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桃源远客(上) 小舟缓缓行过,惹起涟漪在船尾圈圈泛开,眨眼便消失在浓雾深处。 渐行渐远渐无声,浓雾似庞大的猛兽将万籁都吞噬得一干二净,只余下竹竿划过水面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动。 一路走来总叽叽喳喳说道个不停的慕良难得的闭紧了嘴巴,紧紧攥着兄长的衣袖,眼珠子滴溜溜左顾右盼,偶尔又转过脑袋去后面的浓雾,像是怕这寂静里突然蹦出来一个猛兽将人生吞活剥似的。 慕言觉得他不对劲儿,便问他怎么了,船夫在前边边撑竿边笑,说这小娃娃是胆小害怕了。 慕良难得的没嘴硬反驳回去,只是眼珠子再一次滴溜溜转动着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我总觉得后面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其实慕言也有这种感觉,总觉得有银铃声音在身后飘缥缈渺响起,似有若无的,可是待他支起耳朵细听却又什么都没听见,转眼去看,除了浓雾也什么都看不见。 “后边可没船跟着我们。”船夫往后瞥了一眼,并不在意,“要是真说后边有什么跟着我们,那肯定就不是人了。” 慕良吓得吓得直往慕言怀里钻,任凭兄长怎么宽慰硬是不肯把紧紧攥住衣襟的手给放开。慕言无奈,拍拍他的脑袋,强压下心底的不适用尽量轻快的声调说:“都叫你不要跟我跑出来了,硬是不听,现在后悔了没。” 慕良冲他做了个鬼脸,略略略。 孩子心性的特点之一就是心宽不记事,上一刻还缩在慕言怀里瑟瑟发抖,下一刻就阖眼打起了呼噜,待他睡醒时,浓雾渐渐散去,远方隐隐传来鸡鸣犬吠的声音,一座庞大的轮廓在薄雾里若隐若现。待小舟愈来愈近,那轮廓清晰的模样便在眼底铺展开来。 慕言读书万卷,可是非要让他找出个词来形容眼前景致的话,他也只能叹息着说书还是读的太少,脑袋没有一个词可以用来形容这个隐藏在重重山水里的村落,当第一眼见到它时,他忍不住放缓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它的静谧。 “我们到地方了。”船夫道,撑竿的动作放缓下来,小舟顺着潺潺溪流向村子的方向划去。夹溪两岸有落英缤纷,花开得正好的桃树下有年岁稚嫩的孩童在嬉戏,乍抬头瞅见他们,笑着逐船而走:“远客,远客来了!” 清脆的声音在静谧里显得格外突兀,引得在田间劳作的人都转头来看。 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渡口上,手里捏着旱烟杆子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见他们近了便冲他们招手。 小舟停靠岸边,船夫跳下船一路小跑过去:“里正,这两位是姑苏来的,姓慕,给宋婆婆送信来。宋婆婆在吗?” “在呢,在呢。”里正皮面上露出笑意来,他的脸有些圆,一露出笑脸便显得憨厚可掬,而他表现出来的属性也是憨厚可掬,“远客难得来一趟,待会儿办完了事情别急着走,让我们好好招待你们一番。” 慕言连忙拉着幼弟道谢,边上船夫笑着说:“招待远客得拿出你藏地窖里好几年的那坛酒,不然都不作数的,酒得管够!” 里正一口应下,船夫就拍拍他肩膀,笑着带慕家两个人找人去了。 “老里正家里亲自酿的桃花酒是村子里最好喝的,但是他人小气啊,逢年过节才拿出来一两坛尝尝味道。托了两位的福啊,今天有得喝了。”船夫带着路呢,忽又扭头过来问,“诶话说你们两个能喝酒么?” 慕言表示自己三杯倒,幼弟则年纪小,只舔过老爹的杯底。 船夫哈哈一笑,拍了拍慕言的肩膀,说他酒量不行。船夫五大三粗的身材,慕言则是个文弱书生,他一拍下来他身形一晃,勉勉强强才稳住。 一路说笑着,船夫带着两人穿行在几尺来宽的小道里,越往里走便越宽敞,终于小巷走到了尽头,视线也豁然开朗了。 只见村子中央隔出来的圈状空地上,一株高耸入云的碧血垂丝桃屹立在那儿,从它枝干粗细的程度上根本看不出来它年岁几何。彼时虽是五月,但那桃枝上的花却像是置身三月般开得正好,风一吹,桃花瓣就飘飘洒洒掉下来。 小院孤独的站在桃树底下,它与村子的联系仅仅是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 慕良迈着欢快的步子向桃树跑去,愈靠近桃树那底下的桃花瓣就铺得愈深,等他能摸到桃树龟裂的树皮时,脚底的零碎的桃花瓣已经快碰到他脚踝了。他的眼睛因为好奇心情而闪亮:“好高大的桃树。” “有几百岁了,估计都能成精了。”船夫道,眼睛一转瞅向了深闭门的院子,“宋婆婆就住在这里。” 慕言上前把门轻叩:“请问宋夫人在家么?”声音穿过门缝飞进院子里,却没有回应,慕言以为是里边的人没听到,就又再喊了两声。门里终于有了回应,那是一声深沉的像是来自地底的谁呀,语气并不是很和善,显然宋夫人并不大欢迎不请自来的远客。 船夫凑在慕言耳边说:“宋婆婆脾气不好,唉她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看起来不和善但是心地还是不错的。” 慕言有点尴尬的点了点头:“或许我来之前应该先把拜贴奉上,这样前来确实是太唐突了。” 船夫嗤笑:“乡野人家,那用得着这许多弯弯绕绕的东西。” “宋婆婆,这两位远客打姑苏来拜见你,”船夫话没说完,里边那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便道,“门没锁。”言下之意就是让他们自己推门进去,慕言依言而行。 那柴门果然没锁,慕言稍稍用力它就吱呀呻吟一声往院子里退去。 “啊啊啊啊——” 半开的门里突然传来怪异的尖叫声,有黑影伴随着往慕言脸上扑腾过来,慕言连忙后退,正好撞上船夫的胸膛。 船夫一惊,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情况就被黑影扑腾到脸上。 船夫大手抓向那黑影,将它倒提起来,他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婆婆,管管你家八哥,都长得比我家母鸡还肥了!” 正文 第二章:桃源远客(下) 那只肥成鸡的八哥也不知道是怎么飞起来的,此时正被船夫倒提在手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两位远客瞧。 慕言心有余悸的拍拍心口,慕良则跟八哥四目相对,也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两眼放光,伸手就去抓那八哥,八哥被那目光吓得拼死扑腾,然而并不能掏出船夫的手掌心,也不能逃出慕良的手掌心。慕良抱着八哥回头笑:“好肥的八哥呀。” 烤起来肯定味道不错,慕言在心里默默替幼弟说完那下半句。 “放开它。”苍老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紧接着是笼罩全身的阴影,慕良吓得手一抖,回头就瞅见一张,满是沧桑的,像是被风吹裂的枯老树皮般皱裂的脸,那人彼时也正打量着他,一双浑浊的眼睛眨也不眨。 八哥趁机从慕良手心里钻出来,尖声怪叫往宋夫人肩膀扑腾飞去。 慕良吓得躲进兄长身后瑟瑟发抖,只探出来一个脑袋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怪物般的宋夫人。 宋夫人并不因为他唐突的目光而生气,似乎她已经习惯了类似的注视,她只是盯着慕言看:“刚才你说你姓慕?” “姑苏慕言与幼弟慕良拜见前辈。” 宋夫人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他们,这两个都是眉目俊秀的青少年,面容依稀与旧年故人相似,她便不作怀疑的让开道来:“进来吧。” 船夫拍拍两人肩膀,说自己有事不肯叨扰,便打算离开,他转身时慕良扯住衣袖,不肯让他走,假若人脸能将内心心思显现出来,那现在慕良皮面上肯定是满满的害怕。 讲真宋夫人长得实在可怕,皮肤干枯龟裂也就罢了,皮肤又苍白得透明,简直能瞅见皮下青色的血管。慕良本就胆小,现下更是慌了:“船家,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鲤鱼的!” 来途中在江畔见过比人大腿还粗的红鲤,慕良就惊喜的大喊大叫,船夫笑他傻还说桃源里的红鲤比外头的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甚至每只都有小孩子大小,都能成精了,还答应了慕良要带他去看。 