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风起云涌   这个故事,从江湖上的风起云涌开始。   一百年以前,若有人问起最厉害的门派,得到的回答,将是“引青门”。   五十年以前,若有人问起同样的问题,答案会是“岳山派”。   如果有人现在问起。   大多数的答案,会是天下第一邪派,云岫阁。   云岫阁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创建年头不长,如今阁主也仅仅有过五任。但是呼风唤雨,实力决不可小觑。   现任的云岫阁主,名字叫江选。   江选掌权云岫阁十余年,其手段杀伐阴毒狠辣。他身边有个军师般的人物,唤作云先生,是上一代阁主留下来的人。   关于江选的传言,也是江湖上的人茶余饭后少不得的话题。   “听说了么?江阁主虽已过而立之年,相貌却刚毅俊美。只是他心狠手辣,冰冷绝情,所以一直都未曾娶妻。”   “啧啧,你懂什么。他没有娶妻,却有个容貌绝世的情人。”   “真的?是什么人?”   “有人说是他的手下,有人说是与云岫阁无关的人。”声音在这里刻意被压低了几分:“有的人说那是一位妖媚女子,还有人说,那是个绝色的男人。”   “哈哈哈,你疯了么,你竟然说江选爱男人!不过也是,江选杀了那么多人,变态也是迟早的事……”   江湖上的另一个风云人物,名字叫做洛颜。   他无属任何门派,来去无踪。据说精通医术与易容--他有无数张脸,每一张都清俊绝美。有人说他武功盖世,也有人说,他根本不会武功。   他比江选似乎更为神秘,行事亦正亦邪。时而夜潜入门派中偷走秘籍,时而救活奄奄一息的陌生人。   但是无论是哪一种说法,当有人问起江选和洛颜这两个人是否有关联的时候,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翻香听人说阁主找她过去的时候,已经入了夜。   彼时她刚沐浴后出来,头发还滴着水。听说见了“阁主请您过去”几个字,从头僵到脚。   一般情况下,在这种时辰江选要见她,那么结果只可能有一种……直到那传信的弟子又加了一句:“说是有任务给您。”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光速把头发弄干,收拾好了直奔冠云楼。   这年头,杀手不好混。在云岫阁当杀手,更不好混。   一边杀人还得一边给主子当情人的杀手,最最不好混。这是个技术活,需要兼顾侠骨与柔情两方面,一般人应付不来。   翻香就是个一般人。   相貌一般,武功一般,智商一般。别听江湖上那些无聊的传言,什么江阁主的情人是人间绝色,那除非让她换张脸。   让一般人去做不一般的事,结局可想而知。   翻香住的地方叫做移花楼,她出了门,外面是小小的一个人工湖,穿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就能看见冠云楼的屋檐。   今晚月色极好,湖里泛着粼粼的银白色细光。她走得急,也无暇欣赏。从十二回廊穿过去的时候,忽然觉得身边有一道冷森森的风飘过。   她一打哆嗦,停下来四处看。   一道白影送眼前掠过去,快到不可思议。   “谁?”   没人回答,翻香只觉得风阵阵从回廊间穿过,她迅速手脚冰凉。看看来的方向,再看看远处,没有人。   眼花了?   她瞥了一眼湖面,僵了。   湖水中倒影了一张脸,随着波纹摇晃。看不清是男子还是女子,但是美到了极点。   她揉了揉眼,想再看仔细一点,结果一转眼的功夫,那张脸又消失了。   翻香震惊了,觉得四周阴风阵阵。   匆匆忙忙跑向了冠云楼。   江选在冠云楼二层等着她。   踏过最后一阶雕花楠木的楼梯,翻香在虚掩的门扇上敲了敲,便听到里面应到:“进来。”   门分左右,一阵暖意夹着妖娆的香风扑面而来。翻香跨过木槛走进了明亮的内室,翻手合上门。迎面的是一幅前朝御工的万里江山图,下方的桌案上是一只青铜云龙纹香炉,正嗤然地吐正青烟。   “怎么这么慢?”   坐在桌案一侧的男子背倚万里江山,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面无表情地瞧着她。他相貌出众,出奇的清瘦,眉目间的棱角刀刻般分明。即使是笑着,嘴角仍含了一分冷意,然人不能抗拒地心生敬畏。   翻香感觉到他态度冷淡,反倒松了口气。   江选这人脾气她摸不透,但是有一点她知道--公私分明。开口这语气,肯定不是要说私事。   她低头行了个礼:“回阁主,属下路上耽搁了。”   意思是我已经来的晚了,有什么正事你赶紧说。   没想到他皱了一下眉:“何事耽搁?”   翻香无言以对,突然想起了刚才在水中看见的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顿时打了个寒战:“没、没什么事儿……”说完抬眼打量他,这表情……难道刚才真的有个人在十二回廊里,还是从冠云楼这里过去的?   江选凝着眉沉吟,翻香鼻观口口观心地站在一边。直到他终于开始说正事:“我这里有个帖子,有人要杀嵩山派的五护法。这个护法最近就在云水镇上,交给你,应该不是难事。”   翻香把帖子接过来,记清了人名和相貌,点点头还回去。   “属下领命,过两日就出发。”   “你明天就去吧。”   翻香一怔,他又补充道:“这次催得急。”   她眼睛在屋里转一圈,立刻发现了房里多了个镶金嵌玉的珠宝匣子,成色做工无不精巧至极……这个应该是干掉那个五护法的报酬。这么丰厚,难怪催这么急。   她尽量小幅度地把身子凑过去一点,想看看匣子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江选没说话,她又凑过去一点。   再过去一点……看见了。   偌大的匣子里,只放了一柄白纨团扇。   这是什么意思,一起送来的,还是江选放的?   正想着,就听一旁凉凉一道声音传来:“翻香,你看什么呢?”   翻香立刻站正了:“回阁主,没有什么……”说到一半就卡住了,她感觉到有一条手臂,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   江选拥着她,在她颊侧暧昧地轻轻蹭了一下。   “翻香,你明天就走了,为师很舍不得……”   说话的腔调完全变了。翻香呆住,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风吹得窗扇吱呀作响,江选去将窗户掩上,然后抱她到了榻上。   “阁主……”   没有回答,只有惩罚性地一咬落在她脖颈上。   “师父……”   “你这趟回来以后,我叫人把你以前住的院子收拾出来,你要是想就搬回去住吧。” 正文 第2章灰星双煞   翻香刚想说好,就感觉到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衣襟。   江选压着她,纠缠在榻上。   她无父无母,失去童年的记忆。   唯一从记事起就认得的人,只有江选。他是她的师父。   对她做这种事的师父。   她不情愿,但是从来敢怒不敢言。她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但是知道,决不是因为对她产生了某种感情。   因为他从来没有吻过她,他并不爱她。   月色正浓,窗扇“啪”地一声被关上,屋里两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   冠云楼外的树影下,一个男子颀长的身影站立。他一袭白衣,面容绝美,幽深的瞳色间带着阴翳的一片影子。嘴角却勾着一抹讽刺的笑。   “嵩山的五护法么?那确实没什么难的。”   他迎着月光仰起头,赫然就是倒映在水中的那张脸!   片刻之后,他纵身一跃,身影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面静寂如一弯新月映在明镜上。   炎炎六月里难得这样舒适沁人的时刻。江风绵连地轻扶婉绕,潮湿而雍容地穿过水边的青柳,轻摇水中的莲花。   淡青色的裙裾疾疾掠过了几间正在飘着炊烟的茅草屋檐,迅速地落下,在岸沿的青石板上轻轻点了一下之后,人影便换了个方向,直朝着透亮的湖面上滑去。   翻香提着一口气,侧身在江面上疾飞。屏息侧耳捕捉了半刻身后的声音--身后的人越追越近了,她咬了咬牙,翻手向后打出的身上仅剩的两枚暗钉。   天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到云水镇上追寻嵩山派的五护法的踪迹,对她来讲确实胜券在握,完本已经轻松得手。却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追出两个人来!   追来也就罢了,偏偏这两人武功奇高,翻香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看到这两人一模一样的相貌,才知道这两个是嵩山派的大护法和二护法,十分不好惹的角色,在江湖上有人叫他们“灰星双煞”。   不是说了只有五护法的么?   她一边咬着牙拼命逃,一边想着江选啊江选,难得你也有算漏的时候。   只是你算漏了倒好,结果却是让我被人追着奔命!   时间紧迫,发完暗器后她便沉下了身子,把形迹隐没到两岸的房檐下。对方在明她在暗,东躲西藏了一阵倒是也没有被追上。只是奔逃时候慌不择路,现在已经到了云水镇的边缘,和回云岫阁的路正好相反。所以她现在面临的一个窘境--除非是一直这样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否则迟早被逮到。   就是现在,她已经开始体力不支了!身上受了几处轻伤,还未来得及止血。翻香听着周围没有追兵的声音了,便迅速钻进了一间低矮的屋檐下,心都要跳出来。   扒着屋檐向外看。   江上落日的斜照下,正悠闲地荡逐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宁静而安然。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的踪影。   翻香长长舒了一口气,正待起身寻路回去,却在瞬间便了脸色。   身后那两道催命的疾风再次紧跟了过来!   森寒的剑气贯至,翻香急忙带身而起堪堪避开了这一击,转眼间又向着着江面向前滑过了数十丈,而双方的距离,却还是越来越近了!   她这个方向选得很不好,在江面上如果没有极佳的轻功,根本别提打斗的事。何况现在她真气都几近耗光……又是两剑分别从左右两侧刺来,手法快如鬼魅,翻香提剑一格,手中的长剑便在瞬间被震开,坠入了江中。   一大片水波溅起来。   翻香连绝望的时间都没有,眼见着两个面如木刻灰袍剑客几乎已经到了眼前。   她已经穷途末路。   倏然,一声长笛悠远而安逸地贯透了江上落照。长短交音,有如神来仙撷花向着天边,惊起了白蘋汀州的一行水鸥。   翻香飞快地抬眼,便瞥见了那一只飘摇的乌篷船,此刻已是近在咫尺。那笛声就是从船上传来的。   来不及细想,她反手格开两肋下递来的剑势,身形向着那艘船掠去。   灰袍的两人也没料到,本是顷刻就要毙命的人这突然的动作。竟是叫两人同时慢了一步,让翻香在几个呼吸间踏上了小船。   她动作又快又慌张,是撞进船去的。   这一撞,撞出了问题。   确切一点讲,是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空气里充斥了清淡却妖娆的香气,她一进来就闻见了。手忙脚乱地一边道歉一边支起身子,突然有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抱住了她。   翻香呆了。   原来逃命也会被人占便宜……不对,身后这人不一定是男的……   就在这时,船身一震,向船头的方向倾斜了些。   翻香惊觉地直身坐了起来,望向船头的方向:“灰星双煞!”   两袭如死灰般的身影,一左一右地稳稳落在小小的船头上。银白色的剑光霎时间迎面破空刺来。森冷的气息已经指向她的眉心!   “你退后。”身边的陌生人忽然开了口。   柔软的发稍扫过她绣着印青色花纹的领口。他的另一只手迎向向扑面而来两道凌厉的剑锋,优雅而娴媛地拢了一围。   