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 叠云嶂   
  玉霄山位于大齐国境之西, 是通往神木高原的第一道关口。山势连绵如长龙, 盘踞于横贯大陆的白藏江源头, 循古道而上,便可观四时之景,玄妙天成。
  
  江头主峰唤作叠云, 以寸步之内可寻百金之药闻名天下。自百余年前开始,叠云峰唯一的山道设下阵法,以奇诡之术阻碍凡人叨扰, 而山上乃是玉霄山一脉修习医理之所, 不可冒犯。
  
  浩浩四十年间,为世所识的山门中人只得原清河郡王、前梁的左谏议大夫覃煜一人, 然而北梁覆灭数年, 世间便再无玉霄山门人的消息了。
  
  *
  
  我近来喜欢上作画, 常常在清晨来到浣月泉边, 对着整年都细水长流的景色, 一画就是两三个时辰。浣月泉实则只是一方立着古碑的小水潭, 叠云峰上大大小小的瀑布不计其数,单这处离药庐最近。
  
  并非我天性懒散,这双腿不好使, 走不远。
  
  所幸山上只有四人,除了师兄,也没人抱怨我在添麻烦。月前我与师兄吵了架,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药庐是我的,叠云峰也是我的,他却半夜把师父的故居翻得一团乱,莫名其妙地意图找到延缓我痊愈的方法。
  
  师兄每个月都会来此小住,例行公事帮我看病。山上冷冷清清,亏得药庐里储物齐全,也有两个锦心绣口的侍女陪我聊天,说些山下的轶事,比如什么“前梁的第一舞姬从了良,隐姓埋名过日子”、“市面上的烟火又涨价了,因为今上的大婚有这个筹备”等等。
  
  相比侍女,他着实是个居心不良的坏人。自从最近刚想起这个为老不尊的人是我师兄,他就格外紧张,看样子以前是做了某些对不起我的事,说不定连我折成十八段的腿都和他有莫大的关系。
  
  自从两年前在药庐的卧房里清醒过来,看到这么个支支吾吾的大夫,潜意识里就觉得他特别不靠谱,但师父曾教过不可冤枉他人,所以我不急着将他扫地出门。
  
  再过半个月,等入了夏,身体就应该彻底复原,到时候再赶他下山不迟。
  
  此时正值暮春,初阳恬淡,子规幽啼。浣月泉边嵯峨的石壁延伸到天际,缝隙间垂落冉冉银丝,在幽蓝的潭中激起纷扬飞雪,化开砚中残墨。
  
  我习惯这样消磨时间,用色彩将空白处填满,一如补全我缺失的记忆。这不算难,然而十分繁琐,很可能当我想起全部的过往,作画的水平却依旧没有长进。
  
  记忆正在慢慢复苏,正如同彼时被混沌慢慢蚕食。
  
  当初不知是谁给我灌的药,既然我还记得自己是个医师,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全身上下,并想方设法解决那诡异药物带来的后果,以便早日弄清是谁将我害成现在这样。
  
  我是个医师,开药动针的技术扎根在手上,即使忘了很多事,做过千百次的活计也绝不会丢到脑后,配出药方就像书写姓名一般顺畅。每天就寝时,我需要花很大功夫将脑海中杂七杂八的片段拼接归位,常常想起来一件,就困得睡着了。
  
  世人常说有的事忘了才好,能忘是福气,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总得先知道那些经历究竟是什么,才能判断它们的离去是否有价值。
  
  不管是过去的快乐还是痛苦,它们对一个蒙在鼓里的人来说都是天大的恩赐。那是我与陌生的山下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
  
  收完最后一笔,我仰头看了看天色,泛着青釉光泽的穹顶离悬崖极近,云朵飘移在山腰。
  
  竹林幽径传来叮当的铃声,是丹枫来推我回去。
  
  侍女三两步推着精巧的轮椅走上前来,蔷薇花似的脸庞露出既惊喜又焦急的神色,她小心吹了吹那幅山水,将作画用具一齐装在椅后的箱子里。
  
  “姑娘明儿还是不要走来了,反正迟早都得好,每日走这么一趟,就是您不在意,我和碧荷看着也难受。”
  
  我对她笑道:“多走走路好得快。这几天走的越来越顺畅了。”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黯然。尽管我不知道她在为什么难过,但能看出并不是单纯为我麻木的腿。
  
  碧荷是她的双生妹妹,一开始我以她们身上不同色的小铃铛来辨认。我认人的本领极为差劲,见过一次的人如果没有留下很深印象,第二次根本就不能认出来。
  
  在记忆深处,好像有这么一个存在,和我在这方面简直是天壤之别,凡他见过的人皆能被报出家门。但终归只是隐隐约约的一个影子,我想不起他是谁。
  
  我记得自己从小就住在这个屋子里,有个不苟言笑的师父,学写字时先学的隶书,十岁时采药折过左手,甚至记得某本书里某个生僻的句子出现在哪一章,但所有人的脸,都无比模糊。
  
  如果能看见他们的面容,或许能早一个月结束这场至少持续两年的折磨。
  
  丹枫兴冲冲地道:“今日一早有人拿了封徐先生的书信上山,后面还跟着一位老先生,正在前厅候着呢,说是要见您。姑娘可要快点儿呀!”
  
  “让我下山?”
  
  她抚着头发揣测道:“许是让姑娘下山看诊的?”
  
  山脚布有石头阵,如果不是师兄告诉他们上山的办法,就是那两人以前来过这儿。
  
  自我在叠云山上醒来后,师兄就派了丹枫与碧荷照顾我,我的职责就是静养。若真是看诊的,我如今方才休养到六七分,他就将摊子丢给我了?
  
  “还有别人吗?”我问道。
  
  丹枫奇怪道:“还真没看到长随,两位贵客脚力甚好,都是走上来的,听我们说姑娘在有事,就吩咐不去打扰,说等一会儿也无妨。我给他们上了茶才过来请姑娘。”
  
  “信。”
  
  她忙将师兄的信递给我,我打开信笺,仔细看了一遍,纸上没写什么有用的东西。潦草的字迹表明他已到繁京,四月上旬有场故友的宴会,让我也去参加。据他说我曾经救过这位故人一命,对方很感激,现在要成婚了,诚邀救命恩人上座,还特意派了两个可靠的下属来玉霄山接驾。
  
  我居然有这么大面子。
  
  “姑娘怎么皱着眉头,徐先生到底说什么了?”丹枫忧心道。
  
  “我以前救过很多人的命?眼下有个病人,请我喝他的喜酒。”
  
  她语塞,“……我跟着姑娘的时间不长,但姑娘精擅医理,从前应是个很好的大夫。”
  
  我没有接话。
  
  她们跟着我的时间不长,却必定在我从昏迷中睁开眼之前就认识我了。我的日常起居全靠侍女照料,她们颇像受人指使,从不谈及过去,我也没有精力撬开两人的嘴。总之她们没存坏心,我便好好地做自己的事,彼此心照不宣。
  
  “你们平日除了去集市采买,也不往城里跑,这回终于能离开玉霄山,是不是很高兴?”
  
  丹枫红着脸道:“是呀,听说繁京是天底下人最多、风景最美的地方呢。”
  
  她看了信。
  
  我并未放在心上,“待会儿你就去收拾东西吧。”
  
  四月上旬,时间掐的正好,十有八九是有小人将我卖了。原先打算等下月痊愈后再下山逛逛,这回被提前盛情相邀,莫非是怕我记起来什么,不跟他们走。
  
  师兄那张嘴,该说话的时候严得像缝了线,该闭上的时候恨不得把祖宗都给供出去。
  
  甚是有当细作的天赋。
  
  丹枫将轮椅推得生风,竹屋很快映入眼帘。
  
  东面林子前多出一个挺拔的身影,背溪而立,玄色的衣衫衬着青青翠竹,风姿卓然不群。
  
  手里的木杖戳在沙地上,那人应声转过身来。
  
  他有一张非常好看的脸,五官轮廓俊朗,皮肤呈现麦色,似乎常年在太阳底下奔忙。
  
  我瞬间意识到我认识这个青年,脑子里还连带着浮现出一幅画面:眼前的人背对着我,站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天空中星子纷纭。
  
  他的唇角扬起一个温润的笑容,眼眸也泛起关切之色,朗声道:
  
  “苏医师的腿可好些了?某奉主之命,护送苏医师下山。”
  
  我看着他神情中的温暖之色,也笑道:“公子里面请。”
  
  丹枫一早行了礼,扶我站在阶上。
  
  竹海泛起涛声,入耳清悦如箫音。远处山顶笼着一层淡蓝的雾岚,衬得山中幽丽至极。
  
  来人耐心等我撑着桌沿坐下后才入席,客席还站着一位极瘦削细长的老人,精神矍铄。虽然他形容怪异,盯着人家总是不礼貌的,尤其是这种一看就很精明的长辈。
  
  我对这种成了精的老爷爷残留着畏惧的印象,许是之前栽过跟头。
  
  “苏医师还记得老夫么?”他笑眯眯地问。
  
  我歉然道:“对不住,不过几天后就应想起先生了。”
  
  他挥挥手,目光落在我的膝上,“无妨无妨,苏医师果真恢复得不错,这样就好啊。”
  
  师兄早去了繁京,绝对是怕我责备他向外人吐露实情。
  
  我叹了口气,“我们何时启程?”
  
  好看的公子微笑道:“主上心中感激,想让苏医师尽快赶去繁京,不愿误了吉日。听徐先生说,夜晚山谷湿气重,若是苏医师方便,下午就可动身。”
  
  他笑起来真挚而温和,犹如春风拂面,脾性应是顶好的。我喜欢这样的人,和他们打交道很是舒服。
  
  老人打趣道:“主上让公子跑这一趟真是妙极。苏医师素来信任公子,又和尊夫人是故友,想必明日就能直呼公子姓氏了。”
  
  我决定晚上在车里苦思冥想,不把他的名字想起来誓不罢休,当面问他姓甚名谁,大概会让他不好受。
  
  我处理事情靠直觉多,师兄说我不讲理,以偏概全又武断,可这两年的确没有可供我做出理智评判的事实,所依凭的不过是心底那一缕似曾相识的幽微光线。
  
  “主上还有一份礼物要交予苏医师。”公子从桌上的包裹里取出一个绑着银红缎带的礼盒,当面拆开,郑重地拥双手递给我。
  
  窗棂漏进春日明光,香雾般氤氲在指间异常精致的金盒上。镶嵌在盒顶的琥珀□□眼莹润璀璨,周围雕镂着繁复的重瓣玫瑰,瓣尖还沁着一滴盈盈的露水。
  
  丹枫在一旁轻轻发出惊叹,碧荷则沉静地侍立在老者身后,眼睫低垂。
  
  药庐里有不少中原的金玉古玩,这盒子从花纹到样式,无不带着满满的关外风情,倒是独特。
  
  锁搭是用整块鸽血宝石打磨而成,触手温凉,打开的刹那,发出轻微一响。
  
  翠绿的水晶钏子躺在雪白无暇的丝绸上,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戴了多年的旧物。那明净的颜色如同雨前茶的嫩芽在水中晕染开,吸纳了整个春天的湖光山色。
  
  眼前飞快的闪过一连串画面,只是太快太多,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我按着太阳穴,拿出手钏对着光细细查验,晶石仍旧光润,泛着暖融融的色泽。
  
  顺手将它戴上左腕,把丝绸取出,下面果然还有夹层。夹层里只有薄薄一张信纸,材质优越。
  
  他想跟我说什么?这个从记忆中消失的病人。
  
  我缓缓展开信纸,几瓣绯红飘落在杯中,茶面漂起浮沫。
  
  是浸了蜡的桃花。
  
  纸上只有短短几个字连带日期,连称呼也无,只是用极漂亮的小楷写道:“物归原主,另奉西域之礼,以贺今日生辰。”
  
  后面落有一方朱红的小印:郢子灏。
  
  “苏医师喜欢它,再好不过。”
  
  青年公子摩挲着盆景的叶子,熟稔地道:“苏医师以前瞧见什么喜欢的东西,看着它就笑了,旁人很容易就察觉。”
  
  他越这么说,我就越歉疚,只能顺着他道:“其实不太想让别人察觉,教他们以为我很好骗,随便拿个物什就能充作诊金。”
  
  两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我稍稍尴尬:“两位请在药庐用饭吧,我不饮酒,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容谅。”
  
  他显出怀念之色:“祖父和覃先生早年深交,曾受邀来过叠云峰,今日总算能开眼界。”
  
  不知他的祖父还在不在人世,反正师父是早就驾鹤西去了。
  
  我在师父去世后干了点什么来着……头疼。
  
  “烦请苏医师回帖,某等让随行的仆从先送去繁京。”他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封小巧的信笺。
  
  “你们主上是怕我拖着这双腿半路溜了不成?”我抬手收了,“他是在京城里做官的罢。”
  
  老人忍俊不禁,“正是庙堂上的,丫头好眼力。”
  
  丹枫端来笔墨,那信纸与送礼人所用相同,尺寸偏小,洁白如雪刻有暗纹,一派清贵之气。回帖这种规矩对一个医师来说过于重大,不过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我也无法拒绝。
  
  ——贺君之喜,不误佳期。
  
  实在想不出要回他什么,没有印章,就工工整整题了名字。
  
  侍女勤快地去厨房准备饭菜,老人说他要先在附近逛半个时辰,待看不见影子后,我才松了口气。
  
  贵客虽衣着普通看不出名堂,但他们的主君能使唤这两人,一定不是个品级低的官员。
  
  这年头有良心的病人不多了。
  
  青年还留在屋内,看出我踌躇欲言。
  
  “公子的上峰叫做郢子灏?他与我很熟么?礼太重了。”
  
  他语气轻松不少,“苏医师曾在祖父家中住过几日,或许如此才会对我另眼相看罢。说来,内子蒙苏医师搭救才捡回性命,日后我也会备礼请苏医师拨冗前来喝一杯满月酒——想必那时苏医师已能饮薄酒。”
  
  我惊讶道:“此前不知,恭喜公子了。”
  
  他却摇摇头,眼神含笑,倒像在恭喜我。
  
  我终于忍不住道:“方才公子提及,师父曾请令祖父来叠云峰做客?”
  
  “是。”
  
  “公子使我想起一个人。”
  
  他好奇道:“谁?”
  
  “想不起他的名字,他的样貌,他的身份,却记得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顿了顿,握着茶盏道:“我说过,很想带他来玉霄山看看。”
  
  竹舍中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气息,渐渐地勾起几丝墨香。
  
  我重新看向那张印着朱砂的纸,小心地折好放回盒子里,不料一行背面的墨迹闯入视线。
  
  定睛看去,却是换了支笔作行书,写道:
  
  “云舟万里送海客,沂水千帆寄清秋。”
  
  我将信纸不停地翻转对照,心中默念几遍,觉得这人写行书才是最好看的,笔走行云,锋如流水,蕴着意态超然的林下风气。每个字立在纸上,分明用的是细毫,写出来却飘逸不拘。
  
  而正面的楷书勾画利落,转折有力,是一种既秀雅又稳重的奇妙笔法,见之难忘。
  
  我莫名觉得这是个公务上和私下里截然不同的官员。
  
  不知注视了它多久,丹枫从门外进来,请客人去东厅用饭。
  
  我将盒子扣上,把那张纸揣入袖中。跨出门槛,云海从山巅翻滚而下,天空依旧清碧。
  
  世上并无郢姓世家,或许是在关外?
  
  从未听说过郢子灏这个名字,但看到那行字迹,就觉得亲切入骨。
  
  院子里起了风,竹叶卷起涛声,我望着栅栏边的山茶花,耳畔突然响起一句渺远的低语。
  
  ——苏医师还有什么愿望?
  
  那时我似乎迟疑了一下。
  
  ——染指甲,左手的指甲。
  
  睫毛沉甸甸的,脸颊乍然一凉,我立刻举起宽袖挡住青年探来的目光。
  
  云舟万里送海客,沂水千帆寄清秋。
  
  我想起纸上的日期,写于半月以前。
  
  此时正是大齐开基二年三月十七。
   正文 第一章 西风起   元德二年是个多事之秋。
  
  北梁的人民们熬过了滴水不降的春、千里飞蝗的夏和阴雨连绵的秋,终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漠北的铁骑眼看冬日将近,白昼渐短,自然而然地南下搜刮梁国城池中仅剩的为数不多的余粮,不多日便叩开了边境第一道防线白水关。
  
  北梁人口众多,成队的百姓举家内逃,长龙般蜿蜒至白藏江中游的襄东城。这些衣衫褴褛的氓隶之人却被阻在城外,一时间北风呼啸,郊野尽荒,尖锐的叫喊哀求之声夹在簌簌寒风中飘到城内,那些在家中准备猫冬的百姓也不由生出惧怕之情来,琢磨着是否要捱完这个难过的冬天再南迁。这境况一直到朝廷终于决定派人北上御敌挽回一点面子才好转。
  
  迁移的百姓们就暂留在沿路城村,目送靖北王率领着甲胄上结着浓霜的兵士北上,盼望给予他们容身之地的皇亲国戚凯旋。
  
  元德四年的春天,当百姓们陆续回到自己的家乡踏进破败的家门时,靖北王抵京,几乎是同时,太上皇晏驾。
  
  *
  
  苏回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铃铛声。一双手将她抱起来放在怀里,又腾出一只手遮在她眼睛上。日光有一瞬间漏进来,松松闭着的眼前一亮,她立刻清醒了。她摇开那只柔软的手,对上一双清湛的浅褐眼眸。
  
  女子抱着孩子轻缓地上了马车,指了指车檐下悬挂的铜铃,立刻有身材魁梧的卫兵走上来解下收起。
  
  车帘放下,车轮辘辘的声音响起,回暖在宽敞的座位上打了个滚,翻到妈妈腿上,爬到她耳朵旁边小声问道:“要走多久呀?”
  
  她母亲随即用另一种语言回答道:“大概月底就到了,要走快一些才行的,不会很久。”抚了抚女儿头顶轻软的胎毛,“幸好暖暖平时不怎么喜欢说话,否则我也不知道在车上有什么有趣的事能跟你说的,都讲完了。”
  
  回暖立刻用母亲的语言道:“那是爹爹的事。妈妈用自己的话说一遍爹爹讲的故事就行了。”女子闻言就笑了起来,不似中原人的面容上荡漾开温柔之色,一张脸如同浸了桃花的清泉一般悦目。
  
  四月末,马车终于到达了明都。
  
  京城里柳色浓翠,花事正盛,高大的玉兰树上擎着雪白的灯盏,街头巷口的石榴花像是打散的火苗,栀子花清甜的香气弥漫了满城。行人如织,熙熙攘攘穿梭于大道小径,市民商贾都是一派和乐安康。
  
  回暖从车里下来,差点在青石板上滑了一跤。站直了身子,面前却是又一队人马。为首的车窗里探出一个小男孩儿的脑袋,约莫七八岁,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车里的人走下来,竟是个面貌温和端庄的贵妇人,对着她和母亲行了个礼。
  
  苏回暖一边听着那位夫人寒暄,一边盯着刚才打量她的男孩,此时他已从车上下来,漆黑如曜石的眼睛藏了一丝笑意,扯了扯他母亲的衣角。那夫人温温柔柔地笑着,忽然转身一巴掌打掉了他的手,“见礼了么?”又笑道:“妾身的幺儿阿津,最是淘气,只有带在身边才放心。他两个哥哥都已今早入宫,那边正等着我们呢。”
  
  之后的言谈已经模糊,回暖又想睡了,迷迷糊糊就被带上另一辆车,往宫城行去。
  
  她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处陌生的床榻上,穿着里衣,盖着光滑柔软的被子,还用银线暗暗绣了几朵梅花。回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醒,她听到了一阵极低的抽泣。她在发着微光的琉璃灯旁边睁眼躺了很长时间,才敢拉开帷幔,悄悄下地去看个究竟。
  
  这是一处很大的屋子,她所在的是暖阁,有晶莹剔透的珠帘隔开了堂屋。幸亏珠串不长,她弯着腰从底下穿过,眼睛望到一处架子后面,正是藏人的好地方。哭泣声就在不远处。架子中间镂空,回暖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一个人坐在堂上,还有一个人跪在跟前,正是她父亲。
  
  灯光暗了暗,窗户完全闭合,殿内的空气似乎十分凝重。回暖从未看过父亲这样,他的脸上应该是从容温和的微笑,那样的笑意看一眼就让她觉得安然。但现在好像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她不知道是什么事,会让父亲的面上满是一种无法解脱的凝重和疲倦。
  
  几乎是下一瞬,苏谨就皱眉把头转向一边:“回暖。”
  
  哭声一停,坐在榻上的妇人赶紧用衣袖遮住了面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放下。
  
  回暖有一种做坏事被发现的感觉,只好慢吞吞走上前去,学着苏谨跪下,躲在父亲手臂后面。她看到这个妇人的脸,很难猜到她的年龄,看上去好像已经不年轻了,但是非常美,又很和蔼,穿着一身秋香色的宫衣。她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苏谨咳了一声,说道:“这是祖母,行个礼。”
  
  回暖就磕了三个头,又直起身子继续望。
  
  苏谨叹了口气,“叫祖母。”
  
  回暖才小小地“哦”了一声,按父亲说的做。
  
  妇人却笑出声来,从榻上俯下身,白皙温凉的右手拈起她耳后短短的发丝搓了搓,轻声道:“暖暖,我是婆婆,你睡醒了?”
  
