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临界山 于洲失踪的的第三十一天,于深背上行李,带着江成哲再次踏上临界山。 江成哲是于洲的大学同学,一个多月前他们在这座山里失联,搜救队最后只找到江成哲,他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苏醒后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 医生说他头部受到重创,产生记忆障碍,完全恢复可能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 警方又在山里找了两天,最后还是没有结果,撤离的时候一名搜救队成员对于深说,像这种情况,一般都凶多吉少,就算找回来,也不见得是具全尸。 于深脾气冲,当场一拳打过去,然后在派出所蹲了四十八小时。 于洲是他的弟弟,两人相差六岁,自从父母过世之后,他们俩就相依为命,谁都离不了谁。于深在4S店里修车,手艺好,人也没话说,就是不爱惯着客户,三天两头跟人急眼,于洲的性格却是温温吞吞的,跟谁都起不了争执,别人都说他们是最不像兄弟的兄弟。 再不像那也是亲兄弟,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于深在派出所蹲了两天,放出来后连脸都没有洗,直接冲到医院,问江成哲愿不愿意跟他上山找人。 “再回到山上或许就能让你恢复记忆,你跟阿洲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他双眼通红,胡子拉碴,更像是越狱的逃犯。 但他说得没错。 江成哲不记得那天的事,却还记得他跟于洲的关系,那种可以睡在一张床上、盖同一床被子的关系。 他们不是朋友,他们是恋人。 江成哲家里很传统,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关系,连于深都不知道。 他爱于洲有多深,现在的懊悔就有多深。 他没有理由不去寻找自己的恋人。 那天晚上,他换下病号服,瞒着父母和医生,连夜跟于深驱车再次来到临界山。天快亮了,东边混沌初蒙,树木遮盖下的山路依旧昏暗不清,手电筒照出眼前丛生的杂草,一片片叶子锋利而尖细,像刀一样划过他们的裤管,发出哗哗的摩擦声。 “还记得是哪条路吗?”于深回头问,他背着沉甸甸的登山包,气息有些急促,似明非明的昼光映亮他额头的汗珠。 江成哲大病初愈,明显体力不支,他站在岔路口,茫然地看着四周,然后摇了摇头。 他不记得,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甚至连和于洲来到这座荒山野岭的原因,他都不记得。 “没事,慢慢来,咱们再往前走一段。”于深提住他的胳膊,大步跨了上去。 他个子很高,肌肉也很结实,和白净秀气的于洲完全不一样。江成哲闻到他身上的汗水味,想起那个午后和于洲约在一起打篮球,球馆里没有其他人,他们躺在地上,滑腻腻的胳膊碰在一起,两双眼睛在荷尔蒙肆意的空气中对视,然后着了魔般疯狂拥吻。 他说,于洲,我喜欢你,要不咱俩试试吧? 于洲笑着回答他,原来你早有预谋啊! 是呀,他对于洲是一见钟情,那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 可他却丢了他,并且完全没有一点记忆。 “哥,你怪我吗?”阳光从枝桠间穿梭而过,褪去混沌的树林充满绿油油的生机。 风吹过草丛,沙沙沙,沙沙沙。 “怪你什么?谁都不愿意这种事发生。”于深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他仍旧拽着江成哲的胳膊,拽得很紧。 他们所处的这片山,属于未开发区域,有关部门一直明令禁止游客进入,江成哲始终想不起来,他和于洲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他恍恍惚惚觉得,于洲或许根本没有来这里,是警察弄错了,他现在正在学校上课,联系不上是因为手机坏了。 那他呢,他又为什么会昏倒在这片深山里? 山路错综复杂,白花花的阳光洒满林间,江成哲停下脚步,怔怔看着,那一棵棵树在他面前旋转起来,他头痛欲裂,吸进去的空气像要将心脏挤成碎片。 “别着急,累了咱们就休息会吧。”于深拍着他肩膀说。 其实他一秒钟也不想耽误,因为哪怕是一瞬间的停留,都有可能跟于洲失之交臂,警察已经放弃搜救,现在除了江成哲,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抱什么希望。 所以他不能让他发生任何意外。 天很快又黑了,于深支起帐篷,他们躺在里面,江成哲没有睡意,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帐篷顶。 “哥,对不起。”他轻轻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阿洲从小就是个运气特别好的人,我相信他不会有事的。”于深静静说着,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为什么我一点印像都没有,哪怕一点点……”江成哲声音哽咽,于深翻了个身,看见他眼角闪烁的泪水。 “会想起来的,今天不行,我们明天继续找,明天不行,还有后天,只要他还在这里,我们就一定能找到他。”帐篷外传来呼呼的风声,于深想起来下个月于洲就要去广告公司实习了,他给他买了套西装,特贵,能顶他两个月工资,可他就是舍得给于洲买。 于洲很本事,从小就是读书的料子,跟他这个天天挥着扳手的修车工不同。 他们俩是亲兄弟,身体里流得是一模一样的血。 如果于洲现在能回来,他愿意把命留在这座山里。 真的,他愿意。 风越刮越大,江成哲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一条清澈的溪河,圆圆的月亮倒映在里面,于洲微笑着,站在水中向他招手。 江成哲又惊又喜,大声喊道:“快上来,水里危险!” 于洲缓缓摇头,摇着摇着他的脖子就开始汩汩往外冒血,整颗头颅齐颈而断,掉进水中。江成哲猛得坐起来,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出了一身冷汗,神情恍恍惚惚的,仿佛还能看见于洲的头颅在对他微笑,然后随着水波越漂越远。 “别走……回来,回来……” 他钻出帐篷,嘴里喃喃念着,木讷地向前走去。于深睡得不沉,很快被响动惊醒了,追出去问道:“小江,你干什么去?” 江成哲停下脚步,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游离不定:“我看见阿洲了,他在水里。” 于深吃了一惊,拽住他的胳膊急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江成哲没有回答,他伸手指向眼前这片茂密的树林,一步一步走进去。白惨惨的月光从树叶缝隙零星洒下来,猫头鹰蹲在树梢,静静注视着这两个突然闯进来的异类。 于深跟在他后面,很快听见了水声。 哗哗哗—— 一条湍急的溪流从上游淌下来,江成哲站在岸边,水光映着月光,他的脸庞忽明忽暗,毫无血色。 “你想起了什么?”于深再次追问,声音里充满迫切与渴望。 江成哲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怔怔看着水面,水里有于洲没有头颅的倒影,一下又一下对他招手。他咧开嘴,咯咯咯笑起来:“阿洲的头掉了,我要去帮他找回来……” 随着落下的话音,他纵身向水里跳去。 正文 第2章 神秘山村 于深大惊失色,伸手想要拽住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冰凉的溪水淹没江成哲的口鼻,他的肺像要炸掉一样疼痛,意识回到脑海,他仿佛刚刚从梦魇中惊醒,张嘴想要呼救,水源源不断涌进来,堵住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水流太急,带着他滑向下游,于深飞快跑到前面,跳入水中想要截住他。 但是他低估了水流的力量。 