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大就愁嫁   一切的开端都源于谢家大姑娘十八岁的生辰。
  
  李姨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跪在自家太太面前,小声抽泣道:“太太别恼,只是二姑娘眼看着都十六岁了,但长姐未出阁,二姑娘也没法说亲。求太太宽宏大量,给我们二姑娘寻一门亲事吧。”
  
  谁不知道谢家有大女一枚,已满十八,尚未定亲,几乎成了满京师的笑柄。
  
  李姨娘光说不算,还拿帕子抹着眼泪,抽噎个不停。谢太太阴沉着一张脸听了半天,终于憋不住斥道:“好了好了,你心疼你的二姑娘,难道我就不心疼了不成?二姑娘的亲事我和老爷心里都有数,不用你操心。快些把你那点金豆子都收了,哭给谁看呢!”
  
  李姨娘这才擦干了眼睛,抖抖索索的起身退到一旁侍立。谢太太不耐烦的摆手道:“你回去洗洗脸再来,客人马上就到了。”
  
  李姨娘弱柳扶风的倚在小丫鬟身上出去了。
  
  谢太太一边捋着手里的紫檀木佛珠,一边自言自语道:“反了反了,一个个全都反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的斓姐儿怎么就这么命苦呢!”说着,几乎滴下泪来。
  
  崔嬷嬷清了清嗓子,笑道:“太太不见一连下了四五日的雨,偏今儿大姑娘的生辰就晴天了,可见是好事多磨,该来的早晚都得来,急不得。”
  
  谢太太叹了口气,唤过大丫鬟素馨,吩咐道:“你去瞧瞧大姑娘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崔嬷嬷给小丫鬟们使了眼色,有那伶俐的立刻走到谢太太身边捶腿揉肩,口内还不停的说道:“太太莫要担心,谁不知道咱们家大姑娘美若天仙,才貌双全,连当年宫里的贵人们都夸呢。这样的品貌如何求不到姑爷?”
  
  “是呀,谁见了咱们大姑娘都夸不释口。”
  
  一想到女儿如娇花般精致的脸蛋,谢太太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些。人家愁嫁的女儿大多是因为容貌差,或性子左,爱做怪,可自己女儿的德容言功在这一辈里那是顶尖的,按理说谁愁嫁都轮不到她愁嫁才对。
  
  想到这里,她又多了些许安慰。
  
  不多时,素馨白着一张脸回来,先偷眼看了谢太太一眼,惶恐道:“大姑娘正在前院陪老爷下棋,还没回来换衣裳。”
  
  谢太太气得一拍桌子,因为手心被震得生疼,半天没说出话来。“反了反了,全都反了,一个两个都不拿我的话当回事!”
  
  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下棋!
  
  她又是一阵的头疼,暗道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一个个的都不让她省心。
  
  正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时刻,却见小丫鬟飞跑进了院子,气都没喘匀,已兴冲冲的报说:“穆太太到了!”
  
  上房内的气氛像是沾了水的鱼,瞬间活泛起来。谢太太精神一振,头也不疼了,也不犯愁了,一叠声的让请进来。丫鬟婆子们一拥而出,片刻功夫,已将一位身形微胖的中年妇人送了进来。一番问候寒暄过后,穆太太落座,丫鬟们打扇的打扇,捶腿的捶腿,哄得穆太太喜道:“好孩子们,且让我先歇歇脚,喘口气再和你们太太说话。”
  
  谢太太连声说道:“茶,快上茶,派个人去老爷书房里把他那宝贝茶罐子拿来,今儿就给穆太太尝尝他赞不绝口,三句不离的那好茶。就说我说的,他不操心女儿的事,我来操心!”
  
  谁人不知谢老爷爱茶成痴?有些好茶他自己都舍不得喝,却被谢太太轻易拿出来宴客。
  
  想着谢老爷发绿的脸色,丫鬟仆妇们都暗暗偷笑。
  
  穆太太再三推脱,见谢太太坚持,笑得更欢了,一张微胖的面庞好似弥勒佛,眼角的笑纹直没入两旁鬓角。她如何不知谢太太着急女儿的婚事,都快成一桩心病了。而现在能暂时缓解此症的良药,就是穆太太这张嘴。
  
  在穆太太眼中,只有不想嫁的女人,没有嫁不出去女人!正是这样的自信让她在京师贵妇圈里混得风生水起。谁家里有淘气的姑娘,谁家里有有心再嫁的寡妇,谁家有说不上媳妇的老大难,全都把她奉为上宾。
  
  提起谢斓的婚事,谢太太就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叹道:“我们斓姐儿的命太苦了。”
  
  穆太太知道些□□,同样唏嘘不已。
  
  谢斓在容貌和各方面条件都是顶尖的,未及笈时便已有不少人家打听。只不过她运气差了点,当年家里老太太在世时说一不二,定要让她和太子结缘。那时家里还有一位娘娘在宫里,两人一拍即合,一力撮合,最终内定谢斓为太子妃,就差一道明旨。
  
  可惜之后不久,太子事败,被废为琅琊王,迁去了封地。同年,谢老太太又去世,谢斓守孝三年,一直耽误到了现在。当今天子虽未立后,但谢斓从前和琅琊王的事却不是秘密,知情者不少。谢太太自知女儿入宫无望,便打算退而求其次,找一户稳妥的人家将女儿嫁了。
  
  穆太太抿了口茶,道:“侄女条件不差,未必就没有机会。”
  
  听这话有门,谢太太眼前一亮,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忙问:“什么好机会,你快说说看。”
  
  “老姐儿怎么忘了,咱们上回还说呢。去岁陛下亲征西北,半月前传来大捷,御驾即将回銮。据说此次出征,陛下亲点了三名青年才俊在身边伴驾。这三位俱在二十岁上下年纪,个个品貌俱佳,前途无量。”
  
  谢太太回忆了一下,道:“似乎确实有这样一回事。”又面露思量之色,“莫非你的意思是……”
  
  “从这三个里挑出一个配斓姐儿,保准委屈不了她。”
  
  “那敢情好了。”
  
  见谢太太已心动,穆太太稍微向她倾了倾身子,说道:“也是凑巧,其中一位才俊家里正托我物色媳妇,要求容貌品格都需是一等一的好。我头一个就想到了咱们侄女,着实没得挑。”
  
  谢太太一听此言,如何能不答应,当即拍板请穆太太从中牵线搭桥。
  
  送走穆太太之后,谢太太当即命管家去打听御驾入城的路线,好在沿途找一处视野宽阔的酒楼或茶馆,方便观礼。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瞧瞧未来女婿的模样,是否如穆太太描述得那般好。
  
  “去告诉大姑娘一声,后日一早同我出门,她不想去也得去!”
  
  谢斓得了信,只得乖乖放下棋子,从谢老爷处告辞,回后院聆听谢太太的教诲。
  
  “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找个好人家了。”
  
  谢斓听这句话已经听得满耳长茧,又听谢太太说让她明日一块去看御驾回銮的盛况,情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从命。
  
  转过天来,母女俩早早便赶到了事先预定的酒楼雅间。窗下整个一条街都已被清理干净,沿途路两旁有军兵把守,看热闹的百姓把街边每个缝隙都填满了。待到日挂中天之时,紧张与热烈的气氛已经弥漫了整座帝王之都,人人都迫不及待的想早些看到皇帝的模样,看看那些远道归来的帝国勇士。
  
  谢斓见谢太太正和后到的穆太太聊得热闹,便悄悄溜出去透气。谢斓的贴身丫头桂萼和芳晴连忙跟了出去。
  
  关上门,谢斓轻轻舒了口气,方才穆太太打量她的眼神着实令她有压力。虽说对方是好意,不过她还是觉得别扭。那些上了些年纪的贵妇人常喜欢用同样的眼神打量她,仿佛想把她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卸下来,端上秤去称一称,看究竟有几斤几两,能不能配得上她们的外甥或侄儿们。
  
  此间酒楼的二层本就是为达官贵人而设,因此在布置上颇下了一番功夫,力求雅致清幽。壁上用名家诗赋,并梅、兰等花卉的阳刻雕花装饰,诗赋精美,雕花栩栩如生,倒引得谢斓驻足了片刻。
  
  余光瞥见墙角处摆着一瓶梅花,枝干曲折优美,仿佛美人轻舒玉臂。谢斓待要走过去细观,忽听身后有人唤道:“这不是谢家姐姐吗,今儿怎么有空到这里闲逛?”
  
  谢斓扭回头看去,只看一名身穿玫瑰红缂丝小袄,下着白锻地盘锦平针绣孔雀开屏侧褶裙,头戴大朵赤金二色镂空芍药花头面的艳装少女正倚在雕花木头栏杆边上,右手纨扇轻摇,身边还跟着两名打扮齐整的婢女捧着茶盘茶盏在一侧侍立。
  
  此刻,这位少女正挑着眉头,似笑非笑的朝她望过来。
  
  谢斓打量了她片刻,方才缓缓笑道:“原来是庞妹妹,我方才竟没认出来。”
  
  庞玉瑶莲步姗姗朝她行来,裙上环佩“叮当”一声响,脆生生的仿佛敲得人一醒。
  
  “谢家姐姐十八岁寿辰那日,妹妹恰好有事,没能赶去恭贺,还望姐姐勿怪。”
  
  谢斓只觉一阵浓香扑面袭来,忍住没皱眉,仅微微一弯唇角,道:“不碍事,妹妹忙自己的便是。”
  
  “多谢姐姐雅量宽宏。”
  
  庞玉瑶的目光在谢斓身上流连,见后者也同样在打量她,遂举起纨扇,掩住红唇,细声细气的道:“姐姐这几年鲜少出门,我们都以为姐姐已经嫁人,原来竟不是。不知姐姐定下亲事没有,也同妹妹说一声,恭贺一番。”
  
  谢斓这几年听惯了风凉话,倒也并没在意,只是含笑不语。
  
  似乎还嫌不够,庞玉瑶走近她,轻声说道:“不知昔日的那位太子殿下……不,琅琊王现在何处,姐姐可有再见过他没有?”
  
  谢斓眯了眯眼,道:“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当今陛下现在何处。”
  
  庞玉瑶“咯咯”一声娇笑,道:“谁不知道今日御驾回京。姐姐这是在哄我呢。”
  
  谢斓正色道:“我说得是接下来三日陛下的去向。”
  
  庞玉瑶缓缓收起笑容,紧紧盯着她看,似乎是在掂量她这话里有几成真伪。
  
  谢斓却似全没留意到她的神色,恰好谢太太遣素馨过来请谢斓回去。
  
  庞玉瑶见她要走,眼中不甘之色隐现。当年谢斓从人人称羡的内定太子妃,到太子失势,成为无人问津的小可怜,庞玉瑶也曾和旁人一样,几乎能从梦中笑醒。
  
  同为朝廷大员之女,父辈同殿称臣,唯独谢斓一人打小就得了太皇太后的青眼,时常被召入宫中陪伴凤驾。及至年长,又被选为太子妃,似乎天下所有的好运气都被她用完了。庞玉瑶说不嫉妒都是假的。什么都比不过看这个从前总是压她一头的女子倒霉更令她开心的了!
  
  那么,她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正文 寺中“巧”遇   正午艳阳高照,微风中泛着微熟的花香,谢斓只觉得脚下楼板微微震动,街道上的欢呼和吵闹声隐隐透入装饰雅致的清室。她转头看了看眸光闪烁不定的庞玉瑶,轻声说道:“我该回去了。”
  
  “你凭什么知道陛下的行踪?”
  
  庞玉瑶的声音有些尖刻又有些急躁,心底隐秘而藏着揣测的好奇心令她必须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谁都知道,谢斓曾常常出入宫禁,识得几个公主王孙并非不可能。当今皇帝曾被册封为明王,一度在宫中生活,难道……
  
  谢斓似笑非笑的看着庞玉瑶,说道:“当今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先帝孝慈皇后的灵位就安在皇觉寺内。三日内陛下会去皇觉寺内拜祭,庞妹妹觉得有几分可能?”
  
  庞玉瑶微怔,谁都知道当今的庾太后不是皇帝的亲娘,他的生母曾是宫中一位早亡的贵嫔,皇帝登基后才被追封为孝慈皇后。皇帝出征前曾去皇觉寺做过法事,按照常理,应是顺便祭拜过孝慈皇后。现在他得胜归来,再去的可能性不小。
  
  谢斓不等庞玉瑶回过神来,笑着带了丫鬟回到雅间。刚进门,就见谢太太朝她招手:“别磨磨蹭蹭的,快些过来。”
  
  谢斓唇角噙笑,走了过去。
  
  一旁的穆太太扯了扯谢太太的袖子,朝窗外点指了一番,笑道:“你瞧瞧跟在御轿旁那三个骑马的青年,不是我夸嘴,他们这一亮相,满京师的千金小姐今晚都要睡不好了!”
  
  谢斓刚走到近前就听到了这一句,脸一红,忙用纨扇遮住半边面庞。
  
  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真的合适吗?
  
