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围炉夜话 民国十三年的冬天,金陵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飘着淡淡的茶香的一家小面馆里,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围着炉子听正对着堂口的一个老先生讲故事,这个老先生约莫七八十岁的年纪,两鬓之上已是花白,额间的皱纹也已经变成了两条深深地沟壑,嘴巴已经凹了进去,若不是在讲故事的时候,眼底发出了那神秘的乃至于有些发绿的光芒显得格外精明,则当真便要认为他已经老了。 这个老人姓归,大家都叫他归疯子。 白日的时候他总是拿着一个破钵坐在桥头的一个角落乞讨,而夜晚的时候他则会 坐在这间面馆里面神神秘秘的讲着这金陵城里面发生的神秘的乃至诡异的故事。 从前的时候,围在炉边听他讲话的人总是很多的,可这些日子,围在炉边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了。倒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如今金陵城不太平了,前两日刚刚周家口那里刚刚发生了血腥的命案,巡捕房至今都没有查出这凶手来,因而像这样飘着大雪还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但凡是胆小一些的普通人家都是不敢出来的。 如今围在这炉边的,便都是些大胆的人了。 “今夜啊,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有关周家口门前的那座桥……”归疯子嘴里叼着一个大烟枪,混沌的眼睛全都眯了起来,缓缓吐出了一口烟气。 “那座怨桥?”这其中一个穿着长衫的瘦高个神色突然紧张了起来,他把脸凑到归疯子旁边,神神秘秘道“我知道,我家就住在那周家口,每个晚上都能够听到有人在上面跑来跑去的声音,邪门的很。” “听说早先年刚刚闹革命的时候,那里就是南市口,曾经死过不少人……” “是的是的,后来每次走上那座桥的时候,总会听见有人哭的声音,真是怪谈。” 一旁的几个人也开始七嘴八舌的说道,一时之间原本还不是很不嘈杂的小面馆竟是因为这七嘴八舌的假语村言突然有了几分冬夜的热闹气息。 堂口外的那扇门由于风雪的缘故,今日关闭的极早,虽面馆里面仍有客人,可面馆老板却有了几分不接客的意味。 与从前不一样的是,今日归疯子讲故事开了一个头之后便没有再絮絮叨叨的接着讲下去了,而是任由着面前坐着的这一群茶客自由将这个话题发挥了下去。 而他则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满面漠然的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青黑色的瞳从满是尘土的脸上浮现了出来,那一杆烟枪的烟雾将他包围住,在一片煤油灯的昏黄之中,他的眼睛里面慢慢有了腐朽的气息。 “归先生,您老这有怨桥的故事可是才刚刚开了头,还没讲完呢?” 有人突然提醒道。 却见归疯子那青黑色的瞳看着的方向依旧不便,只是那满是干涸痕迹的唇动了一动,声音突然沙哑了起来,带着一丝诡谲的笑意,“这个故事的结局老身还当真不知道……毕竟,这金陵城唯一一个能够看见鬼神的人,不是我……”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有如断了弦的琴一般沙哑难听,却是引得一众围着那火炉的人神色仓皇的面面相觑了一眼,没有再敢说一句话。 气氛就这样突然地停滞在了半空之中。 突然,门被人倏地推开了,风雪呼啸着像是野兽一般从门外面灌入了小面馆中,众人皆觉得一阵寒意四起,抬眼望去便见得一个身着一袭戏服,手上染着大红色丹寇的约莫十七八岁的,长相清秀的小姑娘迎面走了进来。 “老板,要一碗阳春面。” 那姑娘的嗓子清亮,眉眼宛若远山一般俊秀,生得一副清高冷峻的模样,平日里以在梨园里面唱花旦为生,父辈曾经是金陵城内一代有名的官僚,如今家族破落了,但丰厚的家底还在,只可惜这几年发生在这姑娘身上的邪门事儿不少,因而众人除了她的戏迷,莫不都是对她敬而远之。 而这姑娘,名唤黎笙,便就是这归疯子口中能够看见鬼的人。 黎笙这一进门其实便远远地看见了这归疯子,她虽说一向是个眼高于顶的性子,可自问从来不曾无缘无故得罪过什么人,尤其是这归疯子,当初她眼睛时常见到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的时候,其实也不曾对任何其他的人说过,她也不知这归疯子是如何打探到这些的,如今闹了个金陵城中人人皆知,她倒也当真是心里不痛快,可这不痛快归不痛快,惹不起便躲,这个道理她自然是懂的,于是乎,便径直准备往那面馆的最偏僻的拐角处走去。 却不曾想,这脚步刚刚踏出两三步去,便听得归疯子喊住了她。 “黎先生近来可好啊?” 他的笑意里面满是耐人寻味的光,露出已经劣迹斑斑的一口参差不齐的牙,惊得黎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饶是如此,她也只好强装镇定道。 “自然是好的,只是旁人都叫我姑娘,你却唤我先生,我不懂。” 归疯子笑,“先生是唱戏的,有手艺在身的人,老身都是佩服至极,因而都叫先生的。” 黎笙强扯出一个微笑,点头道,“说的极是,我一介女流原不懂这些,今日听您老这般说也是受教了。” 黎笙的原意是想这么久谦让过去,也好不让这归疯子寻住了话柄,他日再闹出个什么幺蛾子,却不曾想,她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那归疯子仍旧是半步也不肯让的。 “老身倒是不懂您这一介女流是不是当真这么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全金陵城的人,可都是知道你,白日里面帮着巡捕房的衙役们办案,这晚上便去梨园唱戏,这可不是一个居在深闺里的女流之辈做的出来的。”归疯子笑,笑中渐渐地露出了阴森的冷意。 黎笙越听他这话茬越不对,便也懒得去理会他了,便笑了笑,对那店老板说道,“那阳春面我不要了,钱给您放着了。” 一面将钱放置在一旁的桌子上,她一面就准备离开了。 却不曾想,这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得归疯子在她背后笑得更开了。 她不敢去看他,可是哪怕看他,她也几乎能够清晰的感觉到他在她的背后露出的宛若发着笑的,宛若獠牙一般的牙齿,阴森可怖。 最后,在黎笙走出了那面馆的时候,她听见归疯子悠悠的声音。 他说,“丫头,你应该知道祭桥吧……” 正文 第二章 金陵梦魇 这是黎笙无数次的做这个梦了。 在梦里面,一个手脚被镣铐铐住的女人穿着粗布麻衣,她的脸被头发遮住,她在奔跑,拼命的奔跑,可是她怎么跑也跑不出那条道路,最后,她大声的喘着粗气,似乎是已经筋疲力尽的模样。 在这个梦里面,黎笙一直都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她想要去帮那个女人,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每次她的手要碰到那个女人的时候,这个梦就消失了。 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做的梦,在永安当那个掌柜之死的案子破了以后,她又接连一个月做着这样的梦。每一次都是那样,就在她快要接触到那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这个梦就醒了。 而这一次,黎笙在梦里。 她知道这是个梦,于是乎,她还是向以往一样,想去抓住那个女人的手,她以为这个女人还是会像往常一日还未曾被触碰便消失了,可是这一次,她错了。 在黎笙的手恰恰好触碰到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恰恰抓住了她。乌黑却又杂乱的头发下面隐隐的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双满是猩红而又孤独无助的眼睛,宛若一个死物,在临终之间诉说着自己最后的最后的哀怨。 那个女人的手指苍白而又无力,黎笙大惊,便倏忽一下子挣脱开了她。也就是那一瞬间,她听到了一声悲鸣,那声悲鸣很是尖利,尖利的仿佛又像是在刻意的盖住什么其他的声音。 她想跑,可是跑来跑去都是在那个桥上面。 满头的冷汗。 黎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醒来了,在这个梦中,她终于醒来了。 可是周围的环境确实一片漆黑,没有丝毫灯光的大桥之上,她竟然孤零零地躺在那冰冷的青石面上,桥下面是一片深绿色的死水,看上去是一片不起波澜的模样,而实际上却像是吃人的野兽在黑暗的深处掩藏着自己的光。 她在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无数个疑问在黎笙的脑袋里面打着转,最终她像是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一双原本沉静如水的眸子突然之间放大。 周家口的怨桥!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眸子倏忽之间触到不远处亮着灯的牌坊楼,只觉得一阵恶寒,凉意顿时之间就浸透了四肢百骸。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下意识地想要从桥上站起来,却在刚刚站起来的那一瞬间,被一个人猛地拉住,一时之间,抵在她脖颈之上的竟是一把白晃晃的刀子。 “怎么,怕什么呢,黎姑娘,这可是你白日里时常来陪同巡捕探案的地方啊,你怎么这般害怕?” 低哑醇厚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了过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耳后根处,使得黎笙在不经意间便红了脸。 “我心里坦坦荡荡哪怕今日就是有鬼打墙一说,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不像沈公子,浪荡不羁,也不知是招惹了多少的风流债,这背后更是有多少艳鬼等着找你报仇呢!”感受到自己被来人的压制的死死的,黎笙心里的那丝凉气也渐渐被压了下去,然而却而代之的却是被人作弄了的怒气。 若是个不相识的人倒也罢了,偏偏是这个风流货,黎笙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冷笑着回应他。 沈钦听她这么说也不恼,反而是将她的腰肢懒得更紧了些,“黎笙,你好生无情,我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你竟是这般想我的。”一面说着,他英朗的唇角一面弯起着,径直在黎笙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我今日晚上的戏妆未曾卸得干净,有毒。”黎笙咬牙冷冷道。 “哪怕是有毒,本公子也愿意被毒死在这温柔乡里。”沈钦一双英俊的眉目淡淡的弯起,唇角处的痞气是那种死皮赖脸的微笑。 黎笙的一双水眸淡淡眯了眯,咬了咬牙,一个转身,就将沈钦左手的刀子一把夺了过来,继而轻轻一转转到了他的脖颈之上。 “沈钦,你当真以为这两年我跟着巡捕房,是半点皮毛功夫都没有学会?” 她冷笑着看他,月色下,一双水眸冷静而又深沉。 沈钦的唇角不自然的抽了抽,可是神色却是阴冷了下来,他一个翻身过去,又立即将黎笙手里的那把刀子打到了一边。 一面用力地将黎笙揽进怀里,沈钦的脸色一面更加的阴冷了些。 “这就是你在巡捕房学的皮毛功夫?”他冷声问道,左手轻轻地抚上了黎笙的右手腕,轻轻地一拧,便听得一声极力隐忍的闷哼。“你在巡捕房学的皮毛功夫不是很好么,好到我今日将你从黎府之中带出来也不自知,若是今日带你出来的不是我,而是这两年被你弄进局子里的犯人的亲属,黎笙,你可知,那把刀子早就划破了你的喉咙……” 沈钦半眯着眼睛,先前的那副军痞样全无,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冷意。 “外人倒是也不会那样坏心思的把我带到这里,让我经历一遍鬼打墙。” 黎笙反唇相讥道,清秀的眉眼锋利。 沈钦闻言微微蹙了蹙眉,环住黎笙腰肢的手蓦地松开。 “你如今当真还是能够看得见鬼么?” 他半眯着眼,问。 “万物皆有其灵性,鬼神也皆有灵,若是人死之后对世间之事仍旧抱有怨愤,可又没有地方发泄,便也只能通过鬼打墙来表现出来,这没什么不寻常的。”黎笙抿了抿唇,眼底沉静。 随后,她突然抬眼看沈钦,“沈钦,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很荒唐?” “我相信你说的,万物皆有灵性,人亦如此,有灵则通灵。”沈钦扯了扯唇角,将手插进洋装裤里,身量笔直,“可是黎笙,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把自己牵扯到这个案子里面出不来的?” 月色下,他的一双眸子漆黑而又透亮。如同不远处牌坊处的灯光,凌厉逼人。 黎笙无奈地耸了耸肩,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那一轮血月。 “我实在不适应和一个男人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进行这样的对话,有什么白日里面再说吧,据我所知,你这次回来不也恰恰是当这金陵城内巡捕房的头么?” “如今只有法租界还管警局叫巡捕房,这次回来我是以警局局长的身份回来。”沈钦的眸子里面凛冽了几分,随后看着黎笙缓缓道,“明日白日你我要谈便是关系着周家口这里那个无头女尸案的事,那是公事。今日要谈便是私事。” 薄唇轻抿,他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修长挺拔的身子往前面倾了倾,在离她的鼻尖仅仅有一公分的距离处,沈钦停了下来,“黎笙,你我之间,只谈私事,不谈公事。” …… 正文 第三章 旧事重提 黎笙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她只觉得脑袋一片昏昏沉沉,脑海里面只依稀记得昨夜似乎是被沈钦带到了怨桥之上,之后跟沈钦说了一下那个周家口无头的女尸案的来龙去脉,再之后似乎就睡着了。 很奇怪,在怨桥之上经历了那个鬼打墙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做那个有关于桥上女鬼的梦了。 黎笙还记得周家口死的那个女人,她没有了脑袋,身子被人扒光了抛到了永安巷的街道上,身上没有伤痕,却就这样死了,当真是离奇又可怖。可是她在怨桥上看到的那个女人只是在一直一直跑,她们……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黎笙半眯着眼睛,陷入了沉思,深深地沉思。 就在这个时候,黎府的老管家秦妈缓缓地端了一杯羹汤和一盒糕点走了进来,“小姐,都日上三竿了,先吃些糕点吧,我看昨日沈先生将您送回来的时候也已经不早了,便想着让您多睡会儿,所以今早便也没叫您。” 秦妈一边说着一边将羹汤和糕点放在了一旁的小桌子旁边,黎笙的思绪被秦妈陡然打断,这才回过神来,她先是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糕点,下意识地抬着头看着秦妈,“这不是梨瑞祥的梅花糕么,前两年金陵城里已经没有这家糕点卖了,秦妈,你是在哪里买来的?” 秦妈笑了笑,“是沈先生带来的,约莫是他从其他城里买来的,今早特特给你送来的。” 黎笙下意识地点点头,突然醒起一事“那他人呢?”特特地来送一盒糕点,就这样走掉,倒真真不是沈钦的风格。 秦妈听黎笙这样问,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嘀咕道,“小姐您不说这事儿还好,这一说我倒是觉着奇怪了。” “哪里奇怪?” “今日沈先生来了没多久,周家口那里牌坊楼管牌坊的张寡妇也来了,正巧这两个人就撞到了一块去,我当时见着这府上面一同来了两个人,本来想着去叫醒您的,却不曾想,沈先生见了那张寡妇,竟是笑着说,要去那张寡妇家喝杯茶。”秦妈一说着,一面嘀咕着,“这张寡妇不管怎么说也是牌坊楼的人,就是这时代进步了,一个大男人到一个寡妇家里去喝茶,也当真不是件好事情。” 黎笙挑了挑眉,有些狐疑地抬头看了一眼秦妈,“张寡妇来有没有说些什么?”若是来了,还什么事儿都没有说,当真就是值得人怀疑了。 三年前在太原的那一场战争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沈溯这一生的行迹,在那之后,他放浪形骸,沉溺于女色之中,哪怕是之后留洋于海外,也未曾改变他这行迹,虽是搁着一整片大西洋,但是他在国土之外的那一头做的那些浪荡风流事儿也是传了过来,为人所知的。 可是黎笙却觉着这人哪怕是再怎么放浪形骸,也终究还不至于放浪到一个寡妇的身上,这其中一定是有事情。 秦妈听黎笙这样问,便回想了一下,随即道,“似乎是为了那个周家口前些日子被人杀掉的女人来的,那个张寡妇是牌坊楼的出了名的老女人,她来到这里之后本来是要说些什么的,但是见了沈先生就吞吞吐吐的什么都没有说了。”她一面寻思着,一面又摇头叹道,“当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那牌坊楼那里就没有一个是什么好人,都是些乱来的女人……” 黎笙不耐听秦妈说这些寡妇门前的是非,便就随意的点了点头,从床上面一个翻身下来,披上衣服就准备往外面走。 却被秦妈一把又拉住了。 “您这从昨夜到现在是滴水未进,又好生生的出去惹什么晦气?”秦妈一面叹气一面苦口婆心道,“如今好人家相姑娘除了模样周正以外,也是要去各处访的。您这整日的泡在警局里面跟一群臭男人查案子,为落得外人的话柄的。” “没什么话柄可落的,我这一身干干净净的,就是别人想要泼脏水也未必泼得脏我。” 黎笙回头拧着眉目反驳道,平日里面这些道理秦妈却是也没有跟她少说,只是这乱世之下,又有谁能够守着那些个从前的礼仪道德安享太平? 秦妈见她这般回答,便只得叹了一口气,一面叹气一面思及从前的往事,眼泪便落了下来。 一面抹着老泪,她已经就直直地坐在了凳子上,“小姐,这些事情原先我这个下人是不适合跟你讲的,可是自打那十几年前老爷他们带着大小姐出门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之后,老奴就觉着老奴应该负起这个家的责任。” “这两年,您也是长大了,想要去把当年老爷他们的行迹找出来,您说当年下了一趟江南,好好的人便没有了,这其中一定是有内情在。可是当初警局也已经立案了,就是找不到又有什么办法,十几年前唯一在这片土地上出现过的一件大事情就是禄口洲的那场大火,可是那场大火里面的零零碎碎的东西都被人扫清楚了,根本没有老爷他们的一丁点随行物品……” “这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一切也都尘归尘土归土了,小姐您是个有灵性的姑娘,自小便能够看得见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可是这些年,您又是不是当真看到过老爷他们的冤魂回来了,就算是件旧案,您又到哪里查?” 