失去意识的江成哲重重撞过来,于深拼尽全力拽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在失去平衡之前紧紧抓住一块岩石。江成哲已经毫无知觉,他飘浮在水中,就像一具死去多日的尸体,于深不敢松开岩石,体力在水流的冲刷下渐渐透支。 野兽的鸣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群蝙蝠从他头顶掠过,树林里响起猫头鹰的叫声。 嘻嘻——嘻嘻—— 就像婴儿的笑声,诡异而阴冷。 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 民间传说,它的笑声是死亡的征兆,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于深的胳膊已经麻木,求生欲望让他脑海里浮现一个念头——只要松开江成哲,他就能活下来。 他确实应该这么做,就像登山队在遇到危险时选择割断同伴的绳索一样,自救不会受到法律谴责。 然而,却将一辈子都生活在自责与内疚中。 如果于深是那样一个冷漠的人,他就不会回到在这片山林里。 他做不到。 他咬着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江成哲推到岩石上,岩壁划破他的胳臂,水流将他冲开,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抓住任何东西。 猫头鹰还在叫着,声音越来越急促。 嘻嘻!嘻嘻!嘻——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淹没他的口鼻,他拼命仰起头,蝙蝠在夜空中盘旋飞舞,月光惨白惨白的照在水面上。荒凉的野山,野山上密密麻麻的树,树林里无数双毛茸茸脸上闪烁的眼睛,都在静静注视着他。 水面很亮很美,他伸着双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恍惚中,于深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和弟弟于洲在家乡那条清澈的小河边钓鱼,那是他们小时候最爱做的事。钓着钓着,于洲忽然转过头来问他,哥,你说人能变成鱼吗? 于深笑了,他回答,傻瓜,书都白读了呀,就算游泳再厉害的人,那也变不成鱼。 “可以的呀!”于洲开始一件一件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水面波光粼粼,倒映出他一丝不挂的身体,他张开双手,冲于深微笑着说,“哥,你看,我不是已经开始变了吗?” 于深把鱼竿往地上一摔,差点破口大骂。 ——你小子疯啦! 但是,他却忽然愣住了。 他看见于洲身上开始长出鱼鳞,一片又一片,从四肢向上蔓延,渐渐覆盖整个皮肤。于洲还在笑,但他的五官很快就被鳞片淹没,他的嘴一开一合着,似乎是在说话,又似乎是因为无法忍耐陆地的干涸。 “阿洲!”于深大叫,他的声音充满恐惧。 然后,他就醒了。 他从床上猛得坐起来,冷汗淌了一脸,张嘴喘息的模样真的很像一条即将要被干死的鱼。 周围很安静,他听见风从窗外吹过。 呼哗哗,呼哗哗。 他渐渐平静下来,转头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屋子,一盏灯泡贴墙亮着,他看见有人就坐在那下面,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 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头发有些长,松松垮垮束在身后,有几缕从肩膀垂落。他的皮肤很白,是近乎没有血色的苍白,眼睛很亮,黑白分明,真的就像书里所写的,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有那么一刻恍惚,于深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眼前这个年轻人也是他的幻觉,他看起来那么单薄,就像一道影子,随时会因为灯光的熄灭而消失。 但那道影子却在这时动了,他站起来缓缓向他走来,肩膀挑着光影,脚步踩下去丝毫没有声音。 他越来越近,于深神情发怔,似乎仍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 “你的胳膊,还疼吗?” 年轻人说话了,他的声音跟窗外呼啸的风声一起响起,却比风声更早落入于深的耳里。他像是从很深很深的梦境被惊醒,左边胳膊已经被白布包扎起来,还能闻见药材的气味,阵阵刺痛让记忆回到脑海,他猛然想起在溪河边所发生的一切。 “你晕过去了,是我带你回来的。”年轻人说。 “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呢,他在什么地方,你见到他没有?”于深迫切地问,江成哲是他带进山里的,他不能不管。 “没有,只有你。”年轻人摇着头,随着落下的话音,灯泡闪烁两下,忽然熄灭了。 屋里变得漆黑一片,风声更加清晰,隐隐约约还夹杂着野兽的嘶鸣,于深听见凳子搬动的声音,年轻人在黑暗中说:“别怕,我们这儿偏僻,电线经常会短路。” 灯光重新亮起,猛然照出窗外那张惨白的脸,他紧紧贴着玻璃,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屋子里面的两个人,流露出贪婪的光。 于深下意识一缩,那张脸咧了咧嘴,对他露出充满嘲讽的笑容。这表情没来由让于深觉得愤怒,他翻身下床,不顾伤势哗啦打开门冲出去。 但窗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光亮,更没有诡异的人脸。 眼前所能看见的,只有一望无际的漆黑,远处的崇山峻岭都变成模糊的轮廓,于深抬起头,天空也是漆黑的,仿佛这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颜色。 “这是什么地方?”他怔怔地问。 “山村。”年轻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于深回过头,看见他站在门口,灯光从门口透出,他的影子就在于深脚边。 “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但年轻人已经猜到了,他平静的说道:“我叫叶明西,明月西沉的明西。” 一阵风吹过,他的头发飞扬起来,他伸手微微一拢,别到耳后,对着于深露出笑容。 今夜没有月亮。 他的笑容也像是黑色的。 正文 第3章 怪异的村民 于深把地图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但任何地方都没有关于这个村落的标记。他听着窗外的风声干坐了一夜,叶明西背对着他躺在床铺上,呼吸平缓而安静,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伤口仍在隐隐作痛,疲倦让他没有办法思考太多,他靠着墙闭上眼睛,半梦半醒时听见一阵吵杂声传来。 他惊醒过来,透过窗门看见几道人影正站在外面争吵,阳光明晃晃的扎眼,他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却听得出来他们争论的对象就是自己。叶明西被他们围在中间,那一根根手指肆无忌惮的朝他指来,每一句话都充满谩骂。 听着那些指责的声音,他沉默了片刻,站起来打开房门。 哗啦—— 剧烈的声音让那些人都安静下来,一道道或愤怒或责备的目光齐齐向这里投过来,叶明西被他们围在中间,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于深扫了他们一眼,把背包背到肩膀上说:“不用吵了,我现在就走。” 他向前一步,那几个村民就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好像他就是最可怕的毒蛇猛兽。叶明西站在原地望着他,阳光照在他脸上,依旧无法增加一丝血色。