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幽梦 楔子 兵变 广成十五年,惊蛰。 “阿礿!你在哪!”一声稚嫩的声音和着新燕的呢喃拂过朝露未晞的山坡,所过之处,一朵紫色的小花悄然绽开。 无忧花开,百岁无忧。 “爹爹真是的,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工夫在这儿打盹,真是丢死人!”男孩虽鼓着腮帮子发作,却是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然而草丛里的男子却并未像往常那样一跃而起,沐猴而冠冲自己扮个三花脸。男孩有些纳闷儿,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咬牙拎着男子衣服,将男子整个儿翻了个面儿。 “嘿嘿,看我的,咸鱼翻身!” 待看清了眼前一切,男孩“嘶”地吸了口凉气,一屁股跌到地上,仿佛兔子坐上了虎皮椅。 男子双眼失焦,漆黑的瞳孔正对着眼前初绽的忘忧花,一枚柳叶镖深深地没入了男子左胸,大朵灼眼的牡丹直直蔓延至发白的襟口。 而千里之外的皇城,一场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正逐渐拉开序幕。 广成十五年春,谷雨。 天空幻化出耀眼的光彩,燃烧的巨云似要燎尽万里长空,形成了一副色彩浓烈的穹顶画。许是太上老君打翻了丹炉,九天业火一时间自云端直直倾泻而下,大有将这些坊市屋舍、凤瓦飞檐悉数燎尽之势。 繁华的皇城一夕之间终于成了名符其实的不夜城。 “诸位壮士,我越王行事,向于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可当今圣上昏庸,听信谗言,边疆初定,竟要做出狗烹弓藏之事。诸位壮士可愿追随我?” “誓死效忠越王殿下!清君侧,安天下!” “好,既然如此,本王便先干为敬!” 一碗浊酒下肚,犹余几滴顺着男子腮络浓密的鬃须缓缓滴下。男子将手中的琉璃盏狠狠一掷,白刃出鞘,直指苍穹,拂剑铮然。 随后,面前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中,瓷瓦迸碎之音“噼里啪啦”直抵云霄。 “愿誓死效忠越王殿下!清君侧,安天下!” 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此刻负手而立,不怒自威。他衣衫有些凌乱,配上那副枯槁的形容,方才四十来岁的他看起来却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唯有那双眼睛中依然直直地射出鹰鹫一般锐利的目光。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青筋暴突,良久,终于忍无可忍,拔下近旁侍卫的剑,狠狠朝那御林军统领刺去。 石破天惊一举,彻底摄住了周遭一干聒噪的众人。他们战战兢兢抬头,只见天子眼中一片嗜血的猩红,惟有那微微颤抖的双手显示他已是强弩之末。 “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朕要你们何用!” 诸位重臣稀稀拉拉跪倒一片,皆是冷汗涔涔,惶恐之色溢于言表。人群中唯有一人,虽亦是五体伏地,却依旧面不改色。 “咚——咚——咚——”上万精锐铁骑迈着整齐的步伐朝皇宫进发,坚硬的盔甲上承载了万钧之力,每一步踏下去,大地也不由得颤上一颤。玄铁之上所弥散出那阵阵森冷的寒意驱散了远处袭来的层层热浪,将每一个将士的脸印得森冷可怖。 而宫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火光映红了年轻女子的姣好的容颜,“哧溜”作祟的火蛇正舔舐着女子斑斓的裙摆。丫鬟焦虑的呼喊,火光中阵阵“噼剥”声,远处嘈杂的尖叫哭喊,她尽数置若罔闻,只是呆呆地望着怀中双鬓斑白的男子,似一尊陈年佛龛。 城郊一间昏暗的小屋子里,一个鹰钩鼻、眼眶凹陷、发色奇异的老头藏在一件宽大的斗篷中央。 桌上摆了一副西洋棋,老头缓缓拿起那棋子,直逼“国王”而去。“将军!”蹩脚的发音此刻依然有些生涩。 “大人真是料事如神!”一旁的小厮从善如流地拍起了马屁。 “哈哈哈,你们有一句话,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知今夜,谁会是最大的赢家!” 老头搜肠刮肚,半晌才完完整整地说出了这话。 “不管今夜哪边胜利,这天下都是您的彀中之物!” 小厮一手马屁可谓是拍得炉火纯青! 广成十五年春,越王起兵谋反,未果,满门抄斩;是夜,宫围失火,死伤惨重。当朝丞相,舍命护主,不幸罹难,加之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数月后,册立其女刘氏为后,诏曰:“炳丹青于百代,至行堪师;垂琬琰于千秋,芳规丕著。” 一个时代的气数与天下苍生的性命,已然绑上了一根满弓之箭。 关外,放眼望去,鹅毛般的大雪所至之处,寸草不生,唯有我们的马车在这一片皑皑之中颠簸前进,于那茫茫中留下的两行浅浅的灰色蹄印。 不过照这般风雪,这两行蹄印用不了多久也会被埋没。 忽然,前面驾车的人一勒缰绳,马倏地止住了蹄子,我坐在马车里,一个猛子往前,正好扎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是谁?我认识?我这是在哪? 一个披着深色大氅的男子将我拦腰抱起,一阵好闻的松柏清香沁入我的鼻腔,令我缓缓安下心来,满脑狐疑也顿时打消了大半。 下了马车,他将我轻轻地倚靠在一块石头上,随后做了一件令我目瞪口呆的事情——他俯下身,紧紧拥住我,喃喃自语道:“子方,待边关安定,天下太平,我们便一同回去!”我眼角没来由地跳了跳,随后,他眼睫微垂,探头在我眼角处轻轻地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却缠绵至极的吻。 我头脑空白了几秒,内心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虽然那男子长得倒不错,眉目清秀,白皙的脸庞上标致的五官似是白玉雕成的。 然而毕竟男男有别啊! 可饶是心中再惊讶,我的身体却仿佛有千斤重,容不得一举一动。 于是我只得从善如流地躺好,任由他唇齿与我眼角眉梢细细碾磨,眉心处轻轻被温暖的鼻息拂过。 其实摸着良心说话,感觉还不错,这浑然天成的佳公子对我投怀送抱的,既然逃避不了,不如好好享受!我厚颜无耻地想。 那男子许久才将温热的嘴唇移开我的眼角,随后脱下身上披的大氅覆在我身上,露出其中单薄的一袭白衣。 兴许是本就在发烧的缘故,大氅上残存的温度烫得我肺腑如焚,我努力地想张口表达些什么,却虚弱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温柔地抚了抚我的眉梢,眼神清亮,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意。不知为何,我心中却忽而生发出无限的悲凉。不知是否出于本能,我下意识的拽住了他的衣角,那男子却轻轻地掰开我的手指,剑拔出鞘,不再回头。 他缓缓走入茫茫天地间,一字一字地道:“不必躲了,出来吧!” 周遭静得出奇,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于这一片肃杀中,我的心跳也快静止了。 忽然,莽莽白雪之中,约莫数十人拔地而起,腾起阵阵白雾,原本平整无比的雪地里顿时多出了几十个凹凸不平的坑洼。 而白男子立于人群之中,却依旧面不改色,手腕一扬,衣袂翻飞,一个健步冲入人群中与之厮杀开来。 场面一时间分外热火朝天,一袭白衣飘飘然游走于一干黑衣之间,竟显得游刃有余,五步之内必中一人要害。 我原本捏的一把冷汗这才算是松了下来——毕竟虽不知道他是谁,可就方才那亲昵的举动来看,若是他败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战斗很快便见了分晓,对方人数锐减下来,残存的几人眼神之中也闪过了一丝犹豫的神色。 刹那间,胜负已分,白衣男子便抓住这机会,一举将余下几人悉数解决掉,随即弯下腰,轻轻捏了一团白雪将剑上血迹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血液与雪水混杂成一个妖冶无比的淡粉色,顺着他白皙修长的指节缓缓低落,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我杀鸡也要抖两抖,可他却一个眼神也不愿多施舍给那些瞳中已经失去了生气的刺客,云淡风轻得不似刚抽尸踏骸经历完一场恶战。 