扫描成电子件给你带过来了。这是你储备的咖啡豆,我怕你喝其他的不习惯。”举起右手,“瞧,我连咖啡壶都给你带过来了。还有我独家秘方煎的蛋饼……” 亏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拿得下这么多东西! “我不需要。”钟青叶不领情。放纵别人这样干涉自己的生活,哪怕顶着“照顾”的名义,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一来会养成依赖性,二来——“等一下,你会什么会有这把咖啡壶?”他抓住她的手腕。这把咖啡壶是他家用的不是吗?他从来没把她带到家里不是吗? 联想起浮生曾经说出他日记本上的词句。肯定有人偷看过他锁在家里的日记本,难道,就是福星? 正文 第五章 他使的力气有点大了,福星有些吃痛。钟青叶听到极轻微的“呜”一声,像野兽的哀鸣。他的后脖颈寒毛竖立起来。远古时遗留的动物本能,让人类在遇到猛兽之类的威胁时,自动肌肉紧张,准备迎战或者逃跑。 但是室内什么也没有。 福星任手腕被他抓着,没有使出半分力气挣扎,只是轻轻道:“嘘,嘘,没事。”语气像哄小孩子。 室内的威胁消失。 福星抬头向钟青叶微笑:“你给过浮生家门钥匙,记得吗?他带我去拿的。”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撒谎的迹象,但钟青叶确定自己没有把钥匙留给浮生。当他在外面工作时,他安排福星在办公室照顾浮生,反正那里有全套生活设施。 浮生……偷了他的钥匙,为什么? 他松开了福星手腕:“你回去守着他吧。我等这里工作告一段落再回去。还有,以后不要再自作聪明送什么东西。我有笔记本,可以联网,能获得一切资料。这里也有饮料和食物。” “让你用得更方便、喝得更舒适、吃得更香,不好吗?”福星嘟起嘴,“压抑欲望,所以才会变态的!” 她倒教训起他来! 钟青叶正待喝斥,门外“笃、笃、笃”三下,有个嗓子怯生生道:“杨医生在吗?” 福星吐了吐舌头,把手里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堆在他桌子上,跑去打开房门:“在。请进!”让进一个女学生,旋身出去,顺手就要把门关上。 “你干什么去?”钟青叶起身追问。 “听您的话,回去工作。”福星一本正经欠身,“有事随时呼我。”轻轻合上门。 钟青叶算是栽在她手上!他摇摇头坐下来,听女学生向他倾诉一大篇《天方夜谭》也不会收入的无稽鬼扯。 听了几句,他心里一跳,向窗外望去,正见到浮生站在操场上仰头看天空,面容那么瘦弱苍白,远远望去分不清他是站立在地上、还是飘浮在空中。也许是福星带他来、又叫他站在外面等着的,她走出大楼看见他,没有表现出一点诧异的样子,拉着他的手就留去了。两个人的脚步都轻盈,像妖精足不沾尘的消失在校门口。 五 戛然而止 你对怪力乱神的言论到底能接受到什么程度? 很多年前,听说有个女中学生骑着自行车在河边失踪了,她失踪的地方,正好是我们学校现在的某个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学校里有个学生死掉了,可她不知道自己已死,把高中读了一遍又一遍,听说有些已经毕业的学生回来看到她,言谈举止还跟以前一模一样,仍然在读书。听说音乐教室的钢琴在半夜会唱歌。听说拐角的镜子在没有人照时会自己浮现出影子。听说图书馆有第十只书架,上面放的书能够揭示终点。听说所有敢刺探这些秘密的人,在接近真相时,都会自杀身亡。 以上就是那位怯生生敲开钟青叶房门的女学生,鼓起勇气之后竹筒倒豆子一般告诉钟青叶的话。她相信这是藏在自杀事件之后的黑幕。 钟青叶自认是个很能兼容并蓄的人,但他如果连这个都听信,那就不是兼容并蓄的问题,而是应该找同僚给自己检查一下脑袋了。 问题是,他很快发现,抱持着这样信念的,并不只是那一个女学生而已。 她只是第一个敢敲开钟青叶房门说出来的人。走廊下、厕所里、课桌后、你想也想不到的角落里,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不知有多少。 三人成虎。谣言一旦开始传播,就不止是谣言而已。它好像能在口耳传递中获得越来越大的生命力,如果放弃它不管,还不知它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钟博士,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王新虚心求教。 