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还有,谢谢你救了我。”于深走到他面前,由衷的说。 叶明西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于深看着那些咄咄逼人的村民,凌厉的目光令他们同时往后一缩,他大步离去,一个声音却在这时响起。 “年轻人,你胳膊上的伤不轻,还是暂时留下来吧!” 村民纷纷向两边退开,连一脸冷漠的叶明西也回过头,于深看见一位白发须眉的老者缓步走过来,他穿着深褐色的马褂,腰杆挺得笔直,双目烔烔有神,哪怕此刻正微笑着,也让人觉得正气凛然,不怒自威。 “咱们这村子位置偏僻,十年八年都不会有外人进来,大伙刚才的反应虽然过激了点,但也没有恶意,你别放在心上。我这是个村的村长,这件事由我说了算,你就安心留下来,把伤养好了再说。”老者在他面前站定,说了这样一番话。 “不用麻烦了,我朋友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我得先去找他。”于深拒绝道。 “这儿地形复杂,你一个人能上哪找,要是再迷了路,还不得又把自己搭进去。”村长好言劝道,“担心朋友是没错,但你也要考虑到自身的安全,你看你这条胳膊伤得这么严重,还是留下来养两天再做决定吧。” “他是我带进来的,我有责任照顾好他的安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放他一个人在山里。”于深神情坚决 。 村长拧眉思量片刻,长叹一声道:“现在像你这样有情有义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这样吧,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下,我派人四处找找,看有没有消息,咱们村里的人熟悉这块地形,总比你一个人没头没脑的转悠要好。” 于深沉默下来,他知道村长说得有道理,单单靠他在这样一个地方找人,无疑等于大海捞针。他看了一眼叶明西,那双晶亮的眼睛也正欲言又止的望着他,但最终还是移开视线,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只能呆到明天早上。”于深终于说道。 村长露出笑容:“那就这么定了,放心吧,我会尽力去找你的朋友。明西,你照顾好贵客,有什么需要就尽管来找我。”说完,他转身对着那些村民高声说道:“大家散了吧,该干活的都干活去,别都杵在这儿瞎闹腾!” 他们面面相觑,虽然脸上都不情况,但也不敢多说什么,陆陆续续离开这里。白天的山村不再像夜晚那样阴森,绿油油的树木和草地将它包裹起来,远处错落着几间房屋,都是红砖青瓦,在阳光和袅袅炊烟下,显然出几分世外桃园的意境。 “谢谢你。”于深再次说道。 叶明西依旧没有说话,伸手擦了擦嘴角,于深这才发现他左右脸颊印着五道鲜红的指印。他皱起眉头,轻轻捏住他的下巴抬起:“是刚才那些人打得?” 叶明西推开他的手,脸上神情淡淡的,说道:“没事,都习惯了。” “习惯?”于深皱起眉头,听出他话里的异样。 叶明西避开他的视线:“你的胳膊该换药了,先进屋休息吧,我去把草药拿过来。” 他转身离开,背影削瘦而修长,头发随着脚步轻晃,被风吹起又落下。 直到他走进旁边那扇小门,于深才收回视线,手机已经被水浸泡的无法使用,他应该庆幸自己能捡回一条命,但下落不明的于洲和江成哲让他心里没有半点轻松感。 临界山是个神秘的地方,那里地势险地,不泛美景,同时也流传着许多传说,哪怕还没有开发,也无法阻止游人纷至沓来的脚步。 但是从来没有人发现它还存在着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 于深打量着四周,小路是用碎石块铺成的,沿着参次不齐的草木向前延伸,房子盖得很分散,视线所及范围内,也就只有稀稀拉拉那么几间。远处崇山峻岭俊岭,连绵不止,时不时传出动物的鸣叫声,唯一能证明现代文明存在的,就只有从空中拉过的电线。 它看上去那么普通,和偏远地区的村庄没有区别,但是想起刚才那一双双充满敌意和戒备的眼晴,于深就觉得莫明怪异。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这时从小路尽头出现在他视线里,毛茸茸的脑袋低垂着,行动缓慢。于深以为是一只动物,但渐渐的他发现那是一个拄着木棍的小男孩,大约五六岁年纪,摸摸索索前进着,数次都差点被石块绊倒,瘦小的身影更显得可怜无助。 于深快步向他走过去,小男孩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不知所措地抬起头。 于深的身影在这时嘎然而止,脸上露出无比愕然的表情。 他看见小男孩脸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里面,没有眼珠。 正文 第4章 没有眼晴的孩子 于深从没有这样震惊过,眼前的孩子大约有一米高,脸庞脏兮兮的,衣服上全是污渍,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换过。他仰着头,不断有脓水从眼眶流下,散发出阵阵恶臭,他举起污黑的袖子就要去擦,于深急忙阻止他:“别动,这样很容易感染的!” 小男孩似乎没有听懂,他吸了两下鼻子,模糊不清的说:“我疼,想要回家……”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为防止他擦拭,于深只能抓住他的手,这双手异常的瘦小,骨节突起,能清晰看见皮肤下的青筋。 “别碰我的孩子!”一声尖厉的喊叫响起,于深被人用力推开,那双手拽住小男孩,一弯腰就抱了起来。于深这才看清楚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身体高壮,两条胳膊紧紧抱着孩子,怒瞪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大嫂,这孩子病得太重,伤口看样子已经感染了,快送医院看看吧。”于深说道。 他是一番好意,却只换来对方愤怒的眼神,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按着孩子的头匆匆离去。孩子的木棍掉在地上,于深俯身捡起来,身后传来叶明西的声音:“药已经准备好了,你跟我进来吧。” “你看见了吗,那个孩子。”他们已经走远,于深回头问道。 “看见或看不见,结果都是一样的。”叶明西淡淡的说。 “他应该被送去医院!”于深激动起来。 叶明西看了看他,嘴角微微勾起,充满着嘲弄,然后他说道:“你应该饿了。” 屋里只有两个人,桌上却摆了三碗面条。 于深没有胃口,坐在桌边没有动,叶明西端起其中一碗,走到立在左边墙角的柜子前,双膝跪下打开柜门,把面条放进去。这个角度,于深看不见柜子里面有什么,叶明西的动作那么虔诚,就好像在朝圣一样,过了许久,他才锁上柜门,重新回到桌边坐下。 “吃饭吧。”他拿起筷子说。 “我还不饿,你自己吃吧。”于深没有动。 “这是神赐予的食物。”叶明西望着他。 “这世界上没有神。”于深觉得他的话很可笑。 “有的,神就在这个村子里。”叶明西说道,他的神情那么认真,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当然,于深不会相信。 “你们这里信的什么教?哪个教派的神还吃面条?” 叶明西放下手中的筷子,脸色明显变了,于深自知失言,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放在心上,我向你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叶明西没有说话,于深想要岔开话题:“我有一个弟弟,跟你差不多大,读书特别有出息,生气的时候也不爱说话,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我还笑话他肯定是投错了胎……” 说着说着,于深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消失。 “然后呢?”叶明西问道,语气漫不经心。 