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掖庭   这一年的春天仿佛来得格外早,还未到立春,天气便骤然暖了起来。墙角一株嶙峋的梅树开满了花,平日里虽无人照管,却也长得十分繁盛。在这略显芜杂的掖庭局中,几朵枝头初绽的梅花,便是宫女们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春意了。
  
  对于掖庭局的浣衣宫女们来说,天气渐暖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尽管每日繁重的劳作丝毫不会减轻,但至少,双手浸在水中时不会冷得那样难受了。掖庭局是大唐管理官奴婢的宫廷机构,在这里服役的皆是最低等的宫女,不但食俸微薄、劳作辛苦,而且管事嬷嬷曹氏待下颇为严苛。宫女们稍不留神便要受她的打骂,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惹恼了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妇人。
  
  紫芝跪坐在冰冷的水池边,捏了捏自己几乎要冻僵了的手指,眼泪便止不住地顺颊滑落。与那些出身贫苦的宫人们不同,她本是秘书少监裴珩之女,只因父亲在朝中获罪,十一岁时便与姐姐紫兰一同没入掖庭为奴。秘书少监乃是秘书省的副长官,位居从四品上,负责掌管国家官方收藏的经籍图书,虽称不上是位高权重的朝廷要员,官阶却着实不低。紫芝入宫前是事事有人服侍的宦家千金,自幼娇生惯养,这样的粗活哪里能做得惯?又加之她容貌清丽,此处的宫女们难免看她不顺眼,排挤与嘲弄,都是常有的事。
  
  一旁的宫女红玉见她落泪,便探过头来笑嘻嘻地问道:“呦,紫芝,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紫芝勉强一笑,慌忙用手把眼泪抹去。
  
  红玉嗤笑一声,讥讽道:“你进宫也有两年多了吧,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整天哭哭啼啼的,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哼哼,你别忘了,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紫芝垂首不语,只是狠命咬着嘴唇,继续这无休无止的劳作,暗劝自己别再当着旁人的面落泪。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她的痛苦与她的身份一样卑微,没有谁能给她些许的善意与关怀。姐姐紫兰亦在旁边浣衣,见状不禁心中一酸,轻轻拉过妹妹被水泡得发白的小手,柔声道:“紫芝,坚强些。总有一天,咱们能离开这里的。”
  
  “离开?”紫芝凄然一笑,用衣袖轻拭颊边泪痕,显然并不相信姐姐的话,“爹娘和哥哥都被流放到了西北,至今生死不明,还有谁能来救我们?”
  
  “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紫兰目光炯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放心吧,我都打听清楚了,只要咱们攒够了钱,就可以去求掖庭丞,请他帮我们换个差事。只要能离开掖庭局,不拘去哪里都是好的。若能有幸去内宫服侍皇子公主,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了。”
  
  唐制,掖庭局中设有掖庭令二人、掖庭丞三人,皆由宦官任职,负责掌管宫人的簿帐、女工、名籍等,自然也可以帮她们调换差事。紫芝闻言惊喜不已,然而不过瞬间,闪亮的双眸就再次黯淡下来,迟疑着说:“可是……咱们没有钱啊。”
  
  “你放心。”紫兰咬了咬牙,用力搓洗着手中衣物,坚定的眸光中似有泪意闪过,“姐姐一定会想办法的。”
  
  早春的风犹带几分寒意,刚拂过枝头,便将梅花瓣片片吹落,飘飞在二月清澄的碧空之中。紫芝伸手接下一片花瓣,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花虽零落,但暗香犹存。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见这花瓣轻柔美丽,心里便也生出了几分喜爱。然而,不过怔了片刻,她手上便觉火辣辣地一痛,低头看时,只见一道狭长的血红鞭痕赫然出现在自己柔嫩的手背处。
  
  紫芝惶然抬头,只见管事嬷嬷曹氏叉着手立在她面前,厉声斥道:“发什么呆?还不赶紧给我干活!”
  
  紫芝也不敢答话,只得强忍住泪,继续低头浣洗手中的衣物。由于严冬时仍浸在冷水中劳作,她细嫩的小手上生满了冻疮,如今又遭鞭笞,更是新伤交叠着旧伤,看起来甚是可怖。伤处沾水时更觉刺痛难忍,少女瘦小的身子颤抖着,眼泪终是忍不住地簌簌滴落。
  
  曹氏见状更是气恼,又扬手狠狠抽了她几鞭,厉喝道:“贱婢!进了宫就该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去,哭什么哭?”
  
  紫芝只是无助地缩着身子,也不敢闪避,霎时间便已衣裂血出。紫兰心疼不已,蓦地扑到妹妹身上,硬生生地替她挡去了几鞭,抬头哀求道:“曹嬷嬷,您要打就打我吧。我妹妹还太小,身子又弱,实在经不起这个……”
  
  曹氏面目狰狞,用力一脚将紫兰踢开,方要扬鞭怒打这姐妹二人,却听身后一个柔婉的声音唤道:“曹嬷嬷。”
  
  曹氏回身看去,只见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宫装丽人立于庭中,正是尚服局的正七品典衣女官王氏。曹氏立刻换了副嘴脸,恭恭敬敬地上前施礼,谄笑道:“王典衣,您怎么亲自到这掖庭局来了?您若有什么吩咐,派个宫女来知会奴婢一声就是了,奴婢自会替您办妥的。”
  
  “确实有事想请曹嬷嬷帮忙。”王典衣扫了一眼在庭院中劳作的宫人们,温婉笑道,“现在我们尚服局的人手不够,想从你这里借几个宫女,陪我去延庆殿送春衣。”
  
  “哟,那延庆殿的事可马虎不得啊。”曹氏一脸谄媚,挥手将院内的百余名浣衣宫女都唤了过来,对王典衣讨好地笑道,“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您看看,挑中的您直接带走就是了。”
  
  宫女们乖巧地站成一排,一听说要去延庆殿,面上皆露出了雀跃之色,忙把手在衣襟上擦干净,满脸期待地望着王典衣。王典衣冷眼打量了片刻,随手指了几个相貌还算端正的,吩咐道:“你们几个,跟我来。”
  
  紫芝和紫兰亦在被选中之列,忙垂首答了一声“是”,便随着王典衣去了,全然没注意到红玉眼中艳羡的目光。紫芝拭去眼角残泪,轻轻一牵紫兰的衣袖,低声问道:“姐姐,延庆殿是什么地方?”
  
  紫兰边走边答:“是惠妃娘娘的寝宫。”
  
  紫芝点了点头。她入宫后虽一直在掖庭局中劳作,却也听说过惠妃武氏是何等的受宠、何等的风光。自从王皇后被废之后,武惠妃就成了这大唐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与皇帝李隆基共生有七位子女,其中夏悼王李一、怀哀王李敏和上仙公主早夭,剩下的咸宜公主、寿王李瑁、盛王李琦和太华公主皆极受皇帝钟爱。众人先去尚服局取来要送的春衣,随后便跟着王典衣去了延庆殿。在粗陋冷僻的掖庭局待得久了,再看这雕梁画栋、桂殿琳宫,紫芝只觉得炫目。
  
  还未进延庆殿的院门,王典衣就已肃了神色,反复叮咛道:“这些衣服可是盛王殿下的,你们千万要仔细!一会儿进了殿,你们只低头站着就是了,别乱动也别说话。若是出了半分差错,我可保不住你们的小命!”
  
  众宫女皆低头称是,虽有些紧张不安,但一想到自己手中捧着的是盛王的衣物,心里竟也涌起了几分兴奋与喜悦。这些被锁在深宫中的寂寞女孩,平日里谈论最多的就是诸位年轻皇子。尽管她们从未见过这些天潢贵胄,也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哪位皇子的垂青,但是,能这样近地触碰一下他的衣服,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啊。
  
  这盛王乃是今上李隆基的二十一皇子,名唤李琦。紫芝亦听同住的宫女们说起过,在今上的诸多皇子中,就属这位盛王的相貌最为英俊,而且他博学多闻、英朗矫健,是个文武双全的美少年。毕竟是少女心性,紫芝对他亦有几分憧憬与好奇,于是打起精神捧好手中衣物,随着众人一起进了盛王所居的东配殿。
  
  虽已过了寒冬,殿中四角却仍置着精巧的鎏金炭盆,一进门,便觉有阵阵芬芳暖意扑面而来,令人格外舒适。王典衣率众宫女敛衽下拜,口中恭敬道:“尚服局典衣王氏参见盛王殿下、太华公主。”
  
  这里虽只是延庆殿的配殿,然而,房屋内堂皇华美的程度却已远远超过紫芝的想象。她难抑心中好奇,大着胆子抬头偷看了一眼,只见一对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女正坐在窗下对弈,想必就是武惠妃的子女盛王李琦与太华公主了。这样仓促的一瞥,紫芝并未看清他们的容貌,只觉得这高高在上的皇子与公主年纪虽轻,却自有一种出身皇室的雍容气度,清贵高华,让人不敢直视。
  
  听王典衣说明来意后,李琦略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淡淡道:“有劳王典衣了,东西放在一旁就好。”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如泠泠清泉,又似铮铮琴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与淡漠。王典衣轻声指挥着众宫女将衣物依次摆放好,紫芝才一挪动脚步,却被身后之人不小心踩到了裙裾,趔趄着晃了晃身子,险些摔倒在地。
  
  “啊呀——”紫芝不禁低呼了一声,好不容易站稳,手中的衣物却已尽数掉在了地上。
  
  殿内侍奉的宫人虽多,却皆是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不闻丝毫声响。安静骤然被打破,众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聚集在紫芝身上,隐隐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同情。常来延庆殿走动的人都知道,这盛王虽只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行为处事却颇有几分狠厉,脾气也着实让人捉摸不透,宫中没有谁敢轻易惹他。王典衣惊得面色发白,忙拉着紫芝跪下请罪,伏地叩首道:“奴婢管教无方,致使手下人不慎惊扰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随行的宫人皆随王典衣跪下,紫兰担忧地抬眼偷觑盛王的脸色,目光才与那高高在上的少年皇子一触,就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眼前的他确有传说中的俊美容颜,眉清目朗,神采飘逸,然而那眼神却凌厉冷漠犹如冰雪,让她不寒而栗。
  
  紫芝亦知自己闯下大祸,低首跪伏在冰冷的砖地上,瑟缩着不敢说话,当盛王足下所穿的乌皮履渐渐踏入她的视线时,她冷汗涔涔的额头几乎低得触到了地面。
  
  李琦步履悠闲,缓缓走到这闯祸的小宫女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淡瞥她一眼,命令道:“抬起头来。”
   正文 皇子   紫芝依言抬头,却仍不敢稍启眼帘与他对视。李琦负手而立,垂目打量着面前这楚楚可怜的瘦小女孩儿,只见她一张清秀稚嫩的小脸吓得煞白,萦满细碎泪珠的长睫毛下,明眸晶亮,一眨一眨地闪着惊惧的光。尽管竭力克制着,可她单薄的双肩仍在不住地颤抖,越来越多的泪水从眼眶中溢了出来,濡湿了那娇俏白净的脸庞。
  
  李琦凝视着她,眉眼间似乎并无怒意,只是问:“你多大了?”
  