钟青叶不知哪来的幽默感,想对他说:有数据宣称我国平均每10万人中自杀者高达20人,你只要再吞并几个小学校,就可以宣称你校的自杀率远远低于平均水平,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任何想在这正常数据里找猫溺的人,才是居心叵测。 他咳了两声,硬忍下这不正经的冲动,告诉王新:正面辟谣。 “可是我辟过了!”王新委屈道,“那钢琴不碰它就不会发声、那镜子也好好的,图书馆里根本只有九只书架,我还能怎么辟?” 说的不假。要一件东西证明它自己闹鬼容易,要证明“没鬼”,从何着手?倘若刑法规定:“每个人都被推定有罪,除非他能自证无辜。”那监狱里早就挤不下了! 可惜谣言是不讲道理的,你对谣言又不能不回应。 钟青叶建议,请警方协助,王立学院主动展开“自查”,将学院的教学活动透明化,以坦荡姿势示人,同时在音乐教室、楼梯拐角之类的地方索性装几只摄像头,拍摄记录向全校公开,让人看看那些“物体”到底会不会变化。 一开始,谁都感兴趣,见天儿的去瞄一眼,看得久了,心态麻木,视之如摆设,谣言不攻自破。 钟青叶自认他的心理干预措施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不是又跳下去一个人。 那是一节政治课,教课老师在业内颇有些名气,能把一节新民主主义革命讲得跌宕起伏,仿佛八十集汉武大帝。 他就是有一个毛病:喜欢微眯着眼睛,对着天花板摇头晃脑的讲,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很有点名士风范。 名士的缺陷在于看不到满堂学生们的动态。 平常这倒也没什么。稍微具有一点八卦精神的学生还是乐意听他讲“近代史那档子事”的;不八卦的学生哪怕为了通过考试,也得留只耳朵给他;既不八卦、也对通过考试没兴趣、连半个耳朵也不留给他的学生,他也懒得看见,对着天花板眼不见为净的继续摇脑袋讲课,直到课堂上骚动太过份了,才会把视线移下来,敲敲讲台,维持秩序。 今天的骚动有点奇怪。 名士把视线移下来,发现左边学生都张大嘴巴看右边;他把视线移向右边,发现右边学生站的站蹦的蹦瘫的瘫、仍然在看右边。 正文 第六章 再右边是窗。 窗口……站着一个学生。 他的表情淡定得该死,甚至扭过头来看了名士一眼。名士刹那间穿越了,以为他会喊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某某某万岁!” 但他只是简单的把左脚挪出窗外,然后整个人都跌了下去,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咣”,摔得满地落红春去也,天上人间。 一个月不到,三个学生,两女一男,王新能量再大也捂不住了。警方和媒体大举入驻校园,稍微有点能力的家长玩儿命的把自己小孩转学走。可怜的名士反反复复对人说:“我只知道很多人不喜欢近代史,但我一直以为我教的还算可以,我怎么料到会有学生跳下去呢——他不是真的被近代史逼下去的吧?不是吧?我真傻,真的……”神情之哀怨,几乎可以加上一句配音:“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春天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 而学生们的意见是:学校里肯定有鬼!真的。校方监控不力!假如校长自己的亲生女儿撞上了,看他还调不调查…… “校长的女儿也在这里读书?”钟青叶诧异。学生们争相回答:“是嘛,是嘛!都说是某某……”“不,是某某某啦……”而王新只简单批驳道:“胡说!”所有文档记录也支持王新的意见,他连个活着的女儿都没有,更别说在此处读书的女儿。 钟青叶没有停步。他继续追查这条流言,把被流言传为校长女儿的一个个女生都找来详细面谈,前两个暂时没谈出什么,找到第三个时,她不在教室。有人说她在图书馆用功。钟青叶找到图书馆时,听到歌声: “妈妈杀了我,爸爸吃了我,小猫小狗坐在餐桌底下,拣起我的骨头,埋在冰冷的石墓里……” 他顺着声音摸过去,图书馆紧临着音乐楼,这歌声像是从音乐楼二楼钢琴房里传出来。饶是钟青叶胆大,这时也有些毛骨悚然。 