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妖娆(1)   已经入秋了,天气还是闷热得很。云凝不耐烦地摇着团扇,快步穿过抄手游廊,进到云筝的院落,不等报信的丫鬟回话,径自撩帘而入。
  
  一进门,阵阵凉意袭来。云凝的眉宇舒展开来,满足地透了一口气,在宴息室落座后,见角角落落里都放了冰。她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妒忌。
  
  丫鬟铃兰笑盈盈地过来,曲膝行礼,“大小姐稍等一会儿,二小姐正跟管事对账呢。”
  
  云凝不冷不热地道:“你让她快一点儿,我有事找她。”
  
  铃兰称是。
  
  小丫鬟奉上茶点,云凝喝茶的时候,隐隐听到管事妈妈快速的报着数字,还有云筝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声。云筝总是嫌管事珠算的速度慢,索性亲自动手,这一点,与别的当家人正相反。
  
  云筝精于心算珠算,府里无人能及。没有这些本事打底,也轮不到她代替大夫人主持中馈。
  
  那又怎样?——云凝如以往一样宽慰自己,女子这一辈子最重要的还是找个如意郎君,而出嫁之后,最要紧还是会讨夫君欢欣。像她一样琴棋书画女□□舞皆精通的女子,才能牢牢抓住夫君的心。得不到夫君婆婆的喜欢,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当然,她也明白,对这些一窍不通也不行,偏生没云筝在这方面的天分,只能一点点学了。
  
  云凝喝完了一盏茶,室内的算盘声也停了下来,过了片刻,云筝与管事妈妈说着话走了出来。
  
  云凝抬头看去,目光微凝。
  
  云筝高绾着随云髻,插着金镶紫水晶簪子,穿着艳紫绣金色牡丹上衫,珠灰闪缎百褶裙,房间都因她的美艳显得更加明亮、华丽。
  
  云凝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云筝衣饰的配色向来大胆出挑,总是别出心裁又能将分寸拿捏得当,惹得很多闺秀争相效仿。有这样一个妹妹比着,云凝的衣饰就显得中规中矩,总是心生沮丧,觉得自己辜负了与云筝同样艳丽妖娆的好容貌,久而久之,便有了几分妒忌。
  
  管事妈妈给云凝草草行了个礼,便拿着账册走了。
  
  云凝愈发没好气。
  
  “找我有事?”云筝优雅落座,语气透着漫不经心,语声微微有些沙哑。
  
  如果要说云筝有什么瑕疵,就是这语声不够清脆甜美。云凝敛起心绪,挂上笑脸,“你每日也只是上午忙一些,下午不是出门就是会客,今日腾出半天来见见七娘吧?”
  
  云筝从铃兰手里接过茶盅,“去准备笔墨纸砚。”吩咐之后才问云凝,“哪个七娘?”
  
  “明知故问。”云凝有些不悦,“自然是七表妹啊。”
  
  “哪个七表妹?”云筝用盖碗拂着茶水浮沫,“是二婶娘家那边的,还是三婶娘家那边的?”
  
  “当然是我娘那边的。”云凝怄火不已,一双凤眼睁得大大的,“三婶娘家那边一堆半大的小子,哪儿有那么多女孩子!”
  
  “哦。”云筝歉然微笑,“七娘要见我么?”
  
  “是啊。”云凝目光微闪,戏谑地笑了起来,“你好好儿看看七娘如何。再者,她对你也是仰慕已久,想看看你左手的字画是不是真如传言中那般出色。”
  
  云筝笑容中的歉意深了一点,“我没空。字画这些东西,不论是左手右手所作,都不及名家手笔十中之一,还是让她看看名作吧。”
  
  “二妹说的是,我会转告七娘。”云凝笑了笑,“可是,我劝你还是见见她。如今她是我们的表妹,日后是我们的弟媳,你与阿齐一母同胞,就不好奇那是个怎样的人?”
  
  云筝似笑非笑,垂眸喝茶,像是没听到一样。
  
  云凝颇觉扫兴。太久了,她没见过云筝七情上脸,从没在人前显露过心绪。越是如此,她就越想把云筝气得暴跳如雷。沉了片刻,她继续添柴加火,“说起来,祖母、我娘都是蒲家人,日后阿齐再娶了七表妹,可就是三代结亲了……”
  
  “紫菀,去看看谁跟着大小姐过来的,提点几句。”云筝和颜悦色地交代着丫鬟,“让她平日留心大小姐的一言一行,有的话跟我说说就算了,若是跟外人也这般有口无心,事情最后又没成,云家与蒲家日后就不用见人了。”
  
  紫菀脆生生称是,转身出门前,瞥过云凝的目光,带着点儿轻蔑。
  
  云凝的一张粉脸已涨得通红,咬了咬唇,开始寻找云筝的错处:“虽说是入秋了,可天气还是炎热得很,你房里用冰,怎么就不知道孝敬长辈?我刚才去过祖母房里了,她老人家热得不行,你难道不知道吗?”
  
  “冰块都是济宁侯府送来的。祖母几年前就说过了,凡是济宁侯府送来的东西,她看都不会看一眼。”云筝好脾气地解释着,“二婶与祖母从来是一条心,这就不需我说了。三婶房里我已经送去了。”
  
  云凝缓了片刻才又找到了新的刺激云筝的话题,语带嘲讽地道:“我倒险些忘了,济宁侯是你的表哥,与你青梅竹马,待你一向不薄。今年他也有二十岁了吧?怎么还没说亲?莫不是……”
  
  云筝轻轻地笑起来,语声柔和地打断了云凝的话:“你这是又想坏谁的名声?或者是未出阁就想做月老了?”
  
  “……”姐妹之间,若是亲近的话,说说嫁娶之事很正常,可若是情分浅薄,少不得落个轻浮的名声。云凝只比云筝大两个月,却是从小到大都不睦,说话也就诸多禁忌。她无话可说,气恼地冷声一声,拂袖而去。
  
  云筝放下茶盅,转去里间,站在花梨木大画案前练字。
  
  过了一阵子,云笛来了。他是成国公府的世子,小名阿齐,今年十四岁。
  
  “姐!”云笛笑着到了画案前,“七表妹要见你,你怎么总是不肯见?”语必,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云筝对面。
  
  云筝问:“我见谁不见谁,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现在你不是该在族学里么?”
  
  “我昨日就跟先生请了一天假。”云笛笑道,“七表妹求过我与大姐好几次了,我也答应她了,今日下午一定让她如愿以偿。姐,算我求你了,千万别让我在她面前食言损了颜面。”
  
  云筝轻勾了唇角,握笔的手略略停顿,“照你这说法,我所学的这些东西,都是用来显摆给别人看的?”
  
  云笛笑得毫无城府,“自然不是。这些对你来说,不过是小把戏,让七表妹开开眼界又何妨?”
  
  “一口一个七表妹,你跟她什么时候这么熟稔的?”云筝放下笔,抬眼看着云笛。
  
  云笛从小丫鬟手里接过茶盅,用盖碗拂着水面上的浮沫,笑道:“过完年,她常来府中,我有时候去大姐那儿请教琴棋书画,偶尔会遇到,就慢慢熟悉……”他不经意地看向云筝,话就说不下去了。
  
  云筝唇边依然含着笑意,目光却已宛若霜雪。
  
  云笛忽然觉得房间太空旷,空旷得让他觉得冷,“姐,我、我做错什么了么?”
  
  “请教大姐琴棋书画?你有这份闲情,把书读好行不行?”
  
  “我用心读书了,琴棋书画是用来陶冶性情的,我又不用考进士……”
  
  云筝像是没听到,“你今年十四了,蒲七小姐与你同岁,你们不懂何为男女大防,是么?”
  
  云笛已经能够确定,自己今天要倒霉了。他放下茶盅,规规矩矩站好,底气不足地道:“可蒲家从祖母那一辈就与我们是姻亲啊,姻亲之间走动得本就频繁。你与表哥这些年不也经常相见么?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你们还……”
  
  云筝也不恼,甚而语气比方才要柔和几分:“我做什么,何时轮到你品头论足了?”
  
  “你……”云笛想说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飞快地看了云筝一眼,把话咽了下去,向后退了一步,“我错了。”
  
  云筝端杯啜了口茶,语气清冷:“远在西域的定远侯,十四岁随军征战;身在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十四岁袭了七品总旗;我们的表哥济宁侯,五岁那年双亲先后离世,十四岁那年顶门立户挑起家业,在秋围中脱颖而出。”
  
  云笛神色茫然。
  
  云筝笑得云淡风轻,眼中嘲讽之色更重,“成国公世子,十四岁了——人比人该死那些话,我就不说了。”
  
  羞惭之下,云笛俊俏的脸腾地红了。
  
  云筝思索片刻,缓声道:“爹爹前几日说过了,你若是犯了错,我可以直接发落。不为此,我也懒得理会你的事。你去耀华寺清修一段时日。”
  
  云笛一听就急了,“你凭什么发落我?!”
  
  云筝眼中多了一份失望,笑容中多了一份嘲弄,“就凭你的学问还不及我这个女流之辈,行不行?”
  
  云笛被她这样的神情、言语刺伤了。
  
  云筝又拿起了笔,客客气气地撵人:“回房收拾东西去,带一名小厮就够了,别的事表哥会给你安排好。”
  
  “我、我……”云笛挠了挠头,鼓起勇气商量道,“我去别院面壁思过不就行了?去别院就带一名小厮一名丫鬟,这样行不行?”
  
  “这样啊,”云筝笑着瞥了他一眼,“要是去别院,你带哪个丫鬟去?”
  
  “你答应了?”云笛双眼一亮,“我去别院,带碧玉一个丫鬟过去就行了。”
  
  云筝抬眼凝视着他,语气依然温和,眼中却闪烁着寒芒,“我只问你,为何把娘给你的金锁、玉佩赏了碧玉?昨日为何差小厮给她买这买那?你待丫鬟这般体贴,怎么就不知道孝敬父母?顾着你的脸面,我才让你去寺里住一段日子,这些话一定要我挑明么?”
  
  云笛垂下头去,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看起来,云筝已经知道他私自将碧玉收房的事情了,怨不得要惩戒他。
  
  “等我送你回房呢?”
  
  “没有,没有。”云笛说着,仓皇转身。
  
  云筝望着他的背影,闭了闭眼。
  
  学坏容易,学好难。
  
  早知道他被人养歪了,却没想到会歪成这样子。
   正文 自妖娆(2)   近正午,云府太夫人将云筝唤到房里。
  
  云太夫人从来就不喜云筝,老国公暴病离世后,没了时时规劝她的人,待云筝愈发没个好脸色。此刻,她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看向云筝时,神色透着挑剔、不悦。
  
  “祖母。”云筝曲膝行礼。
  
  云太夫人也不让她坐,漠声说了云笛的事,问道:“打算怎么处置?”
  
  云筝说了让云笛去寺里的事,又道:“碧玉虽说是二婶送到阿齐房里的,但是这事可大可小,我已命人将碧玉打发出府。”
  
  别有深意的言语,让云太夫人皱了皱眉,冷哼一声,“看你多厉害,持家三年,把我们的世子养成了纨绔子弟。”
  
  这样一个大帽子,云筝可接不起,“阿齐十岁那年就搬去了外院。”
  
  “你倒是记得清楚。”云太夫人冷笑,“手足做了糊涂事,你怎么只知道推卸责任?”
  
  “我跟阿齐没那么深的情分,教导他也不是我的事。”云筝的语气很是漫不经心,好像在说“我跟他不熟”,好像她与云笛并非一母同胞的姐弟。
  
  云太夫人眼皮一跳,目光愈发凌厉,“可你爹爹把他交给你了!”
  
  云筝勾唇浅笑,“爹爹不过是随口一说,我怎敢答应。阿齐一直由您管教着,丫鬟是您帮他选的,西席也是您给他请的。您费心了。”说着恭敬行礼,“我赶着出去一趟,午间就不陪您用膳了。”
  
  云太夫人沉默地盯着云筝看了好一会儿,语气缓和下来:“先别急着走,我有话要问你。”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云筝依言落座。
  
  云太夫人慢悠悠地喝了几口茶,再开口时,语声已很是温和:“有两年了,我与老姐妹坐在一起闲话的时候,总是听说一个后生的事。”
  
  “是么?”云筝兴致缺缺的样子。
  
  云太夫人却对这话题很有兴趣,“我想着,你对那后生应该是很熟悉的。这么多年了,你与自家兄弟姐妹疏离,却与济宁侯常来常往。而济宁侯虽然放荡不羁,对你倒是着实不错。那后生据说是他的远房表弟,人称饶公子,两个人联手赚了大钱,你是知情的吧?”
  
  云筝笑容明艳,“知情如何?不知情又如何?祖母要吩咐什么事?”
  
