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公鸡就开始此起彼伏地打着鸣儿,奋力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韩玉娘推枕而起,睡意缱绻地打了个哈欠,转头看看身边还在熟睡中的两个小人儿,伸手给他们掖了掖被角,然后轻轻挪身下床,穿衣梳头,开门去院子里打水。
  刚打上来的井水冰凉,微微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
  北方的初春,总是难熬,韩玉娘住在怀德村已有五年,还是适应不了这里的春寒。她本是生在江南小镇,从小顺风顺水的长大,一直长到十岁,才不得已跟随父亲搬到这里。
  韩家祖宅的不大,只有三间并排而建,相互贯通的土坯房,外加一个朝南的小院子。韩玉娘带着弟弟妹妹住在西头,父亲韩修文独自一人住在东头,中间的那间用泥墙隔成两室,另开一个门用帘子遮住,西边这侧当作厨房,摆放水缸,堆存粮米,东边那侧是客厅也是饭厅,摆着两张大方桌和四条长板凳,到了天冷的时候,也是父亲教书的地方。
  韩玉娘的父亲韩修文是个读书人,也是村里唯一考进县学的秀才,曾经无比风光。他一心想要光宗耀祖,可惜连考三年都觅举不成,最后穷到家徒四壁,无米下炊,不得不放弃仕途这条路。好在,他是个能文识字的读书人,要找个糊口的营生,也不算太难。
  求学期间,韩修文结识了不少同命相怜的朋友,靠着朋友的帮忙,他有幸谋得一份给人当师爷的差事,最后,又跟着得到提拔的知县老爷一道去江南的临安上任,一呆就是十年……其间,韩修文攒下不少家底,还娶了一家小户人家的女儿为妻,生儿育女,小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知县老爷因为一桩冤案不小心得罪了知府家的亲戚,结果被人家报复陷害丢了官职。韩修文虽只是个无名师爷,也难免受到上头的连累,最后只能收拾收拾返乡种田。
  正所谓祸不单行,在返乡的途中,妻子柳氏因为感染风寒,不幸撒手人寰,只留给他三个儿女。韩修文独自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回到怀德村,家中的双亲早已不在,身边也没有可以来往的亲戚。他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靠着手头微薄的积蓄和祖上留下的几亩农田,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韩修文有两女一子,长女韩玉娘今年十五岁,次女韩玉环和儿子韩玉郎,乃是一对儿龙凤胎,如今还不满六岁。常言道,长兄为父,长姐为母。自从母亲柳氏病逝,韩玉娘便和父亲一起挑起家中的担子,负责家事,照顾弟妹。
  从前在临安,她也是有丫鬟伺候的小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现在,衣食住行全都要靠自己打理。一晃五年过去了,不管韩玉娘愿不愿意,都得适应这里的生活。每天晨起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灶房的大水缸蓄满水,然后喂鸡喂羊,生火做饭。
  晾干的稻壳,掺和点切碎的白菜帮子撒到鸡圈,不一会儿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趁着鸡不在窝,韩玉娘连忙走过去,伸手从里面摸出三个热乎乎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揣好。这三个鸡蛋是家里每天仅有的荤腥,照例要做成三样儿。一个给父亲摊面饼,一个给妹妹蒸蛋羹,最后一个给弟弟煮粥吃。
  伴着阵阵饭香,家里人也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韩玉娘早早备好热水,妹妹玉环拉着玉郎乖乖蹲在木盆前,你一下我一下地给对方洗了脸。他们俩是龙凤胎,模样长得极为相似,看着对方,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
  两个孩子洗完之后,韩修文也跟着挽起袖子洗了洗,玉环还不会梳头,拿着头绳缠了半天,也没有把辫子扎好,嘟着小嘴道:“爹爹,给环儿扎辫子。”
  韩玉郎也跟着学,揪起自己的一缕头发道:“爹爹,我也要扎辫子。”
  韩修文闻言皱了皱严肃的脸。他有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皱眉的时候显得更凶,但也只是看起来凶而已。
  韩修文把女儿玉环拉到身前,自己坐到板凳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仔细的盯着手心儿那把软乎乎的头发,聚精会神地摆弄了起来,脸上认真的神情如临大敌一般。
  韩玉郎见爹爹不理他,就自己给自己梳,把头发扎成冲天的小辫,结果被韩玉娘弹了脑门儿:“不许胡闹,吃饭了。”
  听见“吃饭”二字,韩玉郎圆溜溜的大眼睛瞬间笑眯成了一条缝儿:“我要吃饭。”说完,就咚咚跑向了饭桌。
  韩玉娘追了过去,给他重新拢好发髻,跟着又洗了洗手,把早饭端了上来。四个苞米面贴饼和两张鸡蛋烙饼,一碗甜水蛋羹,一锅鸡蛋白米粥,外加一小碟黄金色的萝卜干和黑乎乎的酱黄豆,整整齐齐地摆满方桌。早饭是很重要的,吃的不饱,一天都没力气干活。
  一家四口坐好吃饭,不论大人小孩,吃相都是斯斯文文。
  食不言寝不语,是韩家的规矩。
  吃过了饭,韩玉娘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碗筷,准备要去地里干活。她才背上竹篓,玉环和玉郎就一左一右扯住她的衣角,仰头眼巴巴地瞧着她。
  韩玉娘低头一笑,望住两个小人儿道:“姐姐要去干活了。”
  “玉环要和姐姐一起去。”
  “玉郎也要去。”
  他们年纪虽小,但也知道姐姐的辛苦。
  韩玉娘轻轻拍下他们的小手,蹲下身子,梨涡浅笑道:“你们跟去做什么?回头玩得一身土,还不是得我来洗。”
  “我要帮姐姐干活,帮姐姐挑水。”玉环一脸倔强,不想被姐姐看扁,伸手去拎起地上的木桶,走得摇摇晃晃。
  “我也帮姐姐挑水。”玉郎笑嘻嘻地附和,不过他对木桶不感兴趣,只拽着姐姐的衣服撒娇。
  韩玉娘柔柔一笑,嘴角的梨涡更深:“玉环和玉郎听话,姐姐去去就回,你们乖乖在家,听爹爹给学生教课。”
  韩玉娘把弟弟妹妹扯送到韩修文的眼前,嘱咐道:“爹,我下地干活去了。午饭等我回来做……”话还未说完,一声清亮的女性嗓音从院外头传了进来:“韩大哥在家吗?韩大哥……”
  这一声“韩大哥”叫得韩修文身形一僵,脸色瞬间变了,忙背着手踱步进屋,理也不理外面叫门的人。
  韩修文是怀德村唯一的秀才,如今又是一位教书先生,平时村里人见了他,大多都是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韩先生”,最不济也会叫他一声“韩秀才”。满村上下,只有一个人会唤他为“韩大哥”,就是在村东头住着的年轻寡妇万秀秀,人称“豆腐西施万人迷”。
  这个万秀秀刚刚三十出头,圆盘脸,丹凤眼,长得略有几分姿色,身上总是穿得利落干净,透着一股子精明的爽朗。万秀秀秀的丈夫死得早,她无儿无女,只守着丈夫留下来的豆腐坊,一直没有再嫁。村里想娶她的人不少,可她一个都看不上,只嫌他们都龌里龌蹉的,直到韩修文的出现,心里的念头才活乏起来。
  韩玉娘往外探一探头,见她正站在院门口朝屋里张望,只得背起竹篓,拿好木桶,迎了出去。
  万秀秀经常这样挎着个小竹篮过来,给他们送吃送喝。虽是藏着私心,但到底一场乡亲,见面免不了还是要客气客气的。
  见有人出来,万秀秀忙摇了摇手里攥着的花手绢,可惜来的人,却不是她想见的那一个。
  韩玉娘看着她略带失望的脸,嘴角轻抿,微微一笑道:“万姑姑来了。”说完,打开院门,却并不让着她进去。
  “玉娘啊,看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我家亲戚给我送了点山货,我给你爹……你们拿了点儿。瞧,这是煲汤用的蘑菇干,这是干木耳用水泡一泡,炒着吃最香。”万秀秀献宝似的把自己竹篮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给她看,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往屋里飘。
  韩玉娘上前一步,不经意地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道:“多谢您的好意,只是,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万秀秀不等她说完直接把竹篮塞了过去,攥着她的手,亲亲热热道:“你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都不是外人……”
  她的手小,摸起来滑溜溜软乎乎的。万秀秀低头瞧了瞧:“呵,瞧你这双手软和得像水做似的,一看就是享福的命。”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韩玉娘这孩子模样长得好,眉清目秀樱桃嘴,性格也不错,逢人会说话又客气,还跟着她爹读了不少书……可惜,就是福气差了点,年纪小小就没了娘,还要拉扯两个弟弟妹妹,每天不是操劳家事,就是下田务农。如今都十五了,还迟迟没有许个人家,八成都是因为不能撒手撇下这个家。唉,真是可怜见儿的!要是他爹能早点再娶,给她娶个后娘回来主持家事,也许她就能早点为自己的事儿打算了。想我万秀秀那也是百里挑一的人儿了,给她当个继母后娘,倒也不算委屈了她。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韩玉娘已经把竹篮重新挎在她的胳膊上,笑盈盈的道:“父亲常常教导我说,待人以礼……正所谓,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万姑姑时常送东西给我们,我们却无以为之回报,这是不合礼数的。姑姑的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我替家父谢谢您。地里的活儿不等人,我得先走了。”
  韩玉娘利利索索地说完一番话,便笑盈盈地走了。
  万秀秀听得一愣一愣的,望着韩玉娘的背影,半天没反应过来,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是,这丫头文绉绉起来,怎么跟尼姑子念经似的……
  迎着灿烂的晨光,韩玉娘心情舒畅地走到了自家的田头。
  这三亩地乃是韩家的老祖宗留下来的,因着土壤贫瘠,当年想卖也卖不出去,之后又被闲置了好长时间。
  韩修文这个人从小一门心思读书考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会提笔写字做文章,对于耕地种田根本一窍不通。当年,刚回乡的时候,他也曾在田间忙忙乎乎一年多,可惜最后也不见半点收成,结果还把腰给累伤了,落下不能久站久坐的病根。
  韩玉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父亲不会种田,光指着那几亩薄地,一家人根本没法活下去。