  街上旌旗招摇成了一条长龙,两边皆看不见头尾。明黄色的御轿旁除了羽林卫,还伴着三匹白马骑士。看穿着,一位该是将军,两外两人身着文官官服。虽看不太清三人的面目,却能感受到路两旁热烈的气氛。女子手中的鲜花和五彩香囊雨点似的冲他们砸去,那位将军身上雪白的披风都被染上了淡紫色的花汁。
  
  “那你可得帮我留意着些。”
  
  在这一片盛大的花雨和沿路热烈的欢呼声交织的场景中,谢太太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凤冠霞披,十里红妆出嫁的模样。此刻,她对于穆太太再无疑虑,须知你不先下手,旁人就要动手了。
  
  这无异于一场战争,谢太太自信不会失手。
  
  从谢太太儿时起学习琴棋书画,针黹女红;到夫婿的人选,儿女的样貌才学,她从来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至于嫁女儿,她已经失了一次先机,绝对不能再错过适合的佳婿。
  
  女儿年轻不懂事,尚在心高气傲的年岁,可她这个做娘的不能犯糊涂。她的计划是女儿十九岁之前订下婚事,二十岁之前完婚,二十一二岁之前她一定要抱上外孙!
  
  就在谢太太踌躇满志的时候,谢斓的目光却在那顶黄金灿烂的御轿上打了几个转。芳晴端茶过来,谢斓接过,只捧在手心未动。温滑如玉的瓷盏贴在手心,带着茶水的温度,恍惚中,她似陷入了一场关于往昔的迷梦。
  
  “……放心,如侄女这般品貌,定能有个好前程。”
  
  “那就借你吉言了。”
  
  穆太太和谢太太同时转过头望向谢斓,直看得她含羞低头,将方才脑中的回忆丢到了脑后。
  
  索性一切都过去了。
  
  庞玉瑶气喘吁吁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前方陡峭的石阶,心头躁意想按都按不住。
  
  “姑娘留心脚下。”
  
  丫鬟香附欲上前搀扶,却被她一把甩开手臂,喝骂道:“有那献殷勤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将人找到!”
  
  她已经连续第三天来到皇觉寺,四处都转遍了,还是没见到皇帝的身影。
  
  莫非是她错过了?
  
  到底是求成心切,庞玉瑶听了谢斓的话,抱着宁可信其有的侥幸心思,日日天不亮就来此守株待兔。同时撒开人手,暗暗打探有没有像皇帝的人在这附近出现过。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跟车的管事忐忑来报,“都寻了三日了,连个人影都没有。想必陛下日理万机,暂时没抽出空来。”
  
  “胡说!陛下最是孝顺之人,得胜归来必会到此处参拜。我看你是想偷懒!”
  
  那管事受累不清,又挨了一顿训,忙改口说道:“许是告诉您这个消息的人另有目的,就编了这出谎话来诓骗您。”
  
  庞玉瑶瞪了他一眼,咬牙说道:“这些用不着你来管。她若敢骗我,我定然跟她没完。你们继续找,若是过后让我知道人来了,你们却因为偷懒没找到,后果你们自己掂量!”
  
  管事只觉得背后冒凉气,立刻派人回府再寻些人手过来帮忙。
  
  庞玉瑶盯着矗立在半山腰上宏伟的大雄宝殿,暗道莫非谢斓真的是在戏耍她不成?
  
  自御驾回京之后,天气竟一日比一日晴和。日光透入幽静山林中的一座楼阁中,斑驳光点落在半敞的窗格之上,啁啾鸟鸣从林间深处传来,愈发显得清静幽远。
  
  “陛下还未出来吗?”
  
  景岳素来喜动不喜静,难得安静的等一次人,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他见无人回答,扭头瞥见廊庑转角处正在说话的一对男女,登时气不打一出来。拔腿走到近前,只听那身着红衣的年轻公子含笑说道:“……多谢姐姐上回所赐祛暑药丸,出征在外,常能用得到。在下不胜感激。”
  
  那女子娇羞垂首,雪白的颈项上晕起一层浅淡的嫣红。她双手递上一枚香囊,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开口说道:“这还有一些妾多余配制的丸药,一并送给楚大人。”
  
  “这怎么好意思……”
  
  景岳轻咳了一声,吓得女子匆匆告退。他瞪了一眼兀自含笑的红衣公子,说道:“宫里出来的女官你也敢惹,不怕陛下用宫规处置你?”
  
  “我不过是同宫女姐姐讨些药丸罢了,并无招惹的意思。”
  
  见楚亭林这个花花公子一脸无辜的找揍模样,景岳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一把抓过他手中的香囊,指着上面的花纹,说道:“这鸡冠花和公鸡凑到一处,可不是'官上加官'的意思?闺阁中哪有用这个纹样的?明显是那宫女特意做了送你的。”
  
  楚亭林笑了笑,他是那一派俊逸翩然的气度,容貌极好不说,一笑起来使人如沐春风,看得周遭一众宫女面红心跳。只见他施施然将那香囊收在袖中,说道:“你呀,还真是不解风情。”
  
  “那也比你处处留情好。”
  
  “我这叫怜香惜玉,你可别血口喷人。”
  
  俩人斗嘴的功夫已经下了台阶,这一片楼阁前留了一小片空地,因没有树木遮挡,阳光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侍从递上宽沿帏帽,楚亭林接过戴在头上,被景岳瞧见,撇撇嘴,说道:“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怕晒黑的。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立身于世可不是靠一张脸蛋,而是军功!”
  
  “你不也是怕被人叫小白脸,特意把脸晒黑的吗?堂堂三品云麾将军,竟然畏惧人言,还特意为此改变容貌。需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景大将军可别落了俗套。”
  
  单论容貌,景岳其实不比楚亭林差,原本一张小脸比脂玉还白。因他风来雨去,又刻意在阳光下暴晒,肤色已转为古铜。再配上他原本清秀的五官,以及多年的沙场经历,真是英气逼人,却又丝毫没有武将的粗莽和土气。就像一柄雕琢华丽的名剑,经过冰与火的淬炼,剑身寒光逼人,竟将剑柄上的名贵宝石衬得黯然。
  
  景岳摸了摸下巴,他本来还想过蓄须的,不过常在御前行走,必须仪容整洁,便暂时作罢。
  
  正在这时节,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和喝止声,两人同时愣在了当地。景岳蹙眉,“外面那些羽林卫是做什么吃的,此处怎会有女子的哭声?”
  
  “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寻着声音找去,只见几名侍卫围着一名做丫鬟打扮的女子,呵斥道:“此处乃是禁地,不许滞留,还不速速离去!”
  
  那名女子抽抽噎噎的说道:“各位大爷,婢子今日和我们家姑娘来寺中上香,没想到迷了路,又和家人走散,还望大爷们行行好,帮帮忙,小女子感激不尽。”
  
  说着就要跪下叩头。
  
  “你家姑娘现在何处?”
  
  一个磁沉的男声从侍卫身后传来,那丫鬟抬眼一瞧,脸蛋登时红了红。只见眼前来了两名男子,一个身着红衣,风流俊雅;另一个穿着玄色劲装,英雄少年。可不正是那日陛下御驾回銮时出尽风头,骑马跟在御轿旁的三位大人中的两位?据说他们三人甫一露面,就刷新了整座京师“最佳女婿”排行榜,不可谓不轰动。
  
  那丫鬟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一株大榕树,小声说道:“我家姑娘就在那边的树下。因她扭伤了脚踝,不能随意挪动。大人们可否准许我们在此处歇歇脚?”
  
  庞玉瑶见几人正朝着自己望来,心内已激动难耐,面上却做出痛苦之色,仿佛在忍受疼痛。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是让她找到了皇帝下落。
  
  皇觉寺内正在修建的后殿之后还有一座山,庞管家刚刚探明,那边的山下有人把守。庞家的管事也不是吃闲饭的,见了这状况大概猜到了什么。
  
  “这些护卫不像是普通公侯府出来的,却仿佛出身兵营,亦或是羽林卫。”
  
  庞玉瑶大喜过望。
  
  因山下有人把守不让进,管事便出主意,花银子找当地村户给他们引路,绕过守卫,从不知名的小路上山。这一绕可就远了,好在主仆几人在累昏之前,终于看到了修筑在山顶上的楼阁殿宇。
  
  庞玉瑶只留心腹丫鬟香附在身边,将其余从人打发了回去,装作迷路的模样上前求助。
  
  楚亭林看着身姿曼妙,半倚半靠在古树下的女子,缓缓露出一个迷人的笑靥。他低头看了看眼前目光闪烁的丫鬟,柔声说道:“既然受了伤,可不能让佳人久候。”
   正文 这是陷害?   “所以,你们是在此处迷了路?”
  
  景岳蹙眉,抬头看看附近环境,又想到守在山下的便装侍卫,再看看眼前两名弱不禁风的少女,心里直泛嘀咕。
  
  迷路迷到这里也挺不容易的。
  
  庞玉瑶摇摇欲坠的扶着香附的手,头上米珠串的步摇坠子微微颤动,配着爬山累过劲后略显苍白的小脸,实在楚楚可怜极了。
  
  “妾身体不适,又和家人走散,实在无法挪动下山,还望二位大人相助。”
  
  说着,侧身款款下拜,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颈项。
  
  往日只要她露出这般神情,任何男子见了都会瞬间失去魂魄。就像她那个人前古板守礼的表兄,还有她那个号称正人君子的表姐夫,无不对她趋之若鹜。她自认容貌标志,身段窈窕,偶尔爱卖弄几分风情。她虽心气极高,但也戒不掉被人追捧的满足感。
  
  可惜景岳一门心思还在战场上,于女色上还未开窍;楚亭林又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二人见此女虽有大家闺秀的外表,举止却有些轻浮,都不觉心生异样。
  
  景岳面无表情的道:“我可以告诉这位姑娘,此处并非你们能来的地方,且速速离去,否则刀剑无眼!”说着,手已经朝腰间配剑按去。
  
  庞玉瑶面色发白,这人怎的这般不尽人情呢?
  
  “景兄,你又毛躁了,不可唐突了佳人。”楚亭林冲庞玉瑶微微一笑:“这位姑娘可知道我们的身份?”
  
  庞玉瑶了摇头,在他的注视下心跳莫名加快。要是皇帝能生就此人模样,那她今生也就圆满了。
  
  “真的不知道吗?”楚亭林似乎有些失望。
  
  “小女子确实不知。”庞玉瑶羞答答的答道。
  
  若是“知道”,那她今日这番举动岂不是落了“刻意”二字?反而失了身份。
  
  她费尽心力筹划的巧遇,要得就是个“巧”字。千金落难,被偶然出宫礼佛的皇帝所救,宣扬出去就是一番佳话。想着入主凤仪殿的画面,她顿时喜得浑身发痒。但眼前还有两道屏障需要先行攻破。
  
  香附十分机灵,忙附和道:“我家姑娘鲜少出门,若非昨夜梦见祖母托梦,让她到寺中进香烧纸,也不会在此迷路。”
  
  庞玉垂首,面色微黯,似乎仍沉浸在悲痛中。
  
  “看来你家姑娘不但心诚,而且还十分孝顺。”
  
  “那当然了。我家姑娘的好处,一日一夜都说不尽呢!”
  
  “香附,可不许胡说。”
  
  被庞玉瑶出声喝止,香附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一副娇憨天真的模样,全无方才求情时的柔弱苦情。
  
  实在是主娇奴俏,也不知这一对美人何人有幸能消受得了。
  
  楚亭林缓缓弯起唇角,仿佛漫不经心的说道:“可是你家姑娘方才明明称呼我们为‘大人’,而非‘公子’,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身份吗?”
  
  他的声音明明和方才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温情款款,可庞玉瑶心头却“突”的一跳,瞬间汗湿后背。
  
  景岳眼前一亮,警惕着望着这对主仆,冷声说道:“来人,将这个女子拿下!她们很有可能是刺客。”
  
  庞玉瑶和香附瞬间傻了眼,见侍卫如狼似虎的朝她们扑来,慌忙抱成了一团,大声惊呼道:“妾,妾是开国侯庞霖的女儿,不是刺客!”
  
  “我们姑娘是庞家大小姐!”香附的声音尖利得刺耳。
  
  众人一怔,景岳挥手拦下了侍卫,疑惑的上下打量这对主仆。
  
  “我们姑娘真的是庞家小姐。”
  
  香附点头如捣蒜,若是庞玉瑶有个万一,她全家都得跟着陪葬。
  
  “你说你是庞霖的女儿?”
  
  见楚亭林若有似思的模样,庞玉瑶悄悄吐了口气。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亮出真身了。
  
  她挺直了身板,刚要说什么,就见楚亭林忽然板起脸来,斥道:“胡说!堂堂从三品开国侯家的千金怎会出现在此荒郊野外?你们说到寺中进香,可山脚下明明有侍卫把守,不可能放人进来。只有一个可能,你们熟知此山地形,从远处绕将进来。冒充高官之女,意图行刺,你们可知罪?”
  