秦妈一面说着一面抹着眼泪,当真是声泪俱下。 黎笙抿着唇,见她这样也没得法,只好又缓步走过去轻声安慰了她几句,然后道,“这世道之上,谁都不能安享太平,我只是想把当年我父亲的失踪查清楚而已。” “可这查清楚,也没有必要把您自己牵扯进去……这周家口那个死了的女人在死前的那一天来找过您,如今那个归疯子到处散播谣言,说是您跟那个周家口的女人的死有关,您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替那些冤魂洗清楚冤屈,这原先是没有什么的,可是如今正在风口上,小姐,你就别再蹚浑水了。” 黎笙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扶着秦妈的那双素手微微地颤了颤。 良久,她轻轻地抚了抚秦妈的肩膀,淡淡笑道,“我知道您老是为了我好,您就放心吧,不会有事情的。” 说罢,她给秦妈倒了一杯茶,就缓缓地迈着步子走了出去。 正文 第四章 案情白热 周家口又死了一个人了,这一次是一个男人。 黎笙从黎府出来前往警局的途中恰恰就遇见了警局里面的职员薛临山,薛临山正带着一群人急匆匆地往周家口的落地滩那里走去。 “临山,这是又怎么了,我刚刚听有人说,周家口那里又死了一个人?”黎笙向着一群穿着警服的人走去,对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儒雅的文质彬彬的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的青年道。 “是的,正好沈局长先前在那里的一个张寡妇家里喝着茶,现在恰恰好赶到落地滩去了,黎小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看,之后正好看看能不能通过鬼打墙给我们一些线索?” 薛临山一面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滴一面道,这案子着实是太棘手了,倒不是说杀人者的手段有多么的精妙,而是至今查到现在一点儿线索也没有。 那牌坊楼的人都是些老顽固,一听说要去查她们,家家都严丝合缝的关上了门,又因为她们都是寡妇,还受着旧时代风俗的洗礼,因而警局的大男人们也不好直接进去说些什么,导致这案件到现在都没有查清楚,,反而被一直拖延到现在。 黎笙见状点了点,便二话都不说就跟他们往前面走去了。 他们一群人一直走到周家口的那座怨桥前面,沿着怨桥下面的那条河一直看过去,在前面不远处的浅滩那里正围着一群人,里面其中有一个就是沈钦,他正蹲在那里勘察着。 在怨桥之上,黎笙突然有了一刻的晕眩,便下意识的扶住桥上那石栏杆,却在手指轻轻接触到这石栏杆的时候,脑子里面有了一瞬间短路,她再度看到了女人那惊恐的眼神,以及她在桥上面那带血的手指不停地写着一个字,“桥桥桥……”那血渍在桥上不断的蔓延开来,再之后便是一阵血污。 黎笙只觉得自己突然有些恶心反胃,胃里面涌起了一阵的恶寒。在意识回炉的那一刻,她便跑到桥的另一头吐了起来。 薛临山吩咐手下的那一群手下先往沈钦那边赶去,看看那里的情况,而自己则是给黎笙递了一个帕子。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薛临山关切的问道。 黎笙接过手帕掩了掩心口,一面摇头一面道,“我只是觉得我又看到了什么东西。” “你是又遇见了鬼打墙么?” “没有,鬼打墙是我被冤魂困在一个环境里面怎么也出不来,而这一次我只是看到有一个女人蓬头垢面的趴在桥上,她的眼睛里面满是惊恐,脸上和手上都是鲜血……” 黎笙深吸了一口气,半眯着眼睛形容着她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只觉得一阵凉气嗖嗖的射入背后。 “那之后呢,它有没有对你说话?” “没有,它只是不停地在桥上面写字,写来写去也都是一个桥字。” “桥字?”薛临山吃惊地问,“那是死在桥上的女人么?” 黎笙点了点头,捂着心口站了起来,由于刚刚吐过的缘故,脸色仍旧是有几分苍白。 “我猜是个死在桥上的女人,她死的时候应该还是个大雪天,因为我看见她的手指在桥上画来画去的时候桥面上落满了雪。”黎笙淡淡道,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地样子,她看着薛临山陷入了沉思的脸庞,冷不丁戳了一下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个桥上面曾经发生过什么?还有,它为什么叫做怨桥?” 薛临山的脸色苍白了几分,面上开始有了几分僵硬。 他摇头,嘴唇显然有些发白,一面往后面退缩,一面喃喃道,“不可能的,这个年代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出现的。” “什么事情?”黎笙狐疑地看着他,问。 她的脑海里面一面想着这座桥,又一面将那一日在小面馆里面听到的有关这座桥的事情与之联系了起来…… 桥上面总是听到有人跑来跑去…… 还有归疯子说的------祭桥…… 想到这里,黎笙的心一紧,便继续问道,“你听说过祭桥么?” 薛临山猛地往后面倒退了两步,脸色倏忽之间变得苍白,嘴唇颤抖着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就在这个时候警局的小林跑到了桥上来,他向着薛临山挥手,“薛头儿,这里勘察的人手不够,沈局长叫你过去!” 薛临山喘了两口粗气,被小林这一打断,他神色里面的仓皇顿时也就隐去了不少,他闭上眼睛抚了抚胸口,一面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对小林道,“你先去吧,跟沈先生说,我随后就到。” 黎笙见他实在异常的厉害,心知这里面实在是有门道在,当时归疯子跟她说出“祭桥”二字的时候,也未必就是胡言乱语,约莫这个地方当真是有猫腻。 于是乎,她走上前去,“临山,我们先去沈钦那里吧,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你之后再一一讲给我听,好不好?”黎笙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特地的放柔和了一些。 薛临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半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黎笙见状便也不再多说着些什么,只是跟着他一同往案发的现场去了。 浅滩那里已经聚拢了很多的人,黎笙拨开了重重地人群才走到那里面。 这一次死的这个男人明显是被人勒死的,他穿着粗布长衫,外面套着的那件袄子已经很脏也很旧了,显然是家里没有个女人照料的缘故,他脖子上的勒痕有很多道,显然是被勒了很多次才死的,看样子是个女人干的。 黎笙扫了一眼不远处那高高立起的贞洁牌坊,也不知怎的心里面竟是突然生出许多的怅然来。 “黎小姐,你来了!快看看这个人能不能用鬼打墙告诉你些线索!”一旁围观的人中有一个一眼就看到了黎笙,赶忙道。 黎笙本来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听见旁人叫自己,连忙回过神来“好”了一声,便下意识的往那个尸体的旁边走去。 却不曾想,还没能够靠近,便被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 “好什么好?在牌坊楼附近死于非命,这个男人也是死有余辜了。只有冤魂能够用鬼打墙,这个人怕是死了也没什么冤枉的。”原本一直蹲在那里的沈钦陡然站了起来,用冷冽的眸子扫了一眼旁边的那个人,那人也就立刻闭上了嘴。 黎笙听他语气不善,自知此刻若是强行要通过与那个尸体的接触来看看有没有鬼打墙的存在是不可能了,况且沈钦的话着实是句句在理,在这牌坊楼的附近死了个男人,想想也知道是死的不冤,若是没生恶念,倒也不至于就这样弄死他,没有冤情的鬼魂是没有那个权力打墙的,也确确实实没有必要去消耗自己的精力。 于是乎,她便笑道,“确实是不必,只是沈局长让我看看这尸体倒是可行的吧,毕竟是一条人命。” 沈钦一听她这句话,脸色便顿时阴冷了下来。 “黎小姐怕是忘了,上一条人命的事情可还是有风言风语牵扯到你,如今你不在那梨园唱戏,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沈钦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紧紧地盯着她,说话也是毫不客气。 他与黎笙也是自小青梅竹马的交情,当年黎家一大家子出去就那样平白无故的失踪了,秦妈在有了黎府的主人都不会再回来的心理准备之后,便先回了老家的乡里去收拾毕生的东西准备直接搬到黎府照顾黎笙一生了,就在秦妈暂时离去的那段时间,黎笙就是住在沈府的。那个时候沈家的父亲是彼时名扬天下的大元帅,也算是与黎家世交,他们年幼时可没少在一起玩耍。 因而,这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不会害她。 昨日,他分明已经同她说好了,若是她一心为警局办事,没毛病,可是之前的一件案子已经让那些风言风语牵扯到她了,她就必须得避嫌。 这分明已经是说好了的,如今偏偏这女人又出现在了这里,因而沈钦觉着自己的语气虽是不客气了些,却是有理。 而这一边,黎笙却是并不觉着他说的话有理。便索性直接笑着刺他道,“我说过上次那个女人我连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她丈夫来我们梨园里时常听戏,她看不过去便来找我理论一番而已,我还不至于就为了这个便将一个怨妇杀人。