那两柄利剑竟似受到了巨大的阻隔一般,生生地收了回去!   翻香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却怎么也看不出这从容转动的手腕之下,如何发出能击退利剑的巨大力量。   他的嘴角勾出一个摄人心魄的弧度,力度轻轻一转,将翻香整个人都带到怀里。抬眼撇向船头脸色一边的两人,薄唇轻抿,右手不落,径直抄起案上的两只筷子,抖腕向船头射了出去。   只听的船头两道齐齐的落水声,之后一切便都归于静寂。江水的波纹中泛起一小片血红,很快又沉了下去。   翻香已经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了。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武功如此高,的人。   这个人,恰好在她九死一生的时刻,诡异地出现,又诡异地救了她一命。这个人,现在就在她身边,虽然出手救人但是尚不知是敌是友。因为她曾听说江湖上有些变态的高手专门救人再杀人玩的……   现在她应该紧张,但是偏偏没有紧张起来。   脑子里不断回想的,居然是他没有语气的那句“你退后”。这人果真是个男子,声音……是闻所未闻的好听……   只是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翻香想到这里就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他的面容--然后倏然瞪大了眼,目光再也移不开。   真是见所未见的……好看……   那是无需任何修饰的、用所有语言都无法形容的、倾尽一切的美。   不属于人世间的容颜,而是一笔神来的风颜如诗,妖娆如画。是三月枝头折下的一枝梅花,是夜阑空阶点滴的一株梧桐。   肤色白皙却不病态,五官精致却不媚气。眼角狭长,不是凤眼,却比凤眼多一分妖冶。   如此近的距离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从眉梢到眼角,漂亮得让人惊叹。嘴角那一抹浅浅的笑意,有颠倒众生之美,风月无边。千百旖旎流转,俯仰一世的繁华般瞬息万变。   翻香从来不知道,她可以因为一个人长得太美而窒息。   张了张口,又闭上,觉得失礼又想说话,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正文 第3章陌上花开   结果倒是那边先“扑哧”笑了出来,陌生的男子斜支着身子瞧着她,潋滟的唇边勾起一个弧度。像是不经意地拨了拨肩上散落的发丝,雍容的姿态又叫翻香看得瞠目结舌。   “好看么?”   翻香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和自己说话。   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把脸扭向一边:“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请教公子师承何处?”   说话是要看人脸的,最好看眼睛,否则会显得没有礼貌。但是眼下的情况实在很特殊,如果继续看着这人的话,她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方道:“云岫阁。”   翻香的表情立刻变得非常诧异,结果他又笑了一声:“瞎说的,我没有门派。”   他说他没有门派……   相貌惊人,武功奇高,行踪诡秘……这些立刻在翻香脑海中串联到一起,她猛地抬头:“你是洛颜!”   他眼中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神色,最后变成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以前都是这么和男人搭讪的么?”   “什么?”   “我说你……”他细佻的指尖伸出来,修长的手白皙如玉。微凉的触感抵在她皮肤上,轻轻勾起她的下巴。   似乎轻叹一声:“倒也算是个美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被他夸了,却有一种被侮辱了的错觉……望着眼前精致如画的面容,翻香又开始眩晕。   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就在这当口,船已经靠了岸。   那男子先是身姿轻巧地上岸落了地,然后示意她上来。翻香上岸的时候他凑过来扶了一下,但也并未表现得过于亲昵,很快就自然地松开了手。   翻香望着四周。这应该还是云水镇附近,但是景色荒凉,少有人烟。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晚上之前得回去云岫阁……”   “你要回云岫阁的话不远。你且随我来,找点药把你身上的伤弄一下。”   翻香本想说回她阁里自己弄就好,但是想想对方也是一片好意。所以便点头跟着他走了,脚下是青石板砖铺成的道路,两人拐进了一条小巷穿行,周围十分清幽寂静。   她一路走一路打量四周,越发开始怀疑,这附近是否会有药铺……   不会是骗她吧……但是骗她有什么用?她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能被卖了不成……慢着,他……不是想劫色吧?   翻香打了个哆嗦。   再慢着,似乎不太对……对方是个绝世美男,就是劫色,也是她比较占便宜才对。想到这里,她居然开始有些高兴了。   前面的人突然慢下来,回身看了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   翻香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这才有些清醒,自己现在处境不明是多么危险。但是已经没有退路,深巷中再没有其他的人影,这人带她走到一扇对开的乌黑木门前停下来。   匾额上写着两个字-“颜府”。   他推开了门带着翻香跨过门槛。这像是一座王孙贵族废弃的庭院,亭台楼阁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精妙恢宏,没落至今显得极为荒凉。   看他对此处极为熟悉的样子,看来这就是他住的地方了。只是他怎么会住在这里?   他这样的人-单说长相,放到哪里都会出名。但是如果他住在云水镇附近而她又从没听说过,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几乎不出门,二是他易容。   这个地方叫颜府。   翻香狐疑道:“你真的不是洛颜?”   对方没有说话。   她说:“我没有恶意。你若不想说就算了,总之你救了我我很感谢你……”   他却突然停下来,勾唇笑着打量她,表情有点暧昧:“你感谢我?怎么谢?”   翻香被他看得心猛地一跳,慌忙低头:“……请教公子名讳,日后自当登门拜谢。”   “你不是觉得我是洛颜么?”   翻香无言。   他说:“陌上。”   她一怔:“什么?”   “我叫陌上。”他说着微微一笑:“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害你。你不必这般提防我。”   翻香点了点头。   陌上陌上,陌上花开,可缓缓归依矣。   是个好名字,很配他。   翻香正想说话,就听见不远处的院落中传来一阵响动。她向那边看过去,颜府里景色荒凉,在日暮时分更是晦暗不清,看不出个所以然。她问道:“有人在那里?”   陌上亦是皱了皱眉,神色中似乎有一丝惊诧,但是很快恢复如常:“这地方年久失修了,有个落瓦塌陷什么的是常事。你在这里等等,我去拿药。”   翻香道:“哦,好。”   陌上便转身走了。离了她几步之后,又半转回头来,似乎笑了一下,才真的走远。   天渐渐黑下来。   翻香站在荒芜的花坛旁等着,却迟迟不见有人回来。越等越觉得不对了,把她撂在这儿了?什么意思?   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颜府里走。   这府邸真的是很荒凉,但又真的是很精致。可以看出从前建的时候是用了不少人力物力的,从布局到装潢,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再走一段,雾霭般的月华铺卷在一间屋后的庭院,隐约可见有个人影在庭中闪动。   她松了一口气,推开院门走进去:“原来你在……”见到院中的景象,她瞬间噤了声。有种不是撞鬼,胜似撞鬼的感觉。   “阁主!”   江选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是他让自己来杀嵩山护法的么,怎么自己也跟着出来了?   从昨晚上接到任务他催着她尽快出发的时候,事情有显得有些诡异。她今天莫名其妙地跑到云水镇上,没想到遇到了灰星双煞,如果不是恰好被陌上路过救了的话,她现在大概已经陈尸江底了。   这一刻她脑海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江选或许不是想杀嵩山的护法,而是……想借嵩山的手杀她。   想到这里,她手脚都开始冰凉了。江选……为什么要杀她?   只是单纯地对她不满,还是因为……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冰冷的声音响起来:“你还知道我是阁主?”   翻香不敢再走神,立刻跪下:“属下无能,于使命有辱,请阁主降罪!”   这种时候,还是规矩点好。没想到这话一说完,江选倒笑起来:“你不是已经把人杀了?做的不错,我降你什么罪。”翻香见他神色有缓,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立刻又变了脸:“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翻香从小拜他为师,对他一向颇为畏惧,尤其是怕他这种阴晴不定。   “回阁主,我方才看花眼,没有谁。”   “谁带你来的颜府?”   “我乱找来的。”   “杀了人不回去,为什么乱找到这里?”   他一句一句,步步紧逼。翻香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原因直觉不应该把陌上供出来,编谎话编的很费劲:“我被那个灰星双煞……给一路追杀,逃到这里,就闯进来了……”   江选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奇异:“你被灰星双煞追杀?”   “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又怕他觉得自己能打得过灰星双煞而起疑心:“我逃到这里,那两个人才找不到我了。这会儿估计已经走远了……”   江选露出沉思的表情。最后还是点点头:“我不罚你,回去吧。”   翻香长吁一口气,随着他回云岫阁。   颜府的西阁二楼,空朦的月色顺着楼外的柳梢流泻,落在一张绝代的容颜上。   陌上坐在雕花木案的一侧,望着那两道身影原来越远,逐渐消失于视线。 正文 第4章纵虎归山   他像是喃喃自语:“他倒是挂心你,居然来得这么快……”   他眼角微狭,勾勒出一个淡淡的神色,妖媚冰凉。像是在隐忍,亦像是在谋划着什么。   江选坐在案前,摊着两册江湖名录仔细看。   方才送翻香回去之后,他就一直在想她说的话-灰星双煞,云岫阁怎么会把这两个煞星招惹上门?   江湖名录对于这两人的记叙很少,只说了是孪生子,行事阴毒少问世事。之所以是嵩山的护法,是因为武功实在很高-这两个人据说时常是嵩山掌门都支使不动的,更别提关心区区五护法的安危。   翻香如果说的都是真的的话,那只能说明,是故意有人把灰星双煞引来的。   这是为什么?   正忖度着,有几声门响传来。军师云先生款步走了进来-云先生已经年逾四旬,但面若冠玉,眉清目秀,不显苍老之色。如果不是眼中不时闪过的精明,或许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在云岫阁砥砺起半边天的人物。   