钢琴房的窗帘并没有拉上,房门是锁的,透过窗户能见到大半个房间,并没有人在弹琴。歌声没有琴声伴奏。难道有人躲在角落里清唱?——为什么? 歌声戛然而止。 钟青叶猛然醒觉,图书馆和音乐楼挨得太近了,并且图书馆三、四楼的洗手间水管从楼外拉出来、经一楼再埋到地下。如果有人在上面唱歌,歌声传下来,就会像是从图书馆墙外传来——虽说如此,如果一听到歌声他就闭上眼睛,真的会以为声音来自对面音乐楼吗?也未必。仅仅因为看到那边是音乐楼、还摆着钢琴,听到音乐声,就本能的以为从对面传来,也是人类在自我心理暗示作用下的结果,连钟青叶这样的专业人士一时也未能免俗。 他抬头向上看。 三楼窗房里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女生。电光火石间,钟青叶觉得像是那个周末会来倾诉“我要杀、杀,我要杀了他”的那个女病人。 他本能的拔腿要往楼上跑、试图逮住这个女生,一转身,却有两个人堵在他面前,语气非常之客气、眼神非常之与语气相反:“钟博士?我们是警方工作人员。” 钟青叶的自由调查至此告一段落。 这两个人是警方特邀心理专家,其官方背景一下子压死钟青叶。他们全面接手了调查工作,并质疑钟青叶先前的处理方法反而加剧了众人的恐慌。 “什么?”士可杀不可辱,钟青叶跳起来,“如果把监视录像在校园里四处滚动播出确实会加剧恐慌,但是我只是开放了监视室,任何心存疑虑的人可以进去看,确认什么事都没发生,然后走出监视室安心的把这一切忘掉。我认为我的方法无可指摘!” 他们还敢争论的话,尽管开个专家讨论会好了,只要没有被他们操纵,钟青叶不怕应战! 警方专家在眼镜的下方看了他一眼:“但是事实上恐慌气氛越来越浓了,不是吗?” “……”钟青叶卡壳。 这个问题其实是要放在大背景下来看的。譬如一个病人生了癌,在精心治疗下,癌还是发生了转移,但医生确实已经按现有医学水准、还有个人能尽的注意进行精心治疗了,你不能指责医生有错。 或者,在一潭静水下,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水面上的人已经尽力压制水波了,潭水还是逐渐沸腾,你不能指责—— 水面下有什么在搅动! 不行,钟青叶警惕:他不能把这句话说出口来。内心深处……他觉得王立学院确实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推动,不是他作为心理咨询师就能看透的。跳楼者神情冷淡、抑或说迷茫,根本就不是决心跳楼者该有的表情,倒像是被某只无形的手诱哄上去的。但这种想法也太怪力乱神了,说出来,比什么都更能毁灭他的专业形象。两害相权,钟青叶只能保持沉默。 警方专家把沉默当认罪,大喇喇接手了王立学院,将钟青叶排挤在旁边,钟青叶觉得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实在太污辱,索性回家休息。 他没有想到王新会特意来跟他惜别。 王新的脸色疲倦而黯淡。这是可以理解的,尤其考虑到几个小时前王立学院的最大捐助商声称会酌情缩减捐助。一向以“慈善”的名义四处募捐的王立学院,面临着可怕的危机。 他望向钟青叶的眼神,非常不安而敬畏:“钟博士,一直有劳您的照顾……” 他的敬畏让钟青叶的自尊心稍稍受到点弥补,但也格外不好意思,有点无功受禄的样子:“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钟博士要是这么说、这么说的话……”王新竟然大粒汗往下冒,“请留下来!没有您帮忙我不知该怎么办,您再救我一次——”抓着钟青叶的手,几乎要跪下。 他的表情生死攸关。钟青叶脑中警铃大作。太奇怪了!就算王新信任他的能力,也不至紧张至此。有个关节钟青叶一直忽略了,但王新一再提起,钟青叶不得不重点澄清:“什么叫‘再救一次’?我不记得我跟你见过面。我们有过接触吗?” 正文 第七章 “不、不,我们从来没见过面。”王新语气像在背书。一般来说,这种语气代表非真心话,是有人把话“put into his mouth”,令他背诵出来。但他的眼神又是该死的求情、乞怜,真心得不得了,“我仍然希望钟博士在这里坐镇……” “哎呀,博士也需要休息。”福星开开心心从车里探出头。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校门口了,福星开着车子从大马路上过,所以一停车可以很方便的跟他们搭腔……但这不是重点啦!