慕言要把幼弟拉回来,但他死活不肯放开船夫的袖子,无奈只能请船夫多多担待。船夫答应着,抱起还没他腰高的慕良渐行渐远。 慕言眼珠子一转便对上宋夫人不明深意的视线,正尴尬时,宋夫人道:“你跟你爹倒像是一个模子里边刻出来的,进来吧。”说罢径自往院子里边走,慕言随后跟上。 低矮的门槛一经踏过,小院内景便缓缓在眼前铺展开来。 那也不过是个普通小院的模样,院子里头铺满了碧血垂丝桃细碎的花瓣,屋檐底下晾着一些农家东西,如果真要说它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实在太暗了,别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它却截然相反,以至于大白天的在才亮堂屋子里面也要点上灯火才能稍稍亮堂一些。 灯火昏黄里宋夫人沏上茶水:“荒僻山野只有粗茶可以招待,希望公子不要嫌弃。” 慕言连忙表示有得喝就不错了谢谢主人家的款待。 温文有礼的少年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应该见过的,就在唐家那事之前,我曾去府上拜会,跟府里两位公子都见过一面。” 慕言不知道她口里说的事是什么事情,但见过面确是真事。算起来那也不过是十余年前的事情,彼时他虽年岁尚小,但还是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年家里来了许多面生的客人,自东南西北汇集而来,有男有女,其中就有宋夫人。 慕言忍不住偷偷打量了宋夫人的脸,想起那时她还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短短十余年间,青丝变白发,风华都没了踪迹。 “你应该是年长那位,是江黎和慕逍风的儿子吧? 十余年不见,你母亲近来可还好么?” “家母前两年已经走了。”慕言半低了眼睛。宋夫人自知唐突,连忙道歉,末了沉声叹息道:“江女侠年轻时候可是名动江湖的大美人,家世才貌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只可惜眼神有点偏,竟然看上了你爹那个温文尔雅拈花惹草的伪君子。” 慕言听她所说,也不辩驳,只是更深的埋下脑袋,眼睛里有不具名的情绪在翻腾。 “说起来,我的儿子跟你差不多年纪,”宋夫人的瞳孔倒映着灯火,闪烁不定,“倘若他能够平安长大,应该也是跟你差不多高。” 慕言知道宋夫人有个儿子,他们见过的,后来听说得了重病,不治而亡了。 檐下的八哥忽然扑腾着翅膀尖声怪叫,慕言侧耳细听,依稀听见它喊的是饿饿饿,正想说这八哥聪明得要成精了,却见宋夫人像是听见什么召唤般眼神一凛:“闲话改日再叙,公子且说来意。” 慕言取出一封信笺双手奉上:“这是家父让晚辈送来的信,来时家父千叮咛万嘱咐说要亲手交给夫人。” 宋夫人也不避讳,在慕言面前撕开信封一目十行以阅之,她忽然脸色大变:“俞家那个老不死的被人给杀了?” 虽然宋夫人没直接说出名字,但慕言已经明白她口里说的是谁。俞家老爷子年有一百零六岁,其健康长寿以至于他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故而江湖里的人都私底下喊他老不死的。“据说外出时被仇家找着了下手机会,死状十分凄惨。” “善恶有报,天道轮回。”宋夫人半低了脸,手里将信纸紧紧攥住,自她因用力而泛白的骨节上,慕言可以看出她的不安,她问:“老头子是怎么个死法?” “被挑断了手筋脚筋,又割了喉管扔在地上,血顺着伤口流了将近大半个时辰,他人才死透。”外头有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伴着轻风和银铃声音一同传进耳朵里,紧随而来的是院门被踢开的声音,一个黑袍高大的男人踏进院子里来,后边明眸善睐的姑娘则负责挽着那人的手微微而笑。 檐下的八哥受了惊吓,尖叫着向他们那两个不速之客扑去,它挑着软柿子捏,没动那个高大的男人,而是径直往女人那里扑过去,然而不等它凑近,那男的眼疾手快的扯住它狠狠往地下一甩,八哥就摔在了地上。 黑羽散落一地,八哥扑腾着翅膀垂死挣扎了几下,很快便不再动弹了。 宋夫人瞅着惨死的八哥,紧紧皱着眉头:“你们是谁?” 姑娘闻言半蹙了眉,掩面作伤心状:“一别经年,这些年在山水重重里我一直在打探老师的下落,好不容易找着了人,老师却问我是谁,真叫人伤心呢。” 宋夫人本就苍白的皮面,闻言更是变得毫无血色:“你居然还活着。” 正文 第三章:柳依依 水光潋滟上边,小荷才露尖尖角,便引来红蜻蜓低飞盘旋,更引来才子佳人相邀花前柳下吟诗作对。由于天性所在才子们卯足了劲儿表现自己,诗词丹青信手拈来,其中不乏草包滥竽充数者,当然也有诗词作得格外惊艳的,当场就被公府小姐们换了信物要定终生。 慕言打边儿上路过时一阵沸腾的人声正巧响起,吓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把手里羊皮纸地图给扔河里喂锦鲤。 不知道是哪家才子佳人又结成了一段良缘,慕言顺着那声音望去,隐隐只瞧见一对璧人花前柳下相拥,边儿上的人拼着劲儿起哄,惹得他们面颊飞红。 身后忽然也有稚嫩的声音起着哄,顺着轻风飘缥缈渺的传进耳朵里。慕言闻之,反手一个巴掌打在幼弟脑袋上:“我俩此行是为送信而来,别为了玩闹的小事耽误了行程。” 慕良抱着脑袋把脸皱成包子模样,眼睛泪汪汪的好似下一秒要掉下泪来:“哥啊,我们都在这儿转悠半天了还没找着路呢,你说世界上真有桃花源么?” 晋有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而见桃林的故事一直后世人当成志异故事来看,只因这许多年来从没有人见过所谓桃花源,故而都觉得这故事似海市蜃楼般缥缈虚幻。慕言也这么觉得,直到半个月前父亲给他一封信,让他亲自给桃源宋夫人送去。 慕言不由得头疼起来,他们两人在此地转悠半日有余,别说地图上标注的小桥人家了,就连野渡都没瞅见,只瞅见这群才子佳人在花前柳下谈情说爱好不热闹。 “喂,你们也是来找桃源的么?”头顶上忽然响起个女人声音,随着铃铛晃动时的清脆响声一同传进耳朵里。慕言抬头便对上一双顾盼流光的杏眼,正半弯着,黑色瞳孔里边倒映着他的影子。 明眸皓齿的姑娘坐在树枝上边俯瞰他们,眉眼里边带着浅浅笑意,她赤裸的脚踩着风在虚空里乱晃悠,每次晃荡都惹得脚腕上系的铃铛轻轻响动。铃铛声音清脆悦耳,一如她的声音:“你要是想找桃源,最好去找城南渡口那个白胡子老头,他肯定知道桃源在什么地方。” 女孩眨了眨眼睛,又提醒道:“不过老头嘴可严实了,每回问他都是一问三不知,但我肯定他知道地方,因为他的屋子里边总插着一枝碧血垂丝桃,是真花。” 慕言赶紧给女孩道谢,她却满不在乎的摆手:“等你们找着了地方记得回来与我说声就成,祝两位一路顺风。” “敢问姑娘芳名?” 女孩闻言便盯着慕言笑,眸里眼波流转遮住了那丝狐狸似的狡黠。 “柳依依。”她回道,“邑云,柳依依。” 她的眉眼与记忆里明眸善睐的少女重合,像是冷风般把少年心底暗生的情愫都吹得灰飞烟灭。 “你居然还活着。”话是这样说,但宋夫人的口气却不是惊讶,而是释然般,好像是心口压迫她多年的大石终于放下了,她长长的舒了口气,就连神色也开始缓和下来。 “意外么?惊喜么?”柳依依依靠在门框上,她背对着光,皮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老师你以前是不是造了许多孽,有人让我来,取你性命。”说罢她将一样东西往宋夫人脸上甩过来。 宋夫人接下了才发现那是封大红底色的信笺,信笺上只有烫金字:倚风入夜,无微不至。宋夫人皱了眉头:“这话出自唐家,谁让你送来的信?” “善恶有报,天道轮回。”柳依依并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笑着如是道,“我来的时候,他也让我跟你转述这句话。” 随着宋夫人的默然,气氛陷入无人言说的僵局里,四个人都大眼瞪着小眼,连喘气都不见大声。 “哥哥,哥哥——”门外忽然幼弟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一块传进耳朵里,那脚步声匆匆像是踩在慕言心上一样,他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别进来,别进来——” 可是已经晚了,不明就里的慕良踏进门里:“村子里的人都倒下了有个女人她——” 话在舌尖戛然而止,不仅是因为看见柳依依和她那个高大的随从,更是因为扯着他衣襟将他提溜起来的那只手。