既是如今我被人污了清白,有嫌疑了,你们抓我就是,若是不抓我,我也自是有为自己洗清这嫌疑的权力,是么,沈局长?” 黎笙含笑着看他,看上去还是以往的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可这话里面却是无一句不带着刺的。 沈钦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了几分,整个人被她气得怔住,一双深邃的眸子除了紧紧地盯着她,竟是什么也做不出。 一旁一直听他们说话的薛临山见这气氛着实是不对的厉害,便也只好在一旁打圆场道,“沈先生,黎小姐这两年着实是帮了我们警局不少的忙,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她能够看见,有不少悬案也都是黎小姐帮着破的,论理,黎小姐是……”薛临山本是想说,这论理黎小姐是我们警局的一大功臣,可是这话还没有说话,便是被沈钦一眼给瞪了回去,一句话噎在喉咙里面,愣是没能够说出来。 黎笙见状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也实在是懒得搭理他。 便径直走到薛临山面前,“你如今可是休息好了,我想听你把故事讲给我听……” 薛临山抿了抿唇,推了推快要掉下来的眼镜,表情仍旧是显得有几分局促,却是淡淡的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 黎笙也点点头,便随着薛临山并肩往一旁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去了。 在他们后面的沈钦脸色又难看了几分,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正文 第五章 祭桥往事 薛临山告诉黎笙,他的母亲死于祭桥。 那是约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制度还不像现在一样,那时候是个乱世,彻彻底底的乱世,贼寇与官兵不去杀百姓,百姓自己也会杀百姓。那个时代,人命如草芥,制度如废纸,而决定着寻常百姓的命是不是当真如草芥一般的,往往不是官府,不是将帅,而是宗法,是祖宗传下来那么多年的封建礼法。 那时候寻常人家的百姓的宗法主一般都是家里的宗主,是家里的叔伯爷辈。人一但违背了宗法,那就得按照家里面的那套宗法规矩办事,哪怕是那套规矩上写着让你死,你就是再也不愿意也活不得。 而薛临山的母亲,在家庭宗法的约束之外。 因为,他的母亲是个寡妇。中国这么几千年了,男人的权力一向是比女人大的,地位也是如此,若是一个家里面的男人先死了,不管这个男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死的,在其他人的眼里,那都是被这个女人的克死的,因此这个女人往往就是不吉利的象征,按照当地的规矩就要被送到牌坊楼里面去。 那时候每一个地方的每一个牌坊楼也是同现在一样,都有一个管理着所有的寡妇的主要的负责的人。她就是整个牌坊楼的宗法,她用最苛刻的规矩管理着整个牌坊楼,如果一旦有人违反规定,便会有千百种方式去处罚她们。 而这其中有一种方式,那就是祭桥。 那是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习俗了,无论是这金陵城还是不远处的朱洪城,无不如此,但凡是寡妇,违背了规定,祭桥是最常见的一种手段。 各地的桥与大的房子但凡建了起来,就势必要见血。以血去祭是最好的方式,大的府衙建成的时候,往往就是用猫狗的血去祭了宅子里面的新神以求安宁,而桥建成的时候,却不一样,那是要用人血去祭的。 古时候,每一座桥的建成都是在晚上,在建成之前,建桥的人都会跟官府里面的人商量好了,给他们一些银钱,之后央求他们带上一个死囚到桥上,给那死囚带上镣铐,之后开始让他们在桥上开始跑,一直跑,来来回回的跑,就在他们怎么也跑不动 的时候,再在他们的背后放出一把箭杀死他们,血洒在桥上面,祭桥就算是完成了。 而在几十年前的时候,以祭桥的方式去安抚神灵的例子已经越来越少了,但是以祭桥去惩罚那些触犯了礼法的寡妇的例子却是屡见不鲜,而薛临山的母亲就是那样的一个例子。 当年薛临山的母亲刚进了牌坊楼便因为倒得一杯茶过烫而得罪了牌坊楼的大妇女,因而时常受到楼里面其他女人的欺压,好在他的母亲心性足够好,能够忍得住,一开始的一两年也都算是相安无事,可是后来有那么一次,那些女人竟然欺负到了薛临山的头上,他的母亲就同她们争论,在这争论之中就那样吵了起来,从吵又到打了起来,他的母亲一失手就那样不小心打死了了其中的一个女人。 这本来按理说杀了人是要交到衙门里审判的,但是按照那时候的乱世风气来说,也就没有了这一条。牌坊楼里的大妇女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判了薛临山的母亲祭桥的刑罚。 “我已经忘却了我阿娘死的那一日,楼里面待我一直较好的婶娘跟我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第二天西门口那里的那座新桥旁满是血迹。路过的不知情的人都说那是用猫猫狗狗的血祭的桥神,只有我知道,那不是,那是我阿娘的血……” 薛临山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是比起之前他那如同白纸一样的灰白的脸色来说,他如今相较之下已经平静了很多了。 但是黎笙知道,这样的一种平静绝对不是真的平静,而是一种慢慢的将不能消化掉的痛苦在内心深埋,深埋,再安慰自己一切已经过去的平静,这样的平静往往比痛苦要深一千倍,一万倍。 “你恨她们么?” “杀了人从来都是要偿命的,我没有什么可以憎恨她们的,只是,像祭桥那样一种玩弄人命的方式未免太过有失公允,也太过可怖了些。”薛临山摇了摇头,眼神中一下子有了几分凄楚之色,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他的唇角强行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我的老家在太原,我是以为金陵没有这样可怕的封建陋习才过来的,没想到,仍旧是有。” 黎笙点了点头,面上也浮现出了叹惋之色。 “确实,我从来还当真不知道有这么可怕的一种封建陋习的存在,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个女鬼约莫就是死于祭桥了。只是,我到如今还是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怨气在,更不知道这件事情跟这两个人的命案有什么关系……” “总会知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犯下案子的人总是会得到惩罚的。”薛临山道,“对了,除了那个梦,你是怎么知道祭桥的?” 黎笙挑了挑眉清隽的眉,“我么?” “对。” “是那一日大雪夜里面,我去面馆里面吃面,那里面的那个归疯子告诉我的。临走之前,他问我,你知道祭桥么。我当时觉得他那句话甚是诡异,但是也没有多想,就走了,直到刚刚想起来,便联系起来问你了。”黎笙随意地扣住自己的双手,微笑道。 “这个归疯子跟你不是很对盘啊,说那个死了的女人跟你有关系的不就是他么?” 黎笙摇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眼里面也泛出接近精明的光“这证明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个女人死之前确实去找过我。他怀疑我也正常,我觉得这个人倒是个挺有故事的人。” 薛临山点头,却是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事的模样“对了,你说当时那个女人之前是因为她丈夫时常去你们的梨园听你唱戏,所以她才去找的你?那么也就是说她有夫君,可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听说她丈夫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会不会是她丈夫杀的人?” 黎笙摇头,“不会,她夫君周大福我见过很多次了,是个老实本分的人,除了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气,其他的都挺好。” “周大福?”薛临山皱眉,失口叫了出来。 “怎么了?” “刚刚死的那个男人是周二福,他家阿弟!” 黎笙闻言也微微皱了皱眉,微微思量了一下之后,她对薛临山道,“牌坊楼的旁边便是周家口,看来这次当真是要深入调查了。” 正文 第六章 进行盘问 薛临山本来是要和黎笙一起进入周家口里面先去调查的,却被沈钦以旁边便是牌坊楼,男人不方便进去的名义给拦住了。 然而话虽是这么说,薛临山最终没能够和黎笙一起进去,可沈钦却是大摇大摆的和黎笙一起去了。没办法,人家局长想咋说咋说,他们做下属的没法质疑,也只好乐得个清闲。 周家口地处于金陵城内最偏僻的地方,虽说不是那种四面环山的曲折之处,可是这四周都是不规则的小树林,小河滩,又因为和牌坊楼毗邻的缘故,至今都是一派封闭的模样。里面的百姓也未曾受过外来的新时代风气的渲染,因而也都保留着最封建的思想。 黎笙的原意是直接先去找周大福进行调查,可沈钦却是径直带着她去了一旁的街坊家里面。 因为周家口一直都处于很闭塞的阶段的缘故,很显然的,这家街坊徐大婶对沈钦的到来很是惊讶,但是在沈钦和黎笙说明了来意之后,也是没有什么,仍旧是勉勉强强的请了他们进屋坐。 