重点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会开着一辆——55年的蓝色雷鸟?!钟青叶瞪圆眼。 王新一听福星的话,腰就像东瀛忍者似的,弯到地上去了:“是,是!博士需要休息。博士辛苦了!钟博士,等休息完了……请尽快回来照顾这里!”如果是个女人,最后肯定要绝望的抛个媚眼,试图留住钟青叶的浪子芳心。 钟青叶惴惴不安踏进福星的古董车,背负着王新的目光、有如背负着一把芒刺,而福星一启动引擎离开校门,就拍着方向盘没心没肺欢呼:“王校长看起来很怕你哎!老大你真厉害!”。 钟青叶瞪起眼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怕老大您鞠躬尽瘁、精尽人亡,所以来探监老大——”福星在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钟青叶的脸色,改口,“呵呵呵开玩笑啦,当然是闷了出来买点东西,没想到正好碰到老大您,带一程好咯。” “买的东西是——?”钟青叶坐在后座,瞄到她驾驶座旁边摆着个立方体瓷器,中空,色泽古雅,作用不详。 “瓷枕啊!”她献宝的递给钟青叶看。 “这么硬的可以用来枕吗?”钟青叶不信。而且再怎么说,枕头也应该是扁扁的、长方形的、可以搁下一个脑袋吧!现在捧在他手上这玩艺儿什么形状?长十来厘米、宽度差不多,可高度就有十厘米!够谁脑袋搁的。瓷枕?刑具还差不多! “古人就是用这种东西消暑的呢。”福星道,“支撑在脖颈以上的后脑勺儿这块,又可以取凉、又可以保持发型不乱。好东西呢!现在的人啊,就是把自己以前的追求都忘掉……”竟然像个老太太般开始抱怨。 “那这车也是——” 钟青叶环顾车内,虽然有许多现代装置,但这些装置都尽量仿古,车壳什么的更是怎么看怎么原生态古老,莫非真是古董?喂,正宗雷鸟连钟青叶都买不起,福星这小丫头何德何能?她是度假公主,来消遣他的吗! “仿的啦!朋友自己拼造的,很便宜很便宜。”福星吐吐舌头,“开到一半就散架的话,老大千万不要怪我哦!”嗡一踩油门, 车里连安全带都没有,钟青叶脑袋差点在惯性作用下撞到前座。 也许是撞晕了,也许是太疲倦了迷迷糊糊打起盹,钟青叶隐入昏睡,梦见他小时候养的一只花栗鼠。它一动不动躺在黑暗里,浮生在它旁边握着拳说:我是你的主人,会替你报仇。 这个片段像电影镜头一样摇过去,一只女人的手关掉了摇胶片的机器。钟青叶在黑乎乎的老式电影院里呆坐会儿,夹起公文包去上班。 他又到了王立学院,夜晚的校园黑漆漆的,只有几束手电筒光在摇动,警方和王立学园的校工在巡逻。 钟青叶在围墙后站了一会儿,等着脚步声去远,他翻墙入校。 围墙有高有低,他选的是略低的那一段,也有一人半高,凭他在健身馆这些年摸爬滚打、尤其还攀过岩的经验,很轻松就翻了过去。到得校内,所有略具高度的楼房都黑黝黝的,似乎没人把守,但准被盯着,所谓的外松内紧,存心想把敢过去的人被抓个正着。钟青叶也根本没打算过去。他沿着河边走。 一条弯曲的河流穿过王立学园,钟青叶从前一直没意识到,学园围墙虽是方形的、里面的绿化却围出圆形,那条河把整个圆形学区分割得像太极阴阳鱼。 他毫不犹豫的走向阴阳鱼的一个眼。 那个眼处在繁花密叶中。作为中学的花园,这块绿化简直茂盛得没有必要,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拥着高高的树木,里面藤葛蔓延、树根盘缠,没有路,夜间开放的花朵与长满苔薛的大树干依傍在一起,满不在乎的睨着人,丝毫不认为任何人会进来威胁到它们。 如果踩进去,一定会留下脚印吧。钟青叶站着迟疑了会儿,一只警犬跑了过来,犬牙森森,招呼也不打一声,作势欲扑。 钟青叶转过身冷静的注视着它的双眼。 狗迷惘了,站在那儿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放下爪子,垂下肩,呜咽着走开。 为临床治疗方便,钟青叶像大部分同行一样,学过一定程度的催眠术,但也像大部分同行一样,学得不精。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顺利的震慑住警犬——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跟自己变成了两个人,惊讶困惑着的钟青叶、跟冷静有力震慑住警犬的,是两个人。