  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活法。韩玉娘向父亲韩修文建议,让父亲在家里开个私塾学堂,教教村里的小孩子读书写字。这样一来就可以挣些学费,贴补家用。至于,那几亩薄田,索性就让她来管,种不好也种不坏。
  韩修文听了女儿的建议,在家开起学堂,取名“怀远学堂”,寓意自己的学生胸怀大志,前程似锦。 正文 第二回   怀德村到底是个小地方,村里不到百户人家,几乎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庄稼人,很多人宁可让自家孩子在田边乱跑疯玩,也不愿花钱送他们进学堂念书,多半都是认为读书虽好,但到头来也没几个能当上官的,与其白费力气,还不如老老实实的种田。村里有些游手好闲的人,时常在背地里拿韩修文开学堂的事来取笑,笑他一个落魄的酸秀才,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读了大半辈子的书,最后还不是屁用没有,一样要回乡务农。
  怀远学堂开了快有三年了,断断续续收上来的学生还不到二十人,虽然常常也有新人报名,但也经常都有人退学。韩修文收学生有个规矩,就算中途要退学,也要先念满一个月才能退。这是他的原则,既然收了学生,总要让他学有所得,最起码也要能认得几个字,能写出自己和爹娘的名字。
  学堂越是不景气,家里的那三亩地就越是显得珍贵。如今,对韩玉娘来说,种田就是最重要的事。春种秋收,关乎一家四口人的生计。
  三亩地虽说有点少,但太多了,她一个人也经管不了。韩玉娘把这三亩地当成是救命的宝贝,所以按照主次和时节,分配得仔仔细细。一亩半种麦子,一年两季,一亩半种土豆,夏天买一半留一半,剩下的半亩用小木桩子分成几块,留着种时令蔬菜。
  春天里的暖风一吹,地里的杂草就开始渐渐冒了头。
  韩玉娘蹲下身子,一根一根,认认真真地将刚长出来的杂草全都拔掉,只留下那一茬茬嫩绿的新芽,浇水施肥。一年之计在于春,她每天都在向老天爷祈祷,希望今年的收成可以好一些。一亩地的麦子,要是种得好又不遭灾,最多可以出三石白面,把这三石白面换成玉米面的话,更是翻了倍的数,足够一家人吃大半年的了。如果自己肯多花些心思,家里就可以多攒下些白面。有了白面,冬天就能多给家里人包几顿饺子……玉环和玉郎最爱吃饺子了。
  一晃忙到了日上三竿,韩玉娘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站在田间长吁一口气,收拾收拾准备回家做午饭。她一路下了小土坡,路过绕村而流的小河,便走了过去,将手巾丢进水里荡了荡。这条小河由东往西,弯弯折折,水质清澈见底,偶尔还能几条欢腾畅游的小鱼儿和小青蛙。
  韩玉娘把波光粼粼的水面当做镜子,拿着浸得透凉的手巾擦着脸上的汗,她的目光正在涓涓细水间流连,忽地从身后蹦出来一个小石子儿掉进水里,激起层层涟漪。
  韩玉娘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黑瘦瘦的高挑少年背着一大捆粗重的柴火,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正低头往这边轻轻踢着石子儿。
  “苏楠哥。”韩玉娘起身冲着那少年甜甜一笑,向他招了招手。
  那少年闻声抬头嘿嘿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一双眼睛晶晶亮的,像是蓄满了清凌凌的河水。
  苏楠喜滋滋地走过来,身上挂得满满当当,脖子上挂着几串子青青红红的野果子,左腰间别着的砍刀微微泛着亮光,右边还倒挂着一只垂头丧气的野山鸡,长得又肥又大。
  苏楠探头望了望河水:“这水里面有什么好瞧的?”
  韩玉娘拧干手巾,摇头道:“我刚刚洗了把脸。”
  苏楠知道她最爱干净,家里家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
  韩玉娘见他满载而归,就知道他又去野树林里拾柴火和打猎了。
  苏楠也住在怀德村,他的父亲苏二曾是个很厉害的猎户,可惜几年前不小心被山猫咬伤瘸了腿,从此以后不能再打猎了。苏楠没有娘,自小只跟着父亲一起生活,如今,他要代替父亲出门砍柴狩猎,照顾家里的生计。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他们父子俩都是乐天派的人,心肠也好。自从,韩修文落病不能下田之后,家里的农活几乎都要靠着韩玉娘一个人来照看,苏家父子见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实在不容易,所以,每每到了春种秋收的时候,他们都会来她家帮忙,平时也是有事必到有力出力,有钱出钱。
  苏楠的额头上累得都是汗,顺着黝黑清瘦的脸颊,一滴连着一滴地淌下来。
  韩玉娘俯身又浸了浸手帕,递给他道:“哥哥也擦把脸吧。”
  苏楠憨笑伸出了手,那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方巾,摸起来滑溜溜的,一看便知价格不菲,而且,上面还绣着一对并蒂花,瞧着精致得很。
  女儿家的东西,就是好看,尤其是玉娘的东西更好看,就跟她的人一样好看。
  苏楠舍不得用她的手巾擦脸,见她抬头望着自己,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慌张,忙把手巾还给她:“我是个粗人,哪里能用这么好看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别让我给弄脏了。”说完话,他的脸上已经烧起来了,只是他的肤色黝黑,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韩玉娘被他慌里慌张的模样,逗得又是一笑,直接拿这手巾,踮起脚来给他擦了两下。
  就在她给自己抹汗的时候,苏楠的心脏砰砰乱跳个不停,后背绷紧,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
  他不敢低头看她的脸,只盯着自己的脖子上挂着的野果子,咽咽口水,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拽下一个红彤彤的野果,在自己身上使劲擦了几下,递给她道:“这果子甜脆甜脆的,你吃!”
  韩玉娘道了声谢,接在手里却没吃,只放到背后的竹篓里面。
  苏楠有些纳闷:“你怎么不吃?”
  “我想回家拿给玉郎和玉环吃。”韩玉娘拿好东西,继续往家走。
  苏楠望着她的背影,怔了一阵,方才脚步匆匆地追上去,跟着她一道回家。
  两人走到一半,耳边隐隐就传来阵阵孩童的读书声,那些正是家中学堂里的学生。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伴着这清朗的读书声,苏楠把韩玉娘送到了家门口,临走之前,他把脖子上的几串果子全都放进了她背后的竹篓里,还不忘嘱咐道:“晚上我家炖鸡吃,你和韩叔叔,玉郎玉环一起过来吧,咱们一起解解馋。”说完,他咧嘴嘿嘿一笑,匆匆跑走,很快消失在小道上。
  韩玉娘叫不住他,也追不上他,只好推门进院,自家院中七八个摇头晃脑的黄口小儿,正挺胸抬头地坐在高矮不一的小板凳上,闭着眼睛背诵《三字经》。韩修文则是背着双手在他们中间的空隙处走来走去,仔细检查,以防有人滥竽充数,只张嘴不出声。
  他的手上还有一根细长的藤条,一旦发现有谁偷懒,二话不说就马上给照他的后背打上一下,毫不手软。
  庄稼地里出生长大的男孩儿,一个比一个性子野,皮实又不好管教,说不听的时候,就只有打才管用!
  韩修文本来就长得有点冷眉冷眼的凶相,一旦板起脸不说话,再拿着根藤条转悠着,着实让人有些害怕,就连村里那些无法无天的野小子,也不敢在他的面前随便造次。
  韩玉娘轻轻地关好院门,正要进屋,却见万秀秀捧着一盆子衣服从自家的屋里走出来,不觉微微一怔。
  万秀秀脸色红润,挽着袖子,一双眼睛瞟向韩修文的所在,眉眼间满是笑意。
  韩玉娘走近一瞧,只见她洗得都是父亲的衣裳,连忙阻止道:“万姑姑这可使不得。”
  万秀秀见她回来了,转身笑脸相迎道:“玉娘回来了,快进屋歇歇。待我晾好了这些衣服,咱们就开饭。”
  她倒是不外道,只把韩玉娘推进里屋,不让她出来。
  屋里满是暖暖的饭香,韩玉娘定睛看去,只见妹妹玉环和弟弟玉郎正蹲在灶台前守着冒着热气的大黑锅,一个劲儿地吸着鼻子,闻着香味。
  “姐姐,你看,咱们有肉吃了。”两个人见韩玉娘回来了,欢欢喜喜地蹦哒过来,拽着她的袖子带她去看。
  韩玉娘掀开锅盖一瞧,果然看见一只肥圆光滑的母鸡窝在锅里炖着,里面加了土豆和蘑菇干,香味浓厚。
  不用问,这一定是万秀秀做的。
  “万姑姑怎么突然来咱们家干活了?”韩玉娘问起弟妹,韩玉郎不回答,只顾着闻锅里的香味,妹妹玉环倒是记得清楚,一五一十地说道:“早上的时候,姐姐刚走,万姑姑就过来了,她一进来就满屋子找活干,扫地擦桌子,还给爹爹洗了衣服,一呆就是一上午,还从自家里拿来一只老母鸡,说要给咱们做饭吃。”
  韩玉娘听完,不禁心生奇怪。这万秀秀今儿是怎么了,又是干活,又是做饭的,要献殷勤也献得太过了。她在这呆了一上午,那豆腐坊怎么办?难道不做生意了?
  韩玉娘忙又走了出去,正好赶上父亲摇铃,示意孩子们放学。那些孩子听见铃声,立马就来了精神,一下子一哄而散。
  万秀秀晾好衣服,笑盈盈地望着韩修文,道:“韩大哥,饭菜都做好了,咱们吃饭吧。”
  韩修文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万秀秀一眼,只是轻咳两声道:“玉娘,我去村长家里办点事,你们先吃吧。”
  其实,他已经忍了万秀秀一上午了,偏她是个脸皮极厚的女人家,而他又一直自诩是个知书达理的君子,自然不能恶语相向将她撵出去,只好当做她不存在,不应一句,不理一声。
  韩玉娘不敢开口挽留父亲,心里却也为万秀秀觉得尴尬。
  万秀秀脸色微微一变,一时追也不是,站也不是。
  韩玉娘有些过意不去地开口道:“万姑姑,谢谢您给我们做了午饭,要不您先吃吧。”
  万秀秀低下头,有心掩饰自己黯然的情绪,一点点放下自己的袖子,半天才道:“不,我要等你爹回来一起吃。”
  她就不信,他连顿饭都不肯和自己同桌吃。
  韩玉娘闻言微微一怔,只好点头。
  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却是没有人吃,韩玉娘和韩玉郎年纪小,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菜,一个劲儿地咽着口水。
  万秀秀不忍见两个小孩儿挨饿,只道:“你们先吃吧。”
  韩玉郎闻言一喜,正欲伸手,却被韩玉娘严肃的眼神给瞪了回去。“没规矩,大人都没动筷呢。”
  韩玉郎一脸委屈的缩回手,不敢再动。四个人坐在一起等了又等,也不见韩修文回来。
  眼看菜都已经凉透了,韩玉娘憋了好一阵,方才开口道:“要不,我去把饭菜热热吧。”
  谁知,这一句话说出来,竟惹得万秀秀忽地眼圈泛红,跟着,她不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一直走出了韩家的院门。
  韩玉娘起身想追,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去安慰她。父亲对她确实无意,平时总是避讳着她,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偏偏她就是不放弃。 正文 第三回(捉虫)   万秀秀这么一走,这顿午饭怕是要吃不成了。
  