  楚亭林一反平日温文尔雅之态,从那双多情目中射出的眼神锋利如刀。庞玉瑶不过一闺阁女子,哪里经得起对方审问囚犯一般的态度,吓得双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浑身发抖。
  
  “妾,妾真的是……”
  
  景岳早已按捺不住,他抽出佩剑,厉声吩咐羽林卫:“给我拿下!”
  
  虽说这两个女人不像有武功的样子,可世上最危险的往往是看似柔弱之人,因为这样的人往往会让人丧失警惕。
  
  想到此处,他眉头一立,又补充了一句:“给我搜身,看看她们身上可藏有暗器或药粉!”
  
  听说搜身,庞玉瑶真的慌了。可对方一口咬定她是冒充的,就算最后证明了她是清白的,那她也没脸活着了!
  
  “冤枉,妾真的是庞家小姐,你们怎敢,你们怎么能……”
  
  要是一般人敢这样对她,她早就摆起千金小姐的架子了;可是眼前这两个人是什么身份,再加上御驾在此,只要他们一口咬定她是刺客,就算杀了她也是白杀,甚至他们一家子都有弑君的嫌疑!
  
  这下,她是真的怕了。
  
  “有人陷害我,有人告诉我陛下今日来此,她是要陷害我!”庞玉瑶也不装崴脚了,一边拼命的挣扎,一边胡乱喊叫。
  
  “哦,陛下在此处的消息是谁透露给你的?”“你可还有同伙?”楚亭林和景岳接连问道。
  
  “说出来也许会饶你不死。”楚亭林又加上一句。
  
  见对方似有松口的迹象,庞玉瑶勉力挣开禁锢她手臂的侍卫,忙不迭的大声说道:“是谢斓,谢斓告诉我的。三日前,我在酒楼遇到她,她告诉我说陛下会来皇觉寺参拜已故孝慈皇后,让我来此处等候陛下!并不是我要来了,是她让我来的!”
  
  她语无伦次的反复辩解着,也不管自己的话是否符合前言不搭后语。
  
  “她让你到此处等候?”景岳一怔,似乎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见陛下?”
  
  楚亭林轻咳一声,见景岳疑惑的朝他望来,不觉轻轻一叹。也只有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才能问出这个蠢问题来。
  
  “总不会是来告御状,为谁申冤的吧。”楚亭林懒洋洋的一抬手,众侍卫退下。
  
  庞玉瑶再也顾不了要保持风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腿还在不受控制的发抖。香附连滚带爬的过来扶她,主仆俩抖成了一团。
  
  楚亭林只觉得好笑,不过也感叹庞玉瑶为了见皇帝一面,可谓费尽心机。他摸了摸下巴,见她这般执着,他差点都要感动了,要不要助她一臂之力呢?
  
  景岳却仍旧揪着不放,问庞玉瑶:“谢斓是谁?”
  
  “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呢?怪不得朕唤你们不来。”
  
  一个清朗的男声从众人背后传来,侍卫齐刷刷的行礼,仿佛砍倒了一片竹林。一名年轻的锦衣男子正穿过跪拜的人群,缓缓朝这边行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宫装女子,年纪都在二三十岁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皇帝看了看狼狈地坐在地上,已经完全傻掉的庞玉瑶主仆,扭头看向楚亭林和景岳,面露问询之色。
  
  楚亭林率先上前一步,笑着回禀道:“这位庞姑娘听人提起,说陛下要来寺中进香,便想着许能有机会一睹圣颜。谁知因绕了远路上山,此刻已精疲力竭,于是向下官等求助。臣正打算让人用软轿送庞姑娘一程,没想到却惊扰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瞥了楚亭林一眼,心说这人又在使什么坏心?
  
  此刻已顾不得弄脏裙子,伏跪在地长拜不起的庞玉瑶面上已经红得能沁出血了。
  
  说好的巧遇呢?说好的英雄救美呢?她好好的落难千金的形象怎么变成了莽撞村妇?此刻的她肠子都悔青了。
  
  “你来安排就是了。”不过是些微末小事,皇帝自不会上心。待要离去之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道:“方才你说是谁告诉她朕要来此处进香的?”
  
  景岳拱手:“是个名叫谢斓的。”
  
  皇帝缓缓扭头望向一脸懊悔的庞玉瑶,竟似改了主意一般,提步朝她走了过去。
  
  庞玉瑶不敢置信的扬头望着眼前微微朝她俯身的皇帝,听他声音温柔的问道:“你说说看,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
  
  起初庞玉瑶没听明白,皇帝又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庞玉瑶的心在此刻重新燃起了希望,将那日如何在酒楼遇到谢斓,谢斓又如何告诉她皇帝在三日内必会到皇觉寺参拜的事,全都复述了一遍。
  
  庞玉瑶面生红晕,趁机表白道:“妾素来仰慕陛下,满心都想亲眼见一见陛下,这才抛却寻常礼仪,特意跑来求见。还望陛下宽恕。”
  
  她此刻委顿在地,裙摆似花瓣一般层层展开。这条裙子可是她精心挑选的,若在风中起舞,将比飞燕的留仙裙更加飘然若仙。如此刻这般展开,亦是绮丽非常的。
  
  她娇羞若西子捧心,皇帝竟比她听说的还要年轻俊美。真不敢相信,那样的俊美五官,再配上一身雍容华贵的气度——那是久在高位,手握生杀大权的人才会有的气度,总结下来,实在是只有“华贵逼人”四个字可以形容。
  
  这就是皇家威仪吗?
  
  “山中寒凉,派人小心送庞姑娘下山。”
  
  听到皇帝的吩咐,楚亭林看了一脸惊喜的庞玉瑶,当即应是。
  
  回程的路上,景岳问楚亭林:“那个谢斓究竟是什么人?陛下怎的不派人去审问一下,看她为什么会知道陛下的行踪?”
  
  楚亭林“噗嗤”一笑,道:“你还在惦记这事呢?”
  
  景岳一瞪眼,事关陛下安危,他回京后就接下了羽林卫,身上责任重大,万事都要防范。
  
  楚亭林轻拉缰绳,慢慢介绍道:“她是中书令谢安的长女,琅琊王刘信还是太子时,她差一点就当上了太子妃。此女运气不佳,否则现在也是一国之后了。听说她貌比西子,曾被誉为‘京师明珠’。因为琅琊王的缘故,她耽搁到至今未嫁人,也算是红颜薄命了。”
  
  景岳道:“原来如此。不过琅琊王是罪有应得,幸好这位谢姑娘并未嫁她,否则那才是运气差呢!”
  
  楚亭林笑了笑,“确实如此。”
  
  “可她是如何猜到陛下行踪的呢?连我都是昨晚才知道的。”景岳不解。
  
  “陛下仁孝,天下皆知,今日会前来祭拜其实并不难猜测。”
  
  “看来此女还是个聪慧的?”
  
  “是呀,是个聪慧的。”
  
  楚亭林微微一笑,这位谢家大小姐确实是个妙人! 正文 相亲   “姐姐听说了没有,庞玉瑶那日是被羽林卫送回庞府的,那风光劲,别提了。”
  
  谢斓一大早就听庶妹谢斋八卦庞玉瑶的事,不过才几日的功夫,竟已传得满京师人尽皆知了。
  
  谢斋道:“人人都说,陛下这回采选妃嫔,庞玉瑶定会入选其中。”
  
  谢斓当初和庞玉瑶提到此事,也不过是为了戏耍她罢了。没想到她还真的去了。而且庞家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利用此事为女儿参加选妃造势,很有些势在必得的意味。
  
  见谢斋满眼亮闪闪的模样,谢斓捏了捏她的小脸,说道:“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嫁妆吧。”
  
  谢斋躲开谢斓的魔爪,一脸害羞的捂着面颊说道:“姐姐就会打趣我。”
  
  说着,便躲了出去。
  
  谢斓因为种种原因没嫁出去,谢太太却不想因此耽搁了庶女的姻缘。相比谢斓这种“老大难”,谢斋的婚事就好办多了。恰好穆太太手中有一个不错的人选,谢太太和谢老爷商量过后,就定给了谢斋,明年年底完婚。
  
  李姨娘当时就跑去给谢太太结结实实叩了八个头,欢欢喜喜去库房领了衣料,回房一心一意帮女儿绣嫁妆。
  
  谢斓虽有一个弟弟,但年岁尚小,离娶妻还得有几年。现在没成婚的只剩下谢斓一个,因此分外乍眼。
  
  谢太太嫁女心切,为庶女订下婚事的第二天就去找了穆太太一趟,两人关上门不知合计了些什么。谢太太回来就传话给女儿,让她明日随自己去一趟周府,给周老太太贺寿。
  
  谢家和周家并非世交,无缘无故要给人家的老太太贺寿,傻子也知道是为什么。
  
  “母亲不是和楚家有约吗?”
  
  怎的一转眼就变成了周家?
  
  谢太太蹙了蹙眉,道:“穆太太那边也没个准信,楚家公子虽好,可人家家里都不急,难道要咱们热脸去贴冷屁股不成?”
  
  话虽如此,谢太太到底也没打算就此丢下楚家。
  
  “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咱们先去看看其他人选,之后再做定夺。”
  
  谢斓心知说不过母亲,只能答应下来。
  
  这一点她跟父亲一样,知道母亲的话最好听着,否则后果很严重。
  
  转眼到了贺寿的日子,母女俩装扮一新,早起乘车来到周家。周府不大,但地段好,离皇城极近,寸土寸金。而且房舍也修造得极精美,颇有江南园林之意境,一步一景。
  
  “周家的人口也简单。”做了一辈子当家太太的谢太太显然对这一点十分满意。
  
  因周家早早就分了家,所以没有嫁过来还要敷衍一众叔伯婶娘的忧虑。周琅是独子,只有一庶出的姊妹早已嫁人;周太太亦出身书香门第,性情和顺温婉,看着不是难相处的样子。
  
  周老太太也是个模样慈祥的老人,见了谢斓,喜得跟什么似的。见面礼出手就是嵌佛家七宝的项圈,吓了谢斓一大跳。幸好后来被周太太劝住,改成四颗金锞子和两匹衣料。
  
  “这孩子可真好,谢太太养了一个好女儿呀!”
  
  谢太太含笑说道:“老祖宗只见她是个美人坯子,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不比斓姐儿差多少。”
  
  这句俏皮话登时将一屋子人都说得笑了起来。
  
  周太太望着谢斓,和颜悦色的道:“斓姐儿第一次来我们府上,不如到处逛一逛,省得在屋子闷着里不自在。”
  
  谢斓见谢太太朝她打眼色,推脱一番便应承下来。周太太指了身边一个丫鬟为她引路。“要不是阿玟今日恰好生了病,就让她带你去逛了。”
  
  谢斓道了谢,跟着那丫鬟出去了。
  
  但见廊桥幽竹,清风粉荷,周家的花园果然雅致精巧,谢斓打量着水边玲珑的太湖石,心说这周家却有几分底蕴。
  
  走着走着,忽听对岸传来一阵琴声,借着水音回荡,分外好听。正纳罕谁在奏琴,就见引路的丫鬟抿嘴一笑,说道:“姑娘请随我来。”
  
  绕过曲折廊庑,琴声越发清晰了,只见帘幕飞扬的水阁中,一名白衣胜似初雪的男子正在拨弄琴弦。
  
  阳光透云而入,一缕光洒在他白皙的面容上,将他低垂的长睫染成金黄。天地间寂然无声,只余这名翩翩浊世佳公子和他手中的古琴。
  
  修长如玉雕般的长指勾下最后一根弦,周琅缓缓抬眸,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名少女正婷婷立在眼前。
  
  风振起她的衣袖,翩若惊鸿。
  
  周琅暗道,他方才奏得是《芙蓉池》一曲,莫非竟将洛神娘娘引来了不成?
  
  恍惚间,余光瞥见母亲身边的丫鬟修月,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站起身冲谢斓一礼,轻声问道:“请问对面的可是谢家妹妹?”
  
  关于和谢家相亲的事,周太太并没有瞒着儿子。虽说有些别扭,但因事关终身,周琅最终决定遵从母亲的建议,假作在花园中弹琴,与谢家小姐见上一面。若彼此无意,也好早早撂开手,互相不耽误。
  
  谢斓看了一眼修月,后者莞尔一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家公子。”
  
  谢斓敛衽屈膝,回了一礼。这个周琅确实不负美名,身材修长挺拔,五官比女子还俊俏,然而动作神态却并不女气,怪不得近来常能听见他的名字,说他是京师第一美男子。
  
  修月又说了周太太让谢斓逛花园的事。
  
  周琅道:“谢家妹妹不必拘谨,我带妹妹四处逛一逛吧。”
  
  谢斓忙道:“周大人乃是朝廷栋梁,此等小事何需劳动大人?妾随意走走便是。”
  
  周琅含笑道:“你是客,我这个做主人的岂能简慢?”
  