于深沉默着,他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他失踪了。” 哪怕官方认定于洲的生还机会已经渺茫,他也不会承认。 对他来说,弟弟只是失踪了,只要继续找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回来。 他只有这样想才能坚持下去,任何人都可以放弃,而他不能。 叶明西看了他一眼,然后站起来说:“我再去给你炒个菜。” 面条热腾腾的就放在桌上,于深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烫得他食管生疼,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心情平静下来。他想,于洲现在在什么地方,有东西吃吗,会不会挨饿受冻,想着想着,泪水糊了他一脸,混着面汤被咽进肚子。 屋外,叶明西透过窗玻璃看着他,那双眼睛平静而淡漠,像一口亘古不变的枯井。 于深只能暂时在这里住下来,叶明西给他的胳膊换药,等白布条被拆下来的时候,狰狞的伤口把于深自己都吓了一跳,大半边皮肤都被岩石刮蹭掉,露出血淋淋的皮肉,照理说这应该能让人疼得满头大汗才对,但于深却发现疼痛远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叶明西把现磨的药粉洒在他伤口上,火辣辣的刺痛让于深微皱眉头,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伤口处麻麻热热的,几乎不再疼痛。于深觉得诧异,问道:“这是什么草药?” “都是山上现采的土方子,能止痛。”叶明西找了块干净的布,一边给他包扎一边回答。 “你们这儿没有医生?”于深又想起那个没有眼珠的小男孩。 “村子里有个郎中。”叶明西给布条打了个结,齐齐整整的,像是已经做过许多次。 “老法子虽然好用,但也只能管些小病站痛,治不了大病。”于深最见不得有人受苦,何况是那么小的孩子,“生病了就该上医院,光把孩子留在家里头整些草药,能顶什么用?” 叶明西收拾着桌子,淡淡说道:“神会保佑他。” 于深脾气上来,脱口就骂道:“去他妈的神!”  他发泄似的甩门离开,烟早在落水的时候就丢了,他沿村子转悠着,想找间小卖铺。这个村子很小,一眼望过去就只有十几二十户人家,清一色的红砖青瓦,黄泥铺成的小路凹凸不平,几只土猫蹲在墙角,戒备地冲他叫唤。 于深转了一圈,遇见一个坐在门口抽旱烟的老人,上前打听道:“大爷,您知道这儿哪有烟卖吗?” 老人抬起头,浑浊发黄的眼珠子盯在他身上,慢腾腾的打量着。见他半晌没有回答,于深悻悻的准备离开,老人却在这时从背后拿出一个纸包递给他:“自家晒的烟叶,要吗?” 于深接过来正想道谢,老人伸出五根手指头晃了晃:“五块。” 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于深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从兜里掏出张票子递过去。老人对着阳光翻看了一眼,才心满意足塞进怀里,看着他问:“年轻人,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从鬼门关路过。”于深玩笑的说,而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老人叩了几下烟杆子,颤颤歪歪站起来往屋里走,苍老的声音传来:“鬼门关,兴许比这儿好。” 正文 第5章 夜色下的圣洁 老人步履蹒跚,佝偻的背影充满岁月痕迹,空气中还留着烟叶燃烧过后的呛鼻味道,于深看了看自己手里这个小纸包,没来由升起一股寒意。 他转身离开,无意中看见一扇半敞的门后面探出一颗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充满好奇的看着他。那似乎是个小女孩,身体坐在地上,肉嘟嘟的小手抓着门板,于深对她一笑,她害怕的缩进门后,很快又小心翼翼露出半颗脑袋。于深向她走过去,蹲下来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我疼……疼……”小女孩的声音断断续续,眼里还带着泪花。 于深看她样子不太对劲,正想靠近看看,大门忽然被人从里面用力关上,紧接着传出孩子的哭喊,声嘶力竭,仿佛要断气一般。于深回过神,拍门大喊:“你干什么!开门!快开门啊!” “年轻人,不要多管闲事,看见了,也都当没看见吧。”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回到墙角,一口一口抽着旱烟说。 “这是虐待!”于深愤怒的叫道。 “咱们这里的孩子啊,都是生死由命,谁也管不了。”老人的脸上毫无表情,每一条皱纹都在时间长河中变得冷漠而僵硬。 门里的哭喊声渐渐停止了,变得那样安静,于深看了看他,心头就像压了块巨石一样难受,他冷笑一声:“疯子!都是疯子!” 天已经要黑了,他带着一肚子怒火回家住处,房门没有上锁,叶明西却不在这里。于深看了一圈,听见后院传来水声,村里没有通自来水,家家户户都有水井,吃的用的都从这口井里挑,于深以为叶明西在后院提水,就朝那里走去,想过去搭把手。 夕阳正浓,将半片天空都染成了金红色,似明似暗的晚光洒满院落,叶明西站在井边,从桶里舀起一瓢水淋在自己身上。他的头高高仰着,水珠沿着优美的脖颈曲线滴落,浸湿衣衫,那件已经半透明的棉布衫子紧贴在他身上,晚光映着水珠闪耀,像蒙着一层淡金色的烟。 于深的脚步突然迈不动了,他呆呆站在那里,就像一具雕塑。 水被不断浇下,叶明西身上早已湿透,桶里已经空了,水珠嘀嘀嗒嗒,在这被暮色笼罩的院落里,像束火苗一样烧灼着于深的眼。 忽然,叶明西跪了下来,他跪在被井水打湿的泥地之中,高举起双手,俯身拜下,又直立起来,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他湿漉漉的身体沐浴在金色夕阳下,动作那么虔诚,那么执着,就像在进行一个圣洁的仪式。 于深愣在那里,他的眼睛没有办法移开,叶明西的长发像水蛇一样贴着背部,也像缠绕在他心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越来越暗,叶明西缓缓站起来,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于深。 那一刹那,于深几乎要落荒而逃,叶明西静静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穿过暮色停留在他身上,然后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一刻,于深知道自己逃不了,哪儿都逃不了。     屋里只有一张床,被铺也不够,于深就用两条板凳子拼着,躺在上面睡觉。灯已经关了,风吹着窗台呼啦呼啦响,月光洒进来,照得屋子蒙蒙胧胧的亮,他听着远处山上野兽的嘶鸣声,眼前浮现的都是叶明西被井水湿透的身体,白生生的,发着光。 叶明西好像睡着了,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于深想要转头去看看他,却不知怎么的没有勇气。 夜已经深了,风还在响,野兽还在叫,他依旧毫无睡意。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许多许多过去的事,有跟朋友的,也有跟于洲的,迷迷糊糊的,他发现自己又来到那条河边。岸边扔着几件衣服,还有被丢弃的鱼竿,他冲水面大声叫着——阿洲!阿洲! 湍急的水面忽然伸出一只青灰色的手,手背上有他最熟悉的胎记,于深不顾一切跳下去,水下仿佛有无数东西在抓着他的腿,他迈不开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随着水流越滑越远。 “阿洲!阿洲——” 他大叫着醒来,才发现自己仍在那间屋子里,冷汗湿透了衣衫,他急促喘息着,久久无法平静。他冲到后院,打了桶井水浇到身上,早晨温度很低,这水凉的跟冰块一样,像要将他的血液都冻住。回到屋里的时候,叶明西正坐在桌边磨药,阳光照在他身上,明晃晃的耀眼。 