  韩玉娘皱着眉头回到厨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玉郎和玉娘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吃饭,可是爹爹走了,万姑姑也走了……两个孩子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只觉不太对劲儿,便紧紧地跟在韩玉娘的身后。
  
  韩玉娘把家里最大的瓦罐找了出来,然后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把里面已经炖得熟烂的鸡肉,一勺一勺地盛出来。
  
  她一块肉没留,全都捞得干干净净。瓦罐被装得满满的,摸起来滚烫。
  
  韩玉娘寻思片刻,转身回屋从床上拽了一床干净的薄被,将瓦罐包得严严实实,然后用双手捧着就出门去了。
  
  韩玉郎和韩玉环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连声问道:“姐姐去哪儿啊?”
  
  韩玉娘有些吃力地回道:“我把鸡肉给万姑姑送回去。东西是人家好心好意送来的。虽然都做好了,可咱爹没领人家这份情,万姑姑都回去了,我自然要把吃的给人家还回去。
  
  韩玉郎一听这话,急得要哭似的,瘪着一张嘴去拉韩玉娘的衣摆,喃喃求道:“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韩玉环自己也是馋得很,可她咬着唇不吭声儿,只怔怔地望着姐姐。
  
  韩玉娘猛地扭过头,一改平时的温和,严肃道:“韩玉郎不许哭!男孩子要有骨气,不能为了几口吃的掉眼泪!”
  
  她这么一说,韩玉郎立刻收住了声,心生畏惧,瘪着一张嘴又乖乖地退了回去。
  
  韩玉娘望着妹妹玉环交代了一句:“你们两个好好看家,姐姐去去就回。”说完,她一路出了家门,直奔村东头万秀秀的家。
  
  这会,正是吃午饭的点儿,村里人都把饭桌支在了院子里,露天地吃着喝着,待见韩玉娘一个人抱着个大瓦罐吃力地走着,不免心生奇怪。
  
  好几个好信儿的村妇,捧着吃到一半的饭碗凑到门口,其中张老六家的媳妇,最先开了口:“呦呵,玉娘啊,你这是要干啥去啊?”说完故意呲牙一笑,结果露出牙上沾着的绿菜叶子。
  
  韩玉娘知道她们这些人爱打听,更爱传闲话,只是微微笑了下,却没回答。
  
  她的脚下加快了几步,那些妇人见她不说话,也不好追上去问,只打趣那张老六的媳妇,扬声道:“她婶子赶紧吃饭去吧。人家是秀才家的女儿,不可能跟咱们这些粗人说话。”
  
  韩玉娘听得真真儿的,也不回头,随她们继续说。
  
  一路走到万秀秀的家,她的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院门是敞着的,院里的磨盘上还拴着头灰色的小毛驴,毛驴不拉磨,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低头啃着地上的杂草。万家的院子比韩家的院子大了一圈,院里还有一个简易的草棚,是专门买豆腐的摊位。
  
  韩玉娘正欲开口唤人,却听屋里冒出一声愤怒的呵斥:“滚!给我滚出去!”
  
  韩玉娘微微一怔,正不知所措之时,突见一个瘸了腿的矮男人被人从屋里推了出来,倒在地上,摔得四仰八叉,好不狼狈。
  
  韩玉娘定晴一看,发现那人正是村里的胡瘸子。
  
  这个胡瘸子可是十里八村都出了名的大色鬼,看见女人就招惹,听说他的那条瘸腿,就是因为犯浑爬窗户偷看人家小媳妇洗澡,才会被人家给打断的。
  
  胡瘸子坐在地上,疼得哇哇直叫,叫声就像个被人踩住脖子的鸭子。“给脸不要脸的臭娘们儿!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克死丈夫的扫把星!”
  
  恼羞成怒的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浑然不知自己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韩玉娘。
  
  眼见屋里的人没出来,胡瘸子也不敢再进去,继续堵在门口,跳着脚大骂:“哼,老子知道你看上了姓韩的那个穷秀才,天天倒贴,没皮没脸地往人家里跑!真是天生下贱!那个韩秀才根本就看不上你,老子好心要了你,你还敢跟老子耍横,呸,活该一辈子守寡,没人要。”他的话越说越难听,屋里的万秀秀终是有了反应,她凶着一张脸,提着装满热水的水壶走出来,眼睛里都要冒火了。
  
  “你……你这娘们儿要干什么?”
  
  “老娘今儿要褪了你的皮!”万秀秀红着一双眼睛,扬起水壶就泼了过去。
  
  胡瘸子没躲过去,后背被热水给撩着了,烫得吱哇乱叫,吓得立刻仓皇而逃,只是脚下一瘸一拐地走不利索,差点没和韩玉娘撞个正着。
  
  韩玉娘也是心里来了气,冲着他狼狈逃走的背影喊道:“胡瘸子,你再敢欺负人,我就写张状纸去镇上告你!”
  
  胡瘸子原本就是个吃软怕硬的主儿,眼见她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更是不敢招惹了。
  
  韩玉娘怒瞪他走远,转身再看,却见万秀秀一个人正在低头抹眼泪,忙关切道:“万姑姑,您没事儿吧?”
  
  万秀秀不是轻易掉眼泪的人儿,今儿她心里是真难受,可她再难受,也不想当着一个孩子的面前抱委屈,忙摇摇头,用袖子擦了擦脸,招手示意她进屋去说话。
  
  韩玉娘抱着棉被和瓦罐跟着万秀秀进了屋,屋里迎面就是一股潮气,还伴着阵阵豆香儿。
  
  韩玉娘把装满鸡肉的瓦罐放在桌上,叠好被子放在身边,柔声道:“姑姑今儿辛苦了,我带我爹向您道一声谢,还望姑姑不要见怪。”
  
  她知道,万秀秀看上了父亲韩修文,所以才会给她家送吃送喝,事事殷勤,可是她也知道父亲不中意万秀秀。自从娘亲去世之后,父亲从未提过要续弦的事,一来是家里的日子紧紧巴巴,他没心思想这些事,二来也是因为他的心里忘不掉亡妻,更不想随随便便地找个粗俗的女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
  
  万秀秀见她特意过来安慰自己,吸了吸鼻子道:“算了,我也知道你爹看不上我,都是我自己一头热。其实……今儿是我的生日,我寻思着坐点好菜,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唉,算了不说了,你快回去吧。这老母鸡本来就是炖给你们吃的,玉郎和玉环都跟着馋坏了,他们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吃得好才能长得好。”说完,她故意别过身去,拿着抹布去擦桌上的水渍,眼睛里仍是雾蒙蒙的一片。
  
  “姑姑……”韩玉娘不知道今儿是她的生辰,心里愈发过意不去。想了又想,忽地站起身道:“姑姑,你先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说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万秀秀也没留她,见屋里又只剩下自己,心头不免又是一阵酸楚。
  
  方才胡瘸子骂她倒贴,她心里甭提没多难过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人背地里是怎么说她的,她心里一清二楚,她们都说她是狐狸精,是不正经的女人。可她从来没做过一件下贱的事,她就是想找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过日子,这又碍着他们谁了!
  
  她一个人越想憋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着哭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又有了动静。
  
  万秀秀还以为是胡瘸子厚着脸皮又折回来纠缠自己,正欲转身发飙,却见来人是韩玉娘。
  
  远远地,她双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过来,脸上笑盈盈的:“今儿是姑姑的生日,我们没什么可送的,所以,我回去特意给姑姑做了碗长寿面。过生辰的人,一定要吃一碗长寿面,包邮长命百岁。”
  
  时间仓促,韩玉娘和了不到半碗面,她和好面团,然后擀出一根又长又宽的长寿面,直接下到鸡汤里煮熟,再配上点葱花蒜末,汤水清亮,香味扑鼻。
  
  万秀秀诧异地怔在原地,看着韩玉娘那双关切的眼睛和汗津津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戳中了似的。
  
  “你这孩子……”万秀秀遂又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韩玉娘拿出双筷子递了过去:“姑姑吃面吧。”
  
  万秀秀红着眼睛答应了一声,吸吸鼻子,端起碗,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面条擀得有点厚,煮得也欠点火候,一看就是着急要送过来的。
  
  万秀秀吃得心里热乎乎的,从小到大,除了她亲娘,再没人给她煮过长寿面吃。当年,他爹收了冯家五袋白面就把她嫁了过来,从此不管她的死活。她嫁到冯家不到三年丈夫就害病没了,她每天守着个豆腐摊儿,不是磨豆腐就是买豆腐,身边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
  
  吃过这碗面,万秀秀心里也渐渐想明白了,就算韩修文看不上她,自己也没什么好憋屈的,人心肉做,好歹还有玉娘这孩子对自己亲亲热热。
  
  万秀秀把碗筷收好,将韩玉娘送来的瓦重新端了起来道:“走吧,我陪你一起回家,玉郎和玉环还等着开饭呢。这么好的一锅饭,放着不吃就糟蹋了。” 正文 第四回   
  万秀秀捧着瓦罐,带着韩玉娘出了门,途中又被那些好事儿的农妇们给瞧个正着,她们一个个探出脑袋,拿眼睛瞟着她们俩,故意扬声道:“哎呦,瞧瞧这“娘俩儿”怎么又折腾回来了。大正午的,也不嫌累得慌。”
  
  “那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啊?八成又是给韩秀才送的吧。啧啧啧,真贤惠啊。”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万秀秀看上了韩秀才,只是人家韩秀才却看不上她,所以只把她当个热闹看,尤其是那些嫉妒她长得好看的农妇,更是巴不得等着看她以后闹出的笑话。
  
  万秀秀凤眼一瞪,挨个儿剜了她们一眼。韩玉娘垂眸不吱声,权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回了韩家,万秀秀重新穿起围裙,把鸡肉倒回锅中,又滚熟了才再盛出来,忙忙活活地给三个孩子开饭。
  
  韩玉娘上前帮忙,她却不肯,抹了把脸,笑笑道:“都坐着吧,姑姑给你们弄。”
  
  韩玉郎和韩玉环乖乖坐好,眼巴巴地等了好半天,总算是能吃上口肉了。
  
  鸡肉鲜嫩,鸡汤更是美味,两个小人儿吃得美滋滋地咂吧嘴儿,蹭得下巴颏儿上都是油光。
  
  万秀秀瞧见心里也跟着高兴,一个劲儿地玉郎和玉环夹菜、盛汤、添饭,忙得不亦乐乎。
  
  韩玉娘瞧着心里很感动,突然觉得万秀秀要是真做了他们的后娘,也不会亏待了弟弟和妹妹。
  
  从前在临安,她从来没有为吃的穿的发过愁,可是这几年,家里的情况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平时的饭菜都很简单,能够吃饱,已是不错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难得沾一点肉星儿,就算是到了年三十儿那一天,也吃不起一整只鸡,顶多切二斤肥猪肉,再拌上一斤攥过水儿的白菜馅,包顿饺子,足够全家人吃到年初二的早上。弟弟妹妹还不到两岁时,娘亲就没了,回到怀德之后,他们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如今能吃上一顿鸡肉,就足以让他们乐开花了。
  
  想着想着,韩玉娘心里忽地一阵酸溜溜的,有些不是滋味。
  
  她正出神,万秀秀夹起一个鸡翅膀放到她的碗里:“姑娘家多吃翅膀儿,手巧心也巧。”
  
  韩玉娘忙道了声多谢。
  
  万秀秀给她们碗里都夹得满满的,自己却不吃,转身拿出一个白底青花的大瓷碗,捡了几块鸡肉,还有鸡腿鸡爪放到灶台上。“回头等你爹回来了,你再给他重新放汤里热热。你们好好吃,我家里还有活儿呢,先回了……”
  
  “姑姑,等等。”韩玉娘连忙出声阻拦。
  
  万秀秀回头冲她一乐:“玉娘啊,往后你别跟我客气了,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丫头,姑姑心里知道。往后我也不图什么了,咱们能亲亲近近地做邻居,我这心里也知足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玉娘忙追了两步,还是没留住她,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回身再看玉郎和玉娘,两个人只差要把小脸都埋进饭碗里去了。
  
  韩玉娘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们,重新坐回到桌边道:“你们两个就知道吃,方才也不和万姑姑说句话。”
  
  韩玉环最先抬起头,舔舔嘴唇道:“姑姑真走了”
  
  韩玉郎闷头吃得正香,连头也不舍得抬,韩玉娘只想拿筷子去敲他的小脑袋。“玉环,玉郎,等吃过了饭,下午你得去姑姑家帮忙干活。人家对咱们好,咱们也得知恩图报,知道吗?”
  