高手!高手!叹为观止! 我在心中给他戴上了一朵大红花。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离我约莫二十步开外的雪地中,忽然又翻腾出一个人影,举剑直直地朝我刺来。 我身体虚弱无比,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尖在我瞳孔里一步步放大。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忽然,耳旁传来一声血肉破裂的轻响,我睁眼,只见白衣男子挡在我面前,锋利的铁剑贯穿了他的左肩,剑锋上汩汩冒出的血珠汇成一股红色的小溪,缓缓地自剑尖滴落在地上,晕出了几朵通红的梅花,格外触目惊心。从方才便满眼都是大片的虚无的白,此刻我终于感觉眼睛一阵刺痛。 他那双腕子美极了,那关节的弧度令我想到了家乡郁郁葱葱的新竹,想必有这样一双腕子的他,为人也定如浑金璞玉。 他白皙清秀的腕子此刻轻轻垂了下去,骨节分明的手指却仍紧紧抓住那把寒气逼人的铁剑——如此秀美的一双手,本该握笔泼墨,挥洒淋漓,如今在玄铁森森寒光的映衬下,竟也格外惊心动魄。 他缓缓倒了下去,露出了身后那项上人头已被挑飞的蒙面人,可我心里此刻居然丝毫不觉得害怕。 我想伸手去触碰他,身体里却是一丝力气也没有。 男子嘴唇那柔软绵密的触感此刻忽而又涌上心头,难以言喻的悲伤弥散开来,一滴眼泪顺着方才温存过的地方滑落。 凛冽的朔风携来大片的雪花,自半空中打着旋儿缓缓落下,这关外特有的景象是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我从未见过的。不一会儿,所有的痕迹便都被皑皑白雪覆盖,宛若无事发生过一般,远空几点黑影盘旋着,不时传来几声尖唳的长啸。 所幸我从小生在南疆,虽也偏僻,总不用日日遭受这般风雪。 这样大的雪,总会将人的脊梁压弯的。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 视线渐渐模糊,只觉周遭白茫茫一片清明,“我”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吐出两个字—— “云礿……” 我从床上惊得跳了起来,嘴里喃喃地念着那两个字——“云礿,云礿……” 周围仍是我那间家徒四壁的小屋子,桌上隔夜的凉茶幽幽地映着月光,我缓缓舒了口气,原来只是个噩梦。 可偏偏为何又是那个梦。 我从未见过那张面孔,更从未经历过关外的大雪,可梦境中那弥散至五脏六腑的绝望却如此真实,在无数个夜晚令我痛心断肠。 还有,梦的最后,我念的那个名字是…… 云礿。 我只觉心乱如麻。 正文 第二章 巫山一片云 “且说贫道一路南游,途径这巫山时,见这巫山山灵水秀,云蒸雾绕,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修仙之地!更巧的是,贫道掐指一算,这巫山本就是华夏大地上一条十分重要的龙脉,而贫道所处之地,更是龙脉的龙眼,机不可失,贫道立即静坐冥想,意念周天……” 嘈杂的闹市街头,我扯了扯肩头围的两块破布,手顺势搭上嘴角一绺“胡子”摩挲着。 不妙!这才摸了两下,怎竟就像老牛拉破车般摇摇欲坠了?我连忙把胡子按回脸上。 周遭围了四五个小孩子,此刻已急得满面通红:“道长,你倒是快说啊!接下来呢?” 贫道高深一笑:“天机也,天机也!天机——不可~泄露!”我可以在“不可”上加重了语调,头也随着话音的抑扬顿挫转了一转。 “哼,臭道士,多半是在诓骗我们!看招!”为首的孩子没听完故事,颇不甘心,一个猛扑朝我我扑来,我暗道一声不好,却避无可避,随即只觉脸上一空。 “哈哈哈!你看这道士的胡子是假的!假道士!”那孩子直勾勾地望着我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捂着肚子一骨碌笑到了地上。 此时此刻,贫道也再顾不上什么道骨仙风,伸手便去抢那熊孩子手里的胡子:“胡说!你怎的凭空污人清白!胡子是假的,人却是真的!” “那你便把你故事讲完,我们听一听,便知是真是假!” 我心内冷笑一声,终归是小孩子,自己往贫道钩上撞! “哼,讲便讲!