  “见过饶公子的人都说,他五官生得极是精致,便是你这艳若桃李的妙龄女子见了,也只能与他平分秋色。”云太夫人语声缓慢,细细打量着云筝的容颜,“济宁侯做什么事都会带上你,他与饶公子赚了大钱,也不会落下你。你替你娘主持中馈三年多了,从不曾捞过一星半点儿的油水,可平日里出手却很是阔绰。今日也与我交个底吧,私底下存了多少银子了?”
  
  在一旁服侍的丫鬟听得一头雾水。起先还以为太夫人要亲自张罗二小姐的婚事,可听完这一席话,老人家更在意的似乎是二小姐手里有多少银子。
  
  云筝神色愈发放松,笑容愈发璀璨,语声愈发柔和:“祖母到底想说什么?”
  
  云太夫人似是被她情绪感染,竟对她露出了罕见的慈祥笑脸,“你闲时也帮你三叔打理庶务,外院、各房有多少银子,你定然一清二楚。仅凭里里外外那点儿银子,最多支撑两年的嚼用,你六哥、大姐、弟弟的婚事想要办得风风光光,根本不可能。”
  
  居然睁着眼扯谎哭穷。云筝但笑不语。
  
  云太夫人语声笃定:“济宁侯与饶公子这三年,起码联手赚了百万两银子。”
  
  还是不肯把话挑明。云筝有些无聊地看着青瓷花瓶里的兰花。
  
  “你六哥已到娶妻的年纪,你和凝儿也都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不为这三年孝期,你们也不会到此时还未嫁娶。说起来,你祖父在世时最疼爱的就是你了。”
  
  云筝的指尖轻轻叩击座椅扶手。
  
  “一笔写不出两个云字,云家儿女手里的钱财,没有云家是赚不到的。如果有谁藏了私心,手里有大笔银子却不肯交出来,那么,我只能像是打发下人一样把她遣出府去了。”云太夫人语声顿了顿,唤着云筝的小名笑问,“阿娆,我说的在不在理?”
  
  云筝素手抬起,食指关节轻轻挠了挠额角,笑容无害,“在理么?您觉得呢?”
  
  云太夫人的笑容敛去,“我问你呢。”
  
  云筝不喜绕着弯子说话:“祖母有话还是说明白为好。我这半天都在核对账目,这会儿脑子转的慢。”
  
  云太夫人知道云筝最善打太极或是装聋作哑,也就将话挑明:“我的意思,是要你把手里的银子拿出来,缓解家中窘迫的情形。你若是连这点孝心都没有——”她又笑了,笑得阴沉。
  
  “祖母多虑了,府中还没到拮据的境地。”云筝语声流利地报账给云太夫人听,“库里还有七万三千六百多两银子,放在银楼的五万两随时可以拿回,这些只是公中的。二叔、三叔在外都有田产铺子,去年年景不错,就算是只收租子,也有不少进项。您放心,六哥、大姐的婚事都能办得风光体面,至于阿齐的婚事,是我爹娘的事,您不必担心。”她很是宽慰地笑了笑,“勋贵之家,大抵也就是这情形了,甚至于,大多数门第还不如我们家。”
  
  “好,不说他们,也不说这些。”云太夫人索性快刀斩乱麻,“我只问你,你手里的钱财,交不交出来?”
  
  云筝哑然失笑,“您听谁胡说的?我哪儿来的大笔钱财?”
  
  睁眼说瞎话!云太夫人腹诽着,冷哼一声,“你也不小了,日后不可再抛头露面四处走动。我正给你张罗婚事呢,出嫁之前,老老实实在家学做针线。”
  
  云筝一副没听到的样子。
  
  云太夫人继续用婚事这话题施压:“你表哥是个浪荡子,自幼没有父母管教,虽有侯爵,却是寻常人家避之不及的。可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你又与他自来亲厚,思来想去,倒觉得你们两个很是般配。”
  
  “按理说,没有哪个长辈会说这种话,我就更没道理与长辈说这种事了。可您既然与我提起,我也就说两句。”云筝一双大大的杏眼静静看住云太夫人,似是寒星一般,光华流转,却泛着凉意,“就算您能做主将我许配给表哥,也要看他肯不肯娶。寻常人家对他避之不及?我可没看出来。我们与萧家是姻亲,您这样说他不大妥当吧?”
  
  济宁侯萧让不行,云太夫人不以为意,说起另一个人选:“锦衣卫指挥使让人两次上门提亲了,都说他风采袭人,气度绝佳……”
  
  云筝笑着站起身来,“这种事真不该与我说,您做主就是。”
  
  “你给我坐下!”云太夫人沉声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云筝和声询问:“钱财我没有,婚事您做主,还有什么事?”
  
  “你骗得了别人,还能骗过我么?不把钱财交出来,你休想再出门胡闹。出不了门,有多少钱财也是枉然。”
  
  “是谁手头拮据了?”云筝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内室,“说起来,二婶怎么还没过来陪您用膳?是没来还是早就来了?”
  
  “你别给我东拉西扯!”云太夫人的手重重落在炕桌上,“你就给我交个底,那饶公子是不是你?你这三年赚的银子是不是都给你表哥了?!”
  
  “祖母这是在说什么?您没事吧?”云筝很担心地看着云太夫人,“要不要我派人去请太医来给您看看?”
  
  在屋里服侍的丫鬟听了这话,也有些怀疑云太夫人有些神志不清了——二小姐怎么可能是什么饶公子?有的却也暗自嘀咕,若是二小姐扮成少年郎,怕也很是俊俏吧?
  
  云太夫人看着云筝,觉得头疼不已。这死丫头嘴硬,今日看起来是不可能认账了。她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给我滚!”
  
  云筝从容转身,到了门外吩咐铃兰:“去外院叫人备车。”
  
  铃兰脆生生称是。
  
  云太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听得一清二楚,转身去室内禀明,云太夫人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刚说了不准她出门!到时给我把人拦下,关到柴房里!这个不孝的东西!”
  
  丫鬟期期艾艾的,不敢应声。
  
  二夫人蒲氏从内室走出来,面色灰败,没精打采的,她低声劝道:“娘,还是别在明面上与阿娆生出罅隙才好。她主持中馈这么久了,里里外外的下人都被她拿捏得服服帖帖,怎么会有人听您的话,又有哪个敢动她?与其强来,倒不如委婉行事。”
  
  云太夫人深深吸进一口气,又喝了几口茶,情绪才略有缓和,“母女两个都是这么招人恨!”
  
  这么多年了,云太夫人与大夫人萧氏始终有心结。
  
  萧氏进门第一年小产了,将养六年后才怀了云筝,后来又添了云笛。成国公这么多年只守着萧氏一个,膝下也只有这一双儿女。只为这子嗣不旺一条,云太夫人就已经很是不悦,再加上萧氏看似随和柔弱实则很有主见,婆媳两个屡屡意见不合,矛盾一再加深,直到了相看生厌的地步。
  
  云筝小时候性情顽劣,比男孩子还能闯祸。老国公对这个孙女又是喜欢又是头疼,索性让三老爷带着她习武,原本是想磨一磨她的性子,却没想到,她资质竟比几个男孩子还好。三老爷教着欢喜,对她花的心血反倒是几个孩子里面最多的,习武同时给她启蒙,教她功课。
  
  云太夫人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再加上萧氏的缘故,看到云筝时,总是透着几分嫌弃。但是对自幼饱读诗书的云凝又不同,一向慈爱宽容,可见是对人不对事。
  
  这前提下,云筝对云太夫人也就亲不起来,祖孙两个能逐步加深的只有矛盾,而非情分。
  
  此刻,蒲氏思忖后建议道:“阿娆这条道怕是走不通了,不如从大嫂那边下手。我们去大嫂面前说说阿娆的婚事,名声不好的诸如济宁侯、安国公膝下子嗣、锦衣卫指挥使之流,大嫂一定不会同意,少不得着急上火,这样一来,阿娆为了避免大嫂病情加重,想来就会用钱财消灾了。”
  
  “釜底抽薪。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云太夫人转头吩咐丫鬟,“派人暗中跟着二小姐,看她又要去哪儿鬼混。”
  
  丫鬟称是,转头抹了抹额头的汗:太夫人是有多憎恶二小姐?便是没有外人在场,鬼混这种话也是能随口说出的? 正文 自妖娆(3)   下午,云太夫人的火气层层暴涨。先是与蒲氏一同去了萧氏居住的正房,却没能见到人。云筝加派了一批孔武有力的婆子守在正房周围,婆子们说大夫人需要静养,除了国公爷、三老爷、三夫人和二小姐,谁也不见。云太夫人总不能放下婆婆的架子硬闯儿媳的院门大吵大闹,话说回来,也闯不进去,只得打道回房。
  
  回房后等着下人回禀云筝去了何处,人却是有去无回。
  
  云太夫人气得周身发抖,从来没想过,云筝居然敢公然与她叫板。
  
  云筝却是心情很好,回来时恰逢济宁侯萧让过来。
  
  萧让落座后道:“方元碌和汪鸣珂要见你,你什么时候得闲?。”
  
  “过两天吧。”云筝指了指他手边的茶,“铁观音,尝尝。”
  
  萧让喝了口茶,“我正要去找惠通大师辩经,正好带阿齐过去。”
  
  云筝点一点头,转而道:“你包的那个戏子,过几天给我用用。”
  
  萧让横了她一眼,“我前脚说辩经,你后脚就提我包戏子,有你这样的人么?”
  
  云筝想想也是,漾出了发自心底的笑容,艳丽的容颜上有了飞扬的神采,“没拿你当外人,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之后笑容微敛,“留阿齐在寺里多住一段日子,让你的幕僚指点指点他。阿齐身手不错,学问却是一塌糊涂。”
  
  “行。”萧让应下之后才劝道,“阿齐早就让你祖母养歪了,你对他的事,点到为止即可,别着急上火的。”
  
  “我心里有数。”云筝笑道,“等你从耀华寺回来,我请你去醉仙楼喝酒。”
  
  “成啊。”
  
  云笛看到萧让的时候,低低地唤了声表哥,又目露恳求地看向云筝,“姐,我知错了,不跟表哥去不行么?”
  
  萧让的风流成性、手段狠辣是出了名的。云笛眼中的萧让总是透着一股子痞气、匪气,跟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怕的不是云筝的惩罚,是与萧让相处,一时半会儿都让他满心抵触。祖母总说,姐姐的名声早晚被萧让毁掉,他可不想步姐姐的后尘。
  
  云筝对云笛的想法心知肚明,不予理会,只对萧让笑道:“带走吧,麻烦你了。”
  
  表兄弟两个走后,云筝换了身衣服,去云太夫人房里请安。
  
  除了萧氏和云笛,各房的人都到齐了。
  
  成国公云文远、二老爷云文渊、三老爷云文璟坐在北面。
  
  蒲氏与三个儿子、儿媳、云凝坐在东边。
  
  三夫人杨氏与四爷、四奶奶、五爷、五奶奶、六爷坐在西边。
  
  这么多人,房间里却是鸦雀无声。
  
  坐在大炕上的云太夫人脸色阴沉,其余的人都担忧、狐疑或是幸灾乐祸看着云筝。
  
  云筝不动声色,上前与众人见礼。
  
  云太夫人压着满腹火气,沉声询问云筝:“下午你去了何处?”
  
  云筝含笑答道:“去了宣国公章府。章大小姐昨日命人送信过来,邀我过去。”
  
  蒲氏清了清嗓子,笑道:“太夫人不是早就说过了,不让你与那等人家来往。宣国公宠妾灭妻,苛刻膝下嫡出的长女是出了名的。虽说章大小姐也是可怜之人,可你还是少与她来往为好。”
  
  云太夫人微微点头,接话道:“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看这话也没说错。章家那位大小姐性子桀骜不驯,之前来我们家做客,竟与凝儿当众争执。”她冷冷盯住云筝,“你名声本就不大好,再与她那样的人频繁来往,岂不是有意给我们云家抹黑?”
  
  “祖母说我什么都无妨,就别提及别家闺秀了。”云筝微微挑了挑眉,“我没听说过章大小姐桀骜不驯,倒是听说过争执这种事孤掌难鸣。”
  
  云凝冷笑,“二妹这是什么意思?居然帮着外人说我的不是?”
  