  玉环点点头,玉郎含着满嘴的鸡肉,鼓着腮帮子道:“我知道。”
  
  过了饭口的时辰,韩修文总算是回来了。其实,他压根儿就没去村长家,这个时辰,不管去谁家都是明摆着过去蹭饭的。所以,他就一个人在村头转悠了一圈,为的就是避开万秀秀。
  
  回到家,他进门一看,果然只有女儿玉娘一个热门正坐在长凳上做针线。
  
  “爹回来了。”韩玉娘抬头看他一眼,连忙起身为他准备饭菜。“玉郎和玉环出去玩了。锅里的饭菜都热着,我这就给您端上来。”
  
  韩修文盯着碗里热腾腾的鸡肉,微微皱眉道:“肉就留给你们吃吧,你给我弄点萝卜干来。”
  
  他压根儿就不想领她的情,更不想吃她送来的东西。
  
  韩玉娘闻言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他夹了一碟萝卜咸菜放在桌上。
  
  她深知父亲的脾气,他骨子里有读书人的执拗,凡事硬劝是劝不来的,只能软软的,慢慢的来。
  
  韩修文洗了洗手,一手拿着个玉米饼子,一手用筷子夹着萝卜条,就着鸡汤的香味儿,慢条斯理地吃着,肚子却饿得咕噜噜直叫。
  
  韩玉娘故意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一面补着妹妹的小花衣裳,一面静静道:“其实,今儿是万姑姑的生辰。她家里没什么人了,所以才寻思着来咱们家,想要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的吃顿饭……爹你走了之后,万姑姑也跟着回去了,我想过去劝她回来,偏偏又遇上胡瘸子去她家惹事,被她给打走了。折腾大半天,也没过好这个生日,她的样子看着怪可怜的。我的心里也觉得,咱们有点对不住她……”
  
  她故意话说一半,等着父亲的反应。
  
  果然,韩修文刚刚听到一半,就把筷子给撂下了,眉毛皱成一个“川”字,半响才道:“毕竟,她是一个妇道人家,不该这么三天两头儿地往咱家跑,我不是故意要嫌弃她,只是这样到底于理不合,村里村外的,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闲话。”
  
  大家当着他的面是没说什么,可背地里传得那些闲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他其实都知道。
  
  韩玉娘一针又一针地缝着衣服,继续道:“是啊,村里的闲言碎语那么多,大家指指点点,万姑姑也没在乎过,还是常常帮衬着咱们家,虽说没有什么功劳,但也有苦劳啊。爹,女儿不想跟您装糊涂,万姑姑对您是什么心思,您是知道的……”
  
  见女儿提起这茬儿,韩修文立刻起身,背过双手,轻咳几声之后,才道:“你一个姑娘家,不该说这些闲话。为父从未有过续弦的念头,你就不要多事了。”
  
  韩玉娘闻言,低头缝好最后一针,收住线头,心里渐渐打定主意,继续说道:“爹,女儿知道您心里放不下娘亲,可往后的日子还长,您的身边早晚都得有个人照顾。”
  
  她的话还未说完,韩修文就转过身来,板着一张国字脸,神情不悦地瞪着她。
  
  “爹,您先听我把话说完,再急也不迟。爹,玉环和玉郎一天天瞧着是长大了,可到底还是小孩儿的心性……小孩子哪有不想娘亲疼的。他们每每到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总缠着我,要我给他们讲娘亲在世时的事情。娘亲去得早,他们又太小,所以连娘亲的样子都记不得了,心里越想就越模糊。”韩玉娘垂下眼眸,吸了吸鼻子:“万姑姑虽然是个寡妇,但她也算是个不错的女人了,一个人顶着间豆腐坊,勤勤恳恳,赚得都是些辛苦钱。她人长得也好看,这村里村外想娶她的人不少,可她谁也看不上,就是一心一意地守着咱们家……咱家只有三亩地,虽说您办了个学堂,可咱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她这么死心塌地,说明她并不是个贪图富贵的女人……爹,女儿今儿不是为了替万姑姑说好话,而是,女儿真的希望你的身边能有个知疼知热的人,陪着您过日子。”
  
  说实话,他们这个家实在没什么东西是值得被人惦记的,屋里除了灶台和土炕,就只剩下几件老旧的家具和父亲那只装满旧书的樟木箱子了。院子里就养了几只鸡,连个牲口棚子都没有。
  
  单是这样的家境不说,嫁过来以后,还得给人当后母……试问,能有几个人会愿意心甘情愿地嫁过来?八成,也就只有万秀秀她一个了。
  
  韩修文听完女儿的话,仍是板着一张脸,浓眉紧蹙,须臾发出一声长叹。“玉娘,爹知道这几年委屈你了。可是续弦的事儿,还是别再提了,爹这辈子有你们三个儿女就已经足够了……”
  
  他虽然还是不同意,但语气已经不如方才那般强硬。
  
  韩玉娘心里想了想,觉得今儿自己就只能先说到这里了。毕竟,欲速则不达。
  
  一个时辰之后,学堂又开课了。
  
  中午回家吃饭的学生们,一个个整整齐齐地坐好,继续跟着韩修文学习功课。
  
  韩玉娘料理好了地方的活儿,下午就要开始做针线了。她的女红是娘亲手把手教的,后来又跟家里的老婆子学了几个月,所以,平时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都没有问题。她会做被子面,也会做鞋面儿鞋垫,还有纳鞋底儿。
  
  每月逢初五,十五的时候,镇上都有集市可以买卖东西,她时常过去赶集,摆个小摊儿,买点自己做的小东西贴补家用,偶尔也会主动去布料铺子接点零碎活儿,绣好一条手帕可以挣五文钱,绣好一只鞋面儿可以挣十文钱。
  
  韩玉娘想要自己攒够了一两银子,等到了冬天,就可以买新布和棉花做家里人做身新棉袄。 正文 第五回   这几年,玉环和玉郎两个人的个头越长越高,年头新做的衣裳到了年尾就短了。所以,韩玉娘总得找些零碎布料给他们接衣服,接裤子,补得一条条一道道的,虽说旧了点又不好看,但她总是把他们的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从不让弟弟妹妹像村里淘孩子那般邋里邋遢。
  韩玉娘从小就养成了爱干净的习惯,不管是在临安还是在这里,每天晚上她都要沐浴过后才能睡得着觉,身上衣服也不能穿着超过三天。韩玉环和韩玉郎都是她一手照顾大的,自然也养成了和她一样的好习惯,脸上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
  趁着弟妹出去玩的这点功夫,韩玉娘终于把那条水粉色的手绢给绣好了,她选的花样是梅花喜鹊闹春,用得虽不是上好的绣线,但因着绣工细致,想必,也能在集市上买个好价钱。
  其实,赶集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每次韩玉娘都要天还没亮就早早的起来,挎着竹篮,背着包袱,赶十几里的山路才能去到福田镇。忙忙活活大半天,等到集市散了,她还要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再走上十几里的山路回家。这一天的来回,全靠脚程,常常累得她脚痛背酸。不过只要能挣到钱,就算再辛苦韩玉娘也受得住。每次赶集回来,她最少也能赚上几十文。
  打从过了年关之后,韩玉娘的心里就一直盘算着自己这一整年的计划,需要做多少事,需要攒多少钱。
  她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更想多攒点钱,到时候买料子买棉花,再多养几只茶花鸡,最好还能有闲钱抓一只小猪仔回家……日子不怕穷,就怕没希望,只要肯努力,他们一家人的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韩玉娘心里美滋滋地想着,抬头活动了下脖子,跟着把手绢仔细叠好放在枕头底下轻轻压着。
  不知不觉中,外面的读书声已经停了,韩玉娘把针线剪子放回原处,走出去一看,只见有孩子们正在练字呢。
  宣纸太贵,韩修文给他们准备得是毛边纸,至于,用的笔墨也是当然最便宜的。
  韩玉娘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头看了两个孩子的字,只见一个个都写得七歪八扭,勉勉强强能够辨认出来。
  韩修文极为严厉,见谁写错了比划,又或是写错了字,就会拿出藤条在他的手心上打上一下。
  藤条看着细长,但打起人来却犀利的疼。
  “书,心画也。字如其人,人如其字,你们现在写不好字,以后就做不好人。”韩修文一面说一面把挨罚的学生都打了一遍,下手极重。幸好,他们学生都是村里的孩子,平时在家挨打都挨惯了,但也会疼得直咧嘴。
  突然,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韩玉娘忙过去应门,开门一看,发现来得是个她从没见过的生面孔。
  来人是个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的男人,身上一副庄稼汉的粗糙打扮,长得又黑又瘦,浓眉大眼,却有一张歪嘴。
  那歪嘴汉的肩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见了韩玉娘,连忙咧开歪嘴,露出一口黄牙,局促地笑了笑,小声问:“这是韩秀才的家吗?”
  韩玉娘微微点头,等着他继续说明来意。
  “我……我是隔壁黑林子村的,带我家小子来拜师傅。”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话,一边说一边伸手从自己背后扯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小男孩。
  小男孩儿只是露了一下脸,便又藏回到父亲的身后,枯瘦的小手攥着他的衣摆,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瞪着韩玉娘。
  韩玉娘稍微想了一下,才把他们让进院里。“您是想让孩子念学堂吧。请进,进来说话吧。”
  韩玉娘回身喊了父亲一声:“爹,有人送孩子来了。”
  这会儿,韩修文的手里还攥着藤条,板着一张脸,见来了人,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却没急着过来,大手一抬,又是“啪”地一声。
  韩玉娘见状,忙把那对父子让进屋里去说话。
  那歪嘴汉闷头跟着韩玉娘进了屋,身后的儿子就像个小尾巴似的,紧紧地跟着,见人就瞪,却不说话。
  韩玉娘给他们两个一人倒了一碗热水,歪嘴汉连忙接过捧在手里,连连点头道谢,寻思半响,只觉自己站也站也不住,坐也坐不下,最后索性蹲在地上喝了起来。
  他儿子也是有样学样,捧着水碗,蹲在他爹的身后,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韩玉娘有些无奈地把长条凳往两个人的跟前送了送:“你们坐着喝吧,坐着更舒服。”
  “不用了……我们蹲着就行了。”
  韩玉娘见劝不动他们,也不劝了,提着水壶过去又给他们的碗里添满了水。
  这爷俩就这样一直蹲着,直到韩修文进了屋,那歪嘴汉才“腾”地一下站起来,把水碗放在桌上,拽着小儿子突然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韩修文眉心一蹙,连忙伸手示意他起来好好说话。
  韩玉娘也是跟着站了起来,退到一旁,静静不语。
  “秀才老爷,求您收了我家这小子吧,教他读书写字,教他考状元!”
  此话一出,韩修文的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于是正色道:“这位老乡,你有话站起来好好说,否则,我是不会收下你儿子的。”
  歪嘴汉汉闻言,连忙又站了起来,再次结巴起来:“秀才老爷,我家这小子可聪明了,只要您能教他,他一定能学好有出息。”说完,拽起儿子往前推了一把。
  韩修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儿子,忽地低头问道:“你想读书吗?”
  小男孩儿想也没想,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咬着唇不说话。
  歪嘴汉见了,气得直瞪起眼睛,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直接摔在地上。
  韩玉娘看得一怔,连忙把小男孩儿给扶了起来,谁知,小男孩儿却不领情,眼泪汪汪地甩开她的手,重新回到他爹的身边,抓着他的衣服硬是不撒手。
  韩修文见状,心中有数道:“这位老乡,咱们有话好好说,别打孩子出气。”
  歪嘴汉闻言,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却也不舍得再打他了,只对着韩修文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自己的情况。
  他叫徐老歪,从小无父无母,是靠吃百家饭和乞讨长大的可怜人。因为没家也没有地,所以他一直都是靠给别人家帮工做农活过日子的。三年前,他妻子害病死了,他一个人拉扯着儿子狗蛋,四处流浪,居无定所。这两年,徐老歪好不容易攒下点钱来,便寻思着送儿子来读书,不想他像自己一样做一辈子苦工。
  这附近的村庄,只有韩家这一家学堂,所以,他特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把儿子狗蛋给送过来。
   正文 第六回   为了能让儿子读书,徐老歪用自己那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积蓄,换了十斤白面,手头剩下的钱虽然不多,也都用红纸包了起来,一个劲儿地要往韩修文的手里塞。
  