  他语气平缓,甚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然而紫芝早已吓得呆住了,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沉默。紫兰只当盛王是要责罚妹妹,情急之下连忙膝行两步上前,叩首道:“殿下,奴婢的妹妹年幼无知,却真的不是有心要冒犯您的。奴婢愿意替她领受一切惩罚,只求您……”
  
  李琦似笑非笑地一勾唇角,并未理她,而是侧首去问王典衣:“这两个宫女如此不懂规矩,应该不是你们尚服局的吧?”
  
  “殿下恕罪。”王典衣竭力保持着镇定,使了个眼色示意紫兰噤声,然后垂首回答,“因今年春天来得早,尚服局忙着准备各殿阁的春衣,人手有些不够,奴婢事出权宜,只得去掖庭局调了几个人来帮忙。她们虽言行莽撞,却也是无心之失,还请殿下施恩宽宥,奴婢回去之后自会训导责罚。”
  
  李琦却只是轻轻一摆手,淡淡地说:“罢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宫人年纪还小,典衣也莫要为难她。”
  
  王典衣颇感意外,忙悄悄推了推紫芝的胳膊,低声提醒道:“还不快谢恩?”
  
  紫芝眼中噙着泪,双唇微微动了动,却仍是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王典衣生怕盛王动怒,一颗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由低声呵斥了紫芝两句。然而她话音未落,却听李琦又开口道:“算了,别难为她了,都起来吧。”
  
  那声音依旧淡漠,却仿佛隐隐有了一丝温度。紫芝颤抖着缓缓站起,见盛王竟肯替她说话,心中既惊讶又感激,全然没想到在这冰冷的深宫中还会有这般好脾气的人。贴身的衣裳皆被冷汗浸透,几滴豆大的汗珠缓缓滑入眼角,她难忍蛰痛,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擦,不料衣袖滑至手腕处时,却露出了那柔嫩小手上的累累伤痕。
  
  李琦此时才注意到,女孩儿白皙如玉的肌肤上交织着一道道血痕,手背上,脖颈间,只要是能看得到的地方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也不知身上还遭受过怎样残忍的鞭笞。意识到有人在注视,紫芝局促不安地抬头,只见那少年皇子神情冷肃,正垂目看着她手背上的冻疮和鞭伤,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知是惊异、嫌恶、还是怜悯。她慌忙将手缩回到衣袖中,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阳光照在年轻王者袍角的缂丝金线上,刺得她双目隐隐作痛。
  
  紫兰利落地帮妹妹把地上的衣物拾起,王典衣带着众宫女再次向盛王和太华公主施礼,然后依次躬身退了出去。走出延庆殿好远,王典衣方才舒了口气,停下脚步冷睨着紫芝,忽然狠狠一掌批在她颊上,疾言厉色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好在盛王殿下不曾追究,否则依照宫规,你知道自己会受什么处罚吗?”
  
  紫芝捂着脸向后退了一步,懵然摇头,泪水再度盈满眼眶。王典衣叹了口气,正色道:“内廷宫人皆须端庄稳重,若是因举止失仪而触怒尊上,杖责三十也不为过。幸亏盛王殿下宽厚仁善,若是换做旁人,你今天只怕得丢了半条命!”
  
  紫芝想想也觉得后怕,忙跪下嗫嚅道:“典衣恕罪,奴婢并非有心的……”
  
  王典衣见她如此,心中反倒有些不忍,遂放缓了语气道:“盛王殿下都没怪罪你,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不过是见你年纪还小,多提醒你一句:在宫里做事,一举一动都需万分小心,稍有差池都可能送了性命!”
  
  紫芝心中一凛,忙俯首道:“多谢典衣提点。”
  
  王典衣也不再多言,冷冷地一拂广袖,便径自回了尚服局。紫兰扶妹妹站起身来,怜惜地轻抚她红肿的脸颊,柔声问道:“疼吗?”
  
  紫芝点了点头,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委屈。紫兰挽住妹妹的手,轻轻为她拭去额上的冷汗,柔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咱们也回去吧。”
  
  “姐姐……”紫芝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姐姐,我受不了了……这种整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每过一天都是折磨……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家,我想和爹娘在一起……”
  
  “又说傻话了。”紫兰温柔地揽过她的肩,叹息声幽凉如水,“紫芝,你要记住,咱们已经没有家了。不过,只要我们能在宫里坚强地活下去,总有一天,是可以再与爹娘他们团聚的。”
  
  紫芝边走边擦着眼泪,哽咽道:“嗯,我等着那一天……”
  
  “哦,对了。”紫兰忽又想起一事,对妹妹叮嘱道,“刚才是阿秀踩住了你的裙子,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总之,以后你自己对她多留心些。你还太小,哪里知道人心有多险恶。”
  
  “阿秀?”紫芝甚是诧异,实在想不出这个同住一室的宫女,与她能有什么仇怨。
  
  紫兰却没再接口,只是低头微微笑了笑,轻喃道:“盛王殿下……倒真是个好人。”
  
  二人一进掖庭局的大门,就被众宫女兴致勃勃地围了起来,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红玉也十分亲热地拉住紫芝的手,笑问道:“紫芝,你们可见到惠妃娘娘了?”
  
  紫芝心中厌烦,恨不得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却还是耐着性子答道:“王典衣带我们去的是东配殿,只有盛王殿下和太华公主在里面,并没见到娘娘的。”
  
  “盛王殿下?”红玉双眸一亮,兴冲冲地追问,“那你快说说,殿下长什么样子,可是像她们说的那样俊么?”
  
  “我太紧张了,根本没看清楚。”紫芝微垂着眼睑,淡淡回答。此时才蓦然发觉,尽管自己曾两次抬头去看,却并未看清那少年皇子的容貌,唯有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如一根尖利的芒刺,在她卑微的心里越刺越深。
  
  “那太华公主呢?”红玉失望地撇了撇嘴,又颇有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附在紫芝耳边说,“宫里好多人都说,太华公主是从前王皇后的转世,那双眼睛长得和王皇后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因为这个,惠妃娘娘一直不喜欢公主……你看清楚公主了么?她长得美不美?”
  
  紫芝依然摇头:“我一直都没敢抬头看的。”
  
  红玉还想再问,却见曹氏提着鞭子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走来,忙噤声蹲在水池边,继续浣洗那堆积如山的衣物。紫芝也收敛起心神,双手再次浸入冰冷的水中时,手背上新增的那道鞭伤仿佛更疼了。也不知怎么,耳边又依稀响起盛王那泠泠清泉般好听的声音:“这宫人年纪还小,典衣也莫要为难她……算了,别难为她了,都起来吧……”
  
  想起那淡漠中的一丝温暖,紫芝只觉得心中隐隐作酸,恍惚间,就有热泪滴在冰冷的池水里,溅起一点点微小的水花。
   正文 紫兰   满月之夜,浮云在夜空中无声翻涌,恢弘的宫城在寂静中酣然入梦,如一只蛰伏的巨兽。狭长幽深的永巷中,紫兰独自在黑暗里穿行,初春时节凛冽的晚风,将她洁白的裙裾轻轻吹起。
  
  掖庭局宫人们的房舍低矮阴湿,每间房内挤住着八名粗使宫女,紫兰姐妹并不住在同一间。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去,而是轻轻推开廊下的另一扇门,在黑暗中依稀辨出侧卧在墙角的纤瘦身影,轻唤道:“紫芝。”
  
  紫芝尚未入睡,趁着同屋的宫女们都还没醒,忙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惊讶道:“姐姐,你怎么还没睡?小心曹嬷嬷骂你……”
  
  “来,拿着。”紫兰机警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只色泽光鲜的钱袋来,塞在紫芝手中,“这钱你好生收着,找个合适的时间悄悄去求掖庭丞,请他调你去别的地方做事。记住,一定要悄悄的,千万别被曹嬷嬷发现了。”
  
  钱袋沉甸甸的,紫芝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尽是黄澄澄的金子,足足有几十两。她入宫后就再没见过这么多钱,此时不禁吓了一跳,惊疑道:“姐姐,这钱是哪儿来的?”
  
  紫兰却摇头不答,只是微笑着拉起妹妹伤痕累累的小手,柔声道:“你别问太多。姐姐有些事要办,这几天就不能在掖庭局陪着你了,你自己……自己多保重。”
  
  “姐姐!”紫芝大惊,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你要去办什么事?若是要去求掖庭丞,也得我们两个人一起……”
  
  紫兰泪眼盈盈,再也控制不住声音中的哽咽,爱怜地摸了摸妹妹鬓边的柔发,殷切道:“紫芝,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想尽办法在这宫中活下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能活着,咱们家就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了?”紫芝急得快要哭出来,紧紧攥着姐姐的手,“现在就咱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你若是有什么事,可千万别瞒着我啊!”
  
  紫兰却仍是摇头,轻轻拍了拍妹妹柔嫩的手背,勉强一笑,嘱咐道:“入宫前爹爹曾跟我说起过,他与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有几分交情。高将军位高权重,又是陛下身边最受宠信的近侍内臣,或许能帮爹爹洗脱罪名。以后若有机会,你一定要设法去求见高将军……”
  
  “姐姐……”紫芝带着哭音轻唤,打断了她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我……你要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走……”
  
  “紫芝,听话!”紫兰故意沉下脸来,继续叮嘱她,“记得要去找高将军,不过,这件事也不能着急,宫中危机四伏,最重要的还是先保全自己……以后,你若有机会再见到爹娘和哥哥……”
  
  说到此处,紫兰已是哽咽难言,看着妹妹如玉般清秀娇美的脸庞,心中纵有千般不舍,却终是狠了狠心,蓦地推开她的小手。紫芝呆立在檐下,眼见姐姐在落泪前仓促转身,踉跄着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心底忽然闪过一种可怕的预感——
  
  姐姐,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月华满襟,紫芝站在深夜的春庭中,举目望去皆是一片荒寂。墙角的梅花已零落了大半,干枯嶙峋的枝桠直指苍天,显得格外突兀。她失魂落魄地转身,才欲移步回房,却见一个高挑的青衣身影倚门而立,不由惊呼道:“阿秀?”
  
  同住一室的宫女阿秀轻盈地走上前来,淡淡笑道:“紫芝,你们姐妹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紫芝背着手,将钱袋悄悄掩在衣袖之下,强自镇定道:“都这么晚了,你……你也睡不着么?”
  