他抬头看了一眼于深,并没有半点惊讶:“先把衣服换了吧,一会我给你上药。” 天已经大亮了,于深说道:“带我去找村长。” 叶明西一点一点把磨好的药粉装进瓷罐里,回答他道:“时间还没有到。” 于深一巴掌拍在桌上,眼里带着怒火:“我弟弟失踪了,他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我在这里多耽误一天,他就会多一天危险,你明白吗!” “该活着的人总会活着。”叶明西不为所动,对他来说,那就是毫不相干的事。 “你这话什么意思?”于深脸色铁青。 “你快死了,我救了你,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受到神的眷顾。”叶明西平静的说。于深真想大声反驳他,他的弟弟从小就运气特别好,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这回肯定也不例外,这可些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越是强调,越是证明,就代表他越没有信心,如果连他都放弃的话,那么还有谁能找回于洲? “带我去找村长。”这几个字,不再充满愤怒,而是饱含执着。 叶明西停下动作,望着那张神情激动的脸,或许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对这一个没有生还希望的人这么执着,但是这样,他没有再拒绝。 正文 第6章 背包 村长住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上,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走上去,很快就可以看见几间红砖青瓦的房子,石头垒成的围墙将它与树林隔开,大门口耸立着一块硕大的岩石,表面光滑,颜色青灰,足足有上千斤重。 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叶明西远远站着,并没有靠近,于深回头看了他一眼,自己踏了进去。 门后是个宽敞的大院子,用碎石块铺得整整齐齐,于深左右打量,提高竟是喊道:“村长在家吗?” 屋里安静了片刻,帘子被人掀起,身穿黑褂衫的村长从里面走出来,迎着他笑道:“年轻人,是你啊,我就知道你今天得来找我,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村长,我来是想……”于深心里着急,客套话也不愿意多说,想直奔主题。村长看起来早就知道他的来意,乐呵呵的打断他话头:“别着急,事情得一步一步做,来,先跟我去给神明上柱香。” 说着他就拽上于深的手,来到左边那间挂着厚厚帘幕的小瓦房。里面没有窗户,阳光透不进来,黑黑漆漆的,只能隐约看见供桌后立着一个庞然大物,香火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满屋子都是香灰的味道。村长摸黑从供桌上抓了一把香,火柴亮起,照出他苍老的面容。 “来,拿着,给神明上柱香,它就会保佑你心想事成。” 于深从来不相信这些,但他也知道尊重地方风俗。他举着手里这把香,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模模糊糊的物体,略略鞠了三个躬,凭感觉把香插进炉子里。 “我们这村子偏僻,大伙就指着这片山过活,所以家家户户都会供奉山神。”村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年轻人,你能来到我们这儿也是缘份,入乡随俗,只有对神明心存敬畏,它才会保估你风调雨顺,事事如愿。” 此刻的于深哪有心思听这些话,他迫不及待问道:“村长,关于昨天说的事,您帮我找了吗?” 村长又拽住他的手,拉着他离开这间小屋,外面阳光很亮,扎得于深睁不开眼睛。等回到院子,村长才放开他,叹气一声说道:“我们这儿地形复杂,有许多弯道和暗流, 我已经让人在发现你的地方找过了,没有你说得那个人,我猜他可能凶多吉少。” 于深记得很清楚,他在被水冲走的那一刻,费尽用力将江成哲推上岩石,只要他没有再滑进水里,等苏醒后应该就能自行回到岸边,既然在发现他的地方没有找到江成哲,是不是代表他已经平安脱险,又或者说被水流冲去了其他下游? “既然这样,就麻烦村长找人给我带个路,我想离开这里。”于深说道。 “你都想好了?这山里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你胳膊上的伤还没好,现在出去,实在太冒险了,你要想清楚呀。”村长语重心长的说。 “我还有非常重要的事,一刻都不能耽误,麻烦您了。”于深由衷的说道。 村长惋惜的叹气,但也没有再阻止他:“那好吧,凡事都要讲究个有始有终,既然是明西那孩子救你回来的,我就让他带你出去吧。” 于深感激的道谢,他们走出大门,叶明西仍站在那棵树下,村长向他交待了几句,他看了于深一眼,默默点头。告别村长后,他们先回住处拿了背包,其实里面已经没有可以用的东西,于深使劲翻了翻,拿出个望远镜递给叶明西。 叶明西疑惑地看着他,他解释道:“送你的,留个纪念。” 叶明西没见过两个嵌着玻璃的短筒子,拿在手里不知道该怎么用,于深教他放在眼晴上,说道:“这东西叫望远镜,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 远处的高山透过镜片变得无比清晰,叶明西就像个刚刚拿到新玩具的孩子,脸上又是诧异又是新奇。于深看着他,不由自主问道:“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吗?” 叶明西神情一顿,他把望远镜对向于深,过于放大的人脸令视线有些眩晕。他缓缓放下望远镜,于深看见那双黑白分明又充满忧郁的眼睛,像带着水光一样望着他。 他的心脏忽然剧烈跳起来,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刺痛。 他多么想伸手去摸一摸这张清秀的脸,然后告诉他,跟我走吧,我带你出去,仔细看看外面的世界。 然而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上山的路曲折蜿蜒,树木遮天蔽日,脚下是尽厚的落叶松土,于深手里拿着地图,但是他很快想起来这是一个没有被标记的地方。叶明西走在前面,四周都是齐膝高的野草,擦着裤管哗哗作响,尽头处依旧是密密麻林的野树林子,于深甚至有种错觉,这条路不能带他去任何地方,继续走下去,仍然只能在这条路上。 他抬起头,树木把天空最后一层光严严实实挡在外面,一阵风吹过,从视线被遮挡的地方传来水流的声音。 淙淙淙——淙淙淙——   于深又想起了那个梦,在梦里于洲浑身长出鳞片,就像一条巨大的鱼。 离开水的鱼,会死,那么变成鱼的人,能在水里活下来吗? 于深停下脚步,水声仍在响着,听上去那么轻柔,他眼前又出现那只青灰色的手,就在水面上,不断像向挥舞,像是求救,又像是告别。 神使鬼差般的,他折道向那里走去,一条清澈的溪流出现在视线里,两旁岩石林立,一眼就能望到底。 叶明西在后面静静等了他片刻,然后提醒道:“我们该走了。” 于深自嘲的一笑,大概是最近发生太多匪夷所思的事,让他连最起码的思考能力都没有了,人怎么可能变成鱼,一个梦而已,他竟然会相信。 他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走了。 这时对面岩石间一个黑色物体吸引了他的注意,溪水从旁边冲刷而过,两根黑带子上面飘浮着。水光闪烁,他眯着眼睛费力看了半晌,脸色忽然一变,不顾一切淌过溪水,冲到对面将它捡起来。 那是一个登山包,很常见的款式,背带和底部都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像是用了很久,由于长时间浸泡在水里,五金配件都已经严重生锈腐坏。于深发了疯般扯着拉链,想要将它打开,布料不堪重负,嘶啦一声裂开,他伸手掏出挂在内袋上的铭牌—— 这,真的是于洲的背包。 