  听到这里,说实话韩玉娘对徐老歪这个人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他长得其貌不扬,心里却是个明事理的。他宁愿勒紧裤腰带让儿子读书,也不愿让他为了几个铜钱,做一辈子做苦力,也是够难得的了。
  
  不过,韩修文收学生的时候,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他一定要先问一问那个孩子,自己愿不愿意读书。如果他肯点头说愿意,有颗好学之心,就算束脩给得少点,他也愿意收下。但如果他说不愿意,不思上进,就算家里的束脩给得再丰厚,他也不会点头收下。
  
  “这位徐大哥,你的心思是好的。不过,你儿子既然不愿意读书,我硬是收下来,他也不会学好,反而白白浪费了这些粮食和钱。”
  
  徐老歪一脸殷切地望着韩修文,整张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红红的,感觉就要急得哭起来了。“秀才老爷,我家这臭小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哪里知道什么是出人头地的滋味儿……我这辈子是完了,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能有个出息……秀才老爷,求您就收了他吧,我代表徐家列祖列宗给您磕头谢恩了。”说完,他突然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跪下去磕头,任谁劝也劝不动。
  
  他儿子徐狗蛋紧紧咬着下唇,拉紧父亲的袖子,却是不跪,眼睛里水汪汪的,只流泪却不出声儿。
  
  院外的学生听见屋里的动静,纷纷凑到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韩玉娘忙转过身去把他们全都哄走,又把房门轻轻掩上,温和道:“徐大叔,您别哭了,咱们有事慢慢商量。”说完,她又瞧了瞧父亲,轻声劝道:“爹,徐大叔难得有这份心思,您就把这孩子收下吧。”
  
  韩修文皱眉不说话,显然还是不太愿意。
  
  韩玉娘见状,脑子里闪过一个主意,匆匆走到徐狗蛋的跟前儿,伸手一把将他提溜起来道:“你看看。你爹为了让你读书,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思。你要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就该知道听话懂事,以后好好读书,长大做个有用的人,好好孝顺你爹……”
  
  徐狗蛋听了这话,使劲儿地吸吸鼻子,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同样脏兮兮的小脸,长吁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跪在地上对着他爹徐老歪终于开了口:“爹,你别哭了,我愿意读书还不行吗?”跟着,他又跪着转了个身,面向韩修文道:“秀才老爷,您就收了我吧,我愿意学,我一定好好地学……”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韩修文见他们父子俩这般,也只能点头了:“好,都起来吧。这个学生我收下就是。”
  
  徐老歪闻言,总算是止住哭声,又磕了几个头后,起身把儿子狗蛋推到韩修文的跟前,“秀才老爷,往后这孩子我就交给您了。只要能让他学好,您只管打只管骂……”
  
  徐狗蛋低下头憋着眼泪,又不说话了。
  
  韩修文也是客客气气道:“请放心吧。不过,你家离此甚远,学堂每天卯时三刻就要开始点名了,我担心他未必能赶得上……”
  
  说到这里,徐老歪显然又有话说,他弓着身子,又拱了拱手:“不瞒老爷您说,我过两天就要跟船出去做杂工了,只剩下这小子一个人,我不放心,所以希望老爷您能收留他住下,算钱也行。”
  
  韩修文再次为难地皱起眉来:“我这里是不收住宿的。”
  
  韩玉娘也跟着摇头道:“徐大叔,您看我们家里就这么点地方,实在没地方了。”
  
  她和弟妹们睡一间房,那一铺炕上睡三个人已经不富裕了。而且,他们也不习惯和生人住在一起。父亲的房间更小,还要堆着好几箱子的书,连摆个方桌子的地方都没有。
  
  徐老歪仍是苦苦哀求:“老爷,小姐,你们就随便给他找个地方就行,哪怕是牲口棚子也行,这孩子皮实也好养活,吃饱了就能睡……”
  
  韩玉娘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他们家哪有牲口棚子啊,院里就只有个鸡窝而已。但就算有棚子,也不能真的住人啊。
  
  徐老歪瞧见他们一脸为难,连忙把手里攥着的红包打开露出里面的五六枚碎银子,一鼓作气地塞到韩修文的手里:“老爷,这是我给那小子攒的学费,虽然不多,但差不多足够他一年吃喝的了,一年之后,等我跟船回来会再给您送钱来的。”
  
  韩修文和韩玉娘皆是一怔,没想到他还有银子,虽然成色一般,但也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韩修文连忙把碎银子悉数还给他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学费一年不过三百文,而且还可以半年一交。”
  
  三百文钱,对于普通农户来说,也算是一笔大钱了,所以,韩修文定了规矩,上半年一月收一次,下半年六月收一次。规矩是规矩,也有通人情的地方,谁家有困难的,也可以按月交,月初月尾皆可,遇上手头拮据,实在拿不出来的,拖上一二月也是无妨。
  
  徐老歪见韩修文见了银子,也不贪心,更加他认定是个良善之人了,连连含笑道:“秀才老爷,我家这小子能吃,脾气又倔,免不了要让您费心,我多出些束脩也是应当的。老爷您心善不贪钱,我把儿子交给您,我这心里才能踏实。”
  
  韩修文想想之后,还是心软点头了。他不单单是可怜他们,更多地还是钦佩徐老歪的这份觉悟。
  
  韩玉娘见状,也只能轻叹一声,却也不忍心开口反对。
  
  多一张嘴吃饭的话,对韩家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所以,该算的地方,还是要算的。
  
  韩玉娘默默在心里算了算,只觉不行,忙让他们父子俩坐下,自己转身取了算盘出来。
  
  “徐大叔,既然您信得过我们,我们也不能让您糊涂着。我现在就把学费和伙食费给算清楚,回头您走了,心里也有个数。”韩玉娘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拨弄起了算盘:“一个人一个月最多三十斤的口粮也就够吃了,所以也就不到半石,这是一百文,一个月一百文,十二个月就是一千二百文。我家的地里种了些菜,倒也够吃,所以不用怎么花钱,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要买点肉啊鱼啊的,所以,我们再多收您五十文……这就是一千四百五十文,再加上学费三百文,总共是一千七百五十文。”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一千七百五十文,差不多将近要二两银子啊。
  
  韩玉娘停了停手,抬头看了看徐老歪,只见他的眼神有些迟疑,但还是把银子倒在桌上,数了数之后,又拨出四枚银子送到韩玉娘的面前,想了想之后,只觉不行,便又拿了一枚,放了过去。
  
  “这应该够了,我只去一年,明年一定回来。”徐老歪郑重其事地说道。
  
  韩玉娘回头看了一眼韩修文,见他冲自己点了下头,方才把银子小心翼翼地收好:“徐大叔,您放心吧,我们不会亏待他的。”
  
  徐老歪点点头,“我知道,老爷和小姐都是好人。我放心……”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儿子,拍了一下他的头道:“你好好听先生的话,好好学,好好的……”
  
  他不敢多留,连连往前走了几步,似乎要走。
  
  韩玉娘连忙追了上去:“徐大叔,您再坐坐,我给您弄点吃的。”
  
  徐老歪不回头,只是摆摆手,一句话也不说地就急忙往外走。
  
  徐狗蛋一个箭步追了过去,追在他的后面喊爹。
  
  徐老歪走得飞快,硬是不回头,徐狗蛋一直追到村口,喊得嗓子都有点哑了。
  
  到了村口,徐老歪忽地转过身来,对着儿子踹了一脚,怒声道:“回去,你再敢多走一步,老子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记住,要听话要有出息,别让老子失望!”
  
  徐狗蛋被他直接踹到了地上,坐在地上,默默流着泪,却是不敢再追了。
  
  韩玉娘跟在他们父子的身后,看着这一幕,也是一阵心酸。
  
  徐老歪转过身去,低了低头,又继续往前走,走得很快很快。
  
  徐狗蛋坐在地上,愣愣地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扯着喊破的嗓子,大声道:“爹,你一定回来接我,别不要我!”
  