对于随从而言慕良实在是太娇小了,他的脖子也太细,随从一只手就能将他提溜起来,只要他想,他的手甚至可以不花费什么力气就能拧断慕良的脖子。 慕言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姑娘你放开我弟弟有话好好说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柳依依向他比个噤声的手势,低头去揉慕良的脑袋:“你刚才要说我什么来着?” 慕良哪里回答得了,小脸因为呼吸不顺畅而涨的通红,眼珠子死死瞪着柳依依。 “小孩子太凶会被大人揍的哟。”柳依依纤细白皙的手盖住慕良的眼睛,也不知因何缘故,随着她的动作,慕良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都没了。柳依依的手一经移开,慕言就看见幼弟紧闭着眼睛,整个人像是睡死了一般安静。 慕言目眦欲裂,要不是宋夫人拉住了他,估计这时候他已经冲上去送人头了。 “别这样盯着我啊,还你也就是了。”柳依依嗤笑一声,示意随从把那孩子扔过去,随从依言而行。慕言连忙把人接住,小心翼翼的给抱在怀里。 宋夫人给探了鼻息,呼吸尚存,只是稍稍有些微弱:“是毒?” 柳依依点头承认:“话说两位不觉得空气里太安静了么?” 两人一经提醒才发现了异样,空气里边确实是太安静了,虽然小院与村子隔得挺远,但平时好歹还能听见孩童嬉闹声音,或者是吆喝声音,而此时此刻,整座村落像死掉了一样寂静。 “他们就像这个孩子一样中了我的毒,昏昏睡去了,两个时辰之内没有解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柳依依像狐狸那样狡黠,高高扬起的眉毛无声向人言说了她的得意心情,“老师,你要是把从我家祠堂里偷来的那颗珠子呢还给我,那我们就有了商量的余地。” “不然,我们几个就一起看场好戏,看这仙境一般的桃源怎么样渐渐死去。” 正文 第四章:密道 宋夫人犹豫不决,怀揣着小小的心思叙旧:“你还小的时候连只鸟儿都不肯伤害,怎么长大了就生出这么歹毒的心肠来。” “那还得谢谢老师你呀,要不是老师你当初那不留情面的一推,我或许就不会在这腥风血雨的江湖里流浪,也不会拿着这许多人的性命咄咄逼你。”柳依依道,“这是天道轮回呀老师,经年前我的家人给我挖了冢立了碑,学生今天也要取你性命给你挖坟立碑,至于要不要那么多人陪着下葬,决定权掌握在老师手里。” 宋夫人百般不情愿的样子,但或许是顾及全村人的性命安危,又或许是觉得慕言抱着昏迷不醒的幼弟懊悔自责的模样太可怜,她再三犹豫,还是点了头:“随我来取。” 宋夫人说罢抬脚就走,柳依依拉着随从连忙跟上,走了两步又回眸看慕言:“你怕不怕我拿了东西便一走了之了?” 慕言当然怕啊,所以他把幼弟安置好便晃晃忙忙的跟上去,慕良的手用几乎感觉不到的力度拉住他的手,慕言揉揉他的脑袋,也不管昏睡的人能不能听见,温声道:“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你倒是个好哥哥。”柳依依道,她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盯着慕言看,眉眼里有淡淡的怅然。 随从轻轻拍她的肩,快步跟上宋夫人的步子,高大的影子沉默的将娇小的姑娘护在身后。 这小院看起来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地方,走起来却弯弯绕了好久,宋夫人点着一盏油灯在前边带路,她看起来枯槁苍老,但步伐却轻快得跟风似的,除了随从能跟上,其他两个人都不行,故而她常常回头喊那俩文弱的快点走路。 柳依依脾气不好,被她一催就恼了,拉住随从的手就往他背上跳,随从皮面上的无奈转瞬即逝,像是习惯了她这任性的脾气似的配合着她。柳依依扭头嘲笑慕言:“慕家也是武林名门,你怎么都不会飞檐走壁的飘飘轻功呢。” 慕言无言以对。 待近了离桃树最近的那间屋子,宋夫人便止了步子,她小心翼翼的把门给推开。 然而那里边并没有什么东西,房间布置都跟普通房子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房间里太过干净整洁,屋里的东西排列有序的好像是很久没人住过一样。从墙上挂着的弓箭和长枪来看,这应该不是宋夫人自己住的屋子,慕言猜测这是她死去的儿子原来住的那间。十几年了宋夫人一直试图保存房间原貌,这份深情让慕言忍不住唏嘘。 宋夫人取下弓箭,从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找出暗格拧开,那墙壁于是发出沉闷的呻吟声向里边转去。 原来那面墙后藏着一条密道,密道黑漆漆的看起来幽深得很,不过它里边并没有长出来青苔一样肮脏的东西,显然有人经常在上边走动。 “随我来。”宋夫人如是道,说完也不管他们有没有跟上来,径自往密道深处走去。 在密道走了好一会儿,绕来绕去转折好几趟,走得柳依依忍不住怀疑宋夫人在坑自己的时候,宋夫人推开了一道门:“到了。” 柳依依还是怀疑宋夫人在坑她,并且证据充足。宋夫人打开的这个房间太久没人来过了,门一打开便能闻见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道,借着宋夫人手里油灯的光,他们便看见房间里空空如也,偌大的地方,仅仅有个柜子在墙角蜷缩着。 柜子上有个积满了灰尘的盒子,宋夫人冲它努努下巴:“鲛人珠就在那里。” 随从悄无声息的拉住柳依依的手护她在身后,柳依依明白他眼睛里的不信,其实她也不信,有眼睛的估计都不会信。那盒子上积着厚重的灰尘,像鲛人珠此种宝物,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会把它当成个没用的玩意儿随便丢在某个角落。 柳依依眯着眼睛看他:“老师,你不会又想骗我吧?” 宋夫人表示自己没有,但没人肯信她,柳依依让她自己上去把东西取出来。 宋夫人瞥慕言一眼叹了口气,皮面上带着无奈的神情:“当我还是个少女时,我便向往世外桃源,年少无知,以为常年不会凋谢的花朵便是浪漫,后来我的夫君套路我,用桃源之所在谋得了我的心。可惜后来他为了守住这块地方,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两个人去死了。” 宋夫人的目光里有幽幽的怨念,“我觉得他很愚蠢。我之所以还会留在这个地方,是因为这个地方和另外一个世界相交,桃花之所以常年不败,正是因为那边的气候影响所致。在我们眼里,那些桃花是常年不败,实际上它们都是死的,气候让他们不会腐烂。 对于我而言,我需要的只是这块地方,上边的人生或死,无关紧要。” 宋夫人露出笑脸来,因为她的皮肤龟裂干枯,故而她露出笑时就脸就会显得会显得格外渗人可怕,再加上灯火昏昏,在场两个比较文弱的都打了个寒颤。 “老师你什么意思?” 宋夫人仍旧是笑,眨眼瞬间灯火熄灭,有掌风冲着柳依依的面门袭来,柳依依愣了半刻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感觉身侧一阵劫掠而去,袭来的掌势被格挡住了,毫无疑问是随从跟宋夫人打起来了,但是黑暗里她看不清形势,只能在绷紧了心上的弦干着急。 慕言拉她缩到角落里去,竖起耳朵听黑暗里的动静。 不知道是谁占了上风,在漆黑里他们只能依稀听见掌风,以及掌势落在皮肉上发出的闷哼声。 他们彼此势均力敌,打了不知道多久才响起了好戏的尾音——某人倒在地上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整个房间的颤动,地动山摇似的颤动,柳依依不曾防备,所以地板晃动时她惊叫一声,紧紧拉住了边上人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倒在地上。 慕言扶着墙,小声问她:“可还好么?” 柳依依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正文 第五章:怪物 慕言点起火折子,渺小的火光变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光亮。 火苗飘忽不定,人心忐忑不安。 