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1.新生 我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飘在一片虚空之中,四周静谧温暖,但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以及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有一缕微弱的光照在眼睑上,想睁开眼睛看看,尝试半天却觉得徒劳。 周围的液体流动突然加快,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把我往某一处推着,挤的我四肢骨骼快要断裂,我本能的向一个方向挪动,想逃离这种窒息感,挤压感越来越重,我觉得自己快无法呼吸了,我使劲挣扎,终于听见哗啦一声,我到了一片光明之地,天地万物瞬间清明,四周有众人在呼喊:“夫人生了……夫人生了……是公女。” 已经经历多次重生的我 又一次出生了。 这一世,父王为赵国之主,母为妾,京城富商姚氏女。我看父王的年岁,知我出生时国尚太平,他给我取名明月,据说我出生时,皓月当空,夜鸟纷飞,且飞且鸣,鸣声如玉,故得此名。 母亲很是喜欢这个名字,虽为庶女,父王给我取名却未敷衍。我也喜欢这个名字,念起来如泉水在口,清朗通透。 三月里,日头晴朗,墙角的青铜铃被风刮的叮当作响,我悠哉的躺在摇篮里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数着不时掠过的燕子,谁家小儿放的纸鸢断了线,落在了墙外那棵开满白花的槐树上,使劲吸吸鼻子,槐花的香味沁入心脾,我舒服的哼了哼。乳母立刻小跑过来抱起我,一边轻拍我的后背,一边明月明月的叫着,声音低缓且富有磁性,不一会儿,睡意来袭,当婴儿的最大好处便是想睡就睡。 迷糊间,有人轻手轻脚的走到我身边,我瞥见她长可及地的月白罗裙以及娇艳欲滴的鞋上芙蕖。她从乳母手里将我接过去,接着拍我的背,亦唤我明月,她身上带着天然的草木清香,发肤柔软。 这是我今世的母亲,我很想伸出手搂着她的脖子,却猛然记起我这时只是个六月大的婴孩,只好讪讪的放下念头,任凭她将我抱进房间放在榻上。 只听她温柔的对乳母说:“虽然天暖,但风大,每日在檐下晒半个时辰太阳便好。”乳母答诺,她随即翩然离去。 这个母亲,约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容颜娇好,性格亦好,想必我这一世,会在她的庇护下平安幸福的长大。在她离开后很久,我的身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想着她那幅打扮,想着想着,便沉沉睡去。 日复一日,我尽心尽力的扮演着一个婴儿,有时莫名哭,有时候又莫名笑,乳母涂与侍人乌都待我极好,我哭的时候她们耐心哄,我笑的时候她们跟着一起笑。 在无忧无虑的年月里,这个叫明月的婴儿在慢慢的长大,她晃晃悠悠的迈出第一步,咿咿呀呀的叫出第一声母亲。 母亲听得,眉开眼笑的抱起我,眼角有细碎的皱纹衍生开来,她抱着我转圈,我咯咯的笑着,被摇晃的目眩神迷,感觉很美妙,我听到她身上的玉珮碰在一起发出玉质特有的清脆响声,院墙边的柳梢上月光皎洁明亮。 天空幽蓝深遂,我的意识益发清明,这新一世,已经渐渐拉开大幕。 卷一 2.阿牧 周岁的时候,乳母给我换上丝制棉袍,穿上虎头鞋,头发用一个锦绳编了发辫,母亲抱着我去见父王。 在过去的12个月里,我只见过父王五、六次的样子,每次匆匆来匆匆去,偶尔抱起我,捏捏我的脸,再用胡须戳我的脸。 父王和母亲讲话的时候也是一副威严的样子,母亲低眉咬唇,刚开始我以为她是伤心,结果父王走后,我发现她是在笑,如果父王再不走,估计她要憋不住笑出声来。 这次见面,是为我周岁举办的家宴,父王宠妾无数,子女却并不多,连我在内,不过五人,三男二女。 宴会地就在母亲的宅苑,场面并不隆重,男女老少加起来,三桌而已,大部分我都见过,有父王、王后和其他妻妾,剩下的就是孩子们。 两位兄长看起来十岁有余,长姐亦有七八岁的样子,还有一兄看起来比我大几个月的模样,亦是被乳母抱在怀里。 我看到他的样子便想笑,他的耳朵长的可真大,比我见过的所有招风耳都要大,我咿咿呀呀要从乳母涂的手中挣扎着去摸他耳朵,他看到我张牙舞爪的模样,被吓的大哭。 席上他的母亲戚氏连忙走过来抱他,低头抱他的时候,戚氏顺便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亦装模作样的哭起来。 瞬间,整个厅堂盈满婴孩哭闹声以及乳母的哄拍声,我看见父王皱眉,然后起身离开。我的周岁生日,便在一场鸡飞狗跳的宴席中匆匆结束。 草长莺飞,冬雪融融,一转眼,我已长至八岁,虽然不知道这是我的第几世,但是上上辈子之前的事情都忘记了,上一世是21世纪,再上一世似乎是南唐。 不管是言谈文字,还是风俗习惯,都是这一世相差太远。母亲差夫子齐过来教我学礼及读书识字,我需要很努力的适应跪坐以及各式繁文缛节,需要很努力的学写小篆,需要很努力的…… 幸好我为幼女,且天姿聪颖,亦会讨人欢心,诸人对我皆宽容有余。 春日,白昼渐长,我整日困乏,便让乳母在树下放张席子,然后躺在上面假寐。 柳树刚刚抽芽,阳光铺满垂丝的缝隙,有那么几缕便散落在我的脸上,我拿手挡住,听见有人在吹埙,曲调婉转悠扬。 恍惚间有人猛的在我腰上一掐,惊的我跳起来,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阿姐赵瑛过来与我玩耍。 阿姐已十四岁,再过一年,便要及笄了。今日她穿的是一身应景的春装,淡粉上衣鹅黄的裙子,行走间步态妸娜生风,虽然还结双髻,但整个人已初具少女姿态。 我跳起来回掐她,她尖叫着跑开,我爬起来追她,还未至门口,便看她躲在一个男孩身后。 我笑着说你快快过来求饶,不然我定不放过你,我的布偶再也不借给你玩了。 阿姐只是躲在那男孩生后,伸出头看着我吃吃笑,我一怒之下便冲过去,想推开那个男孩子把她拉出来,谁知道那个男孩子看起来瘦弱,却站的很稳,我推了几次没有推动。 长姐围着他左闪右躲,我仗着个矮,便从男孩腋下钻过去,一把扯住长姐的衣袖。 那个男孩见我抓住阿姐,猛的拉住我,狠狠的把我的手从阿姐的衣袖上扯开,然后双手一伸,又把阿姐护在后面。 我从未遇过此等情况,看着发红的手,张开嘴巴,哇哇大哭。 “明月不哭,明月不哭。”阿姐紧张的朝四周张望,生怕我的哭声把乳母及侍人引来,到时候避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我不管不顾,继续哭,已经有侍人开始往这边走过来,阿姐着急的看向那个男孩说:“阿牧,怎么办,怎么办?一会儿母亲又要怪我生事?肯定又要被罚。” 只见那个叫阿牧的男孩皱了皱眉头,刚开始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第一反应是肯定不能让我继续哭下去,于是他心一横,伸手捂住我的嘴巴,然后把我拖到柳树后面。 柳树长的很大很大,男孩把我按在树上,粗糙的树皮硌的我后背很疼,我瞪大眼睛,被吓的忘了哭泣,他说:“不许再哭了,再哭我就把这个虫子放到你脖子上去。”他伸出左手在我面前晃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一只肉乎乎的青色大虫,正在他的掌心扭来扭去。 啊~~我吓的又想尖叫,他又一次及时捂住了我的嘴巴。我看向站在他身后的阿姐,目光里全是祈求之色,很明显,她也被那个虫子吓倒了。她抖抖呵呵的说:“阿牧,放开她,她不会再哭了”,我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那个叫阿牧的男孩这才松开手,我两腿一软,顺势滑坐在地上,阿姐过来扶我,跟我道歉,并让男孩也向我道歉,让他乞我原谅。 