屋子由于常年没有维修的缘故已经是很破旧了,光线也很阴暗,黎笙和沈钦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地方坐下。 徐大婶先是给他们倒了一杯茶,随后便也缓缓坐了下来,问他们想要知道些什么。 见徐大婶看上去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沈钦也就很自然的开口,“婶子,你知道周二福么?” 那徐大婶本是神色还算是平静,但是一提到周二福,原本一直平静的波澜不惊的神色也就一下子冷了下来,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喝了,随即就插着腰自顾自地骂骂咧咧了起来,“那个杀千刀的么,每年都要偷走我家晒在外面的几斤麦子,看见别人家什么好东西,就想要偷摸着弄走了,还总是盯着旁人家的黄花大闺女看,贼得很,就是心长偏了的杀千刀的!” 徐大婶显然是气的厉害,整个人都有些发颤。 “你们周家口的人都很不喜欢他?”沈钦蹙了蹙眉头,将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面,问的很是自然。 “好大一个老爷们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就琢磨些偷鸡摸狗的事,这人谁能够喜欢他?莫说是这周家口,就是这旁边的牌坊楼的老娘们哪个看见他不躲的远远的,恨不得不认识这个人才好!” 徐大婶甩了甩手道,原本就黄黑的脸色上多了几分明显的不屑。 “噢,是这样啊。”沈钦淡淡道,神色里面有些似笑非笑,却是万分沉静的,“他死了,昨天刚死的,被人用绳子勒死在了不远处的浅滩。” 徐大婶闻言整个人一怔,神色里面也有了几分害怕的意味,连忙摆手道,“我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但是杀人的可不是我呀,我们一家人本本分分做人,从来不做什么害人的事情,你们可别怀疑我,不是我杀的人,这周家口盼着他死的人多着呢,可不是我一个人……” 沈钦见状微微蹙了蹙眉头,却仍旧镇定的淡淡的笑了笑,“老婶子,你别慌,我们既是来找你,便不是一开始就怀疑上了你,只是这案情终究是要调查清楚的,只要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好。”他轻轻地勾着唇角,言语里面都有几丝镇定安慰的意味在。 徐大婶本就是本本分分的乡下人,凡事儿也当真是没有什么心眼在,见沈钦这般说,也就信了,便径直坐了下来,有些畏缩道,“你们有什么要问的说就是了,我但凡是知道的,一定是有什么说什么。” “嗯,挺好的,老婶子你千万不要害怕,我们对你没有什么恶意的。”黎笙笑着补充道。 沈钦点点头,对于黎笙的话表示赞同,又继续对着徐大婶道,“你既然不知道周二福死了,那你知不知道周大福的婆娘苗小翠死了?” 徐大婶点了点头,“这自然是知道,这苗小翠死的也是太过凄惨了些,那死的模样可是让我们这里人心惶惶了一阵子,都害怕是什么杀人魔头来了,只盼着这件案子早点查清了才好,若是仇杀还还有一说,若是无缘无故的杀害,那可是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害怕了,只要这横祸不落在我们一家子的身上,我也算是祖上积德了。” “那周大福跟他夫人苗小翠的关系是不是一直不好啊,按道理说,这夫人死了,案子到现在都没有查出来,凶手也没有找到,做丈夫的怎么也也得到警局闹一闹才是,这一点儿也不见伤心的行迹也实在是太不正常了些。”黎笙抚了抚额头,淡淡道,却被那沈钦斜睨一眼,扯着唇角刺了回去,“那照你这个说法,每一个男人的相好的死了,都得大哭一场不是,黎笙,你太不了解男人了。” 黎笙本是不想搭理他来着,却被他这句话搞得不得不反驳,只得冷笑道,“照着沈先生这个说法,但凡是所有男人都有个相好的不是,而这相好的也都是从不动真感情的了?” 沈钦的眸子突然动了动,看着黎笙的眼神里面似乎是有了十万分的认真在,“那倒不是,我沈某人这一生对你这一个相好是动了真情的。”一面说着,他一面向黎笙那娇艳的红唇旁凑了凑,温热的呼吸径直扑打在黎笙脸上,也不论这面前是不是有旁的不相干的人在,一副浪荡气十足的模样。 黎笙有些羞恼,伸手便拍开了沈钦的脸。 沈钦也不恼,却反倒是坐直了身子,往后面倚在了椅子上,翘着腿,轻轻地饮了一口茶,一副显然自得的模样,然后一双深邃的眼睛斜睨了羞恼了脸的黎笙,“你生气了,便是你当真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淡笑着,话语里面挑衅的意味十足。 黎笙抿着唇,一张俊脸恼的通红,又生怕他说出什么“你看这些年了,你还是忘不了我”之类的话,便只得岔开这个话题,只是看着一脸蒙的看着他们的徐大婶道,“大婶,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这周大福与他夫人苗小翠的关系到底如何?” 正文 第七章 疑点重重 “这关系……”徐大婶一双爬满了皱纹的眼睛里也有了些犹疑,过了很久,她才有些吞吞吐吐道,“这周大福倒是个本分人,是真心爱着苗小翠的不假,只是,这苗小翠不是啥好货,可是没在外面少惹事情,在这周家口里面勾搭男人,就连她的小叔子都勾搭了不说,还时常去隔壁的牌坊楼惹事,当真是跟那周大福的弟弟周二福一样是个二流子的主。” 徐大婶一面说着一面摇头叹道,“也不知道那周大福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了这样一个弟弟跟媳妇,倒不如做个孤家寡人来得好。” 黎笙和沈钦闻言相互地对视了一眼。 “那徐大婶,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那周大福杀了他的妻子之后又杀了他的兄弟呢?”黎笙下意识的试探性的问道。 徐大婶听后连忙摇了摇头,面上神色笃定“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虽说这周大福受了苗小翠不少的气,但是这周大福不可能杀人的……” 黎笙点了点头,“周大福这人我见过,着实是不像是杀人的,刚刚你一直说牌坊楼,那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门道在?” “门道我倒是不知道,只是那牌坊楼里面乱的很,各种的女人,谁又知道是不是苗小翠话多,被那群女人弄死了。” 徐大婶的声音一下子放低了下来,昏暗的环境里面,她的一双眼睛放出小心翼翼的光,但是旋即又闭了嘴。 黎笙见状觉着诡异,便下意识的又看了一眼沈钦,却见沈钦一副沉静万分的样子,似乎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徐大婶,你知道祭桥么?” 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黎笙突然困惑的问道。 殊不知,这一句话不说还好,这一说之后,徐大婶的脸色立即就大变了样,一张原本枯黄的脸立刻变得煞白,一连倒退了好几步,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立刻变得颤抖的更加厉害了些。 沈钦半眯着眼睛和黎笙相互对视了一眼,便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把这话交给徐大婶来说。 却见得徐大婶“扑通”一声地跪了下来,跪在了地上。 “我没有害那个女人!害那个女人的是苗小翠,不是我啊!” “不是我!不是我!你们不要来找我!” 她一面说着,一面痛哭着,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一样,她不住的后退,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当年这件事情真的跟我没有关系,你们这些大老爷不要老找我呀!让那个素娘做了鬼也不要来找我呀!” 徐大婶原本枯黄的脸上因为恐惧多了几分苍老的意味,她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样,连忙连跪带爬的到了黎笙的面前,整个人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能够看见鬼的人!”她的情绪很是激动,“我知道你一定在怨桥上看见她了!你告诉素娘,让她索命只要找苗小翠一个人去索就行了,别找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呀!” 她一面说着,一面哭着。而黎笙和沈钦却是陷入了一头雾水之中。 “素娘是几年前那个周家口和牌坊楼不合,而产生的牺牲品么?”沈钦半眯着眼睛,薄唇缓缓启开。 黎笙本想问什么牺牲品,却已经见得徐大婶正趴在他们的脚边连连点头。 “因为两个地方的平白无故的斗争,害死一条人命,你们也真是该死。”沈钦冷笑道。 这厢黎笙一头雾水,“沈钦,素娘是谁?” “素娘是牌坊楼的一个寡妇,两年前周家口和牌坊楼因为边界线的缘故打了起来,牌坊楼的素娘被周家口的苗小翠抓住了什么把柄,说要动用宗法处置,不然就关系到整个牌坊楼的声誉及秘密,就这样,一个好好的性命,便这样祭了桥神。”沈钦抿着唇,淡淡道,深邃的眸子里面仿佛有精光射了出来。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祭桥……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问。”沈钦抿了抿唇,淡淡道,目光又重归于这徐大婶的身上。“两年前的恶报终有一天是要还的,素娘的鬼魂可是一直在那怨桥之上没有散去,不然我旁边这位黎小姐也不可能见到她,你知道我为什么第一个来找你么,因为我觉得你能够告诉我大部分的真相。”