  回暖离她的脸非常近,能清楚地看见她形状优美的眼睛,眼角带着水泽,沾湿了细细的纹路。
  
  她不说话,只是往父亲身上凑。苏谨明白女儿不喜欢这里的氛围,眼下确实是很尴尬的场景。于是他抬头道:“母亲,我先带她回去了,她娘一个人可能应付不来。”低低叫女儿去披上外衣。回暖一溜烟地跑进暖阁里穿好了衣服又冲出来,弄得帘子叮叮当当地响。
  
  苏谨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向太后告辞。沈太后最后对儿子说道:“那个姑娘是叫阿雅吧,以后多带她来看看我。”又对回暖笑了一笑,回暖偏过头,脸有些红。
  
  出了明心宫,苏谨抱着小姑娘向宫门走去,一路上侍卫宫女们都适时地低着头,仿佛没有看见他们。走在后面的裨将林函恨恨道:“王爷,他们是想要……”忽地发现两三岁的孩子正好奇地听他说下去,蓦地打了个冷战,将将把话吞了下去。
  
  承平殿里的灯火已经零零星星褪去。
  
  戌时过半,如钩的冷月挂在碧瓦飞甍之上,映的浩浩天际如深蓝的沙漠一般森凉。铁马相击的响动在宫灯渐暗的光辉里此起彼伏,是有春末的风穿行在幽长的走廊里,偶尔在呼吸中掺了凋零的素白花瓣,让它们跌碎在漆红的阑干上。
  
  回暖闭上了眼,父亲的双手很有力,她小声抱怨道:“妈妈不经常抱我。”林函听到了,马上笑道:“小郡主莫要觉得委屈,西夜的孩子们养的不似大梁这么精细,小子们三四岁就上马了,丫头们自然也不逊色。眼下我朝的孩子都太过娇惯,可见殿下用心良苦。”
  
  苏谨瞥了他一眼,林函讪讪。“事实上,是你最近吃的有点多,长胖了不少。”回暖立刻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长的是个子,你弄错了。”苏谨和林函大笑起来。
  
  “小郡主平日不怎么说话,可是也不见得是好欺负的,是不是呀?”年轻的裨将逗她,回暖又不说话了。就这样,三个人沉默着回到了靖北王府,苏谨嘱咐了林函几句,就把马车给他,自己进了门。
  
  真雅正在卧房等两人回来,回暖一下地就跑到妈妈跟前咬耳朵。苏谨沐浴更衣过后唤人来把小姑娘打理干净,虽说进宫前整理过,他还是决定把人再洗一洗。回暖依依不舍地出去,喊了句“一定要和妈妈睡”才转头。
  
  真雅剪了剪蜡烛,光线亮了一些,她看到苏谨早已换上一副疲惫歉疚的神情。她用并不非常标准的官话说道:“他们又让你不开心了。”随即被苏谨揽到了怀里。她的耳朵还是会泛红,苏谨看着,忽地冒出一句:“暖暖像你可不好,太容易欺负了。她刚才是不是跟你说我觉得她胖了?”真雅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点点头。忽又道:“宴上许多夫人和徐国夫人走得很近,幸好贺兰夫人与我挡了好几杯酒。”苏谨颔首。
  
  烛火跳动一下,半晌,苏谨道:“阿雅,我不久可能还要出征。梁国用得上的武将太少了,陛下也希望我不在明都。”真雅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她想起来:“我父王和王叔很要好,可能大国家的传统并不是这样。你不要太伤心了,至少我和暖暖会一直陪你。今天和太后说什么了?她肯定很想你。”
  
  “你也知道,自从先帝病逝后,她身子也不好了,又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大臣和宗室。他们希望我永远离开京城,没有料到我能平安回来,这个时候自然是和宇文家走得比往常更近。陛下刚刚御极,还是偏向宇文一派。但是他也是母后的亲生儿子。”
  
  真雅拍了拍他的肩,“太后很不容易。”
  
  苏谨皱眉道:“她也是你母后。”真雅叹了口气,并未开口。
  
  *
  六月中便是宫中的泽芝宴。无非是藕花盛放,天家人却总喜欢附庸风雅,取访高名于泽芝之意。自三朝来皇室凋零,越是人丁单薄就越要尽力热闹一场,于是京城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就如鲜花着锦一般。
  
  但此时真雅毫无半点心思打理府中事务,亏得有得力的管家左右整顿收送礼物采买必需,才挤出了一点时间让她私下里担忧。恐怕明都乃至半个北梁,无人不知仅仅回京两月,靖北王便急急领君命防驻西北,以威势震慑狄戎。真雅来不及准备好衣物,圣旨就下到了巷子里。
  
  回暖看着天上的月亮,任由母亲牵着她向席上走。几番歌舞惹得树影飘摇、月华斑驳,从未时开始的吟诗作对、谈天侃地到戌时过半才渐渐停止,如今夜荷赏罢,便换上满席珍馐。
  
  真雅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纹穿花的檀色长裙,在一众色彩鲜艳的夫人里很不起眼,然而她的外族血统却是格外引人注目。她缓步走上台阶参拜了常服的皇后,回暖只听得下面席上一片窃窃私语之声,烦不胜烦,不由稍稍偏过头看了一眼。
  
  宇文皇后有些不胜乏力地靠在软椅上,绣着缠枝莲的袖口轻轻挥了挥,笑道:“王爷好福气,竟得了这么一位美人儿作夫人。可惜夫人身体不适来的迟,本宫现在才得以见上一面。小侄女儿也着实可爱,便让安阳好好待这位妹妹吧。”
  
  真雅自是反着夸了东道主几句,皇后倒有些惊讶她的官话说的不错。
  
  席上有位年事已高的命妇趁机道:“娘娘不知,夫人的母妃乃是那南齐的宗室,嫁去了西域,南齐本就是我大梁属地,一百多年前煕德朝官话一统,直到现在齐地会说我朝官话的人也不少呢。”
  
  皇后面上似是了然,斜睨了发话的老妇人一眼:“还是本宫孤陋寡闻了。”
  
  底下自然连声说不敢。回暖蹙起了眉,那些交头接耳的谈话声更大了。
  
  真雅并未册封王妃,苏谨领从一品官位,以将军身份出征,她的身份就只等同于从一品的授柱国夫人,显然朝中和宫闱都觉得这个品级有些高了。真雅并不太计较这些事,安心地带着女儿用膳。
  
  同席的贺兰夫人敬了身边一个脸上脂粉足有二两的中年夫人一杯,就变戏法似的与她换了位置凑到了回暖身边。
  
  贺兰夫人嫁的是本朝金吾将军贺兰省,娘家是东海李氏,夫家又明明白白不是个柱国一类的勋官,是以只有得罪别人的份。眼下她弯下腰逗了逗孩子,见回暖只是问了声好并不言语,只得和真雅笑道:“倒是有她父亲的影子,听子悟说王爷小时候也不大爱说话的。”
  
  真雅不禁有些怅然,这倒应了太后给他取的名字。她刚认识他的时候总是很闷,回暖是个小姑娘,可不要像他才好。她和贺兰夫人说了,对方抿着酒笑得直不起腰:“就要像王爷,以后桃花运才旺!”左右几位夫人听了都觉得她言辞不妥,又收不住想起靖北王未成家时的风度……现在名义上也还未成家嘛,自己的侄女们有希望,有希望……一转眼看到皇后浅笑盈盈,又立刻打消了念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起最新流行的曲儿来。
  
  真雅终于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着实是好看的,让贺兰夫人望了半晌,反倒一叹。“丫头啊,也不能太像了,吃亏的。”回暖又开始吃东西,含糊地“唔”了一声。
  
  忽然,一个浑身花团锦簇的垂髫小姑娘风一般从一群舞姬之间直直跑到了高位上,惊得舞姬乱了阵型。她伸手就要去拉皇后的袖子,还没等够到,侍女就立刻将她扶到一边站好。回暖坐的和主位不远,看见那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生的很是精致漂亮,一双丹凤眼蓄着三分威仪,侍女和她说了什么,她好奇地挑眉朝这里看过来。回暖待看清楚,就移回了目光。
  
  宇文明瑞淡淡看了一眼女儿,坐直身子举了举酒杯:“安阳太不懂事,向诸位赔礼了。”诸位夫人都站起身饮酒。
  
  安阳公主比回暖大一岁,不顾母亲警告的眼神甩开了侍女的手,绕过几人大声叫道:“妹妹……”看到真雅褐色的眸子望过来,顿了顿又继续,声音小了些:“听说西域来的人都很会跳舞,伯母能不能跳给我看呀?”
  
  皇后喝道:“回去!”
  
  安阳扁了扁嘴,“我就是想……”后面的话被侍女那双有力的手给捂住了。
  
  皇后扶住额角,“本宫管教不严之过,嫂嫂莫要上心。”
  
  真雅站起来表示没事。
  
  皇后的视线又落在回暖的脸上,“这孩子有两岁半了吧……生的真像。”她语气突然变得很轻。
  
  众人都静默,该用膳的用膳,该敬酒的敬酒。
  
  蓦地有人一声轻笑。
  
  宇文明瑞立马站起身,姿态严整地下跪行礼。
  
  晚风从湖上吹来,带着湿润水汽的风丝划过她鸦羽一般的鬓发,攒花点翠的金步摇在灯火下闪了一闪,映着雪白的面颊,无端清冷。
  
  踏上玉阶的沈太后也不看她,梁都知和气地笑道:“娘娘快些起来。太后一时兴起想来看看今年有什么新花样,又下令不准扰了各位夫人们的兴致,就这么走过来了。”
  
  宇文皇后请太后上座,自己命人抬了把新凉椅坐在左首。安阳脆生生唤了祖母,沈太后朝她点了点头。
  
  方才引得众人拍手叫好的乐师正准备退场,不料又被推了出来,忍住了倦意吹起圆笙。
  
  沈太后听了一会儿,道:“这是清江引吧,吹得不错。着人赏些物什。”
  
  皇后恭敬地领命差人拿了东西,乐师喜出望外地退了下去。
  
  沈太后看了皇后一眼:“本就是一时兴致上来,我坐在这里,你们都不得尽兴。我看众位夫人也有些乏了,用完膳就散了吧。我点最后一支曲儿,倒也省得各位夫人们觉得不好。”
  
  她说完竟就这么走了,梁都知也无话可说,紧紧跟上。
  
  泽芝宴自然不久就散了。
  
  厚厚的云层如同海浪,翻滚间将圆月挡住,宫灯迤逦,从清晏宫一直蜿蜒至宫门。从高楼上看,正似昏暗的大地上隆起一条炙热的划痕。
  
  安阳静静地跟在母亲后面,她不知道母亲这么晚上宫里最高的落星楼干什么。宇文明瑞屏退近侍,倚在碧绿的柱子上,凝视着宫城。
  
  等了很久,她终于开口:“锦岚,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很多。母亲不能有一个皇子了,所以你不能让我抬不起头来。”
  
  安阳懵懵懂懂的,只是点头。
  
  “你伯伯正在边疆,这次怕是回不来了。”
  
  安阳惊叫了一声,“父皇知道么?”
  
  宇文明瑞压下心头烦躁,紧紧握着细长的手指,“锦岚,以后你只需好好念书,母亲会安排你和表哥表妹们多见面的。其余的事不要问,不要管。”
  
  安阳又连连点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皇后叫人来把她先送回宫去。
  
  宇文明瑞是长女,受过最严苛的教育,然后入宫,发现无论再怎么严苛,费了多大的努力,都是要推倒重来的。她用力想了想,终是想不起当年京城的郊野,那未封王的清冷少年递过来的是什么花了。
  
  夜风渐起,她独自在楼上站了一会儿,把手覆在脸上,长长的金镶石珠护甲下渗出一点水光。
  
   正文 第二章 白水绕东城   元德四年的秋,梁国的天气依旧不好。
  
  夏末的余热渐渐退去,繁桂坊的一草一木被淅淅沥沥的秋雨打的蔫头蔫脑,檐角的雨水滴落在泥土里,使马车的辙迹越发不可辨。梁律规定,封王的皇子都要成年之后赴封地王府,但显然有例外。苏谨封王很迟,一直留居帝京,连这官沟之外的屋子都是自己从商人手中买下的。
  
  坊内本就僻静,一旦多出一点响动,都十分引人注意——就像这已经是这日的第三辆马车了。
  
  绵绵秋雨下,真雅令人关了门,院子寂静的仿若从未有人在这里居住。
  
  回暖听到疏雨打在芭蕉上的声音,一下下像是要嵌进人心底。她看着母亲撑着额头双眼通红,不知道手上的杯子要不要递过去。管家拿了她攥着的小茶杯,放在了桌上:“夫人多少喝点水。”
  
  真雅咬着嘴唇,颤抖着挤出一句话:“我要入宫见太后。”她溢满泪水的眸子注视着孩子,“暖暖跟我一起去。”
  
  “妈妈……”回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吓得说不出话来,“爹爹怎么了?”
  
  真雅再也忍不住,抱着小女儿大哭起来。
  
  巳时刚过,又一辆马车停在了巷口。
  
  黑衣皂靴的武士和管家交谈了几句,点头道:“请夫人和郡主随小人来。太后已等候多时了。”
  
  回暖第二次进宫,是由母亲抱着的。她想起两个月前她和父亲说妈妈总是让她自己走,当时他还说是她长胖了。她觉得还是爹爹抱着舒服一些,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多想,好像妈妈觉得她还是太小了。
  
  宫城内也像寻常人家一样飘着雨丝。明心宫的黛瓦掩在疏黄的桐叶间,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侍女将他们引进宫内,真雅的裙摆被雨沾湿,在光滑的大理石和地毯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水印,浸透毯面上的优昙花。
  
  沈太后坐在上次回暖看到的位置,只不过面前跪的人从她父亲换成了母亲。
  
  回暖近距离地看,她真是长得很美,尤其一双眼,看到了就让人移不开。只是这美丽,好像总是浸在微雨里。回暖一直喜欢美丽的东西和人,不由自主就生出亲近之情。
  
  真雅哭道:“太后一定要救救回暖,王爷已经回不来了,我虽是外族,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去陪他,可是我们的女儿要好好的,她不能收到任何伤害。”
  
  沈太后满目痛色,她慢慢从榻上下来,双手揽过真雅消瘦的肩,困难地开口道:“暖暖留在我这儿,以后就由我来保护这孩子……我们只能暂且顶过这一阵子,那帮乱臣贼子连一个亲王都敢算计,还有什么顾忌的?你和孩子必须留在明心宫,王府绝不能回了。”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勉力道:“突厥在紧要关口转向梁军,你叔叔已乘机回国继位,你知道了么?你是不是想过带孩子回国?可是我只能告诉你,你现在的选择没有错,你放心……我已对不起他,对不起他父亲,不会再……”她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喘了几声。
  
  真雅握着项下的银坠子,眼眸低垂,“我明白。就算我回去了,西夜也是一团乱,我们没有能力反击突厥人。可我要先去看看王爷,我一定得在王爷回京前去看他……他会想家的。”她搂紧了孩子,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沈太后的袖子已经全湿了,侍女端来面巾蹲下身想替她擦拭,被一把打翻,慌得立马跪在一旁。
  沈太后沙哑道:“你去吧。我让玄英带人与你一同去,可是你要想好,他们不会管你是谁,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真雅说道:“我想了很久了,我太想他了。我不愿意和孩子分开,可是现在我无法拒绝这个机会……”她俯首凝视着回暖,“暖暖听话,记住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妈妈会快一点回来的。”
  回暖抱着她的腰,终于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八月中旬,真雅一袭黑衣日夜赶往边境襄东城,迎回靖北王灵柩。
  
  *
  
  回暖看着窗外枯黄的树叶,碎金一样铺满了小路。小厮们很是勤快,不一会儿就打扫完毕离去。
  窗边还站着一个人。
  
  贺兰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袋子,里面有两块做工精致的桃红色糕点。他将手往前伸了伸,嘴角扬起一个新月似的弧度,漆黑的眼盯在回暖的小脸上。
  
  这个小丫头不怎么讨人喜欢,住进家里的时候他怎么逗都不说话,可是他没有妹妹,连表妹堂妹都很少,少不得一一容忍过来。
  
  “妹妹?”
  
  回暖看了一眼,很敷衍地道:“谢谢哥哥。”并不去拿。
  
  贺兰津不知道没到三岁的孩子有这么难带,虽说小姑娘说话懂事早,也不该这么难对付吧!他记得自己小时候都是二哥带着跑,也没什么抵触啊。
  
  他很有耐心地把点心掰碎了放在她手里,回暖这才慢悠悠地塞到嘴里,看得贺兰津想哭。贺兰津蹲下来捏她的脸,“小郡主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啊,不担心婶婶么……”
  
  回暖大声道:“妈妈说她会快点回来的!”一双褐色的大眼睛里忽然间水汽满满,眨了一眨,泪珠扑簌簌掉了下来。
  
  贺兰家的小少爷当场慌了,下意识就学着母亲那样把她抱在身前,轻轻拍着她后背:“妹妹别哭啊……是哥哥不好,夫人很快就会回来的!”
  
  没想到回暖一发不可收拾,越哭越大,扒在他衣服上还呛了两下,贺兰津只觉头痛欲裂,招呼门外侍女把他母亲叫来。
  
  一盏茶功夫之后,他头上就多了个包。
  
  贺兰夫人抱一个拉一个,走到饭厅去,吩咐做些孩子爱吃的菜。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喜欢吃什么,一到府上,从不说半个不字,也不大哭,好像她母亲出门买东西了一样。
  
  苏回暖就是这样有点迟钝的孩子。她印象里父母跟她说什么事,她做就是,从来不问。可是这次的时间太长了,她已经在贺兰府待了四天,她怕妈妈不来接她了。
  
  她和夫人说,夫人一勺勺喂她吃着桂花粥,对她笑道:“怎么可能。”回暖就说有可能的,可能她爹爹也不能来接她了。
  
  贺兰夫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抚着她柔软的发丝,沉默了很久。
  
  “小郡主以后要和婆婆住在一起,婆婆的事情马上就可以办好,接暖暖进宫了。”
  
  回暖问道:“妈妈到底做什么去了,伯母知道么?她说爹爹回不来了?”
  