就在那柜子原来之处,宋夫人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随从攥着一块从她身上扯下来的破布料站在那里。地上有血迹,但随从身上并没有伤口,于是柳依依松了口气,愤愤然道:“都怪我太大意错信了那个歹毒心肠的女人!” 随从没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微微勾起的嘴角像是在安慰她,她撇撇嘴,愤愤的表示下次再碰到她一定直接搞死不多废话,说罢眼珠子一转,她瞅见边上虽然举着火折子但是没啥存在感的慕言:“为什么她没把你一起带走?” 慕言想给她翻个白眼,但一想到自己从小接受的世族教育,他生生憋住了:“她连整个村子人的性命都能不顾,遑论我呢?” 柳依依忍不住笑出声,黑暗里她半弯的眸子里倒映着火光,让慕言忍不住想起元宵夜里的烟火,美则美矣,但是碰到却会把人灼伤。 “你跟着我混得了。”柳依依道。 来时的路已经被厚重的石门给封上了,他们被宋夫人困死在了石室里边,柳依依和慕言摸索着四周墙壁想找出机关来。 随从则半蹲下身子,附耳去听石板底下流动的水声,他指甲撬开了一块石板,便瞅见底下水流,水深不知几许,眼睛所能看见的只是大片的漆黑,漆黑里有孩子那么大的红鲤在游弋。 慕言目瞪口呆:“此物只应天上有。” 随从冷冷瞥他一眼,悄无声息的跳进了水里。 慕言看着那水里泛起的圈圈涟漪,有点怀疑随从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他居然跳下去了。” 水里他的身影渐渐埋没在黑暗里,柳依依绷紧了心里的弦,皮面上仍做着不以为意的神情。 约莫过了半刻钟,慕言借着微弱的火光看见水底一条似蛇尾般的东西蜿蜒游弋而来,他下意识用自己文弱的身子挡住柳依依:“姑娘小心有怪物!” “你才是怪物。”柳依依回敬他一个大白眼,把他推到边上去,又半蹲下身子去拉水里伸出来的那只苍白的手,把他从水里拉起来。 慕言此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之所见,据说南海有鲛人,其外形似人但是生有鱼尾,不会说话但是歌声嘹亮。人世里流传的最后关于亲眼见到鲛 人的传言,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慕言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有此荣幸能亲眼见到活在传说里的鲛人。 回想起来桃源途中没船也能尾随而来的悬疑事件,答案也就不言而明了。 鲛人沉默的从水里撑起上半身,矫健的鱼尾在火光照映下发出凛凛寒光。柳依依问他找着了么,他点头,于是柳依依便毫不犹豫的跳进水里,飞溅而起的水花跳进慕言的眼睛,他下意识闭起了眼睛,待他再睁眼时,柳依依的手已经伸到了他面前:“会不会水?” 慕言表示会,她就把他拉进水里,冷水自四面八方压迫而来,冰凉入骨,只有她的手是温暖的。 黑暗里什么也不能看见,慕言屏住呼吸跟着柳依依的手往前游去,柳依依则被鲛人拉着往前游,鲛人游得很快,估计也是怕这两个脆弱的人类在水底挂掉。渐渐的压迫感没那么重了,眼睛依稀能看见亮光水面上跳动。 慕言从水里猛地抬头,贪婪地呼吸着涌进鼻子里的空气,这游的一段路并不算长,但是游得很艰难,途中有次慕言差点坚持不住,是柳依依用指甲狠狠掐他让他痛得坚持下来。抬手一瞅他看见手上的血印子,微微愰神,就在这会儿功夫里,鲛人已经把柳依依抱到了上面。 慕言艰难的自力更生爬了上去,站起身那瞬他双眼发黑,险些又掉回水里去,幸好柳依依眼疾手快的拉住了他。 柳依依诧异道:“慕家居然出了个文弱书生?” 慕言不由得惭愧;“根骨不佳,打小就没练过武术。” “可是我听说慕家有个武学天才来着,据说年纪轻轻打服了许多人。”柳依依的目光里流露出同情。 “那是我弟弟慕临。”慕言转移话题道:“这里是哪里?”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他只能自己环顾四周去观察环境。此时他们置身之处似乎是某人的房间,灯火昏暗里他打量这地方,只见稍显凌乱的床榻及空空如也的衣柜,然后就没有什么物件了。想起他们如今在宋夫人家的地底下,又眼见着这屋子昏暗潮湿的环境,他们下意识的就觉得这地方不像是给人住的。 “我们是闯进某人的坟墓里么?” “谁会把坟墓修在屋子底下?”柳依依反驳道。 他们钻出来的地方是房间里的鱼池,站在鱼池边上便能看见里头红鲤游弋,有人在底下设了张网,将红鲤都圈着不许游走。 慕言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在房间里面养鱼?” 柳依依没搭理他,而是拍了拍随从的腰,问他你不是饿了。随从一脸茫然的摇头,她就皱了眉头:“那那玩意儿是谁干的?” 两人随着她指尖望去,便瞧见偏僻角落有只双手也环抱不住的红鲤,它被不知名的东西撕裂成两半,正躺在那里用死鱼眼盯着他们看。 慕言心里忍不住发毛:“上头那是撕咬出来的口子,好像还有抓痕。” 随从顶着四只眼睛摇头,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吃完东西就不敢承认的,于是他俩把目光移开。正猜测着红鲤之死谁是罪魁祸首时,忽然听见有什么怪异尖叫声打远处传来,那声音的腔调与八哥喊饿时的腔调如出一辙,显然八哥的怪叫声就是打这儿学来的。 那声音边喊着饿边朝这边过来,脚步声伴着怪叫声愈来愈近,但鲛人和柳依依都没有躲闪的意思,都端正的站着,神色凛然的盯着回廊拐角处,等声音的主人冒出头来。 慕言硬着头皮也站在边儿上,等了片刻,拐角处蹦出来一道红色的影子,那是条大概有成年汉子三分之二大的红鲤,用船夫的话可以这样形容他,大得快要成精了,正活蹦乱跳着。 回廊尽处就蹦出来这么个玩意儿,但那玩意儿也不像是能够发出嘶吼声音的啊,慕言正疑惑着,忽见黑暗里又蹦出来个黑影,飞扑过去抱着红鲤撕咬,在他嘴里很快红鲤便不再动弹了。 慕言明白角落里那红鲤之死的真相了。 那咬人东西的身形与人类小孩相近,但肤色却是青黑色的,长着獠牙和利爪,他的脸藏在凌乱的长发底下,眼瞳像狼一样闪着寒芒。他这才看见了三人,丢下红鲤盯着他们看,好像他们是多么可口的猎物似的。 空气里静谧下来,两方势力相互对峙,慕言因为是个不会武的文弱书生,先在气势上败下阵来,他往后退了一步,鞋跟踏在地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响声,那怪物却将那响声当做出征的号角,飞一般朝着慕言的面门袭来。 慕言下意识拉住了边儿上的柳依依一同闪躲,怪物的利爪带着凌厉的寒风袭向两人,鲛人瞬间暴起挡在柳依依前边,用手格挡住袭来的一双利爪。 那怪物并不将他放在眼里,攻势放缓跳出三尺之外,然后又飞一般跳袭过来,这次他的目标是鲛人的脖颈,它就像个野兽似的用自己的灵活身躯躲开鲛人的防备,攀住鲛人又利爪搭在他脖子上,它露出一个笑似的表情,闪着寒芒的爪子划拉下去。 正文 第六章:向生而死 柳依依皱紧了眉头,甩开慕言的手快步冲过去,手里寒芒一闪,竟是多了把匕首,趁着怪物的视线在鲛人脖子上停驻,她把匕首从后颈全部插进去,与此同时怪物的手也划拉向鲛人的脖颈。 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柳依依的匕首捅进怪物身体时只有闷闷一声,并没有血从伤处流出来,怪物好像也感觉不到痛,对那伤口毫无表示,它张大嘴巴的震惊仅仅是因为他锋利无比的指甲不能把鲛人的皮肉撕开,鲛人这样的皮糙肉厚,任谁都会忍不住惊愕。 就在那怔愣的一瞬,鲛人拉住它皮包骨似的腿脚往地下摔,它也聪明,死死的抱住柳依依的手臂。 柳依依猛然 将手臂抽出来,利爪划开肌肤的疼痛让她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怪物还想去抓她的手,她连忙躲远了一些,与此同时鲛人的手抓住怪物的双臂一掰扯,便有骨头碎裂的声音从怪物的手臂里传出来。 鲛人狠狠把他摔在地上,他摔飞很远,甚至撞倒了柜子和床榻,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声。 怪物好像不能感知疼痛,也不知道他身体是什么样的构造,竟然这样能抗打。那怪物又从灰尘堆里毫发无损的站起来,这次他好像认清楚了自己跟鲛人之间的巨大差距,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扑咬过来,而是沉默的用眼睛盯着鲛人,像是想用眼神把鲛人活活弄死。 