他站在阿姐身侧,表情冷漠,并不屈服,也不愿认错,他对阿姐说:“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气从中来,冲上去狠狠的踢了他一脚,可是我忘了他的手上还抓着一只毛毛虫,在我的脚力震荡之下,他的手一抖,那只毛毛虫以自由落地的姿势掉进了我的脖子里,换来的是我更高分贝的尖叫…… 卷一 3.有恙 风波以后,阿姐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过来找我玩耍,侍人乌悄悄跟我说阿姐回去被罚跪两个时辰,那个叫阿牧的则被鞭二十。我听到这个消息,摸摸红肿刚褪的后颈,仍觉得有一股凉气嗖嗖的冒出来。 我想去看阿姐,母亲不让,她说阿姐因快要及笄,所以在学盛典礼仪,我说我也想学,母亲摸摸我的脑袋,笑眯眯的说:“等我们明月长大再学?”我说好啊好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穿芙蕖的鞋子啊。 母亲抬头看了看,目光的焦点不知道落在何处,紧接着叹口气说:“很快,很快我们明月就能穿带芙蕖的鞋子了” 可能是因为春季花开的太多的缘故,母亲开始断断续续的咳嗽,一天之中有大半时光都躺在床上。 我每次去看她,她都强撑着坐起来陪我说话,她说话的声音很慢,有时候讲我小时候的事情能讲足一上午。 窗外鸟语花香,屋内药味弥漫。我说母亲你要快点好起来啊,我们去采木兰花晒成花干放在衣服里,母亲只是微笑,我撒娇的把头伏在她的膝上,又闻到那股熟悉的草木清香,我紧紧的抱住她,眼泪汹涌而下。 这是把我带到这个世上的母亲,她爱我护我,我知道她的症状是现代医学里所学的肺炎,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不是穿越过来的万能圣女,我不懂制药,没有仙术,只能看着她一日虚弱过一日。 我害怕某一天她突然离我而去,半夜睡醒,我总是央乳母带我去看她,然后坐在她的床前,看着她才能心安。自母亲病后,父王极少来看她,有一天夜里,我听母亲唤一男子的名字,听起来是梓臣抑或是子成,我能确定她不是在喊父王,但究竟是谁,不得而知。 待到来年三月初三,阿姐举行及笄礼,因是嫡女,父王携家眷出席。 礼前钟鼓齐鸣,场面隆重。父王与阿姐的母亲——王母端坐在高台之上,我的母亲也带病参加,她着一袭暗红夹袄,下面依然着月白色的罗裙,脸色很是苍白却隐隐带着病态的潮红,我立在她的身后,心提在嗓子眼,很怕她随时会倒下来。 有宾客到来,父王王母微笑示意,众人落座后,礼乐响起,有执事三人用三个托盘分别盛发笄、发簪、钗冠从西向东依次站立。 父王简单致辞后由司仪宣布:公女瑛成人笄礼开始,稍顿片刻又说,请公女瑛入场拜见。接者有赞者走出,以盥洗手,于西阶就位,瑛随其后款款而出向众人行揖。 瑛在堂中的席子上面向东坐好,随即有执事奉上罗帕和发笄,由赞者走到瑛的面前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然后跪坐下为她梳头加笄。 加笄完成后,宾客全部站起来向她作揖表示祝贺,接下来是赞者从执事手中取过衣服,帮瑛更换与头上发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 众人静静的等着瑛换好及笄衣服出来。 天气晴朗的不像话,初春的阳光从大门折射进来,照的青石地面泛着金光,有细细的灰尘在光线间飞舞,瑛缓缓的从灰尘间走过,带起一整片刺目的流光。 换好及笄衣服的她整个人光彩夺目的让人不忍直视,头发分成两部分轻轻的的挽在脸颊两侧,发间斜插着一根玉笄,粉裙白衫映的少女特征更加明显,盈盈秋水目,妸娜姣人姿,在她瞄向我的时候我向她挤挤眼,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更增添了一抹动人的姿色。 接下来又是一套繁琐的加礼过程,我看着母亲有点摇摇晃晃的身子,内心慌恐。 钟鸣乐礼司仪就在身侧,却感觉声音从百里之外传来。 我轻声问母亲要不要先回,她隐忍的摇摇头,大礼之下,不可失仪。 接下来就是父王给瑛取“字”。早有人拟好由父王选,父王打开简牍看了看,随手指了一个,随即司仪念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曰珮瑜。”瑛行大礼伏身答道:“瑛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最后瑛站到父王王母身边,众人全体起立,由父王宣布阿姐的笄礼已成。 礼成以后,母亲便借身体不宜久立为由带着我向父王与王母告退,王母似有不悦,但父王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母亲一眼,颔首同意。 临走的时候又喊住我说:“明月,好好照顾你母亲。”我答诺,长吸一口气,在厅堂众人的瞩目之下扶着母亲离开。 行至宫苑深处,看桃花流水,落瑛缤纷,母亲突然提议要去悠然亭小坐。 我说外面风凉,还是回房吧,她说不妨,径自向前走。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心脏突然猛抽的疼了几下,我喊母亲等我,她没有回头,右手向我挥了几挥,我连忙提裙跑上去。 悠然亭建于建国之初,冬暖夏凉,风景绝佳,左有碧池,右有竹林,池间有鱼,林间有鸟。 母亲斜斜的靠在亭柱之上,阳光肆意的洒在她的脸上,她眯起眼睛向上看,唇色苍白的吓人。 池间有鱼跃出又落下,我指给她看,她似乎只剩下微笑的力气。 我说让侍人给你倒杯茶可好,她想说好却又突然一阵猛咳,待平息,却又摇头说不要,挥手让侍人离开。 母亲抓着我的手说:“明月,你是聪明的孩子,肯定知道母亲时日无多对不对?”我含泪摇头,不知如何应答。 母亲又说:“我走之后,王后必不会善待于你,我本以为可以看你成人,帮你择个良人,可现在看来,却必是不能了。”她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又是一阵猛咳,我只能抚她的背,央她不要再说了,我说我害怕,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这世上,生死向来由不得人作主,我来这世上走这一遭,说是锦衣玉食也不为过,但这心里……”母亲边说边指着胸口,似乎哽咽难言。 “这心里……始终无法释怀,我不是心甘情愿嫁予你父王,你父王亦不是因为我而娶我,他只是为了姚氏的金银无数。” 母亲喘了几口气接着说:“我走之前,会向你父王禀明,让他允你去外王父那里长至及笄。你外王父极喜女子,我亦是在他的宠爱下长大,必会厚待于你。” 我伏在母亲的膝上大哭,我说我不要去外王父家,我要和母亲在一起,我要和母亲在一起。母亲亦抱着我哭,一时间母女二人哭作一团。 突然有人从身后大声呵叱道:“是什么人,敢在喜礼之日悲泣。” 卷一 4.失母 我与母亲大惊失色,如若被王母知道我们母女二人在瑛及笄之日悲哭,必定要受责罚。我故作镇静,擦泪理衣,问:“是谁在那树后,这里是公女明月与夫人在此。” 静待片刻,树后倏的闪出一个人影来,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个子很高,着一袭灰白长衫,袖口有束绳,腰上系玉环,看着似是谁家公子,可能是跟着某位宾客来观礼的吧,我想。 他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站着,用肆意的目光不停的打量着我与母亲,看的我火冒三丈,我大声说道:“你是谁,见到夫人尚不下跪报明身份。” 那人又上上下下的看了我一眼,这才作揖道:“在下秦赵异人,不知夫人与公女在此,失礼之处,请宽恕照拂。” 