  成国公咳了一声,先对云筝道:“坐下说话吧。”之后看向云太夫人,“娘,阿娆与章家大小姐私交不错,我是知情的。况且,宣国公府与定远侯霍家是姻亲,两家勤走动一些也好。”
  
  听到定远侯霍家,云太夫人与蒲氏俱是神色一凛。
  
  三夫人杨氏笑了笑,附和道:“我看着章大小姐倒是个真性情的,值得一交。”
  
  云凝闻言轻哼了一声,对这话很是不赞同,强忍着没出言反驳。
  
  云太夫人强压下不快,撇下这话题,说起另一桩事:“凝儿与阿娆都不小了,该张罗婚事了。凝儿还好,女红很不错,阿娆却是碰都没碰过针线。依我看,日后就让阿娆安心学做针线,换个人主持中馈吧。她的确是将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也因此总是抛头露面,日子久了不免坏了名声。长幼有序,日后自然是凝儿先出嫁,出嫁之前,也该学着持家算账了。”
  
  成国公错愕。谁家长辈会当着儿孙的面说嫁娶之事?再者,好端端的要夺了云筝持家的权利,这又因何而起?他微一思忖,笑道:“既然如此,日后就让凝儿跟着阿娆学学看账算账吧。”
  
  “不用。”云太夫人摆一摆手,“内宅事宜日后就交给你二弟妹吧。”
  
  杨氏立刻反对:“不论交给二嫂还是凝儿,都让她们先跟着阿娆学学怎么看账吧。二嫂连账本都看不懂,打算盘就更别提了,这样怎么持家?”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云太夫人,“娘什么时候教会二嫂这些了?”
  
  云太夫人剜了杨氏一眼。
  
  杨氏不以为意,直言道:“反正我是不赞同二嫂当家,阿娆主持中馈也不耽误别的事。”
  
  杨氏让谁看都是端庄明理大度的女子,可只要遇到与二夫人有关的事,她就不能保持平静了。没办法,妯娌两个不合,多年来早已养成了相互拆台的习惯。
  
  当初云筝主持中馈之前,两个人狠狠斗过一段日子。
  
  萧氏卧病在床初期,蒲氏与杨氏都曾主持中馈,在那时相互挑刺,且是一挑一个准。云太夫人没法子,只好换人,先后让几个孙媳妇当家,局面却是更乱,演变成了二房与三房之间的矛盾,家里简直乱了套。后来还是成国公兄弟三个都看不下去了,提出让云筝当家,云筝不负三人期许,府里这才结束了乌烟瘴气的局面。
  
  蒲氏被气得不轻,冷笑道:“三弟妹想当家就直说,何必拿话排揎我!”
  
  成国公、二老爷、三老爷听了,非常默契地想到了当初内宅乱成一锅粥的情形,俱是头疼不已,自然没办法赞同云太夫人的提议。
  
  二老爷委婉地道:“三弟妹说的在理,还是让阿娆当家理事吧。凝儿若是有心,平日就跟着阿娆多学学持家之道。”见云太夫人脸色不虞,又提醒道,“家和才能万事兴,以往我与大哥就被御史言官弹劾过治家不严,到了他们嘴里,什么事都能变成不可饶恕的大罪,母亲要慎重才是。”
  
  蒲氏与云凝气恼地看了看二老爷,却是敢怒不敢言。
  
  成国公与三老爷满口赞成云文渊的说法。
  
  “按你们的意思,这家中没了阿娆就不行了?”云太夫人已有些心浮气躁,语声比平时都要高,“那你们又知不知道,她平时是如何行事的?丝毫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这等不孝之人,怎能担得起持家的重任!”
  
  众人吃了一吓,三老爷连忙问道:“娘何出此言?”
  
  云太夫人难掩愤懑地将下午的事情说了,“我不让她出门,她当成耳旁风。我怕她出去胡闹,找人尾随,派出去的人却没了踪影,不知被她打发到了何处。看看我们的云二小姐多厉害啊,竟已嚣张跋扈到了目无尊长的地步!……”
  
  云太夫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的时候,成国公一直望着含笑静坐的云筝。
  
  她像是局外人一样,毫无情绪。
  
  这样的女儿,让成国公觉得陌生。他心里的阿娆,始终是她年幼时的样子,神采飞扬,活泼调皮,笑容灿烂得宛若夏日骄阳,让人看了就觉得周遭一切都明亮悦目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笑容总是特别和煦,却透着冷漠疏离。
  
  妻子病重,再没精力打理诸事的时候,她日夜守在床前侍疾,眼中总是盛满担忧、惧怕,可还是会因为妻子一点点的好转而展颜欢笑。
  
  家里乱成一团,要她主持中馈的时候,她虽然抵触,还是答应了,会随着对诸事的熟练而欢喜,会喜滋滋的跟他跟妻子诉说自己的进步。
  
  后来,阖府上下都说她是一只小笑面虎,他听说之后,重新审视女儿,发现了她的变化。
  
  她已不能把生活在一屋檐下的每个人都当成亲人,亲疏之分很明显。
  
  她没这样说过,行径却是表露无疑。
  
  可她变成这样,又能怪谁呢?
  
  他忽然间烦躁起来,端起茶盅喝了口茶,等云太夫人数落完,便将茶盅重重放回茶几上,蹙眉呵斥房里的丫鬟:“怎么连茶都沏不好?简直是不能入口!阿娆,记着给你祖母换几个能干的下人。”说着话站起身来,对云太夫人歉然笑道,“娘,柳阁老邀我去他府中坐坐,有事相商,我竟到此时才想起来,不能陪您用饭了。”转身出门时又唤云筝,“我有话吩咐你,随我来。”
  
  云筝笑着称是,随着父亲出门。
  
  云太夫人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房里的人面面相觑,随即各自垂下头去,有的是大气也不敢出,有的则是强忍着笑意。
  
  成国公这一出,分明是故意忽略了云太夫人对云筝的指责,也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子不言父之过。云太夫人是长辈,别人便是明知她今日是故意刁难云筝,也不能直言老人家的过错,只能回避或是委婉提醒。
  
  蒲氏见云太夫人已是脸色发青,连忙上前奉茶,语声中充满担忧:“娘可千万别生气,身子要紧。”
  
  云太夫人喝了两口热茶,好半晌才能再开口说话:“都散了吧,不必陪我用饭了。只做这些表面功夫,又有何用?”
  
  三老爷起身出门时,回想着方才的事,觉出了蹊跷。母亲不喜阿娆,这是阖府都知道的,却从没像今日一般,到了疾言厉色不讲理的地步。他忧心地回眸望向云太夫人,欲言又止。
   正文 自妖娆(4)   成国公当然没话交待云筝,只是将她带离是非场罢了,一路沉默着和她到了正房院外,为着圆谎,去了柳阁老府中。
  
  正在用饭的萧氏看到云筝,漾出了温柔的笑容,“快坐下。”转头吩咐丫鬟添一副碗筷。
  
  云筝落座后,说了云笛的事:“不懂事,我把他赶到外面去思过了。”
  
  萧氏也不深究,笑道:“你爹爹没时间管教阿齐,把他交给你摔打一段日子也好。”
  
  这么久了,云筝觉得不好的事情,就不允许任何人传到母亲耳朵里;她觉得说话没个分寸的人,就不许踏入母亲居住的正房。
  
  萧氏也是个通透的人,明白女儿的苦心,渐渐收起了做当家主母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只见让自己心情舒畅的人,只听让自己开怀的事,一直安心将养,有精神了就诵读抄写佛经。她按照女儿的意愿度日,病情一日日好转起来。
  
  云筝也明白,不是哪个做母亲的都受得了她这样尽孝的方式。她对这世间最感激的一件事,便是父母到何时都相信她,无言地接受她的好意,就算她方式霸道,也不质疑。
  
  母女两个用完饭,说笑了一阵子,云筝服侍着萧氏洗漱歇下,这才回房。
  
  花梨木大画案上,已经备好笔墨纸砚。
  
  云筝刚要提笔习字,二奶奶房里的大丫鬟面色惨白地过来了:“二奶奶见了红。”
  
  二奶奶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云筝当即吩咐人去请太医。
  
  后来,二奶奶小产了。
  
  云太夫人连夜把女眷全部唤到房里,等云筝一进门,便是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你是怎么当家主事的!给你娘治病的沈大夫离云府最近,往返不过一个时辰,你不让人请他,却舍近求远去找太医,到底是安得什么心!看着我们家子嗣不旺你就高兴了?!”
  
  蒲氏掩面哭了起来,“孩子已经成形了,是个男丁啊……”
  
  云凝拿了帕子擦着眼角,“二嫂的命怎么这么苦,太医若是早来一刻,也不至于弄到小产这地步……”
  
  云筝只觉匪夷所思,“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除了我与章大小姐的娘亲,沈大夫不会为任何人出诊。二嫂不妥当,我自然要让人去请太医。不然的话,沈大夫来了也会拂袖而去,他的怪脾气京城皆知。”
  
  云太夫人气得直拍桌子,“你能说服他为你娘上门诊治,为何就不能说服他为府中别的人诊治?!”
  
  “我不能。正如我能主持中馈却不能讨得祖母欢欣一样。”云筝笑笑地看着云太夫人,“二嫂上有长辈、身边有夫君、下面有仆妇,她小产了,居然要找我这个做妹妹的质问,这是什么道理?”
  
  云太夫人喝道:“你是当家主事的!”
  
  云筝眼中有了寒意,慢条斯理地道:“当初我娘小产的时候,当家主事的是您。这些年了,我也没听说谁为那件事说过您的不是。”
  
  蒲氏一看情形不妙,立时站出来打圆场:“哎呀呀,阿娆啊,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说这些呢?”
  
  “你早干什么去了?”云筝慢悠悠地看向蒲氏,言辞犀利,偏生用柔和的语气娓娓道来,“你知道这不是姑娘家该说的事,怎么还让你的掌上明珠跑来搬弄口舌?你知道姑娘家谈起都不妥,祖母把我叫来质问的时候怎么不拦下?二嫂不是你的儿媳妇么?你这个做婆婆的是干什么吃的?二嫂从诊出喜脉到如今,你都不曾给她请得力的妈妈照顾,还让她每日到你房里立规矩。哪个混账东西教你这样对待有孕在身的儿媳妇的?”
  
  一席话落地,满堂鸦雀无声。
  
  蒲氏身形发抖。
  
  云凝花容失色。
  
  云太夫人脸色发青,手里的茶盅摔碎在地上。
  
  大奶奶与三奶奶无所适从地站在蒲氏身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杨氏与四奶奶、五奶奶隔岸观火,神色悠然。
  
  很明显,云筝跟云太夫人、二房杠上了。
  
  “你……”云凝回过神来,指着云筝的手直抖,“你说什么?你说我搬弄口舌?”
  
  搬弄口舌是七出之罪。
  
  云筝理都不理她,只对云太夫人道:“不管当家主事的是谁,各房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您怎么不管什么事都要找我撒气?数落我之前,也该掂量掂量合不合适。知道的是您倚重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我帮二婶背黑锅呢。蒲家一向是这规矩么?回头我去问问。”
  
  “孽障!”云太夫人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抬手就将炕桌上的水晶果盘掷向云筝。
  
  有人惊呼出声。
  
  云筝抬手,稳稳接住,看了看接住盘子的右手,漾出冶艳的笑容,“托您老人家的福,我这手居然没废掉。”
  
  云太夫人眼底闪过不安。
  
  云筝又细细看了几眼手中的水晶盘子,缓缓抬手,松开。
  
  果盘碎在地上。
  
  云筝转头吩咐紫菀,“太夫人失手摔了个盘子,就别让她老人家照价赔偿了,下账。”说着又瞥了之前碎在地上的茶盅,“孙妈妈打了个茶盅,记得让她补上银子。”
  
  孙妈妈是跟了云太夫人二十多年的老人儿了。
  
  云筝身边没有怕事的,紫菀更是如此,笑盈盈称是。
  
  “要不要把我爹和二叔请来?”云筝视线徐徐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云太夫人脸上,“我也听听我到底做了什么不孝的事。”
  
  云凝要上前去与云筝理论,被蒲氏狠狠瞪了一眼。蒲氏比谁都明白她们占不占理,真闹大了,吃苦果子的是她们。
  
  云太夫人深深吸进一口气,语声黯哑:“不必了,方才是我考虑不周。”看向云筝的视线,却充斥着憎恶,“谁都一样,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只是有些人还有回头路,有些人搭上的却是一辈子。”言下之意是由着你折腾,等我秋后算账。
  
  云筝轻轻一笑,莫名透着不屑,“不早了,我回房了。”
  
  杨氏与四奶奶、五奶奶随之起身道辞。
  
  二房的人留了下来。
  
  云筝回到房里,找出一本《法华经》,一字一字认真抄写。
  
  她每日一早一晚都拿出半个时辰来习字或作画,握笔的手不是写得一手好字让人啧啧称奇的左手,从来都是右手。
  
  铃兰进门换上一杯热茶的时候,禀道:“太夫人房里的绿薇过来了一趟,说太夫人下午派孙妈妈去了一趟兴安伯府,她打听了半晌,李妈妈才漏了口风——太夫人要将您许配给兴安伯府七爷。”说完这句,紧张地打量着云筝的神色。作为祖母,很少有人插手孙儿孙女的婚事,可如果真独断专行的话,儿子儿媳也只能照办。而云太夫人选的这门第,是与萧让有天大过节的。
  
  云筝放下笔,看着纸张上的字,满脸嫌弃。她右手的字甚至不及左手字的十中之一。
  
  端起茶盅,坐到太师椅上,她指了门口的一名小丫鬟,“把高程叫来。”
  
  高程是萧让为云筝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手之一,虽说是在成国公府当差,却是除了云筝谁也不认,心里的东家还是济宁侯。
  
  小丫鬟称是,快步出门。
  
  云筝喝了两口茶,对铃兰道:“将太夫人、二夫人、大小姐房里的下人全换掉。那种忠心耿耿的,你看着安排,别院、外院都行。我们陆陆续续送到她们院子里的,分散到各处,给点儿油水。”语声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至于孙妈妈,送到浆洗房吧,丫鬟的衣物让她洗。”
  
  “奴婢晓得。”铃兰听了末一句,快意的笑了,随即仍是神色忐忑。
  
  云筝给了铃兰一个安抚的笑,“太夫人也折腾不了多一会儿。左右我明日无事,找个消遣。”
  
  铃兰啼笑皆非,不由小声嘀咕:“这可关乎终身大事,您怎么还不慌不忙的。那兴安伯府是什么人家,您比谁都清楚。”
  
  云筝但笑不语,等高程过来了,吩咐道:“明日派人去耀华寺,送五百两香油钱,从我账上出。”
  
  高程惊讶。二小姐倒是经常看看经书,却从不烧香拜佛,自掏腰包给寺庙送香火钱更是史无前例。他迟疑地道:“二小姐的意思是让寺里的人多多照顾世子?”
  