这时候慕言看清楚了他的脸,那张脸上虽然缝着许多针线口,但还是依稀能看清楚他本来的面目,那是宋夫人的儿子的脸。 “传说中鲛人元魂珠能够让人死而复生,是真是假?”慕言问柳依依,“那是宋夫人的儿子,可我记得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怎么还活着?” 供奉在祠堂里的鲛人珠能不能让人死而复生柳依依不知道,她只知道眼前这个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人,她指着那孩子的脖颈,眉头皱得死紧:“行尸走肉罢了。” 慕言顺着她所指的地方望去,便瞧见那孩子脖颈上有一处针线断了,于是皮肉便翻着外露出来,那肉不是正常人的皮肉颜色,而是渗人的灰黑色,瞅见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针缝痕迹,联想到皮下颜色两人都是头皮发麻。 鲛人又跟那孩子缠斗起来了,大人和孩子对打差距十分明显,那孩子处在单方面被虐待的份儿。 柳依依像是被戳中了心中软处:“如若她跟我说清楚情况,那鲛人珠我也能给她偷出来呀。” 那孩子被鲛人打得恼怒不已,腿脚牙齐上阵,然而鲛人皮糙肉厚的程度超乎他想象,他伤不了鲛人分毫,便恼怒的像个野兽般嚎叫起来,其声之凄厉,震耳欲聋。 “非人,非鬼,在阴不得,在阳不得,”柳依依眯着眼睛,“与其让他这样半死不活的活着,不如早死早超生。”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而后突然传来苍老沙哑的声音,柳依依吓得连忙跳开,定神一看瞧见宋夫人站在那儿,手里掐着慕言的脖子,慕言文弱,已经被她掐得白眼都翻起来了,眼看就要断气,宋夫人便把他扔在了地上。 鲛人瞅见了宋夫人,想冲过来保柳依依,却被因为看见了老娘而亢奋的熊孩子缠住了手脚脱身不得。 柳依依将匕首横在胸前自保,冷眼盯着皮面带笑的宋夫人,而宋夫人好像并没有伤她的意思,她的眼眸比柳依依的手里的锋刃还要锐利:“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善良,我记得我在林家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檐下有窝雏鸟,其他的孩子们都把他们拿来当玩具玩儿,只有你怕它们被弄死,边哭着跟那几个孩子对骂边小心翼翼的护着雏鸟们。” 柳依依没心思听她说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直截了当的问:“你想说什么?” “迷迭香能让人昏迷三个时辰,但不会致人死地是吗?” 柳依依皮面上挂着被人戳穿的羞恼:“是又如何?” “你太善良了,善良的人无法在江湖的腥风血雨里立足。”宋夫人用过来人的口气如是道,“曾经我也是因为善良而轻信陌生人的话,导致祸源引向桃源,夫君为护桃源战死,儿子重伤。” 宋夫人几不可闻的叹息着:“我知道你身上藏着毒,但是我这副身子已经是百毒不侵了。”说罢她的手向柳依依伸过来,柳依依连忙退开两步,见那手如影随形的又跟来,她便提起匕首冲那手刺去,锋刃擦过皮肤,没能伤到宋夫人分毫。 宋夫人年轻时也是有两把刷子的,柳依依这种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人在她这里只有被耍的份儿。 显然她并没有伤柳依依的意思,只是耍着她玩儿,柳依依匕首刺错了地方她便轻轻的笑,教导她说跟别人打起架时不能分心,这时候她倒还真是有个老师的模样了。 那边鲛人终于摆脱了熊孩子的纠缠,离弦的箭一样往这边扑过来,宋夫人察觉身后冷风,险险侧头躲开鲛人的攻势,先前跟鲛人打时的伤口因动作而撕裂开,鲛人反手一掌于是她便躲不开了,被鲛人蛮横的一掌拍出去很远。 熊孩子发出凄厉的声音,朝宋夫人扑过去。 宋夫人抹掉嘴角血丝,冲着他虚弱的笑:“我没事,没事——”可是话没说完她便侧头吐出一口血来,接踵而来的是要把她心肺咳出来一般的咳嗽声音。 那孩子喉间发出低低哀鸣声,紧紧将宋夫人抱住。 宋夫人揉揉他的脑袋,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鲛人瞧:“小时候你跟我说你在井底见到了一双眼睛,鲛人的眼睛吧,当时我以为你在开玩笑,现在我信了。” 宋夫人不知道打哪儿摸出来一块鳞片,黑色的,似婴儿手掌大小的鳞片,她有些感慨的说:“我为鲛人的事情忙活了半辈子,还有幸见到活着的鲛人。” 她半弯了眼睛,像濒死那样的深呼吸:“也不知道你碰到这鲛人,幸还是不幸?” “没碰到他,我早就死了。”鲛人将柳依依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她则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冰凉的,却给予她满满当当的安全感的手。 宋夫人只是笑笑,不做表态。 “邵儿,低下头来。”那孩子听得懂她的话,闻言乖巧的低下头来。宋夫人用粗粝的手指摩挲他的脸,他脸上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上的,这孩子初复生的时候,不通人语,没有人性,老是把自己给弄伤,而伤了皮肉又不能痊愈,会往外翻出来露出青黑色的血肉来,她无奈之下只能用针线缝上。 “疼么?”她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澄澈见底,永恒的停留在他九岁那年的光阴里。 他摇头,宋夫人便抱住他,紧紧的,她温暖的体温让那孩子有片刻的怔愣,就在那怔愣间,宋夫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已经划开了他后脑勺往下一点的那块皮肤,柳依依从翻开的青黑色皮肉里依稀看见那颗被供奉在祠堂里的鲛人珠。 “别怕,别怕。”宋夫人低声安慰着,指尖向那珠子摸索过去。 身上什么地方都不痛不痒,唯独那块地方是性命之所在,稍微碰上一碰便能给予他几欲发狂的剧痛。 他在剧痛里糊了神智,锋利得像是匕首般的指甲掐进宋夫人的皮肉里,獠牙则咬上宋夫人的脖颈,宋夫人甚至还来不及惊呼,便被他咬断了喉咙,伤口之深甚至可以看见白骨森森。 热血喷涌着洒到那孩子脸上,他的眼睛重复清明,皮面上露出慌乱的神情来,泪水在眼里打转,他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那样低下头来,摸上宋夫人的伤口试图止住那喷涌的血液,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血液从他指缝里不断流出来,流到地上,像是开出一朵诡异的花,又像是一个古老的图腾。 “……娘亲……娘亲……”他小声的喊,却没能再得到回应,于是他低嚎,哀鸣,像离弦的箭一样蹿出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鲛人想去追,柳依依把他拉住:“别追。” 柳依依自上而下俯瞰着宋夫人,她已经没了呼吸,瞳孔涣散,但没阖上眼睛,有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柳依依几不可闻的叹息着,半蹲下身子默然的替她把眼睛阖上。 正文 第七章:相逢也不识 回程途中柳依依犯了懒骨头,借口崴伤了脚要鲛人背着她走,鲛人知道她在撒谎,也不恼,半蹲下身子让她跳上来。 彼时斜阳如血,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皮面上,使得他冷硬的神色稍稍柔和,似是在笑一般。 回眸一瞧,桃源村落已经离他们很远,但眼瞳依稀还能见到桃花绚烂的景致。 柳依依戳戳鲛人的脸颊,冰凉的,僵硬的,戳起来手感意外的不错:“哑巴,我是不是太善良了,我都没对他们下毒。” 鲛人没有回答,她便习惯性的喃喃自语:“这样美的地方,要是在崇山峻岭之间悄无声息的死去了,不是会很可惜么。” 鲛人依旧沉默无言,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一个, 她以为鲛人没在听自己说话,一恼,便在鲛人宽厚的背上瞎折腾,他一慌,连忙把她紧紧抱住。女孩恶作剧成功笑出声来,笑声跟她脚腕上铃铛的声音一般悦耳。 她把手里把玩的那枝桃花插到他的头发上,言笑晏晏道:“你可真好看。” 