母亲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说:“无妨,本夫人与公女在此私聊,说及伤心之事,一时失态,还请公子且听且忘。” 那个叫赵异人的点点头,再次作揖,起身退下。 “说起这个秦赵异人,我倒是想到些事情。”待看到那人走远,母亲说道。 “什么事?” “他刚才说他是秦人是吧,你有没有想过,秦人以赢为姓,为何此人称自己为赵异人?” “此事,我尚不知,请母亲明示。”我嗫嚅道。接着我突然又想到说:“母亲,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咱们回房吧,这里日头渐斜,风愈发凉了。” 母亲挥挥手,长长的吸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异人乃秦国质子,因为秦国屡次攻赵,他的处境很困难。但他为人聪慧,圆滑且世故,所以在赵国生活尚可,我父亲亦与他有所往来,我在总角时曾见过他几次,故刚才他会上下打量我们,因是缘于我似曾相识吧。”我说那又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 “稚子年幼,尚不懂这些人情世故,这人心机颇深,待你去外王父家之后,总免不得与他照面,你需要时时谨记,远离此人,我也曾提点过父王,他却笑我妇人之见。”母亲似乎沉浸在回忆里,说着说着,眼睛竟然闪出光辉来,如夜里星辰,光彩夺目。   我的历史成绩不好,并不知此人接下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亦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与他在接下来会有那么大的交集,如果事有先知,那么,我必会尽可能的远之。 母亲在一个初冬离我远去,那一天毫无征兆的从清晨来始下雪,雪很大,不一会儿整座府苑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侍人来唤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檐下发呆,她说公女,夫人想见你。我蹭的跳起来,抓着她的衣袖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怎么了?侍人躬身低眉,一言一字的讲:“夫人想见公女,还请公女速速前往。” 我意识到大事不好,是不是母亲出事了? 我连滚带爬的跑到母亲的宫室门口,廊下已有众人在候着,父王近身侍候的宦官丁也在。 他看见我过来,立刻向前一步拦住我道:“公女,请慢行一步,君王正与夫人说话,稍待片刻。” 我一看这仗势,便知母亲已是弥留,眼泪汹涌而下。 我哭着喊道,我要见母亲,我要见母亲,请你放我进去,求求你……侍人乌跟在我的身后扶住我不至于倒下。 丁和众人只是冷漠的看着我,没有要放我进去的意思。 大恸之下,我全身力气似乎已被抽走,只能斜斜的靠在乌身上,雪愈发大了,我伸出手,一片雪花落进掌心,凉气入骨。 这雪,是和千年以后的雪是从同一天空落下来的吗? 约半个时辰后,侍人宣我入室觐见。 因为外面落雪的缘故,所以室内看起来比平时要明亮一些,米色的纱账从高高的屋顶垂下来,映的床上的人面容模糊不清,药味依然浓郁,我却隐约嗅到一丝梅香,扭头看见台上有一陶瓶,内插一枝新梅。 父王坐在母亲的床边,两手叠于膝上,母亲的手垂在他的衣裾边。 我扑到母亲身边,呜呜低哭起来,母亲似是回光返照,讲话不再那么费力气,她说明月,见到父王怎不行礼? 我连忙看向父王,想爬起来行礼,父王挥挥手示意免了,其实我也就是做做样子,这个时候,我哪里还有力气再爬起来? 母亲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双手却像雪片一样凉。 母亲说:“我已经央过你父王,我走后,允你去外王父家住至及笄,及笄以后父王会帮你择良婿。” 我只是哭泣。 母亲又说:“你到外王父家之后,要遵礼守仪,谨记身为赵国公女之身份,勿做出格之事,你可能做到?” 我应诺。母亲说完之后,从枕下摸出一块玉珮,又用眼神看向父王,父王脸露哀色,母亲轻轻的把玉珮放到我的掌心,像是对我又像是对父王说:“这块玉珮是我刚嫁予你父王的时候他赠送予我,待我儿及笄,你给她取字“珮瑶”可好?” 父王点头,眼睛里似有泪光浮动,他把手按在我们母女二人的手上,长长久久的静默。 “你可安心离去,我自会好好照顾明月。人人都知帝王家的富贵,却不知帝王的身不由已,我与你初见那日,你与梓臣一起,漂亮的像是月中仙子,奇怪的是那天晚上的月光也是那么的明亮,似乎要照出我心里的那点心思……” 父王的声音越来越低,低的近乎呢喃。母亲的眼中的光亮开始渐渐散去,嘴角一点点的浮起笑意。 我紧紧的抓住她的手,能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的流逝,心底有个声音在喊,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求你。 但最终,她还是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因母亲为侍妾,故丧礼一切从简。 卷一 5.离宫 很快便是新年,我仍然日日悲伤。 阿姐来看我,此时已不能再如小时一般喊她阿姐,我需与其他兄弟姐妹一般唤她珮瑜。 珮瑜手上拿了很多吃的玩的用的,身后依然跟着阿牧。有些时日没有见到阿牧了,他长高很多,似乎春日雨后竹笋一般,一夜之间便长出十几厘米出来。珮瑜让阿牧远远的站着,然后拉着我说体已话。 她说父王已帮她选了人家,待秋季便要嫁过去。我问是什么人,她闷着脸摇摇头说不知,可能是某个诸候的公子吧。 突然两个人便都不说话,四周静谧,我不说话是在感慨旧时女子命运的由不得已,而她陷入沉思可能是在想对方是何人,样貌如何,年龄几何吧。 这样倒也是幸运的,有时候不知反而是一种幸福,我对珮瑜说。 “也许吧,就像父王与母亲。”珮瑜叹口气道。 过了年,我就要离开王宫,住到外王父家去,我们将会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亦不知你出嫁之日,我是否能回来陪你。 不管如何,你都要回来陪我,要是不回来陪我,我就不嫁了。 脑海中有相模糊的记忆突然跳出来,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个时代嫡女出嫁似乎都会有个庶女陪嫁,天呐,珮瑜该不会向父王要求我做妾媵吧,这可不行,二女共事一夫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在我身上。 我定定心神,心里千转百迴后说道:“珮瑜,我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待你出嫁之日,我怕父王与王母嫌我晦气,不让我回来陪你呢?” 他们要是不愿意,我便去求他们,直到他们同意为止。 可是,珮瑜,我是多么希望你喜悦安稳的嫁人,我现是戴孝之身,不来亦罢,你知晓我的心意便好。 珮瑜歪着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明月,我有时候觉得你根本不是九岁稚儿,似乎比我还要大一些年岁似的。” 我说怎么可能呢,呵呵,呵呵,然后伸出手去捏她脸上的梨涡,她笑着躲开,两个人又在榻上闹作一团。 阿牧不时的伸头进来看看,是在看我有没有欺负她的主人吧。我说阿牧对你真好,她说是啊,阿牧的父亲是父王的骑奴,他自小学的一身好本领,善骑射,父王看他骁勇,便让他给我当侍卫。 我说我也想要个长的好看的侍卫。珮瑜刮着我的鼻子说,我们小明月也想要侍卫啊,还要个好看的,待我去告诉父王啊…… 去啊去啊,你去告诉父王,你就说明月想要阿牧那样的侍卫,让他把阿牧给我吧。 那可不行,阿牧是我的。 你很快就要出嫁了呀,出嫁了阿牧就归我啦。 