呆呆凝视的他,和无知者无畏走向花丛中间的—— 浮生。 钟青叶张大嘴看着浮生踏进黑黝黝的藤葛树丛中去。这个小孩,到底心里怀着善意还是恶意?又或者无所谓善恶,想做的事就去做了?那他想做的到底是什么呢?叫人难解啊,孩子的逻辑…… “钟博士!”王新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也张大嘴,一脸愚蠢样,同浮生比起来,像一具愚蠢的成年人标本,声音嘶嘶的、蛇一样压低,“您这是在干什么?” 浮生手里捏着挖沙堡用的小铲子转过脸来,专注的盯着他,像盯着一只香甜的坚果,在考虑从哪里敲开缝隙:“她很寂寞。” 王新的瞳仁缩了一下,越发小了,但是尖锐冷酷。他的目光比他的声音更像蛇:“是我疯了,还是您?” “你知道,你必须放她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靠堵和捂从来不是办法。” “我疏导了!”王新抗议,“我花了这么多力气,她总有一天会发泄完的,之后我们可以回到原点……” 正文 第八章 他的花锄上,有红的液体一点一点流下来。 “根本没用。”浮生鄙夷的盯着他的锄尖,“饮鸠止渴。” “他们找的是你对不对?”王新忽然作大彻大悟状,“所以你才会再次过来找我。我本来以为你上次放过我,这次也是来救我的呢!你到底为了什么做事,钱?” “……” “正义?为了什么无聊的正义?”王新追问。 轻轻的笑声,碎在夜风里。 王新把花锄握紧了。 “大半夜的不睡觉,这是在干嘛呀?”福星没心没肺的跳出来,打破他们的僵持,“行了,今儿就先这样吧!反正该说的也说完了嘛?”推着钟青叶的背走人。钟青叶百忙之中回头,想看看浮生,却没找到他的身影,下场是自己一脚踏空,醒了过来。 南柯一梦,梦醒时十字路口的绿灯还亮着…… 如果是绿灯,为什么福星不把车子开过去?钟青叶定了定神,那绿灯眼眸中间闪现出一丝诡异的金丝,像猫眼——这真的是一只黑白两色的猫,蹲在前车窗外头盯着钟青叶,看他醒来,就跳走了,短尾巴一摇而逝。 它的鼻端向前突出、耳朵椭圆形、尾巴短得不像话,到底算哪一种猫?钟青叶挣扎着坐起来,伸直脖子,再也看不到它的踪影。 出王立学园时,他记得是傍晚,而现在太阳含在地平线上,已经是黎明。他在福星的仿古车里睡了一晚?车子就停在他公寓前面,而福星这家伙又是到哪里去了! 不经意间,他仔细检查自己的衣服和鞋子,生怕真的发现泥土草屑之类的遗迹。刚刚结束的这个梦,如此真实,他甚至能感觉到警犬喷在他身上的鼻息,如果醒来时发现裤管上粘着一撮狗毛,他都不会太奇怪。 至于他能震慑住警犬。他想。也许跟王立学园的奇异太极鱼图案有关。并不是说这些上古的神神道道真的能起什么现实作用,但是,精神作用是有的。曾经有学者作试验,当催眠师和被催眠者都信奉某种宗教时,一边举行宗教仪式一边催眠,催眠的效果会惊人的好,并不是说宗教仪式真的会干扰脑电波什么的,但是“信”与“不信”,在心理暗示上真的会有难以估量的效果。也许他本能的还是相信着老祖宗的东西,所以站在太极鱼的鱼眼上,信心倍增—— 该死,他竟然把梦境当作真实发生的事来分析! 他的鞋子、衬衫都干干净净,理所当然的,没沾染任何梦里的泥污。 “老大你醒啦!”福星神清气爽的打开车门同他打招呼,并且顺手捞过那只瓷枕,“用得不错哦?” 是不错。这个小瓷东西垫在脑袋下面,竟然出奇的凉爽适意,而且确实能最大限度保持发型不乱。钟青叶照了照后视镜,确定自己多年来第一次不用拿湿毛巾跟鸡窝般的头发作斗争。 “我知道好,才留给老大用的!”福星邀功,“唐人有个《枕中记》的故事,道士给男主一个枕,就是这种两端有孔的青瓷枕,然后男主就梦见特别有意思的事哎!醒来就得道了。老大你醒来有什么特异的事发生不?” “有一只像猫的小动物跳走……”钟青叶不知不觉如实回答。 “貘!”福星鼓掌,“可以把恶梦什么的吃掉,瑞兽啊!看不出老大你这样的人还会做出足够给它当食物的梦呢——” “不要乱弹琴了!”钟青叶好容易清醒过来,“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你就是睡着了啊。”福星无辜的眨眼。 “然后你就把我丢在车里?”钟青叶愤怒。 “不然怎么办?拉你上床吗?我怎么拖得动你,拜托!”福星撇得一干二净。 算她狠!钟青叶又想起一事:“浮生呢?” “对了,老大,你有客人来!”