云先生走进来后,目光在江选手中的江湖名录上停了一停,然后才笑着行礼:“阁主。”   江选不动声色地将名录收起来:“有什么事?”   “听说今天翻香姑娘遇上了灰星双煞,可有受伤?不少名士侠客都丧身于灰星双煞剑下,好在翻香姑娘机敏过人,才……”见江选面上已露出了极不耐烦的神色,他这才没有再说这件事,转而提起阁中其他的事务来。   云岫阁是门派,但说穿了,也是在做生意。别人给钱,云岫阁杀人。现在云岫阁发展到如日中天,生意一桩接一桩,云先生拿了几张新的帖子,江选都看着情况分派给了合适的人去做。分派完了云先生道:“这次这一批里……都没有给翻香姑娘的?”   “让她歇两天。”   云先生表情有些微妙地退下了。   等人走得远了,江选又低下头来翻江湖名录。看了几眼,啪地扔在桌上。   他还记得几年前迈进云岫阁大门的情形--他以前只是听说,云岫阁阁主收了重金,派杀手杀掉了江氏一族。江选侥幸逃生,之后苦练武功,第一次踏进了云岫阁。   他杀了上一代的阁主,本是报仇,但是仇人死前,却将阁主之位传给了他。   他很诧异,但是那阁主传位之后就撒手去了,之后他才发现了一个较为严重的问题-他找不到阁主令牌。   没有令牌,身份无法得到承认。等到外面云岫阁弟子一涌进来,别说是做稳阁主这个位置,他连性命都难保。焦头烂额地在冠云楼里找令牌却一无所获,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主座后面的女孩。   那是第一次见翻香,彼时她不过十岁,相貌说不上漂亮,但是眼睛大得吓人,极为明亮。   女孩颤颤巍巍打开的手掌中,是淡紫色的玉质令牌。   惊诧,怀疑,杀意,在一瞬间涌上他心头。但是在接过那枚令牌之后,望着她的眼睛,他却莫名地,失去了杀她灭口的冲动。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前任阁主的徒弟还是女儿养女什么的都未可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最后他一横心,抛弃养虎为患的怀疑,收了她作徒弟。   之后他接手云岫阁,事务交接过来,都是由云先生帮忙打理。云先生是前阁主身边的人,却无条件地帮着他,他初时有些不放心,但是后来见云先生也无甚异动。养虎这回事,养一只也是养,两只也是养,养大了也不一定就成灾,所以渐渐就放下心来。   可是这些年都相安无事过去了,到了如今,云先生渐渐开始不安生。   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背地里波涛暗涌却是能感觉到的--江选想到这里,紧紧握住了拳。倒是要看看他能翻出几尺浪!   可是另一个人,翻香……   难道真的到了放虎归山的时候了?   江选那边想什么,翻香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自己被莫名送回了住处,而且很好运地没有被罚,连句骂也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选对她太失望了。   可是打不过灰星双煞,也不是她的错啊!   其后的几天,她都没有得到新的任务指派,于是更加肯定了江选已经对她失望的想法。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生活一片清闲。   早晨起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开了几株兰花。色泽淡雅,风吹过的时候,幽香满院。   她站在花架下,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身上带着兰花般香气的男子,陌上。   他有一张比盛放的花还浓艳的面容,现在回忆起来,已经有些模糊了那漂亮到极致的五官,但是她依旧会忍不住为之失神许久。   说起来,江选也是常年熏香。他通常都只穿墨衫,显得人很凌厉,不过这也正是上位者需要给人的感觉,有压迫才有气势。只是如果离近了的话,就能闻见他身上的熏香味道。也同兰花又轻微的相似之处,更多的却是不同。   或者说是相似的香用在不同人身上也有完全不同的感觉……   正想着,就看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   灰袍缓带,徐徐来的正是云先生。翻香颇觉惊讶,因为她之前同云先生几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他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遛弯?   云先生在她门前停下来,拱了拱手:“翻香姑娘。”   不是遛弯?   她就屈了屈膝:“先生好。”   “听闻姑娘前几日从灰星双煞剑下安然逃出,果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翻香干笑,她遇上灰星双煞还侥幸逃生的事情这几天阁里已经传遍了。是个人见了她就要提一提这个事,把她逃生的聪慧机敏夸奖一番,夸得她越发心虚。   她根本就没逃成功,而是被人搭救……但是这话不能说……   云先生又道:“姑娘当日可是去杀嵩山五护法?”   “是。”   “何故遇上了灰星双煞?”   “我亦不知。”   “姑娘去杀五护法的事,还有谁知道?”   翻香猛地一抬头,江选!只有江选知道,她之前也在怀疑这件事情,但是此时由云先生说出来,就是另一种情况了……云先生这是在挑拨她和江选的关系?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云先生笑了笑:“我也只是随便一说。阁主的决定旁人不该胡乱揣度,我只问姑娘一句:这些年来你无名无份,可曾有过怨恨?”   翻香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和江选之间的那种关系,是个见不得光的事。但不代表没有人知道,云岫阁里有不少人都在私下议论,云先生知道,更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只是他这话一说出来,更加明确了挑拨离间的意思。   翻香正思忖着怎么回答,就听“扑棱”一声,一只灰雀振翅从庭中的水池边飞起,隐入了翠柳的枝条中。然后便是衣袂飘动的声音由远及近,转眼间,来人便已到了眼前。   江选站到翻香身边,打量了云先生一眼。面无表情,声音却故作惊讶:“真是巧,先生也在此?”   云先生显然是有话要说还没说出来,却也没用表现得不悦。只是对江选如常地客套,江选亦和颜悦色地同他说话,还自然而然地揽了翻香肩膀。   翻香冷汗直冒:“阁主……”   江选笑得越发亲近无隙:“无妨,云先生不是外人。”   这一句话出口,便将自己的身份变为了主人,反而将云先生隔挡在两人之外了。 正文 第5章救命之恩   云先生识趣地说了几句,退下了。   江选没有说什么,收回了揽着她的手。见翻香还望着他,他轻咳一声:“我是来问问你,上次的伤如何了?”   翻香面无表情:“谢阁主记挂,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属下一定会尽快痊愈,继续为阁主出生入死,浴血杀敌……”   江选闻之,忿然盯着她看了许久,扔下一句“那就好”之后,扬长而去。   弄得翻香很困惑。   等人都走远了,她努力把事情梳理的一下。   首先,江选曾经对她起杀心这件事情应该是已经确凿的,但是没想到她逃过一劫,他事后又不好动手亲自灭掉她,所以暂且先不动她。   但是在这当口上,他和云先生之间似乎有了些嫌隙。这两个都是人物,一个掌握云岫阁生杀大权,一个有足够老的资历,他俩一翻板,抢的自然是云岫阁的实权。而云先生或许是看中了翻香的身份或是她和江选的关系什么的,想要把她拉到自己的阵营来。   江选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赶紧来把界限划清。像他说的什么来意是问问她伤养的怎么样了,都是顺口胡诌,他来,只是想让云先生看明白翻香究竟是哪一边的,让云先生死心。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鹬蚌相争,渔翁逃生。   江选忌惮云先生,所以不会再轻易动她。   夹缝生存,这倒是个机会。   想明白了这些,她心里略略安定了些,长舒了一口气。   蹲下身来,兰花的叶子随着风轻轻摆动,香气芬芳而幽远。   三日后。夜。   清风入户,舒缓地翻卷着未散的潮气。翻香静坐在案侧,缓缓地抽出手中的长剑。   她的剑被打落江中,江选知道后让她自己去库里挑一柄。他少见这么大方的时候,只说让她“拿趁手的”,于是她就不客气地拿了最“趁手”的。   紫铜外镶了和田玉的剑鞘,花纹精细而华美。剑刃比普通的长剑窄了约有一指,抽出剑身时扑面而来的寒气异常的锐利。抚摸着银白的侧刃时,冰凉的触觉立刻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四周十分安静,突然出现的风声就显得异常清晰。   房间里的烛火倏地暗了一下,一枚暗钉穿窗而入打在了对面的墙壁上,银白的尾端上捆着一卷东西。   衣袂飘动的身影转眼间已经向远处掠开,身法快得不可思议。翻香快步走到墙壁前,检查了一下无毒便从暗钉上解开了捆着的细绳。取下东西来展开,是一片洁白的布帛,上面绘着一幅地图。   可以看出大体画的是云岫阁,在地图上有一处,大约是西南的地区,用朱笔画了个圈,殷红如血。   地图上没有任何说明,把布帛反过来,她发现角上有一个小小的“云”字。   云先生特地给她传的信。   想起那天云先生说的话,以及被打断没来得及说出来的内容。她心中不免一动……云先生是知道些什么,还是想告诉她什么?   至少他现在对她没有恶意。   翻香决定去看一看。   想到这里,她当机立断,夜半好行事。披上叠在席上的暗色外衫,将案上的剑佩在腰中,飞身从窗口掠了出去。   夜幕笼罩下的云岫阁,如一条沉睡的鱼一般寂静。   翻香按着地图上的路线,悄无声息地在阁中前行。绕开巡夜的弟子,一直到了朱笔圈的西南处,是一座竹林。   她站在竹林前犹豫,这附近幽僻、人烟稀少,竹林里面除了一座荒废了好些年的祠堂,就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云先生为什么叫她到这里来?   到底要不要进去?   身后有巡夜弟子的脚步声传来,她来不及细想,一横心进了林子。这里面温度比外面都要低了不少,月光下竹叶沙沙地摇摆,空寂而冷清。   转眼间就走到了祠堂前。这里原先是供奉历代阁主的,不过江选掌权这几年都没有理过这些死人的事,祠堂也就荒废了。   而此时,她却惊讶地发现原本暗黑的木楼却上了一层新漆。陈年的瓦栏换了,房后的旧屋檐被拆下来,新的木料堆在一旁,还未来得及装上。   江选叫人把这里翻新了?她有些愕然,但更不明白,云先生想让她知道的就是这个?   门额上黑黢黢“云岫祠”三个字看得她有点瘆然,没敢进去,绕着祠堂走了一圈。   祠堂有个小小的后院,不但小,而且破。   墙皮剥蚀了,门板斜落了。院子的四角都堆放这些积满灰尘的杂物,瓦檐下还放着一口旧水缸,也是很久没有人搬动过的样子。   翻香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然后盯着那口水缸。扔了一块石子过去,发出清脆的“叮”一声,空的。   她做了结论,这院子无甚出奇之处。   云先生兴许是因为自己喜欢遛弯,就想让她也出来溜溜。把我的爱好介绍给你,表示咱俩友好。   翻香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三枚银针已经从院子的东墙外射了过来。直指向她的额头、心口,还有咽喉!   这一着可是叫她始料未及,银针来的速度惊人,猝不及防已经到了面前。   她慌忙向后退了一段,凌空掠起的瞬间身体已经旋转了半周,在空中横了过来,避开了指向她额头的银针。另外两枚已经又催命地追来,她急中生智地双腿蹬出,身子随着猛然后掠,原本指向她心口的银针便已偏离了要害,没入了脚踝。   