沈钦笃定道,一双深邃的眸子里面满是精光。 徐大婶整个人都抖了一抖,她死死地咬着苍白的嘴唇,一直都因为害怕而在颤抖。 “不!我不能说,你们要知道便自己去看吧。”她一面摇头一面道,“两年前的事情让我一直坐立难安,我是跟着苗小翠那伙女人害死了素娘那个寡妇,可是素娘的死也恰恰是为了遮掩住牌坊楼的丑事,我不能说,不能说……” 徐大婶一面摇了摇头,一面喃喃道,显然是已经快到了崩溃的边缘。 “你们是明眼人,到了那里你们便能够看出来的……”她整个人摊在地上,喃喃道。 黎笙见她也已经到了接近崩溃的边缘,心里面也有些不忍心,便下意识的去拉在一旁的沈钦。 “我们去牌坊楼看看吧,这里约莫也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沈钦见状便也只得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若是平常,以他一贯的办案风格,绝对要把这徐大婶所知道的真相全部都逼迫她说出来不可,可是现在,他却是对那牌坊楼里的丑闻有了几分好奇在,倒不如亲眼去见一见。 正文 第八章 如此牌坊 这周家口离牌坊楼的距离并不算遥远,但是因着这修路的缘故,原本黎笙同沈钦从周家口出来是傍晚的,走到那牌坊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完完全全的暗了下来。只是空余那一轮零零落落的带着些凄凄惨惨的红色的月亮还悬在那不远处的天边,一时之间,倒是让黎笙觉着好不可怕,不由得把裹紧了衣服。 “我从前一直觉着,你这样看过那么多的冤鬼诉苦的人,是不会怕这黑夜的。”沈钦扯了扯唇角,一面 斜睨了她一眼冷冷道,月色之下,一双深邃漆黑的眸子里面似乎是有着什么样的情绪在掩藏着。 “我怕的从来不是黑夜,更不是黑夜中的冤魂,是人心。” “哦?”沈钦笑了笑,英朗的唇边闪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眼里面却是带着十万分的认真,“怎么办,黎笙,我是个男人,胆子却还不如你,我更怕鬼魂呢……” 黎笙蹙了蹙眉头,颇有些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只当这人是开玩笑,并不准备搭理他,却是就在那一个恍惚间,竟是被这人直直地拉进了怀里面。 “别推开我……”他低哑的嗓音在黎笙的耳边回响着,略带着胡茬的下巴轻轻地蹭着她的脸,让她蓦地在心里面升起了一股子的异样的感觉,她原本一只手已经抬了起来,下意识的仍旧就是想要推开他,可是抬起的那只手却也在顷刻之间被这人牢牢地握在了手心里面。 是细细密密的薄汗。 黎笙猛地一怔,有些吃惊地看着眉眼紧扣的他,不由得微微愣了愣神,却也是由着他去了,原本想要反唇相讥的话却也是一直没有说出口。 她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过,像沈钦这样一个素来骄傲的人竟然也会害怕,还是这样的类似于有几分示弱的情绪,这是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 她记忆中的沈钦,应当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他放荡不羁,年少英豪,哪怕是太过浪荡了些,也应当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她记得就在三年前,永安的战场之上,对垒敌军的时候,还传出他被敌军射了三枪,却是眉头都不眨一下,继续对垒敌军的消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害怕的时候? 黎笙蹙了蹙眉头,表示并想不通,便只得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别扭而又暧昧的姿势,任凭着沈钦就这样环着她的腰往前面走着。 那轮带着几分血色的月亮就那样高高的挂在天空之中,带着万分诡异的迷惘的色彩,气氛一时之间凝滞住,剩下的只是可以听闻见的脚步声。 “今天的月亮格外凄惨呢,阿笙,你看了亡灵么?”沈钦一面死死地扣住黎笙的手,一面淡淡的说道。 黎笙本来就觉着这个姿势不是很舒服,又被他这样没头脑的问题问的微微一怔,自然是没什么好气,便直截了当道,“大晚上的亡灵出来吓你么,我能够看见的都是鬼打墙,这世上只有有冤情的鬼才能够借助鬼打墙让我看到,这平白无故的,我是看不见亡灵的。” 沈钦英朗的唇角抿了抿,逐渐的放平,一双深邃的眸子盯着天边的那一轮月亮看了半响,最终没有说话。 夜色已经越发的深沉了,牌坊楼就在不远处的前面,走过了那样泥泞的小路,终于是看到那黑夜之中的一点光亮了。 黎笙望着不远处的那依旧亮着灯的阁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应该就是这里了。”她半眯着眼睛淡淡道。 沈钦原本一直死死扣住她腰肢的手也缓缓地松开了,似乎是因为看到了光亮,他又恢复了从前那般带着几分痞气的模样。 “有危险的时候,女人就应当在男人的身后站着,到我后面去。”他一面淡淡的瞥了一眼眼前这阴森森的牌坊楼,一面开口凉凉道。 黎笙被他冷不丁拉到后面,只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便下意识的轻嗤道,“您老这个时候倒是突然有起了风度,也不知您这之前是怎么想的。” 沈钦也不恼,只是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自顾自的牵着她往前走着。 约莫也就是二十步的距离,前方便是牌坊楼的大门了。先前站在不远处的时候尚能够看得见楼里面悠悠的灯光,如今站在门口,却因为这面前的铁门关的严丝合缝,反而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阴凉的风穿过旁边的小树林吹过来,黎笙只觉得一阵阴测测的,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的功夫,沈钦已经伸手去敲那门了。 “咚咚咚!” 敲击铁门的声音就那样响了起来,黎笙能够隐约听见那里面有人在说话的声音,在敲门声足够大一点的时候,那说话的声音便骤然停了下来,似乎是有心留意外面的情况一般,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才有人的脚步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黎笙仅仅凭着这下意识就觉着其中有蹊跷,半眯着一双水眸思考的瞬间也同时对上了沈钦那同样深邃的眸子。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神色,便知道这番考究的重点,便是在这里了。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粗布的妇女,她的头发蓬松无比,似乎是刚刚睡过一觉的模样,一双精明的眼睛里面却是看不出丝毫的困倦来,警觉的意味很是浓重。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门被她就这样微微的半开着,一阵阵的晚风拂过,吹动一旁的夜幕中的树丛,显得很是阴森冷寂。 沈钦径直从胸口处的口袋里拿出证件来,“我是金陵警局的新局长,是来调查苗小翠和周二福的案子的。” 他一面淡淡道,一面将手中的证件在那个女人面前晃了晃,手腕轻轻一转,又旋即收了回去,整个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黎笙心里面暗暗称道,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同沈钦一起盯着这个女人看了半响。 眼见着这个女人的脸色变了变,却又似乎是没有办法不放沈钦和黎笙进去,便只得抿了抿唇,打开了门。 沈钦和黎笙见状便相互对视了一眼,迈着步子走了进去,这不进去倒还好,这一走进去,在黎笙的目光触及到眼前的场景之时,即便是一向冷静自持的她,也不由得惊叫出声。 “好端端地牌位不放在阁楼之上,放在这开门之处,倒是什么样的做派?” 沈钦的脸色变了变,左手下意识的抚了抚摸黎笙的肩膀,似乎是安慰她,但是面色却是极为冷硬。 出来开门的这个女人姓陆,是当年金陵一带出了名的风流种,只可惜丈夫死的早,她才委身于这寡妇楼,如今多少年过去,也是凭借着当初在青楼里的那般巧嘴说辞才最终在这寡妇楼站稳脚跟,成为了这寡妇楼里面真正管事的女人,如今这里的人都称她为陆娘。 料想这陆娘是个怎样的人物,又怎会忍受得了沈钦这类似于质问的言语,便径直冷笑了一声,细长的眉眼扫了扫面色淡淡的沈钦,笑道,“沈局长您是这金陵城里面的警局局长,所谓贵人不出门,又哪里知道我们这寡妇门内的是非,起初天下还算是太平,没有到处抓壮丁一说,男人死的少,又哪里需要什么摆灵位的地方,如今这天下不太平了,四处南征北战的,这金陵城内又不知道有多少的男人被抓去做壮丁死了,如今 这寡妇楼里面是住我们这些孤零零的未亡人都住不下了,又哪里会想到建什么阁楼,摆什么灵位?” “哪怕是这灵位没处摆,也不该放在这堂口,如若这般,亡灵如何安息?”黎笙沉静如水的双眸淡淡的扫了一眼四周,修长的手指触到一旁的红木桌,轻声叹息道。 “灵魂如何安息?”似乎是听见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般,这陆娘竟是扯了扯唇角笑了起来,“我说姑娘,你这话说的没有道理,我们这些孤零零的女人家尚且没有地方可以依存,又如何管的了这些亡灵?你说亡灵无法安息,难不成是你如今见着了这亡灵么?” 