  修月见状,抿嘴一笑,趁机寻了个借口将谢斓托付给周琅,自己跑回去交差。
  
  “……俩人互相看了半晌,都没说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公子主动提出要带谢姑娘四处转转呢!”
  
  周太太面露喜色,满意的点了点头。要是连这般绝色都打动不了儿子的心,那她还真得留心看看儿子是不是有断袖之癖了。这下好了,自家儿子很正常,这是瞧上人家了。看来自己离抱孙子的日子不远了。
  
  谢太太一边陪着周老太太说话,眼睛却没闲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关注着这边的动静。见周太太听了丫鬟的耳语后,面上露出喜意,谢太太心里也就有了底。
  
  想着未来女婿那个“京师第一美男”的称号,谢太太喜得眉开眼笑,将来自己的外孙子该生得多俊俏呀!
  
  却不说太太们如何幻想着第三代的光景,此刻正在相亲的二人已在亭中落座。
  
  谢斓轻摇纨扇,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对面的周琅沏茶。日光落在他的脸上,纤毫毕现,人都说灯下观美人,因为烛光会将细微的痘痕瑕疵掩盖在光影之下,显得人完美无暇。而周琅却刚好相反。这样近的距离看,他的面孔毫无瑕疵,日光在他的俊容上蒙了一层淡淡的莹光。
  
  美男就是美男,无论做什么都那样赏心悦目,谢斓禁不住在心中感叹。
  
  感受到对坐女子的目光,周琅微微一笑,执起茶壶斟了两盏茶,拿起一盏递到了谢斓面前。谢斓称谢,端起来轻轻吹了一下浮末,茶香四散漫溢。
  
  品了片刻,谢斓抬起头,笑道:“确实是好茶。而且周大人沏茶的手法丝毫没有浪费此茶的佳妙之处,反而因为用了陈年窖藏的雨水,为此茶更添了一分纯净。”
  
  “原来谢家妹妹也是个懂茶的。”
  
  “妾的父亲喜爱饮茶,他总告诉我说,好茶不易得,饮前需要沐浴更衣,不可熏香,还要做到四纯:眼纯,鼻纯,口纯,心纯。再寻那僻静幽远,临水靠山的屋子,静静烹上一壶好茶,微雨初晴的天气最好。此刻再品茶,可涤荡心魂,令人归于宁静。”
  
  周琅眉目含笑,温声说道:“令尊谢大人知茶之名,某亦有所耳闻。来日谢大人若有空闲,某一定登门亲自讨教。”
  
  一旁侍立的芳晴和桂萼听了,心中同时一喜。都提到登门拜访了,看来姑娘的婚事有希望了!再看这位周大人,真是貌比潘安,才胜子建,姑娘若能嫁给他,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再相配没有了。
  
  对坐的男女算是相谈甚欢,彼此都有几分投缘,正在此时,一名书童打扮的清秀少年走过来同周琅耳语了一番。周琅的面色逐渐转为凝重。
  
  谢斓放下茶盏:“周大人若有事,不妨先去办。”
  
  周琅满含歉意的望了她一眼,道:“尚有些要紧公务要处理,周某需先行一步。”
  
  一番告罪过后,周琅带着书童匆匆离开。谢斓缓缓品着茶,赏着周围景致,余光忽然扫见一个身影,心头“突突”一跳。
  
  只见荷塘对岸有一人经过,身后还跟着两名身材魁梧的随从。那人虽穿着寻常锦衣,好似一般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但谢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皇室子弟特有的凤目,宝石一般闪灼,华贵逼人。顾盼之间,仿佛能看透人心。
  
  竟是微服出行的天子!
  
  当年皇帝还是明王的时候,谢斓偶尔会在宫中碰见他。此人有些小心眼,谢斓和琅琊王内定要结亲的消息传开后,明王好长时间没理她,只因谢斓曾经得罪过他。想来也知道,让她成为他的皇嫂,他肯定不会喜欢。
  
  他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谢斓忙低头,将身体隐在阴影之下。再抬头时,皇帝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周琅近年来颇得重用,皇帝微服来宠臣家中商议国事也很正常。
  
  做皇帝还真是威风,连人家祖母过生日都要逼着人办公事。联想到方才周琅匆匆离去,许是准备迎驾去了。
  
  看来宠臣也不是好当的。
  
  谢斓又饮了一盏香茶,待要起身时,却见地上出现稀疏水痕,渐渐变得密集,竟是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这雨不知多早晚能停,婢子去取伞吧。”芳晴说道。
  
  谢斓点头:“再给茶添些滚水吧。”
  
  她还是迟些再回去好些。
  
  芳晴和桂萼一前一后离去。
  
  谢斓将手探出亭外,只觉掌心微湿,雨渐渐成势。雨中赏荷,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斓以为桂萼取了水回来,便随口说道:“再倒盏茶来我吃。”
  
  那人却止住了脚步,半晌未动。谢斓扭回头去,径自怔在了当场。 正文 所谓重逢   亭中一对男女相视半晌,全无言语。
  
  谢斓缓过神来,蹲身行礼,并未跪拜。既然皇帝身着便装,她也乐得装作不知道的配合。
  
  跪脏了裙子很讨厌的。
  
  皇帝端详了她一会,忽然开口道:“怎么躲了三年,出来就不会说话了?”
  
  谢斓一怔,心里腹诽道:“这人果然还是那么小心眼,记仇。”
  
  “陛下万福……”谢斓刚起了个头,就见皇帝一摆手,说:“免了吧,反正你心里肯定是在骂朕。”
  
  谢斓无言,谁让人家是皇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也是倒霉,怎么出来一趟都能遇见他?皇宫那样奢华宏伟,他好好呆着别出来多好。
  
  下巴兀自被挑起,谢斓措防不及,撞入一双深邃的眼眸。
  
  雨水打在水面上,泛起阵阵细微的涟漪。来不及飞走的蜻蜓在莲叶下躲雨,随着雨水打在叶面,沉沉浮浮。
  
  皇帝看了片刻,骤然抽出手来。负手走到亭边观雨,他开口问道:“你怎知朕会去皇觉寺?”
  
  谢斓无辜的眨了眨眼,“臣女并不知情。”
  
  她决定装傻。
  
  皇帝冷哼一声,“不是你告诉庞家小姐的吗?”
  
  谢斓面露讶色,继而惊慌道:“臣女不过是同她戏言,难道她真的去了不成?”
  
  皇帝转回身来,凤目微眯,端详了她一会,缓缓说道:“你这三年都让狗吃了,怎的不见长进?”
  
  说罢,一甩袖子,龙行虎步的离开了。
  
  谢斓眨眨眼,心眼还是那么小心眼,针鼻似的。
  
  寿宴散后,在离开周府的路上,谢太太问女儿对周琅的印象。
  
  谢斓想了想,道:“配女儿绰绰有余。”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嫁娶,首先一点考虑的便是门第。门当户对了方才考虑容貌、才学和性情等问题。以周琅的条件,尚公主都使得,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谢太太喜滋滋的道:“这孩子我也喜欢得紧,品貌才学没得挑不说,周家也是和善明理的书香门第,你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日子肯定顺心遂意……”
  
  谢太太说了一大套嫁给周琅的好处,谢斓却有些走神。已经三年了,当年还是闲散王爷的刘昱继承了皇位,那一身的尊贵气度必知当年仿佛像换了一个人,隐隐带着压迫感。
  
  想当年,琅琊王刘信也是一身明黄的太子装束,儒雅大度,待人亲切,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气度。他现在人在琅琊,不知道是否处处被人监视。那也是个可怜人。
  
  “……等你将来生了孩子,切记不可急着给他纳妾。这女人呐,有了孩子就容易忽略丈夫。你可万万不能做这样的糊涂事。那些妾侍能不纳就不纳,你别为了图省事,很容易影响夫妻之情……”
  
  谢斓一不留神,谢太太已经讲到将来周琅纳妾的事了。谢斓到底是没嫁人的闺阁小姐,哪里听得了这个,面上一红,忙出言制止谢太太的话茬。
  
  “八字还没一撇呢,母亲也太心急了。”
  
  见女儿一脸含羞的娇态,谢太太抿嘴笑道:“一点都不急。这样好的夫婿再不一早定下来,等过后可就被人抢走了。”
  
  谢斓不想破坏沉浸在当丈母娘美梦中的母亲,任由她安排相亲的后续事宜。只是可惜没等她和周琅第二次见面,周琅就忙了起来。
  
  此次西北大捷,后续还有一大滩事情需要处理。封赏有功之臣,处理战俘,战利品是归地方府库还是送来京师,比例是多少,等等等等,总之是又琐碎又棘手。周琅被委任总负责此事,每日加班加点不说,有时侯还会因为几处官员扯皮,不得不连夜做出决断,甚至夜宿皇宫。这些都似家常便饭。
  
  而谢家这边也不闲着。
  
  谢斓看见母亲房中坐了黑压压一屋子的生人,差点以为走错地方了。
  
  谢太太面上端着笑,对谢斓说道:“快来见过你这些姨娘婶母,堂妹表妹们,看看都认不认得了。”
  
  谢斓忙上前一一见礼。
  
  阳夏谢氏是大族,族大人多,杂七杂八的亲眷极多。除了近亲之外,还有各种族亲,有穷有富,长短不一。当年谢太太初嫁谢安时,新婚燕尔,正是面嫩心慈的时候,且又是初次当家,凡事战战兢兢,对丈夫家这些亲戚尽心尽力,生怕有怠慢之处被人说道。结果就是吃力不讨好。
  
  当时谢家老太太身体不好,正在养病;谢老太爷正一门心思研究炼丹修仙,早不管家里的事了。谢老爷正值事业上升期,每日忙得沾枕头就着,连吃饭都顾不上,家里万事只能由尚是新妇的谢太太做主。
  
  可怜谢太太当时正怀着谢斓,为了点乱七八糟的小事,差点气得流产。谢太太的母亲得知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大骂了她一场,又跑来把女婿训了一顿,再忙也不能不顾媳妇,不顾子嗣!
  
  谢老爷这才上了心,谢家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谢太太之后心就淡了,反正做到十成人家也不会感激你,还觉得你是应该的。于是把大门一关,彻底清净了几年。
  
  现在下一辈都大了,开始谋划前程,谢府门前才重又热闹起来。这些人现在也学精乖了,开始奉承起谢太太来。倒让她不好直接将人拒之门外,有那能看得入眼也会亲自招待一番。
  
  她本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普通的亲戚间互相走动未尝不可。
  
  一番认亲过后,谢太太也留了几个暂未找到落脚之处的在谢府中小住。
  
  这日一早,谢斓来陪母亲用早饭,却见素馨在门口冲她招手。
  
  “你不在里面哄着母亲开心,巴巴的堵在门口当门神不成?”
  
  见谢斓打趣,素馨抿嘴一笑,轻声道:“好姑娘,您来得正好,呆会进去可得好好劝一劝太太。”
  
  “出什么事了?”
  
  “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敲府们,一问,说是谢家也不知哪一门子的亲戚。携家带口的,说是要来京师养病,赖在门前就不走了,非让咱们府里花银子给他看病。这不太太得了信,气得连每日吃的燕窝粥都一口没动。”
  
  谢斓赶紧问道:“那后来是如何处理了?”
  
  “还在门口呢。”
  
  谢斓忙走入房中,见谢太太半倚在榻上正生闷气呢,小几上摆着一盏燕窝粥,原封没动过的样子。
  
  谢斓走到谢太太身边坐下,端起燕窝,笑嘻嘻的说道:“母亲何必烦恼,为了这点小事就和身体过不去,岂不是得不偿失?”
  
  谢太太见了女儿那张仿佛春睡海棠般娇美的容颜,气已经散了一半。她叹了口气,端起茶先喝了一口,无奈的道:“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周家那样满意了吧!大族有大族的坏处,我为了这点小事操了一辈子的心,没遭过大罪,只是磨心!就因为这些零零碎碎,鸡毛蒜皮的事,我有一阵子都不愿意见你爹,看见他就想起他那一家子不省心的亲戚,气得心肝疼。”
  
  谢斓劝道:“我都听素馨说了,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几两银子就能打发了。不想让他们进府,就让管家给他们在外面租个院子。他想治病就引荐个大夫,也算尽了亲戚情分。这对咱们都是小事,不过是花钱买个安心。”
  
  谢太太方才不过是一时被勾起陈年旧气来,并非不明白这些道理。听了女儿的劝说后,她唤来管家,让他按照女儿所说的去安排。
  
  管事对这样的事门清,一番恩威并施之后,对方保证绝对不会再上门耍赖了。那人也不过是穷得没法了,仗着谢老爷在朝中做官,想着他必然在乎名声,这才豁出去闹一闹,不过是图几两银子。
  
  谢斓本意是为母分忧,只是听到一人的耳朵中却变了味。
  
  谢采薇正好进来给谢太太请安,将谢斓方才的话听了个满耳。也不知哪一句刚好戳中了她的心窝,不觉暗恨起来。
  
  摆明是看不起穷亲戚,活该她嫁不出去!
  