  韩玉娘轻轻叹了一口气,蹲在徐狗蛋的身边,并不催促着他起来,只是等着徐大叔的背影远到看不见了,方才温和开口道:“走吧,咱们回家吧。”
  
  徐狗蛋听得不清不楚,慢吞吞地转过头来,看着韩玉娘疑惑地眨眨眼。
  
  韩玉娘微微而笑,把他从地上给拽了起来,又把他身上的灰土扑打干净,意味深长地开口道:“走,咱们回家,你爹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徐狗蛋终于有了反应,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转身默默地往回走,谁都没有再说话。
  
   正文 第七回   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韩玉娘着实有些头疼。她寻思着总要先收拾出来一处地方,让他先对付一宿,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她正一个人想辙呢,身后突然传来弟弟玉郎的叫声:“姐姐,我饿了。”
  韩玉娘转身看了看外头,只见两个人小人儿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她起身迎出去,拖着弟弟妹妹的小手,轻声叮嘱道:“今儿咱家来了个客人,是个小哥哥,一会儿你们见了他,要待他好一些……”
  他们都不是认生的孩子,所以,韩玉娘并不怎么担心。
  韩玉郎一听,也不等她说完,急忙甩开他的手就往屋里奔,着急得很。
  打从,徐老歪走了之后,徐狗蛋虽说乖乖地跟着韩玉娘回来了,可他一直一个人低头蹲在墙角,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
  韩玉郎一进屋,就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四下瞧着,结果,他很快就发现了那个蹲在墙角的黑小子。他身形枯瘦,衣裳褴褛,头发乱得都打结了,全身脏兮兮的,看着有点吓人,就像偶尔在村里游荡乞讨的乞丐。
  韩玉郎瞬间把小脸一垮,扭头不满道:“姐,这是哪来的乞丐啊?”
  韩玉娘闻言秀眉微蹙,忙走过去抓住弟弟的小手,捏了捏道:“不许胡说,这是咱爹刚收下的学生,往后要一直住在咱们家,一直住到明年开春。”
  “啊?”韩玉环和韩玉郎异口同声地诧异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徐狗蛋的身上,随即不乐意地瘪起了嘴。
  “姐姐,他长得好黑啊……比黑炭还黑……”
  “姐姐,他身上好脏……我不要他在咱们家。”
  韩玉娘见他们俩的嘴里每一句好话,只把两个人一起拽进西屋,蹲下身子,语气认真道:“玉环玉郎,姐姐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不可以随随便便地以貌取人,看人要看一个人的内心。而且,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他都是要住在咱们家的。他姓徐,比你们大一岁,所以也算是你们的小哥哥。”
  韩玉郎连连摇头:“我不要,我不要乞丐当我的哥哥。”
  韩玉环却是咬着下唇,不吱声了,寻思片刻,方才点一点头。
  韩玉娘摸摸妹妹的头,又瞪了一下弟弟:“你再说“乞丐”这两个字,回头我去告诉爹爹,让他罚你写大字。”
  韩玉郎闻言有点生气,瘪嘴抱住小胳膊,喃喃道:“姐姐真坏!姐姐不疼我!”
  韩玉娘含笑抚了一下他的小脸,岔开话题道:“下午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帮万姑姑干活啊?”
  “有,我有帮,玉郎一直偷懒来着……还偷吃豆花!”韩玉环往前站了一步,一五一十地跟姐姐报告。
  韩玉郎的小脸涨得通红,气得直跺脚:“没有,我没偷吃,是姑姑让我吃的。你这个告状精!”
  韩玉环朝他吐吐舌头,“哼,你就是偷吃!馋嘴猫,羞羞羞!”
  韩玉娘见两个人又要打闹起来,忙站起身,挡在他们中间:“玉郎,你再去跑一趟腿儿,让姑姑过来咱家吃晚饭。”
  韩玉郎不情不愿地被她推出了门。
  韩玉环则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韩玉娘的身后寸步不离,似乎还是不太适应,自己的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人。
  眼看,快要到吃晚饭的时辰了,韩玉娘顾不上多说什么,转身出了屋子,开始生火做饭。
  锅里还有鸡汤和鸡肉没吃完,都是现成的,热热就行。
  她切了半颗白菜,两个土豆,放到锅里一起慢慢煮着,又在锅边贴了一圈的玉面饼子。这样一来,菜热好了,饼子也熟了,全都热乎乎的。
  趁着煮菜的空隙,韩玉娘又用热水泡了两张豆腐皮儿,然后切成丝和黄瓜丝儿一起拌拌,撒点盐,加点醋,再淋上点香油,又是一道下酒的凉菜。
  肉香,饭香,一阵阵地从沸腾的锅里飘过来,惹得徐狗蛋的肚子里跟着直叫唤。
  韩玉娘在旁,听得真切,不禁微微抿起了嘴角。
  须臾,父亲韩修文回来了,他还把苏楠父子一起带过来,说是半路遇上的。
  苏楠早上拿回来的那只山鸡,因为还有气儿,所以,苏二没舍得杀,说是想要先养着,然后,等到三天后拿到集市上卖个好价。
  韩玉娘听了根本没在意,只道:“那么好的东西,吃了的确可惜,拿去卖钱,最少也能换五斤白面呢。苏大叔,赶集的时候,我和您和苏楠哥一起去。”
  苏二爽快点头:“妥,咱们一道去一道回,路上还有个照应。”
  苏楠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明明答应了韩玉娘,却没说到做到,硬是回家拿了一挂腊肠过来。
  韩玉娘见状,只让他把腊肉收着,“苏楠哥,你别跟我们客气了。今儿万姑姑刚给我家送了一只鸡来,吃一天都吃不了。今儿是她的生辰,等会儿她来了,咱们一起陪她乐呵乐呵吧。”说完这话,她故意抬头看了看父亲韩修文,他也没说什么,只低了低头,感觉算是默许了。
  须臾,韩玉郎拽着万秀秀的手回来了。
  万秀秀低着头,走得极慢,韩玉郎却是着了急,生怕大人们把肉都给吃了,一个劲儿地催促:“姑姑,你快点,快点……”
  待走到门口的时候,万秀秀看见韩修文坐在桌旁,正在和苏二说着话,脚下顿了一顿,突然不想进去了,生怕他又像白天那样避着自己,让人心里难受。
  韩修文倒是也看见她了,浓眉微微挑起,有些犹豫地站了起来,故意清清嗓子才道:“万妹子来了,快请进吧。”
  这一声“万妹子”惹得万秀秀当场怔住,脸上没由来地一阵发烫,从脸颊一直烫到耳朵根儿。
  韩修文见她不进来,只睁着一双水汪汪地眼睛望着自己,顿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她给让了进来。“白天的事,是我失礼了,我不知道今儿是你的生辰……这样,我先给你赔声不是。”
  万秀秀连连摆手,红着脸道:“韩大哥,没什么……多大的事儿啊,还要你来向我赔礼……我受不起的。”
  韩玉娘看得真真的,故意没搭话,等万秀秀走进来了,方才含笑道:“姑姑来了。”
  因为韩修文的态度变了,万秀秀的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脸上笑得更是开了花。
  她一来了精神就想要过来帮忙,韩玉娘含笑不许,只让着她坐下:“白天已经麻烦您一回了,哪能再让寿星帮忙呢。再说,我这也是借花献佛罢了,好东西都是姑姑出的。”
  万秀秀闻言,笑得甚是好看,坐一阵儿,就是闲不住,又起身帮忙摆放碗筷。
  苏二本就是个好热闹的,见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只把腰间挂着酒葫芦摘下来,“过生日是大事儿,是该好好乐呵乐呵,幸好我把我这宝贝葫芦给带来了。,万妹子,一会儿咱们喝一杯。”他一边说一遍美滋滋地打开葫芦,轻轻地抿了口酒。
  苏楠见他爹还没等开饭就喝上了,忙劝道:“爹,你可少喝点吧。”
  苏二美滋滋地摇头:“你小子别废话了。越是有好事的时候,这酒喝起来就越香。”
  万秀秀含笑点了下头,目光不经意间又瞥了一眼韩修文。
  韩玉娘从锅里盛出来几块肉端过去,道:“苏大叔,空腹喝酒不好,先吃点肉垫垫肚子。”
  苏二见她笑眼弯弯,又待自己这么好,心头一热,憨厚地笑笑,把碗推给韩玉环:“肉给娃儿们,我啃点骨头,下酒正好。”
  韩玉环也是个懂事的,又把小碗捧给苏二和苏楠:“苏大叔,楠哥哥,你们是客人,你们吃肉!”
  众人闻言不由呵呵一乐。
  苏二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果然是秀才家的女娃,懂事儿!这是谁教你的。”
  韩玉环回头一指,指着正在忙着擀面条的韩玉娘:“我姐姐教我的。”
  苏二闻言,望着韩玉娘的背影,脸上露出浓浓的赞许之情,又扭头瞧了瞧儿子苏楠,小声道:“玉娘是个好姑娘,这十里八村儿都找不到好姑娘啊!以后也不知谁家有福气,能娶到她这样贤惠懂事的媳妇。”
  苏楠原本正望着韩玉娘出神,听见父亲这么说,黑眸微闪,半天才反应过来,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当然是想娶她的,一直都想娶……可就怕她不喜欢,嫌他是个粗人。
  眼看就要开饭了,徐狗蛋还是蹲在墙角,谁也不理。大家知道他是韩修文新收来的学生,纷纷照顾他上桌吃饭,可他闷着头就是不动。
  韩修文有些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到他的跟前,高高的身影,往他跟前一站,带着威严命令道:“站起来,过去洗手吃饭。”
  徐狗蛋听了还是蹲着,双脚不安地蹭着地面,韩修文的声音又沉了几分:“你爹那么辛苦让你跟着我,你现在就不听他的话了。” 正文 第八回   徐狗蛋低头盯着自己鞋里露出来的大拇脚尖,犹豫着站了起来。他的两条腿都站麻了,不敢乱动,只是杵在那里。
  韩玉娘见状,不想耽误了大人们吃饭,走过去拉起他的小手,道:“爹,你们先吃。我带他去院子里洗洗。”
  徐狗蛋走得踉踉跄跄,韩玉娘也不着急,到了院子,先从井里提了桶水,然后拿起水瓢,舀水给他洗脸。
  徐狗蛋认生,猛地往后一退,不太想让她碰。
  韩玉娘也不恼,只把手里的水瓢递给他道:“你不让我给你洗,那你就自己洗。”
  徐狗蛋低着头接了过去,又蹲了下去,一手舀水一手洗脸。他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脸,有点赌气的样子。
  韩玉娘也蹲了下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开口温和道:“没关系的,你想哭就哭吧。”
  徐狗蛋闻言只摇头,又舀了一瓢水,直接浇在自己的头上。哭有什么用!左不过让别人看笑话而已。
  “等等,我去给你拿点胰子。”他的头发乱得都打结了,光用清水是洗不净的。
  徐狗蛋低头等着,韩玉娘拿着胰子在他的头上揉了揉,揉出白白的泡沫,连脖子也一起都抹到了。
  “你在我们家,我们不会欺负你的。但你也要懂规矩,师傅问你话,你要抬头回答,不能总是闷着。吃饭之前,一定要洗手,而且要吃有吃相,坐有坐相,知道吗?”
  洗洗涮涮一番之后,徐狗蛋脸上的五官总算是露出真模样了。说实话,他长得还不错,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就是身上太单薄了,瘦得皮包骨,肤色也黑,一看就是没享过福的人。
  韩玉娘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嘱咐着,语气并不客套,甚至还有点严厉的味道。
  毕竟,往后大家是要住在一起的,她不想待他太生分了,还不如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样更好。
  徐狗蛋不吭声,半响才点了点头。
  韩玉娘见他总算有点反应了,把他拉到跟前,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束成发髻,然后带他回屋里去吃饭。
  桌上有汤有菜,有荤有素,还有热乎乎的玉米饼子和宽面条,这样的伙食,对于一年四季都清苦朴素的农户来说,简直就跟过节一样了。
  徐狗蛋看得直发愣,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咽着口水。