贫道半仙之身,还会怕了你们几个小毛孩不成!”恨恨一咬牙,贫道甩了甩那油腻腻的拂尘,原本粘在上面颇为可怜的几根毛便又脱落了两根。 唉,以后再也不买便宜货了! “且说贫道意念周身,忽然察觉到一阵仙气袭来,三魂七魄立即神清气爽。贫道掐指一算,这般旺盛的仙气,恐怕是巫山神女现身了。贫道睁眼,便见一形容姣好的女子,似笑非笑盯着贫道,眼见她并未开口,贫道却听到周遭缥缥缈缈传来一阵回音‘小道士,多年以来,无人发现宝境,而你却能勘破天机,可谓独具慧眼!小小年纪有此道行,实属不易,想来你离得道成仙也只差毫厘,本仙便顺水推舟赐你一人情,也当作是你的机缘罢!’话音刚落,那女子便消失不见了。贫道正想跪谢,抬头却见一道金光直直照射下来,贫道连忙坐定,运转周身功力!” “胡说!你若是成了仙,怎还会是这副邋遢德行!”不得了不得了,区区一乳臭未干的小儿,居然敢嫌弃老子! “这个问题问得好!贫道坐定之后,闭目凝神,却只感觉到一半身子如沐春风,而另一半,却依旧能触到峡谷中逼人的寒气。贫道思忖不对,睁眼一看,你们猜怎么着?” 几个小孩子听得入了迷,连忙摇了摇头。 “贫道睁眼一看,发现贫道这半边头顶上,竟有一朵云!贫道掐指一算,这云已有千年修为,只差一机缘,便可化为人形,想来这便是他的机缘了!可惜了贫道,倒为它修炼成形做了嫁衣!唉,罢了罢了!这也是贫道命格所定!” “道士!那那云可有名字?” “贫道掐指算,那云化人形后,名中定带一‘云’字,而又先我一步,想必其名‘云先’罢!” “云先?那不是街尾那个穷书生的名字?”一个小孩嘀咕了一句。 啊?不是吧,还真有人叫云先? “道士,那我们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小孩子家家,肚里却像揣了个漏勺般,哪来如此多心眼,真麻烦! 不过贫道自有法子治你们。 微微一笑:“小施主,你是甲子年生的,贫道说的对不对?” “对,我是甲子年生!” 贫道浅笑。 “家中有一姐姐,对否?” 小孩子瞪大了眼睛:“对!这你都知道!” 贫道微笑。 “你自幼体弱多病,今年更是大病连连,贫道没说错罢!” “半仙!半仙!方才多有得罪!请问可有何破解之法?” 贫道哈哈大笑。 方才几个小孩见状,皆是啧啧称奇。 我此刻便又作出一副高深的样子:“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 孰料那小孩子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半仙!求您了!” 我心内大骇,连忙扶起那小孩,但表面上还是一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罢,你我有缘,我便告诉你吧!我推算了你生辰八字,算出你今年命犯太岁,加上家中常年阴盛阳衰,更容易生病,我赐你一符咒,你叠好随时贴身携带,切记,不到就寝之时或是曝晒之日,不得让其见光!”自怀内摸索半晌,我掏出一张符纸,一咬手指,于其上潦草画了几笔。 旁边方才闹得最凶的一个小孩子见状,立即叫道:“半仙!你可有办法救救丽娘!” “丽娘?”这又是要唱哪出? “对,丽娘是我养的一只小黄鸡!不想昨日突然死了!哇,丽娘!你死的好惨呐!”说着说着,那小孩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泪抹了起来! 我呸!还丽娘,小小年纪养只鸡也要叫丽娘,定是个风流胚子,只怕将来是要日日夜夜流连于秦楼楚馆烟花之地。贫道道行高深,今日居然要替你救只鸡! “罢了罢了!贫道念你一片深情,便帮你一帮!明日巳时,你来这个地方,贫道必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丽娘!” “多谢半仙!”那小孩听罢,便直了直身子想要下跪,道士一把扶住他:“跪便免了罢!只是这起死还生,并非小事,时间因果,有还有报,恐怕得付出一点点代价。” 这话说毕,我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什么代价?” “你买一件棉袄赠予他,他家的阴气便会匀一些到你的丽娘身上,你也算为丽娘积几分功德,起死回生把握也大些!”我习惯地抬手,却觉得脸上空落落的,想起方才之事,贫道心头顿时隐隐作痛。 “半仙,那我可需要付什么报酬?我家家贫,恐怕……”方才那个爱生病的小孩说话了。 “没事,半仙,我帮他付,我家有钱!”方才那个小风流胚子开口了。 “这个嘛,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我便收你一文钱如何?”我并不理会那小孩的见义勇为。 他点点头,将手伸进怀中摸索半天,摸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币,我赶忙接下了。 待送走了那群小孩,街角处却走出一个青衣男子。 我一时间竟难以呼吸,心尖仿佛被钝刀捅了几下——那男子与我梦中之人竟长得分毫不差。 正文 第三章 刁难 这事若要说起来实在是蹊跷。 那男子一袭素色长衫,书生打扮,长发如墨,烟眉如画,眸中带笑,微微向我颔首:“道长,不妨替在下卜一卦?” 眼前男子没有梦中的那股子煞气,反而多出了几丝清秀文弱的气质。那日三伏天艳阳灼灼烤着华夏大地,熙攘人群中阵阵热浪袭得我眼珠发酸,可他的出现却恰似一阵沁骨凉风,穿过十里长街徐徐送来清爽。 而记忆深处,亦有一抹淡蓝色的身影,任时间长河滚滚流去,依旧历久弥新…… “道长?这卦到底能不能卜?”那书生轻轻唤了一声,扯回了我飘至云端的思绪。 “哦……哦……这个,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我恍恍惚惚地回答。 “那依道长之见,敢问小生时运如何?”书生微微欠身,嘴角往上一扬,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贫道轻轻甩了甩拂尘,摆出一副高深的模样:“这……贫道看你面泛桃花,想来近来姻缘不错罢!” 书生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非也,小生同女子却是水火不容!” 我老脸一红,没想到不仅没猜到,还揭了人家陈年伤疤,连忙安慰道:“公子莫要挂心,姻缘之事,强求不得!贫道看公子彬彬有礼,想来在这城中人脉定然不错,三姑六婆,关系都万分和睦罢!” “非也!小生于这城中,举目无亲不说,众人都视我为过街老鼠,无人不想想欺凌一番!罢了,皆是身外之物!” 我笑容僵了僵:“这……公子能看得开,固然最好!我看公子器宇轩昂,想来定是满腹经纶,有八斗之才矣!” 说到这,那书生也忍不住摇了摇头,随即却又轻轻笑了两声:“非也!小生也自诩学问已登堂入室,然而这已是第三次参加科举了,依然无果而终!” 老天爷呀,难道这位小书生是哪个神仙派下凡来折煞贫道的不成? “道长,方才是小生失礼了!多有得罪,还望道长恕罪,莫要触怒了仙尊,小生担待不起!”心头涌上一抹不安,我总觉得书生这话有些不怀好意。 “方才道长替我卜了三卦,那小生亦来替道长卜三卦如何?”依然是那样纯良无害的微笑,话中却带着几分酸气。 不待我回答,那书生便自顾自开始了:“论卦术,小生不比道长,然而方才小生观摩道长卜卦,斗胆也从中窥得了几分天机!道长之所以断定那小孩是甲子年,无非是见其项上缠有一鼠状挂坠,对否?” 我点点头,仅此而已,不足为其。 “之所以知道小孩家中有一姐姐,是见其衣着,分明是女童样式,加上其上缀有多个补丁,想来是家中长女曾用之物?” 兴许只是巧合!我安慰自己。 “这第三卦嘛……道长之所以令那小孩贴身携带那符咒,无非是想让其注意保暖!道长见那小孩衣着简陋,想来是常年挨饿,然而家里却宁愿买祈愿的吊坠,也不愿为他添置件厚衣服,由此可见,那小孩落下病根也很正常,于是便有了道长之后的‘移阴还魂’之说,其实道长不过是看另外那小孩锦衣华服,想来家境优越,便生出了‘诓富济贫’的想法!如何,小生这三卦,道长可还满意?”轻轻挥了挥手中折扇,一通话便云淡风轻地一口气道了出来。 这……我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目光避无可避,撞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顿时一阵心虚,背后如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道长‘诓富济贫’,实在是宅心仁厚,民胞物与!只是诓骗小孩子,实在不齿,道长好自为之,小生先行告辞!”好一个笑里藏刀的臭书生! 