就不行,出嫁了我也要把阿牧带上。 汗,我心想,珮瑜你可真贪心,出嫁既想把妹妹带上,又想把侍卫带上,你这到底是要出嫁啊还是要搬家啊? 姐妹俩为了争阿牧吵作一团,而当事人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门边,站的像根旗杆那么直,我说阿牧,你当我的侍卫好不好? 不好不好,珮瑜冲上来想捂住我的嘴巴。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阿牧的耳根似乎有点发红,再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也许,我看错了吧。 过了正月十五,我的身边多了几位新的侍人,是父王差来替我收拾行装的,待过些日选个黄道吉日,便让外王父来接我出宫。 心里说不上是喜还是悲,不管怎么样,这是母亲在最后为我铺的路,我只要顺着她的指向走就好了,她一定会在某个时空看着我,保护我的吧。 外王父来接我的那天,是个大风天。 临走时,我站在院内四顾,风把我的两袖鼓的猎猎作响,屋角的青铜铃还在,被大风刮的摇摇欲坠。 我生于此,长于此,自此一别,不知可有归期。 我向来不是乐观主义者,从来的习惯都是把每一次的离别都当成永别。能再重逢故然是好,若再无重逢之日,亦不会觉得失望。 乳母涂与侍人乌分立于门侧,垂首低目,我问乌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她说好了,一些衣服,一些用品而已,我仔细看了看她,乌的眼睛有点红,似乎是刚刚哭过。 怎么了?你不愿意跟我去姚府吗?乌摇摇头说:“不是的,公女,我愿意跟你去姚府,但是本来,公女可以继续在王宫生活的更好,要不是王母,公女怎么会要去姚府寄人篱下。” 不是的,乌,是我不喜王宫生活,主动向父王要求去外王父家生活的,所以你不要多想,亦不可与别人多言,小心祸从口出。 乌还想说什么,乳母适时的拉了拉乌的袖子,她这才闭口。 是外王父姚谦亲自来接的我,他已近花甲,一把白须,笑声朗朗。因他是商人,不便常到宫中走动,虽我长至九岁,只见过他一次而已,而那一次,亦只是远远看着他与母亲说话。 他走向前来向我施礼,我亦回礼。 他说公女勿忧,家中一切收拾妥当,且随我走罢,我自会像照顾你母亲那般照顾予你。 我点头向他微笑,我说我能叫你外王父吗? 他脸色先是一怔,然后又释然笑着说:“当然,不过待到外王父家方可。” 我说你也可以叫我明月,我还未及笄,没有取字,不过母亲已想好叫我珮瑶。 哈哈,好,公女且随我来,姚某备的牛车已在宫外等候。 随行众人四下散开,各自拿起收拾好的行李。 我跟在众人后面一步一步的走出房屋,走过花园,走过碧池,宫墙高高,挡不住艳阳照耀。我四下张望,身后冷冷清清,只有风卷起一些灰尘,在空中打几个旋儿又消失不见。没有一个人来送我,父王没来,王母没来,兄长没来,连珮瑜也没有来。 上了车,我掀起帘幕向外张望,灰色的王宫像一只冬眠的巨兽一般伏地不动,而我,随着车轱辘吱吱呀呀的渐行渐远。 卷一 6.姚府 《法华经》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佛说人的灵魂不灭,故有前世、今生和来世。一切众生皆在六道四生中轮回,肉身躯体的生死是一个舍此取彼的过程。 世人皆知六道轮回,天人地狱饿鬼畜生,亦知道孟婆经年累月的卖着孟婆汤,死人踏上黄泉路,总要喝碗孟婆汤,忘却生前事,然后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宿命。但这世上总有阴差阳错的事情,有些人在人世间往返数次,从不作恶,也不为善,只到世间走一遭,就像一棵开花的树,花开花谢,一年又一年。出生的时候,哦,出生了,死亡的时候,哦,这人死了。轮不着进地狱,也挨不着进天堂,只能不断重复着生活在人世间。这样,次数多了,总有那么一两个特殊体质的人会对孟婆汤产生耐药性,喝多少碗也删除不掉前世的记忆,就譬如我。 因为活的太久,记忆已经拥堵到理不出头绪,我现在只能模糊记得自己上辈子,上上辈子的模样,但具体到一些生活细节,便有些想不起来了。第一次发现孟婆汤对自己无效的那一世,睁开眼是个肉团婴儿,发现自己居然还带着前世的记忆,吓的哇哇大哭,我使劲的哭,使劲的哭,我觉得自己哭的惊天动地,可听起来就是普通婴儿的哭声,然后就有人过来抱我,哄我,我就这么哭了有一个月的时间,后来慢慢接受了现实。现在想想,那一世的我,就是传说中的“夜哭郎”啊。 我不能跟任何人讲前世记忆还在的事情,如果让那老太婆知道自己的药无效了,说不定会为了自己的名声地位,纠结鬼众把自己打的魂飞魄散。我不怕死,但是怕魂飞魄散。死亡只不过是换了一个肉身重新生活,而魂飞魄散却是死不得、活不得,不仙不人不鬼,灵识在三界之外徘徊,那是一种无尽头的等待与虚无,不知为何存在,不知何时消失,只能在看不见的时空长河里,日复日,年复年,永无止境。 我活了这几世,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在上孝敬父母,在下自力更生,只是,不愿意碰触情爱之事。也曾奉父母之命嫁人,但很快对方便三妻四妾,我只记得枯坐在窗前绣花,双眼酸涩时,抬首看窗外月落日升,春秋更迭。或许,在不记得的某一世,曾深爱着某个人,抑或是被某个人所深爱,但最终失去彼此,因为不想忘记他,所以才心心念念对自己下了咒,让孟婆汤失效的吧。 姚府在邯郸城南,府邸隐于一大片湖面之后,灰墙黑瓦,低调而大气。 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不是普通的商人之家,用白话文说,姚谦肯定是个儒商。 我的住所在姚府的最后面的一重院落,三间正房,三间偏房,一处二层高的塔楼。 侍人说是母亲的旧居,外王父只有一女,母亲出嫁之后,他仍使人日日打扫,所以时隔多年,房间依然保留着旧时的模样。 案几上绘有兽背的铜镜,漆盒里的脂粉,还有几摞简册都带着母亲的味道。我在心里细细描绘母亲在此生活的情景,一笑一颦,生动异常,似乎她并未远离,只是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罢了。 想想自己亦是如此,那些亲人在我故去以后,肯定也会有诸多想念,而我只是在另外一个时空,与他们平行着生活罢了。 所以,我不能沉浸在母亲离开的痛苦中,我要把母亲幼时的生活再重来一遍。 除了我从王宫带过来的乳母涂与侍人乌,外王父又给我新增了两名侍人,一个叫孟,一个叫戚。 戚的年岁较长,我很喜欢与她一起,她会讲很多很多志怪故事,与我以前从《山海经》里看过的有很大不同。 比如说九尾狐生来美艳无比,会在三月月圆之夜聚众相会,到时候凡人拿桃枝蘸酒于子时站在城外三里的西阳坡,九尾狐便会闻酒香踏歌而来,亦幻亦真,凡人沉醉其中,待醒来,自觉是一个时辰左右,实际上却过了一年,这就是所谓的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吧。 侍人戚的声音很动听,她会一边讲一边用手轻拍我的背,夏日炎炎,而我经常就在她的蒲扇之下,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外王父家的饮食也好,没有王宫那么多规矩,想吃什么说一声便可,有钱就是好办事儿。 隆冬时节,我突然想吃桂花酒酿。酒在这个时候还是稀罕之物,因为生产力不高,粮食的产量很少,连温饱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拿来酿酒。外王父家即使是大富之家,但酒也是奢侈之品,况且快到年关,酒要留着过年的时候招待宾客。但我感慨了一句:“好想烤着炭火吃桂花酒酿啊。” 堂下众人皆问我酒酿是什么,我说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有酒有米有桂花有鸡蛋。