  贺兰津惊觉这孩子一主动说话,必然是问他母亲关于她父母的事。表面上看起来稳得很,实际上还是正常的。
  
  他就放下勺子拉着她左手:“妹妹不要怕,还有三个哥哥罩着你呢……唔,娘你别敲我。”
  
  回暖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手,贺兰津就放开了。她似乎天生有一种隐蔽的不安全感。
  
  贺兰夫人接到小儿子有些茫然的目光,心中叹了一叹。
  
  贺兰省申时末回了家门。雨后初霁,明媚的阳光在天上停留的不会很久,清蓝的苍穹从云间稍稍露了一点,宛如上好的瓷器刚烧成。可贺兰省的心情再也轻松不起来。
  
  “我揣测太后之意,怕是要亲自去一趟定启了。”贺兰省处理完公务就赶回家门,和夫人商量。
  
  “沈家不管了?”贺兰夫人大吃一惊,随即露出愤愤不平的表情,冷笑道:“怪不得当年清河郡硬是看不上那一群人,只是可惜了。”
  
  贺兰省深吸一口气:“你儿子生得多,话也多了。谁不知太后那继兄是个赌鬼,偏偏承了爵,也是气数该尽。”说完,便自知失言,与妻子大眼瞪小眼。
  
  贺兰夫人啜了口茶道:“你官当得大,胆子也大了。”
  
  这话戳到了贺兰省心坎上,他重重哼了一声:“官大能有相爷大?胆大能有坤极大?”
  
  贺兰夫人语塞。良久,贺兰省将瓷杯在桌沿上一磕,沉声道:“太后懿旨,郡主明日入宫,不得有任何闪失。”
  
  “那孩子还那么小……我想着多陪她一段时日。她母亲已经到定启了么?”
  
  “快到了,约莫初六七的样子。”朔北九月已经飘了第一场雪,天气再冷,人都走了半个月,后一行人再去时,定然已非昨日模样。贺兰省忆起昔日同袍,那时还是十五六的少年,跟在他身后不言不语,却在京城郊外的桃花雨里沾染了暮春无限风流。
  
  他闭上眼,心道兄长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第二天一大早,贺兰夫人和贺兰津送回暖入宫。贺兰津的两个哥哥常年住在国子监里,他年纪小又生的漂亮伶俐,常被带在长辈身边,和他母亲一唱一和,倒免了不少尴尬。
  
  车程并不远,颠簸一会儿就到了宫城。
  
  三人下了车,知道回暖习惯自己走,贺兰津就在前面牵着她走了一段。
  
  回暖的话说的很好,她仰起脸问道:“哥哥,你那天在车里面看什么呀?”
  
  贺兰津停下来,七岁的男孩子已经有了若干年后的风神,常青的柳树在他的颊边擦过去,仿佛要开上一朵盛夏的花。
  
  “看看是谁家孩子这么呆的,向哥哥问好都不会么。”
  
  回暖道:“我会问好的,可是你在车上。”
  
  贺兰津嗯了一声,“下来之后也没见得多有礼貌。”
  
  “可是你被伯母敲了一下……”
  
  贺兰津瞪住她,忽然觉得怎么回答都幼稚,于是甩甩衣袖继续带她走了。他蓝色的背影在黯淡的城墙和建筑间徐徐行去,宛如诗篇中一个浅浅的意象。
  
  这个秋天回暖并没有在宫中住很久。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沈太后命人移走了西边暖阁里成帝的牌位。梁都知本想阻止,但看太后心意甚决,也不好多嘴,只道:“殿下莫要太伤心,陛下若是知道,定是不愿意的。”梁都知是成帝跟前近侍,从小一起长大,连称呼都一直没改。
  
  沈太后一滴眼泪坠在檀木牌前,她道:“都知,这话你在二十四年前就已经说过了。”
  
  月光如练,洒在明心宫侧面的台阶上,像是积年的尘埃。尘埃里有多年以前的脚印和记忆,它们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如同浮木,一点一点在冰冷的水面荡漾开涟漪。
  
  沈太后一晃就看了这许多年。
  
  她低声道:“若不是有牵挂,我早跟着他去了。他肯定是不会等我的,一年,两年,也许会等,可是这么多年,他连回头看看都不一定了。太久了。他若见了阿谨,只怕会……我昨日梦见他了,望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他怎么变成那样了?”
  
  梁都知眼角的皱纹抖动了一下,嗓音低哑:“太后是一定要去定启么?老奴会打理好,殿下放心。”
  沈太后站在帘子后,梁都知看到她依稀如昨的影子,听她说:“我已无颜再去见他。”
  
  *
  
  苏回暖走在由南至北的驿道上。
  
  时值季秋,官道旁的杨树巴掌大小的叶子已经完全凋落,只留光秃秃的树干矗立在原野上,挡不住呼啸而过的风。
  
  她不知道这趟路走的有多艰难。沈太后几乎跪在了苏濬面前,苏濬张皇之下急忙应允她微服出行,难得的没有听从皇后的谏议。平日陪她吃饭休息的梁都知没有跟来,而是换了个宋都知。
  
  今日要连夜进城。婆婆告诉她妈妈没有时间回来接她了,自己住了两个月的家也不能去了,他们要带她来见妈妈和爹爹。
  
  定启高高的城门在黄昏里显得格外高大,微红的天也就低了,城门上挂着白色的什么东西,城头的一排旗子在朔风里翻卷又伸直。
  
  回暖忽然在沈太后怀里挣扎起来,沈太后只听她大哭道:“我不要来找妈妈,我要妈妈和爹爹来接我……要回去……”
  
  沈太后有些僵硬地按住她,喉咙发紧,平日里乖得让人心疼的孩子一反常态,又踢又蹬,哭得声嘶力竭,宋都知赶紧将她抱离太后,使出全身解数轻声哄着。
  
  沈太后按住眼睛,从袖子底下拼尽全力道:“快走。”
  
  真雅已经到了城门口,她穿着白袍,带着帽子,令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回暖的眼泪一滴滴地掉,朦胧中看到母亲从马上下来摘掉帽子,简直哭得倾盆大雨一般。真雅接过孩子,把憔悴的脸贴在女儿的肩上。
  
  之后的记忆非常凌乱,回暖眼前闪过一个个白色的影子,似乎穿过了长长一条走廊,她父亲就在尽头。浓郁的熏香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冰块的寒气丝丝缕缕沁入每一个角落。
  
  一袭素衣的沈太后哭倒在灵前,供桌上的长明灯幽幽地亮着,灯盏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两旁的高烛烛火跳跃,冷风从屋子的缝隙灌进来,白色的丝绸与麻布都悬浮在空气里。
  
  回暖愣愣地倚在母亲手臂上,屋子中央的那个大箱子和满室抽泣显然都让她害怕,但她忽然跑了过去。
  
  众人都以为这孩子从进屋后一直不吭声是被吓坏了,白茫茫一片等她跑上去才反应过来,林函第一个上前要拉开她。但他刚刚站起来,动作就顿住了。
  
  他看见那孩子像敲门一样敲了几下黑沉沉的楠木棺,安静地等在边上,就像在等她父亲从里面出来。
  
  林函走到中央蹲下来跟她说:“小郡主,王爷没有和你开玩笑,他醒不过来了。”年轻的副将脸上满是愧疚,说出每个字都很艰难。
  
  回暖拉着他问道:“林叔叔,他们都没告诉我,你说爹爹怎么了?”
  
  林函把她送回真雅身边,抿了唇角,跪在太后面前道:“卑职——”
  
  真雅突然晕了过去。
  
  回暖的手依旧在母亲冰凉的手里,她呆住了,只是片刻便喊起来:“婆婆!婆婆!”
  
  沈太后脸色惨白,侍女眼疾手快地奔过去查看。
  
  回暖惊惶地扑在真雅身上,豆大的泪珠从睫毛上滑下,“妈妈!妈妈!婆婆!妈妈是不是不要暖暖了?”
  
  灵堂里的光线暗了暗,外面开始落下细雪,雪粒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衬得屋里更是一团混乱。沈太后厉声斥责了侍卫们,黑衣人打开了门,风雪交杂中一行人鱼贯而出。
  
  真雅醒的时候并没有睁眼。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女儿,她还不到三岁,什么都不懂,至少不懂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祸不单行。其实她自己也是一直到现在才渐渐明白这些的。
  
  她在黑暗中听到沈太后的低沉声音,于是撑着手从床上坐起来,看到一张平静的脸。
  
  “你准备怎么办?”沈太后轻轻地问她。
  
  真雅忽然发现苏谨生的太像她了,尤其一双眼,以前总是掩盖在宫灯的光影里,但现在在这一段很近的距离里,那瞳色是纯正的黑,如同没有星子的夜。
  
  她淡淡地笑道:“暖暖今后就拜托您了。我还想与她待上一段时日,不知是多久,可是我注定等不到她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了。”她盯着那熟悉的眼睛,像是回到了当年襄东城外的帐中,也是这样如玉石般的光润,漆黑到微凉。
  
  “我只道是常哭惹得身体不好,却太大意了。现在想来,那香气熟悉得很,我们西夜用它来熏药,放在灯油里,一点,药效就发作的很快。当初在突厥服了毒总是提心吊胆,后来遇到王爷,也就慢慢淡下来了,可是该遇到的还是会遇到。我可以去陪他了,可是暖暖,我会很想她的,很想她。”真雅说到最后,捂住鼻口痛哭起来,黑色的发丝散在肩头不住颤动,滑下来掩住了没有血色的面颊。
  
  沈太后道:“天无绝人之路,回去之后你也住进我这里,孩子总是要母亲的,但王府决不能回了。”
  
  真雅细瘦的手指攥住被子,点了点头。
  
  太后又道:“你且安心养着,我想法子让玉霄山那边过来一趟。”
  
  雪又开始下,在无边的夜色里闪着微光,围墙外的雪已积了半寸厚。
  
   正文 第三章 归程何漫漫   定启在梁国西北,属于随州辖地,气候恶劣物产匮乏,人口逐年外流,县城十分困窘,巡抚视察都不愿到这周边来。然而这肃杀之际,河西巡抚冒着大风冰粒,命人快马加鞭地在日出时分终于赶到定启。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行人。
  
  那是顶非常陈旧的轿子,是从邻县抬过来的,抬轿的八个人到了邻县后就不肯再走,东家只好不计轿封重新雇了几个人改装成四抬,慢悠悠抬到了定启。这轿子大概用了十几二十年,依稀能看出轿壁上绘着鸾鸟祥云,只是颜色已经褪了大半成,再整洁也看起来灰蒙蒙的。
  
  轿子到了城门口,正好遇到巡抚大人急着进城。
  
  何巡抚被阻在了城门外,正暗自出冷汗,想着官途不保,一打眼望见那顶轿子,搜肠刮肚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轿子里的主儿。
  
  他忙对面无表情的黑衣卫道:“小哥,那是安定郡王爷来送靖北王一程的,探望探望太后娘娘总是自家常理,小官进不去,郡王总能给个面子吧?太后微服至此小官未能接驾已是罪该万死,若是挡了天伦岂不是火上浇油?真真是罪无可恕、虽死莫赎了。”
  
  旁边一侍卫道:“太后已候多时了,无需大人提醒。”
  
  何巡抚呆在那儿,汗如雨下,心想自己才接到上峰的口信就忙忙赶过来了,这八百年没人理的郡王爷是如何有这个胆子蹚浑水的?
  
  他喜道:“倒是小官多虑了,娘娘圣明,着实圣明……”
  
  侍卫不知他这巡抚是怎么当上的,连个马屁都不会拍,当即让他回去造福一方去了,临行前还道:“娘娘不愿太多人知道此事,固然……你们这些人都差不多清楚了,可也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这一批黑衣皂靴的近卫原是成帝跟前人,后来一直负责太后安危,也历经三朝,一个地方巡抚是不敢多言的,于是何巡抚讨了个没趣,讪讪掉头离开。
  
  这时那轿子里的人才掀开青色轿帘,往周围探头探脑地看了一圈,见并无闲杂人等,才咳嗽一声下轿。
  
  四个轿夫已有些不耐烦,但审时度势并未发作,只将缩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
  
  那人年约四十开外,蓄着老先生似的胡须,五官虽长得端正,却总有一股畏畏缩缩的神态,很是显老。眼睛触到四只冻得发白的手,目光明显抖了抖。他身上的衣服与改装的轿子比起来不逞多让,恐怕没有比这更破旧的黑色朝服了。
  
  轿夫们没有说话,他们显然知道这是一位郡王,梁国的等级观念很强,笑话他没钱可以,绝对不能在身份上做文章。
  
  从他身后走出一个男孩儿来。那孩子捧着一个小小的手炉,身上穿的不多,苍白的一张小脸冷得皱了起来,但还没有蜷着身子发抖。
  
  孩子安安静静地从腰间摸下一个很精致的绣袋,这是他作为一个贵族身上唯一看的过去的东西。他掏银子的时候神情认真,面容也舒展开,仿佛是对着先生交课业。
  
  轿夫们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付钱的,何况是个玉娃娃似的小世子,心中不好意思,态度也就恭敬起来,道:“王爷到了,眼见这些官人们会盛待王爷,小的们就不将轿子抬进城门,这就回去了。”
  
  安定郡王满意地点点头,昂首阔步领着儿子走到刚刚出来迎接的知县面前寒暄。
  
  城内最好的住处是一处商人的地产。四五年前房主受不了此地苦寒风沙,将屋子低价卖给了官家人,知县刚来此地想辟一处地方作别苑,就加以修葺,完工后倒还能看。
  
  真雅正在坐在院子里,和回暖说话。
  
  回暖道:“那我以后就见不到爹爹了。”
  
  真雅这几日一直努力控制情绪,她在女儿面前都保持着一副熟悉的神情,不让她追问的太多。
  
  奉太后之命,苏谨前日已经封棺入土,全城百姓空巷而送。沈太后请的风水师一介布衣,指了一处郊地,就简单下葬了。苏谨拖不了那么久,真雅把项下的银链子放在他身边,心想这里也好,人们会记得保卫他们的亲王,离他生前的战场不远,离西域亦不太远。
  
  回暖全程都没有见到父亲。在她心里,父亲仍然是原先抱着她喝药、奔走、哄她睡觉的模样,她认为躺在箱子里的父亲和站在屋子里的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告诉她以后都不能见到他了,回暖一点遗憾也没有。
  
  真雅眼下庆幸于小孩子普遍的性格,她自己认为是这样,别人怎么说也不能改变她心中的观念。
  
  真雅道:“可是爹爹可以看见你,也可以看见妈妈,所以暖暖要做个表现好的小姑娘,不要让爹爹失望了。爹爹不开心是不会告诉你的,但是暖暖开心,爹爹就开心。”
  
  回暖低着头道:“爹爹不说话我也是高兴的,我只要看到他就行。”
  
  真雅心中发酸,又听女儿道:“妈妈的手真冷。”她挨上去呼气,白色的雾飘在空中,真雅的心暖和了一些。
  
  忽然,堂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对父子在侍卫的引导下向院门走去。那位父亲看起来失魂落魄,冷风几乎吹翻了他黑色的衣袍,他也没有用手去压一压。孩子只有四五岁,抱着一个手炉,眼神往这边飘了飘。
  
  *
  
  安定郡王苏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今天。
  
  他的王妃是个厉害妇人,平日将他管的死死的,好容易才溜出去快活。黑衣卫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正在酒肆里醉生梦死,回到家被妻子一顿数落。他家祖宗没什么福荫留下,自己这辈子就去过一次京城——已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了,除了姓苏,可是隔了几代呢。有时候他在深夜无人之时翻出压箱底的朝服来一寸一寸地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上溯七代坐过江山。他爷爷还有几个闲钱,全被他父亲在赌场里喂了骰子,就为他娶了个随州商人的庶女,挣得几箱嫁妆维持生计。天高皇帝远,俸禄光是还债都不够,何况是打赏仆从再买买黄粱酒做个美梦?
  
  此刻坐在当朝太后跟前,苏济紧张的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
  
  沈太后凤眼眯了起来,他心都跳出嗓子眼了。
  
  他开始幅度很小地拉扯衣服。这身朝服是传下来的,梁国礼制同姓郡王朝服色为黑,以示庄重。安定郡王妃严氏小家小户出身,侍卫并没和她说具体事宜,只说王爷有亲戚走了,通知他何时何地带着世子去奔丧。严氏认为这亲戚当然是表了几表的,压根没想到是这么一位上达天听的亲戚,家里翻了一遍倒也没有像样的深衣,就令他穿着藏了多少年的朝服去了。半路上苏济才反应过来,他确实有个堂了几堂的堂弟,确实在随州境内,也确实走了。他赶紧在上一个县停下来看有没有素冠卖——他夫妇俩都认为一个落魄郡王去人家的灵堂里,也不至于穿戴那么齐全。不料他给儿子买了个手炉后,除去轿封和盘缠,实在没有多出的子儿了,硬着头皮让人把爷俩抬到这儿。
  
  他太紧张,就没有意识到沈太后并不是一直盯着他看。
  
  宋都知在苏济进门的时候说了几句场面话,沈太后并未开口。她一直打量着那个四五岁的孩子。
  
  奉茶的侍女款款退下,天窗里的光斜斜打在石砖地上,屋里静的连茶水冒泡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大。
  宋都知和蔼道:“世子可到五岁了?”
  
  苏济忙答道:“过三个月就五岁了。”
  
  “陛下见皇家的男孩子少,想从各地挑些宗室子弟到京城读书,以见天伦和睦、子孙昌荣,此番也是来探查一番。”
  
  苏济心中只觉荒谬透顶,哪有人刚办完丧事说这个?不过王族三代以来就不旺盛,倒是事实。他好歹念过几年书,也不算太愚钝,暗自思索一回,忽然福至心灵。今上与同母异父的哥哥不睦,靖北王死在了前线,个中原因里可能还有外戚加了把火。宇文皇后一人独大,眼下生不出儿子倒好,若是生了儿子,太后一方今后就更加举步维艰,不如就先拿出几个人选在陛前培养感情。
  
  果然宋都知接着说道:“王爷尽管放心,世子到了京城自然有我们安顿好,王爷家中更无需担忧,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向京里要。”
  
  苏济岂有向京里要钱的胆子,当即连连摆手。
  
  “启禀太后娘娘,小王就这么一根独苗,他要是走,小王夫妇当真无依无靠,浑噩度日了。”他在闾巷混久了,说话也染了不少市井之气。
  
  沈太后清秀的眉蹙起来,淡淡道:“世子入京,原是哀家的意思。安定郡王,你要想好,这孩子慧质天成,本宫很是喜欢,他以后都会有专人照顾,断不会看普通人脸色过日子,老郡王诸项开支,由哀家一一担着,你们可在州府清闲后半辈子。”
  
  苏济张了张口,最终一下子跪在了砖面上:“太后,请太后不要如此,小王……小王万不能担此不孝之名,况且陛下春秋正盛啊!犬子如今连个先生都未请,他一介顽愚孩童,如何敢当如此重任!”
  