鲛人是不会脸红的,因为他们的族群没有脸红这种设定,他只是低低垂了脑袋不敢看柳依依的眼睛。 有锦扇青衫的人步履匆匆迎面走来,柳依依下意识抬眼看他,正巧那人也在打量她,故而四目相对,顷刻间有莫名的情绪在心底翻腾,如久别重逢的欢喜,两人都觉得对面那位似曾相识,但在哪儿见过,却又似乎哦哦想不起来。 待擦肩而过时,有微风携着淡淡花香袭来,铃铛响动声似钥匙般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的门,晦涩的回忆扑面而来。 恍惚间好像又听见旧年里稚嫩的声音。 哥哥,哥哥。 他瞪大了眼睛猛然转身,但身后哪里还有人在,只剩下涟漪圈圈无声在水面散开。 “依依?” 他的声音落在风里,在虚无里辗转盘旋,山水能听清,流云能听清,但落在姑娘耳里时,却是模糊不清的调子。 林晓满腹狐疑的认为自己是见鬼了,不时的转头回望,但那浅绿色似柳的身影确确实实的不见了,如同未曾出现过似的。 林晓的满腹狐疑在瞧见第一个昏迷在地的村民时作云烟消散,毕竟医者父母心,他立马冲上去查看伤势如何。 身上并没有伤口,脉象平缓没有异样,林晓便断定他只是中了迷香,路途上再见着的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无一不是如此症状。 林晓有些着急,一路小跑往宋夫人的小院过去,院门虚掩被他一把推开,木门转动而发出的吱呀声伴着他的声音一同传进院子里边:“宋夫人!” 满院寂然无声,而新坟静静站在院子中间,石碑上写着宋夫人的名字,新墨还未干。 屋檐底下的慕言被惊醒了,乍一睁眼时被如血的残阳照映在眼里,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眩晕。 想起前边发生的种种事情,再瞅见边上昏昏睡着的幼弟,他猛然起身,动作之迅猛以至于闪到了腰。 “啊——”慕言惊叫的声音成功引起了林晓的注意,“慕公子?” 因为慕家与林家多年交好,故而两人打小便相熟。慕言见到林晓那瞬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待林晓冲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时,他才恍恍然明白自己并非身在梦中:“林兄快救我弟弟!” 林晓这才瞧见他边儿上蜷缩作一团沉沉昏睡的慕良,连忙给他把脉又瞧了气色:“小公子跟外边那些村民一样,只是中了迷香昏迷罢了,并无大碍。”林晓说罢,打横抱起慕良往屋里走去,安置妥当以后再出来时,瞧见慕言倚靠在门边儿上,脸色惨白。 “可还好么?” 慕言虚弱的点头,他脖子上有紫红色的淤青,显然受过伤。 林晓想把他扶到屋子里边去,他却摆手,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站在夕阳余晖里寂静无声的坟墓:“宋夫人死了?” 林晓表示自己不知道:“我来时坟墓已经修好了,而你们昏迷在屋檐底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替父亲给宋夫人送信来,被一位姑娘尾随,宋夫人似乎与她有深仇大怨,她口口声声说要向宋夫人索命。” “她叫什么名字?” 慕言回道:“柳依依!” 林晓就这名跟自己半途碰到的那位姑娘联系了起来,心里微微悸动:“武林新秀么,没听说过邑云有这么一号人物。” 慕言也没听过这号人物,只得把她当做武林新秀来看。林晓递过来一张帕子,他便接过来擦脸:“话说林兄缘何来到此地?” “我也跟你一样,是来当信使来了,给宋夫人送来老爷子六十大寿的请柬。”林晓拍拍他的肩膀,“怪不得前几日二公子生辰宴时没见到长公子和小公子,原来是外派给送信来了。” 林晓也不是习武之人,他拍人的力度不大,却让慕言从肩膀到胸膛都产生剧痛:“什么生辰宴?” “就是二公子的生辰宴——”林晓忽然发觉不对劲,声音戛然而止。 慕言在这刻忽然明白了缘何故父亲要让他亲自给宋夫人送信来,谈什么历练增长见识都是骗人的鬼话,只是为了支开他罢了。 “我父亲把水寒剑给慕临了?”见林晓点头,慕言便闭了眼,银牙咬碎。 正文 第八章:父与子 水寒剑经由谁手锻造而成,缘何故落入慕家家主手中,那些陈年的旧事都似斑驳的字画,原貌拼凑不得了。打慕言记事起,神兵利器就已经躺在慕家的祠堂里受香火供奉。 “传嫡长子。”每任家主临终前都会这么说,代代如是,直到这一代,黑白颠倒,嫡庶不分。 慕言冷眼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慕家府邸,眼神冷得像冰。 “哥。”腿上的小家伙拉了兄长的衣襟,轻轻喊了一声。慕言的神色蓦然而变,低下头时皮面上已经是一副笑模样了:“睡得够了赶紧起来,连日来吃吃睡睡,你都胖了不少。” “胖就胖呗,你又不嫌弃我。”慕良坐直了身子,他脸色苍白,懒洋洋的打起了呵欠,“我们快到家了没有啊,这马车坐得问我难受死了!” 慕言打开车帘子示意他往外瞅,他依言而行,眼睛蓦然间像星辰那样闪亮:“到家了!” 马车才一停下,慕良便匆匆跳了下去,如同出笼的鸟儿般雀跃的跑进府里。慕言知道幼弟这一路来舟车劳顿闷坏了,也不阻拦,任由他撒丫子折腾。 早有消息传到府里,故而管家站在门口等候,一见慕言便迎了上来:“长公子,老爷吩咐说您一回来便要您过去见他。” 意料之中,慕言点头,问管家老爹在哪儿,回说是练武场,在陪二公子练剑呢。慕言听罢心中五味杂陈,父亲从来不肯教他武术,就连最简单的防身术也不肯。 去练武场途中,慕言接受了许多人的目光,明明那些人的目光与往日无异,但却令他千万般的难受。 慕言腰间有一块玉佩,那是他娘临终前给他的遗物,此时被他紧紧的攥了住。 说是早已看淡了许多东西,结果却是什么也没能看淡呢。慕言忍不住在心底自嘲,他更紧的攥住了那块玉佩,好似那玩意儿是他唯一能够碰触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或生或死,须臾一念间。 “你看见那钢人脖子上的标记了么?”站在回廊拐角处,慕言听见父亲的声音,一种慈和的,没有掺杂任何反感和不屑的声音,对于慕言而言完全陌生的但又十分熟悉的声音。他步履停滞,像猫儿似的探头去看。 “你看见钢人脖子上朱笔画出的标记了么?”父亲指着钢人的脖子又一遍问道,慕临双手握紧长剑,神色凝重的点头。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已盛名在外,那盛名似手里长剑一般沉重,以至于他连手都抬不起来。 父亲却没有察觉到儿子的不适,他眉峰一挑,拍了慕临的左手:“单手持剑。” 慕临依言而行,正吃力的举着剑,又听父亲命令道:“倘若他是人,此时你应该去割断他的喉咙。” 慕临照做了,他矫健的身手在太阳底下只有模糊的虚影,锋刃在钢铁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不得不说他确确实实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只可惜他年纪还太小了—— 剑身震颤的幅度太大,以至于少年不能握紧剑柄。长剑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惹得两个人的眼睛都蓦然瞪大。 “你为什么连剑都不能握稳?” “剑太重了,父亲。”慕临苍白着脸弯腰拾剑。长剑剑身在太阳底下泛着寒光,但慕言依稀还能看清上边繁杂的花纹,正是供奉在祠堂里的那柄水寒剑。 “父亲,我小时候曾经见过兄长提起这把剑,兄长明明比我更有天赋,为什么您不肯教他练剑呢?” 慕言幼时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是慕家的天才,后来因为何故提不起剑来,他自己也记得不太清楚了。慕老爷子背对着慕言,看不清他皮面上的神色,但他口里说的一字一句,慕言都能听得明白。 “慕言现在已经提不起剑了,慕家的武学天才是你,永远都只有你一个。”慕老爷子揉了揉慕临的脑袋,倘若慕言能看见现在他的眼神,估计会被那眼神里浓浓的慈爱给灼伤。 “为什么哥哥现在提不起剑了?” “因为——” “长公子,您几时回来的?”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慕老爷子一跳,也吓得慕言险些魂飞魄散。