  “别装了。”阿秀扑哧一笑,蓦地将紫芝的手从身后拽出来,加重语气道,“我可全都听见了。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随我去见曹嬷嬷,听我亲口给她讲一遍。”
  
  “你……你想怎样?”紫芝脸色煞白,颤声问。
  
  “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阿秀笑眯眯地凑上前来,在她耳边低语,“只要你去找掖庭丞时,也带上我,让我和你一起离开这鬼地方……”
  
  之后数日,紫芝都再没见过姐姐,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去曹氏那里询问。曹氏见她还懵然不知,不由冷笑道:“紫兰犯了那么大的事,你这个做妹妹的居然还不知道?她大胆犯上,在秦美人的衣物里做了手脚,害得秦美人小产。许是熬不过用刑,已经在牢里自尽了。”
  
  “什么?”乍闻噩耗,紫芝只觉有如五雷轰顶,悲痛中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拉住了曹氏哭泣道,“这怎么可能?姐姐根本不认识什么秦美人,怎么会去害她?我姐姐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啊!”
  
  “少在我这里哭嚎,多晦气!”曹氏全无耐心,一脸厌恶地推开她,呵斥道,“有本事,你大可去司正女官那里伸冤去,若没这个本事,就赶紧给我回去干活!”
  
  曹氏身材健硕,一挥手便将纤瘦的紫芝推倒在地。紫芝下意识地用手撑地,掌心处的肌肤皆被地上的碎石磨破,鲜血淋漓而下,渗入乌黑的泥土中。姐姐,姐姐……她心中大恸,手上的痛楚似乎都已察觉不到了,只觉得四肢酸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日的春光格外明媚,少女紫芝伏在冰冷的地上低声饮泣,仰头看天时,唯见碧空中流云霭霭,而在她眼中,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无尽的绝望。
  
  红玉冷眼看着,待曹氏转到别处巡视时,忙悄悄上前去搀扶紫芝,好言劝道:“你哭有什么用?咱们做奴婢的,就是这样的命,在宫里熬日子罢了。赶紧去把今天的活儿做完,这才是正经。你再不赶紧去洗,一会儿曹嬷嬷又该找你麻烦了,到时候有你哭的。”
  
  二人平日里并不算要好,此时见红玉竟肯雪中送炭,紫芝甚是感念。她强抑心中悲痛,扶着红玉的手缓缓站起,哽咽道:“在宫里,我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姐姐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红玉将她拉到水池旁,一边搓洗着手中衣物,一边低声道:“我昨天去宫正司送衣裳,听几个宫女在那里嘀嘀咕咕的,说的好像就是紫兰的事。”
  
  紫芝忙在她身边坐下,问道:“她们怎么说?”
  
  红玉叹了口气,凑在她耳边轻声说:“真是没天理啊……后宫嫔妃争宠,最后遭殃的却都是咱们这些奴婢。我听她们说,紫兰是给一个得宠的妃嫔顶了罪,陛下也不愿细查,就这样草草了事。没办法,谁让咱们的性命就这么轻贱呢?花儿谢了,那些贵人们还能装模作样地洒几滴同情泪。可是紫兰呢,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就这么没了……”
  
  紫芝惊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渐渐从膝头滑落到水中,掌心处的擦伤顿觉一阵锥心的疼痛。姐姐的温柔笑颜依稀在眼前浮现,泪水再次无法遏制地簌簌滴落,沾湿了她单薄的青衣前襟。
  
  红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想开些吧,其实紫兰这一走,也算是个解脱,这种没有盼头的日子,不过也罢。倒是你,这样小小年纪……唉,也真够可怜的。”
  
  紫芝狠命咬着唇,随手拿起一件细布长衫,浸到水中默不作声地搓洗着。两年多的深宫生活就像是一场噩梦,姐姐的噩梦终于醒了,而她的呢?姐姐不在了,她的天塌了下来,但是,等待她浣洗的衣物一件都不会少,管事的曹嬷嬷也不会对她多一分宽容。繁重的劳作,无休无止的打骂,宫人们的嘲讽与排挤……这就是她必须面对的生活。
  
  好在,那一袋来路不明的金子终于派上了用场。掖庭丞陈维是个见钱眼开的和善宦官,寻了个合适的机会,便将紫芝调去冷宫的回心院做事,当然,也带上了阿秀。
   正文 初见   紫芝踏入回心院时,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清风徐徐吹过,挟着芬芳的花粉和光闪闪的蝴蝶,天空中有缕缕白云飘动。在夏蝉声嘶力竭的鸣叫声中,她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十四岁了。
  
  阿秀吹着口哨,眼帘低垂地看着地面走路,边走边抱怨道:“那个掖庭丞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收了你那么多钱,却把咱们调到这鸟不生蛋的冷宫里来!你看看人家延庆殿的宫女,一个个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咱们就算没这个福分,好歹也该去内宫服侍哪位皇子公主吧?”
  
  “我看这里也挺好的。”环顾着清冷颓败的庭院,紫芝却是笑容明灿,“这回心院安安静静的,估计要做的活计也不会很多。而且,只要不用整日把手泡在冷水里,我就心满意足了。”
  
  阿秀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讥诮道:“亏你还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千金,怎么这般没见识?”
  
  紫芝也不与她理论,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就进门去拜见冷宫的各位长官。这里的总管宦官姓季,是个慈眉善目的五旬老者,与两位新来的宫人略交谈了几句,就唤来身边的一位年轻内侍,吩咐道:“小武,这两个女孩子是从掖庭局调来的,就先留在你手下做事,好生教习着。”
  
  这位名唤“小武”的内侍不过二十多岁,容貌俊秀,举止文雅,神情也十分和善。他躬身领命,引着紫芝和阿秀到冷宫各处走了走,微笑着介绍道:“我叫武宁泽,是回心院的从九品主事,大家都叫我‘小武’。”
  
  入宫已近三载,紫芝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言辞和蔼的长官,心中不免存了几分亲近之意,遂大着胆子,抬头甜甜地唤了一声:“小武哥哥。”
  
  武宁泽含笑点头,又和气地询问她的名字。紫芝微笑着答了,却见阿秀已然停下脚步,向武宁泽规规矩矩地敛衽一礼,口中恭敬道:“奴婢阿秀见过武主事。”
  
  紫芝方才觉出自己的失礼,一张白净稚嫩的小脸涨得通红,忙学着阿秀的样子敛裾下拜。武宁泽却丝毫不以为意,伸手虚虚一扶,对二人温和道:“以后大家时常相见,不必如此客气。回心院虽冷僻了些,规矩却没有其他殿阁那么繁琐,大家日常相处就如兄弟姐妹一般。你们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阿秀满面含笑,伶俐地道了一句:“多谢武主事。”
  
  紫芝亦红着脸向他道谢。武宁泽笑容谦逊,又指了指四周的房舍,介绍道:“冷宫中.共有五间院落,我们所在的回心院位于正东,是从前废后王氏的居所。王皇后去世之后,这里就一直空着。其余四间院落里各住着一位被废黜的嫔妃,她们的日常饮食起居,亦要由我们来负责。”
  
  紫芝与阿秀皆点头称是,只听武宁泽又吩咐道:“阿秀,你现在随我去一趟尚食局。紫芝,你就先留在这里,把庭院扫干净。”
  
  回心院的前庭并不大,全部打扫干净也不过只用了小半个时辰。紫芝放下手中的扫帚,用衣袖拭了拭额角渗出的细汗,便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休息。庭中杨柳依依,她见四周无人,就去折了些柳条来编花篮玩。这还是幼年在家时,母亲教给她的。
  
  才编好一个,紫芝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却忽听身侧响起一个清甜的声音:“呀,这么好看的篮子,是你编的么?”
  
  紫芝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娇俏少女立于庭中,翠衫罗裳,明丽可人,正含笑盯着她手中的花篮,满面皆是压不住的心爱之色。紫芝对那少女友好地笑了笑,点头道:“是我编着玩的。”
  
  “你的手可真巧。”少女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摸了摸花篮,含笑称赞道。
  
  “是我娘教我的。”紫芝笑容温柔,任往事在眼前清晰浮现,“和她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小时候我不懂事,总是央求阿娘给我编花篮玩,结果她的手都被柳枝磨破了,也不肯让我失望。自从生下我之后,阿娘的身子就一直不太好,如今又远在西北蛮荒之地,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唉,现在每当我想她的时候,就去折些嫩柳来,也编一个花篮……”
  
  “你娘待你真好。”少女嘟着嘴,秋水般的明眸中满是艳羡,“我娘就偏心得很,只喜欢我那几个哥哥姐姐,从来都不理我。”
  
  紫芝在宫中拘束得久了,又素无年龄相仿的玩伴,此时见这少女明艳可爱,便有意要逗她开心,于是随手摘了几朵石缝中的野花放在篮中,递给她道:“喏,你若是喜欢,就拿去玩好了。”
  
  “你真好!”少女立时眉开眼笑,也坐在石阶上,亲热地拉起紫芝的手,“我叫灵曦,你呢?”
  
  “灵曦……这名字真好听。”紫芝莞尔一笑,也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你也是这回心院中的宫人么?”
  
  灵曦轻轻摇头,道:“我住在延庆殿。”
  
  “延庆殿?”紫芝微觉诧异,仔细打量着少女精致华丽的裙裳,不由在心中暗叹:延庆殿的排场果真不同寻常,年纪这么小的宫人,竟也能打扮得如此神采奕奕。
  
  灵曦见她怔怔的,又笑问道:“你去过延庆殿?”
  
  “嗯,去过一次。”紫芝轻轻点头,回想起那日为盛王送春衣时的有惊无险,仍是心有余悸,“那天我跟着王典衣,去的是盛王殿下居住的东配殿。那里的规矩大得很,殿内站着那么多宫女内侍,竟是连半分声响都没有。别人都说盛王殿下的容貌是如何英俊,可我却只觉得他威严极了,都没敢仔细瞧上一眼,还不小心闯了祸……唉,我当时真是吓坏了,只盼着以后啊,再也别去见那些贵人。”
  
  “就是啊。”灵曦也笑着附和,语气坦率而天真,“盛王那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凶得很。若是哪天被我寻到机会,嘿嘿,真想好好捉弄他一下。”
  
  紫芝抿嘴笑了笑,又不由替她担心起来,于是问道:“那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玩,就不怕惠妃娘娘责罚你么?”
  
  “怕呀!”灵曦咯咯地笑着,目光投向从院门外走来的一位少年时,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灵曦站起来招了招手,那少年便信步走了过来,站在仲夏的灿灿暖阳之下,端的是长身玉立、眉目如画,俊美得不似尘世中人。紫芝看得有些痴了,只觉得这少年隐隐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灵曦蹦蹦跳跳地跑到少年身边,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一脸骄傲地对紫芝说:“这是我哥,怎么样,绝对的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吧?”
  