  沈太后一下子站起来,温婉端庄的气质蓦地变了,她看也不看磕着头的苏济,径直走到那沉默的孩子面前,俯下身问他道:“苏桓,你可愿随我回京,偿还你家一切债务?京城,那是梁国的龙兴之地,是所有苏氏子弟梦寐以求的地方,你是个男孩子,我相信你明白你身上的责任。可能你现在还无法理解当今的局势危险到了何种地步,但等你再大一些,你也无法推脱这个任务。”
  
  沈太后没有时间,她知道梁国千万里国土,一个州府竟找不出像样的皇室血脉;她也十分明白,当今皇后是个什么脾性。
  
  苏桓挺直身子站在那里,只是想了片刻,便道:“苏桓愿随太后殿下去京城,也望太后安置好苏桓父母。父王身体不好,需要药材养着,我们王府……没有多余的东西来换。”
  
  苏济一时间老泪纵横。
  
  *
  
  苏济和苏桓从堂屋出来时,正碰上真雅和女儿说话。
  
  回暖道:“那个哥哥不太高兴。”
  
  真雅心情低落,用手抚着她头发应了一声。
  
  “自然是不高兴的。”沈太后疲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孩子叫苏桓,是安定郡王的世子,他要与我们一同回京。”
  
  真雅本该站起来,四肢沉重无力,只唤了声:“太后。”
  
  沈太后叹了口气道:“你应该叫我母后的。”
  
  真雅凝视着她,半天都不说话。
  
  “回暖,”沈太后抱起孙女,“你以后喜欢什么就去做,不要东想西想,想多了容易把自己看轻了,之后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两日后,苏济夫妇送儿子到院内,告诉儿子第二天早上他们就不来送了。严氏双眼红肿,拉着儿子的手不愿放开,但是她是懂的,把儿子放在这西北僻壤,绝对是明珠暗投,何况太后答应他们每年可以入京见儿子一次。
  
  傍晚城门将要关闭,天上又纷纷扬扬落下雨夹雪。
  
  安定郡王和王妃走了几丈远,坐进崭新的轿子里。轿夫吆喝了一声,轿子慢悠悠离开了地面,一行护卫在两侧跟随着他们。城门渐渐地要合上了。
  
  苏桓忽然跑到城门前喊着:“别关!别关!爹爹!娘!”他扒在巨大的门上,城守手上的动作就停了,心里不由生出哀叹来。
  
  而轿子并没有停。苏桓眼睁睁看着载着父母的华丽大轿越走越远,一个轿夫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让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他们是永远也不能触到了。
  
  凄风冷雨里,苏桓的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洗的发白的领口全部浸湿,他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小的手炉,那是他父亲前几日在路上咬牙给他买下的。当时他很冷,父亲从轿封和路费里省下一点银两,在一家小商铺里和伙计讨了半天价才把它拿过来。
  
  他转过身,城门在他身后终于关上了。呯的一声,他脚下的土地被震得一颤。
  
  十月上,苏濬带领一众大臣在明都城外迎回太后凤驾。
  
  皇后原本应该随行,但她称了病,苏濬向来对她没什么脾气,也就准了。老臣们一个个暗悲世风日下,在秋末的烈风中佝偻着身子行礼。
  
  此时的明都满城绿叶已落,只有郊外植的松柏树还伫立在土地上,稀稀拉拉,肃穆的氛围全都变成荒凉。
  
  左相府中亦是凋零时节。宇文明瑞的目光从暖阁的窗里飘了出来,听到清脆的“叮——”一声,才皱着眉转过头面对着父亲。
  
  左相宇文豫远收回捏着瓷杯盖的手,淡淡道:“娘娘现处高位,连礼法都不顾了。”
  
  宇文明瑞无声冷笑。她唇色淡淡,艳丽的五官今日没有化什么妆,那脸色就越发的白,乍一看果真像是生病了一般。
  
  “父亲别说女儿,您瞧太后此番所作所为,有哪一件是循了礼制的?父亲您不也病着未能接驾。”
  
  宇文明瑞是左相的长女,相府大小姐,左相在她小时候没少惯着,也是她自己将每件事做的干净利落,每每性子上来的时候宇文豫远总是说不了几句。
  
  左相换了个语气,语重心长道:“你身为中宫,也该明事理,陛下膝下只有一个公主,难免心感孤单。送去的那几个美人你多担待着些,她们若是蒙恩,那恩就算在你头上。到时候可不比过继强……”
  
  这“过继”两个字刺得宇文明瑞太阳穴跳了跳,她嗓子里一口浊气吐不出来,咳嗽两声方冷冷道:“父亲别管这个了。还是想想太后要怎么对付我们吧。您做的事我大概也晓得几分,突厥忽然放弃眼皮子底下的西域六国转头攻向梁境,听起来实在是令人费解。”
  
  宇文豫远素来好涵养,捋须呵呵笑道:“你爹做事你还不知道,我宇文氏为梁国大臣二百余年,总不会真做那通敌叛国罪不容诛的腌臜事。”
  
  听得宇文明瑞偏头无言。
  
  “好了,你乘早把身体养好,换季易落下病根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宇文豫远道:“进来。”
  
  一个双十年华的绿衣女子捧着茶具走进来,行动间分花拂柳,她清丽至极的容貌在茶水袅袅的蒸汽里略显朦胧,好似轻云蔽月。
  
  宇文豫远笑道:“放着吧。”
  
  那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春山微聚,便行礼退出。
  
  宇文明瑞淡道:“新姨娘?”
  
  左相笑而不语。宇文明瑞没来由的一阵厌恶,只说道:“女儿要回宫了,改日再来探望父亲。”遂搭着贴身侍女的手站起身。
  
  宇文豫远道:“明瑞,爹在宫中还是得靠你,你还有三个弟弟,宇文家连京城带山东,一共千百号人,该怎么做你要时刻牢记在心。”
  
  皇后垂下密密的眼睫,唇角紧绷,低低应了声是。
  
  回暖又回到了明心宫,冬天就要来了。每日汤药被源源不断送入帷帐中时,她正心不在焉地和宋都知说话。苏桓被人带到了宫中,等开春就和各地挑来的华族宗室一道入沐园读书,皇帝似乎很喜欢他,常常把他叫去陪同用膳。
  
  这日回暖正央着宫女带她坐在台阶上,一个小黄门迎面跑来道:“太后请郡主进去呢。”
  
  宫女得了赦般急忙将她扶起来,倒是回暖牵着她往前跑。她一路跑回明心宫,梁都知早就在门口等着她,见她额上跑出了汗,道:“小郡主慢些啊。”
  
  真雅谢过了沈太后请来的大夫,见女儿急急忙忙地进来找她,笑着说:“覃先生,这就是回暖了。”
  
  那人转身,回暖一下子往后退去。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倒是像太后年幼时。”
  
  回暖擦过他身边扑上床,真雅无奈,只得和她说了几句话。
  
  回暖抬起头,水汪汪的眼不住地打量着他,这个人一看就很不好接近,鬓角已然半白,面容却很年轻,不知到底有多少岁。他穿着一袭极为朴素的青衣,拎着个药箱,淡淡的忍冬花香从衣服上冒出来。
  
  “暖暖和先生去见婆婆吧?”真雅道,但回暖贴着她耳朵说不。
  
  覃煜咳了一声,说:“小姑娘,不到三岁的孩子我从来不卖。”他的声音如同漠漠飞雪,轻而凉,语气非常慎重。
  
  回暖看了他片刻,就跟着他走了。真雅在后面直叹气。
  
  覃煜两根手指夹着回暖尖尖的胡帽,悠悠然往主殿去。
  
  宫里燃起了地暖,沈太后托着腮看覃煜牵着孩子一步步走来。快有二十年没见了,可她依然能轻而易举地回忆起多年前的时光。他是夏天的生日,今年已逾知命,以前她想都不敢想,可是再过几年,她也那么老了。
  
  覃煜只欠了欠身,淡漠地开口:“也只能这样了,恕在下学浅。”
  
  沈太后放下手,一双湛湛凤眼看不出情绪,说道:“劳烦你了。回暖,可叫了先生?”
  
  回暖的帽子还在覃煜手里,她老实地摇摇头。
  
  沈太后继续道:“阿雅求我来日将这孩子带出宫,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覃煜蹲了下来,清远的眉间凝着一点孤寒,漆黑如潭的眸子注视着回暖,“小丫头,怎么还不叫人?”
  
  回暖这才小声唤了先生。覃煜随口道:“阿菁……”
  
  沈太后目光一颤,转头吩咐侍女把窗子打开些。
  
  覃煜似乎也反应过来,面无波澜,半晌才道:“等她大些吧,我也没甚经验。玉霄山近来出了点事,我得赶回去看着。”
  
  沈太后颔首。
  
  覃煜一转身,她就紧紧闭上了眼睛,良久,渗出一丝晶莹。
  
  “婆婆……”回暖爬上了椅子,想伸手去摸她的脸。
  
  “暖暖以后一定不能在这里,婆婆会把你送出去,你不会像婆婆这样。”
  
  回暖听出她嗓音与平时不同,便不知道要不要点头。
  
  元德四年的腊月,明都的雪下的很大,宫墙朱红的颜色几乎被遮盖了一半,树木倒下的虬枝蜿蜒在皓皓雪地上,如同碰翻了的墨迹。明心宫檐下的铁马静止了一夜,看雪花无声落满石阶。
  
  苏桓满了五岁,皇帝亲自为他操办了一场生辰宴,宴上龙颜大悦,择日封苏桓为睿王,等成年后在京城开府。封号一出,所有宾客大惊,宇文皇后更是当场谏曰安定郡世子年龄太小又刚到京城,心智未开,封王是大事,不能操之过急。苏濬笑着说了两句,皇后竟当场离去。苏桓立即跪求收回旨意,不敢因此事令二圣间隙,此举自是合了诸多老臣的意,但苏濬像是专门与皇后对上了,担保此子可行。
  
  进宫的大臣们大多是两朝为官,深知天家子嗣分外艰难,对封王一事都很理解,况且这孩子还姓苏,以后若有不妥撤了就是,反正也是旁系。陛下年轻,可能性还大着呢。
  
  沈太后喜静,宫内妃嫔每个月只有初一十五定省两次。
  
  回暖只认熟人,而且是一熟就粘着不走的那种,真雅不让她待在自己房间内,她就整日跟着沈太后,妃子美人们是以在那两日总是铆足了劲儿比嘴皮子利索。
  
  沈太后做事向来不怎么遵礼制,朝中老夫子们虽有不满,但经过先帝一朝,神经磨练的格外坚强,遑论今上是个十分孝顺的皇帝。带个孙女也是人之常情,对比之下简直太正常了,太值得歌功颂德了。
  
  宇文皇后就跪在了太后面前。
  
  沈太后心情看似不错,三宫六院们陪着皇后一跪就是一个时辰。回暖就坐在沈太后膝上,望着五颜六色的宫裙曳地。太上皇临终时下诏以天代月,丧事从简,百姓守满三月即可,春天时繁京照样热闹,上头也没人深究下去,连宫内似乎也没什么诚心。沈太后起居如常,后妃不得不顺着她的意思。
  
  皇后自始至终没有抬头,涂着丹蔻的指甲交叠在身前,身姿纹丝不动,指骨却渐渐泛白。她并不介意跪下,太后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先帝遗旨,皇后只能姓宇文。她只是介意那个小小的身影。
  
  太后不说话,回暖悄悄地和她说:“婆婆要不要让她们坐下来啊,这样会累。”
  
  沈太后低头道:“不用。回暖要知道,做每一件事都有理由的。”她忽地从心底蔓上一片悲凉,皇后就算把腿跪断,她还是皇后,她失去的依旧回不来。而她不能和孩子说这些。
  
  回暖道:“她们肯定会累的……”
  
  沈太后抚过她亮晶晶的眼,望着她说道:“今天就这样吧,你们趁冬天补一补身子,开春才不会犯困。”
  
  妃嫔们自然晓得这是在指责她们,皇后率先起身,她们也陆陆续续出了宫门。
  
  沈太后深吸一口气,“回暖,让宋阿公带你出去逛逛。婆婆有些累了。”
  
  回暖被宫外的带着雪气的冷风一吹,顿时精神不少,对宋都知说想去小哥哥那里。
  
  宋都知慈眉善目地领着她去碧合苑。苏桓入园读书后就要搬出去,皇后安排的碧合苑离太后住处不远,但搬入地不会离这里太近。
  
  碧合苑是个十分清静之地,没什么人手,前有一方池塘,塘边的草木消失殆尽,池面结了一层明晃晃的冰,倒映着飞檐和停在上面的寒鸦,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回暖知道冬天之后宫里的小宫女小侍卫放了假都喜欢到这里来,今日却冷清得很。
  
  苏桓站在塘边上,镜面上还有一个小姑娘,穿着桃红的小袄,格外醒目,便是安阳公主。侍女被她严令留在上面,生怕她不注意踩裂了冰。
  
  回暖走到池塘边,侍女见了宋都知,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另三人看着,自己求着宋都知到屋子里去商量。宋都知拗不过皇后的近侍,只得叮嘱一番进去。
  
  回暖好奇地探着脑袋望,苏桓在回京的路上已经和她挺熟了。他生的漂亮,性子又好,在她哭的时候总是努力安慰。
  
  苏桓见她来,招了招手就迎上来。回暖看见那三个侍女走到了几丈远的树下谈话,正好她不喜欢陌生人,于是就拉着他袖子津津有味地说起来。
  
  正说到一半,冰面上咔嚓一下,传来急促的一声喊,侍女们忙从树下奔过来。冰还没有完全裂开,安阳也没掉下去,只是吓得呆在那儿不敢动了。苏桓离她最近,第一个冲上去想把她拉到塘边冰层厚的地方,他年小人轻,在冰面上滑了一段并无阻碍,当滑到安阳旁边时,安阳一把拉住他,借力一奔,逃离了那处危险之地。苏桓却是个男孩子,比安阳重,冰块刹那间碎裂,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安阳的小靴子,不料她用力一蹬,苏桓整个突然就掉进了冰窟窿。
  
  侍女眼见自家公主平安到了塘边,目光闪烁,竟装作没有看见孩子掉下去了,像安阳进了鬼门关一趟似的,有一个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了她身上,抱了就走。还有一个咬咬牙竟跳入了池塘,那冰被外力一击,自然哗啦啦碎了,侍女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扑腾着,冻得面青唇白,硬是只字不发。
  
  这一切都发生在弹指间,回暖看苏桓还在用力浮出水面,但已喊不出声了,当即拼命往回跑。
  
  池塘前的小楼有三层,腊月里风大,楼里的人可能听不太清外面的响动,回暖冲过两个一层偷懒在楼梯前喝酒的侍卫,连爬带跑上了二楼,大叫:“阿公!阿公!哥哥掉下去了!阿公!”
  
  宋都知正和那难缠的侍女争执,冷不防听到小郡主这么一喊,立即知道出了什么事。
  
  当苏桓和那个侍女被救上来的时候,苏桓已经不省人事。
  
  宋都知知道这次脱不了责任,下令在场所有人都等主子发落。
  
  回暖一路哭回明心宫,她呜呜咽咽地和宋都知讲:“……她们都不管哥哥,带姐姐走了,没有人在……有一个人跳下去了但是、但是离哥哥远……”
  
  宋都知一边安抚着她一边思索该怎么和太后说。
  
  沈太后正从真雅屋子里初来。已有人回来报信,她让宋都知按未尽职守领罪,当场也没有说什么。宋都知迈着沉重的双腿出去后,沈太后才叹了口气。
  
  “要不是回暖及时,你的小哥哥早就不好了,我们也不好了。回暖以后不要去那里了,也不要和安阳在一块儿,宋阿公和梁阿公年纪都大了,难免疏忽,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你们。”
  
  苏桓原先身体就不算强健,在冰水里泡了一回,虽捡回一条命,却终是落下了病根。他下床后话少多了,回暖不来,每日只能看书打发时间。皇后的两位侍女倒罚的不轻不重,那个跳下去的自此后就没露过面。
  
  新年过后,真雅彻底撑不下去。她已和女儿说过这事,回暖比之前懂的多了不少,整日与母亲在一起,生怕一眨眼母亲就不见了。
  
  真雅用胡语给女儿写了很多书信,晚上也抱着她睡觉,终于一天早上回暖醒来,发现妈妈不在身边了。她在整个宫里都找不到妈妈,在床上哭了好几天,此后半步都不离沈太后。
  
  真雅被运往定启与苏谨合葬。她没有封妃,葬礼动静很小,只有定启城的百姓和县令在新年刚过之后的瑟瑟寒风里走出家门以示敬意。
  
  开春后苏桓封睿王,执意准时入沐园读书,贺兰津也得到皇帝准许为公主王爷伴读。皇帝对小侄女总有愧疚,苏谨身份尴尬,从前唤郡主都不太合制,苏濬就在封王时一并封了个诸邑郡主。
  
  回暖在梁宫中一住就是三年。
  
  元德七年的秋天,覃煜将她带出了明都,前往梁国西境的玉霄山。沈太后在她临走前告诉她,往后再修玉牒,已无诸邑,她只是苏回暖而已。
  
  这是她父母和祖母都想看到的。覃煜收着沈太后托他保管的地契银票和庄园商铺,拎着孩子的帽子,将十余丈高的城门甩在了身后。
  
  落木萧萧,流云容容,玉霄山正是一年中金碧粲然的好时节。
  
   正文 第四章 将军容氏   梁凤翔元年春,神木高原。
  
  苏回暖坐在小丘上望着焦黑的天际。草原上的天特别低,每逢夕阳西下,云朵里燃起的火苗就在最远的草尖上跳起舞,一卷一舒,霎时整个西边都被染成了艳丽的金红。
  
  太阳只剩一半的时候,苍穹变成了黧黑的一片灰烬,只有暗金的光线遥遥照射到洼地的水面上,白亮的光才刺破昏暗,直直的到了眼前。一顶顶毡房里亮起了灯,悠扬的歌声从里面飘散开来。
  
  苏回暖仍然坐在那儿,看着土堆底下三四只胡子长长的山羊围着她转悠,决定等人来叫她吃饭。
  
  奶茶的气味弥漫在空中,她更加头晕眼花了。
  
  “阿孜古丽,阿娜叫你吃饭去呢!”一个皮肤被晒成棕色的□□岁男孩子突然从她脚底下冒出来。山羊一看到他就乖乖让到两侧,苏回暖连忙跳下来走到他前面,咳了一声道:“你阿娜好些了吧?”
  
  巴图尔用力点了点头,露出一口白牙,“阿孜古丽,阿伊慕说她等你吃完饭要来找你,她早吃过了。”阿孜古丽的意思是希望之花,巴图尔从一开始就这么叫她,苏回暖有点抗拒,后来她发现草原上有无数朵希望之花,也就心安理得了。
  
  “阿孜古丽,你是不是怕这些羊和牛啊?它们很温顺,不会咬人的。”巴图尔笑道。
  
  苏回暖道:“你怎么老是叫阿伊慕啊,她是你姐姐。”
  
  “叫惯了呗。你肯定是怕它们,”巴图尔忽地往旁边让了让,一只山羊“咩”地抖着嗓子叫了一声凑到了她右手边,苏回暖刷地一下跳了三步远,听到巴图尔放声大笑,头也不回地走进宽敞的毡房里了。
  
  大锅里的奶茶咕嘟嘟煮的正沸,三十出头的古丽扎尔正坐在毯子上盛食物,看到她来,热情地招呼她坐下。
  
  苏回暖顿了一下,笑道:“古丽阿恰,我到后面去一下马上回来。”没有水洗手,她真的是受不了。有些草原部落已经有了饭前倒水洗手的习惯,但这里是高原,一时水多到底改不了传统。
  
  古丽扎尔挥挥手,“快点呀。”她的汉话很不标准,但是基本能听懂。
  
  毡房后面不远处是一泓清澈的湖,今年的雨水来的很早,虽然让很多牲畜生了病,溪流和水潭也多了不少,有点家底的牧民都暂住在有水的地方。
  
  湖已经算大的了,里面没有鱼,只有高高的青草笼成一个狭长的圈,一条窄窄的溪水从圈内流到远方。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西边的月亮开始柔柔地在湖面铺下一层银色的霜。
  
  湖边站着一个戴着绣花帽的窈窕少女,长长的辫子垂到腰下,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合领长外衣上绣着繁复的花草,缀着亮晶晶的小银片,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她的脸转了过来,一双棕色的眼睛极为明亮,是个非常俏丽的十五岁姑娘。
  
  苏回暖朝她点点头,蹲下身在水里反复洗了洗手,站起来道:“阿伊慕,你有事需要我帮忙么?”
  阿伊慕奔上来拉着她的手道:“回暖,你看——”她把脸向两边侧了侧,一双金灿灿的玫瑰耳环映的肤色更加白皙,“是阿娜的,我偷偷拿出来戴上了!好看么?”
  
  苏回暖和她边往回走边说道:“要去见哪位巴朗?”
  