正文 第7章 青白的手 于洲喜欢登山,这个背包是在交了活动经费后队里发的,款式统一,队里为了方便辨认而在每个背包的内袋都挂上铭牌,上面刻有物主的名字,于深见过几次,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按耐不住心头的喜悦,对着山林大声呼喊:“阿洲!阿洲!” 这声音惊起无数飞鸟,扑喇喇飞向天空,然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回应他。 他仍不停喊着,好像声音越大,希望也会跟着越大,叶明西静静看着,直到他喘息剧烈,不得不停下声音。这时叶明西才开口说道:“你应该知道他不会在这里。” 于深的手颤抖着,他抓着这个背包,就像徒步在沙漠中的人抓着手里最后一瓶水,他紧紧盯着叶明西,眼中充满迫切:“但他来过这里!” 这个时候,他只想要得到认同。 在于洲失踪的那三十多天里,他跟着搜救队踏遍临界山每一个角落,任何可疑痕迹都能带来无限希望,可希望有多大,最终得到的失望就有多大。 但是现在,他发现了于洲的背包,或许他刚刚从这里经过,或许他就在这附近! 这个念头令于深无比兴奋,叶明西看着他,一如从前那般冷漠:“我不知道。” “他的包就在这里,人一定还在这附近!”于深激动的喊道,他像证明一般把背包举起来,水珠嘀嘀嗒嗒淌下,打湿了他的衣服。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幸运。”叶明西说。 但于深已经听不见去任何话,他踩着崎岖不平的岩石,不顾一切向上爬去,野林里飞鸟振翅,风吹着草木沙沙作响,他终于爬上山坡,然而眼前所看见的依旧是密密麻麻的树木。 “阿洲——” 他冲着茫茫天空声嘶力竭的喊,回答他的,只有连绵不绝的风声。 他剧烈喘息着,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背包仍掉在手上,湿漉漉往下淌着水,叶明西提醒他:“天快黑了,我们该走了。” 走,确实该走了。 不是山外,而是山里。 在沉默许久后,于深开口说道:“我们回村子吧。” 叶明西愣了一下,神情里浮起诧异,很快又变得波澜不惊:“最近经常下雨,出村的路很容易被淹没。” 他在提醒他,今天如果不走的话,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但于深已经下定主意。 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值得用一切去交换,哪怕希望渺茫,他也要留下来。 每一条路都可以通往两个相反的方向,也会得到两个不同的结果,而像于深这样的人,他所能看见的,只有自己想做的事,不管走的是哪条路,目的都不会改变。他毫不犹豫选择原路返回,因为他觉得在这里最有可能找到有关于洲的线索,叶明西不再说什么,他的话总是那么少,在别人沉默的时候,他绝不会开口。 回去的路上,于深把背包交给叶明西,准备去村里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知道于洲的事。 炊烟在黄昏中袅袅升起,与远处的夕阳交相辉映,使得这山村的暮色更加安静恬淡,他来到先前买烟叶的地方,巷子里还是那么冷清,仅有的几间平房都门户紧闭,除了穿堂而过的风声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于深转了一圈也没遇见半个人,正想着要不要找间房子敲门问问时,巷子尽头忽然响起开门声,一道人影从那间屋里走出来,左右警惕的打量着,但并没有发现处于视线盲点的于深。 天已经黑了,巷子里没有路灯,乌漆漆的看不清楚,于深本想出声唤他,但那个已经转身急匆匆离去,于深犹豫片刻,从后面悄悄跟上去。 那人走得很快,时不时回头注意身后的动静,于深借着树木的遮掩跟在他后面,小路上杂草丛生,一座石头垒成的院落出现在他视线里。那人停下脚步,铁锁晃动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尤其清晰刺耳,他从木门开启的缝隙中挤进去,迅速将它重新掩上。 于深这时候才小心翼翼靠近,门没有关实,他看见那人来到一扇窗户边,伸手使劲敲了敲。 啪啪啪—— 片刻寂静后,窗户里面突然响起巨大的撞击声,一只青白的手从缝隙中拼命伸出来,胳膊碰到断裂的窗棂,被划得鲜血淋漓。 天色昏暗不清,窗户里一片漆黑,只有这一只手在挥舞挣扎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人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朝这只手用力打下去。凄厉的惨叫声随之响起,于深几乎想要冲进去朝对方面门狠狠揍上一拳,那人继续拿木棍啪啪敲着窗户,过了很久,那只手终于再次伸出来,颤颤抖抖搭在窗棂上,充满无力反抗的恐惧。 那人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掏出一个白花花的馒头塞到那只手上,那只手疑惑的捏了捏,然后像得到世上最大的馈赠那般缩回去。借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于深看见那人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使得颧骨深陷的脸庞更加诡异阴森。他把整条袋子都扔进窗户里,拍了拍身转过身,于深闪进围墙拐角,看着他将大门上锁,嘴里哼起小曲,踏着夜色慢悠悠离去。 直到他走远之后,于深才从暗处走出。这间屋子像是已经荒废很久,围墙边长满杂草,木门破烂不堪,勉强可以锁住,透过裂缝可以看见几间平屋,有的墙面已经倒塌,乱石堆在院子里,显得杂乱不堪。屋里没有半点光亮,窗户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于深考虑着要不要翻墙进去看看怎么回事,至少这点高度对他来说是小意思。 但他想找的并不是这个,他应该马上离开,而不是留在这里趟混水。 他后退几步,看着这间在暮后中愈显阴沉沉的屋子,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就好像他刚刚所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觉。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云层吞没,风从墙壁鏠隙里吹过,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捂着嘴偷偷哭泣,于深把心一横,转身准备离开。 一道人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锐利的眼睛在黑夜中发着闪,就这样直勾勾看着他,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正文 第8章 警告 于深愣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那双眼睛充满寒光,让人想起了夜晚捕食的野兽,高大的身影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一动不动。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开口说话了,声音浑厚沧桑,听上去像有四十来岁。 于深故作冷静的说道:“我是来找人的,大叔,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大概有这么高,戴着一副眼镜,长得白白净净,很斯文。”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最后又补充道:“他是我弟弟,是从外面来的。” 中年男人的视线穿过夜色停留在他身上,冷硬的回答道:“没有,你赶紧离开,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看来他也知道这间旧屋子的秘密,于深虽然管不了,但还是旁敲侧击的问:“我弟弟是个大学生,出来旅游的,在这座山里失踪有一个多月了,咱们这村子平常应该很少有外人来吧,麻烦你再仔细想想,真的没有见过他?”