福星像称职的鸨母一样惊呼,“快点快点,去见客吧!”边推他还边嘀咕,“听说貘是一种空白介质,因为吃的梦不同会起不同的变化,甚至有可能到现实中。最好这次的客人不是貘来戏弄我们啦……” 真的,这是周末,钟青叶差点都忘了。他有几个客人排在周末,但是没想到第一个来的,是“那位女客人”。 “虽然不是预约的时间……医生,很抱歉,现在帮助我可以吗?”她倚在门边,柔柔婉婉。 跟念叨“我要杀、杀、杀了他”时的神态大不相同,确实是那位女客人没有错。她只有在接受轻度催眠时才会暴发出那样子的杀意,否则,最多只有脆弱和困惑。 “今天不来,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她绞着衣角。 “为什么?”钟青叶职业性的和蔼询问,眼光瞟着资料卷上她的名字:迟韬,忍不住想,她跟王新有什么关系…… 嘎,他为什么要想她跟王新有什么关系?! “因为伯父听说了学园发生的事件,想给我转学。”迟韬遗憾的解释,“他觉得再在这种地方呆下去对我不利。” “你是王立学院的?”钟青叶一惊。 该死,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女学生,应该早想到问她一声的!可是病人前来就医时,并未主动提供这项资料,他在治疗时觉得学校的名字跟她的病情关系不大,出于医德,没有多加询问无关情况。 现在“无关”可不再是“无关”了。钟青叶问道:“你看起来不太想离开,为什么?”毕竟她虽然自幼丧失双亲,原来挺活泼,升高中后却越来越落落寡欢,作她监护人的伯父才出钱让她到钟青叶这里就诊。王立学院应该没有给她多少留恋的理由才对。 “医生……你可以保守秘密吗?”迟韬欲言又止。 当然!钟青叶是个有操守有原则的咨询师。他再次郑重保证。 “医生……你知道我从小没爸妈。后来大伯父经商赚了钱,就来照顾我。他人在国外,不过生活费一直都很及时。不过,这跟爸妈又不一样……” 钟青叶点点头,鼓励她说下去。 “现在我找到我亲生父亲了!”迟韬声音里有隐秘的兴奋,“虽然有很多怨恨,我还是想留在那里。” 正文 第九章 钟青叶再也没想到听见这样的回答!“根据资料,你父母双亡?” “不是的,原来我爸爸还在。”迟韬坚定的摇头,“我是他的……私生女。” “你一直说你心里有忿懑无法排解,就是针对他?” “……”迟韬的脸上略过一丝茫然,像是钟青叶曾亲眼目击的跳楼女生,站在了楼顶,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那儿,仰头四顾的茫然,“……应该是吧。”她呆了片刻才回答。 “除了他,还有其余人影响着你的心情吗?”钟青叶迂回询问。 “不。”她摇头。这次爽快得多,“现在我对他也不太生气了。以前我心里老像有火在烧……现在不了哎!那是团什么火,还不太清楚,不过好像已经出了气,所以心情好很多。“怎么说呢,并不算完全解恨吧。但是觉得自己很有力量,真的要报仇时,一定可以出手的。一定!”忽然害怕的用手握着胸口,“传说那些人是有鬼在推,总不是我——” “当然不是!”她是实体,跳楼的就算是被鬼推,她也不是鬼。可是听起来,她在那些人的死亡中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发泄。这样的心态很危险,好比饮鸠止渴,如果有一天,不再有鸠,她为了解渴也许就会制造——新的死亡。 迟韬甩了甩头:“医生,我就是想来问问,我应该跟大伯走,还是留在我父亲的身边?” 心理咨询师也不能给人家的家庭归属出主意啊!钟青叶模棱两可:“你还未成年,需要有人监护。监护者应该有利于你身心的发展。希望你仔细考虑,必要时可以跟他们一起谈谈。” 迟韬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苦笑:“谢谢,我告辞了。” 钟青叶还不想让她走!王立学院有太多秘密,她身上有钥匙的线索。可她这次出奇的斩截,说一不二,说走就走了。钟青叶又不能拦腰一抱,把她捆在椅子上。 呆看着迟韬离去,钟青叶猛然想起多年前,那桩“自行车女生神隐事件”,警方的所有适龄失踪女生资料中,有一位叫王小英,她母亲痛失爱女后不久误服鼠药而亡、她父亲正好叫王新。钟青叶曾经在那桩事件中花了很多心血,本来想把它做成自己的竞赛论文的,最后也无疾而终,只能无可奈何的将资料封存。 那个王新、跟这个王新,是一个人吗?