  阿伊慕不好意思的笑了,并不回答,苏回暖也不问,只陪着她笑。“回暖,你吃完饭到山谷那边去找我啊,我在河边上等你!”说完就骑上一匹枣红小马飞奔而去。
  
  苏回暖在羊肠灯明亮的灯光下勉为其难用完了盘子里的食物,对亚力昆大叔说道:“阿塔,阿伊慕要我去山谷那里,不知道做什么?”
  
  亚力昆湛蓝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无奈,耸耸肩道:“丫头大了,能有什么事。”说完便给她翻出一个小灯笼,“早些回来啊……替阿塔看着阿伊慕,别让她又惹麻烦。这个是我前些年贩东西时在大梁买的,正好过节,城里热闹得很,什么灯都有。阿孜古丽,你得趁早学会骑马呀!”
  
  苏回暖谢过他,提着灯笼走出了毡房。外面已经全黑了,一轮明月煞是亮堂,她手中的灯笼可有可无,但大叔一片热心让她觉得很舒服。
  
  还真是什么灯都有。这看起来是伞灯,一般都被人端端正正挂在家里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一面是姓一面是官职,而她手里的这盏却是普普通通一个小灯笼,被人拎来拎去很是可怜。现在的小贩们越来越花样百出了。
  
  苏回暖一路吹着风过去,春季的风很大,在风中能听见冰雪渐渐融化成溪水汩汩流过大地的声音。
  
  前方的山峦像是一把镰刀横在草原上,山体岩石裸.露,在星月光辉下显出墨蓝色。山下有灯火闪闪烁烁,人语隐隐约约。
  
  她打着灯笼慢慢走到溪边,只见前方一排穿铠甲带兵器的士兵,不由生出惊讶来,停在几丈开外。
  士兵见有人来,一人转到树后片刻,又出来走到她面前道:“这位姑娘,将军请你过去。”
  
  苏回暖听完,额上冷汗就下来了,她之前一点也没听到风声。踌躇了半天,才对那士兵点点头,一步步挪了过去。
  
  树后面也有一方水塘,只是比较小,在火把与月光的照耀下映出面对面两个人影。
  
  天空中星子纷纭,背对着她的那人也穿着甲胄,身姿挺拔高大,未带头盔,简单束起的黑发在夜风中悠悠荡荡,染了一缕剔透的月色。
  
  阿伊慕得了救星似的跑过来,红着眼圈拽着她低低叫了一声“回暖”,那人就转过身,她的头就更疼了。她为他治伤的时候还真没好好看看他长得什么样,毕竟人是趴着的。
  
  容姓的爷爷叔叔们来玉霄山做客,大抵五官格外端正,可将军能长成这样,也不怪阿伊慕骑着马一溜烟就没影儿了。但是她怎么一副吃了黄连的表情?而且……这个将军看起来也不像是愿意出卖皮相的。
  
  苏回暖首先行了个礼,开口就道:“民女见过将军。将军别来无恙?将军贵姓?将军不是来找阿伊慕的?将军有什么要紧事么?”
  
  好看的将军微微笑了笑,扫了一眼她灯笼上的字,嗓音清朗:“托吴医师的福已无大碍,免贵姓容,在京城已经定亲了,事情也不太紧。”他果真是传说中平日里出名的好脾气。她自然知道他姓甚名谁,这么一问,他居然也奉陪。
  
  苏回暖将手里的灯笼往背后一送,正想着怎么让他再继续把这么好的脾气延续下去,又听他道:“原来少师大人家风不仅严正,还慈悲为怀。”
  
  苏回暖咳了一下又待开口,容将军皱着眉似是在冥思苦想:“恕容某见识浅陋,但我国有过姓吴的少师大人么?苏医师是梁人?”
  
  苏回暖彻底无言。
  
  阿伊慕瞅瞅两人,“我在外面等你啊。”说完人一闪就不见了。
  
  “苏医师,容某还未谢过你救命之恩。”他长长一揖,苏回暖差点往后跳。
  
  “将军不必如此,民女是路过而已。”
  
  容将军道:“请苏医师随容某回京,我国今年雨水太多,江河泛滥,京畿周边隐隐有霍乱之势。”
  苏回暖道:“民女有孝在身。听闻京畿医师甚多。”
  
  容将军道:“覃先生在天之灵定然欣慰。且京畿医师拔尖的少,嗜利的多,霍乱之时无甚助力,正需苏医师这类精擅药理之人。”
  
  他见她沉默良久,轻声道:“覃先生从前来容府时说,大夫就该像他那样。我也记不清覃先生什么样了,大抵不外是救死扶伤,不让他眼里有看不舒服的地方罢了。”
  
  苏回暖用食指抵了抵额头,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他老人家若听到你这些话,定然比我跟你去贵国还欣慰。”
  
  将军依然微微地笑。“苏医师若是有意,明日这时辰还到这里来吧,”他指了指刚刚跳出山顶的月亮,“容某会让人在你们毡房后的湖边等着。其实容某的军帐就在这附近,只是行军中人言谈举止无状,怕惊了苏医师。”
  
  他语气极为客气温和,苏回暖一向不怎么会说话,也无处反驳。
  
  “苏医师还有什么需要容某效力的?”
  
  苏回暖暗暗磨了磨牙,轻轻道:“贵国此番大胜,晏氏可是派人来了?”她觉得要不是救了这位一条命,他现在真的要拂袖走人,商人自古轻贱,她却把大份军功算在商人头上。
  
  容将军并未犹豫地颔首。
  
  苏回暖感到他确实十分真诚,思索片刻说:“那也行。但是……”
  
  容将军突然笑出了声:“宣泽果然说的没错。苏医师可放心,晏氏正想重整京城的惠民药局,若是苏医师有意,尽管去。”
  
  苏回暖道:“将军再让我想一想。”
  
  容将军态度很好地表示让她早些回去休息。
  
  没了小花帽的阿伊慕拿着姓吴的灯笼,满脸不高兴,小嘴都可以挂油瓶了。她恨恨地把金玫瑰形的耳环摘下来,咬着嘴唇道:“他说他会来找我……他是个……”
  
  苏回暖接道:“……骗子。”又补了一句,“混账。”前脚赚着小姑娘的手艺钱,后脚就让她跟着去南齐卖命。
  
  上个月齐国援军大胜□□厥,回军神木高原,西突厥的子民们纷纷热烈庆贺,在山下载歌载舞,办了个集市,亚力昆和阿伊慕去最近的县城采买了物品,阿伊慕就在县里最好的酒楼里遇到了一位姓晏的年轻公子,交谈了几句,小姑娘就把家底和盘托出,幸亏亚力昆来得早,不然能把自己给卖了。
  
  想来这也是天意,二月份苏回暖奉师命进入草原救人,刚准备从齐营里和一众医师打道回城,就听到伙头兵私语将军欲厚待恩人,晏公子建议那个大夫留下来随军一起回齐国,帮自己国家尽尽心力。先前晏氏运了几车南疆草药入境,突厥的巫医没人敢用,苏回暖斟酌着用了一丁点儿,一出帐篷整个草原的天都变了,源源不断的草药送入高原,看得她眼睛发绿。她记着她师父说不能收费用,也不觉得让人这么玩儿挺舒畅的。没有人跟她说一个字,她这人心眼本就不太大,当发现为避逮人的士兵只能住在牧民家喝奶茶、打地铺、不能回城、不能天天洗刷干净的时候,心眼就更小了。
  
  晏公子和阿伊慕约好在山谷碰面,届时阿伊慕要把自己绣的最好的一顶帽子交给他,那是祖上传下来的绣法,帽子也是十几年前从西边引进来的,中原人没有。她在酒楼里说的时候语气又自豪又失落,因为她是方圆几百里绣工最好的姑娘,但是姑娘的帽子都要自己绣,没人来找她。
  
  好心的汉人公子出了点钱,于是阿伊慕骑着漂亮的枣红马,穿着漂亮的裙子,把自己漂亮的帽子交给了陌生人。她心中不太情愿,可是一看周围两排上过战场的兵爷,一步三叹,帽子就很快被人送走了。
  
  之后将军问她话,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见苏回暖来了,一颗心才落下。
  
  苏回暖想着事情听她说,最后她都已经呜咽了,才接过灯笼安慰她。古丽扎尔和亚力昆正坐在毡帐门口等她们,月亮已至中天。
  
  当晚苏回暖没有睡着。她轻手轻脚走出来,看着天上的银河。虽说她师父每每告诫她想干什么就去干,不伤天害理就行了,他年轻时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心里不也没多少坎儿。但她早知道这一刻做的事就算紧紧盯着,却从无可能完全揣测到下一刻,自己将会如何评价它。
  
  星子越来越淡,苏回暖记起在叠云峰上,晚风里的辛夷花香让她从树下探出头,一抬眼,就看到了清且浅的河汉悬在明净的天幕上,彼时几乎是瞬间,她心境开阔,三千世界如同白昼。
  
   正文 第五章 繁京莫辞   事情已过去了十一年多,但苏回暖至今还能回忆起覃煜牵着她的手一阶一阶走下去的情景。
  
  白色的台阶很长很长,她走累了,师父就和没看到似的拖着她往前走,直到身后远远传来的目光不再,高楼上的人影也淹没在熏熏然的秋雨纱帘里。
  
  她长大就明白了一些,师父是不想再让一直看着他背影的那个人伤心了。她师父无事的时候喜欢喝点酒,但她深以为酒后吐真言不具有普世性,他根本一个字都不提,然后就开始说她这个不对那个不好,她简直不能想象一个平时清高淡漠的医生,本质上这么挑剔。
  
  她考虑过祖母这一层的关系,如果她去了南齐,师父会不会反对?然而他曾经说过,有条件就别总是待在同一个地方,女孩子要见见世面,否则将来会吃亏的。师父只提点过她人和人之间怎么相处,她自然就对国家地域看得淡,仿佛他们唯一的家乡就是玉霄山。
  
  苏回暖对南齐没有成见,她外祖母还是个南齐人。听说齐国的山水是很美的,也是个富庶的国家,至少是个到处能找到水给她天天浪费的地方。她和容戬池提了挺苛刻的要求,要的假期多,薪酬不能少。 容戬池还补了一条,她觉得不适应的话可以另荐一人自己辞掉,这就相当的自由了。
  
  惠民药局虽直属太医院,里面的医官却是未入流的官职,每年三十六石米也够养活她一个人。再说她师父的田产和储蓄加起来有不少,她在梁国也有大笔的钱。这么一想,苏回暖惊觉自己实在不缺钱,过上好日子绰绰有余。
  
  不知晏氏和宫中是什么关系,惠民药局的医官都是由太医院委派的,专给平民百姓看病,一个商家竟能左右官家事务。她对北梁的惠民药局有所耳闻,机构看似完备,实则是个鸡肋,只有在天灾的时候才运一批人去受灾地救助,连明都的药局也需要自筹经费,有时筹不到,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口,竟会私卖药材。地方的就更困难了,各地的粮税都收不上来,别说药税了,上层又克扣俸禄,发到九品外少的可怜。
  
  容戬池说晏氏要扶持的惠民药局,她也不知怎么个扶持法,估计眼看南齐和北梁半斤八两,朝廷放手不管,看上了各地药局分布广泛之利,算盘打得哗哗响。
  
  不管怎样,苏回暖守着自己的三十六石禄米,出去游山玩水还可以美其名曰收集药材,听上去很不错。
  
  *
  
  亚力昆大叔的蓝眼睛里满是不舍,阿伊慕帮着她收拾好几大包东西,和家人们送她到了湖边。古丽扎尔更是忍不住哭了,想把那对最喜欢的金玫瑰耳环当谢礼给她,看来她还不知道阿伊慕偷拿耳环的事。苏回暖一看就连连推辞,巴图尔忽然道:“阿孜古丽,你救了阿娜的命,我们一家都很感谢你,不知道你怕不怕小马?我们可以送你一匹好马。”
  
  亚力昆是半个商贩,家里薄有资产,也就是有一大群牲畜。巴图尔牵来一匹很小的白马,四肢修长,全身上下一丝杂毛都没有,大大的眼睛乌溜溜的,很温顺地站在湖边上。
  
  “它长大了会很漂亮的!我刚刚才把它刷了一遍,很干净!”
  
  苏回暖心里确实喜欢它,只是不知道军队里能不能带,她可不想把它放在晏氏的商队里。
  
  容戬池派来的近卫笑道:“果真是草原上的好马,是乌孙天马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白色的。这马很能跑,路上也不急,可以带着。”
  
  亚力昆大叔自豪地说道:“我家里有几匹黑的,这匹白的是从别人家里买过来的,以前乌孙马确是稀少,但是现在也不难看到。”
  
  苏回暖谢过他们,就请近卫牵着小马,跟着他向昨日的地方走了。
  
  夜色沉沉,容戬池温和说道:“苏医师可用过饭了?”
  
  苏回暖道用过。容戬池道:“不知此刻启程苏医师可有不适?”
  
  她立刻道:“将军不是说不太紧么?不过我并无异议。”
  
  容戬池笑了,“苏医师不妨唤容某世兄,容某家中长辈和覃先生似乎很是交好。不知苏医师可否在路上与我说说覃先生早年的事?”
  
  苏回暖斟酌了一刻:“容公子,其实我也不大晓得师父年轻时都干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他自己这么觉得。”
  
  树后一角银色一闪,她以为自己看花了,不动声色地往右边挪了挪。
  
  容戬池道:“我与晏公子商量了一下,想尽早回京复命。陛下已等候多时了。”
  
  看来这晏公子确有神通。
  
  容戬池看似无意地微微侧身,那树后的银色完全被挡住了。苏回暖笑道:“容公子不要紧张,我不会乱看的。”
  
  容戬池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什么话也没说。她跟着容戬池走,一辆马车已经停在那里,正要出发。
  
  “军队半个时辰前已经先离开,苏医师单独坐这辆车,有什么要求就和赶车的士兵说。容某得先行一步。”
  
  苏回暖表示感谢,抓着几个硕大的包袱爬上车,刚刚坐好,马儿一声嘶鸣,车轮就辘辘滚了起来。
  她在包里翻出了一串晶莹淡绿的手链,这是用一种有弹性的丝线串起的,可以调节大小,十分方便,在草原上她怕弄脏就一直没有戴。南齐富庶首饰众多,她见这颜色漂亮戴上去,料想也不会有那等无聊的人刨根问底。这是她当年离开明都时婆婆给她的,说苏家的孩子每人都有一串,作为成年礼物,只因她此后不再属于海陵苏氏,就当个纪念提前保管下来。她依稀记得父亲手上也有这么个物件,仿佛是墨绿色,她常常拿过来玩儿。如今故人已故,她与祖上的联系好像只有它了。
  
  四月的齐国花团锦簇,可半个月的阳光之后,连绵成灾的雨水从越海沿岸一路向北袭来,势不可挡。海边的堤坝在汹涌的波涛中显得孤零零的,郢水沿岸的一些城村更是用小舟代步了。
  
  苏回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南方多雨,她不会游水,见道路边全是惨绿惨绿生满水草的湖,想着要是掉下去是必需洗掉一层皮的。她怀念起叠云峰下的小温泉和山上清澈见底如水晶一般的潭子,深深地涌起一股乡愁。
  
  齐军从国境西北进入,走了十几日坐船渡过郢水,当时郢水刚进入汛期,勉强能行船,晏氏组织了船队来接。苏回暖抱着商船的桅杆生不如死,她不晕船,但极怕波浪一上一下地抛着船只,到最后上了岸,她两腿发软差点跌了一跤,还是老军医扶了她一把。下船半个时辰内,苏回暖脑子里全是白浪击石的轰鸣,她觉得晚上自己一定睡不着了。
  
  容戬池心细,派了人来跟她说可以在宁泰歇上半天再走,苏回暖一口回绝,她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半刻钟。
  于是军队继续走着,苏回暖虽然想念玉霄山,但她知道短时间内肯定是回不去了,不如顺其自然,等到了繁京拿银票换了银子好好享受一番。
  
  四月廿二,繁京正门大开,迎接将士凯旋。
  
  苏回暖与容戬池好容易搭上话,容戬池原来想让她住进自己府上,但她先一步寻了最干净最周到的客栈住下来,以便在上面下命令之前熟悉熟悉整个南都。她的小白马就放在容府,请家丁和其它的马一起喂。
  
  繁京太大,格局倒是和明都差不多,其实苏回暖这么多年只去过明都两次,已不太记得大致样貌,但眼下的商铺、酒楼、一坊一巷、乌帽红裙,都能勾起她为数不多的回忆。大抵城市繁荣到一定程度,就都成了这副紧紧张张的模样。住的客栈靠近城市中心,三层楼,底下有很多卖糕点小吃的铺子。苏回暖从来不吃零嘴,揣着钱袋目不斜视地走过,那些天天见的小贩们更不待见她了。
  
  日已过午,苏回暖往颇有名气的酒楼莫辞居去。她去的路上又碰了几个钉子,初夏的太阳晒得她有些力不从心,到了之后已过了寻常用饭时间,她坐上二楼雅座,研究了一回菜牌,要了几个招牌菜。酒楼的门联上写着“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飞”的前朝诗句,楼内外三层都装饰的素雅大方,店家也不欺客,确是个填肚子的好去处。
  
  苏回暖看了菜价,都不甚贵,就问倒茶的伙计:“你们家店在京城,光是地租就比外地贵不少,东西怎么和别的州府大概相当?雅间是否另要的银子多?”
  
  那伙计倒完茶,慢悠悠地道:“姑娘刚来繁京啊……二楼雅间起价最低六两最高十两,三楼有两间是十八两的,其余十六两。姑娘在窗边,雅座只加了一两银子,屏风后、靠近乐师的要二两,您要是想听听曲儿,再按排场另收。”
  
  苏回暖粗粗一算,一石米半两银,十八两是她一年十二个月的正规俸禄。都城最不缺有钱人,尤其不缺肯烧钱的有钱人,这酒楼当然能赚一笔。
  
  她抿了一口茶水,“我看到一楼也是这种茶?你们东家着实大方。”
  
  伙计笑道:“是啊。客人多,每一位咱们都不能亏待。您要是没事儿我给您催去?”
  
  苏回暖点点头:“你们东家肯花钱,定是腰缠万贯的主儿。”又道:“小哥是北方人吧。”
  
  楼底下响了一声铃,伙计忙道:“是啊是啊!……东家可不止万贯哪,谁不知道晏氏是开酒楼起家的!我们莫辞居就是老端阳候爷早年办的几家酒楼之一。您稍等啊,小的这就下去催。”
  
  苏回暖望着伙计离开的忙碌身影,一时间只想到“富溢贵宠,倾于朝廷”八个大字。真真是人往高处走,钱也往高处流,晏氏原也上得朝堂,不知国主作何感想。
  
  二楼的花罩做的极为漂亮,她盯着上面镂空雕刻的缠枝莲和蛱蝶仙鹤,眼睛几乎要生出钩子来。雅间的板壁也十分明雅,用色简约,图案隐隐地浮在上面,怎么看也不是暴发户能用的来的。
  
  她喜欢几步开外的那个花罩。眼见离上菜还要一段时间,此时二楼几乎没什么人,四处打量一番,视野内也只有一间包厢外站了打着瞌睡的小丫头,苏回暖轻手轻脚走过去仔细看,还用手摸了一摸。
  
  花罩上透出了致密的纹路,她凑上去弯着腰又瞧又嗅,是红褐色的黄花梨芯材,料子极好。苏回暖自小跟着覃煜学药理,对于气味很敏感,她偏爱闻一些木材自然的清香。药庐虽小,但里面的陈设都无比考究,她一度认为她师父收不义之财,后来才知道那全是从他原来的住处搬到山上来的。
  
  若是她师父在,是绝不许她做这样丢脸的举动的。苏回暖一边摸一边想,耳畔听着雅间里传来的丝竹笙箫,嘴上若有若无的露了一抹笑容出来。
  
  摩挲着手指下光滑的木头,苏回暖更有胃口了。她要感谢中午和入夜的莫辞居天差地别,没有那一大批吹拉弹唱的、温酒的、卖香的、招客的,她这个时辰来真是太准确了,做什么格调低的事都不会被发现……
  
  不知流连了多久,前方突然传来“叮——”的一声,炸雷也似响在耳朵里,无比清晰,一听就知道是在房间外。
  
  苏回暖差点叫出来。
  
  她手一抖,迅速回过身,装模作样地欣赏起花罩后面的博古架来。
  
  博古架上的玩意儿自是好看的,可也没有那般花容月貌,苏回暖默默看着,心中直催伙计快点来,要不那个站在门口的人快点进去或者出来也行!她站了半盏茶功夫,腿酸得很,肚子里也唱了空城计,却还没听见那人的脚步声,也不知是还站在那儿还是进去了。反正丝竹声什么时候停的她不知道,门打开她也不知道,那人走出来她更不知道,一双平日里自认为灵得很的耳朵她恨不得不要了。
  
  苏回暖略思索了一下,与其跟自己的耳朵和肚子过不去,还不如把脸一次性丢个干净。她想起抬头时飞快地扫过的那个影子,似乎……是带了个面具?还挺高的?
  