  云筝解释:“请他们费心,让世子好生修身养性。如果寺庙跟客栈似的随心所欲,我犯不上劳烦他们。”
  
  高程会意,笑着点头,“明白了。”
  
  “你带人在外院盯紧一些,上门找太夫人或二夫人的,弄清原由,见机行事。看不出深浅的,若是我不在府中,找三老爷、三夫人商量。若是三老爷与三夫人也拿不准,径自将人拦下,硬闯的也别客气。”
  
  “是。”
  
  翌日早间,云太夫人、蒲氏和云凝醒来之后,齐齐地吓出了一身冷汗,随即暴跳如雷:
  
  睁开眼睛,看到的依然是神色恭敬的丫鬟、妈妈,却没一个是她们认识的,原来房里的下人齐刷刷地不见了。
  
  最要命的是,那些丫鬟、妈妈都是自来熟,仿佛在她们身边服侍了很久似的,险些让她们以为自己脑筋出了问题。
  
  云太夫人“混账”“孽障”的骂了云筝半晌,板着脸吩咐新来的丫鬟:“把二小姐给我叫过来!” 正文 自妖娆(5)   丫鬟去了,回来后道:“二小姐习字呢,说天色还早,还没到请安的时辰。”
  
  云太夫人忍着气梳洗用饭,只等着云筝过来请安。
  
  云筝却迟迟没来,甚至于,没人来请安。云太夫人心里发慌,脊背发凉。
  
  丫鬟又来回跑了几次,带回了不同的回话:
  
  “二夫人与大小姐被二小姐禁足了。”
  
  “三夫人、大奶奶、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有些不妥当,不能过来请安了。”
  
  “济宁侯府来人了,给二小姐送来了一匹宝马,二小姐去练功场试马的脚力去了。”
  
  ……
  
  云太夫人决定亲自去云筝房里说道说道,一面走一面吩咐丫鬟:“去把三老爷给我请来!”那孽障居然要造她的反,真当这云家没有管事的爷们儿了不成?!
  
  丫鬟恭声称是,快步而去。
  
  进了云筝住的院子,云太夫人看看时辰,去了花厅。管事们已经等在庑廊下,看到云太夫人,短暂的惊讶之后,曲膝行礼。
  
  云太夫人面沉似水,命人搬出一张太师椅,坐在门口等着云筝。
  
  管事们交换着眼色,面上流露出无奈或是不屑。太夫人总是想压制二小姐,可那点儿城府甚至还不如一个大丫鬟、管事,闹腾起来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偏生做下人的都看腻了,她却乐此不疲。
  
  说起来,云太夫人是最有福气的那种贵妇。蒲家只让女子学针织女红,识得几个字就行,从蒲家门里嫁到云府的云太夫人、蒲氏都是如此,她们当家的时候,勉强看看账册,听管事报报账,什么都不用操心——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云太夫人不过是个坐在主母位置上的傀儡,真正理事的是老国公爷找来的两位管事;至于蒲氏,嫁的本就不是长子,特殊情况下才会帮着管理一阵内宅。余下的与各门第的走动,两个人只要听从老国公爷、二老爷的吩咐即可。
  
  人活一辈子,平平安安又不操心才是莫大的福分。女子都如萧氏、云筝母女两个,谁都不能否认她们的聪慧练达,可谁也一样,如果还有别的选择,都不会过她们这种累心糟心的日子。
  
  原本挺好的日子,云太夫人却是个不知好歹的,这些年一直和萧氏过不去,看云筝不顺眼。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还好,萧氏、云筝念着老国公爷私底下对长房种种的照顾、弥补,凡事都能忍让几分。如今老国公爷已不在人世,云太夫人如果还没事找事,云筝能容着才怪。
  
  云筝回到院子里,衣服没换就来了花厅。
  
  她穿着胡服,素着一张脸,如云长发也如男子般束起。负手走在廊间,步调随意,少了平时的优雅,多了几分闲散。
  
  铃兰跟在云筝身边,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云筝听着笑了起来,笑得张扬,现出一口白牙。她展臂勾了铃兰的肩头,附耳交待几句。铃兰乖顺地点头。
  
  这一幕猛然看去,活脱脱就是一个风流不羁的小公子哥儿正与丫鬟打情骂俏。
  
  云太夫人的神色变了几变,愈发笃定自己那个猜测。
  
  趋近云太夫人的时候,云筝敛去笑容,看着近前的丫鬟,“怎么让太夫人坐在这儿?吹了风受了寒怎么办?快把太夫人请到室内,沏壶好茶。”说着话,人已径自进了花厅。
  
  这死丫头,根本不给人说话的时间。云太夫人手里的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
  
  没人吭声。
  
  管事们循序进了花厅。
  
  与其被晾在这儿,就不如进去说话了。云太夫人没得选择,起身时横眉冷目,“三老爷还没来?”
  
  铃兰笑吟吟的回话:“二小姐早就让人去请了,想来很快就到了。”
  
  她居然也去前院请人了,难不成要恶人先告状?云太夫人吁出一口气,转身到了厅堂里面。
  
  云筝斜倚着长案,正跟一个管事说话:
  
  “戏台就搭在湖面上,宾客在水榭看戏观景。这些你不用管,听六爷安排就行。戏班子那边也不用愁,我已经找好了。”
  
  管事脸上堆满了笑,“那奴婢这次可就清闲了,给六爷打打下手即可。”
  
  “嗯。凡事你让六爷拿主张,别总是他还没说话你就先告诉他旧例,也别总絮絮叨叨地叮嘱。那样他反倒觉得无趣,日后就别指望他帮忙了。”
  
  “二小姐放心,奴婢记下了。”
  
  云太夫人走过去,落座后问道:“这是在说什么呢?”
  
  管事恭声回道:“二小姐正帮您筹备寿辰宴请呢。”
  
  云太夫人剜了云筝一眼,“谁说我要大张旗鼓的过寿辰了?还要请戏班子?有钱没处花了不成?……”
  
  “该准备的还准备,太夫人不过寿辰的话,留戏班子多唱两天,我邀请几个好友过来聚聚。”云筝摆了摆手,对管事道,“你去吧。”
  
  管事面不改色地称是,又给云太夫人行礼,强忍着笑意退了下去。
  
  云太夫人的拐杖扬起来,重重地落到了长案上,恨不得当即杀了云筝,“孽障!反了你了!”
  
  云筝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取了对牌给铃兰,“找人请太医过来。”
  
  请太医?这是什么意思?说她病了不成?云太夫人双眼冒火。
  
  云筝这才慢悠悠加了一句,“还有沈大夫,也请来给我娘把把脉。”
  
  在场的管事不无同情的偷眼瞧着云太夫人。一把年纪了,在自己孙女面前,像个张牙舞爪无理取闹的孩子……
  
  云太夫人自己也觉出了无趣,只得尽量平静地说起过来的初衷,“阿娆,当着这些管事的面,你倒是与我说说,为何将我房里的下人全部换掉了?孙妈妈和那些丫鬟婆子都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管事们俱是现出惊容。怪不得,今日服侍在云太夫人近前的,都是面生的。
  
  云筝笑道:“祖母忘了么?昨日爹爹说您房里的丫鬟连茶都沏不好,让我给您换几个懂规矩的。”
  
  云太夫人怒极反笑,“这事我记着呢,昨晚你爹才提了一句,今日一早你就全部换了,好快的手脚。”
  
  管事听了,先是惊讶,转念释然。这还真就是二小姐做得出的事,也只有她能做得到。
  
  云筝笑意更浓,语声愈发温和:“您还满意么?不满意的话,我再给您换一批。府里一些院子、外面的宅子,开春儿都添了不少人手,总能选出您中意的。”
  
  云太夫人沉声道:“我在自己的家里住着,身边的丫鬟连一个都不认识,你这是要将我软禁起来不成?”
  
  “怎么会呢,祖母多虑了。”云筝瞥一眼窗外,“三老爷来了,你们退下,巳初再过来。”
  
  众人称是要走。
  
  云太夫人却冷笑:“怎么,做得出不孝的事,却不敢让下人们旁听么?”
  
  云筝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是不想让您面上无光罢了。下去吧。”后一句自然是对管事说的。
  
  管事鱼贯着走出花厅。
  
  没等云太夫人发作,云筝笑笑地看着她,轻声道:“居然要把我许配给兴安伯府的人?你可真是什么没脑子的事都做得出。怎么就不想想蒲家几位千金和你宝贝孙女的婚事?”她瞥了云太夫人一眼,目光很是冷淡,一面说话,一面到门口去迎三老爷,“我与饶公子的确是特别熟,我要是请他坏了你几个宝贝疙瘩的名声,易如反掌。”
  
  三老爷进门后就看到了云筝的如花笑颜,还有云太夫人铁青的一张脸。
  
  云筝请三老爷落座,遣了丫鬟,笑道:“我请三叔来,是有事要告诉您——蒲家出事了,缺钱用。祖母急得不得了,问我借钱呢。想来蒲家这次是出了大事,祖母张口闭口就是几十万一百万两,吓人得很。三叔还是问清楚比较好,若是将云家也牵连进去,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三老爷诧然失色。
  
  随即,云筝才说了自己一早的行径,末了又道:“算我杞人忧天吧,先委屈祖母、二婶、大姐几日,暂时别见蒲家的人。若是我做错了,甘愿跪祠堂领家法。”
  
  三老爷想到昨晚的事,狐疑更重,问云太夫人:“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云太夫人已从又急又气变成沮丧颓然,半晌长叹一声,垂了眼睑,现出老态。
  
  三老爷见状,勉强对云筝笑道:“我与你祖母借你的地方说说话。”
  
  云筝欣然点头,“好啊。我先下去了。”
  
  三老爷忧心忡忡地问道:“从昨晚我就觉得奇怪,您那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云太夫人难掩失望,翻起了旧账:“我倒想问问昨晚你和你大哥所为何来。为了个小丫头片子,竟当众给我难堪!”
  
  三老爷苦笑,“若是遂了您的心思,晚辈们会怎么看我们?日后家里岂不是又无宁日了?”之后,他神色现出失望,“您这些年宠爱凝儿,却冷落阿娆,昨日更是做到了明面上,实在是……”
  
  “人与人便是血亲,也讲个缘分。我与阿娆没缘分,上辈子说不定是冤家。”云太夫人长叹一声,“我也知道,不该如此。可你二嫂出阁之前是我在娘家最喜欢的侄女,进门这些年,便是有过错,待我却从来是恭顺孝敬。凝儿就更不需说了,与你二嫂一样,每日里对我嘘寒问暖。这么多年了,你可曾见阿娆待我如此?她不敬着我,我怎能对她好?”
  
  是你先看她不顺眼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她没天天甩脸子给你看就不错了。三老爷腹诽着,又不想把话越说越远,便重提方才的话:“不说这些了。您还没告诉我,为何处处针对阿娆?”
  