  紫芝羞赧地点点头,不觉间那如玉双颊已是一片火烫,竟全然没去想过,能在内宫中随意行走的少年会是何等身份。灵曦又将手中的花篮拿给那少年看,笑问道:“怎么样,好看吧?”
  
  “嗯,挺别致的。”少年垂目微笑,爱怜地摸了摸妹妹的柔发,又问紫芝,“这是你编的?”
  
  与他温和的目光一触,紫芝只觉得心内霎时暖如阳春,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低着头不再说话。
  
  夏日炎炎,少年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又道:“这里有水吗?去给我倒一杯来。”
  
  紫芝连忙跑进屋内,好不容易翻出了一个还算精致的青瓷茶盏,倒了些烧好的开水,便又跑出来殷勤地递给那少年。少年优雅地接过茶盏,瞥见盏沿处的一个小小缺口时,英挺的剑眉微微蹙了蹙。紫芝顿时红了脸,忙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今日才调到回心院来,也不知道……不知道哪里有好一些的杯子……”
  
  少年却温和地笑了笑,举杯将水一饮而尽,把茶盏递还给她时,还客气地道了一声:“谢谢。”
  
  紫芝方才松了口气,红着脸把茶盏放回原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灵曦笑吟吟地看着她,伸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娇声道:“紫芝,你教我编花篮吧。”
  
  紫芝回过神来,连忙点头答应。灵曦又推了推那少年,笑着吩咐道:“快,你先去帮我们折些柳枝来。”
  
  少年却故意沉下面色,用手轻轻一敲灵曦的头,笑斥道:“好啊,你还敢差遣我了?”
  
  灵曦笑着轻摇他的手臂,撒娇道:“哎呀,我个子太矮,够不到嘛!”
  
  少年无奈,只得去折了些柳枝回来,一半递给灵曦,另一半都交给了紫芝。灵曦顿时喜笑颜开,与紫芝亲密地并肩坐在石阶上,又对那少年招了招手,笑道:“你过来呀,和我们一起玩吧。”
  
  少年却不答话,只是微笑着站在庭中,凝视着晴空下这一对娇俏可爱的少女——闲阶碧草,云淡风轻,而她们才是这瑰丽画卷中最美的风景。不过片刻间,灵曦就已完全失去了耐心,将手中乱作一团的柳枝塞给紫芝,嘟着嘴道:“太难了,我学不会。紫芝,还是你帮我多编几个吧。”
  
  “灵曦!”少年微微蹙眉,语气中已带了几分薄责之意,“别太任性了!这位姑娘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不能总是这样缠着人家陪你玩。”
  
  灵曦不满地嘟起了嘴,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委屈得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紫芝甚是不忍,忙好言相劝道:“没关系的,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其他事……”
  
  话音未落,灵曦就已转嗔为喜,仰头对那少年笑道:“你看,紫芝都说没关系的,你就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嘛!”
  
  “你呀——”少年眉目含笑,俯身揪了揪灵曦柔嫩的小脸,眸光中是无尽的宠溺。
  
  此时武宁泽才一踏进回心院,见到庭中那对言笑晏晏的少年少女时,不禁惊得呆了,连忙上前几步撩袍拜倒,恭敬道:“臣回心院主事武宁泽参见盛王殿下、太华公主。”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从容道:“武主事请起。”
  
  盛王殿下?太华公主?紫芝只觉脑中轰地一响,再去细看那少年的衣袍,却见那织锦衣料上精细繁复的纹饰,早已清晰无误地昭示了他的亲王身份。原来,这位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少年,正是那日她曾在延庆殿见过的——盛王李琦。
   正文 杏酪   
  紫芝又惊又怕,不觉间已有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她也顾不得去擦额上的涔涔冷汗,慌忙起身跪伏在地,惶恐道:“请殿下和公主恕罪,奴婢并非有心失礼,只是刚才并未认出……奴婢愚钝,也不知公主的闺名……适才言语间多有冒犯,奴婢……”
  
  “无妨。”李琦笑容温和,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辩解,又亲自伸手相扶,“难得灵曦和你玩得开心,你不用这样拘束的。”
  
  印象中的盛王淡漠冷肃,然而此时此刻,这长衣广袖的俊美皇子温雅如玉,周身都仿佛罩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让人无端觉得亲切。只不过抬头看了一眼,紫芝便觉双颊发热,又慌忙低下头去,嗫嚅道:“殿下与公主不嫌奴婢粗笨……便是奴婢的福气了……”
  
  李琦又是一笑,指了指她编的花篮,反问道:“你若是粗笨,那这世上还有灵巧的么?”
  
  紫芝赧然低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心中却隐隐浮出一丝欢喜。
  
  女孩儿浓密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上面还挂着几滴晶莹的细碎泪珠,衬着她那清秀稚嫩的小脸,当真是惹人怜惜。李琦忽然觉得这小宫女似乎有些眼熟,又仔细打量她片刻,才恍然笑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那个摔了我的衣裳,又被我吓哭了的小姑娘吧?”
  
  紫芝颇感意外,不禁讶然道:“殿下还记得奴婢?”
  
  “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一见了我就哭啊?”李琦故意调侃她,走到庭中的小池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回首笑问道,“我看起来很吓人么……应该不会吧?”
  
  紫芝先是下意识地点头,随即觉得不妥,又连忙使劲儿摇了摇头,抬手匆匆抹去眼角潮湿的泪痕,对他露出了一个略显青涩、却也十分可爱的笑容。相视而笑的瞬间,她心中的紧张与惶恐便也一扫而空,目光落在他袍角的缂丝金线上时,竟也不觉得刺眼了。漫长而冷寂的深宫岁月,她尝尽了欺侮与白眼,被身份尊贵之人这样和气地对待,却还是第一次。
  
  心怦怦地跳着,紫芝垂手捻着衣角,如坠梦中,眼前尽是他如春光般明亮的笑容。也不知过了多久,武宁泽忽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含笑提醒道:“小姑娘,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人家早就回去了。”
  
  深夜,紫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于索性翻身坐起。月华如水,无声无息地漫过窗棂,湘妃竹的倩影投射在窗纱上,天地间一片岑寂。她靠着墙抱膝而坐,头轻轻抵在膝上,手中攥着一把断了齿的半旧桃木梳子——那还是她离开掖庭局之前,从姐姐生前用过的妆盒里捡回来的。
  
  姐姐,姐姐……她在心中一遍遍地轻唤,眼角渐渐潮湿。良久,当她含泪抬首,定睛望向窗外的月色时,眼前却浮现出那少年皇子明亮的笑容。
  
  生平第一次,少女心中竟隐约有了这样的想法——她想再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只可惜,身为冷宫中尚无品阶的卑微宫女,想要与延庆殿中的尊贵皇子再度相逢,那是谈何容易。同屋的宫人们都睡得很沉,有几个还轻轻打着鼾。这些没有心事的女孩子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紫芝擦干眼泪,蹑手蹑脚地穿好衣裳,再用木簪将长发轻轻绾起,便悄悄出了门。清风徐徐,夏日的夜晚格外沁凉,只见月色下有一青衫男子正自闲庭信步,衣袂飘飘,身形洒落,气质风流儒雅恍如魏晋名士。紫芝行至他身畔,轻唤道:“武主事。”
  
  武宁泽回首看她,有些诧异地问:“都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紫芝轻轻摇头:“我睡不着。”
  
  “你倒是赶得巧。”武宁泽温和地笑了笑,伸手一指廊下吊着的小铜锅,“我才蒸了些杏酪,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该熟了,正好你也尝一尝。”
  
  “哇,有好吃的!”紫芝拍手欢呼,心中烦忧霎时烟消云散,跑过去在锅边轻轻嗅了嗅,眉开眼笑道,“嗯,好香啊……”
  
  见她一脸陶醉的幸福模样,武宁泽忍俊不禁,上前用火钳拨了拨炭,笑道:“咱们回心院没有那么多规矩,想吃什么,都可以自己弄来做宵夜。”
  
  “真的?”小姑娘满眼放光,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太好啦!以前在掖庭局,我们这些宫女什么好吃的都没有,洗一整天的衣裳,才能吃到两个蒸饼,而且又硬又涩,根本没什么味道。以后啊,我要攒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的酥酪、松饼、面茶、竹叶粽……”
  
  武宁泽侧首看着她,微笑道:“需要什么食材就告诉我,等我下次出宫的时候,可以帮你买回来。”
  
  “嗯!”紫芝笑靥如花,低头思索了片刻,却又忽然沮丧地嘟囔道,“可是……我只会吃,却不会做啊。”
  
  “不难的。”武宁泽笑着安慰她,“也没人教过我。在这里待得久了,必然会无师自通。”
  
  紫芝抬头看他,问道:“武主事在这里任职很久了么?”
  
  武宁泽微微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只是温和道:“如果你愿意,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叫我小武哥哥。”
  
  “小武哥哥!”紫芝甜甜地笑了起来,一连声地唤道,“小武哥哥,小武哥哥……”
  
  武宁泽一笑,这才回答她的问题:“我八岁入宫,先在掖庭局做了两年杂事,之后就一直在这里。仔细算来,如今已有十四年了。”他略一停顿,然后又关切地问道:“冷宫阴气太重,你第一次住在这里,会觉得有些不适应吧?”
  
  “没有没有。”紫芝忙微笑着摆了摆手,稚嫩的面庞上却是极为认真的表情,“这里又清闲又自在,比在掖庭局洗衣裳好多了,真的。”
  
  这清纯秀美的少女实在太过可爱,武宁泽忽然就很想逗逗她,于是笑问:“历朝历代,冷宫里都有不少吓人的鬼神传说,你一个女孩子晚上自己偷偷跑出来,就不害怕吗?”
  
  “我又没做过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小姑娘豪迈地拍了拍胸脯,转念一想,又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小武哥哥,这里……不会真的有什么女鬼吧?”
  
  武宁泽淡淡一笑:“在宫里,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
  
  紫芝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小时候读《史记》,印象最深的就是吕后和戚夫人的故事。太残忍了……把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做成‘人彘’,简直……唉,我读过之后,一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呢。”
  
  “这有什么稀奇?”武宁泽斜倚在廊柱上,随手一指冷宫深处的几间囚室,“几十年前,就在这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真的?”紫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武宁泽点头一笑,问道:“你知道这里为何叫做‘回心院’么?”
  
  紫芝歪着头想了想,猜测道:“想必是要让被废的嫔妃们反省过失,以求再度获取君恩吧?”
  