  谢采薇自那日认亲之后,就随母亲留在谢府小住。她比谢斓小两岁,生父原本是谢老爷的庶弟,后来过继给了隔房的一位叔叔。可惜他时运不佳,那一房一再衰败。不久前,谢父身故,谢采薇就和母亲赵氏赶来投亲。
  
  谢采薇总听母亲提起谢安一家,论起血缘,她可是谢安的亲侄女,谢斓的亲堂妹。提起这位当大官的伯父,母亲的语气总是充满着憧憬。来京师之前,谢采薇一向自恃美貌,并不觉得自己比谢斓差什么。她也曾听过这位堂姐的美名,以及那隐隐流传的前太子妃传说。
  
  “若你父亲当年没有过继旁枝,或许你还能争一争。”
  
  赵氏的一句无心之语深深刻在了谢采薇心上。
  
  是呀,若她父亲没有过继他人,她现在就是堂堂谢府的二姑娘,二品中书令谢安谢大人的亲侄女!直到进了谢府,见到了活生生的谢斓后,她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梦境。
  
  谢斓美貌无双,谢斓动静从容,谢斓知事明理……
  
  谢斓每日都要更换新衣,从没见过她穿同样的衣裳;谢斓又戴了新首饰,每月谢太太赏的和各家亲眷故交之家送的东西都成箱成柜,有的连看也来不及看,直接送到谢斓的私库锁起来。几十两银子一小盒的胭脂眼都不眨的分送给姐妹们……
  
  谢斓,谢斓,她总有花不完的银子,数不清的华服锦缎。
  
  谢家富贵,谢太太娘家给力,嫁妆丰厚,又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自然爱如掌上明珠。甚至连幼子谢斑都要退后一射之地。
  
  从小到大,谢斓的吃、穿和用度从来都是最好的。平日里几十个人围着她转,打个喷嚏都要请太医诊脉……
  
  谢采薇住得越久,看得越多,就越心惊,心里就愈发的不平。
  
  她本来,也可以过上同样的生活! 正文 表兄来了   谢太太娘家姓宋,有一侄儿唤做宋檀,今年十九,乃是谢斓表兄。
  
  就在谢采薇对谢斓的嫉妒之心膨胀到顶点的时候,宋檀出现了。
  
  直到许久之后,谢采薇仍记得他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光景。
  
  为了讨谢太太的欢心,谢采薇早早就到花园里采摘鲜花,准备送去上房,或插瓶,或簪戴。
  
  经过数日的相处,谢太太待她已有了几分亲近,谢斓和谢斋也能和她说上几句话。谢采薇本想要更进一步,无奈时日不长,谢太太对她客气有余,谢斓和谢斋一个整日不见人影,一个忙着绣嫁妆,她有力也使不上。
  
  母亲赵氏总教育她,想得到什么就得徐徐图之,她也因此照做了。就算再不喜欢谢斓,她也得尝试着接近她,笑脸相贴。如果能借助她的力量进入京师的贵女圈子,那才叫受益无穷呢!
  
  她谢斓虽有先天优势,她也可以后天努力。将来她未必就比谢斓过得差。
  
  “表公子,您走的方向是姑娘们的住处,太太的上房在那边。”
  
  谢采薇听见花园有男子的声音,纳闷谢斑这个时候应该去了国子监,不在家里才对。抬头一看,却见一名蓝衫公子立在不远处的花丛中,一脸尴尬的向谢太太房中的素馨赔礼:“多谢姐姐提醒,是在下失礼了。”
  
  素馨以手掩唇,语气中难掩笑意:“表公子还是那样客气有礼。怪不得人都夸您是正人君子。”
  
  那蓝衫公子俊脸微红,欲言又止。
  
  “姑娘,姑娘……”
  
  谢采薇被丫鬟推醒,再看那位表公子,人已经走远。
  
  “你去打听一下,那位公子是哪一家来的亲戚,怎的没见过。”
  
  谢采薇双眸闪亮,如果她眼力不错,方才那位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应该是谢斓的表兄,谢太太的侄儿,名唤宋檀的。当初她入谢府时,曾仔仔细细的打听过府中的各色人际关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谢太太的娘家——宋家。
  
  宋氏一族从谢太太的曾祖辈开始就在朝中做官,可谓官运亨通,家中能人辈出。单宰辅就曾出过四任。虽则在谢太□□父那一辈因皇家立嗣的事受了些牵连,沉寂了一阵,如今已经缓过了元气,家道愈发兴旺。谢老爷也因为这一门姻亲受益良多,官途一直十分平坦,一路升至朝中二品大员,并有希望在有生之年升阁拜相。
  
  身为宋氏长房嫡子,谢太太的亲侄子,宋檀举止斯文,气度儒雅。朝中虽允许推举贤明白丁做官,称为“举贤”,可他却放弃这条路,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中进士,现为庶吉士。再过两年便可外放做官了。以宋家的背景,将来他就是第二个谢老爷,甚至能走得更高!
  
  谢采薇怀着满腔心事来到上房请安,一进门就听见一阵笑声,谢太太指着谢斋道:“你个刁钻的小滑头,就知道欺负你宋家表兄。写一百个不重样的寿字,也亏你想得出!”
  
  谢斋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转头看向宋檀,说道:“人人都夸表兄擅飞白,我不过是求上一张表兄的手书做花样子,绣一幅字给爹爹贺寿。这可是我好容易才想出来的法子。”
  
  众人都笑了起来,谢斓揶揄道:“难为表兄既要读书做大事,又要为这小丫头解忧劳神,真真一刻不得闲。”
  
  谢斋嘻嘻笑道:“将来表兄若为一方父母,可不是上到民生民计,下到草民的针头线脑,都要劳神劳力了?”
  
  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宋檀腼腆一笑,道:“二表妹这份寿礼可要花不少心思,其心可嘉。正好我最近有空,写上一份也不费什么事。”
  
  谢斋忙起身道谢,倒让宋檀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说不用。
  
  宋檀见从外面走进来一位陌生女子,看穿着打扮,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哪位小姐。这里是内宅,若非要来给姑母请安,他也不会遇见表妹们。虽说是亲戚,却也有男女之别,不好唐突了。
  
  正当手足无措之际,只听谢太太介绍道:“这是你姑父族弟的女儿,新丧了父亲,投奔了我们家来。你也跟着唤一声妹妹吧。”
  
  宋檀忙唤了一声,谢采薇侧身还礼。
  
  一时落座闲聊,谢采薇虽低头喝茶,却处处留心宋檀的言谈举止。他为人虽然略嫌古板,但胸有丘壑,言之有物,远胜其它凡俗。
  
  见他和谢斓侃侃而谈的模样,谢采薇脑海中忽然窜出了一个念头。宋檀只比谢斓大一岁,年纪不小了,许多人这个年纪都已经成亲,而他却似乎并未订过亲事……莫非谢太太是打得亲上加亲的主意?
  
  她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再看谢太太慈爱的目光,明显是对这个侄儿非常满意。而宋檀望向谢斓的目光虽清澈,但谢采薇还是察觉出其中夹带着一丝温柔,也许连他本人都未察觉到。
  
  谢采薇捧着茶盏的手微微握紧,怎么什么好事都让谢斓赶上了?
  
  上苍何其不公!
  
  一时谢太太有事要料理,众人就都散了。谢斋扶着小丫鬟正往回走,打算先去李姨娘屋里坐坐,却见谢采薇跟了上来,要结伴一块走。
  
  “让我来扶着妹妹吧。”
  
  谢采薇亲热的上前扶着谢斋的手,把那小丫鬟挤到了身后。谢斋觉得古怪,遂含笑瞥了瞥她,道:“薇姐姐怎么有空过来找我,莫不是想和我说悄悄话?”
  
  谢采薇满面笑容的说道:“姑父寿辰,想请妹妹帮我出出主意,看送什么贺礼好。”
  
  谢斋明知是借口,笑了笑,只等她自己转入正题。
  
  谢采薇早就准备下了一番话,未免丫鬟偷听,她拽着谢斋,紧走了两步,悄声说道:“我初一进府就对妹妹一见如故,早有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想对姐妹说。”
  
  谢斋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见薇姐姐倒是对大姐姐更亲近些。”
  
  谢采薇忙道:“我面上是对她亲近些,妹妹也知道,我和母亲寄人篱下,不得不面上敷衍些。但我心里还是跟妹妹更好。”
  
  谢斋不动声色的抽出被她紧挽的手臂,说道:“都是一家子的姐妹,薇姐姐有话不妨直言。”
  
  话已开了头,谢采薇凑近一步,继续往下说道:“我知道妹妹已经定了亲,可那是什么人家?妹夫不过是个举人,家里又是商贾。说实话,将来大堂姐最低也能嫁个公卿世家,夫婿最次也得是个进士。同样是同父的姐妹,妹妹难道就没有一丝不平吗?”
  
  谢斋不过是个庶女,生母又是谢老爷身边唯一的姨娘,谢采薇不信谢太太对谢斋能有对好。
  
  谢斋挑了挑眉,转身看着谢采薇,忽然正色道:“姐姐方才那番话我就当没听过!我是拿你当一门亲戚,素习敬着捧着,哪知姐姐却拿我当愚人待!实话告诉姐姐,太太为我挑得婚事我很满意,姨娘也感激太太的恩德,这一点就不劳烦姐姐操心了。”
  
  谢采薇被她的眼神看得无处遁形,恼羞成怒的压低声音道:“我不过是好心为你鸣不平,妹妹何必夹枪带棒的损我。”
  
  谢斋却似并不领情,冷哼一声道:“姐姐还是收回这些不必要的好心吧,如果我是你,该担心父孝未满,阖该清净守拙。妹妹言尽于此,还有嫁妆要绣,姐姐好自为之吧。”
  
  谢斋一甩袖子,躲苍蝇似的领着丫头脚步匆匆的回房去了。
  
  她边走边想,这人看着精明,心里却是个糊涂的。看来她今后要避着她些,免得她心思不正,闹出什么丑事来。
  
  她左右已经是定了亲的人,万一被谢采薇坏了名声就糟了!
  
  谢采薇见招揽谢斋不成,只得把心思都放在了讨好宋檀身上。听说宋檀要在谢府暂住几日,帮谢老爷理事,她还真是喜出望外,于是将其余事务全都抛开,一心想着要如何撩拨宋檀。
  
  她倒也并不调脂抹粉,却把素服从箱子里翻了出来,每日素钗素裙,装扮得淡雅出尘,我见犹怜。把一个失怙弱女扮演得淋漓尽致。
  
  宋檀起初并为察觉她的心思,以为她是姑父亲戚家的小姐,应该以礼相待。时间长了,渐渐发觉她举止轻浮,眼神闪烁,但因为她是谢府亲眷,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淡淡的。
  
  索性他除了向谢太太请安外,并不常出入内院。
  
  谢采薇的反常举动很快引起了谢太太的注意。她命素馨暗地里一察,发现自从侄儿搬来住在谢府之后,谢采薇就一反常态,不肯安分起来。
  
  谢太太当时就心头冒火,差点将手里的茶盏摔了。
  
  “她娘就不是个安份的东西,我早该想到,她生的女儿莫非就忽然本分起来了不成!”
  
  看来她得尽快找机会把这对母女打发了,省得做出难看的事来,追悔莫及。
  
  素馨不知跟由,找了个机会请谢太太身边的崔嬷嬷吃酒,问起了前事。
  
  崔嬷嬷也不隐瞒,将当年的事都一一告诉给了素馨。
  
  “那谢采薇的生母名唤赵雨柔,是老太太的外甥女,当年差点给老爷做了贵妾!”
  
  “我的乖乖。”素馨惊得一吐舌头,原来根子竟在谢采薇的母亲身上。
  
  “当时老爷已经和太太定了亲,太太的娘家自然不乐意让那赵雨柔给女儿添堵,一定不允。赵雨柔就由老太爷做主,嫁给了谢采薇的父亲。”
  
  素馨执起酒壶,又给崔嬷嬷添了一杯酒,压低声音说道:“那赵氏看着柔柔弱弱的,虽然一把年纪了,和谢采薇站在一处,竟似跟姐妹俩似的。虽说咱们太太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可毕竟素日操心事太多……”
  
  论小意风情,哪里比得上新寡的赵氏?
  
  崔嬷嬷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咧嘴笑道:“太太没白疼你。”
  
  素馨一只肘支着下巴,笑着凑近崔嬷嬷,说道:“莫非嬷嬷就不疼我了不成?”
  
  崔嬷嬷放下夹着嫩鸡腿肉的筷子,笑着身体向前倾,轻声道:“教你个巧宗,谢采薇那边都可以先放一放,你去派人盯着赵雨柔。”
  
  素馨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她不过是胡猜,难道真蒙对了?
  