  云太夫人沉吟道:“与其说我是处处针对阿娆,不如说我是要让她把手里的银子全部拿出来,借给蒲家。”
  
  三老爷愕然。
   正文 自妖娆(6)   云太夫人环顾室内,确定没有下人偷听,这才低声道:“帮萧让敛财的饶公子就是阿娆,她手里起码有几十万两银子。蒲家出了事,没有几十万两,解不了燃眉之急。不走出眼下困境,就要大祸临头。为了娘家,我只能逼迫阿娆交出银子,让她帮这个忙。”她浑浊的双眼盯住三老爷,“这件事,你也要出一份力,哪怕手段上不得台面,也要让阿娆就范。”
  
  “阿娆就是饶公子?”三老爷满目震惊,“怎么可能呢?”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侧重点应该是蒲家出了什么事,定一定神,问道,“蒲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云太夫人明白,不说出个原由来,儿子是不可能帮衬自己的,只得笼统的道:“你三舅、四舅一时糊涂,利用职务之便,插手西域粮草军饷、安民费用。定远侯霍天北命人来传话了,让他们九月之前拿出三十万两银子买命,否则,他就追究到底。”
  
  他们知不知道西域的环境有多恶劣?知不知道在那里征战的将士的日子有多艰辛?又知不知道西域百姓经历了多少年的腥风血雨?
  
  真是死不足惜!
  
  这是三老爷的心声,强忍着才没说出口,脸色却变得很是难看,从牙缝里磨出一句话:“这种事,定远侯不可能漫天要价,他们实际贪了多少?”
  
  “我哪里知道。”云太夫人底气不足地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是他们太糊涂,可我总不能看着他们就这样丢掉性命吧?三十万两,他们哪里拿得出……”
  
  三老爷斩钉截铁地道:“拿不出就上奏请罪吧!”
  
  “你说什么?”云太夫人一字一顿,目光从震惊到震怒再到伤心。
  
  三老爷转眼看向别处,回避着母亲的视线,“自作孽,不可活!况且,他们做得出这种事,背地里不知还做过怎样的勾当,迟早会获罪。此事关系重大,云家决不能掺和进去。”
  
  “我当然明白云家不能掺和进去,所以我才没对全家人说出阿娆的事,想让她私底下把钱拿出来救急……”
  
  “娘!”三老爷语声粗暴地打断了云太夫人的话,忽然问道,“十几年前,云家陷入危难,大嫂将陪嫁拿出来补贴家用的事您还记得吧?五年前,萧让摊了事,您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还记得吧?”
  
  云家陷入风雨飘摇时,萧氏毫不犹豫地将陪嫁全部交给了老国公爷和云太夫人,能变卖的都变卖了,银两用来打点周旋。等到风雨过去,云家又累积了家底,云太夫人却是死活都不认账了。萧氏看在公公和夫君的情面上,忍了。
  
  兴安伯世子好男风,看中了自幼跟随萧让的俊俏小厮,寻了个机会把人抢到了府中,小厮自尽。萧让得知后找上门去,当着兴安伯的面把那小子打成了残废,气是出了,也惹上了官司。
  
  萧氏娘家只剩了萧让这一根独苗,少不得与成国公忙前忙后的为之奔波。云太夫人不管别的,只是不让萧氏动用府中钱财去打点,明里暗里敲打成国公和萧氏,说嫁出去的人就是泼出去的水,想为娘家人的事动用夫家的财产,那就是不孝,门儿也没有。还冷嘲热讽地说萧让有打人的魄力就该有平息此事的能力,否则也不过是个废物,不值得谁相助……类似的诛心之语不知说了多少,萧氏的身体就是从那时开始每况愈下的。
  
  三老爷提醒云太夫人:“五年前,阿娆已经十一了,什么事在心里已有计较了。前前后后这些事……阿娆会怎么想还用我多说么?再者说,萧让的事是少年意气,蒲家这次却是犯了大罪,您明不明白?!”
  
  云太夫人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件事您就别管了,只当做不知道,含饴弄孙才是正道。”三老爷站起身来,“我回外院去了。”
  
  “你给我站住!”云太夫人起身追了上去,“以往的事,是我苛刻了你大嫂,可眼下我明知手足还有一线生机,如何能坐视不管置身事外?等这件事过去,云家全部产业都交给你大嫂——不,给阿娆行不行?我亲自给她赔礼认错还不成么!眼下你别管我怎么做,我总有法子迫使阿娆就范的。”
  
  三老爷沉默半晌,轻声道:“京城多少人都在说阿娆能文善武,多少人都对她左手的字画啧啧称奇,她之所以如此,是因幼年时右手伤重。她争气,如今博得了声声赞誉,若是换个自暴自弃的,恐怕是早没了锐气,一无是处。”他苦笑着,别开了脸,“她的手伤的那么重,是您请家法,生生打得险些废掉。我到现在都想不通,您怎么能那么狠心——那年她才六岁。种种相加,换了谁是阿娆,都不可能帮蒲家。如果她是饶公子,您该做的是求着她别将这事宣扬出去。”
  
  幸亏侄女识大体也不屑计较,换个人怕是早就闹得满城皆知了。三老爷一脑门子火气,却无从宣泄,拂袖离开花厅,去外院着手调查、安排诸事。
  
  **
  
  下午,六爷云荞来找云筝,进了院门,就看到云筝抱着两岁的唯扬在院子里玩儿,脚步微滞。
  
  云筝穿着沉香色遍地金春衫,沙绿遍地金百褶裙,高绾着随云髻,除了一根银镶宝石簪子,再无别的饰物。可是那样精致艳美的容颜,又何须再用饰物装点。
  
  想到母亲这段日子正在忙着相看闺秀,他在心里叹息一声——看惯了云凝与云筝的倾城容貌,再看别的女子,都是中人之姿。这往后若是娶个无貌又无才的,他岂不是要憋闷一辈子。两个姊妹太出彩,也真不是什么好事。
  
  此刻,云筝指着花圃里的花草让唯扬认。
  
  唯扬乖乖地重复着一些名字:“玉簪花……金鱼草……月季……”
  
  “才两岁就学这些?”云荞笑着走过去,对唯扬拍拍手,“想不想六叔?”
  
  唯扬是四爷的长子,也就是三老爷的嫡长孙,模样随了四奶奶,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样子也是矜持秀雅,“想,想六叔。”
  
  云筝笑着将唯扬递给云荞抱,“扬哥儿可是学的兴致勃勃的。”又解释,“四嫂回娘家了,让我哄着扬哥儿。”
  
  因为蒲氏的关系,她与二房几个小孩子没什么情分,而因为三老爷、杨氏待她如亲生,她与三房的大人孩子都特别亲近。
  
  云荞却是讶然道:“怎么觉得你又长高了?”
  
  云筝笑出了声,“铃兰给我做了双高底绣鞋,一定要我穿上。”
  
  云荞翻了翻眼睛,“本来个子就比别的女孩子高不少了,穿上高底鞋,到我眉心了吧?”
  
  云筝比量一下,“还真是。”又笑,“你个子不矮就行了,管我做什么?难不成要我把鞋子压在箱底?”
  
  云荞打趣道:“我就是替你发愁,日后嫁了人,要是妹夫跟我个子差不多,你这辈子也别想小鸟依人了。”云凝只比云筝大三个月,而他只比云凝大两个月,他又觉得云筝性情磊落不拘小节,说话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
  
  “想得还挺远。”云筝笑了笑,问他,“来找我什么事?”
  
  唯扬见两个人说话,觉得无趣,挣扎着下了地。云荞就让丫鬟护着他去别处玩儿,笑道:“来帮大哥、二哥求你件事,昕哥儿、益哥儿都该启蒙了,他们想让你帮忙请个好的西席——族学里那个不行,我们估摸着你也该把他撵走了。”
  
  云荞他们这一辈的兄弟七个,除了云笛见到云筝就害怕,总是唯唯诺诺,余下的六人都与云筝很亲厚。在云太夫人面前,他们不好与云筝多说话,私底下却是大事小情都来找她商量。
  
  云筝也不闪烁其词,“是要换一个像样的先生,正在等回信。”
  
  “那就行。”云荞笑着解释,“昨晚的事,大家都听说了,大哥二哥怕你连他们都恼上,不好意思过来。”
  
  云筝挑眉,“我就是那么小气的人?”
  
  “不小气怎么不去看看二嫂?”云荞趁势提起了这件事。
  
  云筝干咳了一声,“我把二婶母女俩禁足了,这时候去看望二嫂,她以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二婶拿我没辙,拿二嫂撒气的法子可多的是。”
  
  云荞听了,想了想,真正啼笑皆非起来,“也是。唉,祖父要是还在就好了,他老人家总能劝着祖母提点二婶几句。”
  
  “谁说不是呢。”
  
  “姑姑!”唯扬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两朵不知名的小花,“给你。”
  
  “真乖!”云筝接过花朵,笑着把他抱起来,“走,跟姑姑去后花园。”又招呼云荞,“听说开始搭戏台子了?我去看看。”
  
  “走啊。”云荞说起正着手做的事,心绪明朗起来,“你去看看地方选的怎样。”一面走,一面抬手摸了摸唯扬的头顶。小家伙头顶上有一颗红豆大小的红痣,他和云筝等人总是忍不住摸一摸。如今那颗红痣被浓密的头发掩盖,还是能准确无误地找到。
  
  唯扬则搂着云筝的脖子,“姑姑,明天出去吗?”
  
  “出去。”云筝笑道,“小馋猫,你又想吃什么了?”
  
  唯扬认真地想了想,“想吃蜜供,嗯……还有荷花酥。”
  
  “行,明天给你带回来。”云筝每次出门,都会给唯扬带回一些有名的风味小吃。唯扬说的这两样,府里也能做,却不如外面铺子做的美味。
  
  唯扬的小脸儿笑成了一朵花。
  
  缓步去往后花园的时候,云凝房里的丫鬟来禀:“大小姐从早间到现在都没吃没喝,摔了很多东西,还动辄打骂奴婢等人。”
  
  云筝让丫鬟带唯扬去别处玩,沉了片刻才道:“摔的东西给她记到账上,从月例里面扣出来。她不吃东西就别给她送饭菜。被她打了的人,我等会儿让紫菀过去,每人赏一两银子。”又和颜悦色地叮嘱那丫鬟,“你们小心些,大小姐要是手上没个轻重,就避出去。她闹得太厉害,只管让粗使的婆子把她绑了,扔到佛堂反省去。”
  
  那丫鬟又是欢喜又是感激,走的时候满脸喜色。
  
  云荞在一旁听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云凝被娇宠得厉害,琴棋书画歌舞女红样样精通,独独不知如何为人处世,总是点火就着,动辄与人吵闹,闹不过了就摔东西或是哭哭啼啼。
  
  云筝小时候特别彪悍,五六岁的时候没少为云笛出头,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应该是十岁之后,除了习武时与三叔比试身手,再不曾动过手,总是优雅温和的大家闺秀模样。甚至于,这些年他都没再看到她脸上现出怒容,被人怎样挑衅刁难,她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在感觉上,这样的她更让人打怵。只有在意谁,才会为之生出种种情绪——云筝这些年的平静已近乎可怕,这意味的兴许就是不少人不能让她有情绪起伏。因为,她不在乎。
  
  他不明白祖母为何突然方寸大乱连连自讨没趣,更不明白云筝为何一反往日宽和大度的常态处处针锋相对。
  
  “长此以往,你就不怕落得个不孝、泼辣的名声么?”他喃喃问道,“也不怕名声受损,影响你的婚事?”
   正文 自妖娆(7)   云筝挑了挑眉,笑,“我还真不在乎。”看到云荞眼中的担忧,又宽慰他,“放心,也只是闹腾一两日罢了,祖母、二婶也不会对外人说我的不是。”
  
  云荞听了释然一笑,“也是,她们不会糊涂到那种地步的。”随即,他认真地看着云筝,“你想过日后要嫁个什么样的人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这样的人,老实的男人会被你算计死,霸道的要是压不住你会被你气死,你把人逼急了,他还打不过你……”他其实是在同情未来的妹夫。
  
  云筝忍俊不禁,坦诚地道:“我要么就心甘情愿的窝在内宅享清福,要么就一人独大,累一点儿也无妨。”
  
  “这是什么意思?”
  
  云筝神色淡然,语声平静:“或者是一定压得住我的,或者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实在不行,找个病重的,我嫁过去就守寡也成。”
  
  这样的态度,意味的是她说的都是心里话。云荞呆住。艳若桃李的妙龄少女,对姻缘居然是这个态度,无关风月,毫无憧憬。
  
  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一件事。
  
  “你怎么能这么……”云荞想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字眼,“怎么能这么委屈自己?再者,就算你这么想,大伯、大伯母也不能同意,他们该多心疼啊。”
  
  “不让他们觉得委屈不就行了?”云筝不在意地笑了笑,“压得住我的,总有些真本领。傻子、病重的哪家少爷,不会让外人知道。我想想法子,总能成事。不过,最好是……”
  
  “是怎样?”
  