  “差不多。”武宁泽颔首,然后徐徐道出其中渊源,“高宗年间,武昭仪被立为皇后,被废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就囚禁在此处。二人为博取高宗垂怜,请求将此处题名为‘回心院’。只可惜,高宗虽有回心之意,但武后却不肯善罢甘休,将二人在冷宫中各打一百杖,再砍去手足投入酒瓮之中,做成人彘。后来,武后改唐为周,成了君临天下的女帝,宫中之人更是对此讳莫如深。不过,等则天女皇退位后,这些事就不算是什么秘密了。”
  
  夜风习习,紫芝不禁打了个冷战,抬头仰望着深邃浩渺的星空,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武宁泽目光辽远,又是一叹:“巧的是,今上即位后,依旧是王姓皇后被废,而武姓妃嫔荣宠不衰。十四年前,也是在这回心院,几乎上演了一场一模一样的惨剧……”
  
  这些年代久远的宫闱旧事,或机关算尽,或惨烈血腥,紫芝几乎是一无所知。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忽而双眸一亮,问道:“小武哥哥,你也姓武,莫非也是则天女皇族中的后人么?”
  
  武宁泽轻轻颔首:“算是亲缘较远的一个旁支。若仔细算来,如今的惠妃娘娘便是我的远房堂姑。”
  
  “既如此,那你为何……”紫芝面露惊讶之色,却终是碍于身份,没敢将心中疑问说出来。
  
  武宁泽却不以为意,含笑接口道:“你是想问我,既然有幸身为宠妃亲族,为何还一直待在这冷宫里,是么?”
  
  心思被他一眼看穿,紫芝赧然低首,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昔年家中惨遭变故,我幼年时便被迫入宫避祸,渐渐地,就把这些浮名虚利都看得淡了。”武宁泽用平淡的语气对她说,“紫芝,你知道么?若想平安度日,其实这冷宫才是最好的去处。”
  
  紫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忽而伸手一指那香气四溢的铜锅,讨好般地笑道:“小武哥哥,杏酪已经好了吧?”
  
  武宁泽揭开锅盖看了看,小心地灭掉炉中炭火,又进屋去取了两个琉璃盏,将杏酪盛了出来。紫芝笑嘻嘻地盯着,几乎是目不转睛,然后捧起杯盏问道:“我可以吃了么?”
  
  武宁泽微笑不语,只是做了个“请用”的手势,见她迫不及待地端起来就喝,又笑着提醒道:“哎,小心烫。”
  
  紫芝撅着嘴吹了吹,闭上眼睛轻轻抿了一口,细尝之下,却微微蹙起了眉。
  
  “味道怎么样?”武宁泽期待地问。
  
  紫芝眨了眨眼睛,无奈地笑道:“小武哥哥,你的杏酪忘记放糖了吧?”
  
   正文 美人   
  夏日骄阳似火,青蛙呱呱地在小池边跳来跳去,毛毛虫贪婪地啃啮着树叶,窗外冬青树蓊郁的枝桠间传来画眉鸟的歌声。自从来到回心院以后,紫芝的生活渐渐变得好了起来,光阴如流水般平淡安逸,直到这天,一声凄厉尖锐的叫喊打破了盛夏的静谧。
  
  紫芝循声跑到屋外,只见几名孔武有力的内侍正推搡着一位女子,踉踉跄跄地进了回心院的大门。那女子不过双十年华,衣饰华丽,容貌亦是极美,若非那蓬乱的鬓发和惊惧的眼神,当真是令人望之倾心。她倨傲地环顾着庭中众人,忽而仰天大笑,尖声叫骂道:“姓武的,你这个毒妇不得好死!你杀了我的孩子,我就要杀了你!你得宠又怎样,阴险狡诈又怎样?等我化成了厉鬼,就来找你偿还这笔血债!谁也逃不掉,谁也逃不掉,哈哈哈……”
  
  “闭嘴!”为首的内侍面露凶光,狠狠一掌批在那女子脸上,“都死到临头了,还想耍什么花样?”
  
  那女子被打得跌倒在地,娇美的面颊高高肿起,嘴角也渗出了几滴鲜血。紫芝吓了一跳,忙趔趄着退后几步,拉着阿秀问道:“这人是谁啊?”
  
  “是秦美人。”阿秀压低了声音,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你连她都不认识,也太孤陋寡闻了吧?宫中那么多嫔妃,除了惠妃娘娘之外,这两年来就属她最得宠了。真想不到,这么一个美人坯子,竟也会被打发到冷宫里来。”
  
  “秦美人?”紫芝大惊,想起姐姐死后曹氏说的那些话,忙又问,“难到……几个月前小产的那个秦美人,就是她?”
  
  阿秀点了点头,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蚕豆,又轻叹道:“惠妃娘娘可真是厉害……跟她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内侍们将秦美人押入囚室,又向武宁泽反复交代了几句,就气势汹汹地走了。武宁泽面色凝重,吩咐宫人们看管好囚室,又对紫芝和阿秀道:“你们两个,随我去一趟尚药局。”
  
  紫芝头脑中一片混乱,只默默跟在武宁泽身后,心里想的皆是数月前姐姐的冤死,却又一时理不出头绪来。阿秀有心要逗她说话,紫芝却全然没了往日的耐心,任凭阿秀是如何的插科打诨,自己只低着头一概不理。阿秀正自觉得没趣,撇着嘴悻悻地转过一处回廊,却见一清颀俊朗的紫袍少年正从对面走来,不由喜悦地低呼:“啊……是盛王殿下!”
  
  武宁泽忙示意她噤声,引着二人退避至路边,撩袍跪倒,神情恭肃。紫芝低垂着眼帘,听到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心几乎要怦怦地跳了出来。这么近的距离,只需稍一抬头,她便可以再度看到那少年皇子的俊美容颜,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能与众人一起跪在这里,谦卑地深深垂首。
  
  行至她身畔时,盛王李琦却忽然停下脚步,微笑着唤道:“紫芝?”
  
  她一怔,随即惊喜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殿下……记得奴婢的名字?”
  
  “那天在回心院,灵曦唤了你好几次。”李琦声音温和,又释然地笑了笑,“还好,我没记错。”
  
  紫芝双颊红晕顿生,全然不知这寥寥数语的简短对话,已经吸引来周围多少宫人艳羡的目光。待盛王一走,阿秀忙起身拉住她,半是羡慕半是难以置信地问:“紫芝,你……你竟然认识盛王殿下?”
  
  紫芝粉面含羞,经不住阿秀的连连追问,便将那日遇到盛王和太华公主的经过细细说了。阿秀听得满眼放光,又嘟着嘴嗔道:“武主事好偏心,那天单单把紫芝留在回心院,却让我去尚食局做了半天的苦工,累得我腰酸背疼,还没有多余的赏钱可拿……”
  
  “尚食局你也没白去。”武宁泽笑着接口,“你这个机灵鬼,还不是把周司膳手下的小黄门骗得晕晕乎乎,结果捧着一大盒的栗糕、香蚕豆回来?”
  
  “谁稀罕这些?”阿秀也羞红了脸,凝望着那少年皇子远去的方向,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若能和盛王殿下说上一句话,我就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都心甘情愿!”
  
  武宁泽忍住笑意,正色道:“快走吧,别把正事耽误了。”
  
  阿秀亲热地挽住紫芝的手,一路上仍是不停地念叨:“盛王殿下当真是生得很英俊呢,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嗯……玉树临风……对,就是玉树临风!你看宫中那么多皇子,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紫芝,看来啊,还是你运气好。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你,等你再见到盛王殿下,我也想办法和他说几句话……”
  
  三人去尚药局领了些常备的药材,按种类一一仔细登记过,方才回去准备废妃们的饭食。秦美人自从进了回心院,就一直形如疯癫,没有哪个宫女敢去给她送饭。众人推来推去,便一齐打定主意,将这棘手的差事推给了新来的紫芝。紫芝无奈,只得捧起食盒,心惊胆战地推开了囚室的门。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空气中弥漫着衰朽的草席味儿,脑满肠肥的大老鼠在地上窜来窜去,那股神气劲儿,比内侍省的大宦官还趾高气扬。紫芝提着一盏宫灯,强忍着心中恐惧,向门内怯怯地唤了一声:“秦娘子,该吃饭了。”
  
  门内却无人回应。紫芝大着胆子向里面挪了几步,只见秦美人侧卧在破碎的草席上,肩头一耸一耸地颤动着,仿佛是在哭。紫芝怔怔地看着,只一瞬间,心中的恐惧便已转成了怜悯,遂蹲下身来好言劝道:“秦娘子,你饿不饿?趁着饭菜没凉,快吃些东西吧。”
  
  秦美人缓缓坐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空洞无神,忽而凄凉地一笑,抓起食盒中的蒸饼就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想到姐姐就是因这个女子而惨死,紫芝踌躇半晌,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道:“秦娘子,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我知道,现在不该提起您的伤心事……可是,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关系重大,所以我只能试着……”
  
  “你想问什么?”秦美人咽下口中食物,不耐烦地说。
  
  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紫芝心中一喜,忙道:“我只是想问一问,您的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
  
  听到“孩子”二字,秦美人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来锋芒凌厉地横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敌意。
  
  “我……我没有恶意。”紫芝不由向后退了半步,无措地低头抿了抿唇,嗫嚅道,“我姐姐被人冤枉,就是因为这件事,最后死在了牢里。我只是……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秦美人冷笑道,“在这宫里,知道真相的人只会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我不怕!”紫芝秀眉轻扬,稚嫩的声音中竟透着无坚不摧的勇气,“秦娘子,请您告诉我,那个害了您和我姐姐的人,到底是谁?”
  
  秦美人却不答,待将手中的蒸饼食尽,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回心院,真是个不祥的地方啊……姓武的,你这个心如蛇蝎的毒妇!十四年前,你在这里造下了杀孽……如今,又要来害我么?”
  
  紫芝轻轻眨着眼睛,凝视着面前美艳而落魄的女子,仿佛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好,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她是怎么……”说到此处,秦美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白皙的面颊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秦娘子,你怎么了?”紫芝大惊,连忙取了些水来给她。
  
  秦美人却没有接,全身剧烈地抽搐着,一张如玉娇颜痛苦得几乎扭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紫芝忙上前去搀扶,却忽觉有几滴温温热热的液体坠在手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不由惊呼:“啊!血!”
  