后来王新赚了钱,开了个私立中学,中学里就出现这样的传言:“听说有个女中学生骑着自行车在河边失踪了,她失踪的地方,正好是我们学校现在的某个地方……有个学生死掉了,可她不知道自己已死,把高中读了一遍又一遍,听说有些已经毕业的学生回来看到她,言谈举止还跟以前一模一样,仍然在读书……”失踪的是王新的女儿吗?她在父亲开设的学校里,把高中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怎么可能? 这跟迟韬会有什么关系吗? 梦中,王新曾说:“他们找的是你对不对?所以你才会再次过来找我。”如果这句话是对钟青叶、而不是对浮生说的,“他们”这两个字难道指的是迟韬的伯父家人?他们找了钟青叶给迟韬作心理辅导,王新认为钟青叶由此发现她跟他的联系,才去找王新…… “我为什么又把梦当作现实一样来分析!”钟青叶打了下自己的脑袋。何况是王新主动聘请钟青叶,并不是钟青叶去找的王新好不好?梦境纯属无稽,他还是去翻找现实资料比较靠谱。 当年警方把“目睹自行车女生失踪”的报警电话录音也提供给了钟青叶学校教授分析,这段录音本来是不准学生刻录的,钟青叶悄悄刻了下来,跟他这么多年执业的录音放在一起。 他有这么个好习惯,不管接待什么病人、甚至接待朋友同事也好,都尽量录下一份资料,以供日后翻查。针孔摄像头若被发现,容易沦为不雅丑闻,大多数时候他录的只是声音而已。标着“资料室”的十平米小房间,书架一层层密密叠叠、顶天立地,小半放的是书籍,多半放的都是这类录音、录像带——科技发达了,他并不完全信任电子媒介,仍然保留物理存放的方式。多年前那卷刻录带就搁在最角落的格子里,静静的,积了灰。 他把它放进屋角的播放机,连上声谱分析仪,反复听了三遍。报警的男人声音,是王新的声线刻意压低而已。那卷磁带旁还有一些磁带,是钟青叶跟踪接触这桩事件中一些当事人录下的资料,其中一卷贴的标签上写着“王”,后头还画着宝剑般的符号,是钟青叶给已经完结的案子打的“胜利”标志。 钟青叶不记得他完结了这桩悬案,他一直以为这批资料是作为“无计可施的悬案”归档的。而这完结符号,很陈旧了,又分明是他当年亲手所画。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钟青叶站立了片刻,取出这卷磁带,又翻出最近录的他跟浮生、福星的对话,全部放进播放机。 到磁带播完为止,他安安静静的坐着,没有出声,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 “老大!大消息哦!昨晚王立学院有个老师撞铁柜死掉。这次换老师,撞铁柜了哎!”福星冲进外头的厅间高呼,“新闻捂都捂不住了,警方也来找你了,哇他们总算承认他们的人无能了。我帮你耍了大牌哎,说你高士行踪沓如黄鹤。反正我也不算撒谎对不对?”向四壁深情呼唤,“老大,请出来。你失踪了吗,请回答有或没有。”向家具们作个团团揖,“桌子、沙发,帮我作个证哦。我有恪尽职守,来叫老大,是他自己不在……” 钟青叶搓了搓太阳穴,从资料室走出来,随手把门碰上:“福星。你居然是个真人。” “你在这里!”福星吓得倒退两步,眨眨眼睛,“什么话?我当然是真人。” 钟青叶平板的继续问:“浮生在哪里,安静吗?” 福星眼睛转了转:“这个要问老大你吧。” 钟青叶没有回答。 正文 第十章 他去洗漱、更换衣物,准备前往王立学院。衣橱里整排是一模一样的白衬衫、深色外套,下面甚至放着好几双一模一样的皮鞋。这是钟青叶身为单身汉的坏习惯,见到差不多合适的衣物,就成打的买回来,穿脏了,懒得洗,积成一箩再说。 就在他的身后,影影绰绰的磨砂玻璃之外,阳台上晾着一些衣服,有的是从前洗了、没收进来的,其中有一套是新洗的衬衫西裤。地上,旁边一点,还搁着一双运动式轻便皮鞋,同它兄弟们长得一样,只不过刚刚刷过,还散发着皮鞋油味道。 只洗一套衣服、擦一双皮鞋,不符合钟青叶向来“集中清洗、节省能源”的优秀理念。是福星替他洗的吗?他瞄了它们一眼,腮帮边肌肉微微抽紧,举步出门。 死去的教师是图书馆管理员,负责三楼阅览室。那是“外文书籍阅览室”,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去,阅览室里九排榆木书架,终日冷冷清清,阳光从玻璃窗里照进来,只有尘埃随光起舞。 为了坚固耐磨起见,书架的边角上包着难看的铁皮,那位教师就是撞在上面死去。夜晚他本来不用值班。