  她记陌生人的水平离差强人意还有一截,比如说招待她的伙计,她就丝毫记不得长得什么样了。
  苏回暖从容地往窗边的座位走。
  
  她刚抬脚,又一声清脆的“叮——”跟在了后头。
  
  她一边走一边识别,这好像是瓷器碰到了坚硬的东西发出的声音。还挺好听的,苏回暖想,这绝对是故意的。
  
  短短几步路,她的脑海里又浮出了那个身影。那间房在靠窗的东面,可能并不是最贵的,但出得起包厢钱和乐师钱,绝对是个有钱人。但也说不定是有钱人请他吃饭,没钱但有权让人家走后门什么的。
  
  苏回暖坐下时这么想,觉得自己有点黑暗。
  
  伙计及时的端了佳肴上楼来。苏回暖望着一盘盘打扮精致的食物,心情好了一些,她侧首对伙计道:“有招牌酒水么?要不太上头的。”
  
  伙计摸了摸头,开口道:“那我给姑娘把酒牌子呈上来?”
  
  苏回暖道不用,伙计口头报了壶酒名,她说只要两杯的量,倒也可行。
  
  又问道:“你开始和我说你们东家有钱,这我大概晓得一些,但究竟是怎么个有钱法?比如说京城里有多少店是你们东家的?”
  
  那伙计正要下去,冷不防听她这么一说,疑惑道:“姑娘……莫不是弄错了?小的一直在楼下招呼,虎子被厨房叫去了……您问的是他吧?”
  
  苏回暖挥挥手让他赶紧下去了。
  
  这店里的迎客伙计都一个打扮,身量差不多,况先前的伙计脸上身上也没长什么标志,后一个也是北方腔,她认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苏回暖捂着额头,感到自己点了酒壮胆十分明智。
  
  丝竹声又不知不觉飘了起来。
  
  饭菜的香味蹿到鼻尖,苏回暖吸了一口气,慢慢放下手,目光冷冷地望向雅间的门口,那倚着门板的人果然还在那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全程围观她丢脸,当然心情不错了。
  
   正文 第六章 郢子灏   苏回暖当然知道他心情不错。
  
  那人在不近不远的距离上望着她,像是做给她看似的,左手食指在杯沿上一扣,“叮——”的一声悠悠扬扬回荡在过道上。
  
  那杯子不知是用什么瓷做的,小的很,即使没有凭空吊起来,余音也不见缩短。苏回暖知道当下市面上有一种杯子,专门给附庸风雅之人敲来敲去当唱和用的工具,拔下簪子轻轻一碰,声音就很大。她师父一直认为这是世风日下,在他年轻时只有要饭的才会拿梆子之类的敲器皿。此刻苏回暖就有这种感觉,当然,只局限于前半句世风日下。
  
  因为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这是个什么人。
  
  他脸上只戴了半张银面具,苏回暖又看错了,她以为是一张来着。
  
  男人执杯的手势非常漂亮,她不太清楚细微之处,只能看见他修长的食指映着乌金的釉色,格外耀眼,就如同黛瓦上明亮的霜雪一般。
  
  他穿着一身鸦青的宽襟大袖袍,上面干干净净什么花纹也没有,头上束发的冠亦是深色,本是难以辨认出的颜色,但苏回暖愣是瞬间就认了出来。他的发色实在是太黑了,连那青褐色都明显浅了不少。
  
  男人面具下露出的嘴唇色泽淡淡,唇角在她的注视下一点点挑上去,然后用他搭在杯口的洁白手指又扣了三下,那动作极慢。
  
  苏回暖一下子站了起来。
  
  那人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面具下的双眼含着饱满的笑意,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大门半开的雅间里。门板随即合上了,里面传来歌伎若有若无的笑语声。
  
  他走进去的时候未发出一点声音,而门板像是在地面上滑行,滑到原处竟也没有一点响动。坐在雅间边上打瞌睡的小丫鬟始终闭着眼,不知今夕何夕。
  
  苏回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坐下吃东西。
  
  几盘菜肴原本极对她胃口,现在吃起来真是味同嚼蜡。酒很快就上来了,苏回暖饮了一大口,边喝边吃。毕竟饿了许久,三刻钟后一桌菜所剩不多,她放下碗筷开始消灭杯中之物。酒水有些贵,她不能浪费了。
  
  伙计推荐的蜜酒清甜宜人且实惠,两杯是大杯,苏回暖一开始只觉得甜甜的味道挺好,酒味不浓,喝到后来就感觉有些上头。她摩挲着左腕上莹绿的珠子,忽然想起对面并无一个人陪她说话。其实以前吃饭时她师父也不说话,可她从未感觉到孤单,现在他走了差不多三个月,她虽不那么悲伤,却时常感到寂寞的很。
  
  窗外吹来了温热的风,苏回暖皱着眉理了理头发,把手按在额头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
  桌子旁边有垂下地板的铃铛,她拉了拉,下面传来了铃声。等脚步声到了耳旁,她摸出钱袋付了钱,问不知哪个伙计道:“那间有客人的雅间里像是有乐师,不是入夜才有的么?那戴面具的客人是什么人呀?”
  
  伙计道:“姑娘不知,老客人在我们这里是有例外的。今日那边就来了一位青袍的熟客,还有一位没见过的新客人,那位客人我刚刚向掌柜的打听,似乎是东家的亲戚,东家派了人请他吃顿饭,名字嘛,好像是这个——”他用手指在桌上笔划了三个字,挠了挠头,道:“没听说过,许是个行内的人物吧。”
  
  苏回暖还有那么一丝清醒,见他写了“郢子灏”三字,又道:“你们掌柜的允许你们打听客人名讳?”
  “姑娘又不知了,我们家和别处有些不同,凡是进过雅间的客人都要留名字或是官职,以便下次服侍周全。”
  
  苏回暖不置可否,“想是你们东家要打听生意上的伙伴。”
  
  伙计摆摆手说不知,却道:“掌柜的说要是不愿意留名讳,随便留个假名也行,这些都写在楼下柜台后面呢。你只要进了雅间,下次饭菜就可以打个折扣。”
  
  苏回暖点点头,“我是听说过这样的规矩,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
  
  伙计笑道:“咱们京城的规矩多着呢,姑娘看起来也是北边人,莫要怕生,住久了就都摸清了。像这规矩就是老侯爷定下的,也没人敢去拂他的面子。”
  
  她认出来这是第一个伙计,谢过他就起身下楼去,临走时那伙计还跟她说了一句楼底下有拉车的,见姑娘乏了,建议坐车回去。
  
  苏回暖就在楼底下雇了辆马车回客栈,一路无话。她记得仿佛明都是用牛车或者骡车,这里人们匆忙更甚,齐国不产马,马的速度快,但成本更高,舒适度也跟不上。她在马车里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船上的惨痛经历,随之想到了今天的惨痛经历,头疼的要命,竟还能在脑子里挤出一点地方去想那郢子灏肯定不是个真名,带着半个面具也只能蒙蒙她这种眼神不好的,哪会把真名随随便便给人家。也许那个人的祖上是生活在郢水边上,也许命里缺水,就顺手取了这么个水多的名字。
  
  到了房间之后,苏回暖在床上铺了层薄薄的丝绸,净过双手和脸就往上面倒去。沉入睡眠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这个挑剔干净的习惯太麻烦,但可能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上头动作很快,苏回暖只在客栈住了四个晚上,容府就一大早派人送来了吏部文选清吏司的入职文书和条记,带她去看了一看药局。药局在城南,坐落于大片中低等民居之中,苏回暖看了半天才从写着几个大字的匾额上反应过来。这一条街唤作白龙庙街,再往南走与米市相接的地方原有座龙王庙,现在已经废弃了,被流浪汉当做栖身的风水宝地。这一片是南城的中心,铺面众多,卖的都是日常用品瓜果菜蔬,也有卖鱼干、肉脯的,走在路上的都是名副其实的布衣百姓,要不就是在北城谋生但无钱在那里租屋居住的低级匠人、优伶。
  
  城南和城北差别很大,尤其苏回暖住的是地段繁华的客栈,一出门各地的产品都有,商铺里的东西动辄几两银子。而这里的东西实在是很便宜,苏回暖逛了一圈,空手进了药局的三进院子。
  
  作为帝京的惠民药局来说,地方够宽敞,但似乎所有的屋子都用了好几十年没修补过,她清楚地看到有些瓦已经松动,露出扑扇的麻雀翅膀。最前方的倒座房除了住着三四个佣人,还用来给病人等待问诊;东西厢房是药局里医师的住处;正房是诊疗处,里面供着三皇香火。正方两侧有四个耳房,一间摆着书架和笔墨纸砚,两间存放药材,还有一间是茅房。苏回暖进药库去扫了眼,翻了好几个药柜才找到一些廉价的药品。最后面是后罩房,除了有她的屋子和小厨房,其余几间全部空着。她问了领她来的小厮,得知大使和副使都是太医院的医士兼职,平日里不住在这儿,实在偶尔过来几回,都住在药局旁边的租房里。苏回暖心知是这里条件实在不好,对自己的房间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她算了一下,从客栈到这里乘马车共用了一个时辰左右,每天早上点卯,要是在北城租房子也要起的很早才行。又听说药局实际上是由一位年长的大夫负责的,她走的是官员推荐这条路,迟一些别人应该不会怎么为难她。转念一想还是不行,既然都如此了,最好就住在这儿不要偷懒。
  
  小厮道:“将军让小的告诉苏医师一声,副使大人已告老还乡,您先顶着这位子,有机会进太医院的。五月份的月俸过几日就雇车送到苏医师房里,将军说别的他帮不上什么忙,理出个房间、领个俸禄还是颇有余力的。苏医师有事儿,只往府上告一声去。”苏回暖明白这就算是容家在京城给她点面子。
  
  询问了些周边情况,那小厮似是有其它事务在身,她只好叫他先回去,小厮推辞一番,终是把马车留在门口,自己先离开了。
  
  苏回暖站在那儿,今日药局休假,一两个值班的佣人待在门房里,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声音。她推门,只见房内窗明几净,山水屏风前一张高脚桌,旁边两把圈椅,桌上摆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瓶子,里面插着枝鲜花,边上放着崭新的文房四宝。右侧一方竹帘半卷,后面是书案小凳和一方大架格。
  
  再往左边看时,她彻底惊住了。
  
  卧室与正厅之间,赫然就是那架莲花蛱蝶仙鹤的花罩。苏回暖记人脸不行,但记住一件对眼的物品还是没问题的,这样矜贵的东西放在城南破旧的药局里,实在是格格不入。一般上好的家具都避免做出一样的花纹,况且她从未看过其他花罩上有这样的单翅蝴蝶,和那雕的栩栩如生立在莲花瓣上的鹤鸟。
  
  苏回暖走进了细看,又摸了一摸,她记得木材的纹路十分奇特,很难找出两件相同的来。右边的仙鹤的眼睛是花梨木的鬼眼,稍稍往上凸起,隔了半寸又有一个黑点;她又蹲下身,花罩与墙壁的相接处不太平滑,辅助的胶迹很新,确实像是从哪个地方扒下来再装到这里的。
  
  她在房间里呆了半天,想起自己忘了问容戬池是请谁来给她打理屋子的。
  
  当晚,苏回暖就梦见了一个戴着半张面具的人伸手向她要工钱。她给了他一个空空如也的钱袋,要放到到他手上时,忽然想起钱袋也值几文钱,就捡块石头扔了过去。
  
  第二天,苏回暖住进了容府,容戬池的将军府尚未建成,他只能一直住在装着一大家子的礼部尚书府里。
  
  容戬池让她跟着去见在家含饴弄孙的老尚书,那胡子花白的老爷爷身子竟比以前还好些,见了她就开始笑。苏回暖全身发毛,实在做不出一副长辈过世哀伤过度的样子,只好也陪着他笑。
  
  容戬池及时道:“祖父,我让母亲安排两个使女给苏姑娘。”
  
  老尚书品着茶道:“小池子,有没有见到我那老友?”
  
  容戬池答道:“并未见到,覃先生已过世一月,苏姑娘才去草原的。”
  
  “你是没见到嘛,不过也没关系,小丫头长得越来越像他了。”
  
  容戬池和苏回暖一齐怔在原地。
  
  老尚书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我是说气度,气度,你们想到哪儿去了?现在的孩子们,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两人对视一眼,苏回暖道:“老爷子也过得越来越年轻了,我记得您以前挺严肃的,我还躲着您。”
  老尚书咳了一声,“瞎说,那是在那厮面前才板着个脸,累得慌。你师父就喜欢那一套,别人跟他说话非要放低姿态他才转头瞥一眼。想当年清河郡……呃,扯远了,小池子带你恩人妹妹去东厅用饭,好好招待,不许再叫什么苏医师了。”
  
  苏回暖被这个称呼激的手一抖,显然站在一旁的容将军也快受不了了。
  
  两人拜别老人,沉默地向东厅去了。
  
  走在花园里,容戬池突然抱歉道:“苏姑娘千万别想多了。”
  
  苏回暖一边走一边道:“你认为我能多想什么?”她觉得院子里的端午葵开的不错,粉红的一大片,映着架子上垂下的紫藤花分外别致。
  
  “容某之前和苏姑娘说已经订了亲,只是一时托词,但确有中意之人,祖父那样……”
  
  他还没说完,苏回暖就擦了擦汗道:“敢情你还真认为我想多了。公子千万不要和我一样想多。”
  
  容戬池自是说对不住。他嗓音天生温和如水,说起道歉的话来也没有一丝局促,苏回暖对这样的人没有一点脾气。
  
  容夫人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南齐人用餐的时间比起北梁要早不少,食物也很精致清淡,她在这里吃的绝大多数顿饭都兴致很好。
  
  监察御史的夫人对她娓娓道来,老尚书三个儿子都资质平平,唯有容戬池这个长孙得他青眼,故而对他一切事情都十分上心。苏回暖看着她清秀和善的面容想,容戬池样貌是肖似御史大人了,这倒少见。
  
  容夫人道:“真是辛苦姑娘了,一路跟着军队过来。”转头对他说:“你也是的,当初要不是人家,你还能见到你娘?怎么能让苏姑娘住在外面,太不晓事了。”
  
  苏回暖替他答道:“夫人误会了,我思量着住客栈方便些,不会叨扰将军家人,而且出了门就可以在城中晃荡一圈。我这人不勤快,也跟着师父独居惯了,无法实领夫人好意,真是抱歉。将军当时背上伤的实则不是特别严重,只是缺点解毒的药引而已,还是端阳候家送药送的及时。”
  
  一番话说完,她心中蓦然一亮。有时候就是如此,不把事情从头理一遍,就永远不会知道它背后的深意。
  
   正文 第七章 惠民药局   
  容家与玉霄山的牵扯是很久以前了。三四十年前的的事情苏回暖略有耳闻。当然她师父不可能和她说这些,但民间最不缺的就是八卦。
  
  覃煜原是清河郡王世子,封地在当时也算是个富足之地,那时候沈家刚刚发迹,沈桐起兵助武帝平叛有功,被封为武肃候。沈家有女名菁,是梁国出了名的美人,而覃煜出生即被送往玉霄山修习,弱冠左右下山,上得朝堂下得药房,很是风流了一段时日。两人幼时就相识,泽芝宴上一见,正如金风玉露一相逢。沈桐穷了一辈子,刚好当朝太子看上女儿想聘来作太子妃,喜出望外,当即定下来了。老清河郡王本来对沈家姑娘印象不错,但一看她那个一朝发达抱皇家大腿的爹,什么心思都没了。于是沈菁入宫做了成帝的皇后,覃煜弃了王位回玉霄山,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面。
  
  直到苏钺晏驾后的延煕元年,沈皇后又怀上了苏濬,此时苏谨已经出生,安帝成天防着她堕胎。沈菁试过一切办法,最后弄得快要一尸两命,武肃候已然入土,继兄又被安帝苏铭制得服服帖帖,她根本无力抗衡。清河郡已废,覃煜当时正在南齐境内游访山川名胜,一听皇后命在旦夕,立刻去容贺家里要了点珍贵药材。容氏京师大族,覃煜主要是赶着时间就近选材,恰好他刚刚认识也好交游的容侍郎。
  
  苏回暖知道在她小时候师父去过几次繁京,容贺与族中的人也来过两三次玉霄山。后来她长大些,两方的来往就几乎断绝。她师父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他心里认为人情还清了,就不会再管齐国的事。今年她满十七岁,一月底覃煜突然叫她去草原一趟,让她救一救容氏子弟,随后就在浣月泉边的藤椅上长睡不醒。苏回暖按师父的遗嘱将他火化,把骨灰从叠云峰的悬崖上洒了下去。
  
  当时她觉得,除了山上两个洗衣做饭的仆从,她再也没有相熟的人了,她师父连多对她说一句话都觉得多余。
  
  苏回暖彼时只当师父临终时良心发现还欠容氏,就让她还回去。可今时今刻,她才发觉他一生最后做的只是在为她打算,他了解容家的人,收集突厥和齐国的信息,甚至连晏氏的动向他都打听到了。容戬池像她说的那样被冷箭伤的并不很严重,但在普通人眼里他差点活不了,非常有经验的医师虽然看得出端倪却不敢乱用药解毒。苏回暖耳濡目染十多年,明白其中关键,晏氏的车马一到,她便考虑配药。突厥的医师极力阻拦,她就当没听到,直接命人几碗药灌下去,容戬池转醒,晏氏的钱袋也开始鼓了。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道理,她却现在才懂得。不存在反对她在南齐营生的问题,只因容戬池是老尚书的掌中宝,容家受了他特意给的好处,她要是在齐国立足,不至于过得艰难。至于晏氏,她师父是怎么打算的,到底清不清楚他们要扶持南齐医药行业,苏回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知道。
  
  山下的人总是把覃先生想成世外高人,可哪里有什么高人,可以置身世外的。
  
  *
  
  苏回暖握着酒杯,眼眶渐渐地红了。
  
  容夫人的柔软的手覆在她手上,问道:“苏姑娘是不是想家了?我叫你回暖好么?把这里就当家里一样,千万不要拘束。”又和儿子说:“明洲,你叫阿菀有空多来府里,回暖一个人在这里,得有人同她说说话。”
  
  容戬池苦笑道:“母亲,苏姑娘是官身,要住在药局的,而且阿菀不比苏姑娘,心有些重。我可以问问阿菀她能不能多去一去城南,她家对面住着位请辞的老太医,当年颇有名气,对太医院事务很熟悉,苏姑娘若是感兴趣可去拜访。”
  
  苏回暖心中暗想,那个阿菀真是上辈子积德,容将军比她那不靠谱的师父靠谱得多。
  
  容夫人忙点头道:“倒是我一时糊涂了。回暖,我给你挑了两个丫头,你在城南多有不便,让她们好好服侍。”
  
  苏回暖饭后见过了那两个使女,一个是容夫人身边的,一个是刚从牙婆手上花四两银子买来的。她只留了那个买来的瑞香,约莫十三四岁大,样貌文静老实,且识得几个字,她父亲酗酒败光了家财,拿她抵债的,之前也没有服侍过人。
  
  容夫人劝她把另一个也要了,苏回暖婉言谢绝。她宁愿选一个没有经验的,对于第一个主子,丫头们总是比第二个第三个恭谨尽心,而且瑞香年纪小,可以学的东西还很多。她不需要两个人,多一个人就多一点麻烦,而且药局的后面再住一个刚好,还有两间她准备和主事商量辟成炼药间和浴房。
  
  苏回暖这几晚留宿容府花园边上的近水轩,瑞香跟着她住进去,她向使女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小姑娘仔仔细细听着,更顺眼了几分。
  
  五月初一,苏回暖一身绣练鹊的绿袍,系着乌角带,拿着条记走马上任。南边比北边开放许多,原本就有女子担任医官的先例,宫中尚食局也储着一大批司药处的女官,女史亦有品级,不同于其它司局,理论上个个比她一个未入流的官高,但京城惠民药局副使已是半个太医院的人,容戬池这后门给她开的着实低调。不过她应该不会正式进入齐宫,只是在太医院跑跑腿混个脸熟,他说晏氏要重整各地药局,想必是看中她身上的可图之利。
  
  药局里有四位医师,其中一个六十岁上下,姓方,脸长得方方正正,脾气也带棱带角,正是这里的主事,另有一个四十出头的,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医师。
  
  四人见过苏回暖,苏回暖温和道:“各位在药局里出力多时,我今日刚来,还要请各位多关照一些。尤其是方老先生,我对于诸多杂事都不甚通,以后需继续仰仗您主持事务。”
  
  那方医师略略看了一眼她,捋须道:“苏大人言重,只是老朽年老力衰,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大人年纪轻轻已坐到副使之位,十分难得,十分难得。”
  
  苏回暖一阵冷汗,她笑道:“我并非朝官,万不敢称大人。”
  
  一个圆脸的年轻医师立即道:“苏大人有所不知,因前几朝冗官,医师大都唤作大夫郎中,近年天子百官戮力革新,这大夫郎中的我们民间也不怎么叫了,在下多一句嘴……”
  
  方医师瞪了他一眼:“林齐之,你的确是多嘴!”
  