  待要再细问时,只见一个丫鬟急匆匆的跑进来说:“不好了,出事了!” 正文 狐狸尾巴   谢采薇觉得,她此次来京是命中注定的机遇。
  
  她提着一只朱漆彩绘胭脂梅花的精巧食盒,悄然立于一株垂柳之下,风拂起她柔软的发丝,鬓边簪戴的素银蝴蝶玲珑发簪散发着柔和的银光,仿佛一朵初绽的白莲,不堪风摧雨折,只待惜花人小心摘下,捧在掌中精心呵护。
  
  她收到消息,宋檀的好友今日来找他喝酒,地点就设在撷芳园。谢采薇敏感的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首先,撷芳园的位置非常微妙,原本是内宅的一个花园。因为前院需要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给谢老爷宴客,就选中了撷芳园,并在此修了一溜粉墙,形成个“凹”字形凹入内宅,将内外两院隔开。因此处离前院厨房太远,又在此留了一个角门,方便宴客时前面一时不趁手,可以从后厨提送吃喝,前后传话也方便。
  
  梅娇提着裙子东张西望的穿过角门,找到躲在柳树下的谢采薇,轻舒了一口气,附耳说道:“那看门的婆子吃了我下了泻药的八宝什锦豆腐,没半个时辰离不开茅房。在这门上跑腿的两个小子,实心的那个我给了他二两银子,支去东大街给姑娘买果子去;贪滑的那个似是察觉了什么,被我塞了五两银子,让他随便找个借口躲一个时辰,不会耽误了姑娘的正事。”
  
  此处平时少有人来,每日值日看门的只有一个婆子和两个小厮,因油水不多,解决起来也不算难。
  
  一出手就花了将近十两银子,谢采薇顾不得心疼荷包,只要能找到机会接近宋檀,再多花一倍的银子都使得。
  
  母亲曾告诉过她,想要抓住男子的心,就要让他觉得你有旁人没有的好处。只要你身上有一样出彩之处,男子通常就会动心。只要他稍微一动心,就可以进一步行动,慢慢蚕食他的意志,最后再牢牢的将他控制在手心。
  
  宋檀为人古板守礼,这样的男人起初并不容易打动,但只要能撕开一条口子,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今日就是一个绝佳的好时机。
  
  谢采薇从手心里攥出了滑腻的汗水,单看她近些日子的努力能不能在今日取得成效了!
  
  算算时间,人也该来了。
  
  “宋兄再饮一杯,无妨,大不了喝多了睡一觉!”
  
  “不行了,真的不能再饮了。”宋檀大着舌头,扶着桌子站起身,刚迈了两步,身体直打晃。早有伶俐小厮主动上前搀扶,“公子该出去走走,醒醒酒了。”
  
  “走,走走吧。我头晕得厉害,可备了醒酒汤?”宋檀努力眨了眨眼,总觉得地上的路不直。
  
  “小的这就扶您去喝汤。”
  
  席上的人有的已经醉倒趴在了桌上,有的在划拳行令,吆五喝六,还非要学李太白的“斗酒诗百篇”。还有的不胜酒力,被下人扶着找茅厕解决去了。另有一人喝得面色润红,走上前拍了拍宋檀的肩膀,说道:“醒了别忘了回来继续。”
  
  宋檀朝他胡乱拱了拱手,一路斜线的被小厮扶着去了。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等他再醒过神的时候,只见面前立了一位娉婷少女,粉面含娇,低头用一只手拨了拨耳边柔发。
  
  她将手里的食盒向前递了递,声音比蜜还甜:“方才我去厨下,无意中听说宋家哥哥多饮了几杯,就亲手备了一份醒酒汤,正要遣了人送去前面。谁知到这门上又找不到人,想是淘气都不知道跑去哪儿玩了。”
  
  宋檀迟疑了一下,但看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以为是自己醉酒的模样唐突了佳人,于是后退一步,抬起袖子掩了嘴唇,怕酒气熏到人:“有劳妹妹了。这些都是小事,交给丫鬟婆子们去做便是了。”
  
  “我做的醒酒汤用得是独门秘方,他们都不会做。不信宋家哥哥尝尝。”
  
  宋檀有心不答应,他现在已经看清了自己正站在撷芳园的小门处,难道就大庭广众的站在这里喝不成?于是说道:“把汤交给我的小厮吧,正好席上也有人醉了,亦需饮用此汤。”
  
  谢采薇心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为你堵你,我可是花了十两银子,怎么着今日也得让你为我动心才行!
  
  她不安的搅动着手指,假作为难的道:“其实方才已经有婆子送了醒酒汤过去,宋家哥哥没来之前,我本打算把自己做的汤倒掉。”
  
  宋檀愣住了:“为什么?”
  
  “已经有人做了好的,我的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谢采薇说着缓缓垂下头去,半侧着身子对着宋檀。从他的角度望去,刚好能看见她眼中的泪光。“一向都是如此的,宋家哥哥不必在意。”
  
  “妹妹何必自怨自怜?”
  
  宋檀心下一软,毕竟是寄人篱下的少女,家境又败落了,即便教养没有表妹们好,倒也情有可原。
  
  他犹豫了一下,道:“既然是谢家妹妹亲手做的,宋某这里就先谢过了。”
  
  谢采薇暗暗欣喜,这就上钩了!
  
  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愉悦笑容,仿佛没看见一般避开了宋檀伸来的手。丫鬟梅娇紧跟着上前一步捧起食盒,谢采薇掀开盒盖,手伸进去端汤。
  
  纤纤十指从绣着缠枝莲纹的宽大袖口探出,根根白嫩纤细,状如春笋。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还套着两枚素银镶嵌鸽血和青金的戒指,一真红,一宝蓝,愈发趁得她手上的肌肤白嫩若脂。
  
  宋檀再是君子,此刻也呆了一呆。
  
  “哥哥请饮此盅。”
  
  精致的白瓷上绘着淡紫色的兰花,谢采薇双手捧着汤盅递了过来。一阵幽香从她袖口透出,直往宋檀鼻子里钻。
  
  “妹妹用得是什么香,怎会如此好闻?”
  
  宋檀不知怎么了,闻着那香味,觉得头更晕了些,甚至比刚才晕得还厉害。他控制不住嘴巴,轻浮的话就那么直接从嘴里蹦了出来。
  
  此刻他再看眼前的女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从前怎的就没发觉呢?
  
  谢采薇被他看得含羞低下头去,佯作嗔怪的道:“哥哥望着我做什么,莫不是我脸上有花?”
  
  “花哪有你……”
  
  “好看”两个字最终被宋檀捂在了嘴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说出此等浪荡子才会吐露的言辞,简直荒唐!
  
  他使劲闭了闭眼,伸手去接汤,那股子说不出来的幽香再次令他心神一荡。堪堪触到汤盅时,他不小心与那削葱般的玉指相触,触电一般,差点将盅子打翻。
  
  “哥哥可是身上不舒服?”
  
  谢采薇关切的询问着,似乎并未察觉到丝毫异样,无知无觉的更凑近了一步,一双波光潋滟的杏眼水汽氤氲。宋檀看见她红艳欲滴的樱口,好想低头尝一尝……
  
  “姑娘让奴婢们好找,怪不得后面找不见,原来是来了前院!”
  
  一个中年女声仿佛炸雷一般,将此刻缠绵的气氛生生打断。谢采薇猝然回头,只见从小门内走出一个膀大腰粗的婆子,眉毛眼睛一脸的官司,望着她的眼神带着轻鄙和讽刺。她身后还躲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小丫头,十二三岁模样,一脸的伶俐乖觉。
  
  宋檀此刻的反应比常人迟钝许多,半天才看清了那婆子的模样,满脑的绮念瞬间消失。待他再回过头看向端着汤盅的谢采薇,登时后退了数步,羞得面红耳赤。
  
  “我,我得回前面招呼客人去了。”
  
  扶宋檀过来的那名小厮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他一边跑还一边提着裤腰,口里陪笑道:“小实在憋不住了去放了个水,公子的酒可醒些了?前面正找您呢,咱们快些回去吧。”
  
  谢采薇功亏一篑,眼巴巴看着宋檀被人搀走,心里跟被油煎似的。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耳畔婆子的冷嘲热讽。
  
  “姑娘虽说是客居,但也得守规矩不是?没见有未嫁的大姑娘往爷们身边凑的。就算您无意,被外瞧见了也不好看不是?若出了什么丑事传到太太的娘家,连太太都难做人!”
  
  一番话夹枪带棒,把谢采薇说得无地自容。梅娇勉强辩解了两句,扶着谢采薇灰溜溜的回院子去了。
  
  撷芳园角门的这番恩怨很快传到了内宅。素馨得了信,急忙跑去上房传话。谢太太听了,竟被气乐了。
  
  “这只小狐狸精还真是得了赵雨柔的真传,真个好本事!”
  
  思量了片刻,谢太太冷笑一声:“也不怪她们娘俩会钻营,府里老的惦记着人家大的,小的们自然有样学样,争着捧人家的臭脚!”
  
  素馨想到崔嬷嬷的话,心中一动,莫非赵氏那边已经见过老爷了?果然不能小看这对母女,否则她们就能狠狠一巴掌抽在你脸上。
  
  原来,就在前一日的下午,赵雨柔偶遇了谢老爷。她本就生得柔媚非常,如今依旧有几分当年的楚楚风姿,加之白衣素裙,一身的俏丽,乍见之下,倒让谢老爷起了些许怜意。
  
  从前要不是自己拒绝得太干脆,弄得老太太在娘家面子上不好看,也不至于赌气之下把她嫁给病弱的庶弟。如今她又成了寡妇,谢老爷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当时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今早谢老爷临上朝之前忽然想起此事,于是多嘴嘱咐了一句谢太太,让她多照顾一下谢采薇,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就帮着相看一下。
  
  当时谢太太还有些纳闷,前院发生的事传到后宅耽搁了一点时间。待她得知缘由之后,气得直接摔了杯子。这对母女还真是专会给人添堵,大的小的都不安分。于是命人盯着这对母子俩。撷芳园的事本来谢采薇计划得好好的,只是谢太太吩咐人盯着她的动向,这才没能得手。
  
  “今日的事务必要查到底!咱们自己有漏子可捡,就别怪人家算计。”
  
  谢太太雷厉风行的处置了守角门的婆子小厮,该罚的罚,该撵的撵。还有厨下和前院伺候的人,凡是收了这对母女好处的通通撵了出去。
  
  尤其是引宋檀去角门的那个小厮,直接二十大板送到庄子上做苦力,这辈子别想回来!
  
  谢太太也怕出了事无法向长兄交代,次日就让侄儿搬回家去住了;谢采薇竹篮打水一场空,几乎没将手帕子揉烂,心里对谢太太越发怨恨起来。
  
  等谢斓得知这一桩风流公案的时候,简直瞠目结舌。这个谢采薇还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母亲眼皮子底下耍手段,实在是勇气可嘉! 正文 鸿雁暗传书   似乎是察觉到了谢太太的冷淡,宋檀走后,谢采薇也安分了许多,知道要夹着尾巴做人。每日除了晨昏定省,几乎不踏出房门一步。听说还在抄经书,已经抄了五六卷了。
  
  在她抄到第十五卷的时候,谢斓惊异的发现她竟然有了变化!
  
  那一日早上,谢斓去上房请安,半路遇上了盛装打扮的谢采薇。只见她脱去素服,换上华装,面上薄施脂粉,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好比一朵安静的空谷幽兰在某一天忽然变成了盛开的紫玉芍药!
  
  谢采薇这是大彻大悟了?
  
  “姐姐也去给伯母请安吗?”察觉到了谢斓的诧异,谢采薇微微一笑,理了理鬓边赤金累丝珠花,也不多做解释。
  
  两人来到上房,谢太太见了谢采薇这身装扮,也露出淡淡讶色。“若要出门,就事先跟婆子们说一声。”
  
  她也纳闷,这谢采薇这么快就歇过了劲,又要出幺蛾子了不成?
  
  谢采薇含笑谢过。
  
  不过坐了一会就散了。
  
  谢采薇见谢太太单独将谢斓留下说话,也不稀罕去弄清楚她们是不是在背后编排自己。你们若有怀疑,那就去查呀,姑奶奶可不是吃素的!
  
  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她们都不知道,她花在宋檀身上的一番心血终究没有白费。
  
  昨日夜里,梅娇去取宵夜,回来的时候躲躲闪闪的,眼神闪烁不定。
  
  谢采薇察觉后就找了个借口避开母亲,回房单独问梅娇发生何事。梅娇哆哆嗦嗦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谢采薇。
  
  就着烛火展开,谢采薇精神一震。
  
  信是宋檀写来的!
  