目光一转他便瞧见风华绝代的女人站在身后回廊尽处,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也不知道她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了,反正慕言见到她那瞬,脑子里想到的只有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言刚刚回来。许久不见,夫人可还安好么?” 齐夫人颔首:“托公子的福,连日来诸事顺利,就连看不顺眼的物事也不曾在面前出现呢。”齐夫人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拉起他的手往前边走去:“老爷,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慕老爷子瞧见久不见的长子,皮面上并没有露出欢喜来,只是喝了口茶瞥了一眼,又冷淡的问:“归途可还顺利,你弟弟呢?” “良儿一回来就喊困,已经去休息了。”不等慕言回话,齐夫人嗔笑道,“这孩子打小没出过远门,一路走来舟车劳顿,肯定是累着了。” “我看是他没照顾好弟弟。”老爷子瞥了长子一眼,让他跟自己去书房。慕言沉默的跟上,半低着脑袋,看不出来情绪。 书案上还押着慕言飞鸽传回的字条,显然老爹对这事儿还挺重视。一进了书房的门,老爷子就问:“宋夫人怎么死的?” 慕言表示不知道凶手是谁,那日他与林晓开棺验尸时,棺材里头确确实实躺着的是宋夫人:“撕裂的伤口使得她的脖子断了三分之二,从伤口的形状来看凶器并不是刀剑之类的武器,而是猛兽的牙口,她死的时候脸上并不是痛苦的神色,显然是一击毙命。”慕言将林晓的分析说给老爷子听。 老爷子皱了眉:“你有怀疑的人选么?” “一位来自邑云的姑娘,姓柳,名依依,她似乎与宋夫人有私仇,口口声声说要置她于死地。”慕言将那日是事情经过简单的说了一遍。 “倚风入夜,无微不至?”老爷子喃喃自语,蓦然白了脸色,“唐家?” “唐家?”慕言在脑海里细细想了当今江湖诸方势力,却想不起有哪一支势力冠以唐姓,不过能令自己老爷子和宋夫人都神色有变的姓氏,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善茬子罢。 老爷子冲长子摆手:“一路走来舟车劳顿怕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慕言应下了,快步往外边走去,临出门时他回眸瞧了老爷子一眼,瞧见他父亲坐在那里,皮面上是风雨欲来的阴沉脸色。 管家早已候在外边,见慕言出来连忙躬身行礼,他弯腰瞬间慕言瞧见他手上有张书笺,上边有描金的纹理,恰似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老爷,这是伽陵教送来的拜帖。”管家将书笺双手奉上。 老爷子眉峰一挑,接过来一瞧,脸色更加阴沉了:“这是神使亲自遣人送来的?” 管家回说是,“那位使者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说,将要上门拜访的是贵客,希望我们不要怠——”管家话还没说完,便被老爷子扔过来的那封书笺惹得声音戛然而止。管家惶惶然接住了书笺,打开一看,惊愕道:“这书笺怎是空白的?” 正文 第九章:贵客 回到幕府已经两日了,两日来的休息使得慕良养足了精神,不时便会跑到他哥这里来折腾一会儿,也就一会儿,他的到来会使得慕言冷清的小院有片刻的热闹喧嚣。齐夫人早就盯死了他,一听到慕良找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来了,她便会火急火燎的派人过来把慕良喊回去。 慕言自知齐夫人不肯让幼弟与他多亲近,但慕良偏又亲近他,就连他出趟远门,慕良也得跟上去。 慕言忍不住想笑,齐夫人那种似算盘成精般精明的人,最头疼的大概也就这事儿了吧。 微风和熙,艳阳正好,慕言前年种在院子里的牡丹今年终于开花了,在阳光底下显得格外娇艳。 慕言不辜负这景色,便在檐下铺宣研墨,本意是想画出牡丹的姿色,哪知落笔时笔锋忽的一转,变做了姑娘轻佻的眉峰,他啧了一声,索性便一错到底,又描画了眼波盈盈的眸子和含笑半勾起的红唇。 午时的阳光落在画纸上边,更为画中人添了神韵。慕言静默的看着那幅画,竟生了种画中人也在看他的错觉。疯了吧慕言,他忍不住自嘲。 愰神之际忽听脚步声匆匆想起,有个小厮跑来禀报道:“贵客来了。” 慕言点头表示明白,取了镇纸压在画上,便匆匆往府邸正门跑去。 门口站着不少人,正叽叽喳喳的议论着贵客是什么来头,其中有慕家实际上的当家主母齐夫人,甚至连老爷子也亲自出来迎接。慕良也在里边,耷拉着脑袋有些不情愿的样子:“父亲,什么客人啊这般隆重?” 老爷子轻声呵斥道:“闭嘴,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作甚!” 慕良撇嘴冲他做了个鬼脸,一溜小跑到长兄边儿上拉着他衣袖诉苦了。 老爷子有些恼,不仅是恼幼子的不明事理,更恼伽陵教的狂妄自大,一封空白拜帖,无礼如斯,狂妄如斯,但他气恼也无济于事,还不是得喊上一大家子的人迎客来? 又等了约莫半刻钟,远远的有辆黑色马车朝幕府驶来,马车驶过路面发出的响声使得诸人都神色凝重。慕言眼神还不错,远远的便瞧见马车上描金的蝴蝶,在午时金色阳光的照耀下像是获得性命般展翅欲飞。 慕言认得这个图案,江湖上关于这个图案的传说不胜枚举,许多人都对它讳莫如深,据说它牵扯到地底下一张庞大的蜘蛛网,就连兴风作浪肆无忌惮的伽陵教也只是它露出水面的微小的一部分。 待那马车停在了幕府门口,老爷子亲自上前迎接,但未出口的客套话在马车里伸出来一只白皙似玉的女人手时戛然而止。马车帘子被人掀了开,接着探出来一张眉目如画的女人脸,那双杏眸里潋滟的波光在瞅见幕府门口那堆人时有片刻的凝滞。她半蹙了眉,慌忙从马车上跳将下来,半欠身行礼:“小女俞婉兮见过世伯。”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跟早春时候的微风似的,落在众人的耳朵里却好似是道惊雷。 老爷子微微眯起了眼睛:“姑娘你是俞家的?” 那姑娘便再一次报上姓名,俞家俞婉兮。 慕家众人里边传出了窃窃私语的说话声,这一览无遗的轻视态度只是让俞婉兮咬紧了下唇,并没有表现出不满来。 俞家老爷子死了以后,俞家在江湖的地位一落千丈,她早就习惯了这种轻视的目光。 “原来是世侄女,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累了吧。府里早已备下茶水,请进。”慕老爷八面玲珑,很快就反应过来,皮面挂上笑意向远客表现出自己热烈的欢迎来。 俞婉兮却是诚惶诚恐不自在的样子,她跟着老爷子踏进幕府的门,轻声问道:“世伯,可否借一步说话?” 慕老爷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的家人,又瞥了眼俞婉兮的神情,明白她这是怯了,便欣然应允:“当然,世侄女随我来,我们去书房说话。” 俞婉兮到了地方,茶水也不喝一口,直接表明来意:“婉兮今日前来拜访,是想求世伯帮我替曾祖报仇雪恨。” 慕老爷露出为难的神色:“老爷子的事情也令我义愤填膺,只可惜不知凶手身份以至于无处雪仇,若世侄女能说出那凶手姓名,我纵使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也要手刃凶手为老爷子报仇雪恨,万死也不敢辞。” 俞婉兮退了一步,有些绝望:“我不知他姓名。” “那来历呢,或者他身上有什么特征?” “我记不太清楚了。”俞婉兮咬紧下唇,眸子里波光潋滟像是要落下泪来,“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曾祖父已经倒在血泊里,已经没了气儿了。”俞婉兮掩面而泣,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楚楚惹人怜。 慕老爷子把她扶起来,不住的叹气:“听说老爷子走后,俞家便乱了?” “岂止是乱!”俞婉兮仍是哭泣,哀泣声里她咬牙切齿,“他们为了争夺家产各立门户,曾祖的尸身放在祠堂甚至都发臭了,他们才裹了席子草草下葬!若非,若非实在没法子,婉兮也不会南下来麻烦世伯呀! 求世伯帮我手刃仇人,看在曾祖与您的交情上,看在俞曾两家的交情上,求您了。” 慕老爷子仍是不肯松口,一是因为这事儿牵扯到的范围太广,或许还能牵扯到许多年前的唐家,二是因为无利可图。