她的笑声冷冷,良久,见沈钦和黎笙都处于思索模样,一直都没有开口,便话锋一转又继续道,“我如今也知道这世道乱了,只是,活着的人的命终究是比死了的人值钱的,你们虽是警局的人,如今这般编排我们牌坊楼也着实是没有道理。” 陆娘的眼里带着依稀分明的寒光,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样子,话里面却是带着双关的意味。 沈钦听出陆娘话里的意思,便拧着煞是好看的眉目笑了笑。 “如今您这话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挑这灵位的刺还是不要去查苗小翠和周二福的死?” 他一双深邃的眸子半含着笑意的悠悠的在这陆娘的身上转了一圈,便见得陆娘原本平静的脸上竟是在这倏忽之间青白了几分。 “谁说让你们不要查这案子了?”陆娘状似无意的摇了摇头,所幸一屁股坐了下来,将桌子上的小茶盏“砰”的一声重重的放下,“你们查不查这案子与我有什么相干?那苗小翠和周二福可是周家口死的人,你们凭什么查到我们牌坊楼的头上?” 她越说声音越大,脸色也变得越加涨红。 “我看呀,你们就是欺负我这牌坊楼都是些女人是不是?” 她一面说着,一面竟是啼哭起来。 因为声音不小,便惊动了楼上的人,黎笙有些苦恼的看了一眼面色依旧沉静的沈钦,心里暗叹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当真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只听得“砰砰砰”几声,一个小女孩从楼上很快速的走了下来。 这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用两根红绳系着,约莫是七八岁的模样,可是看着人的目光里面却是带着十足的说不清的防备意味。 她下来的很是着急,眼眶还泛着红,似乎是刚刚哭过的模样,见到了黎笙和沈钦两个人站在那里,便连忙冲过去猛地推了黎笙一把。 “你们这些个坏人!这里不欢迎你们!” 少女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黎笙被推得往后踉跄了几步,若非是沈钦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她,约莫就是快要摔倒的节奏。 正文 第九章 越加明朗 “梨儿,过来,你怎么哭过了?” 原以为这陆娘的下一句话应当是借着这个孩子为理由,赶忙撵走他们,却不成想,陆娘却是很急切的走到了那孩子面前,很是着急的低下头来问她怎么了。 “刚刚讯姨跟您在这里谈过话之后,一上楼便发了咳喘,现在咳得很是厉害,其他的姨娘们都在那里,可是听到你们这个下面有坏人同您争吵的声音,就都不敢下来……” 小姑娘一面说着一面哭着,眼眶里面满是积蓄的满满的泪水。 “阿娘,你快去看看吧,我来帮你赶走这些坏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使力地推着一直挡在黎笙面前的沈钦。 “好好好,乖孩子!”陆娘的眼里面也渐渐的有了泪光,但是仅仅是一瞬间的柔软,因为在下一秒,她便冷眼扫了一眼依旧平静地沈钦和黎笙道,“难不成都这样了,你们还不准备走么?” 黎笙见状本是想说,我们改日再来便好,可是话还没有说得出口,便已经被沈钦抢了先去。 “我们若是走了,谁来救你们的那个讯姨?我早先年在西洋留过学,也是个学过医的,可否容我们先上去看看,给你们开一副药再走?” 沈钦敛了眉目,淡淡道。 “你们是坏人!我们讯姨才不要你救!” 陆娘连忙捂住孩子的嘴,有些神色莫辩的看了一眼沈钦和黎笙,随即点了点头,“你们且随我上来就是。” 她细长的眉眼里面多了几分听天由命的意味,沈钦和黎笙对视了一眼,便跟着她一路往前面走去了。 这牌坊楼从建立开始一直到如今算起来怎么说,也是有几百年光景了。人的脚踩在那已经几近褪了颜色的的红木楼梯之上,也会时而发出“咯吱咯吱”地声响,那是宛若垂暮的老人在庭院里面摇着老旧的摇椅发出的声音。 也不知是怎的,黎笙只觉得越往上走越觉得心里面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巨大的压力使得她透不过气来,似乎是整个人丢被这牌坊楼里面的低压笼盖住。 “你是不是有些乏了?”似乎是感觉到了黎笙的不对劲,沈钦侧了一眼,淡淡问。 黎笙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本是想说,我没什么事儿的,却是在顷刻之间,感觉到自己的胃里面一阵翻涌,背上无数的细细密密的冷汗也都冒了上来。 “你去跟着岳娘吧,我有些想吐,先下去呆一会儿。” “那你自己小心。”沈钦蹙着眉头有些担忧的看了黎笙有些摇摇晃晃的往下面走去的背影,又将目光移到了岳娘刚刚走进去的那个房间的门口,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他舒展着的手骨节分明,深邃的眼睛里面满是高深莫测的意味。 黎笙蹙着眉头从牌坊楼里面急匆匆的跑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是完完全全的漆黑一片,若非是有那么一轮血月挂在天边,当真是一片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 时而有鸟叫声从不远处的树林里面传出来,前几日的积雪也早早的化了,黎笙蹲在地上吐了一会儿之后,只觉得自己额前的冷汗干了不少,冷风一吹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伸手抹了抹额头上残存的冷汗,她半眯着眼睛再度看了一眼此刻在自己身边矗立着的宛若一栋鬼楼一般的牌坊楼。 这里面女人的阴气和怨气都太重了,自古求不得,五阴盛,怕就是如此罢。她心里面这样想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刚刚想要站起来的一瞬间,却见得眼前一道黑影晃过。 淡淡的桂花香气入鼻,黎笙只觉得一个激灵。 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桂花? 她眯着眼睛,而且这个香气是如此的熟悉…… “江眠!”  黎笙半眯着眼睛,叫了一声,赶忙地追着刚刚那个名唤江眠的匆匆而过的女人的身影而去。 因着从前黎笙在那巡捕房的时候也算是学过身手,再加之那黑影也并未有心想要跑的缘故,没一会儿,黎笙便追上了她。   她的左手径直抓住了那黑影的肩膀,本是想往后甩去,却不曾想不敌江眠干净利落的身手,竟是反而被她扣住了一只手,动弹不得。   “唱戏我不如你,可是这身手你也未必比的上我。”   少女清脆的嗓音在黎笙的耳边响了起来,话音落地,不待黎笙动手去解开她的面罩,她便已经自顾自的摘下了自己个儿的黑色面纱。朦胧的血色月光之下,那张原本就倾国倾城的面容因了难得的不涂脂粉的缘故,显得更加清秀了些,但尽管如此,却是难掩此女的媚骨。   黎笙蹙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左手被她反扣的生疼,可是她一直不松手,自己倒也是动弹不得。便只得见好就收,知时务者为俊杰,淡淡道,“我这大半年不见你的踪影,难得见着你,追你一次,你却用这样对待敌人的方式对待一个如同你长姐的人,这样真的好么?”   黎笙半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不涂脂抹粉便能够倾国倾城,却偏偏要选择亡命天涯的旧相识。说真的,她跟江眠的关系确实是如同长姐,当年黎家一家失踪,若非得了北地大帅穆沉安的夫人叶灵犀的救济打点,如今她和秦妈也不会能够安稳度日至今。   而她与江眠便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两人都受过穆夫人的恩情,也都喜欢唱戏。只可惜,这两人的性格却是大有不同,因而后来也走上了完完全全不一样的路。   一个是继续为戏子,另一个则是入了青楼,当了杀手。   不过,这是从前的事儿了。   眼下这再好的关系,也有刀剑相对的时候。   “我若不是视你如长姐,当年戏子楼里面的情分在,如今单单凭你跟那沈钦走的这样近,我也是不会放过你的,更谈不上见着你便要跑开,而放弃一枪毙了那沈钦。”江眠寒眸一闪道。   却听得黎笙是一声冷笑,她自知这些年江眠的不易,她是个衷心的人,认了主子便是一辈子的事情。只是如今南北两地的纷争尚未平复,北地的穆沉安花了十八年也未能将南北两地的叛乱平复下来,如今这江眠一心跟着穆沉安的侄儿,穆尘寰,这多少年后,是个怎样的结局又如何有人知晓。   黎笙的心里面隐忧越来越深了,她不是看不出来这次沈钦当年突然留洋的背后一定与这南北两地的军阀之争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她不担心一沈钦的手腕会让自己陷入不明之地,只是,她担心的是眼前的江眠,一个姑娘以杀手的身份在这乱世里面独闯,偏偏跟着的还是一个什么阴狠计谋都敢往外面使的男人,着实是让人放不下心来。   “我不知沈钦与你那雇主是什么仇,什么怨。只是如今我且劝告你的是这一句。不要说到最后,没得到那人的心,反过来又失了我们所有亲人的心。”黎笙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淡淡的盯着她,浅浅道。 却见得她的薄唇淡淡的抿起,勾勒出一个姣好的弧度,眼角眉梢里面也带了一丝冰寒的笑意。“亲人吗?”她嘴角的冷笑愈加明显了一些。“我江眠在五岁内年便已经无亲人了。如今与你们也不过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而已,我把你当做长姐,但不代表如今我便要什么都听你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先前反扣住黎笙的手淡淡松开,“要我说你如今也不要管我的事才是。