  信上说,那日她去送醒酒汤给他,却被姑母家的刁奴侮辱,他看了很是心疼。但那是姑母的奴仆,他也不好训斥,希望妹妹不要见怪。姑母一向希望他娶谢斓,但那是强塞给他的,他并不情愿。别人不要的女人凭什么要给他!可是明面上他又不得不敷衍。
  
  在心底里,他更加仰慕她。她坚强又可人,比任何人都需要照顾,他对她一见难忘,再见倾心。只是不知道她的心意,因此不敢有非分之想。
  
  谢采薇足足将信看了三遍,看得她心花怒放。
  
  梅娇当即跪下恭贺,双眸含泪,这事算是成了!
  
  主子吃肉她喝汤,将来她最差也能到宋府做个管家媳妇!
  
  宋檀毕竟是宋家人,只要谢采薇能将他拿住,就有把握嫁入宋家。谢太太就算再反对,却也没有出嫁的女儿给娘家做主的道理!
  
  一想到谢太太知道后的脸色会有多难看,主仆二人就忍不住想笑。
  
  今日她格外的盛装打扮一番,就是特意来向谢太太示威的。当时那个婆子骂她的话,她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将来她一定会原样奉还!
  
  凭什么她就不能嫁得如意郎君,凭什么谢斓要高高在上,凭什么要让她们对她施恩,凭什么她们施了一个举手之劳的恩惠,她就要感恩戴德?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将来她要让他们伏跪在自己的脚下认错!
  
  这边厢谢采薇踌躇满志,想要大展拳脚;那边上房之内的母女俩却在讨价还价。
  
  “五日,就去住五日!母亲,文安郡主又不是没来咱们家住过,您不也是特别喜欢她吗?她邀我去温泉庄园小住,总不该推脱吧?”
  
  谢斓因为相亲的事经常被谢太太抓着耳朵唠叨,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于是偷偷传话给手帕交文安郡主,让她找个借口救自己于水火,千万千万。
  
  请柬一大早就送到了谢斓手里,谢斓如获至宝,趁着早起请安的功夫来磨谢太太。
  
  谢太太岂会看不出女儿的小心思?但一来家务繁忙,又有赵氏母女心怀鬼胎,她还得时刻派人盯着,放在女儿身上的心思就少了些。
  
  二来和周家的事两家都有意,只是周琅近日忙得脚不着地,暂时抽不出时间进一步了解。尽管谢太太急着嫁女儿,但事关终身,毕竟两家从前不熟,她决定再摸一摸底。或许对方有什么隐疾,或家里有什么妥当的地方,都需要花时间了解。
  
  “去可以,只是每日都要差人送信回府报平安。文安郡主是个性子跳脱的,你不可事事都随她胡闹。要知道身为好友,你有劝谏的责任。”
  
  谢斓知道老妈不放心,于是拍胸脯再三保证,终于顺利成行。
  
  谢太太又安排了一堆性子稳重的丫鬟婆子跟随服侍,一行人五六辆大车,十几名护院,浩浩荡荡往京郊去了。
  
  文安郡主名唤刘菡,是皇叔吴王之长女,当今皇帝的堂妹。她和谢斓都是大龄剩女,刘菡比谢斓还年长一岁,今年十九。二人当年都是宫中常客,常在太皇太后面前尽欢。
  
  刘菡心大,几乎可以算是没心没肺;谢斓好些,也能包涵她,俩人就这么好上了。
  
  刘菡母亲早丧,父亲吴王是当今的皇叔,喜好声色美人,家里一堆妻妾,估计有的连名字都记不住。刘菡就爱跟父亲对着干,也不回家,干脆求了太后,常年住在外面她生母的陪嫁庄子上。因身边有生母留下的嬷嬷坐镇,太后又派了几个老成的宫女陪她,算是默认了她的胡闹。
  
  谢斓刚下车就看见了穿一身利落骑装的刘菡。
  
  “你怎也不等我来了再换?”谢斓埋怨。
  
  “谁像你那么磨蹭?”刘菡得意的挥了挥手里的套杆,顺手丢给了一旁的侍从。“我方才去马群套野马了!”
  
  万马齐奔的野马群有多危险,谢斓还是有所体会的。
  
  谢斓想着随侍自己的一大堆人都在,怕她再说出什么吓人话来,再让他们报给母亲,忙提出去先入内换装。
  
  两人各骑一匹骏马,一红一黑,神骏非常。都是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
  
  她们凑在一块,就撒了欢的纵马奔驰。这里漫山遍野都属于皇家猎场的范围,就是千军万马也能跑开!
  
  跑累了就回庄子上泡温泉,十分惬意。
  
  谢斓说起近日来被逼相亲的种种见闻,听得刘菡乐不可支。又说了谢采薇母女的事情,刘菡却混不在意。
  
  “这对母女若有心攀龙附凤,大可以放过你表兄,我把我爹介绍给她们。他最喜欢母女或姐妹的组合,一起玩才更有趣……”
  
  谢斓差点呛了水,苦笑着摆手道:“还是算了吧。”
  
  她们可承受不起。
  
  就算把赵雨柔和谢采薇母女俩绑一块,都未必能在吴王府活上三个月。那就是个红颜枯骨的地方,前朝的皇宫都未必有那里凶险。
  
  刘菡之所以搬出来住,也是被逼无奈的选择,里面实在太过乌烟瘴气。
  
  刘菡冲她抛了个媚眼,伸出光溜溜的胳膊去拿池边摆着的葡萄酒,一边小口抿着一边笑。
  
  “周琅人称‘玉人’,出了名的眼光高。幸好宫里那几位未嫁的公主不是太后亲生的,一个两个的嚷着要嫁他,周家只是做哑。谁不知道尚了公主郡主的,这辈子就只能做个吃软饭的废物,要搁我也不稀罕。你跟他成亲之后可要看紧些,小心有人占你相公便宜!”
  
  刘菡樱口微张,芳舌暗吐,玉白香肩半露在水面上,丰满似蜜桃的隆起隐在波光之下,在雾气朦胧的泉水中美得惊心动魄。
  
  谢斓趴在池壁上,抿着嘴笑道:“你真的不打算嫁人吗?”
  
  刘菡小抿了一口酒,又拈了一颗鲜果放在口中,懒洋洋的道:“今后我打算自己修个道观,寂寞了就收两个弟子,养上几个小白脸,逍遥一辈子。到老了谁也别嫌我年老色衰,谁孝顺我就把银子留给谁,保准个个都跟亲孙子的似的!”
  
  果然是素有风流之名的吴王殿下的亲闺女。
  
  谢斓被逗得直打跌,“你想要亲孙子,不如自己生一个,保准特别亲!”
  
  刘菡丢下杯子,扑过去抓她的胸,吓得谢斓连连求饶,温泉池中尖叫声不断。
  
  次日天刚放亮,谢斓就醒了,怎么也睡不着。一问刘菡,还没起身,于是她干脆换上骑装,出去跑马。
  
  昨日她将在周琅家偶遇皇帝的事隐下了,并未告诉刘菡。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就算她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有些事她却只想埋在心底,不愿吐口。
  
  绕山跑了一圈,出了一身热汗,幸好附近有一处温泉,谢斓打算泡个澡。
  
  那是一处半开的洞穴,一半泉水露天,一半隐在洞内,隐蔽性很好。谢斓让随从在洞外守着,自己脱了衣裳,躲在洞里泡温泉。
  
  温热的泉水抚遍她的全身,身体每一处空隙都被柔和的触感填满,她舒服得都快睡着了。
  
  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该多好,要是能不嫁人就好了。
  
  她打从心底里十分羡慕刘菡,不必担心不嫁人父母会被人指指点点,谁敢去指点吴王,不要脑袋了吗?
  
  她已有了打算,如果将来婚姻不幸福,她就和夫君说好,各玩各的。就算对方纳八十房妾侍她都不管,她就来找刘菡过逍遥日子。到时她有嫁妆傍身,又有皇室郡主撑腰,还不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她越想越起劲,当年她没能嫁入皇家是多么幸运呀!否则婚姻不幸福,连离开都做不到,死都要被困在皇宫,想想都憋屈。
  
  她越想越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以为是丫鬟来送巾帕,遂道:“搁在那里就是了。”
  
  措防不及间,她猛然想到自己明明是背对着山洞才对,身后怎么会有人来?!
  
  她猛的回过身去,只见面前竟站着一个人,她再也想不到是谁! 正文 “我很冷”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皇帝只觉得面门一黑,一件软塌塌的布料朝他迎面飞来。
  
  敏捷的在半空截住,抓下来一看,他手上拿的竟是一条水红色的肚兜,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鱼戏莲叶”的花纹。
  
  皇帝的整张脸瞬间黑了锅底灰。
  
  紧接着,又有数条巾帕朝他砸来。
  
  谢斓的惊叫声回荡在洞内,激起回音阵阵。守在洞口的护卫们听了声音就要往里闯,芳晴更是直接冲了进来。
  
  就见自家姑娘正抱成一团,缩在水里,岸边还呆站着一个男人。她刚要厉声呵斥,结果定睛一看,也傻了眼。
  
  这不是皇帝吗?
  
  芳晴从小就在谢斓身边伺候,出入皇宫也一直由她伴着,因此对皇帝并不陌生。
  
  可皇帝怎么在这里?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她看了看这架势,知道今日这事怕是要烂在肚子里才好。她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只听谢斓咬牙道:“芳晴,你先出去吧。”
  
  “可是……”
  
  “先出去,不要声张。”
  
  见谢斓吩咐,芳晴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出去。万一皇帝一个不顺心,打算灭口,她还真舍不得丢了这条小命。
  
  待芳晴出去后,外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转过身去!”
  
  谢斓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刚才她转身的时候岂不是被他看光了!可不论再气愤她也得忍住,谁让他是皇帝呢?
  
  皇帝一脸黑线的背过身去,他本是一时心血来潮,跑来猎场打猎。刚好看见一只浑身雪白的鹿朝这边跑了,顿时起了兴致,在后面一路追赶。
  
  跟着跟着就跟丢了。
  
  他看过此处地形图,知道此处从山洞穿过就是一处温泉,刚好可以洗洗沾了猎物血迹的弓箭,顺便泡个澡。
  
  此刻,他很庆幸没把亲卫们带进来,而是留在了山洞那一头。
  
  随着一阵“哗哗”的水声,他能听到她慌乱的呼吸,手忙脚乱的系着衣带。
  
  “不许转身!”
  
  见她再三警告,皇帝心里憋屈,冷哼了一声,道:“谁爱看!”
  
  他忽然觉得鼻端一热,忙用袖子擦了擦,低头一看,只觉得面颊发烫。幸好他穿着一身玄色骑装,沾了鼻血也看不见痕迹。
  
  过了半晌,发觉身后都没动静,皇帝试探着转身望去,发现谢斓正面色苍白的站在那里,衣裳胡乱的裹在身上,长发披散,垂至腰臀,还在湿答答的滴着水。
  
  皇帝不敢细看,咳嗽了一声,沉声说道:“这山洞是通着的,朕来猎鹿,不想追到此处,遇到了你……”
  
  “我很冷。”
  
  谢斓不待他说完,已经清清冷冷的抛出了三个字。
  
  皇帝一怔,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干咳了两声,细看发现她双手抱臂,身体正在微微发抖。山洞里十分阴凉,她又浑身湿透未擦干就穿了衣服,不冷才怪!
  
  他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发现多余的衣裳。因为天气炎热,他出来打猎也没穿披风。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一步,待要朝她伸出手臂的时候,就见眼前的女子诧异的抬头望了他一眼,说道:“洞里很冷,我能出去了吗?”
  
  皇帝:“……”
  
  谢斓见皇帝也不答话,只是一味用眼神瞪着她,似乎是在谴责她。
  
  莫名其妙,有没有搞错,究竟是谁被谁占了便宜!凭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她冷得连打了数个喷嚏,也等不及他发话,提步就往外走。
  
  外面炎天暑日,和洞中是两重天地。
  
  刘菡听报说皇帝来了,吃了一惊,匆忙丢下手上的事出去迎接。
  
  只见皇帝黑着张脸,和谢斓一前一后的下了马。后面还跟着一众护卫。其中一人穿着一身浅蓝袍子,头戴宽檐纱帽,骑在一匹毛色纯白的高头大马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扇着折扇,广袖下露出一双手,竟比女人的还要白皙细腻。
  
  “陛下万安。”刘菡率众跪拜行礼。
  
  “免礼。”
  
  皇帝甩开大步,头也不回的向庄内走去。
  
  刘菡纳闷谢斓是怎么遇到皇帝的,怎么俩人是一块回来的?就见那名身穿浅蓝袍子,一身清爽干净的男子摘下头上纱帽,露出如玉俊容,朗声笑道:“劳烦文安郡主大驾出迎,楚某深表感激。”
  
  他随驾射猎,见皇帝鹿没抓到一只,却弄了个女人回来,笑得十分微妙。尤其是在听说此女就是谢斓的时候,他很奇怪自己并未觉得诧异。
  
  他是什么时候生出了这样的印象呢?
  