走出几米开外,那书生忽然回眸一笑:“对了,还未请教道长道号?” “徐……徐子方……道号‘玄清’。”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才发现,我的手心已是仿佛浸了水一般! “小生陈云先,见过道长!后会有期!”随着那个稍显瘦削的人影没入茫茫人海之中,一句话方才轻飘飘地飘进耳内,下一秒,我只觉脑子“嗡”地一声,眼前犹有千颗万颗星星盘旋。 陈……陈云先? 不是云礿,却是是我刚胡诌出的“云先”?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相信命格一说了。 然而贫道潇洒成性,没用多久,便把方才的不愉快通通抛到了脑后! 一来,那书生与自己仅一面之缘,不过是长得酷似梦中之人罢了,今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况且他绵里藏针,短短数句话却令我穷形毕露,我还巴不得祈祷自己与他的缘分到此为止。 二来,自己摸着良心做事,诓骗小孩虽确实不假,然而自己的危言危行却也不至被他说得如此不齿! 哼,罢了,穷酸书生,贫道去也! 半摸半寻走至一偏僻小巷处时,天色已有些黯淡了。 那巷中坐落着一颇为宽敞的宅子。要在繁华的京城中,寻得如此一宽敞幽蔽的宅子,实在是不易。 我轻轻叩了叩门,便出来一个家丁,稍作询问便进去通报了。 我仔细打量着这座面积可观的宅子——门口的盆栽看似平淡无奇,然而我游历四海多年,却是认得一点,那形似石头的,名为紫大津绘,价钱堪比黄金,我心头疑虑更深了。 不一会儿,那家丁便将我领进了内院一个屋子。 屋内摆设倒颇为简单,偌大的房间正中,孤零零地竖着一扇屏风,显得十分空旷。屏风旁站着一个妆容精致的侍女,纤纤玉手朝我一伸,我赶忙将一枚玉佩呈了过去。 也不知庐山真面目为何样,如此躲躲藏藏,神秘兮兮地,该不会屏风后的人是大饼脸,绿豆眼,龅牙嘴,才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罢! 我有些紧张,故意想些胡话使自己不那么害怕。 可随即我却又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此雅致一人,恐怕只会长得同仙女一般罢! 侍女将那玉佩呈给屏风后的人,只听屏风后传来一个略显哀婉的女声:“空谷足音,那么多年,终归还是来了!” 正文 第四章 破屋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此番来京城定居,理应是个长久之计,良禽不可无栖息之木,我已事先托人寻好一居所。屋子不算宽敞,看建筑式样也有些年头。老旧的屋子蜷缩在一僻静的小胡同尽头处,实在入不了眼。然而对于我这个身无分文的小道士而言,有所安定已是侥幸,不该奢望太多。 可即使我心里早已有了准备,真正见到周遭环境时,心里仍不由“咯噔”一声。 几排屋子歪歪斜斜地横躺在狭长的小巷旁,恰似巷口观音坐莲的老妪身前那堆密密麻麻的瓜子壳。 那老妪目光呆滞地斜靠在墙上,手持一件破旧的棉袄,借着微弱的烛光,轻轻地掐着衣服上胡乱蹦跳的小黑点——十有八九是某种可爱的小虫,具体是何种生物我也不忍细想。 本着尊老爱幼的道德准则,我走到老妪面前,强颜欢笑地打招呼:“奶奶,贫道……” 老妪抬头,瞪了我一眼,“娇嗔”道:“讨厌!叫什么奶奶!人家也就比你大那么三四十岁啦!” 然而仅仅一眼,老太婆便似饿死鬼看见小肥羊般,大有将贫道生吞活剥之意。 我被那炽热的秋波看得浑身发烫,如芒在背,心想,虽说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我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然而该不会连老太婆也不愿放过自己吧? “呃……呵呵……那个阿姨!贫道今天新搬进这巷子,以后还多仰仗阿姨照顾!”强忍胃里翻江倒海,我一口一个“阿姨”,待说完这一整句话,我的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我也不奢求其他的了,只求一把刀,要么捅死这个老女人,要么一抹脖子,和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一刀两断! “讨厌啦,叫人家阿姐啦!