  这就属于明显的唱和了,她一个初来乍到的流外官,他们自然不需跟她客气。苏回暖依旧和气地说道:“叫我苏医师即可。我之前确实没有做过医官,只是跟着自家师父学习药理,偶然治好了容将军,将军就荐了我当这个副使。大家心知肚明如今这药局上头也不管,大使亦是兼职,除了有印信,平日里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么药局里的事全部都由我们打理。我听闻晏氏出高价支持繁京医药业,若果真有此事,我们正可借此时机整顿整顿药局,至少在陈设方面不能比州府差。”
  
  老医师点了点头,苏回暖也不知他听进了没,他打量着道:“敢问苏医师师从哪位高人?又是从何处听来风声?”
  
  “家师姓覃,是研精覃思的那个字。至于风声,是容将军一开始告诉我的。”
  
  老医师一听,态度立马好了许多,“原是覃先生高徒,倒是老朽失敬了,在苏医师面前不可妄称先生。苏医师祖籍是北梁么?老朽听说覃先生并未在我大齐收弟子。”说罢,那三个医师均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来。
  
  苏回暖道是,又趁机说:“请各位医师就在原先基础上抓紧点,咱们这一行虽然不能盼着人家不好,可人家不好了咱们也要尽力,人多了,信用上来,以后做什么都方便。我没什么管事的天赋,平日里和诸位一样,看看诊,炼炼药,交流一下经验,有时候需要出门……当然不会不务正业的。”
  
  方医师道:“已经有人对老朽说过了,苏医师无需解释。”
  
  她默默叹气,这老爷子语气刚刚好转一点,又变回去了。
  
  南齐的假期比起北梁来多了一半。除了旬休之外,春节、冬至、寒食、元宵、天子诞辰各七天,夏至、腊八、中元、重阳、中和各三天,连太皇太后忌日都放三天,听起来甚是悠闲,难怪北人说南人懒惰成性。苏回暖想了一想,在草原上她不太了解齐制,现在了解一些,这么做还真有点过分了。但容戬池好意,不领白不领,她当值时努把力补回来也就是了。
  
  “我会先把屋子修葺一番,工钱算在我的账上。”她干脆砸钱了事。
  
  四人互相看了一看,那个四十多岁面白无须的王医师道:“我等早想把院子修一修,奈何这营生连一家人温饱都难以为继,这事就一拖再拖,如今苏副使既提出来,我等也有些积蓄,至少分摊一点,哪里能让副使全包了。”
  
  苏回暖望了眼他,这人眼下两抹淡青,讲的虽是场面话,却阴沉沉的叫人很不舒服。
  
  两个年轻医师也道:“是啊,我们二人均独自,王医师你家里人多就算了罢,我们可以摊些碎银子,副使一定不要推辞。”
  
  苏回暖利落道:“不用了,我初来药局,总得做出个样子来,不叫门外那些百姓们瞧不起,说又是一个虚职。大家吃的是药局,而我领的是俸禄,义不容辞。”
  
  方医师见她这样说,也不再阻拦,道:“那我们就领了副使心意,老朽代他们多谢副使了,以后我等会尽心竭力,副使放心,放心罢。老朽住在东厢,林齐两位医师住西厢,王医师家住后头的燕尾巷里,有事情知会一声都很是方便。”
  
  苏回暖扯着嘴角点头,可不敢踏踏实实放下心。
  
  药局在周边很快联络上了工匠,白龙庙街是南城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工匠好找,只不过不是在北城替贵人干活的上等工匠。苏回暖也没选吉日,让工人紧着上工,并且让林全之看着工匠们做活儿,尤其是把她隔壁的浴室快点完工。
  
  瑞香和佣人在厨房里忙活,时不时倒点茶水给他们,她白天在前堂盯着一个个面色蜡黄的病人,晚上研究研究她师父留下来的书籍,十天半个月眨眼间就过了。
  
  这几日天气时好时坏,工人们在病人的咳嗽声里终于交了工。城南有家钱庄,她兑了不少银钱回来,掏了七两银子给工头。这个价钱算很高了,修整几间屋子并未花上很大功夫,权当是多给些酒钱,工头看她出手大方,忙道以后姑娘有活他们一定效死力应承。
  
  苏回暖收到了第一个月的月俸,一石米是常例,其它都折成了白银,让她颇为惊讶,她以为还有折来折去的布匹和纸钞让她头疼,没想到现在只单折了银钱,花起来格外利索。
  
  医师齐明就告诉她,国朝陛下御极的头年正旦,大朝会上端阳候上奏改革俸禄发放制,宝钞越来越不值钱,铜钱品质粗劣,干脆限制用钞,精铸铜钱,以银钱为主;陛下当即准奏命有司安排,国朝物价就渐渐压下来了,百姓生活也比先帝朝好很多。
  
  苏回暖就问:“那晏氏是不是在先朝立了大功,比如资赞军费什么?”
  
  齐眀语声一顿,手上喝水的杯子也停在半空,半晌才说道:“晏氏……不是这般得了爵位的,当今陛下的祖母,就姓晏。不过端阳候至今两代,为国朝做的功勋也不比别人少。苏医师和我们说侯爷愿意资助惠民药局,我心里就很欢喜,药局赚不得困窘百姓看病的钱,只凭制卖药得个几十文,日子难过啊。”
  
  苏回暖一向信人信得彻底,这下只能祈祷容戬池再靠谱一些,别为要她来南齐说了空话,那时她不走也得走。又思及今年是明光五年,国主刚刚即位就有心力在钱上做文章,不知是他有魄力还是晏氏有家底。
  
  她又随口问道:“你们……陛下与端阳侯爷关系如何?”
  
  齐明有些奇怪地望着她道:“苏医师,我们这等小民不可以妄议庙堂之事的。我想也就是那样吧……”又看了看两旁,凑近了神秘兮兮地道:“不过有人说陛下与世子关系匪浅,一同念的书、参的军,连陛下赐的鹤顶红白绫什么,都是从端阳候那低价批发来的……”
  
  苏回暖觉得自己眼神是真有问题,她怎么就没看出这是个爱八卦的呢,她怎么就认为他沉稳可靠呢?
  
  齐明见她迟疑,赶紧澄清自己:“苏医师,在下都是听来的,你千万别出去说,方先生要听见,在下这个月的八钱银子就没了。”
  
  苏回暖呵呵两声,“我怎么可能说这种事……对了,你们都是行医世家出身吧?怎么到药局来的?听说各地都是靠考试选医户。”
  
  齐明记完帐,本子一搁笔一撂,就开始说来话长了。
  
  原来方老医师名益,今年六十有二,家中四代行医,年轻时在渝州赵藩王府中当差,一次王妃身体不适,那良医正和医备用错了药却推到他身上,幸亏王妃无性命之忧,方益被赶出王府,散播的流言也被传到十里八方,他们家就败了。老医师居无定所,最后太医院派下来的大使想躲个清闲,见他经验足见识光,头脑也好使,就让他主持这名存实亡的药局,有个养老之所。
  
  齐明和林齐之身世相仿,父亲都是行走江湖的铃医,长辈去世后自己来京城谋生,方益一根光杆,想不考试就不考,登记过姓名就让他们住下了。那王进他们不太清楚,来了才三个月,顶了前一个医师的空位。方老医师看他医理还行,足够治个咳嗽发热,他又拖家带口饥寒交迫,就予了个差事让他糊口。他不愿透露自己经历,齐明猜测可能是赶考多次却一次未中的读书人,他有个病着的妻子和无精打采的女儿,只在送被褥时见过一面。当今行医的基本要求就是医户出身,而且民间医者地位不高,他若是个读书的,气性高倒也能理解。
  
  苏回暖这下弄清楚传闻中京城药局的真面目,不由再次感叹,容将军开的后门实在低调,实在天下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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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BUG。
  
   正文 第八章 时疫   
  药局里的事务差不多熟悉了,门面一翻新,来看病的人多,而药材还是最寻常便宜的甘草黄芪之类,四五人兢兢业业,日子比前一阵子好过一些。
  
  她打算趁夏至延长假期去玄英山一趟,近距离观测这南北交界的地标,放松放松被无数生小病的病人脸色映的发黄的眼睛,并照医书古籍上采采草药。
  
  这玄英山一听就是和白藏江同属梁国的,和玉霄山一起作了天然国界。然而最近的山麓离繁京不过几百里,南国的樵夫山民占着阳坡,商人也取近道运货,也有那么些爱好游山玩水之人践履,虽有卫所,界限也变得不十分明了。由此又想起齐国原是梁国属地,首先是一个最南端的越州独立了出去,不到百年的时间北扩到了郢水之北,玄英山脉以南。
  
  苏回暖不厚道地揣测,要是齐民再往上边走一点,梁人也没什么办法,百年之间就能发展成这个水准,以后什么样真不好说。
  
  她不经意间对比了一下,光是盛家子孙枝繁叶茂这点,就甩了海陵苏氏十几条街。年初时二十岁的苏桓继了位,也不知百官作何感想,一个过继来的破产郡王之子都可承大统,敢情她那叔叔是真不行,并且苏家没几个可靠的男丁;从而又想到宇文皇后和她祖母,她能做的就是向佛祖念一念不要让这个报应刺激到宇文家脆弱的心脏,逼急了反扑过来,毕竟她对苏桓还留着点好感,祖母也对她关照备至。她在梁国还有太后名下的田产,国一乱可怎么办,她要是不回玉霄山,真要在南齐过一辈子了,虽说没什么不好,心里总是有点不适应。
  
  结果到了五月中,她就知道自己的计划泡汤了。
  
  今年雨水太多,郢水上游的羽状支流吸饱了水,从中游到下游的入海口,十个堤坝有一半成了摆设,从山顶看去某些流域简直是汪洋一片,人多的县山坡砍伐得厉害,有时候大量泥沙中一根粗圆木沉沉浮浮漂下来撞到茅屋砖瓦房上,一家就毁了。十年一遇的大洪水泛滥,京畿地势较低河流环绕,受灾特别严重,官府自然要派人下到县里去分发药材、防止霍乱,容戬池所言的确不虚。
  
  连绵的雨水从天上毫无节制地浇下,房檐半个月都浸着水,檐角丝线似的雨滴长长地落在墙角的水缸里,她养的小睡莲贴着水面,从碧绿的莲叶和浮萍之间露出微粉的脸颊,也不理会周围湿漉漉的空气。
  
  苏回暖半夜从散发着潮气的床上醒来,她实在受不了这个气候,再弄下去她就准备用炉子烤一烤了。叠云山虽然也多雨,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夏季阳光很好,风也大,哪里有这么讨厌的天气。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拿起跳着看的《褚氏遗书》,靠在花罩上,略略瞟了阴阳之说除疾之法,看到《问子》几章,真是聚精会神浮想联翩,思绪简直飞到九霄云外。这本书疑为前代人所撰,托了个驸马都尉的名,料想那写书人被礼法拘的狠了,写些什么有子之道云云。
  
  苏回暖看完了书,滴漏上的刻度显示正是三更天,她逼着自己躺回床上,枕着绿豆小枕合上眼。
  
  她觉得自己只睡了一会儿就醒了,但醒来时确已是辰时过半。药局主治对象是那些起早贪黑的庶民,林齐两位医师起得最早,夏日里卯正就开始坐堂。王医师和方医师辰时一定来到正厅,她头几天还能和老医师一起探讨探讨用药,后面就原形毕露,幸而她为药局的修整出了全部花费,他们就对这个名义上的副使睁只眼闭只眼,何况原先的副使还一直待在太医院呢。
  
  厨房一天只管两顿饭,瑞香端来外面买的早点,苏回暖洗漱完毕,看着热腾腾金黄白嫩的鸡汤云吞,心情瞬间变好。她一时觉得这样也不错,挣点钱以后在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段时日,种种花,补补师父没写完的医书,老了再回玉霄山颐养天年……
  
  瑞香听了,抿着嘴儿笑道:“姑娘不嫁人么?得了一碗云吞就忘了大事。”
  
  苏回暖本以为她是个很安静腼腆的小姑娘,没想到过久了才明白,这是个话多的,以前被压着没处往外倒,混的熟了真是什么话都说。
  
  她咳了一声,道:“容夫人没和你说么,作这一行话要少些才能多得赏钱。”
  
  瑞香撑着桌沿,眨眼偏着脑袋道:“我要话少,姑娘又嫌我闷,宁愿少拿些银钱。”
  
  苏回暖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瑞香又道:“姑娘想到哪里去住呢?姑娘户籍上写的是京城人口吧?”
  
  户籍本该登记一家人口,但苏回暖大小是个官身,又独自一人,容戬池就按以前女医官的先例给了她户帖,上面写的是医户,原籍是玉霄山南部所在的永州,父母不在,附籍京城,另有礼部备的官籍。她要是不当这个副使了,改户籍有些麻烦,到时可能还得托容戬池办理,但齐国的户籍管理不像梁国那样严苛,流民之禁已解三代,附籍的也很多,选个地方安生也不是非常困难。
  
  才干几天就想着辞官之后的事,苏回暖咬着筷子,觉得自己果真是太闲了。
  
  刚吃完云吞,外面就敲起了门,齐明急匆匆地喊道:“苏医师,苏医师,官府的马车来了,说是前天晚上抚州邹远县发了霍乱,一夜之间上百个人上吐下泻,死了几十个了!太医院让我们现在就和城里的医户赶过去,防止瘟疫蔓延到京城!”说完就被人叫走了。
  
  苏回暖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她打开门走出去四处一望,只见官差已经进了药局,正和方医师谈着话。
  
  苏回暖刚来到正堂里,那官差看人齐了,面上一松,一句话也没多说,挥手叫人带他们出门。苏回暖连口水都没喝,在官差轻蔑的目光底下跑回去把自己提前收拾的行李药箱抱来,瑞香也要跟去,被她留在药局里看门。
  
  一群人连推带搡地上车,竟有不少的医女也被抓丁,苏回暖就与医女一队,浩浩荡荡地出京去。民间的医师们是不值钱的命,碰上天灾就要做好准备上前队,管你何方人士家中几口,她看过随州官府召集医者,简直是押犯人,不超过几十里没有马车就让人走着去,她当时还小,拉着师父就跑,生怕她师父被抓过去自己没人养了。梁国医女寥寥,眼下她所在的出城车队里至少有二十人,京城就这么多,地方也不会少,可要知道这营生真是把女人当男人。看着拉货的车里五个人都只来得及带上药品,个个面上一副叫苦不迭的表情,苏回暖安慰自己道,好歹天子脚下,有辆车不错了。朝廷每月一两银子的养着她,就是为了这时候不要让药局彻底成了摆设,她一个二把手,不去也得去。
  
  车速很快,中间又换乘一次,第二天夜里就到了邹远县。天金府四州二十县,邹远县是个两万多户的中县,每岁纳粮四万石。由于离繁京很近,全县戒备,县里已有了抚州卫的士兵将染时疫的病人隔离,寺院也做起了养病坊,城内临时搭了一片简陋棚屋来安置患者,一条街空空荡荡,隔着街就是医师们的住处。一下车青壮年就开始值第一班,而医女们可以先休息一晚。
  
  残雨敲窗,苏回暖点了灯,油灯昏黄的光线立刻充满了狭小的民房。墙壁上的裂隙隐在黑幽幽的人影里,影子一晃,那几丝蜿蜒曲折的缝仿佛就要伸出几寸长。她看着阴影变幻的轮廓,不知是夜深了还是太疲倦,连移开目光都觉得累。
  
  同住的三人热火朝天地收拾着床铺和分发下来的衣物面巾,又翻箱倒柜地检查了一遍屋子。女医师的住处普遍比男医师要好,苏回暖又是矮子里的将军,官差分配民房应是分了级别地位的。屋子堆了大量药材以便医师们随时可以制药,主人很淳朴,只带走了贵重物品,留下的水壶水杯整整齐齐地放在厨房灶台上,连衣裳都叠好在柜子里,另有几只木屐,一些米面。
  
  “苏医师发什么呆?”一个二十来岁的医女笑着问,她清秀的瓜子脸上并无一点倦意,像是对抓丁一事很熟。
  
  苏回暖轻声道:“我想着这些衣服、木屐、还有杯盘碗碟之类都要拿沸水混着草药烫一烫,床铺晒不了,只好也用热水洗了。”
  
  另外两个医女听了,忙停下手中动作,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我们一时都糊涂了,这房里能摸到的地方也应该用滚开的药水浇了,防止老鼠出没。 ‘鼠涉饭,中捐而不食’,《金匮要略》中也说虫子沾了的东西不能入口……还好苏医师提醒得及时。”
  
  几人来到后院,这间房不大,院子却宽敞。院中有一口深井,打着灯笼将大把的明矾往里放,一桶一桶地提水出来拿石菖蒲净化了再烧开,医师们对卫生甚为注意,虽然困极也不肯懈怠。咬着牙把民房里里外外过了一遭,天色已微微发白了,两个年小的实在架不住躺上了床,苏回暖精疲力竭,支着最后一丝神志坐在了擦的发亮又铺了一层的藤椅上,睡了几刻钟。
  
  时疫发作的很快,短短几日内,邻县安易、清源、定宁都出现了抚州卫的人马,接壤的丹州和历州情况也危险起来。大批医师被送往齐国被水淹的厉害的地区援助各府州县的医官,四通八达的驿道上也有朝廷派的官差宣传药方防治霍乱,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城内皆是煎白术、焚艾草的缭绕烟气。
  