可是第三枚银针,依旧按着原来的方向破空而来!   适才堪堪避过两枚银针,她提着的一口气已经用尽,此时再想在瞬间变换身形,已经不可能了。   纤细的银针夹着风声与月光,直直地指向她的咽喉。   这个时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被人诓了!   唰地一声响,坍圮的西墙外忽然划出一道白光,疾速地从翻香的颈侧掠过,在空中与那夺命的银针迎面相撞,只听轻轻地“哧啦”一声,那道白光便没了速度,从半空落了下来。空中的银针也消失了。   发针的那边墙外,再没有了声音。她大着胆子走过去看了看,确实已经没了人影。   到底是谁要害她,又是谁出手救了她?但不论是哪边,功夫似乎都高深莫测。   能在瞬间掷出暗器,并精准地在空中与飞来的银针相撞,速度、方向、力道,控制的丝毫不差。如此精确,当今天下也没有几人。   她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然后怔了一怔,居然是一柄扇子。   大概是救她的人情急之间随手扔出来的,白纨团扇,上面墨笔勾勒的美人如花容颜,正低颦抚琴,旁边提着一句诗-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   檀紫色的木柄当中,嵌着一枚闪烁的银针。   她思绪一瞬间回到了她临行那夜,在冠云楼看到的珠宝匣子里,放着的那柄团扇。那救她的人岂不是……岂不是江选……   她慌忙转身,却看见院中此时已多了一人。月色下勾银的衣衫似乎带着一层光泽,身影颀长,姿态随意地站在那里,而面容却漫不经心间透出颠倒众生的光彩。   翻香根本不知道这人何时出现的,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在看清他面容之后又彻底怔忪:“你、你不是……那个……那个……”   这个人是陌上。   他怎么会在这里?   陌上浅浅一笑,眸光璀璨。他走到她面前,指着她手中拿着的团扇:“我第二次救你了,你九死一生的时候还真多。”   翻香现在才确定是他救了自己,但是关于这一切发生的始末在脑子里却越来越乱,云先生、江选,还有眼前这人,到底由什么关联?   月色满院,冷清寂静无声。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陌上只是笑:“我不在这里,你就已经死了。”   他笑得样子真的很好看。翻香想着,既然他不愿意说……那就别再追问了吧……   她把团扇还给他:“谢谢你,救命之恩,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你。”   “没关系,举手之劳而已。”他摇了摇头,将团扇扇柄上的银针拔下来。抬头又见翻香一直盯着那扇子看,就又塞给了她:“送给你吧。”   翻香连忙摆手:“不不,这怎么……”眼睛却没移开,其实她真的蛮喜欢这扇子的。江选那屋里也有个类似的,但是图案不太一样,也没有这个好看。陌上硬是叫她接了,翻香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为什么啊?”   “你不是喜欢么?”   “不、不是这个……”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两次救了她,也不求报答。还很体贴地看出她喜欢什么,送给她……   陌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说为什么?”   接触到他的目光,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去。   他……什么意思?   不会是她想的那一种……这也太离谱了,他们才认识多久。而且他这样的人,自然从来都不缺少人喜欢,她却极为普通……想到这里,翻香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你知道我名字么!”   陌上一怔,盯她看了两眼,笑出声来:“令翻香。你满意了?”   翻香记得她约莫十三四岁的时候看过一个话本子,说有个姑娘有一天在街上捡到了一条手绢,非常惊讶地发现那上面绣着自己的名字。后来来了个年轻人,说那个手绢是他掉的,感谢这位姑娘捡着了。   那个姑娘就问你的手绢上为什么会绣这个名字,年轻人说,我常在梦里听到有个声音,告诉我将来我娶的妻子就叫这个名字,所以我就把这绣了她名字的手绢带在身上。   那姑娘听了十分震惊,觉得缘分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两个人一来二去的就看对眼了,最后幸福地成了亲。   翻香一直以来都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   这明显是有预谋的,那个男人想追这个姑娘,所以事先打听了她的名字,然后弄了个手绢,丢在她经过的路上。这样简简单单,一条手绢,人追到手。   她一直觉得故事里的那个,记不清是叫芳月还是茉莉的姑娘,脑子里沟壑数量有限。   但是此时怀里揣着那柄团扇,往回走的路上,她竟不断想起这个故事。其实那个姑娘,也挺幸福的。   想到最后,面颊竟有些发烫。 正文 第6章即将嫁人   回到移花楼的时候她观察了一下四周,一切如常,没有人发现她的踪迹。于是放心地进了屋,可刚一推开门的刹那,竟发现屋里的灯烛是亮着的!   冷汗渗出来,她小心翼翼推开了门。   黑衣几乎融进了夜色。   江选坐在屋里,他冷冷看着她。   “你去哪儿了?”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阁主……”   “真有本事啊,瞒着所有人你深更半夜跑出去!你还何必回来!”   墨黑的阴影压到面前,翻香的脖颈一瞬间被人勒紧,强烈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   祠堂的后院,寂静非常。   连风吹的都又轻又缓,月色无边。陌上站在院子当中,黑发被镀上了一层银,他默默地走到竹林中,望着翻香离去的方向。眼中已无温柔与宠溺,只剩下幽深的平静。   云先生走到他背后:“你这又是何必。”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站在竹林中,有风卷起他的衣角。   他声音淡淡的:“你愿意帮我就帮,不愿意就算了。我意已决,也不强求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从你引出灰星双煞起我就大概知道你想做什么,今天你非要我把她引来。我跟你一唱一和骗她就罢了……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干事,有点缺德。”   陌上面上浮起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又不是逼她,都心甘情愿的。”   “你明明……”云先生停了一下:“而且她这样回去,没人知道也就罢了,撞见江选怎么办?”   “一来他不会杀她,二来,他也不可能知道她见的人是我。”   云先生无可奈何摇摇头。又道:“你就这么把扇子给她了?她根本就不懂那是什么,招上麻烦的话……”陌上道:“这件事以后我会找机会和她解释。”   云先生犹豫了一下:“那她会不会知道的太多了?”   “不会。”   陌上勾了勾唇角,潋滟的颜色光华流转,笑容骄傲:“我有把握绝不让她出卖我。”   翻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换了地方。   清脆婉转的鸟鸣和着泠淙的水声,明快地透进小小的木屋来。空气湿润而清新。   这是她几年前住的屋子,后来她出师,开始在江湖上杀人,又和江选变成了那种关系,就从这个地方搬了出来。   怎么回到这儿来了?   她晃了晃脑袋,不是做梦。从床上爬起来下地,刚一站起来就觉得腿上一阵疼,一迈步更是呲牙咧嘴。撩开裤腿才发现右腿小腿上的伤--她几乎都忘了,昨晚上在云岫祠后院虽然得陌上搭救,但是腿上还是中了一针。   回来之后在房中见鬼了遇上江选,她最后的记忆只停留于他勒着自己脖子,那时候她脑子一片空白全身神经都在疼,也就忽略了腿上这点伤。   而此时伤口居然被处理过,还敷了药。   难不成是江选杀她不成,突然良心发现了?   腿实在是不舒服,一瘸一拐蹦着出了门。艰难前行到了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呼吸新鲜空气,就迎面撞上个人。那人反应极快,迅速后退一步向左侧身,同时伸出右手把她扶稳。   是江选,左手里端着一碗药。   翻香有点呆滞,居然连这种事情他都亲力亲为……这已经超出了良心发现的范畴,莫不是脑子坏了?   “醒了?”他下意识地低头,脸顿时绷了起来:“怎么不穿鞋就出来?回去!”   翻香讪讪蹦回去,被逼着喝了药。问了这药是做什么的,江选说是加快伤愈的。之口不提昨天晚上的事,脸色却一直不怎么好看,独自坐在一边。不和她说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翻香捧着个空碗,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瞥了他好几眼,小声叫了一句“阁主”。   他这才转过了来,叹了口气:“以后别再不穿鞋下地了,你这些毛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注意。”   翻香一怔,没想到他居然是为这个不高兴。   江选又道:“我昨晚上是想和你说这边已经叫人收拾出来了,你可以搬回来住。你也别怪我跟你发火。以后你就跟这儿住着吧,我过两天给你找几个丫鬟什么的。”   他没问她昨晚的去向,也没问她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应该意思是这篇就揭过去了。翻香虽然诧异但是也不傻到去问为什么,只是他说的话……听上去又客气又关心,实际上,却是要把她软禁在这里,找几个人监视她。   翻香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点头:“多谢阁主费心。”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你怀孕了。”   翻香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小腹上。   江选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她怀孕了,这下形势就变得完全不同。原本只是江选和云先生两个人在争,一个输了,另一个就是赢,所以云先生想把翻香拉过来。但是如果有了孩子,那就牵扯到继承人的问题。很有可能变成一个输了,另一个也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反而有傀儡皇帝把权力架空的可能。问题一下就变得很复杂……   云先生不再敢轻易收容她,江选也不可能短期内动她。这样一来倒是安全不少,就是孩子出生后,她也是母凭子贵谁都不能再欺负到她头上。   只是她完全没有什么高兴的感觉,反而心里乱成一团。   一切皆因江选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   “等着下月初八,我娶你过门。”   穿着水绿色裙子的丫鬟端上午膳,精致的几样小碟摆在桌上,摆在当中桂花糕的清香沁人心脾。   翻香很不习惯她吃杵个人在边上看着,对边上服侍的丫鬟道:“你先下去吧。”   “是。”   那女孩规矩地行了个礼,退下去了。   翻香想了想又叫住了她:“你叫什么?”   自打那天之后,江选就真给她弄了几个丫鬟。早上起来看外面站了一院子人,还把她吓了一跳。   她想着这屋子后面,隔着片树林,还有几间空房。于是把这一大群人都轰到那边去住,叫她们没事不要来吵。