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中年男人的声音陡然大起来,在片刻安静后,他又恢复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赶快走吧,这个地方是不允许其他人靠近的,你不应该来。” 于深不知道他指得是这间旧屋,还是这个村子,黑暗中他看不清他的脸,却能从声音里感觉到明显的怒气。 “赶紧走!能有多远就走多远!”中年男人大声催促。 看来再呆下去也不会问到结果,于深还要调查于洲的事,不想在这时候得罪村里的人,只能先从这里离开。 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叶明西给他留了晚饭,但他没有心情吃,拼了两条凳子合衣往上面一躺,满脑海都是窗户里那只挥舞的手,渐渐的跟梦里的情形融合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又好像还是清醒的,半梦半醒里看见那只青白的手也长出了鱼鳞,一片一片的,像宝石般在月色下闪着光。 早上起来的时候于深只觉得头痛欲裂,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他翻出先前从大爷那里买的烟叶,没有烟杆子,他只能卷起一片用火柴点了抽。 土烟的味道又辣又呛,鼻子像被人用力打了一拳般,灼得整个鼻腔都生疼生疼。于深狼狈咳嗽着,叶明西从外面走进,见状给他倒了一杯水,说道:“外面的人都吸不惯我们这儿的烟叶。” 于深眼前一亮,急切问道:“这么说你们这里确实有外人来过?是不是阿洲?是不是他?” “你想打听情况的话,我可以陪你去村子里面问问。”叶明西答非所问,但这对于深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谢谢你,这些事我都会记在心里。”于深由衷的说,他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一个人,如果不是叶明西救了他,他现在或者早就已经去向阎王报道。 “不要谢我,”叶明西看着他,那双古井一般的眼晴里有于深的倒影。 “因为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他说。 外面天气阴阴沉沉的,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气温低了许多,冷风呼呼吹着,落叶翻飞,更显得村子冷清萧条。明明是大白天,于深沿途却没有看见一个村民,他问道:“这个村子里一共有多少人?” 叶明西应道:“留在这里的人不多。” 于深听得奇怪:“那离开的呢,你们这儿有很多人去出打工?” “日子总是要过的。”叶明西淡淡的说。他穿是很单薄,宽松的棉布衫子被风吹得飘扬起来,皮肤在昏昏暗暗的天色下白皙干净,只是依旧缺少了血色。 “你这话说得跟七老八十似的。”于深笑了一声,随口问道,“我看村里也没多少田地,你们平时靠什么维持生计?” 一阵风吹过来,草丛发出瑟瑟声响,几枚落叶打着转儿从他们跟前飘过,叶明西停下脚步,他转头看着于深,嘴角微微一弯,似乎是在微笑,但那双眼睛里依旧毫无波澜,像一汪冻结的湖水。正当于深疑惑的时候,他才缓缓说道:“卖鱼,他们靠卖鱼为生。” 于深想起来临界山离海不远,爬到山顶还能看见鱼船和海浪,他明白过来,说道:“这么说那些外出的人就是去打鱼了?怪不得村子里人这么少,一出海就得好几个月时间,想回来都回不来。” 整片天空都是雾茫茫的,像蒙了一层灰,也像叶明西此刻的表情,他望着远方翻涌的云淡,说道:“该回来的时候,就都会回来了。” “也是,古话都说落叶归根,走得真远,最后总是要回家的。”于深感概的说。 他们拐过一面土墙,眼前出现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茂密,像团云似的长在粗壮的树干上,树下摆了几条板凳,有三个人正围在那里打牌。他们年纪相近,看起来都有五十来岁,其中一个人身形瘦小,颧骨高耸,眼神闪烁不定,显得畏畏缩缩,于深觉得他很眼熟,跟昨晚上在废屋遇见的那个男人很像,只是当时天色太黑,他也不是很确定。 那三个人听见脚步声不约而同抬起头,瘦个男人嘴里叼着根烟,含糊不清的说道:“呦,什么风把叶家大少爷吹到这儿来了!” 这话里的嘲讽就跟烟圈似的往外喷,叶明西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神色镇定的说:“庆叔,我想打听个事。” 正文 第9章 打听消息 瘦个男人就叫赵大庆,是个顶不好惹的人,村里辈份小的喊他一声“庆叔”,平辈或辈份大的直呼其名,平常没事就爱坐在老槐树底下打牌,家长里短的事他最在行,连谁家母鸡下了几个蛋他都能摸得一清二楚。赵大庆闻言把烟夹在手指头,一条腿踩在板凳上,漫不经心说道:“你找我打听事?没搞错吧,咱们村里就属你最能耐,连村长都不放在眼里,还能找我打听啥事?” 坐在左侧的男人咧着大嘴,露出一口黑黄黑黄的牙:“没瞧人家带着新相好来的吗,兴许是家里东西不够用了,找你借几件新奇玩意儿回去耍耍。”  他们发出一阵猥琐的哄笑,大黄牙还似有若无的瞟着叶明西,那眼神就跟在看隔壁新进门的小媳妇似的。于深心里冒起一股无名火,但碍于还要有求于他们,只得硬生生憋回去。赵大庆笑够了,终于说道:“老黄头,你别跟这儿瞎说啊,一会传到村长那去,我看你得吃不了兜着走。” “哎呦呦,没听人家说是来找你的吗,跟我可没关系。”大黄牙掏出根烟在桌上掂了掂,叼在嘴里说,“人都在这等着呢,你还不赶紧问问是啥新奇的大事。” 说着他又瞟了叶明西一眼,嘿嘿笑了两声,才把烟点起来。于深心里这股火腾腾腾往上窜,几乎已经烧到喉咙口了,赵大庆把玩着手里的纸牌,一边抖腿一边说道:“既然都到这儿来了,那就往明了说吧,找我到底啥事。” 这一番充满侮辱的话并没有让叶明西的神情出现变化,他平静的站在那里,就好像刚才的对话跟他毫无关系。那三个人都把目光朝他望过来,一双一双的,就像盯着猎物的豺狼。叶明西不为所动,只说道:“有个叫于洲的年轻人,不知道庆叔有没有见过。” “于洲?没听说咱们村里有这个人呀,谁呀,长啥样?”赵大庆问道。 “二十来岁,大学生,戴着眼睛,斯斯文文的。”叶明西说,他之前在于深那里见过照片,两兄弟形式神不似,真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你说啥梦话呢,咱们村里哪来的大学生,能识得几个字的,那就算得上是状元了!”赵大庆说。 “他是我弟弟,一个月前在山里失踪了,”于深解释道,“我在后面山上发现了他的背包,他肯定来过这附近,你们有没有印象?” 那三人相互看了看,赵大庆不以为意的说:“咱们村子就这么几个人,谁不认识谁呀,别说从外面进来个人,就是跑进来条狗,那也是不得了的大新闻,那个叫什么洲的,他要真来过咱们村子,大家伙能不知道?” “可不是嘛!人在哪失踪的就上哪找去,在这儿耗个什么劲。”大黄牙阴阳怪气的说。 另一个坐在右侧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比他们要小心几岁,模样憨厚,老实巴交的,这时出来打圆场道:“自家兄弟不见了,哪个能不着急,不过村里确实没见外人来过,你说在后山捡到背包,估摸着就是那个野东西叼来的,你要上去多转悠两趟,指不定能搜罗些什么东西回来。” “谁说没来外人呀,眼前不正杵着一个。”赵大庆抬了下眼皮说。 “那你也得看是谁领回来的,要是换成咱们,还不得让村长吊在老槐树下饿个三天三夜。”大黄牙说。 赵大庆手里正抓着一副好牌,也没兴趣跟他们浪费时间,没好气的说:“行了,反正人我是没见找,你们要找就上别处找去,别净搁这儿耽误大伙时间。” 说完他往桌上拍了一对尖,对另外两个人招呼道:“来来来,继续打牌,这把我稳赢!” 大概是因为没有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叶明西歉意的看了于深一眼,转身从老槐树下走了。于深本来还想请他们帮忙留意一下,但看样子就算提了也是白搭,他正准备离开,胳膊忽然一紧,大黄牙拽住他半截衣袖,冲他咧开嘴嘿嘿直笑。 “兄弟,你俩住一屋呢?”