他再三推脱,俞婉兮便明白了慕老爷子的意思,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锦盒来,那锦盒打开时夜明珠璀璨的光芒让慕老爷子眼前一亮:“这是?” “这是曾祖生前最珍爱的宝物,据说是南海鲛人的双眸化成的夜明珠,婉兮不知真假,烦请世伯代为一看。” 慕老爷依言接过锦盒,那夜明珠通体透明,在白日里也隐隐散发着寒芒,那光芒似海水的颜色,又似午时浅金色的日光。江湖中人无不知晓俞老爷子收集宝物的僻好,特别是有关鲛人的藏品更得他青睐,故而毫无疑问手里这个是真货。 世人没有不喜欢奇珍异宝的,慕老爷子亦然。 “俞世伯于我有恩,既然俞家诸位坐视不管,那我理当为他报仇。”慕老爷义正言辞道,“至于这东西,劳烦世侄女收回去,行侠仗义之事天地大义,岂能收受礼物。” 俞婉兮又把锦盒推到他手中,目光诚挚道:“这只是婉兮的一点小心意,还望世伯笑纳。” 慕老爷子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选择收下啊。 待管家带着俞婉兮下去休息了,慕老爷子便喊来两个儿子:“你们知道俞家近况如何么?” 慕言奔波在外自然不知道情况,慕临站出来作答:“俞家老爷子死后,俞家群龙无首乱做一团,为了争夺本家家产,他们分裂做三支势力,分别拥戴老爷子的幼子以及两个孙子,今儿来的俞婉兮姑娘是其中一位的独女。话说父亲,俞姑娘此次前来,所谓何事?我记得俞老爷子死后,我们与俞家便再无往来。” “为了替她曾祖报仇,求助无门才找上我来。”慕老爷把玩着手里那双夜明珠,眼瞳里晶亮的光芒在闪烁,“这倒是个聪明姑娘,知道若以俞家的名义前来,我或许不会见她,便假托了伽陵教的名义!你们两个对她可有心思么?” “父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俞家那三个都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蠢材,目光短浅只知争夺小利。而今俞家关于家产的风波尚未平息,若要在几个人中择一个投注,我宁愿吧把注压在这姑娘身上。” 慕临有些不赞同:“父亲,她只是个女人,怎么可能争得过俞家本家那几位老资历?” 老爷子冷笑一声,道:“女人怎么了,江湖上从来不缺乏手腕强硬铁血的女人,说近点那桃源宋夫人,当年在江湖不也是只手遮天的女中豪杰?我倒很很看好这姑娘,有伽陵教做后盾,又有慕家作帮手,她又有聪明的脑子,如此阵势,难道还不够她夺下俞家么?”他顿了顿,像个老狐狸似的眯起眼睛,“让慕家出手所需付的酬劳,远不止这对夜明珠。” 慕临与兄长对视一眼,抢先开了口:“父亲,孩儿早有意中人,许过诺言,非她不娶。” 老爷子的目光便落在了沉默不言的长子身上。 慕言表示:“母亲病逝之前曾交于我一块玉佩,说在怀我之时与林家指腹为婚,玉佩便是信物。” 这事儿老爷子是知情者,谈及亡妻,他皮面上有晦涩难懂的神色:“我知道这事儿,她与我说起过。可是林家就一个小姐,溺水死了多少年了,你仍守着这婚约,难不成要鳏居一辈子么?” 慕言摇头:“孩儿的意思是婚约有定而要毁约实属失礼,便打算改日去林府向林老爷请罪,再将玉佩还他。” 言下之意是他和那俞姑娘有戏,老爷子便点了头:“过几日是林家老爷的寿辰,你与我一道。”他顿了顿,又道,“俞姑娘那边我还没说起这事儿,你自己去争取。” 正文 第十章:海市蜃楼(一) 透过半开的窗户,隐约可以瞧见外头树梢上有皎月寂寂,倾泻下月光如轻纱,萤火在轻纱与蝉鸣里蹁跹而动。 异乡的夜色美则美矣,却令人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俞婉兮在榻上总睡不着,索性便舍弃被窝,披上外衣到院里赏月来。慕家待客还算不错,给她备下了两个供差使的丫鬟,但夜深人静不好惊人美梦,俞婉兮便自个儿到厨下烹茶。 沸水倒入壶中那瞬,茶叶在水中沉浮不定,多愁善感的姑娘不由得联想起自己的命运,心中戚戚然,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好不容易才收了住,坐到檐底的月光里沉默的喝茶。 正悲戚时,忽见一点流萤院墙,飞到她边儿上来。 她终究还只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乍见这点流萤便忘却了伤感,抬手便要去捉那点萤火。可那萤火似成精般,她手往左,它偏向右,回回都是眼看就要抓住了,它又指缝里灵巧的溜了出去。姑娘被这萤火耍得起了性子,便追着萤火跑出去很远,待流萤终于被她乖乖捉在手心里时,她顾盼四周,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跑出了小院,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灯火昏暗的地方。 俞婉兮强压住心底的慌乱,循着记忆里的路往回走,但小径在昏暗灯光里显得愈发蜿蜒曲折,她走了很久却走得灯火愈发昏暗的角落。 忽有夜风飒飒吹起,带来身后入骨的凉意,俞婉兮打了个寒颤,泪水在眼里打转。 “俞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的声音一响起,俞婉兮便尖叫了一声。 “俞姑娘别怕啊,是我,慕言。”慕言连忙捂住她的嘴,在灯火昏暗里吓坏了的姑娘看清了他的脸,一把把他抱住,在怀里小声啜泣。 慕言皮面上带着尴尬,轻轻拍她的肩膀,把她带到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凉亭里去。 “俞姑娘先喝杯热茶压压惊如火热?” 俞婉兮还红着眼眶,哽咽着说了一句多谢。 “俞姑娘缘何故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慕言有些好奇。 俞婉兮有些窘迫的表示自己不小心迷路了,幸运的是慕言善解人意,并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会迷路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只是把茶推到她面前:“夜晚风凉,且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俞婉兮点头,杏眸弯弯打量着慕言。 慕言泡的茶还不错,又或许是她太累太渴了,只觉得这茶好喝。 “我叫慕言,这家的长子。”慕言自我介绍道。 “我们见过的。”俞婉兮还带着水光的眸子里有微微笑意,“经年前曾祖百岁大寿,我们见过的。”像是怕他想不起自己似的,俞婉兮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那天你帮我折了枝上桃花,公子可还记得么?” 她这么一说,慕言还真就想起来了,那年俞家老爷百岁大寿,父亲带着他和慕临一同前去拜寿,到地方以后诸人都只顾着慕临这个武学天才,忽略了他这个长子,他乐得清闲,便在俞家乱逛,所幸那天俞家热闹非凡,便没人搭理他这个四处乱逛的客人。 在俞家院子里碰到一个小姑娘,她搬来凳子踮起脚尖要够枝上的桃花,奈何个子实在太矮,她够不着,便坐在凳子上撇撇嘴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慕言站在后边目睹了全部过程,憋着笑问她:“你是不是很想要那枝桃花?” 她半蹙着眉,楚楚可怜的点头。 慕言便替她折下桃花别在头发上,后来整个宴席的时间里,那小姑娘总是黏着他,当时也没在意,就没问小姑娘的名字。 “原来你是那位小姑娘,都长那么大了啊。” “你变化也很大呀,当时你也不过比我高那么一点点,”俞婉兮用手比划着距离,笑道,“这才不过几年,我踮起脚尖也不过堪堪够着你的脖子。” 慕言也笑,在凉亭月光里与她说起这些年来的成长,又问她是否许了人家。 俞婉兮耳尖微红,半低了头,手里紧紧绞着自己的衣袖:“父亲曾经打算把我许配给商家的公子,我不肯。” 空气有片刻凝滞,慕言本是随口一问,谁料到这俞姑娘竟有个小心思呢。 “呃天色不早了,我送俞姑娘回去吧。”俞婉兮闷闷应了一声。 慕言便收起了自己在灯下作的那副画,正是因为这幅画,他才滞留在凉亭里到夜半更深时分。画卷微微敞开一半,俞婉兮眼尖的瞧见画里的人,步子便像灌了铅似的停滞不动了。 “俞姑娘你怎么了?”慕言诧异道,俞婉兮僵直目光盯着画里的人,半晌才指着她回道,“那人,那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