  苏回暖每天最多只能睡两个时辰,到后来连住处都不能天天回了,累了就在紧邻棚屋的满是醋和烟味的茅屋里缓一缓。每次睁开眼,外面的天总是灰白灰白的,她灌下一杯酽茶,从薄毯上爬起来蒙上面巾继续埋头苦干。生病的人源源不断地运进棚子,她觉得这次的霍乱可能不容乐观,南方本就多大水,每隔几年就要有一次瘟疫,朝廷的处理可谓轻车路熟,但死人的数量仍然居高不下。
  
  黎明时分,她打着哈欠走出茅屋,棚屋外面的看守换了一批,比之前那些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人尽职的多。看守多打量了她一会儿,苏回暖不耐烦地径直冲进去,腹诽不断。
  
  满棚的病气扑面而来,她着实有些怕。其实以前她随师父出诊,什么样的病人都见过,但她完全一个人上手,即使步骤不出错,没有人看着也会感到些许不安。师父不厌其烦地和她说人品可以缺,医德不能缺了,苏回暖意会为医德属于人品,哪天其它节操不得已没了,医德还可以撑一撑面子,所以诊治一直格外小心,生怕自己成了庸医毁人一辈子。
  
  眼前就有两个庸医站在一个形容枯槁、危如风烛的老人跟前,正居高临下地谈论,神仙似的摇头晃脑。那蜷缩在草席上的老人两眼浑浊,四肢轻微抽搐,捂着肚子□□,苏回暖手上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纵是有心也走不开,一边探脉一边听他道:
  
  “外有所感内有所伤,阴阳乖隔,躁扰闷痛,我看这老丈还吐得出来,应还可治,宜用藿香正气散附炒芍药。”
  
  另一个留山羊胡的道:“暑月霍乱,这是气升不降,寒热交作,他又烦渴畏食,该用六和汤才是。”
  先一个学究模样的中年医师又道:“既然意见不一,就先把这两个方子里相同的甘草和浓朴拿出来给他服下,其它再斟酌斟酌,贤弟说的也有些理,他要再渴,就拿冰水给他服下……”
  
  苏回暖听得呆了,哪里想过世上居然有这等奇葩,被她喂着药的小男孩叫唤了一声,她赶紧舀了一勺吹吹继续喂,他瘦弱的母亲在旁边无暇管他,攥着褥子吐得天昏地暗。
  
  苏回暖闭了闭眼,他们要是言出必行,她也没力气和神仙辩驳,等他们出了棚子再看看病患,及时写方子抓药得了。
  
  喂完了一碗药,小男孩苦的脸都皱了,她拿出一片甘草让他含在嘴里,暂时留着丝甜味。再转头一望,那两人还真不在那儿了,她拖着步子走过去,正要蹲下,身后却有人将她一拉。她下意识地回头,脚上没什么力气就离了草席沿。
  
  却是同住的那个二十来岁的陈医师,低声说道:“我已经开过方子了,你看——有人来了。”她与苏回暖夹在一群病人中间。
  
  苏回暖看向不远处的门口,嘈杂中似是侍卫呼喝了几嗓子,青帘一掀,确实有人入了这简陋的病房。
  
  她们前面侧卧着一个病情不重的大个子,视线从那人高高的肩头越过,到达一张硕大的马脸上,苏回暖正要告诉她就算人家长得难看也不能歧视,要有一颗淡泊的平常心,就听正对面拉长的一声:
  “知州大人体恤治下万户百姓,不惜贵体深入民间体察民情,尔等免礼恭迎!”
  
  苏回暖立刻明白这是地方长官巡视来了,既然说了免礼,她也懒得再把腰弯上一弯。她这般想,可清醒着的病人还是挣扎着起身,医师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事务跪下迎接。
  
  她与陈桦一齐盘膝坐在铺位边,又有人挡着,很是不起眼。料想别人也不会追究,苏回暖索性挪都不挪一分。
  
  那知州大人气色极为不好,周身竟只有一个门口的侍卫跟着,一步三晃地踱了进来。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
  
  知州穿着白鹇青色常服,头戴金顶乌纱,双眼无神,脸色惨白。他身边的侍卫正是让苏回暖腹诽的那个,缁衣黑帽,手持一柄长剑,随着他慢悠悠地走在长长的走道上。
  
  从棚屋东边的门开始,两排铺位整齐排列,中间的过道此时显得十分宽敞。知州大人一步步自门口走来,偶尔还踉跄几次,那侍卫躬身去扶,他细微地哆嗦了一下,赶忙自己缩回手,看起来倒像是狱监押着犯人一般。
  
  走到苏回暖面前,一缕酒味渗进面巾。这位长官喝了酒之后也不忘来体察民情,真叫人感同身受,没人跟他说酒后邪秽最易入体么?
  
  知州宛如行尸走肉,颤颤巍巍好容易走到一半,忽地两眼一翻,就这么晕倒在她右前方。整个棚屋瞬间乱了,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侍卫有条不紊地把他的上身支起,朝门口挥挥手示意来人。苏回暖立马伸手去摸他的脉,黑衣侍卫刹那间侧了个身,她的手一下子拍到了坚硬的剑鞘上。侍卫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一眼,那目中的冷意让她来不及思考就收回了手。
  
  苏回暖垂下眼,等门口的人来了,她趁机向那边遥遥瞥了瞥。
  
  两队侍卫奔过来,整齐地立在铺板边,几个人将知州围成一团。
  
  她很容易就看到离大开的棚屋门几尺远的地方,逆光站着个负手的绯袍男人,他淡淡凉凉的目光穿透如有实质的芜杂病气,抵到这附近,竟生出了一丝笑意。
  
  人圈里知州忽然剧烈地咳嗽,嘶哑叫道:“你……”还未说完,就又没了响动。
  
   正文 第九章 霍乱人心   苏回暖听着知州大人扯嗓子一喊,刚有了些头绪,面前却蓦地闪出一双皂靴来。她目光缓缓上移,只见一个侍卫木着张脸清晰道:
  
  “这位医师,巡抚大人请你全力救治汪大人,跟我们走吧。”他身后一溜人正抬着知州出门。
  
  苏回暖顿觉不妙,他们不会是要灭口吧!刚才那一下子撞到剑鞘的手还隐隐作痛,棚子里闹得沸反盈天,根本没人注意到那侍卫飞快的小动作。巡抚大人的眼睛着实尖……当然也有可能是下属们自作的主张。
  
  侍卫看她踌躇半晌,皱了皱眉,“请医师快些动身。”
  
  苏回暖笑道:“这个,我还有些工具落在住处,你们能……”
  
  “我去帮你拿,苏医师先过去吧,救人要紧,要是那边人手不够我还能顶一顶。”陈桦突然打断她的话,对她点了点头,道:“这样可以么?”
  
  侍卫狐疑地看她一眼,“可以,我会与你一同去。”
  
  苏回暖没有说话,她跟在侍卫后面,迈开步伐迅速地走了。经过门口时,那绯衣人仍然站在那个位置,她就当没看见,低头敛目从他面前风一般飘过去。走的远了,她才敢做贼似的回头瞟一眼,这一眼恰恰就瞟到了那人含笑远送的双目。
  
  苏回暖僵硬地转头,才知原来他不是对着尚存一息的知州大人笑。
  
  她觉得自己也要像知州大人那样倒霉了。
  
  *
  
  叶恭执汗涔涔跨进县门,命主簿将昨日才新买的茶叶拿来给他。许主簿早让人端着茶叶罐候在一边,劝道:
  
  “大人莫要心焦,料想这个时候巡抚大人正忙着稳下民心,哪里有闲心理我们这等人的故事。”
  
  叶恭执气的瞪眼,两撇小胡子吹了起来:“你知道什么?我们一个小小县城能劳动知州就算了,还能劳动巡抚大驾!你还真以为这是块风水宝地了?”
  
  许主簿忙道:“知州大人现今病倒,巡抚大人自是要体恤下属,事务就更繁忙了。”
  
  叶恭执简直不想看他了,绕过仪门内的戒石碑,余光扫到“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八个大字,心中又是一凉。这位巡抚南安右副都御使大人姓令讳介玉,虽也有权分抚直隶,平日里却只在本省深居简出,乃是最最低调的一个大员,什么风把他吹出水面来了,考满回院之前还要再巡一巡这霍乱横行之地。
  
  走过大堂、穿堂、一直到后堂,知县的腿都有些软了。
  
  后堂的黑衣佩刀的卫兵们森森严严地伫立,叶恭执从牙牌上认出这是金吾卫,平日只守京城,陛下专门派了上直亲军来保护这位巡抚,可见其身份极为重要。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跨入门槛,对着堂上人顿首道:
  
  “下官参见巡抚大人,大人舟车劳顿至我邹远,下官未能远迎,实为惶恐。”
  
  说罢等了半刻,并无人答话。
  
  叶恭执脸色白了白,就伏跪在地上,也不敢起来,身后主簿亦有样学样。
  
  堂屋内寂然无声,他咬牙忍了一会儿,终于低声道:“下官失职,请大人责罚。”
  
  幽幽的千步香自象牙香筒内流出,如水芬芳中,一人轻笑道:
  
  “本官欲责怪叶大人,也无从寻由啊。等了这许久,大人怎么还不起身?”
  
  叶恭执一个七品县令,在三品巡抚面前就连插嘴的份也无,对方言称大人已是抬举太过,哪里还能不告而起。他低着头整理好衣物,恭恭敬敬站起身,从主簿手中接过茶具,亲自给巡抚奉茶。
  
  巡抚没有反对,支颐看着县令紧张动作,镜子似的剔透眼眸反映不出一丝情绪。
  
  茶水斟满,叶恭执行礼退至原先位置,默然无言。这令大人在外九年,如今回了京城有幸见上一面,不料面相竟如此年轻,他更加谨慎了,生怕一时嘴快得罪了这位前途无量的副都御使。
  
  令介玉淡淡道:“叶大人有心。不过这茶叶大人还是自己留着为好,陛下近日里查得紧,本官只得心领一番了。”
  
  手边侍立的蓝衫长随利落地把用银布包好的青花罐子交还给许主簿,叶恭执呆了,良久才道:“这……倒是下官疏忽了,该死该死。”
  
  令介玉右手持盖撇去浮沫,转了转小巧玲珑的白瓷杯。注视着点滴未碰的清碧茶汤静止在杯中,他徐徐道:“本官却不能让叶大人亦心领一番。”
  
  叶恭执先是一惊又一慌,听他说完后彻底愣住了。长随自身后捧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叶恭执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天知道里面是什么玩意儿,这巡抚大人是个猜不透的,他们做个小官就怕这种无从摸清心思的上峰。
  
  他瞄着长随眼色无比仔细地打开了盒子,一丝洁雅疏淡的芳馨霎时蹿到了鼻尖。玉色的香瓶不过三寸,细颈宽肚,裂纹犹如浮冰乍开,老梅舒枝,做工釉彩极其名贵,还附了一根玲珑的小勺。叶恭执试对光往瓶内看了一眼,顿时拿不稳盒子——薄片莹白如冰,市面上也只有价值千金的龙脑香做成这样了,可龙脑香岂是什么人都用的起的?他脑子里第一时间就蹦出了“捧杀”两个大字。
  
  令介玉用指节抵了抵下颌,笑道:“敬虚无需推辞了,本官素来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
  
  叶恭执听他唤自己表字,观他神态,暗自思索一遍,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亮堂了。他犹豫说道:“蒙巡抚大人垂爱,下官……下官着实是担忧大人安危,邹远现下穷山恶水民不聊生,大人就算爱民如子,也需保重贵体,陛下今后倚重大人的地方还多着。”
  
  令介玉叩了两下桌子,嗓音倏地转冷:“叶大人这是在下逐客令?汪知州还不省人事,叶大人这么急着赶本官走,是何用意?”
  
  叶恭执抱着盒子噗通一声跪下,颤颤道:“大人,大人误会了,下官绝无他意,大人远道而来是客更是主,下官服侍好大人,就当是迎客奉主了。”
  
  令介玉微微一笑,“怪道品级越后越灵光,原指的是一张嘴。也罢,叶大人好意本官明白,可灵的不仅要是嘴,还有……”语音骤停,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抬,正对着县令布满汗水的脑门。
  
  叶恭执此时已无法深入思考,被他虚虚一点,脑海剧烈翻涌,等混沌渐渐散开,七窍忽地开了,喜道:“下官明白。”
  
  令介玉满意地理理绯红衣袖,明亮的指尖隐在衣褶下。
  
  “京城来的医师们如何安置?”
  
  叶恭执立刻跪禀:“下官不敢懈怠,上了年纪的医师们住在寺院里不必跑腿,其他人安排了周全民房,离养病坊很近。”
  
  令介玉似是沉思一瞬,挥袖屏退左右,便堂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叶恭执才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如此甚好。知县这后堂大门需修一修,早知本官便直接将那十二两的浮紫拉去茶市上卖了,换点银钱与大人翻新屋子。”
  
  叶恭执跪进两步,“敝县无甚上得了台面的特产,下官听闻南安出产此茶,就命人收购来,恭执虽驽钝,也知大人入京畿可能思及故地。”
  
  令介玉见他毫无惭愧之意,笑得越发由衷:“敬虚可知管夷吾之谏?”
  
  叶恭执对答如流:“恭执以为,桓公恶紫,国中莫服紫,那卖紫衣之商人亦是齐民,亦该沐国主恩泽。”
  
  令介玉点头,“本官倒受教了。”
  
  他从椅上立起,绯衣上的孔雀纹案熠熠灼目,叶恭执仰望着他颀长身形,心跳虽切,却告诫自己一定不能避视。
  
  令介玉绕到县令身后,淡漠道:“叶大人,眼下无外人,你可否将名册交给本官了?”
  
  叶恭执多留了个心眼,强笑道:“大人说什么,下官乃是至微之人。”
  
  令介玉道:“本官这里还有一份册子,你可看看有无疏漏之处。”
  
  叶恭执交握腹前的手松开,慢慢去接那节精美袖口伸出的一角黑色,手心里全是汗。
  
  这册子浸了液体后字体显露,正是汪槐手迹,他一页页翻过,忽然手指停在一处,脑中恍然大悟,又抬脸看到巡抚三品的纹章,只能叹汪槐命中之劫可避不可除,自己一个县令塞牙缝都不够,还是别作过河卒子了。
  
  “叶大人,汪知州自有打算,本官回京必有交代,即使想保他,也力不从心。”
  
  叶恭执同进士出身,当初是汪槐将他安排至自己辖州内一个中县,要不他还在山穷水恶的西南囹圄之地受罪。六七日前汪槐以察霍乱形势为名来到邹远,将一本名册私下给了他,叶恭执思来想去,这或许是要着重栽培他了。官员之间自古有这种风气,俸禄之外的收入专门记下,来往的人也写在纸上,皆用特殊墨水。汪槐做事一向低调,明面上和他没什么交往,暗里自己却帮他联络了不少同道之人,知州将册子放在他这里,只说避避风头,他一个小知县引不起太大注意。时疫事务太紧张,如今知晓汪槐私划名姓被巡抚发现首当其冲,他不由担了十二万分的心。
  
  叶恭执再次伏下身,“恭执明白。只望巡抚大人多多担待,恭执感激不尽。”名册在他这里如同烫手山芋,扔得越早越好,他决定晚上就给巡抚处理掉,至于知州大人,他实在无能为力。
  
  令介玉笑道:“敬虚知道本官在救你便好。今日闭门密谈,叶知县识得大体,将上峰贪墨一事托本官告于御前,陛下定深感欣慰。”
  
  叶恭执稽首不语。
  
  他缓步走近木架上的香筒,拨了拨细长插管,室内的光线披在镂空的山水竹叶上,牙雕立时呈现出柔润的质感。
  
  “本官这般作为,越王殿下想必满意的很。”
  
  *
  
  苏回暖在圆凳上如坐针毡。
  
  整个府馆人迹寥寥,正房的暖阁外只由两个侍卫看守,床上的知州面无血色。苏回暖进门时都以为他驾鹤西游去了,结果片刻之后药箱就被送来,陈桦不见踪影。她打开细细数了一遍,东西都在,舒了口气后又提心吊胆起来。
  
  她将一个长相普通的瓶子揭开,戴着丝质手套取把里面白色的粉末倒入从袖子里拿出的一个极小银瓶里。覃煜总叫她带点东西放身上,她嫌麻烦,现在却觉得有用了。她在屋子内反复转了几圈,连房梁都检查过了,发现没有其他人盯着。防卫太松,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是料定她溜不出去还是觉得她溜出去两个人足以解决了?
  
  她现在真不知要不要治这个半死不活的知州大人,赶着她进来很可能只是做个样子,样子做的还很好,工具都齐全了,但是苏回暖觉得她要是认真治,自己就得躺着出去了。她开始埋怨床上那个颤颤巍巍冷不丁正好倒在她面前的大人,自己今日命犯太岁,本不宜出行的。
  
  她在暖阁里晃来晃去也没人管,想他们要灭口早就该灭了,当兵的讲究干净利落,也有可能他们穿红袍的主子另有安排,或者心态大大的不好。
  
  苏回暖做了决定,掀了床帏做个样子。
  
  知州马脸扭曲,眼带郁青,嘴唇发紫,她慢慢去摸他右手腕脉。这次总不会有突然冒出来的剑鞘挡着了,她满意地按上去。
  
  知州的眼睛“刷”地一下睁开,苏回暖吓得立马松手往后退了两步,只见他嘴巴蠕动了一两下,像是要说什么话。
  
  苏回暖当机立断,迅速拿被子堵上他那不让人省心的嘴,冷冰冰看着那双绿豆眼眨个不停。
  
  人既然醒了,也不好叫他再晕过去,她和颜悦色问道:“大人感觉怎么样?……说不出话,那就是感觉不好了。民女替您把个脉,别动啊。”她拿出一根银针在空中摇了摇。
  
  知州不动,眼神清明了些,又焦急又哀求地望着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苏回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被子抽出来,知州果然安静了。
  
  苏回暖紧紧盯着他,送他来的侍卫十有七成晓得他没晕到底,他料定巡抚一行人要置自己于死地,没想到送个医师过来,把她当了根救命稻草。
  
  汪槐确实没有晕彻底。
  
  他听到说话声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那人一直没有近前,刚刚腕上一凉,他用了全身的力气睁眼张嘴,想叫医师告诉外头人他有重要文书交给巡抚。人才摆脱黑暗,脑子就不好使,未考虑这个女医师是不是能活着出这间房,又或是来送他一程的。
  
  他挣扎断断续续说道:“……我,我要见巡抚……”
  
  苏回暖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飞一般跑到暖阁外:“来人,知州大人要见巡抚,晚一点就难了!”
  
  那两个侍卫仍然在看守,有一个磕上了瓜子,吐掉壳道:“知道了。”
  
  苏回暖怔了一刻,顿时混乱得无以复加,他这是什么态度!她要再说点什么?
  
  另一个侍卫斜斜瞟了眼她道:“令大人让医师不必着急,汪大人醒了就醒了,我们不会为难医师的。”
  
  苏回暖沉默,她不记得这两个侍卫是不是当时在棚屋里,听口气也许不在,但她不愿冒险。
  
  侍卫继续磕着瓜子儿,把府馆当成了自家院子。
  
  她觉得这些侍卫好像不是抚州卫,卫所里的士兵不是太严肃就是太松弛,这两个人没有挂腰牌,举止过分随意,但说话做事很是默契,回忆起病坊里的一排黑衣士兵,都是训练有素,像专门替大人物开道的。而且阻止她救一州长官,除非抚州卫已经被策反了,这个悠闲的模样,实在不能令人联想到那两个字。
  
  苏回暖试探着问道:“两位,知州大人需要及时用药,我将方子写了交给你们,再出去透个气行么?”
  
  侍卫笑道:“医师现在就可以出去透口气。”转头和同伴聊起天来。
  
  苏回暖回到暖阁里,不管知州极力闪烁的眼神,一通狂草,用不到半盏茶时间就把纸交给了嗑瓜子的侍卫。
  
  侍卫挥挥手,也不去外面通知,口内闲闲道:“快去快回。”
  
  苏回暖压着心跳一步步走向门口,门口无人,她的左手往袖子里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