还是将眼下的这件案子破好是关键。等你眼前的这些案子破了,我也是该向沈清索命的时候了。”   她的眼底的冷漠之意更浓了些。   黎笙见她如今的神色这般冷漠,便也知道从前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如今她们早已经是两路人了若非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怕是今日当真他是要先沈钦动手的了。   于是乎,她原本怀着好意准备继续的奉劝也最终没有能够说出口。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然而就在黎笙抬起脚刚准备走的时候,却听得江眠那幽幽的声音又在背后传来了。   “忘了提醒你,牌坊楼里的女人有猫腻,那些恶心勾当,但凡是不好的,都与这群女人有关。”   冰冷的唇角勾出一个姣好的弧度,朦胧血月的光亮照在江眠的侧颜上,细细密密的睫毛搭在眼眶之上,却是格外的与世道难容的冰冷。   黎笙刚刚跨出的脚顿时停滞在了半空之中。   气氛也一时之间僵住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江眠悠悠地冷笑了一声。那声音回荡在这静寂的月色下显得格外的阴冷。“自古以来,往往都是男人和女人有事情,可是谁又说女人和女人之间就没有什么事情呢? 戏文看多了的人便知道女人和女人之间有勾心斗角,可是这世间百态看多了的人便知道女人与女人之间有时候也存在第三种情感。”   女人与女人之间的第三种情感?   黎笙的口张了张,半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她半眯着眼睛,不是没有想到那第三种情感是什么,只是,这也太过荒唐了一些。   似乎是看出了黎笙内心的疑虑一般,江眠抿着唇轻笑了一声。   “黎笙姐,你可知道的,我也是个在青楼里面待过的。”她一面淡笑着,一面把高深莫测的目光投向了那个隐隐闪着灯光的牌楼,嘴角勾勒出的弧度愈加的明显,“那个岳娘不偏不倚跟我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不爱阳刚,偏好女色。我说这话,你可是明白了?”   江眠细腻悠长的声音划过了黎笙的耳畔,黎笙半眯了眼睛,陡然一个激灵。   她的脑海里面忽然响起了当时还未进牌坊楼时,那在门口女人的私语声。   以及周家口那位大娘的支支吾吾。   原来是这样…… 正文 第十章 萌生醋意 “这人呀,但凡是被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捆绑久了,便什么都能够做得出来。”   江眠冷笑了一声,一双灵动的眸子里面满是轻蔑不屑的光。还等不及黎笙回应她一句什么,便扯着唇角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里。 只留着黎笙站在原地,对着星星点点的亮着灯的牌坊楼发了一会儿呆。 ……    这栋楼里面的怨气被积压的真的是太久太久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胆子竟是敢一个人在这阴森可怖的楼里面一步一步走到黑的,只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这牌坊楼的最顶楼。   下面的房间还亮着灯。星星点点的灯光从楼道里面透了进来,黎笙望着面前这个紧闭着的木门,久久的不曾有一个动作。   她半眯着眼睛望着这扇老旧的木门,手心里面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渗出来。   沈钦应该还在下面,与岳娘周旋着,但是她已经一个人走到了这里。倒不是不相信岳娘最初说的那句,牌坊楼没有阁楼。只是她一直觉着,秘密这种东西应该放在最不见天日的地方,往往顶楼或者地下室会藏着一个地方最深的秘密。   陆娘快要不行了,虽然沈钦给她配了药,但这牌坊楼里面所有的女人却都已经赶到了那个狭小的房间里面,以至于她上这顶楼的时候竟然没有被发现。   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的。   也许只有一次……   此时的黎笙在心里面做着纠结的较量,说真的,她不惧怕鬼神,所谓鬼神于她而言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灵体。   她怕着的,始终是人心。   这些年,她为了查清当年黎家一大口人失踪的案子,在巡捕房与梨园之间游走,也算是通过各色各样的案子,见过了各色各样的人,也听过了各种各样的鬼魂的诉说。   她从来没有被鬼魂吓倒过,可是她却被千万种人心吓倒过。   她不知道自己如今推开这扇门,看到的会是什么。只是她太害怕感受到悲哀的感觉,她怕推开的那一刻,那样一种对于人心的绝望与无力的悲哀再度燃起。   然而,她的潜意识却在告诉她,黎笙,除了推开这扇门,你别无选择。   也许这会是这件案子破的关键。    ……   沈钦从牌坊楼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飘雪的时间虽然不是很长,地上也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雪泥,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坑的那种。   沈钦在给陆娘开了药方之后又和岳娘聊了一会儿案情,仍旧是没问出什么,便只得作罢。他从来是个行军打仗的料,刑侦破案倒真真不是他的专长,若不是黎笙有心要查这件案子,他还真不愿意亲自来这里调查。   岳娘给沈钦拿了一把纸伞以后,便关上了门,连一句送客的话都没有说,似乎能够给他一把伞已经是最大的客气。   沈钦莞尔,在这乱世,当真是什么差事都不容易。   摇了摇头便准备往回去的路上走,脚步刚刚踏出,便被人用力一拍肩膀。   他蓦地英眉冷蹙,一回头便看见了黎笙那张冻得通红的脸。   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有些不悦地抿了抿唇,二话不说便将黎笙拉进了怀里,右手撑着伞,半拖拽似的同她向前走了好久才出声。   “你这是到哪里去了?我原是以为你回到黎府了……”   沈钦的眉头蹙地紧紧的,他确实是以为她已经回到黎府了。在牌坊楼的这一通折腾当真是花了不少的时间,如今天都已经快亮了。他原是以为她该早就回去了,却是不曾想到,都这些时候了,她还在这里。   “我原是准备回去的,只是找不到路便又折了回来。” 黎笙的眸子闪了一闪 。   “前些时候下了雪,你若是早就走了又折回来,那雪地里面早就该有了你的脚印。”   黎笙笑了笑,“有没有脚印有什么要紧的人,我的人在这里便是。”大雪纷纷扬扬的往下落,天已经有些明亮了,她意识到沈钦已经停下了脚步,正在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便也停了下来。“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不这么看着你,我还能怎么样?” 沈钦扯了扯唇角,他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黎笙一定是探寻出了什么秘密,只是如今当真是比小时候生分了不少,竟是一直不愿意告诉自己。   “你还能明日让你警局你的那些人去这顶楼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黎笙笑。   沈钦深邃的眸子半眯了起来,“黎笙,有什么线索是你不能够告诉我的,你这样跟我藏着掖着是什么意思?”   黎笙淡淡扫了他一眼。   沈钦话里的意思已经分明了,也就是你跟我还见什么外的意思,只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就是不想同他讲什么话,或许是因为江眠,也或许是因为其他。   当年沈钦为了江眠退兵三十里的事情可是闹得金陵城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这美人膝是英雄冢,如今江眠反过来要为了穆家那公子哥儿来杀他,她也不知道心头是怎么个情绪。   是嫉妒,还是什么。她也说不清,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与沈钦如今就是简简单单的合作关系,可是,心里头就是有那么一股子的火气在。   刚刚在牌坊楼顶楼的那一通巡查,她想,她是已经查到了真相了。下面要做的,只是设那么一个局,让真相大白于世间而已。   论理,这沈钦是警局的局长,她黎笙只不过是一个协助他来调查案情的,无论她查到什么,没查到什么,都应该告诉他才是,可是黎笙却不想这样。   江眠凭借着倾国倾城的容貌与游走人心之间的妩媚夺人心魄,曾经迷了无数男人的心,这无数男人里面,自然也就包含着一个沈钦。   黎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只是,她想就这么证明自己一次,证明自己也可以有让人高看的地方,哪怕不如江眠那般夺目,至少也足够优秀。   “沈钦,我没有什么不相信你的,明日早上,带着你的人到顶楼去,会有你想象不到的线索在。”   “什么线索?”沈钦蹙眉。 “明日你就知道了。”黎笙抿了抿唇,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