  刘菡打量了楚亭林两眼,不阴不阳的笑了笑,说道:“吴王继妃的女儿可是香饽饽,听说不日就要册封郡主了,楚大人着辈子都不用担心吃不上饭了。”
  
  谢斓看了楚亭林一眼,心说这就是和周琅齐名的那位楚大人吧。果然春花秋月,各有千秋。想母亲那边还对楚家没完全死心呢。现在看来,楚家迟迟不给回音其实是另有原因吧!
  
  莫非和吴王府有关?
  
  楚亭林似乎并未听出刘菡在话中嘲讽他吃软饭,他展开折扇,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在阳光下闪亮得炫目:“吴王妃虽有此美意,无奈楚某尚无心娶妻。什么时候能遇到像文安郡主这样的女子,某也许会考虑一下。哦,对了,女方年纪可不能太大,否则容易耽误子嗣,那可就罪过大了。”
  
  谢斓一凛,他竟敢明讽刘菡的年纪,还真是不怕死的勇士!
  
  刘菡冷冷一笑,转身对谢斓道:“我那继母看中了风流倜傥的楚大人,想把她那十四岁的宝贝女儿刘宝珠许配给他。看来楚大人就好这一口,喜欢能当他女儿的女人……”
  
  谢斓头也不回的拉着刘菡就往里走,生怕她会继续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来。
  
  接下来的一整天,皇帝身边都是低气压状态。
  
  楚亭林照样吃吃喝喝,顺便朝偷看他的侍女们回以微笑,弄得进出书房的女孩子们一个个小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发生什么了呢。
  
  “来人。”
  
  皇帝一声吩咐,内侍入内听旨。
  
  “去把周琅叫来,朕有事要同他商议。”
  
  皇帝正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头也没抬的吩咐说道。内侍说了声“遵旨”,悄然退下。
  
  楚亭林站起身,冲皇帝一拱手,缓缓叙道:“陛下可知道周琅那厮近来正在做什么?”
  
  半晌,皇帝问:“在做什么?”
  
  楚亭林微微一笑,望着奋笔疾书的皇帝说道:“他正在相亲。听说对方是中书令谢安谢大人的千金。”
  
  皇帝手下微微一顿,片刻后抬起头来,淡淡说道:“他现在忙得据说连睡觉的时间都快省了,还有空闲相亲?”
  
  楚亭林笑道:“就是。臣也认为他还不够忙,陛下不妨在多丢给他些事情做。比如接待西域使臣。”
  
  “那不是已经交给你去做了吗?”
  
  皇帝略有些惊讶。
  
  楚亭林苦笑一声,一躬到地:“臣实在是受不了那些人身上的香料味,臣的鼻子灵敏太过,现在都快要闻不见味道了。”
  
  皇帝笑了笑:“你一向自诩生就一个宝贝鼻子,为此连酒都不肯多喝。也罢,既然你不擅长,朕另派他人就是了。”
  
  楚亭林笑得分外愉悦:“多谢陛下关怀,臣感激不尽。”
  
  此刻,正忙得晕头转向的周琅还不晓得自己竟被无良帝王和某奸臣嫌弃“清闲”,正一心一意的朝这边赶来。 正文 “琅”情妾意   等周琅赶到时,天边已云霞遍天。
  
  却说皇帝当然不会在此状况下再给周琅加活,而是把楚亭林也塞给了他。
  
  他温和道:“楚爱卿自告奋勇要助周爱卿一臂之力,朕想着让他接待西域使臣太过浪费,就让他去帮你的忙吧。”
  
  面对楚亭林的一脸不敢置信,皇帝用反正你很闲的目光回他。
  
  周琅自然很高兴,楚亭林能给他打下手,很多事他就不用亲力亲为了。
  
  “那臣就讨旨,请楚大人为我打几日下手。”
  
  皇帝大手一挥,立时准了。
  
  楚亭林心中叫苦,这周琅是来抓壮丁的,偏偏把他给抓住了。其实接待西域使臣也没那么糟,不就气味差些吗?至少有胡姬的胡旋舞可看。
  
  要怪就怪他撞到了陛下的枪口上。
  
  还真是不能在背后打人家的小报告。
  
  周琅讨了旨意,先行告辞。途中经过一处拱桥,忽见桥下迤逦行来数名丽人。为首的一位身穿烟霞色纱裙,那衣裳的料子特别美,穿在身上仿佛将天边云霞披在身上。
  
  谢斓刚从刘菡处出来,正要回房,听见身后婢女小声议论。她举目望去,也是一愣。
  
  四目相对,都面露讶色。
  
  周琅身穿三品官袍,立在拱桥之上,背后是漫天粉紫云霞,其人如玉。
  
  谢斓感觉到呼吸有一瞬间的凝窒。
  
  她也是见惯了美人的。她的父亲谢安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位美男子,母亲谢太太娘家一家子都是美人,她的表哥表姐们更是一个赛着一个的貌美。但周琅身上有种绝世风采,超过了一般的美人,令人一见难忘。
  
  她忍不住拿同样受欢迎的楚亭林与他进行比较。
  
  周琅五官精致,长得女子还美,骨秀神清,皎似明月;楚亭林身上则有一股俊逸翩然的逍遥之态,加上俊秀的面容,实在无法不令人心生好感。若两人站在一起,恰如日月交辉,天地共殊色。
  
  要说分别,一个是高山的雪,一个是天边的云,说不上哪个更好。
  
  周琅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谢斓,又惊又喜,道:“谢家妹妹如何也在此处?”
  
  谢斓含笑道:“是文安郡主邀我来的。”
  
  周琅道:“陛下方才召我前来,不成想竟能在此得遇谢家妹妹。”
  
  他方才真的以为自己忙昏了头,出现了幻觉。
  
  谢斓忙道:“周大人公务繁忙,先去见过陛下要紧。”
  
  周琅笑道:“事情已经办完,我正要赶回衙门。”
  
  好容易才相见,他想多呆一会。
  
  此刻的谢斓,足以令世人为之惊艳。
  
  天边浮动的彩云将倒影映在水面,夕阳下的风轻轻的,软软的,从她身上拂过,又滑过他的面颊,池中菡萏娉婷,暗香浮动。
  
  周琅毕竟公务缠身,不敢多留。临走之前,他说:“谢家妹妹若不嫌弃,下次我去书斋买书,也替妹妹挑上几本,送去府上可好?”
  
  谢斓含笑点头,目送他走远。
  
  她刚要举步离开,却家皇帝正背着手从拱桥另一端走了过来。
  
  谢斓还在想着早间温泉发生的事,心中不快。但碍着君臣礼仪,又不得不上前请安。正犹豫着,皇帝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陪朕走走吧。”
  
  夕阳已将一半身躯坠入地面之下,半是粉红,半是紫蓝的天幕中,缀着几点银沙般的星辰。
  
  “周琅看似温,其实机敏善辩。若你将来嫁了他,恐辩不过他。”
  
  皇帝开场白令谢斓一怔,他这是在关心宠臣的婚事?
  
  谢斓微微一笑,道:“周大人不会得理不饶人,他会让着臣女的。臣女的父亲在外面也很厉害,但是只要母亲愿意,父亲就怎么也说不过她!”
  
  皇帝沉默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沿着荷塘往下走去,谁也不先开口,冷场似乎永无尽头。谢斓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陛下,琅琊王现在还好吗?”
  
  皇帝斜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现在也只有你敢在朕的面前提起他。”
  
  谢斓正色道:“从前发生过的一切臣女都无法全盘否定。虽说我对他并没有多深的情份,但毕竟是故人,问一声,不过求个心安,并无其他意思。”
  
  她可从没想过要替琅琊王说情。恐怕越说他死得越快。
  
  失势的前太子,能留下一条命已然算是幸运。她问一声不过想求个心理安慰。
  
  “他很好。”皇帝最终丢给了她一个干巴巴的答案。
  
  半晌,谢斓微微点头,樱唇抿了抿,“多谢陛下告知。”
  
  她的心底终究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如果当年她嫁给了他,那么现在她可能也已失去了自由,甚至生不如死。她是该觉得幸运的,她此刻还能来去自由。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皇帝道:“就算你当年真的嫁了他,只要有谢家和宋家力保,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顶多是出家做个女道士。”
  
  说起女道士,让谢斓想起了刘菡的养老计划,笑着说道:“是呀,当道姑也不错。等年纪大些,就收几个徒弟,养几名面首,和阿菡做个伴,逍遥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皇帝眉头一皱,瞪她一眼,轻斥道:“学谁不好,偏学文安那一套!你看她现在逍遥自在,等她过了二十,朕就会给她指一门亲事。吴王叔早就求了太后,怎么可能让女儿孤单一辈子不嫁人!”
  
  谢斓不敢再说什么了。
  
  皇帝侧头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道:“你若喜欢温泉庄子,下次朕就赐你父亲一座,你要泡就去那里泡,别整日和刘菡混在一块。否则看谁敢娶你们两个!”
  
  谢斓知道他是不满刘菡的行事作风,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总不能真的赏赐庄宅子吧?有所谓无功不受禄。
  
  这个皇帝真是爱管闲事!
  
  也不知皇帝是怎么看出她不忿的,冷声说道:“信不信明日朕就下旨给刘菡赐婚?让她嫁给朝中最古板的士大夫,以后出门都别想。”
  
  谢斓只能投降。这位皇帝喜怒不定的,万一真坑刘菡一把,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事后,刘菡得知二人的谈话,气得要命,关上门直骂皇帝将来娶个母夜叉当皇后,天天管着他。省得他这么闲,到处管人家的闲事!
  
  谢斓叹了口气,道:“我看陛下不像是扯谎的样子。你要是有不错的人选就留意着,别到时候打个措手不及。”
  
  刘菡撇撇嘴,不置可否。“大不了我去求求太后,总有法子的。对了,你早上是怎么碰见皇帝的?你知道我看见你们一起出现的时候有多惊讶吗!”
  
  听见她问这个谢斓就来气。但她只能说是在跑马的时候遇见的,把温泉发生的事略了过去。那件事皇帝下了死令,谁也不得吐露半句。
  
  “那还真是巧呢。”
  
  刘菡显然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转而想着要如何说服太后,不让皇帝随意为她拉郎配。
  
  五天转眼就过去了,谢斓即便不舍,也只好向刘菡告别,登车回了谢府。
  
  谢太太满面春风的拉着女儿的手说道:“这又是出去野了不是?脸都晒黑了。素馨,去罢林太医开得养颜美白方子拿出来,给姑娘抓两剂喝。”
  
  谢斓道:“捂两日就能白回去了,不必喝药的。”
  
  “没时间了。”谢太太喜上眉梢,眉飞色舞的说道:“周家给了确切的信,等他们家老爷回来,就上门来提亲!”
  
  谢斓一惊:“这么快?”
  
  谢太太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傻孩子,现在只是口头上商议着,等一切都齐备了,怎么也要到中秋了。周家这样说,是怕咱们家又看中了别家,怕你不要周大人了!”
  
  谢斓不觉汗颜,她不要周琅,旁人可都抢着要。
  
  对于订婚,谢斓并未觉得反感。毕竟周琅条件确实不错,错过了他恐怕没有更合适的了。
  
  “明日你到西街口的万卷书斋去一趟,我和周家约好了,让你和周大人在那再见上一面。”
  
  见女儿面色绯红,谢太太笑道:“周大人公务繁忙,却愿意抽出时间和你见面,可见对你是满意的。现在你可能看不出什么,成亲之后就知道了,婚前若能处出几分感情,将来夫妻之间也能更加和顺美满。”
  
  谢斓只得从命。
  
  次日一早,谢斓乘马车去了万卷书斋。书斋分上下两层,谢斓问过老板后,径直上了二层。
  
  她左看右看,除了一排排书架上摆着的新书外,二楼竟一个人也没有。正奇怪着,只见一旁茶室的门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名少女。看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模样,身穿柳黄色袄裙,梳垂鬟髻,珠花点点隐在发间。
  
  看见谢斓,她先是怔了一下,缓缓勾起唇角,嫣然一笑,露出颊边一对酒窝。她提着裙子,步态轻盈的朝她走了过来。
  
  “你就是谢家姐姐吧。”
  
  她扑闪着一双葡萄状的大眼盯着她看着一会,忽然一歪头,露出一个天真纯稚的笑容。她朝身后方向招呼道:“琅哥哥,这位姐姐可真美,比你上次见过的那个杨家姐姐还要美上几分呢!”
  
  话音未落,就见周琅负手从茶室内走了出来。
  
  他穿一身竹青便袍,骨秀神清,丰神如玉。他冲着谢斓灿然一笑:“这是阿玟,母亲让我出来的时候带上她。”
  
  谢斓了然,周太太这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位可是周大人的堂妹?”周琅似乎并没有妹妹。
  
  “我是琅哥哥的表妹呢。”周玟调皮一笑,解释道:“虽然我也姓周,却和琅哥哥并非同宗。”
  
  她似乎想要描述得更详细些,抓耳挠腮的想了半天,忽然蹦出了一句:“就是那种可以和琅哥哥成亲的妹妹!”
  
  谢斓禁不住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