但是为首的一个眉目清秀的姑娘却不肯走,说是阁主吩咐了要照顾好夫人。   翻香一想也是,江选肯定是让这些人看着自己,有什么异动好随时报信。她要全给轰走了,让这群丫鬟也难做,于是就点了说话的这一个留下来。   这女孩约摸十八九岁模样,乖巧利落,行走间也看得出有几分身手,俨然是受过严格的训练,倒不知江选是从哪里找来的。   “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叫鱼连。”   “嗯。”翻香点点头,却觉着那一声“夫人”叫得自己是无比的别扭:“叫小姐就可以了。”   那丫鬟愣了一下,但还是恭敬地行了礼:“是,小姐。”然后才退了出去。   翻香伸手捻起一片桂花糕放进嘴里。   她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江选是骗她的,他只是为了与云先生制衡,其实她没有怀孕……可是渐渐的有孕期反应显现出来,每日清晨来给她诊脉的大夫告诉她孩子成长得如何如何。她这才不得不信了,只能苦笑,这个孩子来得可真是个时候!   她上江选的床这件事,几年前就开始了。最初的时候她是被强迫,反抗得很厉害,但是完全没有用。那个时候她几乎日夜惶恐,一边怕曾经敬爱的师父又会在晚上带着无比冷漠的表情对她做那样的事,一边怕自己会因这样的违背伦常怀上孩子。   后来慢慢过了段时间,她也习惯了。渐渐发现江选也不是索求无度--这个发现还一度让她极为困惑,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态度和她上床,翻香有时候会觉得,他仅仅是为了和她维持一个类似于情人的关系才这样做。他做起来的时候不敷衍,但是态度明显就是在敷衍,他们甚至没有接过吻。   她也就看淡了这件事,而且几年过去她一直都没有怀孕,就更不再担心。不过在那之后,她和江选之间的关系也淡了,她口中的称谓从“师父”变成了“阁主”,他面对她时也再没了那种介于父亲和兄长之间的疼爱。   一直到现在。   一想到现在的处境,她就无比的烦。天下男女对半分,女人那么多,想嫁江选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从她记事开始,就不断地有什么江湖侠女、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这个掌门那个护法的女儿,争先恐后地想要嫁给他。小时候觉得这事很有意思,时过境迁之后就开始觉得讽刺。没想到闹到现在,这事居然摊在了她头上!   胃里像是被什么堵了,吃不下什么东西。她擦擦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结果摸着杯子挺凉,端到嘴边却烫得吓人。她手一抖,水“哗”地洒了干净,杯子也跟着落下去。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   那杯子却生生从她指缝间错过去--她从小练武,身法比常人要快,应急反应也都是自然而然的。可是居然接了个空,杯子“啪”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碎屑飞溅。   鱼连慌忙推了门进来问:“小姐怎么了?您伤着没有?”   翻香摆了摆手,望着地上的一堆碎末出神。   她的内力……消失了。   水月镜花,一梦繁华。   飘飘摇摇一室的烛火,明亮而静默。镜台前的银盘里,一只盘花的红烛正燃着。   血色烛泪落在光滑银亮的盘底。   翻香抬起头望向镜中,满目都是艳艳如火的红色,深的浅的,窗纱上贴的双喜字,身上披的大红嫁裳。衬着她的面容,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给她盘头发的喜娘和在一旁服侍的鱼连,都夸赞她今日是非同寻常的漂亮。盯着镜子中越发毫无生机的脸,她心里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居然……要嫁人了?   云岫阁不是没有女人,顶厉害的杀手中也不乏女子。只是这些女人在选择进入这个行当之前就已经抛弃了自己属于女性的所有特性,一个比一个男人,基本上都是孤独终老,一辈子没有嫁人的可能。   这样说来,翻香倒也算幸运。   今年她二十三岁。即将嫁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之-她的师傅,她的兄长,她的父亲,却唯独不是她的爱人。   新开的胭脂如桃花般艳丽逼人,一抹幽幽的香气沁入鼻端。翻香下意识地想起了一个人,眼光溜向了床头的匣子,雪白的团扇露出一个边。   心中莫名地揪紧。 正文 第7章洞房花烛夜   “小姐。”   轻轻的一声把她思绪拉回来,鱼连目光有些怪异地望着她,但是没有多说什么。   “吉时到。”过了一会儿,隔着门,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喜娘忙为翻香拉下盖头,将红绸塞到她手里,招呼着鱼连,扶新娘出了门。   喧闹震天。由远及近的有锣鼓声、道贺声,宾客相互走动见礼,一片喜气洋洋。   云岫阁多少年不办一次喜事,因此借了这机会,平时想巴结巴结不上的,想热闹热闹不起来的,全都呼朋唤友地来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热热闹闹,吵吵嚷嚷。   隔着一层盖头,外面的景象她全都看不见,只有满眼透进来的红光。翻香索性闭上眼,随着左右的引领跨过门槛。   手中微微一紧,红绸的另一端已被人牵住了。   牵着红绸步入正堂,接着就是新夫妇间行礼。周围很热闹,她也不知道外面什么状况,一条盖头把感官全都封闭了。感觉身边有人握着她的手,应该是江选。   在拜堂前后的过程中,他们一句交流都没有。   礼成,四周一片欢呼声,似乎有人群走得近了,紧接着,便有什么东西砸落到身上。   翻香睁开眼,漏进来的依旧是摇摇欲坠的红幕。   只觉得肩上一紧,她贴上一个人的怀抱。微凉的味道窜进来,翻香轻声叫了一句:“阁主。”   “这边太闹,先叫丫鬟跟你回去。”江选的声音响起来,没有什么温度,态度却较平常和善了些:“我先不掀你盖头,省的他们灌你酒。”   “多谢阁主。”   他拍拍她的肩,叫来鱼连扶她回房。   鱼连挽住翻香的臂弯,领着她下了正堂,拐进冠云楼的走廊。   廊里静静的,幽暗漆黑,连眼前的红光也看不见了。好在鱼连熟悉方位,带她一路走,仔细地提醒哪里有门栏和台阶。   “小姐,注意脚下。”   翻香嗯了一声。心道我倒是也挺想注意的,可是我看不见啊。   等到了台阶最后一级上,翻香还是踏空了一步,身子歪向了一侧。她连忙习惯性的运起真气,然而一口气刚一提到胸口,便已受到一股阻力,绵绵的散去了,身子依旧不受控制地倒下去。   这一股阻力她已熟悉,却还是会下意识地忘了……忘了她已经不能再用武功的事实。   心里止不住地冷笑:阁主,你可真是好计策!   凭白无故产生一个举足轻重的棋子,当然不是江选乐得见到的,但是如果仅仅是一个不懂武功的女人,带着一个有名分却没地位的孩子,那就另当别论。   如果他废了她武功的话,这个孩子或许保不住。   所以他给她下了药。   那不知是什么成分的药弄得她胸口昏昏噩噩的,别提用武功了,就是平时想走动走动都受限。她这一摔,鱼连忙扶着她右臂,另一边也有冠云楼里的丫鬟急忙走过来,搀住翻香的左手,才稳住没叫她当场倒了。   “多谢。”她对左手侧来帮忙的丫鬟说。两边都有人扶着,她感觉自己简直是被架着走的。   “都松开些,我还没残废呢。”   鱼连道:“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阁主待您又好,您该高高兴兴的……”   真讽刺啊。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中勾了勾嘴角。鱼连还在说着让她高兴之类的话,她左边的小丫头却发出了一声低笑。   这丫头倒是挺了解她此时心情的,她想。   穿过走廊又走了一段,就到了新房的门口,鱼连怕她又马失前蹄,小心翼翼搀她跨过门槛,扶她到椅子上坐下。   “小姐坐着等一会,阁住稍后就来。”   “知道了。”翻香吁了口气,伸手想去揭掉碍事的盖头。被鱼连惊恐地按住:“小姐小姐,您饶了我吧,这使不得啊!”   “阁主不会介意这些虚礼……”   “不行不行,虚礼还是要的!”   翻香只得作罢:“你别嗡嗡了,我蒙着这玩意就是了。”   鱼连这才放了心,走过去把门轻轻关上。   翻香这才发现房里没点灯。   “鱼连,帮我把灯点了。”   鱼连连个茬都不搭她的。   翻香怒了,你个死丫头不让揭盖头就算了,连灯都不让点!这是什么规矩,想一会儿江选回来我扮鬼吓死他么?   你不给我点,我自己来!   周围一片暗,她摸摸摸,摸到桌子边缘。桌子太大,没摸到灯在哪儿。   要点灯就得站起来,站起来指不定又会把椅子什么的碰倒,倒了她看不见也没办法扶,鱼连又是个幸灾乐祸的,扶不了只能坐到床上。但是床上按照惯例是要撒一堆花生瓜子核桃什么的东西,她捡不了又会被硌……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点灯了。   规规矩矩坐好。   不知过了多久,迟迟不见有人回来。翻香坐得太规矩,背挺得都快断了,略有些僵硬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鱼连,帮我捶捶腿。坐得久了有些麻。”   这你总不能不理我了吧?   依旧是死一样的寂静,久久无人应声。   翻香此时才发觉有些不对……鱼连不可能对主子这么无礼,对她说了这么多她都不理,那只能说明,鱼连不在这屋子里……   可是这屋子却不是空的。   虽然动不了真气,但是这些年做杀手的经验还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明明一直有人站着,均匀地呼吸。虽然她看不到,但是有人在边上的感觉却是绝对真实的,不可能有假。   “哗”地一声,虚掩的窗户突然被夜风吹开,微凉的潮气涌了进来。   身边的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人不是鱼连!她是谁?   或者说……他是谁?   冰凉的气息顺着翻香的脚底升起,顺着脊背向上蔓延。   是那个在她要摔倒时上来扶她的丫鬟!她当时并没有细想,但现在却发觉这完全不对劲。当时楼里那么黑,怎么可能有丫鬟在楼梯边上站着?   这个人上来扶她,一直跟着她走到房门口。鱼连在她进屋以后就出去了,这个人要么就是在鱼连出去的时候趁机溜进来,要么就是在鱼连和她说话的时候就潜在屋里。没有灯,所以无人发觉他的存在。   不论是哪一种,此人都相当可怕。江选为她找来的几个丫鬟个个身手不俗,而鱼连又是其中最优秀的。可是即使是以鱼连的耳力目力,都没能察觉此人的身形。   别的不清楚,但她知道一点,这个人,决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   翻香定了定神,这个人在她身旁站了这么久,要害她早就动手了。想来也是没有恶意,那么她暂且没有危险,不如顺着他的意思,能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她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再度开口:“鱼连,你没听到么?”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一片衣袂靠近了过来,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   “鱼连?”是个男子的声音,很年轻,魅惑地含着笑意:“还装。”   “腿麻了?来,我帮你。”说话间,他已欺近她身侧,翻香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却只是在她身侧跪下,帮她捶着腿。   力道轻柔而合适,翻香觉得腿上的不适很快就退去了。那人依旧靠在她身侧,手停在她膝盖上,不上也不下,不再动了。   