  食盒也被打翻,尚自温热的饭菜洒了一地,立即吸引来几只毛茸茸的老鼠大快朵颐。秦美人仰面倒在草席上,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襟,四肢如牵线木偶般抽搐着,片刻间就已没了气息。紫芝顾不得害怕,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推着她,颤声唤道:“秦娘子,你怎么样了?你……你别吓我啊……”
  
  秦美人已无法回答。她面如死灰,嘴唇乌紫,看起来极是可怖。食盒边的老鼠吱吱地叫着,却也都蓦地上蹿下跳,没多久就栽倒在了地上。紫芝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尖叫着跑出囚室,一转身,便撞在了闻声而来的武宁泽身上。
  
  “她死了……”紫芝吓得语无伦次,“秦美人她……那饭菜有毒……有人要杀她……”
  
  武宁泽却全无一丝惊讶,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和言道:“没你的事了,回去休息吧。”
  
  紫芝仰起苍白的小脸,含泪道:“小武哥哥,我害怕。”
  
  武宁泽淡淡一笑:“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宫廷就是这样的地方。习惯了,就不会觉得害怕了。”
   正文 尚宫   
  内文学馆的藏书阁上,紫芝跟在武宁泽身后,望着四壁木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双眸都欣喜得亮了起来。武宁泽且行且止,在万卷书牍中寻出一套竹简本的《诗经》,对阁中的宫教博士道:“高兄,这些简册我就先借走了。”
  
  唐制,内文学馆有从九品宫教博士二人,负责教习宫人经史子集、书法算学等。这位宫教博士姓高,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宦官,与武宁泽交情颇深,故而时常在书籍上替他行个方便。紫芝幼年在家时最喜欢读书,此时也忍不住凑上前去翻看那几卷竹简,须臾,却又疑惑地自言自语:“咦?奇怪了……这书怎么……”
  
  宫教博士笑容和蔼,问道:“小姑娘,你也喜欢读《诗》么?”
  
  紫芝点了点头,随即说出心中疑惑:“可是……这套《诗经》奇怪得很,和传世的《毛诗》、三家《诗》都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哦?”宫教博士颇有些意外,有心要考考她,“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喏,您看。”紫芝翻开第一卷竹简中的《周南》篇,侃侃而谈,“先看这首《卷耳》——通行本中的‘陟彼砠矣,我马瘏矣’,在这里‘矣’字却都写作了‘诶’,‘瘏’字也写作了‘屠’。还有这首《朻木》,在我读过的通行本《诗经》中皆是写作《樛木》的。”
  
  宫教博士面露赞赏之色,又递给她另一卷竹简,翻到《小雅》篇,道:“你再看看这些。”
  
  紫芝凝神浏览,立即发现了问题,指着竹简上的那首《伐木》,一字一句地念道:“‘伐木丁丁,鸟鸣言嘤’,通行本中却都将‘言嘤’写作‘嘤嘤’。‘出自幼浴,迁于乔木’,通行本中写的却都是‘出自幽谷’。”
  
  “不简单。”宫教博士微笑颔首,连声赞叹,“小姑娘年纪不大,学问倒是不浅哪!若非将《诗》中的三百余篇熟记于心,是绝不会有这等眼力的。日后若有机缘,只怕宫中又会出一个如上官昭容那般的才女啊!”
  
  上官昭容即是上官婉儿,幼年时因祖父上官仪获罪而被没入掖庭为奴,经历与紫芝颇为相似。上官婉儿性情颖慧、文采斐然,后来受到武则天的赏识,掌管宫中制诰多年,中宗时又被封为昭容,才名远播,权倾一时。能得此赞誉,紫芝自是欣喜不已,却又连忙谦逊道:“高博士过奖了。奴婢才疏学浅,不过是幼时在家中胡乱读了几本书罢了,哪里能与上官昭容相比呢?”
  
  “你不必过谦。”武宁泽含笑接口,目光中带着兄长般真诚的鼓励,“这几个月来我都看在眼里,你腹有诗书、举止不俗,日后若有幸遇到伯乐,定然会前途不可限量。宫中固然等级森严,但能抓住机遇而起于微末者也大有人在,上官昭容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宫教博士亦点头赞同,又指了指案上的那几卷竹简,徐徐解释道:“这套《诗经》乃是传世的汉简,与历代备受推崇的《毛诗》及齐鲁韩三家《诗》略有不同,数量极少,流传也不广,但却不失为研究《诗经》的另一种重要材料。内文学馆遍集天下藏书,对十二经的各种版本自然也都有收藏。”
  
  紫芝双眸闪亮,对二人谦恭地敛衽一礼,诚挚道:“奴婢受教了。”
  
  “小姑娘,你在宫中做事虽辛苦些,学业却万万不能荒废掉。”宫教博士言之谆谆,又伸手一指武宁泽,微笑道,“小武的学问就好得很,与那些太学博士相比也毫不逊色。你如今在他手下做事,诗书上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去问他就是了。”
  
  静谧的楼阁内书香氤氲,紫芝含笑点头,目光落在日影斑驳的楠木书架上,只觉得一颗心都亮了起来。
  
  紫芝与武宁泽捧着竹简,一路有说有笑地在林荫中漫步,才一进回心院的大门,就见阿秀急匆匆地跑来,兴奋道:“武主事,你们可算回来了!惠妃娘娘派了位女官来,说是有事要找咱们回心院里所有的宫女内侍。武主事,你说,是不是惠妃娘娘要赏我们呀?”
  
  武宁泽心中却是蓦地一沉,忙疾步进了庭院,只见一位姿容端丽的青年女官立于树荫之下,正是武惠妃的亲信尚宫刘澈。尚宫乃是正五品内官,为宫中“六尚”之一,掌管尚宫局,位高权重。刘尚宫今年不过二十三岁,短短几年,就能从一名普通宫人升任为内宫的高级长官,除了有武惠妃的提携之外,显然其个人能力也不可小觑。
  
  武宁泽躬身施礼,通报了自己的官职和姓名。刘尚宫轻轻颔首,用清冷的目光环视着庭中众人,问道:“现在,人可都到齐了?”
  
  “是。”武宁泽毕恭毕敬,“不知尚宫大人有何吩咐?”
  
  “惠妃娘娘差我来问问。”刘尚宫微微一笑,神情也倏然变得柔和起来,“娘娘听太华公主说,这回心院里有位宫人甚是灵巧可爱,便备下了赏赐,特地命我亲自送来。却不知那日与太华公主聊得甚为投契的,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位啊?”
  
  紫芝方欲答话,衣袖却被武宁泽轻轻一牵,她虽不解其中缘由,却也立刻识趣地低眉敛首,缄口不言。阿秀偷瞟了紫芝一眼,见她始终不敢说话,便自以为抓到了大好的机会,连忙抢先一步笑盈盈地说:“禀尚宫大人,那天太华公主见到的,正是奴婢。”
  
  刘尚宫含笑打量着她,赞道:“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阿秀更是喜不自胜,忙乖巧地裣衽施礼道:“谢尚宫大人夸奖!”
  
  刘尚宫挥了挥手,示意身后随侍的宫女上前。那宫女手捧黑漆描金托盘,盘中放着一只精巧的青铜鎏金酒盏,盏中的玉液琼浆醇香诱人。刘尚宫微笑着双手拿起酒盏,亲自递给阿秀,道:“这是惠妃娘娘赏赐的御酒,姑娘请用吧。”
  
  阿秀伶俐地跪下谢恩,却又面露难色,嗫嚅道:“可是,尚宫大人,奴婢……奴婢不会饮酒啊……”
  
  “也罢。”刘尚宫依旧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瞬间令人如坠冰窟,“反正娘娘的懿旨就是要赐你一死,你若有更好的法子自裁,当然也可以。”
  
  阿秀立时面色惨白,难以置信地望着言笑晏晏的刘尚宫,颤声问道:“娘娘为何……为何要杀我?我……我又没做错事……”
  
  “一个冷宫中的小小奴婢,非但不恪守本分,还居心叵测地意欲攀附公主,难道就不该死吗?”刘尚宫沉下脸来,冷锐的目光如利剑般刺向阿秀,“你最好给我快些!尚宫局的事情忙得很,我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耗着!”
  
  “尚宫大人饶命!奴婢冤枉啊!”阿秀吓得瘫软在地,不住地叩首哀求,光洁白皙的额头渐渐碰出鲜血来,“尚宫大人,奴婢求求您了,您能不能去跟惠妃娘娘说说,奴婢真的不是有意要攀附公主啊!尚宫大人,奴婢日后甘愿做牛做马,只求您……”
  
  刘尚宫广袖一拂,冷冷地打断:“我只是奉命行事,至于你有什么冤屈,都与我无关。”
  
  阿秀不敢再言语,却仍是不停地叩首,散乱的鬓发透出了她心底的绝望与悲凉。哭了半晌,她蓦地心念一动,抬起头来伸手指向站在一旁的紫芝,尖声道:“是她!尚宫大人,那天和公主说话的人不是我,是她!”
   正文 前尘   
  阿秀双眼通红,目光中蕴藏着将死之人对生命的无限渴望,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可怖的阴晦与怨毒,额上的鲜血淋漓而下,蜿蜿蜒蜒地流在少女白净的面庞上,有种说不出的狰狞诡异。紫芝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一步,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到底是谁?”刘尚宫瞥了紫芝一眼,眉目间已露出了几分不耐烦,“若是说不清楚,你们两个就一起死!”
  
  紫芝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暗自咬了咬牙,决心不再拖累无辜。她方欲跪下认罪,却见武宁泽已经抢先一步上前,恭谨地问:“敢问尚宫大人,太华公主是哪一日驾临回心院的?”
  
  刘尚宫思索了片刻,道:“应该是小满那天。”
  
  武宁泽轻轻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本随身的小册子,仔细翻看了片刻,然后躬身回道:“禀尚宫大人,依照下官的记录,小满那日这两名宫人刚刚调来回心院,下官带着紫芝去了尚食局,留在这里的只有阿秀。”
  
  阿秀气得双目圆睁,大喊道:“武主事,你、你怎么能……那天明明是我跟着你……”
  
  刘尚宫却无心再查,伸手一指不停叫嚷着的阿秀,冷声吩咐身边的宫女:“把酒给她灌下去!”
  
  阿秀跪地哀哭,发疯似的拼命挣扎,却被那宫女狠狠一脚踢在小腹上,瞬间就痛得弯了腰。她涕泪纵横,却仍旧无法阻挡那一股冰凉的液体流入喉咙。紫芝颤抖着闭上眼睛,心底的恐惧逼得她几欲崩溃——死亡……又是死亡,在这等级森严的深宫里,她们这些宫女是何其卑微渺小,生命与尊严都如草芥般任人践踏。鸩毒发作得很快,阿秀四肢抽搐着,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已吐血身亡。
  
  刘尚宫神色如常,冷漠地瞥了瞥地上的尸体,对武宁泽吩咐道:“武主事,劳烦你派人走一趟,把她送去宫人斜埋了吧。”
  
  宫人斜,即是宫人死后的埋葬之所。武宁泽从容领命,吩咐手下的内侍收拾好残局,待刘尚宫一走,就疲惫不堪地坐在了树荫下的藤椅上。紫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跪在阿秀吐出的那滩鲜血旁,放声哭泣:“是我害死了她……都是我不好,竟然害死了她……”
  
  武宁泽一惊,忙上前将她拉起,低声斥道:“闭嘴!想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吗?”
  