结果待我一觉醒来,发现案上有一簋,簋中有一种奇特的食物,透明的液体中浮着米粒和桂花,底下居然还有个应该是刚剥了壳的鸡蛋。 愣半晌才我反应过来,这是我睡觉前提到的桂花酒酿啊。我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叫你多嘴,叫你馋…… 除了吃喝,外祖父还让一些富家女来陪我,教我一些针线女红,还有其他一些女孩子该懂的知识。 其中有一女叫裴珠,与我很是投缘,她隔一段时间便会来与我一起玩耍。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要到花园里去捕蝉,她居然二话没说,提起裙子跟我就走了。 我着侍人去桃树上取桃胶,再缚在竹竿上,扛上就出发。这个时候胡服还没有流行,我们俩拖着曳地的长裙,一人肩头扛着一根竹竿,堂而皇之的开始了捕蝉大业。 捕到兴起,我把裙子打成结扎在腰间,裴珠亦是差不多模样,两个人的头发都湿溚溚的落在额间。 我说阿珠你看那棵桑树上的桑椹熟透了,你想不想吃?阿珠咽咽口水说想。我说那你等着啊,我爬上去给你摘。她摇头说不行啊,明月,被侍人发现,告到大人那里,我们会受罚。 我笑着挥挥手说,放心吧,我悄悄的,不会被人发现的。我边说边使劲的往树上蹭,可腿脚的力气根本就不够用,阿珠说,别爬了,我们想吃让侍人去摘,我把头摇成拨浪鼓的模样说:“那怎么行,自己劳动的果实才最鲜美啊。” 阿珠说不过我,只好站在树下给我当垫背顺便望风。 在暑气最重的中午,赵明月——堂堂一国公女,乘着诸人不备,借着阿珠的膝盖,爬上了最近一处树丫。还好树不高,还好我不恐高。 桑树看起来有十几年的树龄,树叶茂密的遮天敝日,我一鼓作气又往上爬了一截,顺势坐在一个看似牢固的枝丫上,伸手摘了几颗桑果放在嘴里,果实丰满的汁液立刻盈满口腔,香气四溢,酸酸甜甜的真好吃。 我又摘了一些用巾帕包上扔给在树下望眼欲穿的阿珠,虽然她之前极力反对我爬树,但拿到桑果也吃的不亦乐乎。我说阿珠,你出门玩过吗?阿珠摇摇头,我说我也没有。 我扶着树枝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阿珠在下面发出一声尖叫。 站起身,竭力抬首看去,视线刚好越过高高的院墙,墙外是阡陌纵横的田野,金灿灿的一大片麦田,间或有三三两两耕作的农人,不远处的有青山,山下有红花绿树,山顶有大朵大朵的白云缭绕。 脑海里突然想起秦观的《行香子》,便随口念了出来: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好一个燕儿舞,蝶儿忙。”树下突然传来一男孩的声音。 连忙朝树下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珠身边多了一个人,跟我差不多年纪,他一边从阿珠手上拿桑果吃,一边拿眼瞟我。 我从高处向下看去,他看起来还没有阿珠高呢,不足为俱。我说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女眷私人花园。 他举目环视一周说:“这里也没有写不能进,再说我进来的时候,也没有侍人拦着啊。”我想起,刚才为了方便我与阿珠疯玩,把侍人都支走了。 他抬头看看我说,再摘点桑果下来,许久未吃,殊不知如此美味。 要吃自己上来摘,我凭什么要摘给你吃? 凭什么?他斜着眼睛看了看我,有片刻停顿。不知为什么,就被他那么的看了一眼,我突然心生寒意,这个男孩是谁,为什么他的目光中有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心计? 凭我可以把阿珠带走,让你待在树上下不来,又或者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给晃下来? 我又随手塞了几个桑果放进嘴巴里,懒懒的问:“阿珠,你认识他吗?” 阿珠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男孩子,似乎有点害怕的说:“见过一两面,他父亲偶尔带他去我家里。” 哦,既然能与裴家结交,且能进出姚府,不是世家公子,便是富人少爷,不是坏人就好。 不理他,我继续举目远眺,碧水青山,这个季节,纸鸢已是不能放了,也许可以去钓鱼…… 我正在扶枝遐想,突然脚下开始摇晃,我一看,呔,没想到那小子居然真的开始晃起桑树来,我紧紧的抱住最粗的一根枝丫,他边晃边笑,桑果夹着落叶纷纷落下,有的打在地上,有的打在他和阿珠的头上,甚至还有几颗掉到他张开狂笑的大嘴巴里。 你别晃了,你再晃我就喊人了,我大声喝止他。谁知他根本不怕我的威胁,继续使劲的晃,渐渐我觉得抱着枝丫的两手开始打滑,整个人站立不稳。 一阵混乱中,我看到阿珠过去扯他的袖子,然后,然后我啪的从树上掉了下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卷一 7.陶罐 俗话说:“伤筋动骨需百日。” 俗话又说:“宁与君子为敌,不与小人为伍。” 前一句是巫医说的,后一句是我对自己说的。 养伤期间,王母曾派人来接我回王宫,说是母亲居住的宫室需要修葺,有些旧物希我到场处理。外王父答复说因其照料不周,公女摔伤,故不能回宫,之于故人旧物,由国君王母斟酌处理。照料公女疏忽之罪,待公女伤好之日,自会登门请罚。 又过了半月余,父王派人传来消息说珮瑜的嫁期已定,扶乩秋后九月十六为吉日,妆奁已备齐,侄娣允为妾媵,看到这里,我方定下心来。 祸兮福所倚,因祸得福说的就是我现在的情况吧,因为摔伤,我不用与珮瑜共嫁一夫,不用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当妾媵。 照这么说,我倒要感谢那个把我从树上摇下来的那小子了。 说到那个不知礼数的毛头小子,我的后脑勺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把我摇下来以后就吓的像兔子一样跑的不见踪影。 我问阿珠他是何方神圣,叫什么名字,结果阿珠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他是秦国人,父亲好似是秦国送过来的质子。我啊了一声,赵异人?原来那小子是赵异人之子。 我想到那赵异人看我母女的神情,想着,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也罢,看在摔伤破了我一劫的份上,不跟他计较了,就当是给狗咬了一口吧。 过了两个月,我的伤已好的八九不离十,但这是在医术极不发达的年代,为了安全,还需要按医嘱在床上躺一月方可。 一日,我躺到全身发麻,便趁着侍人戚去给我拿枣泥糕的时候,我想溜出去晃晃,可出门的时候居然碰倒了榻边的一只陶瓶,我想是养伤养久了,手脚都开始变的笨拙了吧。 我用脚当扫把,想把碎陶片归在一起,免得待会戚回来戳到脚。踢着踢着,突然觉得这只陶瓶相当眼熟,我拿起较大的一块看了看,是红陶细土,下半截上了白釉,手工拙劣,不似贵重之物。 瓶底已被摔成几片,我从碎片里把它们翻出来拼在一起,底上果然有手作之人的签名,我凭自己三脚猫的小篆功力仔细看了又看,方才认出那几个字是——中牟梓臣。   外王父家房子不是很多,但是每间都很大,乍一眼看去,装饰物不是很多,但实际上归拢到一块儿,数量还是惊人。 我让乌与戚挨个房间去找陶瓶陶罐陶盆,连厨房里的也没有放过,这些当然是悄悄的进行,虽然说外王父宠我到无法无天,但我有自知之明,毕竟是寄人篱下,还是不要惹人闲话的好。 我检查的烦了,便教乌和戚认字,光一个梓便教了整整一下午,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不笨则已,一笨惊人。后来我就放弃了,有教她们的功夫,我都能翻几十个瓶子罐子了。可是,有的罐子都快能装个猪头了,我实在是……搬不动啊…… 于是便拉阿珠来帮忙。 