看你细皮嫩肉的,甚得人家喜欢呐!春光苦短,小帅哥,来造作啊!”说罢,一双沾满虱子血,干枯的老手如藤蔓般缠上了我的胳膊,眼里亦是含情脉脉。 我下意识地掸开那双手,心骂道去你妈的春光苦短,这大夏天的,实在是太腻乎! 然而我也只能想想,这老太婆七老八十的,她要是不高兴了,往地上一躺,能讹得我这辈子都下不了床!于是我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阿……阿……阿姐!敢问您贵庚……啊不……您芳龄几何?” 老妪掩面娇笑:“不过一个甲子而已!可惜啊,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神啊,劈死我吧!就算自己上辈子“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样样占尽,也犯不着遭这种罪吧! 但我还是压下了气,“委婉”回绝:“呃……哈哈……原来如此啊……贫道看阿姐花容月貌,沉鱼落雁,简直就是贫道最好的那口啊!” 老妪听闻后,脸上的表情愈发娇羞了。 “只是……”道士强行换上一副惋惜的表情,“你我注定只能做那苦命鸳鸯,一个翱翔于天,一个深潜于水!若是阿姐再年轻三岁,贫道定然会从了阿姐的!” 那老妪立刻看起来很受打击,一副蔫黄瓜的模样。不,就算是蔫黄瓜,恐怕也比这老太婆嫩上几分。 “算了,你可以走了,负心汉!”老妪立刻又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我去,这老太婆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啊!还有,负心汉……罢了罢了,她让我走,我还求之不得!我便如刑满释放般赶忙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自己的屋子在巷尾倒数第二间,看它颤颤巍巍的模样,我真担心隔壁的人出个虚恭,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便轰然倾塌。 所幸屋内倒还算整洁,柴米油盐生活用品,自己托付的人已经全都备齐。 打开柜子,终于看了到了几件干净衣服。我刚水沐浴完,穿戴整齐,便传来了叩门的声音。 门外站着一大一小,大的顶着一张大众脸,衣着朴素,掉进人堆里恐怕捞也捞不起来,小得则显得十分面熟。我略一思索便回忆起来,那孩子不正是中午自己在集市上骗的那个小病秧子么! 不是吧!这么快就被识破了,居然还上门来找麻烦? 我迅速盘算着该如何跟爷俩儿打太极。我一片好意,实话实说他们理应能理解;要不干脆以诓为诓,将计就计,将谎撒到底? 所以,我还是选择跑路吧! 可我腿刚伸到一半,却听小孩忽然惊叫道:“爹爹!他就是我跟你说的活神仙!” 什么鬼?就在我思索之际,那男人却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活神仙啊!求您大恩大德,救救孩子吧!”堂堂七尺男儿,竟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地上抹了起来。我忽然有点懵。 “这个……您先起来!我们慢慢说!” 男子起身,吩咐小孩几句,小孩便一蹦一跳地出去玩了。我邀那男子入座,男子又是躬身又是作揖的,搞自小受惯了冷眼的我十分不自在。 “活神仙,我今天听巷口的王妈说,隔壁搬进了个小伙子,本来我们仅仅是想来拜访一下新的邻居,谁能想到,道长您就是阿哲口中那个活神仙呐!道长!不,半仙!实不相瞒,我们家阿哲那苦命孩子,他娘过世的早,他年纪轻轻又害了痨疾,道长您乃半仙之身,求求您救救孩子吧!”说了两句话,那大男人眼泪又“扑簌扑簌”往下掉。 听到“痨疾”二字,我心沉了沉。完了,这下逼可装大了! 那可是“痨疾”啊,不治之症啊!没想到那孩子不光是个病秧子,合着还是个短命鬼!可怜了他小小年纪,人间清福没享多少,恐怕便已命不久矣! 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那一个七尺男儿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哟,我不忍直接回绝,也只能安慰几句,打发他说:“生老病死乃命格所定,贫道只能尽力而为,却不可逆而行!” 