  最好是不用嫁。云筝这样想着,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煞风景。”
  
  云荞沉默半晌,点一点头,由衷道:“再没人比你更会煞风景了。”他清楚,只要云筝心意已决,就真能如她说的可以成事。有萧让帮衬着,她定能如愿,若不能,便是出了天大的意外。
  
  其实,萧让若是能与云筝亲上加亲,倒也是一桩不错的姻缘。萧让还是可以压得住云筝的……吧?云荞不能确定,随即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云筝却道:“今日你怎么总是谈及婚事?是不是三婶急着给你定下亲事?”随即拍拍云荞的肩头,笑容爽朗,“有没有意中人?偷偷告诉我,我帮你一把。”
  
  云荞脸色一红,可是见云筝笑容磊落,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就随着笑道:“眼下是没有。你认识的人多,不妨帮我留意。妻好一半福,要是娶个不成样子的,我这辈子就完了。能及得上你十之三四就好。”
  
  云筝微愣,“及得上我十之三四?我看谁都比我强很多。”
  
  云荞亦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他从来都不知道,云筝对她自己的评价居然这么差。
  
  有外院的小厮跑过来,“二小姐,济宁侯过来了,说有急事找您。”
  
  云荞摆一摆手,“去忙吧,我带唯扬去玩儿。”
  
  云筝也不客气,转身去了花厅。萧让与她在外面见面时多,来云府直接找她一定是有事。
  
  萧让正在花厅里踱步,见云筝进门,将手里一沓纸张轻轻放在案上,“上午那厮把这些东西送到了耀华寺,为这个我才赶回来的。他要你请他在艳雪居喝酒,否则你的事成不了。”
  
  云筝摆手遣退下人,轻声问道:“那厮是谁?锦衣卫里的哪个?”
  
  萧让大喇喇落座,一副懒得提及的样子。
  
  云筝惊讶,“不会是姓祁的那位吧?”她暗指的是锦衣卫指挥使祁连城。
  
  萧让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云筝又气又笑,“这点小事,你怎么还去求他了?”
  
  萧让虎了脸瞪着她,“是他自己找上门的,我怎么会亲自找他!”
  
  云筝开怀的笑,拉了把椅子,拿起那一沓纸张细看,嘴里还挑剔着:“他都亲自出马了,怎么不挨个给个画像?”
  
  萧让忍不住笑起来,“经他们手的画像,都带着一副死囚像,还是免了吧。”
  
  “也是。”
  
  萧让坐得离她近了些,“都是十六岁往上二十五岁以下的名门官宦子弟,手段狠辣的、天性就是窝囊废的、病得不轻的,他说京城和附近一带就这些了。”
  
  “这也就二十多个吧?三挑两挑就剩不下一两个了。”云筝斜睇他一眼,“锦衣卫也不过如此啊。”
  
  “那你以为呢?”萧让很喜欢听她说贬低锦衣卫的话,眼中含笑,低声告诉她,“锦衣卫如今是太后手里的人,平时也办不了几件正经事,否则祁连城怎么会有闲心管这种事?”又拍胸保证,“你放心,这些都不成的话,我再亲自出马,给你找个合适的。”
  
  “行啊。”
  
  萧让见她神色专注地看着纸张,想到她的目的,不由有了几分犹豫,“你不是真想嫁给这些人里随便哪一个吧?”
  
  “怎么叫随意?”云筝略有不满,“我这不是认真选呢吗?”
  
  萧让一把夺过那些纸张,“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像是中邪了,你得跟我把话说明白。”女子自己张罗婚事不稀奇,只是大多数人不是他这表妹,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他觉得惊悚的是她要嫁的几种人就没个正常的。
  
  “男婚女嫁这回事,怎么算都是个亏本儿的买卖。”云筝坦然对上萧让狐疑、审视的视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佳话,不过是两个家族权衡利弊后才有的姻缘。女子能怎样?只能认命,为夫家辛苦劳累,没个尽头。看看我娘,再看看三夫人,哪一个活得轻松?反过头来,有些男子不也如此么?例如祖父,娶的是个到如今还没个城府七情上脸的人,他老人家一走,她不知好生想想祖父在世时要她如何为人处世,反倒愈发没个章程,把人当傻子。活了一辈子,她没了祖父,就什么都不是了。”说到这里,她嫣然一笑,“不过,说实话,我挺羡慕太夫人的。嫁一个看似凶狠霸道却心细如发的,就能像太夫人似的安度一生,唯一的盼望就是自己先死一步。”
  
  萧让抬手抹汗,思忖半晌,嘀咕一句:“乍一听是歪理,细想想倒也有点儿道理。”老国公爷年轻时征战沙场,是出了名的悍将。那样的人物,谁能想象的到,他能照顾发妻一世。
  
  云筝对老国公爷这样的人物不敢奢望,没抱多大希望,自嘲地笑了笑,“像祖父的人太少了,选起来太难。可是寻常之流,要么三妻四妾让人恶心,要么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与其嫁那种货色,还不如嫁个对我唯唯诺诺的——但是这种人看久了也会反胃,所以最好还是嫁个病重的,嫁过去没多久就守寡,那就太好了。”
  
  萧让细细看了她一会儿,缓缓笑开来,戏谑问道:“第一种,你就没考虑考虑我或是祁连城?”
  
  云筝摆一摆手,“我可不想天天与人掐架,累。而且你们俩这种货色,动不动就拈花惹草包戏子逛青楼,做兄妹朋友挺好,做夫妻就太难为人了,把我气急了抽空杀了你们可怎么办?”
  
  “……”萧让对最后一句比较在意,好半晌才闷出一句话,“我功夫不见得比你差。”
  
  云筝撇撇嘴,夺回纸张。
  
  花厅里陷入沉默,好半晌,萧让才出声:“你既然抱着这种心思,又不像很多人似的要什么花前月下,想个法子不嫁不就成了?”
  
  云筝慢条斯理地道:“若生在小门小户倒好说,大不了做出染了恶疾的样子,拖个几年,也就断了嫁人的路。生于名门反倒处处受阻,恶疾都行不通,别的更不行。不能让家门为我被人指指点点。我总不能为了一己私念害得双亲多一桩愁事吧?我娘身子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语声有点落寞,“其实我最希望也是不嫁,我没什么出息,让我守着双亲一辈子就行。”
  
  说到萧氏,萧让有些不安,“只急着来问你话,还没去给姑姑请安呢。她最近怎么样?问过一个太医,听说快复原了?”
  
  “嗯。”云筝漾出特别柔和的笑容,“今日太医和沈大夫都来过了,说再将养几个月就能如常度日了。”
  
  萧让也是欣喜不已,“那可太好了。”
  
  “这个人——”云筝凝眸看着一张宣纸,“这些谁不知道?写了不也等于白写么?刚看到他名字还挺高兴呢,以为能了解得多一点儿。”她用眼神鄙视了萧让一下,“你居然也好意思一并拿过来?”末了又抱怨,“锦衣卫就是这么办事的?说差强人意都是抬举他们!”
  
  萧让一头雾水,凑过去看,“谁啊?惹得你这么大反应。”
   正文 自妖娆(8)   云筝把那页纸递给萧让,“定远侯霍天北。”
  
  萧让坏坏地笑起来,“原来你想嫁给他啊。”
  
  “胡说八道!”云筝抬手敲了敲他额头,“我是想趁机摸摸他的底。他可不行,在西域征战呢,那么远,再说他的婚事谁说了都不算,皇上做主。”
  
  霍天北如今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宠臣。
  
  今年开春儿,皇上为霍天北赐婚,将凤阁老长女许配给了他。赐婚已是恩宠,皇上却还嫌不够,因霍天北正在西域平定匪盗乱军,非朝夕之事,无暇回京城接旨成亲,便定下吉日,命凤大小姐远嫁西域。
  
  这种事实属罕见,罕见的事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凤大小姐远嫁途中,在距西域百里处遭遇悍匪,香消玉殒。消息传回,京城哗然。云筝私底下腹诽过皇上无数次:让你抽风!抽大发了吧?出人命了吧?整个儿就是昏君的材料!
  
  时日久了,就有人说霍天北命格太硬,且言之凿凿,依据是这人的双亲、大哥皆已病故或埋骨沙场,尚在人世的是两个庶兄、一个妾室扶正的继母、庶出的叔父一家——活着的都不是一脉相承的至亲。皇上听说这些之后,很是恼火,恼火之后就要为霍天北正名,近来宫中传出消息,说皇上正在仔细挑选人选。
  
  让云筝看这事,结论很简单:皇上要为他的宠臣继续抽风,谁都拦不住了。
  
  也是因为皇上要给霍天北二次赐婚,云筝才笃定自己不可能嫁入霍家。她这些年跟随三叔习文练武,博了个满腹经纶能文善武的名声。云家又本就是将门,皇上除非真疯了,才会让两个将门联姻。就算皇上真疯了,有可能嫁入霍家的也只能是云凝。她这样的女子,放到后宫是干政被处死的材料,放到武臣身边,可以做幕僚,所以注定与将门、帝王家无缘。
  
  云筝能想到的,萧让自然也想得到,且在同时发现云筝嫁人的路其实特别窄,不该该喜该悲。他说起为何纸上记录这么少:“这事我还真问了问祁连城,他说所知的本就是这些,别的还在查。”又奇怪,“你不是与他的表妹章大小姐私交不错么?为什么不问问她?”
  
  “她也不是太清楚。”云筝有点儿沮丧,“她比霍天北小好几岁,懂事的时候霍天北已不在京城了。霍天北的嫡母又去世的早,两家这些年很少来往。她所知的,也不过是霍天北十四岁就去了军中,几年无音讯,到名扬天下之前,章家都怀疑霍天北已战死沙场。”
  
  萧让若有所思,“这人还真是奇得很。细细想来,他立下不世之功之前,甚至没人提过他,像是以前不存在一样。”
  
  云筝颔首,“章大小姐甚至没见过霍天北。而且霍家人在西域已有近二十年,从老侯爷再到如今兄弟几个都在那边任职,霍家女眷也长期住在西域,只是偶尔回京看看祖宅,这几年回来也不与人走动,太反常了。”
  
  “兴许是与现在的霍家太夫人有关吧?”萧让分析道,“要知道,现在的霍府太夫人,是妾室扶正,是当朝秦阁老的庶妹,霍天北的二哥三哥皆是她所出。这样的一个情形,宅子里不知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
  
  云筝深以为然。当初霍太夫人不过是秦家笼络老侯爷的物件儿,可在秦阁老入内阁之后,她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了。不需想也知道,霍府的水太深,霍天北来日的夫人处境堪忧。她比较好奇的是霍太夫人扶正这件事,“妾室扶正这种事在官员之中可是很少见,那时就没人弹劾霍老侯爷么?”
  
  “弹劾是必然之事。”萧让笑道,“但是宣国公府同意此事,言官也就没掀起风浪来。”
  
  “宣国公真不是个东西,不知道那时拿了秦家什么好处。”云筝想起那个宠妾灭妻的东西就一脑门子官司。那样一个人,居然是名将霍天北的舅舅,是她闺中好友章嫣的父亲,实在是讽刺。
  
  萧让将手中纸张折了起来,神色一整,“霍天北这个人,你日后多加留心些。如今井水不犯河水还好,若是哪日与云家为敌,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怎么说?”云筝连忙问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来找你之前,金吾卫一个指挥佥事跟我说了会儿话。”萧让语声转低,不是怕谁听到,是因那几件事着实背脊发凉:
  
  霍天北率兵剿杀悍匪时,在阵前军法处决畏战的一千精兵;
  
  区区一个月光景,法办西域境内二十八名官员,且将二十八人同一日问斩,史无前例。
  
  这个月初,将叔父父子四人下了大狱处以死刑,亲自监斩。
  
  这些事,霍天北都是事后才补了折子。奏折今日才送到宫中。
  
  明明是他霍天北嗜杀绝情六亲不认,皇上却说他杀伐果决大义灭亲。
  
  惊讶之后,云筝喃喃地道:“他这两年被言官群起而攻之的时候还少么?二十八名官员,牵扯有多大?这分明是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皇上登基四年来,一直重用霍家。即便是明知皇上格外倚重,敢这般行事,也不是常人能有的魄力。”萧让神色分外端肃,语声极为低缓,“而这种人,要么是数十年得盛宠,要么就是落得个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处。”
  
  “所以,云家、萧家离他越远越好。”云筝吁出一口气。
  
  萧让颔首。
  
  两个人无从想到,他们要敬而远之的那个人,在同一日,正在挑选定远侯夫人的人选。
  
  云筝是首选。
  
  **
  
  西域。
  
  西方湛蓝的天空被璀璨的霞光渲染,瑰丽如画。
  
  总督府笔直的甬道上,两名男子缓步走向后方。
  
  一个身着玄黑锦袍,有着令人惊艳的俊美容颜,颀长挺拔的背影透着清冷寂寥。他是定远侯、西域总督霍天北。
  
  另一个是个样貌清俊的少年,他是霍天北的贴身小厮徐默,正笑嘻嘻的说着话:“柳阁老一把年纪了,女儿早就嫁了,外孙女、孙女之中也没适龄的。叶将军膝下只有两个成婚多年的儿子,两个孙女都还太小。简阁老家中在孝期,他没回家丁忧已是万幸了。总而言之,您看着顺眼的几家是不能指望了,秦阁老和一些公卿、巨贾家中倒是有不少合适的,可也没用,白送也不能要。唉……”说到这儿,笑脸变成了苦脸,“好不容易您想娶妻了,却没个合适的,这叫个什么事?实在不行,您再等个三两年?”
  