阿珠来的时候是个下午,侍人在门口喊裴家姑娘来看公女。我连忙迎出来,却见阿珠边上还站了人,不是那秦异人的儿子还有谁。 我气呼呼的说你带他来干嘛,我不想见到他。 不是我要带他来的,我在外面的园子里碰到他,他非要跟我进来,说让你受伤他心里很内疚,要当面向你赔礼道歉。 不用,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黄鼠狼是什么? 啊,黄鼠狼啊,就是一种狼啊,喜欢偷鸡吃,经常被人追着打。 “那你怎么知道的?难道王宫里还有黄鼠狼偷鸡?”我正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给阿珠解释黄鼠狼的事情,没想到她边上那厮突然发问。 呃……王宫里当然又没有黄鼠狼又没有鸡了,不过侍人很多啊,我听他们讲的。 “哦?是吗?”他的眼神里带着不相信的神色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只好拼命的嗯嗯点头。 喂,你叫什么名字?你把我从树上摇下来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我叫赵政啊,难道她没告诉你,他回答完指着阿珠说道。 阿珠的脸腾的红了,结结巴巴的说:“他太凶了,我每次看到他都怕的要命,怎么可能记得他的名字。” 哈哈哈,我看着赵政一脸受挫的模样,笑的快直不起腰来了。 小孩子的情绪真的是转化的快,片刻之后,三个人便围着一堆瓶瓶罐罐席地而座。 我告诉他们要帮我找出底上写有“中牟梓臣”字样的物品。 赵政从一堆锅碗瓢盆中拎出一个举起来到我面前晃晃说:“你真是太笨了,笨的为你着急,你要找的肯定是雅物吧,偌大一个姚府怎么可能用雅物去盛饭盛菜?” 为什么不可以?他做的陶器都那么丑。 丑?人家那叫拙好不好?不懂就不要乱讲。要是被这个梓臣知道,肯定要把你拎去揍个几天起不了床。 如果我现在手上有把刀,肯定捅他千百遍。这世上永远有一种人,不知道谦让为何物,不知道与姑娘在一起的时候要礼让,不知道尊重别人。 我说那你会做陶瓶吗?那有厮扬扬眉道:“这有何难?”我说那你做个给我看看,他答好。 从四下各处搜罗来的陶器一共六百二十三个,除去其中庖厨用品四百六十七个,还余一百五十六个,再除去前几天已经翻检过的,还余一百零二个。这一百零二个中只有三个底部刻有中牟梓臣的字样,两瓶一罐而已。 这个叫梓臣的是你什么人?赵政又开始不客气的发问。 不认识。 不认识你找这个干嘛。 我高兴,我乐意,与你何干? 你再惹我,信不信我把这三个全都摔碎?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稚气未脱的脸上不知何时罩上一股凶气,目露寒光,我只是对视一下而已,便心生寒意。 阿珠在边上推我说,既然找到了,快收起来吧,不要与他生气。我便不再理他,径自站起来,让乌过来取走陶器放好。 赵政只是站在边上看着,脸色渐渐变的柔和,似乎刚才那个怒色满面的人只是我的幻觉。 卷一 8.玄机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去,姚府里的灯笼被逐个点亮,我让侍人们把剩下的陶器按照拿过来时候的位置图再一一放回去,一切收拾妥当后我示意阿珠先回去。 换作往日,我定会留她一起吃饭,如果再晚,便与我共眠一榻。 但因为赵政的缘故,心情有点糟,留阿珠,又怕他厚脸皮要留下来,实在不想再应付他。阿珠亦明白我的意思,起身告辞。 赵政也跟着起来,我以为他会跟着阿珠一起走,结果他走到我面前长长的施了一礼说道:“上次在后院对公女多有得罪,还请公女恕罪。” 我心想,这都快走了才想起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前面早讲不是就可以早点离开了吗?拖到现在,害的本公女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 因为站的久,我受伤的部位开始隐隐作痛,我说算了,本公女不怪罪于你,但是我希望以后都不用再见到你。 他有点愕然的抬起头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居然觉得他长的有点好看,这家伙的眉眼现在尚未长开,要是加冠,应该算是个翩翩美男子吧。 不等他回答,我便拂袖转身而去,侍人戚扶着我说:“这人真是无礼,害得公女受伤,赔礼道歉亦不诚心。”我说无妨,以后不再相见便罢了。 那二瓶一罐我细心的擦试干净,手指从瓶底的阳文上一个一个的划过。 这两个瓶子与我在姚府打碎的那只还有王宫里母亲室内的那只应该是同一时期出品,做工釉色相差无几,都是黑陶红白釉,粗拙中带有童稚的美感。 而手上的这只罐子还带点脂粉香气,应该是从母亲的几案上搜罗出来的,这个时候的妆束用品都粗加工,植物自然的香气混在陶土厚重的气息里,味道真让人着迷。 我一点点的揣摩着母亲的心思,内心一会儿喜一会儿悲一会儿又温柔无比。 母亲在姚府长至十六岁,接着便是嫁予父王,接下来的生活便完全想像得到,长的只是中上之姿,被外王父宠的无法无天,不圆滑世故,不知争宠为何物,再加上外王父家财富巨大,自是惹的王宫其他妇人嫉妒。 处处受排挤,处处受非议,如若不是母亲内心强大,她如何在偌大的王宫中生存下来?也许,这个梓臣,是她的精神支柱?所以她把他做的瓶子一直带在身边?父王可知道她的心? 梓臣现在在哪里?是什么样的人? 在一系列的自我发问中,我抱着陶瓶,沉沉的睡着了。 秋后,接到王宫传来的消息说珮瑜出嫁的日子定在九月十六,男方为魏国景湣王之子假。 我记得有一年魏国遣使臣来赵国商议结盟的事情,可能在那个时候商定了要联姻吧。我对魏王子假不了解,但是希望他能待珮瑜好,公主本来就应该嫁王子,不管以后能不能过上幸福的童话生活,但是,始终也是被世人所祝福的一对儿。 不知道我们明月以后嫁什么样的人家呢?侍人戚站在我身后叹口气道。 嫁人有什么好,我才不要嫁人?这句话听起来好熟悉,似乎每个小姑娘在少时都会讲这句话吧。在21世纪,我可以选择嫁或者不嫁,但在这个时代,我不嫁也得嫁,不管嫁的是什么样的人,过的好与不好,都由不得我做主。 我说戚,你还记得母亲嫁给父王时候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啊,戚突然来了精神。 当时你外王父嫁女可是轰动半个邯郸城,虽然你母亲并非正室,只是小小一个侍妾,但是场面宏大,国君下聘黄金二百斤、马十二匹、骈车两辆,夫人陪嫁金五十斤、马四匹、绢九十匹,迎亲的队伍足足有二里地那么长呢! 而且那天晴空朗朗,有好多只云雀在前面引路,大家都说夫人是前世是玄鸟呢。戚一边说一边高高的仰起脸,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神采。 她顿了一会接着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夫人自进宫以后一直郁郁寡欢,生病也不愿意请巫医来看。慢慢日久成疾,后来生了公女你以后,身体就益发不如从前了。” 此时此地,我非常想念母亲,从未有过的思念,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我说戚,你把母亲小时候的事情讲给我听好不好。戚却突然坐直了身体,抹抹脸说:“故人已故,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公女还要朝前看的好。”她说完便起身,完全不顾满脸泪水的我,施礼后转身离去。 虽然在外王父家很自由,但我极少到前院去。一是后院的活动范围已经足够,我本来就是宅女,二是怕至前院给外王父带来麻烦。 但是今天,我实在太难过了,我迫切的想知道母亲小时候的事情,于是没有让人带领,自己便一身便服跑到前院去找外王父。 