翻香看不见。   眼前的黑暗,似乎越来越朦胧。可是下一刻黑暗却像烟一般散了去,皎洁的月光奇迹般地穿透那一层布料照到她眼底,世界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她看见一片一片的白雾在眼前升起,虽然没有任何方向感与平衡感,感觉就像坠入了一个幻境,却偏偏不愿意醒过来。   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她隐约中感觉周围都在摇晃,目眩神迷。   突然间,鼻端似乎闻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她猛地一震,清醒了过来,眼前的幻像瞬间消失。只有笼罩在四周幽深而魅惑的香气,挥之不去。   兰花一样的香气。   翻香恍然惊觉,如梦初醒地坐直了身体。   “是你!”   无边夜色下,一室静默的火红在黑暗中透着诡异的喜气。   月色如水,微凉的风飒飒摇着楼外柳枝。   隔着盖头,翻香的额上已渗出了一层细汗,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礼服绣金线的下摆。   “是我。”那声音依旧是从容的,仿佛还含着淡淡的笑意。   紧接着,翻香只觉得眼前一阵清明,鲜红的盖头已经如游鱼一般倏尔滑落。   潋滟的唇色中咬着盖头的一角,面前的人,扯开一个妖冶的笑容。   蛊惑人心,而又倾国倾城。   “陌上。”翻香闭上眼,又缓缓睁开,轻声吐出这两个字。   他笑着眨眨眼,如月下突然绽开的莲花,清香四溢,皎洁无瑕。   “你来干什么?”翻香的手依旧攥着繁复的裙摆。在知道是他的时候,提着的心才终于有一丝莫名的释然,却在瞬间又紧张起来:“你赶紧走,阁主很快就要回来了。”   “你的阁主?”陌上挑起眉,不以为意:“他不能把我怎样的。”   “你……”翻香语结,气得站起来,拍拍打了褶皱的裙边:“你当他是什么,你以为自己很厉害?若你和他动起手来,你以为你能有便宜可占?”   其实她心里也是说不清陌上和江选武功哪个厉害的,江选的强悍自是不用说,但是陌上身手也不见得弱。她没见过他怎么正经和人打,但只是那寥寥几次的出手,他几乎是什么都没做就赢了。所以对于他的武功,她只有“神奇”两个字可以做感想。   但是眼下的状况,他再厉害也不能待在这里。   说不清是紧张事态,还是是紧张他。她的态度没有刚才那么缓和了,声音也提高了些:“你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我不知道。”陌上也站起来。   他俯视她,绝美的脸上浮起一抹挑衅的笑意。   大家都吃呛药的后果自是不言而喻,翻香无奈,只能暂先软下语气,盼着把这尊神请走:“今日是我成亲的日子,你要闹,也改天再闹。今天先离开这,好不好?”   “你是怕我搅了你的好事?”他嗤笑一声:“你放心,你跟你阁主的洞房花烛,我又不会耽误你们。”   翻香被他气得没话,只狠狠地瞪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成亲了,之前我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很久都没有见你,在你嫁给别人之前我只是想再看看你,你都……” 正文 第8章你我无缘   他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翻香却一下子气不起来了,踯躅了片刻,才道:“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同我……没有缘分,说这些也没有用。你还是快走吧。”   “没有缘分?”他直勾勾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轻佻地笑起来,贴近她的耳侧:“我看倒也未必。别忘了,刚刚是谁揭了你的盖头。”   “你真!”翻香伸手去推他,而陌上确依旧稳稳地靠在她肩头。右手隔着嫁衣在她的腰际轻轻捏了一把。   翻香急得直咬牙,算算时间,江选再过不久就也该回来了。这要是突然对上脸,叫什么事儿啊?难不成跟他说这是我朋友,知道我嫁人了,特地赶过来等在房里给你个惊喜?   想到此,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慌忙推陌上。结果没想到他正好也松了手,她身上突然一轻,倒挫得自己连连后退了几步。   陌上已退开她几步之外,笑着说:“看你还这样生龙活虎,我就放心了。”   翻香脸色一黯:“我的武功已经……”   “我知道。”   翻香一怔:“你知道?”   陌上只是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过身,沿着敞开的窗户跃了出去,身影在夜色中一掠瞬间消失了踪影。   翻香尚一头雾水,向窗前紧走两步。却听到“啪”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她背后的腰带中滑出,落到了地上。   衣服是她自己穿的,这个东西,之前是没有的。   陌上不是举止轻浮的人,可是刚才他很反常地搂了她的腰。   他给了她什么?   翻香回身捡起,是一个折起的纸包。里面盛着一撮浅黄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是药。也可能是……解药,再回忆起他走之前那句若有所指的“我知道”   翻香想了想,便不再犹豫地将粉末全部倒进嘴里。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她试着运起真气,全身的气脉已经通畅了。   隔得远了,前厅中喧闹的吵嚷声听得并不清晰,但是欢乐的鼓乐却一直不曾散去。   翻香侧耳凝神听了听,觉得离江选回来还剩些时间。就将桌上的纸包收到袖子里,提气从窗口跃了出去。   她有些话想问问陌上。   只是到了外面,才想起陌上武功比她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她这样漫无目的去追,下辈子也不可能追上他。何况根本不知道他会去哪……她心中突然一动,上次她碰见他,是在云岫祠!   脚步迅速向云岫祠移过去。   路旁的树枝上挂着大红双喜的灯笼,明明灭灭地在恍惚连结成一片,烟树暗千家。   冠云楼宾客未散,今晚上正因为办喜事的缘故,阁中的守卫相对弱一些。她悄无声息地迅速进了竹林,穿过清幽的竹海,找到了云岫祠。   先去了后院,发现空无一人后,又转回了正面。   死寂的木门像一个无底深渊的入口。   她踏着月光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正堂里幽暗沉晦,一盏郁郁的孤灯搁在台上,借着那一抹微弱的光亮,隐约可以看见层层排列的墨黑灵牌,死气沉沉而幽冶诡异。   突然,灵堂里响起悉悉索索的几声。翻香吓得一抖,却见幕帘的背后行出一名持灯的老仆,弓脊垂背。如豆的灯光打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不住地摇曳,却照不亮他眼内的一抹浑浊。   翻香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老仆也并不恼:“姑娘可是走错了路?今日阁中办喜事,人多,热闹,难免有闯到这里来的宾客。”他走得近了,眯着眼睛,似乎在打量翻香。目光里似乎有一抹探询一闪而过:“从这里出去,穿过竹林一直走就能到冠云楼。”   “请问老人家,能不能让我在这里转转?”   “鬼气森森的,也没什么好看。若姑娘愿意走走,老身便带路。”   “有劳了。”翻香微微欠身,随着他向幕帘后走去。   后面是一段走廊,左右各开一扇小门,尽头处掩着对开的雕花木门,显然是新装上去的。   “这只有您一个人住?”   “我在这里住了多年了,自老阁主还在时就在。”老人在前面颤颤巍巍地端着烛火,昏黄的光摇动着走廊:“这些年是没人来了,也就没人记得我这把老骨头。”   “左边这间是我平时住的地方,右边这间堆些杂物。都乱得很,我劝姑娘还是不要进去了。”   翻香点点头,移步到尽头处的那扇雕花木门前,推开了走进去。   墙壁都刚刚粉刷过,屋内布置得很清雅。一张檀木案上立着一只象牙白的花瓶,旁边摆着一方黑金砂的古砚,背后的墙上是一卷墨竹图。桌案的右边,是一张矮塌。虽然简单,但是精巧风雅,显是用了心思。   “有人要搬进来?”翻香度进屋内,这屋子像是刚布置好的,还没住进人。   “没有,这间是客房。”老仆在她身后回答说。   谁会来住这里的客房?偌大的一个云岫阁,总不会不济到把客人弄来和死人一起住。   这个谎撒的也实在没什么水平,翻香知道他不愿意说实话,多问也是无用。于是转而专注观察起这间屋子来-这里就像是文人遗风的诗卷,简而不陋,清新质朴,件件都是古风珍品。   她的目光突然停在窗边的丹碧镜奁上,那镜奁的顶上,放着一枝新折的翠竹。   翻香伸手打开。光镜缓缓开启,最顶上一格中,是一把缀着紫线流苏的的团扇。白纨素娟,皎洁成妍。   又是团扇。这已经是她见到的第三柄了。   她一下子有些警惕,也有些激动起来:“请问这里刚刚可有什么人来过?”   “姑娘说笑了,这地方哪有什么人来过?”   翻香沉吟着合上了镜奁的镜子,明知面前这人是在说谎,却句句理直气壮,让人无法戳穿。而即使戳穿了他,她也未必问得出个结果。单说这老仆虽然蹒跚,举止间却沉稳、气足,身手也是不弱,便不知道是个埋藏多少背景的人了。   “倒是我多说一句。”见她踌躇,那老仆又缓缓开口,语调锐利而冰凉:“姑娘似乎不该到这里来。”   翻香一惊,猛地转过身。那老仆依旧弓着背,右手秉烛。而沟壑纵横的脸上却透出一丝精明的神色,如利箭一般指向她,目光矍铄地落在她火红的嫁衣裳:“天晚了,姑娘该回去了。”   翻香只得点点头:“打扰了,告辞。”   那老仆也不送她,就站在原地托着灯看她走出去。   翻香回到竹林里,想起刚才的事情,觉得着实十分诡异。但是眼下也不能深究,冠云楼那边她不能离开太久,再让江选独守空房一回,估计就不是勒她脖子几下那么简单了。   趁还没人发现,她匆匆向着冠云楼赶去。结果还没走出多远,就听簌簌几声,两道人影从竹林中飞快地窜出来。   是一男一女,来到翻香面前,齐齐行礼:“拜见夫人。”   两个人五官都很周正,眉目间还隐隐有着几分相似,想来应当是兄妹。只是男的规矩行礼,女的却似乎不怎么愿意,勉强屈一下膝就站直了,面上带着些挑衅的神色。   翻香知道他俩,都是江选身边的近侍,微行和轻夏,据说武功都很高。   微行道:“属下奉阁主之命保护夫人,还请夫人随属下回冠云楼。”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江选的人还真是无处不在。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她颓然点点头:“我这就回去了。”   那两人对她说的话却像没听见一样,一定要跟着她,“为了夫人的安全”要把她送到冠云楼。翻香只得随着两人一道走。路上的时候,她问:“宾客已经散了?”   “回夫人,已经散了。”   “那么阁主已经回去了?”   “阁主在房内等候夫人。”   她指尖微微一凉,心里有些畏惧。却听轻夏道:“你还记得阁主?我只道夫人早就忘了自己夫君是谁了!”她的声音本来婉转动听,此时却染上了一层讽刺的犀利。   傻子都听得出来,轻夏的态度有多偏向江选。   翻香有点吃惊,这姑娘不是也相中了江选吧?她心里连叹奇葩真是无处不在,别人不知道,轻夏跟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么?江选这人有多冷淡,冰山的外表下心黑得有多晶莹剔透,轻夏要么是看不出来,要么是毫不在意……当真是个奇女子。   被人抢老公事小,规劝失足少女回归正途事大。翻香想着现在自己好歹也是个夫人,于是端着架子对轻夏淡淡一笑:“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自然心里有数。还盼着轻夏姑娘,也能找个如意郎君,早日安定下来。”   