他的钱包还搁在阅览室门口的办公桌那儿,警方猜测他是上班时拉下了钱包、回来找钱包的。考虑到入夜之后的巡逻没有什么破绽,反而是刚下班时有一点点混乱,他可能是下班后不久折回,死了,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撞上书架、也没有人听见什么异常动静,现场甚至没有什么搏斗痕迹。这里其实没有什么心理咨询师能发挥用场的余地,除非他能跟死人对话。 九排书架之后是阅览室的尽头,那面墙上装着一幅画,画的是一片原野,原野上有个穿红鞋的小女孩,还有稻草人、狮子什么的围绕着她。 《绿野仙踪》著名的童话故事,红鞋女孩多萝西被巨风卷走,到了神奇的国度,遇见许多神奇的事,好不容易才回到现实中。 她如果始终不回来,是不是成为又一桩“神隐”? 这幅画以塑料仿木框装裱,罩在一块塑料玻璃板里。书架映在上面,有清晰的倒影。这是“第十只书架”传说的来由吗?不,白痴才会分不清书架和玻璃板上的倒影,何况倒影有九只,加起来,该有十八只书架才对,怎么会只有十只? 更何况那倒霉的管理员也根本不死在“第十只书架”的倒影前,而是死在第一只书架那儿、他的办公桌旁边。从这里甚至看不见第五只之后的书架。 钟青叶打开灯,站在第一只书架旁边,举目向外望去,心中一动。 从这里倒是可以看见阅览室尽头的玻璃窗。灯光下,玻璃窗反射出真实书架和画板上的倒影,受窗框所限,恰恰好是十只。窗上的第十只书架,是画板上反射的第九只书架倒影。 这个发现好像毫无意义。高考在即,警方的心理专家建议王立学院的学生今年统统暂缓高考,免得再发生跳楼的事。警方暂时没敢听这个疯狂的建议。而钟青叶预言:没事了,不会有人再跳楼。 这个预言似乎毫无根据,但恰恰被他说中。高考结束,王立学院再也没发生任何事。一定要说有什么的话,王新让花匠把太极鱼眼那个花坛在内的许多绿化都重新翻新了一遍。高一女生迟韬则很正常的继续学业,谢绝了出国。疯狂的死亡事件像发生时那么突兀的,平空中止了。 六 碎 钟青叶有他的情报渠道,查到不少事。 譬如说,从前已经有两位王立学院的女生,在高考结束后意外死亡。有游泳溺死的、也有煤气中毒死的。这些事件在报纸占了小小的角落,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譬如说,这位王新正是那位王新,王小英的父亲。王小英当时在念高一。 譬如说,王小英从前的家,就在河边不远处,如果把王立学院当一个圆,自行车失踪地点是一个鱼眼,她家恰好是另一个鱼眼。 譬如说,迟韬应该是住校生,但几乎所有同学都认为,她走读。 这些已经够了,钟青叶约见了王新,在图书馆三楼。 “站在这里,可以看到玻璃窗里反射出玻璃窗中的第只书橱,”钟青叶闲闲比划着,“如果有人在那里拿书,就会像第十个书橱真的现实存在一样。但是谁会从镜子里拿书呢?本来是不应该的。可是跳楼者的表情像是被人哄上去,那脚像是被人推了一下,又或者是平平的在走路、就这么掉了下去。王校长,自杀者分为几种,一种是低调型的、一种是激越型的。低调型的自杀者总是经过深思熟虑,觉得了无生趣,尽量避开别人的注意的自杀,最极端的案例会在洗浴间割腕,让水流冲净血液,并在自己身上事先套个塑料袋什么的,免去收尸者的麻烦。而激越型的自杀者会采取更有冲击力的方式,让自杀这种行为代替他们的语言、表达出他们的痛苦和抗议,最极端的案例会点火自焚。而跳楼,差不多仅次于自焚了,并不在乎跳下去会不会砸着别人,真是自私的死法呵……这种人,在跳的一瞬间,总会有‘下定决心‘的表情流露,才能面对那样的高度把自己的身体丢下去。而我们目击的自杀者,却没有这样的情绪表现。这是非自然的。于是,请原谅我不得不从非自然角度求解。譬如,催眠术,或者更糟糕……”话题突然一转,“有位叫迟韬的女生,你很照顾她?” 王新肌肉僵硬如铁:“她是我女儿。” “是啊,传言一直这样说。奇怪的是,传言中的女主人公,每三年换一批,如果说每批流言中总有一位是正主儿,她们毕业后‘意外死亡’了。你不可能有那么多女儿,而且都遭遇不幸,是吧?” “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的女儿只是个中学生而已。” “自行车消失的地方,那是阴阳鱼的一只眼。”钟青叶把手伸向绿野仙踪的画板,轻扣,扣出空洞声,“另一只眼在玻璃窗后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