  韩玉娘给徐狗蛋夹了满满一碗的白面条,浇上了一大勺鸡汤,再放上几块肉,放到徐狗蛋的面前,道:“今儿也是你运气好,赶上家里吃肉,多吃点儿吧。”
  徐狗蛋饿了大半天了,这会见了这么多吃的,本能地就想要伸手去抓,可满桌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不敢太放肆,只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
  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完一顿饭,苏楠扶着喝醉的苏二回了家,万秀秀则是留下没走,帮着韩玉娘收拾。
  万秀秀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徐狗蛋,看了半响才道:“这孩子他爹,就这么把他扔下了?”
  韩玉娘回头看了看,见父亲把徐狗蛋领到东屋说话去了,方才点了下头:“嗯,说是要在我家寄宿一年。”
  万秀秀有些怀疑:“真的吗?别是把孩子扔下不管了吧?”
  韩玉娘下意识地摇摇头:“不会的,哪有父亲会舍得扔下自己亲儿子。”
  万秀秀想得稍微多了点儿:“那倒也是……不过,玉娘你还是得多留个心眼儿,回头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别让人给摸清了,到时候都顺着偷走了。”
  韩玉娘知道她是好心,点一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姑姑。”
  他们这个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估计就是父亲那几大箱子的书了,旁人就算想偷也偷不走。
  因为晚饭吃得太饱,韩玉环和韩玉郎洗过了澡,便早早睡下了。
  韩玉娘也有点乏了,不过,她还得给徐狗蛋找处地方睡觉。好在,现在是春天,家里有现成的草席子可以铺在地上,再加上两张棉布垫子,对付几宿倒也可以。
  韩修文把徐狗蛋叫到跟前,一本正经地和他说了很多话,末了不忘对他安抚道:“往后,你就在这个家里踏踏实实地住下吧。”
  徐狗蛋低着头,咬着唇,嘴巴闭得紧紧的,就是不肯说一个“好”字。
  这一晚,徐狗蛋睡得极不踏实,明明肚子是饱的,身上也盖得暖暖和和的,还有淡淡的香味儿。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他宁愿跟着他爹邋里邋遢的过日子,也不愿意呆在这个有吃有喝的好地方。
  一夜辗转反侧,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悄悄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想要偷偷跑走。
  他自认为自己很小心,但还是惊动了院子里的鸡。
  韩玉娘一听到鸡叫就起来了,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正觉纳闷。忽听,院门咯吱一响,不觉整个人警觉起来。
  难不成是……
  韩玉娘顾不上许多,连忙穿上衣服,跑出去外间查看。
  果然,地铺上睡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韩玉娘连忙追了出去,跑出院门不过百米,就追上了正要逃走的徐狗蛋。“你给我站住!”
  徐狗蛋不听,闷着头继续往前走,似乎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头。
  韩玉娘到底比他大好几岁,手长腿也长,没几步就直接跑到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一个人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找我爹。”
  “你爹要坐船走了,你去哪儿找他?你知道他在那个码头上船?你知道他做哪条船离开吗?”
  “我不管,我就要去找他……”徐狗蛋自己心里也没底儿,只想走一步算一步。
  韩玉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直接把他往回拽:“跟我回家。”
  “那不是我家,我有自己有家!”徐狗蛋用力甩开她的手,突然爆发地大喊一声。
  韩玉娘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的脾气会这么倔,她想了想,索性不再拦着他了,伸手推一把他的后背,道:“好,你要走就走。不过你爹给束修,我们一文钱都不会还给你。到时候,等你爹回来了,我就告诉他,你自己偷偷跑了,不见了……看他到时候伤不伤心!”说完这话,她就扭头往回走,还走得很快。
  徐狗蛋见她突然转身走了,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韩玉娘也有些不忍心,待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又冲着他喊了一句:“你要是现在跑了,可能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你爹了!”
  徐狗蛋听了这话,身形一僵,一个人站在原地,犹豫半天,最后还是转身折了回来。
  韩玉娘一直在院中留意着他的动静,见他又乖乖地回来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打这以后,徐狗蛋再也没动过偷跑的念头,一来他是怕他爹中途回来找不到他,二来他也心疼他爹的银子,不想就这样白白地给了别人。
  韩玉娘并不知道他的心思,每每外出干活的时候,经常嘱咐弟弟妹妹看着他,生怕他又脑子一热,又偷跑出去。
  徐狗蛋平时不大说话,也不爱搭理人,韩玉郎在背地里跟他起了个外号叫:“哑巴”。
  他完全不识字,韩修文只好先让他白天跟着学生们旁听,到了晚上再单独给他辅导。
  徐狗蛋虽然话说的少,但饭量却很大。每顿饭都要吃两个玉米饼子,还不一定能够吃饱。不过,他不光能吃,还能干活,每天早晚都会帮韩玉娘挑水,但凡是家中有使力气的事儿,他都是第一个伸手,经常不声不响地就把活儿给做好了。对于这点,韩玉娘倒是很欣慰,只把他当做半个弟弟,很是照顾。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又到了去镇上赶集的日子,村里挨家挨户都开始准备起来。
  头天晚上,韩玉娘把自己要带去的东西,全都整理了一遍。三条手绢,三双布鞋,还有五六个小香包,花花绿绿的铺在桌上,甚是好看。
  韩玉郎和韩玉环眼巴巴地瞧着,有点不舍得拿去卖掉。徐狗蛋则是站在一旁,时不时地也偷瞄两眼。
  “姐姐,我们也想去赶集……带我们一起去吧。”半响,韩玉郎凑到她的跟前,黏糊糊地求着。
  韩玉娘想也不想就摇头道:“不行。”
  集市上人山人海,到处乱糟糟的,小孩子稍不留意就可能走丢了,又或是,被人伢子给拐走。
  村里之前已经丢了好几个孩子了,韩玉娘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脊背发凉。
  韩玉郎不依,耍赖似的拽她的胳膊,又哭又闹的。
  韩玉娘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脸严肃道:“不许胡闹,万一你们走丢了怎么办?万一被人拐走卖了,怎么办?”
  韩玉郎闹得动静有些大,吵到了正在屋里看书的韩修文,他板着一张脸出来,只拿眼睛那么一瞪,就把韩玉郎给瞪得不敢哭了。
  韩玉娘见他们一个个都红着眼睛,忙把弟妹揽到自己怀里拍着哄道:“玉环玉郎,你们要乖,等你们再长大一岁,姐姐一定带你们去。姐姐明儿回来给你们买好吃的,买麦芽糖,好不好?”
  一听到有糖吃,两个小人儿立马又来了精神,连连点头说好。
  韩玉娘目光微微下落,落在徐狗蛋的脚上,想了想又道:“狗蛋,明儿你跟我一起去。你的鞋子破了,得买双新的。我做得这几双都太大了,你穿不了。”
  徐狗蛋闻言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摊上这样的好事。可转念一想,心里又有点害怕,害怕韩玉娘到时候把他丢下……把他卖了……
   正文 第九回   赶集要起早,外面的天还没亮,韩玉娘就翻身坐了起来。
  穿戴整齐之后,她去到厨房舀水洗脸,见徐狗蛋也醒了,忙笑了笑,小声道:“你也过来洗把脸,咱们就不吃早饭了,回头到镇上我给你买菜包子吃。”
  镇上的五福素菜包子,三文钱一个,皮薄馅大,香甜可口,是韩玉娘最喜欢的小吃。
  徐狗蛋默默点了下头,心里很是忐忑不安。
  韩玉娘洗了过脸,梳好了头,挎上自己的碎花小包袱,往鸡圈里撒了些碾碎的粮食和剁碎的菜叶,便带着徐狗蛋出了家门。
  苏二家的驴车已经驾好了,为了去镇上赶集,他特意花钱在村长家雇了一头骡子,套上自家的木板车,既可以坐人又可以装东西。
  苏楠站在家门口,一直张望着韩玉娘,见她来了,连忙冲她笑着招一招手。
  韩玉娘也回给他一笑,脚下忙加快几步,却发现徐狗蛋不知何时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狗蛋,你快着点!”
  徐狗蛋听是听见了,但还是故意走得很慢。心想着,要不要装肚子疼就不去了。
  韩玉娘也顾不上等他,率先进了苏家的院子,见了套好的驴车,微微而笑道:“这回可方便了,不过要花不少钱吧。”
  “我爹腿脚不好,有车也方便些,骡子一天二十文,倒也不算贵。”苏楠见了她总是很高兴的,尤其是今儿他还特意换了一件新长衫。
  韩玉娘自然也察觉到了,用柔柔的目光将他打量了一下,笑着道:“哥哥今儿打扮得好端正。”
  苏楠闻言黑黝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地红晕,挠了挠头没说话。
  苏二在前头架着车,让三个孩子坐在后面,扬起手里的柳条儿,轻轻地骡子的屁股上抽了一下,吆喝着往前开路。
  这会儿,天还没有亮透,但各家各户的人都已经动了起来。村里的人平时没什么消遣娱乐,除了一日三餐,就是埋头干活。所以,每月两次的集市,也算是一件不小的乐趣。大人们忙着做买卖挣钱花钱,小孩子忙着馋嘴看热闹,忙忙活活一整天也不嫌累。
  一路上,大家都是有说有笑的,唯独徐狗蛋一个闷闷不乐坐着。韩玉娘心里暗暗奇怪,不知他是没去过集市,还是压根就不喜欢出门。
  赶车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是能看到镇上的北门了。不过,远远望去进城的路,全都被车马的长龙给堵住了,估计半个时辰也挤不进去。
  苏二有些着了急,寻思着不能让孩子陪着自己傻等,转头对着儿子苏楠道:“小子,你带着玉娘他们先进城,回头我再去找你们。”
  苏楠皱皱眉:“城里人山人海的,爹你去哪儿找我们啊。”
  苏二也有些犯难了,城外的人就这么多,城内还指不定要挤成什么样呢。
  韩玉娘想了想,跳下马车道:“苏大叔,镇上有家五福包子铺,您知道吧。回头我们把东西都卖出去了,就到包子铺等您。要是您先到了,您就先点儿吃的,等着我们。”
  苏二觉得这主意不错,点点头:“中,就这么说定了。”
  苏楠背着一大袋子的山货,手上提溜着那只不安扑腾的山鸡,跟在韩玉娘的身后,一起下了车。
  徐狗蛋则是跟在最后,一改之前的懒散,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跟丢了。
  城门口这会儿已经是人挤人了,黑压压的一片。
  韩玉娘紧了紧肩上的小包袱,突然回身拉住徐狗蛋的手,叮嘱道:“你好好跟着我,千万别乱跑,回头丢了,我可找不着你!”
  徐狗蛋听见这话,胸口悬着的大石头瞬间落了下去,忙重重地点一点头。
  苏楠走在前头,拼尽力气往前挤,韩玉娘拽着他的衣角,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走得踉踉跄跄,斜斜歪歪。好不容易挤进城门,三个人都是气喘吁吁,徐狗蛋更是被踩丢了一只鞋,打着赤脚站在地上。
  韩玉娘见状,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安慰他道:“没关系,咱们反正也要买新的,你先忍一忍,小心点看路。”