刚冲进外王父的室内,我便感觉有点不对,堂上除了外王父外,还有另外三个人,其中两个我认识,一个是赵异人,一个是赵政,还有一个中年男子面生,不知何方神圣。 我向几人草草施了施礼,便挤到外王父身边坐下。外王父有点歉意的看了看客人说,这是老夫的外孙女儿,平时娇宠,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多多原宥。 虽然他话是这么说,但却没有让我起身致歉的意思,只是摸摸我的头说:“明月来找外王父何事?” 我看了看席上众人都在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我,赵异人和赵政我知道都是阴险人物,看就随他们看去,我不招惹就是。 可是中年男子为什么一直用探究的目光打谅我呢?我说没事儿,就是好几天没看到外王父了,想你了。我用女孩子特有的声音嗲嗲的撒着娇,引的外王父哈哈大笑,嘴角的一缕灰须随着笑容飞扬起来,我也跟着咯咯咯的笑。 外王父转身对中年男子说:“不韦,刚才你说的事情我会仔细斟酌,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韦?濮阳吕不韦? 照眼下这光景,那吕不韦早就已经和赵异人勾搭上了,可外王父跟此事又有何关系?他们在一起密谋要把此人弄回去当秦王? 我弄不清楚这个时代的年限,公元前多少年来着?我扭头看了看赵政,他应该和我差不多年纪,九岁左右,不过小男孩子发育的比小姑娘要晚,所以他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实际上应该比我要大一些吧。 那么,历史上赢政是十三岁即位,而赵异人仅在位三年。那么他们应该是要计划着逃回秦国了吧。我看了看外王父,又看了看吕不韦与赵异人父子,在心底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卷一 9.秘密 前面我就说过,每个空间都是平行存在的,不消不灭,沿着时光长河缓慢的向前推进。 经过几世重生,我已明白,即使我异于常人,历史亦不是人力可以改变,我撼不动真实的历史。 所以,我现在很揪心。 外王父如何会卷到这个事件中去的?以后的下场如何?关于这些,在历史里未露珠丝马迹,甚至,我从来不记得哪本历史书上提到过赵国姚谦这个名字。 待那三人离去之后,我半开玩笑对外王父说:“刚才那几个人好凶哦,是什么人啊?” “那个叫吕不韦的是外王父的故人,同为商贾。另外那两个中年长的是秦国质子,边上那个稚子是他的儿子。”外王父摸了摸胡子说道。 我说就是他把我从树上晃下来摔伤的。 晓得,晓得,外王父晓得。 那外王父如何不罚他? 那两个人……我们得罪不起。 不是秦国质子吗?有何得罪不起,我可是赵国公女呢。 你还太小,不明白大人之间的事情,不过,我们明月也不用明白这些事情,只要开开心心的做你的公女就好啦。 外王父把我拉到膝前坐下,理理我的发辫接着说:“明月长的愈发像你母亲了。” “母亲小的时候,你也这样哄她的吗?”我嘻嘻笑着说。 是啊,你母亲小时可没有你这么懂事,她爱笑爱闹,这么大处房子,没有她不知道的地方,甚至庖厨里的硕鼠洞她都拿棍子捅过呢。明月可安静乖巧多了,甚少来前院寻外王父呢。 我突然记起今天来寻外王父的目的,刚才被那三人惊的忘记了初衷。 使劲摇摇头,甩开那些关于历史的记忆,我只要尽力保证外王父的安全就好,至于赵异人,吕不韦就随他们折腾去吧。反正无论我现在做什么,他们的计划最终会成功,赵异人会变成秦庄襄王,而赵政会变成历史上鼎鼎大名的赢政。 向外王父问了一些母亲幼时的问题,比如说母亲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外王父都一一详细作答,讲述过程中,他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忧伤,我有点心疼,虽然事过境迁,但毕竟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可有一点不容置疑,外王父他是个乐观开朗的老头,在讲了母亲幼时一系列的事情之后,他突然提议我们一起去挖母亲埋在后院柳树下的秘密盒子。 路上我问他怎么会知道母亲在柳树下埋了盒子?他促狭的向我眨眨眼睛说:“我偷看到的啊。” 我不由得大笑起来,想到那些偷看子女日记的父母。原来,不管哪个朝代,所有的父母都一样。 为了方便挖掘,我们还拐道去储物室取了斧、钺,一人扛着一个,雄纠纠气昂昂的向着后院出发。 因为前两日刚下过雨的缘故,泥土松散,我们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挖了很大一个坑,但是没有发现母亲所埋的盒子。 我问外王父是不是记错了,他拍拍脑袋说有可能,年纪大了,并且过了很多年岁。 我说要不别挖了吧,再挖下去这树要倒了,再说母亲埋这个的时候年纪不大,应该不会挖很深吧。 外王父说我分析的有道理,于是填土收工。 经过一番折腾,我的内衣已被汗液浸透,外王父怕我着凉,便喊侍人过来带我去换衣服,自己也收拾一下回前院去了。 乳母涂正在房里等我,见我一头汗回去,急忙去打水给我洗脸,侍人乌也连忙找衣服给我换上。 我问戚去哪儿了,她们俩都摇头说不知,正说着,戚却自己从外面走进来,我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刚才心情烦闷,就去后花园里坐了一会儿。 她见我在换衣服,问我如何搞的满身是汗。我说刚才和外王父去挖土了。 “挖土?挖什么土?还和姚公一起挖?”她们三人一起发问。 就是母亲小时候埋的一个盒子,外王父觉得我可能会感兴趣。 “什么?姚公带你去那棵柳树下挖盒子了?”戚着急的说。 是啊,外王父带我去挖的。可是,你怎么知道是挖的柳树下?我疑惑的看了看她。 啊……我不知道是哪棵树,我猜的……咱们后院不是柳树比较多么。 戚的脸色有异,一边回答一边掩饰,眼神四处乱看,我知道她在说谎,她知道什么?她在隐瞒什么? 秘密既然称之为秘密,自然是不想有其他人知道,但既然已经有人知道,并且被捷足先登挖走,我就特别特别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来我觉得挖不到盒子就算了,还想着母亲可能埋下去以后又反悔把它挖出来也说不定呢。不管盒子里的内容是什么,都是母亲的秘密,她既然不想让人知道,那我就尊重她。 而现在却不一样了,盒子是确实埋在树下了,母亲后来没有把它挖出来带走,奇怪的是戚却知道这件事情并且有可能把它挖了出来。 到底盒子里装了什么呢?真的很好奇,但是我更好奇的是这件事情跟戚有什么关系,假如真是戚挖的,她为什么要悄悄的把盒子挖出来,现在盒子在哪里?要是直接去问戚,她会不会说呢? 我先迂回的问了一下和戚差不多年长的侍人,关于戚的事情,大家知道的消息都差不多。 戚是姚氏家奴的女儿,本来商人就地位不高,作为下人的家奴就更不用说了,更何况还是个女儿。这些标签全部贴在戚的身上就意味着她永远只能做一个侍人,嫁人也只能嫁个奴才,一辈子都要为主人服务,永无出头之日。 戚与母亲差不多大的年纪,并没有在合适的年纪嫁人,扫院子的侍人忠说戚在好多年前曾经有过嫁人的机会,他都看到戚在偷偷给自己绣嫁裙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不了了之。 那你知道男方是什么人吗?我问忠。 不知道具体的,但好像听说是裴家的家奴。 裴家?是商贾裴家?就是经常来找我玩耍的裴珠裴姑娘家吗? 嗯,应该是吧,能给家奴娶妻的富商全邯郸城能有几家。 “好,我知道了,谢谢忠,我问你的这些,你可不要和戚说哦。”我边说边走上前,从袖袋里掏了一个布币给他,他笑嘻嘻的应了诺,转身走了。 卷一 10.落水 提到这个钱,我就好像被打了鸡血似的猛的精神了。 