  霍天北侧目,细看了说话的人两眼。徐默特别高兴的时候,就会变成猪脑子,平常是不播不转,这种时候是播都未必转。
  
  徐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儿不伦不类,连忙补救,“我不是说您娶不到人,是说适合结亲的没有合适的人选,不适合结亲的却争着抢着把人往您身边儿送。”
  
  霍天北轻轻一笑。
  
  贺冲快步赶上来,将手里一个牛皮信封呈给霍天北。
  
  霍天北抽出里面的纸张细看。
  
  徐默拽住贺冲,故意落后几步,低声问道:“是什么啊?”
  
  一身灰衣的贺冲神色冷峻,言简意赅:“人选。”
  
  “你筛选出了几个?”
  
  “七个。”
  
  徐默故意逗贺冲,“咱们侯爷快娶妻了,你就不能破例露个笑脸?”
  
  贺冲面无表情。
  
  徐默哈哈地笑。
  
  “皇上要给侯爷赐婚,不定何时就会下旨。”
  
  “……”徐默气闷不已,“你说话只要超过五个字就没好事!”赶到霍天北身侧,迟疑地道:“若是旨意下来,这些不就白忙了?”
  
  贺冲却道:“赐婚是一回事,侯爷娶谁又是一回事。”
  
  徐默神色一滞,“我听不懂。”
  
  “皇上赐婚并不稀奇,奇的是太给侯爷体面。让侯爷专心平定西域战乱,却让一个弱女子来西域成亲,而且这女子还死在了途中,说明什么?”贺冲语声顿了顿,直接给出了答案,“是皇上在布局铲除臣子,用侯爷来做挡箭牌。”
  
  徐默思忖片刻,神色一凛,“凤阁老因为长女身死之处离西域不远,对侯爷一直心存怨怼,近来屡屡联合贪官弹劾侯爷,皇上已经不胜其烦了,凤阁老离贬职甚至丢官的日子怕是不远了。”他一面说一面迅速分析,“那侯爷的意思是,皇上若是再度赐婚,就是哪一个官员要步凤阁老的后尘?”
  
  霍天北若有所思,“只是还看不明白,皇上这个局到底是为谁布下。没猜错的话,凤阁老只不过是个引子。”
  
  贺冲默然。侯爷都看不明白的事,他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霍天北放下这话题,专心看着贺冲提供的人选。走了一段路,单拿出一张纸,递给贺冲,“最好是成国公长女。”过了片刻,又抽出一张纸,“五成兵马司副指挥顾衡之女,也行。”
  
  “成国公长女,还是成国公府长女?”不等贺冲应声,徐默已经急起来,“要是成国公膝下长女可不行。”
  
  贺冲蹙眉,语气不善:“怎么不行?”
  
  “那位大小姐就是祸国殃民的料,不行不行。”徐默急急地道,“她要是嫁到我们霍府,不定生出多少事来。那就是个活生生的妖孽!”他瞪着贺冲,“那是过日子的人么?难道你希望侯爷回到家里也没个安生日子可过么?”
  
  “又不是我让侯爷选的她。”贺冲语气淡漠,“再说了,侯爷本来就没安生日子可过。”
  
  “……”
  
  贺冲扯扯嘴角,现出罕见的笑意。侯爷这意思,要么就娶个狐狸,要么就娶个兔子。
  
  霍天北道:“云家那位,很难娶进门。抓紧办。但愿为时不晚。”
  
  贺冲与徐默面面相觑。
  
  “侯爷……”徐默讷讷的唤了一声。
  
  霍天北回首,轻轻挑眉,微微一笑。风华尽显。
  
  徐默深凝了霍天北一眼。他见过的人很多,以前只相信女子有绝艳倾城的人物,而他追随这些年的侯爷,在这么久之后,他是可以确定的,侯爷那份俊美是天下无双。
  
  他是真的很希望,侯爷能娶一个与他匹配的女子。他也是真的很害怕,侯爷最终娶的女子,是一个让侯爷颜面尽失的女子。
   正文 风欲来(1)   云筝当然想不到,远在西域的人已经把自己查了个底掉,更加没想到的是,就在当天黄昏,皇上的赐婚旨意到了成国公府。
  
  皇上将云凝许配给了定远侯霍天北,命云府从速准备,云凝十日后启程去往西域,九月十九与霍天北拜堂成亲。
  
  云凝如遭雷击。比之远嫁,她情愿继续被云筝禁足。
  
  云太夫人僵滞片刻后,面露喜色。
  
  蒲氏在宣旨的内侍走后,便哭天抢地,以泪洗面。
  
  云筝眼中闪过不安。赐婚是好事,却怎么是在这时候传旨?送走宣旨的内侍之后,高程到了她面前,说了蒲家的事。云筝这才明白云太夫人为何面露喜色。云太夫人一定是在想,蒲家算是与霍天北搭上了关系,那几十万两银子的事也就好办了。
  
  但愿蒲家能如愿,这样府里也能少一些风波,多几日平宁。可转念想到霍天北连叔父一家都能下杀手,云筝就不能确定了。
  
  蒲氏只顾着卧床抱怨,给云凝准备陪嫁的事就落到了云筝头上。
  
  首要之事,是先给云凝在西域置办宅院——总不能到了西域连个歇脚之处都没有,蓬头垢面的进霍府成亲——霍天北那么忙,霍太夫人又是继母,都没时间给云凝准备用来出嫁的宅子也未可知。
  
  云筝先唤来管家,询问霍府位于何处,云家在那边有无相熟的官员,知不知道那边宅子的大概价钱。
  
  管家一一详细的答了。西域分清州、绥安、晖州三省。老侯爷先是任职绥安总兵,后任西域总督,总督府在清州。如今霍天北是西域总督,自然是在清州置办田产最合适。成国公云文远、二老爷云文渊都有相熟的官员在清州任职。西域的宅子价钱比不得京城,一千两左右就能买一个像模像样的几进大宅。
  
  云筝即刻做出决定:“你找个办事爽利的管事,让他带上仆妇护卫、银两,从速赶奔西域置办宅院,务必在吉日之前把宅院收拾停当。如果能在相熟官员的别院出嫁自然是最好。至于买宅子的费用,照着三千两花吧,仆妇的花销也算出个数来,一并交给管事。自然,你先去知会三老爷,疏漏之处、与相熟之人打招呼这些,他都会再吩咐你。”
  
  管家称是,快步而去。
  
  这件事到了下午就定了下来,管事从账房支取了银两,带着一群仆妇、护卫先一步赶奔西域。
  
  第二件事,就是云凝出嫁时的凤冠霞帔。云筝亲自选了上好的衣料,让针线房的人日夜赶工,抓紧做出来。
  
  云筝又唤来铃兰:“你去给二夫人传话,她要么老老实实准备大小姐的嫁妆,要么就让我大包大揽。她也清楚,这嫁娶之事,公中只补贴一千两。她什么都不管也行,我照样儿让大小姐风风光光出嫁,只是花费多少就说不准了,都会记在账上。大小姐出嫁之后,我就拿着账本去跟她要账。她不还也行,日后慢慢从二房各人的月例里扣出来。”
  
  打蛇打七寸,拿捏蒲氏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跟她提钱,让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吃大亏。这样的前提之下,她就是再苦闷,也会打起精神来。
  
  铃兰忍着笑,脆生生道:“奴婢遵命!”
  
  蒲氏当即就爬了起来,一面哭着数落云筝欺人太甚,一面给云凝准备嫁妆。
  
  云筝则与萧氏、杨氏商量着拟定喜宴的宾客名单、宴席菜单,当日用到的陈设都亲自过问去库房查看,细致到每个细节。
  
  她软硬兼施一通忙碌,当然不是为了与云凝那点儿可怜兮兮的姐妹情分,她只是为了云府的脸面。
  
  翌日一早,杨氏到了云筝房里,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大红描金匣子,“二房喜事将近,凝儿就要远嫁西域,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帮我转交给她吧。”
  
  云筝略有迟疑,“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您——”
  
  杨氏淡然摇头,“算了,何必做戏。”
  
  云筝也就不再说什么,笑着应下,转身去了云凝房里。原本以为,会看到满面愁容的云凝,事实却大相径庭。
  
  蒲氏也在房里,母女两个正在说话,脸上都挂着发自心底的笑。
  
  怎么一夜间就变了态度?云筝一头雾水,却是不动声色,直说了来意。
  
  云凝并不接那匣子,只吩咐丫鬟收起来,语声不冷不热,“烦劳妹妹替我跟三婶道声谢。”
  
  蒲氏只低头喝茶。
  
  云筝笑了笑,不以为忤。
  
  蒲氏这才笑道:“这次凝儿的婚事,大事小情都少不得要你跟着忙碌,辛苦你了。”
  
  云筝客气道:“应该的。”
  
  “等凝儿嫁了,你的婚事也该张罗起来了。来日婶婶帮你留心着,定要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云筝权当没听到,“昨日听说二婶愁得茶饭不思,偏生没工夫探望。此刻见您气色红润,我也就放心了。”
  
  “唉——”蒲氏故作怏然,“皇上这是第二次为定远侯指婚了。凤阁老长女的前车之鉴,你不是不知道,我起初怎能不提心吊胆?”
  
  “也是。”
  
  “有你祖母开导,又听你二叔说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我这才略略心安。”蒲氏眉宇舒展开来,“否则,真要夜不能寐了。”
  
  云筝颔首,顺着她的意思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姐姐最是有福气,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是啊,这事就看人怎么想了。”蒲氏笑容愉悦,话也多了起来,“之前便是没有凤阁老长女的事,我也舍不得让凝儿远嫁千里之外,可是转念想想就不同了。定远侯今年才二十一岁,便已是战功赫赫,成了统领一方的封疆大吏。去年与西域交战大获全胜,都说可保边界二十年平宁。如今霍家还留在西域,是因西域境内匪盗横生,等那边平宁了,想来他会被召回京城为官。如此一来,凝儿也就跟着回来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云筝笑着附和,“正是二婶说的这个理。”又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云凝。云凝红着脸,垂着头,满脸娇羞。
  
  “要说定远侯也是个有福气的……”蒲氏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样子,话说到这里却顿住,笑着看向云筝,不知是要等着人追问,还是有些话不便说出。
  
  你得意、你高兴,我也乐得成全。云筝这样想着,将话接过,“是啊,皇上两次给他指婚,可见对他有多倚重。您有这样的乘龙快婿,日后定有享不尽的福气。”
  
  蒲氏频频点头,“正是如此。原本是霍家四子,要不是长兄命丧沙场,也轮不到他出人头地,更不会有今时得皇上倚重。”
  
  云筝听了这话,怎么想怎么别扭。
  
  照蒲氏这意思,云家是不是也要感谢凤阁老长女的香消玉殒?
  
  蒲氏却又装模作样地抱怨起来,“可这桩亲事终究还是有不尽人意之处,定远侯的嫡母早逝,如今的太夫人是妾室扶正,唉——”
  
  云筝巧笑嫣然,婉言宽慰:“二婶可别忘了,霍太夫人虽是妾室扶正,却出自秦府,是当朝秦阁老的妹妹。秦阁老与二叔同朝为臣,霍太夫人对姐姐自然会百般看重,您全不需担心。”
  
  蒲氏舒心地笑起来,“你这孩子最会说话,来日嫁到婆家,定能讨得公婆欢欣。我就总在想,往后也不知谁能将你这个文武双全、百伶百俐的娶到家中。想来定是个比定远侯更为出色的人。”
  
  话听起来悦耳,其实却另有深意。如今能与霍天北一样,年纪轻轻位极人臣的,满大周都找不出第二个。
  
  云筝仍是不接这话茬,起身道辞:“我房里还有事,不耽搁二婶与姐姐说话了。”
  
  等云筝一走,云凝就埋怨道:“我看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您又何必跟她说这么多话。”想到自己因为赐婚才免除了禁足,脸色更差。
  
  蒲氏喝了口茶,平复了情绪,又现出得意的笑容,“你大伯如今位高权重,我们自然要处处忍让。可是来日方长,等到日后,长房、三房就要看着我们的脸色度日了。”说着话,拍了拍云凝的手,“你难道就没想过,皇上赐婚为何选了你,却没选阿娆?”
  
  “因为我是云府长女啊。”
  
  蒲氏却是摇头,“你终究还是年轻,不明白这些弯弯绕。这说明你大伯父与你父亲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不同。与霍家结亲,是怎样的恩宠?皇上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
  
  云凝双眼一亮,“您方才就在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爹爹很快就要升官了?”
  