  紫芝心中一凛,忙用手把眼泪抹去,轻声哽咽道:“她们要杀的人是我,可是……可是我却害死了阿秀……”
  
  武宁泽冷静道:“害死她的并不是你,而是她自己的贪欲。”
  
  “阿秀她不是坏人……”紫芝含泪轻喃,若有所思地低头捻着衣角,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小武哥哥,我实在不明白……我只是和公主说了几句话,惠妃娘娘为何……”
  
  “你们入宫晚,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武宁泽叹了口气,随即带着她进了堂屋,小心地掩上房门后才继续说道,“说起来,那都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十岁,刚刚被调到回心院,亲眼目睹了一场残忍的杀戮……”
  
  武宁泽缓缓坐下,将那段无人敢再提及的往事娓娓道来。其实,这故事并不复杂,追根溯源,不过是历代宫廷中屡见不鲜的后妃之争。早在先天年间,今上李隆基即位后,便下诏册封原配妻子王氏为皇后。王皇后贤良淑慎,泽被六宫,却只因没有子嗣,最终还是无法逃离色衰爱弛的不幸命运。武惠妃得宠后接连诞下数位皇子公主,意欲谋求后位。王皇后自知形势不利,故而甘愿铤而走险,在宫中用厌胜之术求子。厌胜巫蛊乃是历代宫廷之大忌,武惠妃借此事大做文章,李隆基一怒之下将王皇后废黜,遣往冷宫中的回心院思过。
  
  武惠妃觊觎凤座多年,对王皇后仇深似海,见李隆基并无赐死王皇后之意,便趁着夜深人静之时,亲自去回心院用鸩酒毒死了夙敌,对外则只称废后是‘畏罪自尽’。此事做得极为隐秘,宫中上上下下知晓真相的人寥寥无几,只是,王皇后的死相太过凄惨,临死前拼尽全力的愤恨诅咒又让武惠妃心生不安。巧的是,不久武惠妃便再次怀上身孕,次年产下一女,被李隆基亲自赐名为“灵曦”,册封为太华公主。
  
  灵曦自幼深得父皇宠爱,却与生母武惠妃关系淡漠,童年寂寞时,便时常跑到冷宫来玩。有一次,她还在回心院捡走了一串念珠,正是王皇后生前用过的。宫嫔们长日无聊,便渐渐传出些无稽的流言来,说太华公主就是当年王皇后的转世。武惠妃虽性情刚强,却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再加上自己心虚,因此对这位小女儿愈发疏远了。
  
  …… ……
  
  紫芝安静地坐在窗下,听到此处时,终于恍然道:“得知公主又偷偷跑到回心院来,惠妃娘娘十分不悦,却又不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太过苛责,所以……就只能迁怒于我们?”
  
  武宁泽略一点头:“正是如此。”
  
  “可是……”紫芝唇角颤抖着,秀丽的眉目间满是激愤,“再卑微的宫人,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她怎么能……”
  
  “惠妃娘娘执掌后宫多年,翻手覆手间,就能决定我们的生死。”武宁泽语气平淡,随手斟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到紫芝面前,“你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坐在这里评论孰是孰非,而是要先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的境遇。虽然阿秀替你喝了毒酒,但依照惠妃娘娘的性子,这事情未必会就此了结。”
  
  “她……她还想怎样?”显然是被吓坏了,紫芝双手一颤,险些将茶盏碰翻在地,“王皇后、秦美人……她们那样尊贵的人都逃不出惠妃娘娘的掌心,更何况是我?”
  
  “紫芝,你和她们不一样。”武宁泽侧头望向窗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你看看这庭中的花草,最娇艳妩媚的是什么,最不起眼的又是什么?”
  
  紫芝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回答:“最娇艳妩媚的是夹竹桃,最不起眼的……应该是那些杂草吧?”
  
  “没错。”武宁泽颔首微笑,“你看,昨夜一场疾风骤雨,夹竹桃就被吹落了大半。可是,那石缝中最不起眼的野草,却能顶得住风刀霜剑,岁岁枯荣轮转,始终生生不息。”
  
  紫芝顿时了悟:“在宫里,我们就是那最不起眼的野草。”
  
  “所以,没什么好怕的。”武宁泽拍了拍她的肩,轻声安慰,“紫芝,坚强些。我们会一直活着,而且,会活得比她们好。”
  
  “嗯!”紫芝应了一声,稚嫩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无比坚毅的神情,克制着眼中热泪,用力点了点头。
  
  武宁泽欣慰地笑了笑,还未及说话,就听外面响起一阵温文的敲门声。紫芝引袖拭了拭眼角,连忙过去开门,待看清门外之人的面容时,惊诧得直向后倒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唤道:“盛……盛王殿下?”
   正文 盛王   门外,那少年身着一袭飘逸的白色丝袍,身姿挺拔,剑眉朗目,容貌俊美之极。武宁泽亦是一惊,忙站起身来上前向盛王施礼。李琦神情冷肃,只略一扬手示意他免礼,然后问紫芝:“刘尚宫可来找过你了?”
  
  “嗯。”紫芝下意识地点头,想起适才阿秀的惨死,没敢再多说什么。
  
  “还好……”李琦轻舒了口气,见面前的少女安然无恙,终于放下心来,“我无意中听到阿娘与刘尚宫的谈话,这才知道是我和灵曦连累了你,所以赶紧过来看看。若真有人因此而无辜殒命,我于心何安?”
  
  “殿下亲自赶来,就是为了……”紫芝讶然抬头,看到他眉目间释然的笑意,一时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几乎不敢相信,如他这般身份尊贵的皇子,对一位并不算熟识的普通宫女的生死,竟也会如此关心么?
  
  “刘尚宫行事狠辣果决,却与我私交甚好,所以,只有我亲自来和她斡旋,才勉强有几分把握。”李琦微微一笑,英挺的眉宇间竟带着几分孩子气,“若实在不行,我就强行把你带走,估计她也拿我没办法。不过,刘尚宫肯就这样放过你,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紫芝轻轻垂下眼帘,黯然道:“尚宫大人赐下的酒,被另一位宫女喝了。”
  
  此时才注意到她眼角处的红肿,李琦略微一怔,叹息道:“没想到……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紫芝却是摇头,声音中隐隐有些哽咽:“阿秀若能看到……看到殿下为她叹气,也不知……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好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李琦略一沉吟,随即替她做好了打算,“阿娘对回心院一向很有成见,尤其不愿意让灵曦与这里有任何往来。今日之事不过是杀一儆百,你以后若继续留在这里,只怕还会有麻烦……这样吧,正好灵曦刚刚搬去翠微殿居住,身边需要添几个宫女。我看她挺喜欢你的,想必也愿意让你去和她做个伴。我这就去找人安排一下,从明天起,你就去灵曦身边服侍吧。”
  
  依照宫中旧制,公主出嫁前皆是跟随生母居住。紫芝不禁诧异地问:“太华公主不是住在延庆殿吗?”
  
  李琦垂目看了她一眼,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延庆殿里住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太挤了些,父皇素来最疼灵曦,所以就把翠微殿赐给她独自居住。”
  
  紫芝懵懂地点点头,便乖巧地不再多问。身为冷宫中的低等宫女,能去太华公主身边侍奉是何等的荣幸,于是忙恭敬地敛衽下拜,向他道谢。李琦却伸手一扶,微笑道:“等你去了灵曦身边,就会时常见到我,所以,不用这样客气的。”
  
  紫芝也腼腆地笑了笑,听他这祥说,心里竟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欢喜。次日一早,她便收拾好行装,挽着一只小小的青布包袱,独自离开了回心院。微雨的天气,她撑着一柄半旧的油纸伞,回首时,见武宁泽仍站在门前目送,便向他调皮地挥了挥手,笑着说:“小武哥哥,我会想你的!”
  
  黄叶翩跹,飘零而落,阻挡了细雨中彼此凝望的视线。武宁泽青衫磊落,伫立于水滴叮咚的檐下,默然看着那女孩儿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就有种说不出的怅惘。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太华公主李灵曦年方十三,是个娇艳可爱的小姑娘,性情虽有几分贵胄帝女的骄傲任性,却并不会对身边的宫人动辄打骂。紫芝第一次在这样尊贵的主人面前做事,尽管要时刻陪着小心,日子却仍比在掖庭局浣衣时轻松得多,加之她娇憨可人,又难得的通晓诗书,很快便赢得了公主的青睐。在几位同母的兄姊中,灵曦与二十一兄盛王李琦最为亲近,紫芝身为公主的近侍宫女,与他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时值初秋,天空一如青碧色的瓷釉,澄净得没有半点尘埃。这日,紫芝走在落叶摇荡的林荫路上,步履轻盈如燕,一袭簇新的浅粉色宫装随风轻扬。见四周没人,小姑娘径自低声哼起了歌,一路走走停停,调皮地踢着脚下的片片黄叶。秋风乍起,一枚松球摇摇晃晃地从枝头坠落,恰好砸在了她的头上。
  
  紫芝笑着揉了揉脑袋,俯身将那松球拾起,拿在手中把玩着。延庆殿的碧瓦飞甍近在眼前,她忙肃了肃心神,一步一步踏上东配殿的层层玉阶,只见丹墀上有十余位宫人垂手侍立,仪容端雅,神情恭肃。初入延庆殿时的不快记忆再度浮上心头,紫芝强压着心中的紧张,上前施礼道:“奴婢是翠微殿的宫女,依太华公主的吩咐,前来求见盛王殿下。”
  
  为首的宫人即刻进去通传,少顷,便又出来引着紫芝入殿。阳光明媚的午后,殿内显得格外静谧安宁,盛王李琦与刘尚宫相对而坐,中间置放着一张典雅的沉香木嵌螺钿象棋局。一看到刘尚宫,紫芝就不由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向二人行过礼后便默默地站在旁边垂首等候,不敢多说一句话。
  
  李琦一见是她,就微微地笑了,和言问:“什么事?”
  
  紫芝偷偷瞟了刘尚宫一眼,见李琦点头,方才犹豫着回道:“公主说……今天不想来延庆殿向惠妃娘娘问安了,请殿下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替她遮掩过去。”
  
  子女向父母晨昏定省本是常例,太华公主李灵曦却因为与生母武惠妃感情淡漠,自从搬到翠微殿独自居住后,就甚少来延庆殿问安。李琦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对刘尚宫笑道:“正好,这事就交给你了。”
  
  刘尚宫微笑颔首,算是答应了,须臾,却又叹息道:“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殿下若得空,也该好生劝劝太华公主……亲生母女之间,哪里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呢?”
  