  徐狗蛋并不在意,他以前跟着父亲干活的时候,都是打赤脚的。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先找个地方摆摊儿,大家这么着急地往城里赶,都是为了想要占个好地儿。
  三个孩子打起精神来,继续往前挤,好在,街道两边的热闹一波接着一波,时不时地都可以踮脚张望看看。
  街边有打把势卖艺的,也有唱歌卖唱,还有各色吃的玩的,穿的用的,叮叮当当,花花绿绿的,直教人目不暇接。
  徐狗蛋担心了一路,这会儿总算是来了精神,跳着脚看了一路,也不知道累。
  韩玉娘生怕他跑丢了,只把他的小手攥得紧紧的,手心都腻出了汗。从城南街一直走到城北街,三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地儿,苏楠找了块破麻布袋子铺在地上,跟着将自家的山货全都倒出来,一拨一拨地,有蘑菇干,野栗子,野木耳,还有那只一只窝着不动的野山鸡。
  韩玉娘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汗,把身边的徐狗蛋交到他的手里,拜托道:“苏楠哥,你先帮我照看一下狗蛋,我去附近的布庄看看。”
  她得先把手里的这点绣品卖出去,然后才能张罗着给家里添置东西。
  苏楠一口答应下来,伸手抚了下徐狗蛋的脑门儿,徐狗蛋嫌弃地躲了一下,韩玉娘蹲下身子,盯着他道:“你可千万别乱跑,老老实实地等着我。”
  徐狗蛋咬着唇点了下头。他是不会再跑了,就怕她会反悔把他给扔了。
  韩玉娘重新回到人群之中,方才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两家布庄,正好可以去问问。
  头一家名叫“洪记”,店里的客人看着不少,而且都是些年轻女眷。韩玉娘正打算要进去,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娇笑:“哎呦,洪老板,我们这些红粉楼的姐妹都是你这儿的老熟客了,你怎么就不能便宜一点呢?”
  红粉楼,这名字听起来可不太对劲儿。
  韩玉娘顿下脚步,只见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笑得一脸猥琐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握着其中一个女子的手,摸了又摸:“我给你们便宜还少吗?红粉楼那么贵的酒,我都喝了多少回了……”
  听到这里,韩玉娘连忙转身往回走,放弃了进去的念头。父亲和她说过,一个姑娘家要知道世俗深浅,不能随随便便地和人打交道。
  再到第二家,韩玉娘仰头去看上面鎏金刻字的门匾,赫然写着“吉祥绸缎庄”,一看就是家大店面。
  韩玉娘的脚下有些踌躇,不知人家肯不肯和她做这点子小生意。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总要进去问一问。
  韩玉娘抬步迈过高高的门槛儿,迎面就来了一个粉红的丫头过来招呼。
  “姑娘是要买布,还是要做衣裳啊。”她一边说话一边匆匆地将来人打量了一遍。
  韩玉娘含羞一笑,客客气气道:“劳烦姑娘,你们掌柜的在吗?我是来卖绣品的。”
  那丫头稍微犹豫了一下,方才点了下头:“行,你跟我来吧。”说完,将她领到了柜台前,找到那位妆容艳丽的女掌柜,凑过去耳语了几句。
  那女掌柜挑起一双凤眼,看了看韩玉娘,淡淡道:“姑娘,我们这里做得可都是有钱人的买卖。”
  韩玉娘微微垂眸,慢慢把自己的绣品拿出来,放在柜台上道:“劳烦掌柜您抽一点时间,看看我的东西。如果您不喜欢的话,我不会多耽误您的功夫。”
  那女掌柜闻言只拿眼睛往台面上一扫,不禁微微挑眉,起了兴趣道:“这都是你绣的?”
  韩玉娘点一点头:“是。”
  她拿起那条绣着喜鹊闹春图的手帕,仔细看了看,嘴角轻抿道:“你这图案选得倒是不错。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最喜欢讨这样的好意头。”说完,又拿眼睛扫了一下韩玉娘。
  她虽然穿着朴素,但身上收拾得整齐干净,招人喜欢。虽然素面朝天,但长相清秀,一张白白净净的瓜子脸,柳眉杏眼樱桃嘴,透着股甜美的贵气,说起话来,大大方方,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子那般粗浅,而且,单凭她选这个图案,就知道她是见过些世面的。
  女掌柜想了想之后,才道:“你这条手帕我很喜欢,你出什么价?”
  韩玉娘微微而笑:“承蒙掌柜不嫌弃,不如您先开个价,也好让我知道些行情。”
  她还是第一次上这么大的店面来做生意,多说不如多问。
  那女掌柜闻言,不觉又是一笑,“你倒是懂规矩,既然如此,我也不唬你,就给你二百文,如何?”
  说实话,这价儿给得有些高了,但她觉得这丫头看着不错,想让她往后再多来几趟。
  韩玉娘闻言心里微微一动,万万没想到,居然能买上这样高的价钱,连忙答应道:“多谢掌柜的。”
  那女掌柜倒是客气,直接打开钱匣子拿出两串铜钱儿,交给她道:“我看你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往后多绣些讨喜的花样,送过来给我看看。”
   正文 第十回   韩玉娘点一点头,双手接过那两串重重的铜钱,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眼看着那帕子被女掌柜收了起来,她又突然觉得有点舍不得。
  那丝帕原是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总共有四条,青红粉绿,质地都是上好的真丝。
  当年,母亲生病的时候,为了给她治病,韩家花了不少钱,后来父亲不得不开始变卖家中的东西,几乎把能卖的都卖了。母亲当年嫁过来的嫁妆,也是所剩无几,如今只剩下这几条帕子和一对银镯子了。那对镯子,韩玉娘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哪怕是家中遇到难处的时候,她也不舍得,准备以后留着给玉环和玉郎,两人一人一个,只为让他们的心里能对娘亲有个念想。
  这些真丝手帕,她原本也舍不得的,可家里现在处处短着东西,样样都需要置办,她不想张嘴让父亲为难,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韩玉娘将铜钱揣进包袱里,稳稳当当地背在身上,转身往出走。
  她还未出门,就见布庄门口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迎面看去,只见外面突然多了一辆特别奢华的马车,好像是有什么人来了。
  很快,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从马车上一步一晃悠地走了下来,穿着一身并不怎么合身的长褂,满身穿金戴银,单是手上就戴了好几个宝石戒指,红的蓝的,明晃晃的,直扎人的眼睛。身边的随从皆是一脸殷切赔笑的巴结相,手上拎着不少大大小小的包袱盒子,分站两边,弯腰为自家的主人开道儿。
  那位胖胖的大老爷用戴满戒指的手,拖了拖自己沉甸甸的将军肚,沉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别杵在这儿了,赶紧去把小少爷给我找回来,带回家去,今儿是老太太的生辰,容不得他疯跑胡闹!”
  “是,老爷……”
  韩玉娘微微垂眸,只觉这人看起来虽然排场不小,但未必是个官儿,官有官威,哪怕是再小的官,身上也带着一股劲儿。可他这位老爷儿,身上有贵气也有霸气,可惜就是没有官家的气度,八成只是个富得流油的大财主。
  她正想着,身后的女掌柜已经含笑迎了出来:“黄老爷,您来了……我说,今早我起床的时候,外面的喜鹊一直站在枝头上叫呢……原来是给我报喜呢,今儿有黄老板这样的贵客上门……”
  韩玉娘没有心思多听,靠在一边儿,专心走自己的路,一出门口,正巧和一位浓妆艳抹的少妇迎个正着。
  眼见,对方比自己年长几岁,韩玉娘微微侧过身子,让了一让,让她先过。
  那少妇凝眸打量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抽出袖中的帕子,点点鼻尖的油光,含笑轻声道:“呦,好俊的丫头!”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还透着股媚劲儿,惹得那位挺着将军肚的黄老爷不由回头多瞧一眼,却只瞧见一副单薄稚嫩的背影,很快又把眼给移开了。
  韩玉娘闻言只作未闻,快步走出了店铺。手中有了钱,心里也跟着踏实下来。二百文对她而言,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家里人省吃俭用好几个月了。不过光攒钱不是办法,既然她的女红还拿得出手,卖出价钱,往后更应该多做些活计,贴补家用。
  集市上人来人往,韩玉娘双手拽紧自己的包袱,四处张望着,找找哪有卖绣花的丝线和绸布的小摊子。方才的布庄,里里外外买得都是上等品,她舍不得买。
  一会儿的功夫,韩玉娘终于找到了一处街边的小摊,上面摆得都是女儿家的东西。红绳绢花,绣针绣线,胭脂粉胭脂盒,手帕吊坠梳妆镜,还有刻着花纹图案的桃木梳子,一样比一样好看。
  韩玉娘站在摊前,盯着那只水粉色的小绢花,微微有些心动。
  那小摊老板是个妇道人家,笑嘻嘻地过来搭话:“姑娘,看上哪个了?我这里可都是好东西。”说完,打开一盒红彤彤的胭脂粉,凑到她的鼻尖,让她闻一闻。“这可是用上好的玫瑰汁子调配而成,香的很呢!”
  脂粉香味有点浓,但也是好闻的。韩玉娘咬了咬下唇,只道:“我要买绣线和底布。”
  那老板娘见她没兴趣打扮自己,不觉暗暗摇头,只把胭脂盒子收好,转身给她捋出线头,让她要多少拿多少。
  粗绣线,细绣线,合股线,真丝线,一样都不能少。但是绣线,就要二十文钱,再加上底布,一共要五十二文。
  韩玉娘如数数出来五十二个铜钱,叫到老板娘的手里,那老板娘见她生的好看,又不喜打扮,便道:“姑娘,我看你手里也还有余钱,不如买朵绢花戴吧,我给你算便宜点,平时卖十文钱,今儿我就只卖你五文。姑娘长得这么好看,又是大好的年华,怎么能不会打扮呢。”
  五文钱……韩玉娘闻言一时也有些心动,姑娘家哪有不爱打扮的,索性咬一咬牙,下定决心又数出五个铜钱给她。
  她一心一意选了那只水粉色的绢花,低头闻了闻,还带着一点点淡淡的脂粉香。
  绢花清淡素雅,别在她墨色的鬓发之间,越发显出她的脖颈细长,肤色莹白。
  韩玉娘侧一侧脸,望着梳妆镜里的自己,不觉甜甜笑开了脸。
  绣线和底布都买好了,韩玉娘寻思着该回去和苏楠碰头了。不过,再回去之前,她故意抄了一条近路去了五福包子铺,苏二叔还没到呢,她便掏钱买了五个素菜包子。
  热乎乎的包子捧在手里,闻着喷香,韩玉娘美滋滋地往前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她转身看去,只见,街角的那头人群一哄而散,似乎被什么都东西给吓退了似的。
  “让开……都给小爷让开!”
  正纳闷着,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红衣少年,正骑着一匹高头骏马匆匆往这边而来。
  韩玉娘微微一怔,意外地瞪大了眼睛。这里只是一条小巷子,人满为患,两边还有店铺架出来的摊位,别说是骑马了,就算步行也得小心翼翼才行。
  马上的少年脸孔俊俏,身形健壮,只身骑在已经失去控制的马上,非但不怕,反而咧开嘴角,哈哈大笑。
  他的年纪看起来不大,约莫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路横冲直撞的冲过来,吓得街上的人四散而逃,街边的摊位全都被挤得散了架,桌椅倒地,一阵兵兵乓乓的乱响。
  韩玉娘四下张望,发现根本没有可躲的地方,只好紧贴着墙面,生怕被那疯马给踢到伤到……马蹄声,叫喊声,全都乱成一团,她怀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心里有点害怕,索性把眼睛一闭。
  呼哧带喘的大马在石板路的中间,奔驰而过,宛如乘风。那马上的少年肆意而笑,不惧不怕,目光如闪电一般掠过墙边那个娇滴滴的身影,不觉微微一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