  “这些你就别管了,等来日你就晓得了。”蒲氏笑意更浓,“你先前不是担心定远侯是个武夫样貌粗俗么?你爹爹已经派人打探过了,你猜怎样?”
  
  云凝怎么好意思追问,红着脸娇嗔道:“娘……”
  
  蒲氏笑逐颜开,“霍家大爷、二爷、三爷,京城中都有人见过,说他们都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定远侯与他们是兄弟,样貌自然也是一样。”
  
  仅凭兄长的样貌就能断定定远侯生得好看么?这话隐含的意思,是不是说京城里没多少人见过霍天北?云凝心中略略失望,闪过几分狐疑,却因蒲氏絮絮叨叨转移了心绪。
  
  这边母女两个沾沾自喜的时候,云筝却是面色沉凝地看着面前的高程,“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高程低声道:“今日凤阁老进宫面圣,是为了长女死在远嫁途中的事,说这件事出得蹊跷,还请皇上明察。皇上态度敷衍,说不是已经查清了,怎么还揪着不放。君臣两个磨了大半晌,后来也不知为何,皇上发了火,让凤阁老闭门思过。凤阁老负气提出返乡致仕,皇上竟一口应允下来,责令凤阁老三日内滚出京城。”
  
  云筝不由心生忐忑。
  
  凤阁老长女的事,的确是出得蹊跷,他为爱女追究合情合理,皇上竟是这样的态度。
  
  如果皇上为霍天北指婚,是看重哪个臣子才挑选哪个人膝下的闺秀,如今怎会这样发落凤阁老?
  
  这样想来,与霍家联姻的人是谁无足轻重,皇上只是要给霍天北几分体面,或者,根本就是用霍天北做挡箭牌——霍天北就算是真的命硬克妻,一些门第也会争着抢着把家中闺秀送到他身边,何况人们又都不傻,早晚会有明眼人看出其中蹊跷。
  
  凤阁老的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是一再追究长女死得不明不白让皇上烦不胜烦了,还是皇上根本就是借题发挥?
  
  她隐隐感觉赐婚的事像个陷阱,被赐婚的门第兴许就是被皇上忌惮的。为何有这样的感觉,却是说不清。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出于本能地说服自己这感觉太荒谬。一定是这段日子太忙了,头脑不清楚,开始胡思乱想。
  
  原本是近几日不打算出门,将事先定好的应酬都推掉了。因为这份不安,她改了主意,命高程传话,邀人相见。 正文 风欲来(2)   南柳巷一所新建成的四进大宅之中,花团锦簇的后花园里,一个少年、一个胖子、一个瘦子缓步游走其间。
  
  少年看起来十四五的年纪,身着月白色锦袍,五官极是精致瑰丽,一双眼睛灿若星辰,周身透着优雅贵气。胖子与瘦子称他饶公子。
  
  胖子是工部员外郎方元碌,中等个子,一张脸像是弥勒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可亲。工部掌管营造修缮宫殿官衙、各地屯田水利,每个官职都有捞不完的油水,方元碌油光水滑的一张胖脸、惬意的笑脸,适度地展现着他的日子有多舒坦。
  
  瘦子有方元碌比着,显得又高又瘦,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他是汪鸣珂,如今的确是太不如意,在吏部的官职混丢了,赌场上失意,发妻前两天带着一双儿女赌气跑了。
  
  方元碌一面走,一面语带感激地对饶公子道:“这宅子建造得很合我心意,全赖公子费心了,真不知该如何感激。”
  
  饶公子勾唇浅笑,语声微微有些沙哑:“方大人客气了,我不过是偶尔过来看看,让工匠照着我的心思建造了一些地方,大人若是觉得不妥,只管直言。”
  
  方元碌连连摆手,“公子多虑了,当真是挑不出瑕疵。等我上了年纪,就来这儿养老。”又道,“亲兄弟明算账,公子让账房尽快算出个总数。银两到时还是送到济宁侯府?”
  
  “嗯。”
  
  汪鸣珂回应着方元碌那句养老的话,透着点儿揶揄:“我还以为你打算转手卖个高价呢。”
  
  方元碌就道:“你还别说,我先前真有这打算。今日一看,实在是喜欢,这才打定主意留在手里的。”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方元碌又拍了拍汪鸣珂的肩头,“这宅子你先住着吧。”
  
  汪鸣珂不免神色一黯,又瞪了方元碌一眼,欲言又止。
  
  方元碌了然地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不外乎是怪我拉你下水赚昧心钱,才到了这地步。可你也不想想,今年已经罢黜了多少吏部、兵部的官员?那些人不乏两袖清风的,不还是卷包袱返乡了。你已经算是不错了,没人追究你别的过错,只丢了官职,没事多拜拜菩萨吧。”
  
  汪鸣珂又瞪了方元碌一眼,“我何时怪你这些了?我气的是你拉我去赌坊,到如今我输得家都散了。”
  
  方元碌抬起胖手,拍了拍额头,好笑不已,“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赌鬼性子,一头扎进去就出不来了。早知如此,真不该带你去赌坊那种地方。”说着就觉得自己有些冤枉,“我也赌,怎么没输得家徒四壁?可见这事还是因人而异。你抓紧把妻儿找到,日后收敛些。”
  
  末一句说到了汪鸣珂的伤心处,颓然长叹一声,“说起来,要不是到了我丢官的地步,她为着孩子的前程,总会留在家里的。我要是事先知道皇上一心偏袒定远侯,怎么会凑热闹上折子弹劾他?可我不凑那热闹也不成,同僚顺带着参我一本,把我那些事都抖落出来,我下场恐怕会更惨。同理,我对同僚也是一样。现在这官场……”他摇摇头,“实在让人心寒,如此也好,我也早就腻味了吃这种皇粮。”
  
  霍天北屡次遭到弹劾,可也屡次得到皇上庇护。他在西域高枕无忧,朝臣却有不少因为跟他过不去丢了官职的。今年遭殃的,是分别以凤阁老、简阁老为首的兵部、吏部。
  
  方元碌略带无奈地笑,拍拍汪鸣珂的肩头以示安抚。他这好友这几年对朝廷诸多不满,早已心灰意冷,否则也做不出与他一起私下谋取暴利甚至涉足赌坊的事。要知道,汪鸣珂原本可是一身傲骨的人。
  
  三人走到一座凉亭,落座之后,饶公子问方元碌:“闲置的那所王府正在修缮,听说是上面发话,知道以后是谁入住么?”
  
  方元碌笑道:“自然是要赏给当朝第一宠臣。我看那精益求精的架势,可不是让定远侯多个虚置的宅子,分明是准备着让他携家眷入住。如今宅子就要修缮完毕,定远侯入朝堂为官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之后显得很是困惑,“定远侯虽然平定了外忧,可西域内患不是闹得正厉害么?草寇、乱党有数万之众,要铲除这些人,可不比打得西夏称臣容易分毫。最让人头疼的,恰恰是窝里斗的情形。若非内战吃紧,定远侯怎会连回京娶妻的时间都腾不出来。既然无暇回来,上面又为何屡次催促加快速度?”
  
  “那边如今到底适合情形,皇上怎么说你就怎么听,还能当真不成?我只希望云家大小姐一路平安。”汪鸣珂喝了一杯酒,目光微闪,“不对,赐婚这事不对,太过蹊跷。”
  
  方元碌连忙追问:“这话怎么说?”
  
  汪鸣珂视线落在手中空掉的酒杯,陷入沉思。
  
  方元碌无奈,转而看向饶公子,“公子怎么看?”
  
  “上面像是绕了个圈子,让凤阁老倒台。掌上明珠死得不明不白,任谁都会气恨难消,上面却一直含糊其辞,任谁也会生出怨怼。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君要臣死,臣子哪里有活路。”饶公子说到这里,视线逐一看过两人,“依二位看,凤阁老会不会就是成国公云府的前车之鉴?”
  
  “不能吧?成国公府可是百年功勋世家,又没出过什么错……”
  
  汪鸣珂却是认同饶公子的说法:“那你倒是说说,凤阁老又出什么错了?”之后冷笑,“君要臣死,臣子哪还有活路。偏生这几年先后处死官员皆已谋逆罪昭告天下。谋逆也得是内外联手吧?外臣一直安安稳稳,却将这样天大的罪名安在朝臣头上……哼!鬼才信!”
  
  方元碌语凝。
  
  汪鸣珂沉默片刻,像是自言自语地道:“要凤阁老倒台的,是皇上还是太后,不好说。下一个如果也倒台,恐怕就是皇上的意思了。”随即苦笑,“绕这么大圈子行事,倒真不像是皇上能做得出的事。”
  
  言辞间竟是认准了成国公府灾难临头。
  
  方元碌由衷地点头,是因赞成汪鸣珂末一句。皇上登基这四年,常沉溺于声色犬马,三不五时就因宿醉或美人在怀罢免早朝。如果说他曾有过英明之举,就是登基之初接受了三位阁老的联手举荐,重用当时年仅十八岁的霍天北。之后才有了西夏多年来入关烧杀抢掠的局面被终结,才有了一个创下不世之功的名将。而在这件事之后,皇上的做派实在是差强人意。
  
  汪鸣珂看了饶公子一眼,“济宁侯那边,烦劳公子带句话吧。他与成国公府息息相关,要早作打算才是。”
  
  饶公子感激地一笑,“我会的。”
  
  又谈论了一会儿朝堂内外的事,饶公子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方元碌。
  
  “这是——”
  
  饶公子解释道:“去年此时,我将六万两银子放在了四通银号,今年银号连本带利的还了。没你这内行人引荐,我若是找错了主家,少不得血本无归,这是给你的分红。一事归一事。”
  
  方元碌连连摆手推让,“公子如此就见外了。去年到此时,没你三番五次拿出银子救急,我早就没进项了,如今日子怎么会这般宽裕。”
  
  “拿着吧。”饶公子将银票拍在方元碌手边,站起身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聚。”
  
  方元碌与汪鸣珂连忙起身,亲自送到门外,看着饶公子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这才转身往回走。
  
  方元碌不解地道:“认识他两年了,到如今还是觉得这少年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汪鸣珂不免吃惊,“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忘年交么?这话是怎么说?”
  
  方元碌解释道:“是济宁侯引荐给我的,说是他一个远方表弟。我初时见他谈吐不凡,有真才实学,又明了朝中局势,来日定非池中物,便起了结交的心思。你是爱才之人,我当然要引荐给你。可这两年下来,他无心功名,只一心求财,便让我看不明白了。而且,我至今也不知他住在何处,相见大多是在济宁侯府或醉仙楼。”
  
  汪鸣珂想了想就释然,笑道:“换了我是饶公子,也不敢跟你我这类人交实底。”
  
  “我们怎么了?”方元碌不服气,振振有词,“多少官员都在贪赃枉法,我们赚的是贪官的银子。哪个当官的都一样,只凭俸禄哪儿活得了?”
  
  汪鸣珂却是叹息一声,“哪里都是欺上瞒下的贪官,长此以往,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管那些做什么,我只管见缝插针,活得惬意些。”方元碌扯着汪鸣珂的衣袖,“走,喝酒去!”
  
  饶公子的马车出了南柳巷,就被策马而来的萧让拦下了。他跳下马,径自上了马车。
  
  饶公子给他倒了杯茶,苦笑,“过段日子,你跟他们说饶公子暴病死了。”
  
  “腻了?”萧让看得出眼前人心事重重,有意调节气氛,“还是做阿娆轻松一些,过段日子你赶紧嫁人吧,日后别让他们见到你。”
  
  没错,饶公子就是云筝,最初是跟在萧让身边扮成小厮,后来是帮他出面做些赚钱的营生,见人不能让人没个称呼,便随口取了小名的谐音为姓,云字为名。
  
  云筝轻笑,“算上祁□□,这一下午我就见了四个官员,今日还都不是休沐的日子。”
  
  “皇上都能经常不上朝,我们怎么就不能懈怠偷懒?”萧让喝了口茶,现出意兴阑珊的样子,“有时候想想,做这种浑水摸鱼的官,还不如做个正经的商贾。”他也曾满怀豪情壮志,想在仕途上大展拳脚,可从皇上登基之后,慢慢的心灰意冷了。
  
  云筝没说话。
  
  “你别打蔫儿啊。”萧让拍了拍她肩头,“我过两日要去外面走走,看看瓷器生意做不做得,已经请了假。不如你跟我出去走一趟?连我姑姑也带上吧?跟外人就说你们母女两个出门访友。”
  
  云筝敛目思忖片刻,抬眼时目光沉静如水,“你尽快动身,把阿齐带上。”她缓缓勾出一个微笑,“我知道,你已看出来了,云家就要走凤阁老的老路,甚至于,下场要比凤阁老更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