  “劝也没用。”李琦拿起一枚棋子“炮”,“啪”地一声拍在了棋盘上,“说句实在话,阿娘也着实偏心得很。我若是灵曦,自幼被自己的生母这般冷待,肯定也是一肚子的愤懑不平。”
  
  “娘娘是什么样的性情,你们这些做子女的,总该比我清楚吧?”刘尚宫秀眉一挑,淡淡笑道,“其实啊,你们都一样,就是吃软不吃硬。太华公主是晚辈,对娘娘略俯就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琦笑着叹了口气,却没再说话。紫芝在一旁默默看着,只见这二人言谈间甚是亲密熟稔,竟似是一对要好的姐弟,心中微觉惊讶。入宫三载,她最怕与这些尊贵之人打交道,因而丝毫不敢在此久留,趁二人沉默之际,忙嗫嚅着说:“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嗯。”李琦方欲点头,却无意间瞥见她眼睑处隐隐的红肿,又改口道,“先等等,一会儿我有话要问你。”
  
  “是。”紫芝低眉敛首,却不知他要问什么,一时心中颇为不安。
  
  看出她的拘谨,李琦随手指了指旁边的月牙凳,微笑道:“你随便坐吧。”
  
  殿中亦有十余位宫人侍奉在侧,个个皆是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紫芝哪里敢坐,只依旧在原处垂手侍立,目光却渐渐落在了眼前错综复杂的棋局上。宫中贵族博弈时多用围棋,会下象棋者寥寥无几,而这二人的棋艺却堪称精湛。刘尚宫端然正坐,一面凝视着楚河汉界两侧的棋子,一面悠闲地问:“咸宜公主婚期将至,殿下可备好贺礼了么?”
  
  咸宜公主是武惠妃最钟爱的长女,已被皇帝李隆基许配给观国公之子杨洄,不久便要完婚。李琦点了点头,伸手将自己的棋子“车”向前一推,吃掉对方的一个“卒”,方才徐徐道:“我有一对透雕龙凤纹重环玉佩,是汉代的古物,也算是个不俗的东西,却不知阿姐能否喜欢。”
  
  “咸宜公主眼光极高,寻常的玉器珍玩只怕都难以入眼。”刘尚宫神色和悦,又抬头去问紫芝,“你们太华公主呢,准备的是什么贺礼?”
  
  紫芝正自神游物外,未曾想刘尚宫会与她说话,着实被吓了一跳。李琦见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便知这小姑娘的心思早就飞到爪哇国去了,遂笑着提醒道:“哎,想什么呢?刘尚宫问你,灵曦为咸宜公主准备了什么贺礼,你都没听到么?”
  
  紫芝这才松了口气,忙结结巴巴地答道:“回……回尚宫大人,我们公主准备的是……是一对鸳鸯瓷枕。”
  
  刘尚宫盯着紫芝看了半晌,见她额上都已渗出粒粒冷汗,不禁掩口笑道:“我哪里就那么吓人了?她们这些小女孩儿啊,一见到我,就像是老鼠见到了猫。”
  
  李琦略一拱手,打趣道:“尚宫大人威名远播,小王亦不胜惶恐。”
  
  刘尚宫嗤地一声笑了,须臾,见这一局棋胜负已定,便起身道:“殿下既然还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讨教。”
  
  李琦亦不虚留,施施然地站起身来,亲自将刘尚宫送到殿外,回来时见紫芝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便笑问道:“看你瞧得这么入神,想必也会下象棋吧?”
  
  紫芝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奴婢在家中时,读过周武帝的《三局象经》。”
  
  “那正好,你再陪我下一局。”李琦依旧坐在棋局前,伸手一指自己对面的位置,“来,请坐。”
   正文 棋局(上)   紫芝犹豫了片刻,却仍不敢坐,便屈膝在那棋局前半跪了下来。李琦笑吟吟地看着她,问道:“你这样不累吗?”
  
  小姑娘连忙摇头,还对他腼腆地笑了笑,一张稚嫩的素颜娇美如琼花初绽。对面的少年皇子眉目含笑,仿佛因她的美丽而有一瞬间的失神,须臾,才温和道:“现在又没有外人在,你若还这样拘束,我可要生气了。”
  
  紫芝甜甜地抿嘴一笑,便依言跽坐在棋局前,方欲伸手去摆好棋子,却发现那枚松球还被自己握在手中。这小女孩儿在路边随手捡来的玩意儿,竟被她如此堂而皇之地携入殿中,若仔细深究起来,显然是对尊上的大不敬。她隐隐有些害怕,才想把松球悄悄藏在怀里,却听李琦问道:“你手里攥着什么?”
  
  “没……没什么。”她一惊,慌忙把手缩到了身后。
  
  “让我看看。”李琦本是随口一问,见她如此惊慌,反而有些好奇起来,“你怕什么?我保证,绝对不抢你的宝贝。”
  
  紫芝不敢违抗,只得红着脸伸出手来,将掌心慢慢摊开。李琦定睛去看,只见少女柔嫩白皙的小手中,竟攥着一枚深褐色的古怪松球,上面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汗珠。这其貌不扬的小东西,在她手里时竟也能变得如此可爱,倒真像是个秘不示人的“宝贝”了。想到此处,他英挺的剑眉舒展开,唇角扬起一抹格外明朗的笑。
  
  小姑娘脸涨得通红,随手把那松球丢在一边,委屈地轻声嘟囔:“我就知道……你们都笑话我……”
  
  “没有没有。”李琦连连摆手,含笑看着面前的女孩儿,“我只是在想……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紫芝低头捻着衣角,听他这样说,心中霎时涌起一阵和悦的温暖。眉眼间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她半含羞地岔开话题:“殿下刚才说有话要问我,却不知……”
  
  “哦,我差点忘了。”他一笑,仿佛现在才想起此事,“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这几天在翠微殿住得还习惯么?”
  
  紫芝怔了怔,不觉间眼圈儿竟蓦地红了,强笑着回答:“挺习惯的。在翠微殿吃得好穿得好,服侍公主又不累,比以前清闲自在多了。”
  
  “是么?”李琦却似不信,指了指她微肿的眼睑,“那你怎么哭了?”
  
  “没……没有。”她还想掩饰,“或许……或许是昨晚没睡好。”
  
  他又问:“是不是灵曦欺负你了?”
  
  “不是不是,公主对我挺好的。”紫芝连忙解释,笑着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只得说出实情,“是我自己太笨……昨晚和同屋的宫女拌嘴,她骂我骂得太凶,我心里觉得委屈……就哭了。”
  
  李琦笑道:“她们见你是新来的,难免要摆摆架子,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来吓唬你。你呢,也不能就这样任凭她们欺负。”
  
  “那……我该怎么办?”紫芝迷惑地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李琦将棋子逐一摆好,道:“你若能赢我,我就教你一个好法子。”
  
  “嗯!”紫芝笑着点头,娇俏的小脸上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欢喜神情,实在是可爱极了。只可惜,她入宫后就再没碰过棋子,棋艺早已生疏,没多久就渐渐落了下风。眼见这一局棋以自己的惨败告终,小姑娘沮丧地嘟起了嘴,娇声道:“不玩了,不玩了!殿下这么厉害,我怎么可能会赢?”
  
  “哎,不至于这么没风度吧?”李琦笑容明朗,存心要逗逗这可爱的小女孩儿,便朝她一伸手,“输一次罚二十两金子,拿钱来吧。”
  
  “啊?”紫芝惊讶得张大了嘴,“刚才……殿下怎么不早说?”
  
  李琦含笑看着她,直言相告:“我若早说,你就肯定不跟我玩了,是不是?”
  
  “可是……”紫芝扁了扁嘴,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我只是一个宫女,哪里有这些钱啊?”
  
  李琦故意敛去笑意,淡淡道:“没钱的话,你就只能给我做苦役了。”
  
  想起在掖庭局劳作时的种种艰辛,紫芝几乎不寒而栗,忙问:“做……做什么苦役?”
  
  “具体做什么,我暂时还没想好。”李琦一手拈着棋子,悠闲地说,“不过,仔细算一算……二十两黄金,足够让你做五年了吧?”
  
  紫芝低头不语,双手默默绞着衣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分明是在说:哼,你欺负人!
  
  见这小姑娘竟当了真,李琦不禁心中暗笑,又好言宽解道:“你不用担心,只要能再赢我一局,咱们不就扯平了?”
  
  “可是……如果我又输了呢?”紫芝郁闷地问。
  
  “怎么,你就这么没自信?”李琦伸出四根手指,对她微微一笑,“那你就欠我四十两金子了。”
  
  紫芝深吸了口气,稚嫩的脸庞上露出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伸手将棋子重新摆好,每走一步都甚是用心。明媚的阳光下,她浓密的柔发依稀泛出金黄色的微淡光芒,白嫩的脸颊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清纯得近乎透明。她凝神沉思时的专注、低眉浅笑时的娇憨,竟让一向淡定的他也微微有些出神,只一瞬间,目光就变得无比柔和。
  
  他的眼眸亮如朗星,这样温柔的注视,搅乱了少女原本平静的心。那颗心开始剧烈地跳了起来,眼前的棋局也仿佛乱成了一团,她恍恍惚惚地摆弄着棋子,目光却落在了少年修长优美的手指上。他离她这样近,仿佛只要越过这咫尺之遥,她就可以牵起那双手……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幻想中,她早已忘了棋局中的危机四伏,都未及细想,就随手把棋子“车”向右推了一步。
  
  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李琦低头笑了笑,拿起自己的棋子“炮”就要去吃她的“车”。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一时急得什么都不顾了,连忙探身将自己的棋子护住,笑嚷道:“哎呀,不对不对,我要重下!”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谁下棋,心中咯噔一沉,慌忙把手缩了回来。她担心他会生气,抬头怯怯地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色,然后便立刻避席伏地,不知所措地连声告罪。然而,他只是大度地摆了摆手,含笑示意她坐下,温和地说:“没事,你想怎么下都行,我让着你。”
  
  紫芝这才松了口气,回到座位上忙不迭地撤回棋子,然后抬起头来对他撒娇似的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双可爱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与他四目相对时,她忽然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内心刹那间变得宽阔如海,仿佛在这十四年跌宕起伏的生命中,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开心过。
  
  毫无悬念,紫芝接连输了六局。她沮丧地抬手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轻声嘟囔道:“完了完了,怎么办啊……再这样下去,就要把一辈子都输掉了。”
  
  小姑娘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话中暗含的暧昧。李琦不禁微微地笑了,对她说:“我这个人心肠特别好,让你做一辈子的苦役呢,也不太忍心。这样吧,只要你能赢一次,之前的我就都不计较了,如何?”
  
  紫芝却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担忧地惊呼:“呀,糟了!我这么久都没回去,公主会不高兴的。”
  
  “没事。”李琦和言安慰道,“一会儿我叫人送你回去,灵曦不会骂你的。”
  
  紫芝这才安心,瞬间就鼓起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对着棋局信誓旦旦地说:“这次,我一定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