他朝叶明西努了努嘴。。 于深没明白他的意思,皱着眉头不说话,大黄牙不甘心,又凑上来神秘兮兮的问:“你俩肯定干过那事吧?” “什么?”于深的脸色明显一沉。 “可别跟老哥在这装傻,他是什么货色我还能不知道,你俩搁一个屋里,那还不得天天跟神仙似的快活。”大黄牙摸着下巴,一脸猥琐的表情,“瞧你这身板,那话儿可带劲着吧,难怪领着你到处招摇,敢情是跟咱们显摆新相好来了……” 话音还没有落下,于深已经揪住他的衣领,脸色铁青:“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 叶明西远远站着,听不见这边说了什么,大黄牙被勒住脖子,脸憋得通红,赵大庆看苗头不对,赶紧起来拉人:“放手!你想干什么,快放开他!” 于深用力一推,大黄牙踉跄着撞在树干上,哎呦哎呦叫唤,于深冷眼看着,说道:“要是下次再让我听见,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简单!” 说完他大步走向站在远处的叶明西,身后传来大黄牙破口大骂的声音:“跟这装什么清高,还不都是侍候人的破烂玩意,村口那堵泥巴墙都比他干净!老子那是不稀得,真把老子惹恼了,改明儿领人上门,肠肚子都给你干得稀烂!” 于深脚步一顿,吓得大黄牙赶忙往赵大庆身后缩后,叶明西拉住他捏得咯吱咯吱响的拳头,摇摇头说:“走吧,我们回去吧。” 天色比早上出门的时候更加阴暗了,乌云层层叠叠,逐渐吞没光亮,风冷了许多,带着雨前特有的湿润。一路上,于深都没有再说话,没打听到于洲的消息他确实很失望,但更多的是那股压在心头的无名火,烧得他浑身焦躁。 “快下雨了。”从大黄牙最后那句话里,叶明西已经猜出始未,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望着窗外说了一句。 于深没答话,把于洲的背包拿在手里翻看,叶明西看了他一眼,说:“我去做饭。” 他离开屋子,于深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从视线里消失,越发觉得心烦意乱,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又翻出那包烟叶。 他烟瘾很大,有时候一天就能抽一包,于洲老让他戒烟,他试了几回都以失败告终,怕于洲在跟前啰嗦,只能躲着掖着抽。 他们一直相依为命,是最亲近的两个人,在于洲失踪之后,他的世界也跟着塌了。 但是,就在这里,在弟弟还毫无消息的时候,他却因为另一件事而满腔怒火,无法自己。 他觉得,这一定是疯了。 正文 第11章 送给你 大雨在傍晚前如期而至,铺天盖地淹没整个山村,这里虽然通电,却没有任何跟外界联络的东西,于深捣鼓了一会手机,依旧没办法把它修好。他有点放心不下江成哲,毕竟是他带他来临界山的,但是现在他不能离开这里,也无法跟外界联络,只希望江成哲能平安无事。 晚饭很简单,叶明西煮了一锅面条,上面浇着炒好的肉酱,闻上去香喷喷的,特别有食欲。于深没什么胃口,囫囵扒了几口后又去捣鼓手机。他是修车的,手艺活没话说,但那仅仅是针对车辆,像手机这种零部件比针头还小的玩意儿,他还真的只有两眼一抹黑。 敲敲打打近一小时后,手机在他手里彻底报废,边屏幕都往下凸出来一块,他心里烦闷,甩手就给扔到地上。叶明西走过去捡起来,放在衣摆上擦了擦,递回去给于深。于深抬头看向他,屋里就只有一盏老式的白炽灯泡,洒下的光芒昏黄昏黄的,照在叶明西的棉布衫上,仿佛给他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的脸色很白,眼睛晶莹明亮,于深脑海里又浮现大黄牙说得那些话,心里跟扎了排刺似的膈应。 “丢了吧,反正不能用了。”他烦燥的说。 “这是什么?”叶明西摸了摸手机屏幕,又把它对着灯光左右翻看。 “手机,给人打电话用的,多远都能联系到。”于深解释道。 “能修好吗?”叶明西显得有些好奇,他的眼睛闪闪亮亮的,跟之前冷漠的样子截然不同。 “本来是能修好的,但是刚才被我一捣鼓,现在就是块废铁。”这手机于深用了快有两年,边框磨损的厉害,坏了就坏了,他倒不心疼,就是着急没办法跟外边联系。说到这里,他想起个事,问道:“对了,你们这里有电话吗?” “村长那里有一个。”叶明西回答道。 于深眼前一亮,站起来差点就想往门外冲,但是在听到哗啦啦的雨声后,他还是识趣的决定明早上再说。叶明西似乎对手里这块铁疙瘩很感兴趣,翻来覆去的看着,于深心头莫明升起一股不忍心,说道:“你要是喜欢,等我离开这里后,买部新的送给你。” “不用了,我有这个就行。”叶明西抬眼对他一笑。不知怎么的,于深忽然就觉得屋里亮堂了很多,连堵在心口的那股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他看见叶明西眼里的渴望,是那么令人动容。 “你……为什么不离开村子?”他终于问道。 叶明西神情一怔,他把手机放回到桌上,沉默的走到床边整理被铺。雨还在下着,满世界都是那哗哗啦啦的声音,于深却忽然感觉这里静得可怕,叶明西又变回从前那个冷漠且忧郁的样子,就仿佛他刚刚的笑容和眼神都是于深的错觉。 天已经晚了,屋里没有钟表,于深也不知道现在几点,叶明西正背对着他解开衣扣,明明是两个大男人,于深却不知怎么就浑身不自在,甚至想转身回避。叶明西身上已经只穿了一件背心,他身形削瘦,四肢修长,透过薄薄的布料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起伏的腰线,于深一双眼睛再也移不开,心跳莫明加快,喉咙口一阵阵发涩。 察觉叶明西转头,他急忙望向窗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雨下得真大啊,估计今晚不会停了。” 叶明西没再说话,像往常一样准备休息了。屋里只有一张床,于深又把凳子拼在一块,这木头浸了湿气,躺上去冰凉凉的,寒意直往毛孔里钻,于深盖了件衣服在身上,还是毫无睡意。 黑暗中,他听见叶明西的声音响起:“你过来吧。” 于深不禁一怔,转头看见叶明西正在望着他,雨声哗哗敲着窗台,屋里没有半点光亮,只有这双眼睛在漆黑中显得那么明亮。 “晚上天冷,睡在那里容易着凉。”他又听见叶明西说,这声音轻缓而干净,让于深无法拒绝。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叶明西往里边让了让,腾出半边床铺。于深的心跳不自觉更快了,在这么冷的天里,掌心甚至冒出了汗,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躺进去的,当回过神来时,身体已经感觉到叶明西刚刚留下的体温。 手在这时候就就多余似的,不管放哪都不合适,于深侧过身,佯装自己睡着了。黑暗中,他感觉到叶明西动了动,伸手替他掖好被子,才重新躺回去。 这雨下了整整一夜,于深也失眠了整整一夜,连续几天没休息好,他已经长出深深的黑眼圈,早上打水洗脸的时候,先把自己吓了一跳。 吃过早饭之后,他准备先去村长那里问问电话的事。昨夜一场大雨让村子里的路变得非常泥泞,踩下去都能带起一裤管泥水,迎面走来一个穿着桔红色外套的中年妇女,满脸喜气洋洋,笑容藏都藏不住。于深觉得她很眼熟,等走近了才认出来是之前那个小男孩的母亲。 “大嫂。”他出声唤道。 那女人抬头看向他,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于深接着说道:“那孩子的病怎么样了,有没有送他上医院检查?” “什么孩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女人回答道,神情显得很不耐烦。 于深以为她忘了自己,解释道:“我们见过的,你家孩子病得很重,我还劝你赶紧送你去医生看看。” “你认错人了,我没你说得这个孩子。”那女人说完就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脚步毫不顾忌的踩在泥坑里,好像生怕于深会突然冲过去将她抓住。 于深觉得奇怪,之前明明那么紧张那个小男孩,怎么转眼就不认了呢,难不成真是自己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