还在王宫的时候,母亲经常给我一点小钱,虽然我并不知道怎么用,也没有地方用,但我还是收下藏好。 另外必须要提的是:母亲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一笔巨款,她告诉我收藏的位置,说要是我某天落难什么的,就去那里把钱取出来,金额大到足够我和外王父衣食无忧渡过余生。 到了姚家以后,外王父也隔三叉五的差人送钱给我,我说我不需要,但外王父说,姚家的子女,自小都要学会打理钱财,钱可以买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拉拢人心。 不过,钱亦是把双刃剑,可以招来杀身之祸,亦可以带到料想不到的幸福。 自从知道裴珠家与戚的事情有关联以后,我便日日盼着阿珠来看我。受伤之前贪图玩耍,觉得日子短的如白驹过隙,而自从开始养伤,日子便如卫河一般长。 话说,我还没见识过卫河到底有多长呢,只是听他人讲起,说河面有三里宽,河上有舟,春日的时候泛舟卫河之上,两岸桃红柳绿,莺啼鹊鸣,煞是美丽。 可是,等了好几日,阿珠也没有来看我,我便差人去请,可侍人回复说阿珠近日不在邯郸,随她母亲去中牟外王父家了。 中牟?又是一个敏感字眼,中牟梓臣,而阿珠的外王父家又在中牟,事情不会有这么多偶然的巧合吧,这中间肯定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有些头绪在一点点的冒出来,这些事情聚在一起就像是个乱糟糟的线团,有个线头伸在外面,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紧紧的扯住它,再细心的一点点理出主线,最后解开那些结。 日子实在太无聊了,没有人来陪我玩,戚也不再给我说故事,她现在最常做的事情是蹲在院墙下看着天空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我有几次想过去跟她聊聊天,可是她一看到我就紧张的不得了,我还没开口说话她就说她还有事要做,匆匆忙忙离开。 有时候我很想学那些有了钱势就开始作威作福的富家公子,那些人遇到这些情况,肯定会把戚抓起来狠揍一顿,刑讯逼供。而我,只是个装在九岁女童身子里的异世人,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她某一天想说的时候告诉我。 我一边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边往池塘里扔树叶,有一群鱼游过来,又有一群鱼游过去,怎么也数不清红的有多少条,黑的又有多少条。我恨恨的从河边捡了块石头,打算扔进鱼群中去发泄一下,就在我寻到合适的位置站好准备行凶的时候,突然发现水面上我的身影后又多了一个身影,唬我一大跳,连忙转身想看看是谁,可塘边湿滑,我转身的力度过大,于是,毫无意外,我没能控制好身体,扑嗵一声摔进河里。 因为身着宽袍大袖,有浮力支撑,我的身体开始缓慢的下沉,奇怪的是,我居然一点也慌张,只是想着,我的体积可比刚才捡的那块石头大多了,鱼全被吓跑了吧?还有会不会这一世的寿命就这么长,等眼睛睁开,我不知道又会出现在哪里朝代?要是回到21世纪就好了,我有点想念那个空气污糟却科技极为发达的时代…… 可事与愿违,我没能再次投胎转世。 很快,我就被人从河里推出水面,有好多人伸出好多只手把我胡乱扯上岸,接着有人使劲的拍我的背,我吐了好几口清水出来,溺水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我永远都不要再尝试第二次。 “刚才是谁站在我背后的?”这句话说出口,吓了自己一大挑,我原以为自己是用怒气吼问的,可实际出来的声音却嘶哑的像有故障的电台,嘶嘶啦啦的割着我的听觉,相信围观众人的感受是一样的。 我看到乳母涂和侍人乌分开众人冲进来,一个抱起我开始哇哇大哭,一个站在边上摸摸我的头,摸摸我的四肢,发现无碍以后也跟着哭起来。 早有人去通知外王父,不一会儿,就见外王父带着巫医匆匆赶过来,乳母涂小心翼翼的把我抱回卧室放至榻上,含着眼泪继续抚摸我的发肤。 我笑着告诉她说我没事,巫医检查后也确定说是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休养几日便可,但因时至初秋,为防着凉,还是开了一些袪寒的药物,嘱咐侍人定时熬制伺服。 外王父自责不已,说我至姚府不过八月有余,居然受伤两次,实在是大罪难赦。 我宽慰他说没关系,两次遇难都化险为夷,说明母亲在天上守护着我呢,我不会有事的。 外王父又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就匆匆离开了,乳母说姚公刚才在前堂与客人在商议要事,正至紧要关头,却听说我落水,急的抛下诸人离开,甚是不妥,现见我已脱险,还要再去商议。 真的很难受啊,我让乌让室内众人离开,想着喝了药之后闷头大睡一觉。 待众人离去以后,我便问乌是谁救我上来的。说到这个,乌气的把药碗一放说:“还能是谁,还不是那个秦国的赵政,肯定是他推公女下河的,然后再假惺惺的跳下去把人救出。公女每次遇见他都没有好事,下次还是离他远点为好。” 离他远点?我倒是想啊,可是这倒霉催的孩子怎么老是跟我过不去啊,后脑勺的伤口刚刚长好,这次又差点淹死。 他最近为什么一直出现在姚府?我问乌道? 谁知道啊,最近他和他父亲经常来见姚公,还有另外一人,四人经常遣开侍人在堂下密议。 我明白了,可能大人议事赵政觉得无聊,便在院里四处闲逛,而我就是那个他无聊时的牺牲品。 侍人熬的药又浓又苦,我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下,然后蒙上被子,睡了个天昏地暗。 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暮色一片,墙角的梅枝被檐下灯光打照在窗纸上,折射出剪纸的轮廓。可能因为药的缘故,我出了一身汗,身上粘哒哒的难受,我喊乳母乌,想让她帮我找衣服过来换。可半晌也没有人回应,我连忙爬坐起来,发现室内空荡荡的一个侍人也无。 乳母,乳母,乌,乌…… 在我的连声叫唤中,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可能已经到了月上柳梢的时辰了,门前的地上映出一大片白光,有个人影慢慢的走过来,室内尚未掌灯,身影逆光。他一边向我走来一边说,因你今天落水,侍人们都被总管喊去训话,你要喝茶吗?我帮你倒。 是赵政,我一听他的声音就气呼呼的说道:“不用,害人精,请你离我远一点,惹不起我还躲得起。” 对不起,我今天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干嘛,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对着池水自言自语? 关你何事?我在对着池水下咒语,要你以后不准靠近我三丈之内,否则乱棍打死。 这么凶?看来身体无恙。 虽然因为逆光,我看不清赵政的面容表情,但是我能想像到他在讲这句话的时候眉毛一挑,嘴角咧出坏坏一笑的样子。 这么晚了你为何还逗留在姚府? 今日害你跌落池水,心中内疚,看你喝了药睡着方才心安,刚才又见你尚有力气骂人,想必是真的无事,我便可放心离去? “难道从我落水后,你便一直在门外侯着?”我抓住他话里的只字片语发问道。 不然你以为侍人们敢一个不留全都去听训? 我不再说话,他径自去点了灯,然后又转身去倒了一杯茶放在我手边的案几上,接着把头伸到我面前仔细看了看说:“赵明月,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落水以后一点也不慌张呢?甚至……嘴角还带着微笑,你期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