轻夏的表情顿时有些不好看。   微行忙对翻香道:“已经到了,夫人快进去吧。”   “多谢二位。”   “属下告退。”   轻夏嘴唇颤抖了几下,被微行拉了一把,才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走了。   翻香摸了摸脖子,准备去赴死。   云层渐渐地笼住了月色,冠云楼被稀薄地勾勒出了一个漆黑的轮廓。   她进了楼,前厅里点着几盏昏黄的烛火,两三名童仆正收拾着桌上的杯盘狼藉,见她进来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穿过前厅,沿楼梯上楼,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新房门口。   方才脑子一热从窗户跳出去的时候,要多潇洒有多潇洒。现在才知道怕,准备上砧板给人作鱼肉。   屋里黑着灯。   她推门走进去。   一股浓列的酒气扑面而来,房里却出乎意料地格外沉寂。   她反身,把门掩上。   床尾有个人影,是趴伏着的,一动不动。翻香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依旧雕像一具。   她大松一口气,醉了就好。醉了就不会掐人,第二天醒来就会忘事。   她把衣服换了,也准备睡觉。往床上一坐却被硌得又站起来,借着月光摸了摸,发现床上零七八碎的什么都有。这才想起新房的规矩是在床上撒干果,往江选身边摸了摸,发现他居然就这么趴在了一堆果壳上,还颇为乖顺地挪都不挪一下。   翻香觉得有些好笑,费了点时候把干果都捡走,然后把人扶起来。   江选约莫是醉得太沉,被人换了姿势居然小孩一样闹腾。翻香拍拍他的脸:“阁主!起来,别趴着睡。” 正文 第9章怀有身孕   江选甩了甩头,扒着她的肩膀直起身来--这样看去他的面容没有那么冷硬,反而有些脆弱。他眼睛费力睁开一条缝,眨动许久,才哑着嗓子道:“翻香?”   翻香知道喝过酒之后嗓子会难受,于是端了杯茶给他。他整个人歪在她身上,不顾她承重承得很辛苦,慢悠悠喝完了,还砸着嘴不满道:“怎么是凉的……”   翻香无奈:“您先躺好了,我出去叫人烧热水。”   江选像是听懂了,身子起来一点。   翻香舒了口气,正要起身,却突然又被人从后面握住了手腕,握得死紧。   “阁主,您又怎么……”   话只说到一半。江选把她带到怀里,低下头来,迅速吻了她。   翻香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从来没有吻过她。   这一吻只是轻轻浅浅的一掠而过,灼热的气息擦着她面颊。翻香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又将重量压在她身上,不再动了。   “阁主?”   没有反应。   翻香侧过脸,才发现他竟又睡了过去。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有些凄迷。   以至于翻香第二天晨起的时候还心有余悸。   虽说醉酒的人一般是不记事了,但是江选……谁说的准呢。清晨伴着还未全亮的天色睁眼,翻香望着龙翔凤翥的帐顶呆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里一阵尴尬。   往身边挤了挤,空的。   她长舒一口气。   还好人已经走了,要不她还得费尽心力去应付眼下的局面。   再往屋里一看,呆了。   屋里悄无声息坐着个人。   天色尚早,细风里还带着潮湿的微凉,漫漫卷入室内。   窗户是开着的,十二回廊下,清晨水面如明镜,荡涤着未醒的白莲。   窗下坐着江选,黑衣如墨。他合着眼,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睡着了。   翻香本是被吓了一跳,这样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又安静了。就像是他还只是师父,不是阁主。而她只是徒弟,不是属下,不是情人,也不是夫人。   她其实很想回到以前那样的日子,但是每次看到他冷漠的模样,又会畏葸不前。总归是回不去了。   江选在晨光中睁开了眼,安静得氛围一下就被他的目光刺破。   翻香有些尴尬地披了衣衫下地:“阁主,早。”   她应该改口叫夫君的,只是眼下这情况……不能怪她,这还是第一次和他在一个屋里醒的,感觉真是忒怪异……   “早。饿了么?”   翻香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回去吃就行,不打扰您了。”   江选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她半晌,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恨我?”   他这口气把她叹懵了。过半天才摇头:“我、不敢……”   “没有什么不敢的,是为师对不住你。”   他突然换了自称,翻香更是不明所以。只听他又道:“这些年一直是我在定夺你的意思,你大概也受够了,我就是想补救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何况现在我根本没法补救。我想不如这样,从今日起,我再也不插手你的决定。”   翻香疑惑地抬头。   江选顿了顿,凝注她双眼,缓缓道:“若你想离开云岫阁,今日我便放你走。”   翻香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痛苦,习惯到懒得再在他面前挣扎,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江选会亲口说要放她离开云岫阁。   真的不敢想。   “这个孩子你可以带走,若不喜欢也可以不要。你只管放心离开,其他的我会处理,保证你以后与云岫阁没有任何关系。”   翻香不敢轻易说话--他这算是试探么?   要不要说离开?   江选的手搭在她肩上,却没有更亲密的动作。她被压得仿佛有千斤重,额上都有冷汗沁出来--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让她离开的机会,她确实如他所言受够了这样惶恐与猜忌中的日子。要是换做从前,即使他是在骗她,她也没什么好畏惧,她本就是孤身一人,父母兄弟姐妹全无。就算是惹怒了江选,最坏的结果,大不了痛快一刀。   可是如今不同。   她下意识把手放在肚子上,这里存活着一个崭新的生命。   生命的延续,真的很神奇。只要想到腹中的孩子,她的思绪就都会莫名被喜悦柔软地填满。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可以支配她,伤害她,甚至轻巧地将她捏碎,然而他却是孩子的父亲。她想要如同对他退避三舍一般,去厌恶他的孩子,但是发现这完全是两码事。她是真的很想留住这个孩子,她现在不敢轻易打赌。   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阁主别说笑了,我从小就在阁里,能去哪里?”   “你不走?”   “当然不走。”   “那你想清楚了,这件事不容你后悔。”   她点了点头:“是。”   江选神色有些疲惫,没看出高兴,也没看出愤怒。翻香见他没什么话要说了,就行了个礼要退下,又被他叫住。   “既然你留下,就记着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如果你今后背叛我,我绝不会容情,会千百倍地回报到你身上。”   他声音冰冷,翻香身子一抖:“是。”   嫁人这事,有诸多不便。   比如总会有小丫头把翻香的头发梳成她很不习惯的发式,纠正多次才被丫头战战兢兢改回来。比如原先认识的人都向她投以重新审视的目光,然后敬而远之。   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阁里有人用恭敬钦佩的态度试探她,骨子里对她却十分鄙夷。   你们既然那么不屑我,为什么还不知疲倦地来旁敲侧击我是如何爬上江选的床的?   不过除了这些坏处,优点还是有的。   最令她高兴而且惊讶的,就是江选重新给了她行动的自由,并且将移花楼也还给了她。   自她成亲之日起也过了快足一月了,她起先几天是搬回了移花楼住,后来江选和她说十二回廊后面的院子空气好,她便又搬了过去。过两天又搬回来,然后再搬过去--反正都有人伺候着,她只管支使着丫鬟们替她搬东西,倒腾来倒腾去,不亦乐乎。   这两天正在十二回廊后面的院子住。   晌午的时候,鱼连端着午膳从屋后绕过来,放下食盒后悄悄退下去。   菜做得很精细,而且里面没有化功散。   --这也是这一段时间翻香才发现的。刚成亲那两天舍不得来之不易的内力,她卯足了劲干饿自己,死活不吃送来的饭菜。结果饿到近乎形神全灭,才威武地屈了,开始进食。   没想到吃了饭之后也没有出现什么状况,内功依旧充沛。江选居然什么都没给她下。   她刚开始都快感激涕零,后来才想起来,化功散是有药效长度的,上次下了才一个月不到,江选又不知道她已经吃了解药。他才没必要天天拿化功散灌她,那叫浪费。   她吃饱了,拈了一块酥饼站在池子边上,弄碎了喂鱼。   过了没多久,听见身后敲门声,她说了一句“进来”,然后随手把还没掰碎的大半块酥饼扔到了水里。   进来的人是云先生,看到她拿不明物砸鱼的行为,表情一僵。然后又换上笑容:“姑娘真是好兴致啊。”   翻香一见是他,先是惊讶然后气不打一处来:“居然劳动了先生尊驾!正好我有事情想问问先生,上次把我引到云岫祠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暗算我,也不是我怀疑您--”她说到这里,看了看四周,声音低了些,但依旧很愤怒:“先生到底是哪边的?要是您觉得阁主太忙,要帮他治治我,那还是算了!鱼连,送客!”   平日里寸步不离的跟班鱼连此时全然不见踪影。   翻香有点郁闷。又不好意思再喊一声,想了想道:“那不送了,先生请回吧。”   云先生哭笑不得,这娶的是什么夫人,无怪乎江选总是不让她在外面露面。   “姑娘此言差矣。”翻香正想着这条老狐狸是说那句话“差矣”,听他又道:“上次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没料到会有人在祠堂附近突袭。但是发现情况不对之后我立刻就采取行动了,否则怎么会那么快就有人去救你?”   翻香一怔,想想却也是这么回事,又沉吟道:“你和陌上认识?”   云先生笑道:“在阁里,姑娘最好不要轻易提起这个名字。”   “他是什么人?”   云先生但笑不语。   陌上果然不是那么简单,看样子来头不小。可是为什么连他的名字在云岫阁都是禁忌?   她这才肯定了陌上不是洛颜,因为众所周知,洛颜和江选是不认识的,更不可能和云岫阁扯上什么渊源。   “他是原来的云岫阁弟子么?怎么会……”   云先生道:“姑娘不用担心他,他行踪很隐蔽,人也很安全。姑娘是关心则乱了。”   翻香点点头,他说得很有道……慢着!他说什么……关心则乱?!   她关心则乱?还像个白痴一样听了直点头……翻香忙甩了甩脑袋,抬眼看见这老狐狸眼底的笑意,脸色一沉:“先生说的也太离谱,我不知道您讲的是什么人。如果没什么事情就请走吧。”   云先生却一点都不气,还破满意地点头:“你懂得就好,在这里,你不可以知道有他这个人存在,懂么?”   “鱼连,送客!”   这回鱼连倒是来得神速,总算是跑出来送了客。云先生看了翻香一眼,从袖袋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塞给了她,也不避讳鱼连在旁。给完东西之后就像完成任务一般,转身走了。   鱼连鼻观口扣观心,恍若什么都没看见。   翻香把那书册拿起来瞧了一眼,只见蓝色的封皮上写着“止息经”三个字,顾名思义,是教人怎么收敛气息的功夫。   翻了翻里面,除了内功心法的正常叙述,再没有别的东西。   所以说,云先生给她这本书,就等于是教她一门功夫,此外再无其他。   可是这门功夫却大有深意,止息经……这玩意只能教会人闭气,说打架不能打架,说轻功不能轻功。也没有叫人实力大增的法子,唯一的用途,就是可以使行踪变得隐蔽,不易使人发现。   也就是给她个法宝,叫她去听听墙根,打探打探消息。   叫她打听什么消息呢?还是说,云先生这回又想起了玩她的新途径?上一回一张地图,就差点把她的命玩丢。   鱼连静静退下去。 正文 第10章关心则乱   翻香坐回到椅子上,叹息一声。不知是敌是友的人,真的很难办啊。   愁归愁,但是没人会跟武功过不去。   技多不压身,翻香当日下午就拿了《止息经》来练。这心法不难,而且上手快,她专心研究了一下午,已经通了十之八、九。   鱼连来送晚膳的时候,翻香正练得累了,一下午都一个姿势坐着,搁谁也难受。   把书合上,跳下地来活动活动腿脚。   被阻隔了很久的血液循环突然变顺畅,她还没来得及站稳,眼前就一黑,身体不受控地倒下去。   最后的意识是磕在桌脚上,突然传来剧痛的小腹。   似乎是在做梦,而在梦里她却也一直都在痛。鱼连的惊呼、开门关门、杂乱的脚步她都听不见,但是不安的梦境中疼痛却不停撕扯着她。直到有一丝幽香若有若无地传来,温润的手覆上她的额头,痛苦才逐渐平息下来。   再等她幽幽醒转时,窜入口鼻的,是清冷的药香。她被激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双手下意识地就放在肚子上。   “孩子很好,你不必担心。”   这声音优美动听至极。   翻香转过头,借着屋里摇曳的灯火,只见床边挂着熟悉的锦缎幔帐,细滑而凉润。床外不远处桌边的男子青衣素衫,正对着烛光手中拿着一张药方。袍袖动作间,腰间的衣带优雅地垂着。   见她醒来,他微微地抬起头,对着翻香一笑。   翻香万分震惊:“你……”   这居然是刚刚还被他“关心则乱”的陌上!   他怎么会出现在云岫阁,还在自己的屋子里?她不记得自己昏过去后听到什么,可是醒来时在她身边的,怎么也不该是他啊!   阁主呢?鱼连呢?陌上的身份不是个禁忌么,他是怎么绕过云岫阁的层层戒备进来的?   短短一瞬间,她脑子被翻涌而来的困惑冲得七零八落,开口想要询问。陌上却突然起身上前按住了她的左肩,低头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只听门外传来鱼连的声音:“是小姐醒了吗?”   陌上“嗯”了一声,随后门外便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是鱼连去的远了。   鱼连居然知道他在这里!   陌上浅浅一笑,在翻香的床侧坐下,道:“她去冠云楼禀告你的阁主了,稍等他就要来的。”   他声音很轻,神情亦十分温和:“你身体没什么大碍,孩子现在也无事。只是你太冒失,以后要注意别再出这样的事了。”   “我知道。你是大夫?”   “是。你方才突然昏迷,你的阁主就急忙差人去叫了我。来之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到后才知道是你……之前你都没说过你有身孕。”   他语气明显有些幽怨,翻香道:“对不起。”   说完又觉得很多余,他与她不过见过寥寥几面,即使他曾救过她两次。但是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私事都告诉救命恩人吧?何况对他是什么人还一无所知,现在又听说他居然还认识江选……她真是,关心则乱了……   她猛地收回思绪。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这人不过是救了她,开过几个暧昧却无伤大雅的玩笑……她居然就在他面前,几乎忘了自己是有夫之妇。她必须和这个身份不明的人保持距离。   只听陌上又道:“他在你这里守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入夜才被人劝走。临走前嘱咐属下,只要你一醒就去叫他。”   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翻香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你的丫鬟说,把你看的那本书放在了靠窗第三个抽屉里。”   翻香想了想,说的应该是《止息经》。鱼连虽然少不得向江选一汇报翻香的言行,但是自欺欺人的事情还只要做一做的,至少从面子上,鱼连一直做得很向着翻香。   “知道了,谢谢你。”   “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和我说,我已经叫人去煎了药,你待会喝了再睡。”   翻香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谢谢。”   陌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她,翻香接过,瞧了他一眼。他就笑着说:“别谢了,赶紧喝了吧。”   翻香也笑了笑,把水喝了。疏淡有礼地把杯子放回去,这个过程中,感觉到他视线一直跟着她的手走。   翻香把手收回来,抬起头,却见他正望着她。他漂亮的眼角勾着,眼光明亮而清澈,更显得那一张风华绝代的脸熠熠生辉。   她又低下头去。   陌上突然倾身过来,抱住了她。   温热的气息夹着怡然的清香笼罩在耳畔。翻香贴着他胸前丝滑的衣料,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推开他。陌上却搂着她的肩,低声道:“别动,就一会儿。很快就要有人来了。”   翻香很是纠结,而且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可是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确实是一点都不想动了。于是也就由着他去。   两人就这么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知对方在想什么的,相互依偎着,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烛火打在墙上,留下忽明忽灭的影子。   直到远处有依稀的脚步声传来,陌上才紧紧搂了她一下,然后放开了手。很自然地帮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丝,然后自己走回到桌边坐下。   “吱呀”一声,镂花的木门被推开了。   吹进来的清风驱散了屋里安神香的气息,江选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衫走进来,对着案侧的陌上点了点头,表情很淡漠。但是翻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江选的眼光似乎在陌上身上胶着了许久,才慢慢移开。   他走到床边探了探翻香的额头:“可算是醒了。可好些了?”   翻香有点想笑:“阁主,我没发烧。”   江选笑了一下,把手收回来:“说了你多少次,毛病就是不改,以后长点记性。”他话说得很亲昵,翻香有些怔忪。听他又道:“这次多谢你。”   那边陌上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颔首:“不谢。”   江选道:“别站着了,请坐吧。”   翻香有点奇怪江选为什么还要陌上留在这里,按理说自己一醒就不再需要大夫了……只见陌上也不多问,一言不发地在桌子前坐下,目光落在烛火上盯住,就不再动了。   气氛莫名地有些诡异。   而更让翻香惊悚的,还在后面。   江选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叫翻香很是心惊肉跳了一番,恨不得再一次昏过去。江选突如其来地对她很亲密,翻香很不习惯,心想他是有多防备陌上才在他面前这样做戏。转脸又瞧见江选胸口的衣襟垂着两条缎带,用下巴指了指。   江选低头瞧了一眼。   轻咳一声:“我出来得急,忘了系了。”   翻香道:“真的么?我怎么记得以前有一次你弄了个新剑穗,想挂剑上,费了一下午都没系上去。最后还是我给你系的。”   这戏做得够足了吧?翻香都要为自己对他说话的态度恶心一把。   江选果然笑了:“说得对。我真是不会弄这些绳绳结结的。”   翻香道:“我来吧。”   江选突然攥紧了她的手,翻香一怔,见他目光有意无意地向陌上那里飘了一飘,再转回来时脸色已经变得很古怪。他把翻香推回去:“你躺着吧,不用起来了。”   然后指着陌上:“你来帮我系一下。”   语气怎么突然带了火药味?   陌上这才用正眼看了看他,什么都没说走了过来,伸手三两下把他的衣带系上了。转身就要走,江选望着他袖口中露出一截白玉色的手腕,突然伸出手去,拉住了他。   陌上眯起了眼睛。   他相貌本身极美,这样略带妩媚的神色在他面上,却并不会显得女气。反而有些冰冷。   他后退一步。   江选站了起来。   翻香云里雾里,但是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眼前这些事……并不是自己该窥探的,江选和陌上是什么关系……看起来既像是仇敌又有莫大的关联,他们间气氛极其微妙。没有人敢对江选这样,也没有人对他这样之后,他还能不发怒。   陌上把手抽了出来,转身向外走去。   江选迅速追了上去,又从背后拉住他。这一次陌上依旧是收了手,却不是抽出来,而是示意他随自己出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然后门被轻轻掩上。   外面已经是月上中天,两人走了一段才停下来。江选神色间呈现出一种少见的焦急:“我只是……”   陌上冷冷把手甩开。   江选忙上前一步,陌上就后退一步。江选只好停下来:“我只是想气气你,故意和她那样,看你是什么反应……我对她真的没什么你也知道的,你别……”   “江阁主,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聊么?”   江选听了竟也一点都不动怒,只是皱了眉道:“你怎么能这样?都说了是闹着玩的你怎么还……”   “我走了。”   陌上极无礼地撂下这一句,转身离开。   江选伸出手,却抓了个空。转瞬之间,月色下只剩他一个人的身影。   与此同时,翻香盯着帐顶,手紧紧攥着被角,紧张到快要死过去。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江选和陌上之间究竟有什么仇?那既然是仇人,为什么江选还叫陌上来给她看病?陌上居然还真的来了……怎么想怎么乱,这两个人在外面不知是什么状况,莫不是打起来了?   想到此,翻香打了个寒战。   江选的武功唯有“登峰造极”四个字来形容,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陌上看上去显然是比他年轻很多。就是再厉害,也是经验有限,很难超过江选。这两个要是真在云岫阁的地盘上打起来,陌上连个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正胡思乱想着,门被推了开。   江选独自一人走进来,衣冠整齐,不像是打过架的。脸色也平常,走到床边坐下:“没什么事了,你睡吧。”   “那阁主,您?”   “我在这里陪你。”   翻香受宠若惊到冒冷汗,见他对自己态度似乎不错,于是问道:“阁主,刚才那个大夫……是什么人?”   他似笑非笑:“你觉得他长得不错?”   翻香脸一白,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还没想好措辞。只听他又道:“他是洛颜。”   翻香作惊讶状:“他就是洛颜?”   “是。”   医术高明,相貌俊美,不再需要其他的解释。翻香本来已经觉得陌上同洛颜是两个人,此时又迷惑起来。   到底是陌上骗她,还是江选骗她?   但是如果她再问,江选就该起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