那男子听了,喜极而泣,又欲下跪,我连忙一把拽住他,半推半请将他请出了屋。这一跪二拜的,得折小爷多少寿啊! 屋内这才清净下来,连着几天赶路,我已是精疲力尽,方才那大男人一哭一跪,再哭再跪,更是弄得我一个头抵两个儿大! 当坏人难,当个老好人更难哟! 隔壁屋子的窗户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正有些纳闷儿,屋外又是一阵骚动,一个尖锐的女声嚎啕道:“陈云先,陈郎!王八蛋!负心汉!你给我开门啊!” 正文 第五章 误会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冲得我一时间缓不过劲儿来。这一巷子的人,还真是包罗万象,一应俱全:年过花甲的女流氓,一言不合哭得像个小寡妇的大男人,年纪轻轻患了痨病的短命鬼,加上自己这个坑蒙拐骗的假道士,如今连负心汉都有了。 有趣有趣,着实有趣! 正想着,窗户忽然被破开,从上而下飘飘然降下一个人,待定睛一看,只见他脸色难看的同猪肝一般。 当然,我的狗肝色和他半斤八两。 “陈云先?” “徐子方?” 冤家路窄, 不过如此。 沉默一阵后,估摸着隔壁的小木门也快壮烈牺牲了,陈云先一咬牙,朝我作了个揖:“道长,中午多有冒犯,还望恕罪!可否容小生暂且避上一避?” 我这样大公无私之人,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太多,点了点头,顺便揄揶道:“还真没看出来,陈大公子表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个衣冠禽兽,欠了一屁股风流债呢!” 果然,那书生更窘迫了,不知是否是夜色之故,本就白皙的脸庞此刻更是一丝血色也没有。 妙啊,妙啊,他也有今天!这波赚了! 我还当你陈大公子是何方神圣,白天一副运筹帷幄,波澜不惊的样子,想不到稍微打趣几句便乱了阵脚! 装什么正人君子?牡丹花下,不照样立刻怂成个缩头乌龟。 陈云先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因此没有接我的话。 我还欲趁胜追击,他却抢先道:“借道长柜子一用!得罪了!”说罢,轻车熟路地钻进柜子里,再顺势将门从里面拉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问道:“大兄弟,你为什么那么熟练?” 陈云先前脚刚进去,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后脚便从窗户翻了进来,娇喝道;“小道士,有没有看见隔壁那个负心汉!” 考验贫道表演的时候到了,我轻笑一声,顺手将前额一绺刘海撩拨至脑后,“变”出一把折扇,笑盈盈地反问:“负心汉倒没见着,不过,小姐,绝世如意好郎君倒有一枚!不知小姐可否中意?” 说罢,我作势朝那女子缓缓逼近。 女子轻啐一口,嫌弃地骂道:“呸,慧根不净!”便一闪身躲开我,夺门而逃。 我不依不饶地朝着门外吼了一句:“横竖都是男人,他有的我不会少,小姐怎的这般偏心!” 估摸着那女子该是走远了,我正要去开柜子,门便又响了。 我的老天爷,这回又是谁在瞎折腾! “您就在里头多待会儿吧!”我幸灾乐祸地轻声吩咐了一句。 开了门,又是先前那对父子略显局促地站着,笑得有些憨实。 我扶了扶额头,问道:“二位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男子听出了我的不耐,尴尬地一笑。小孩立即争抢着回答,模样却仍是怯生生的:“道长,方才爹爹看您屋内棉被许久未弹,夏夜汗多,容易着凉,特地送床被子过来。” 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索性讪讪地道了声谢,也不好意思伸手去接,三人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那男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笑笑回了句:“自家寒衾,倒令道长见笑了!”干脆也不再拘泥,直接进到屋内,想将被子摆下。 然而环顾四周,仅一床一屋一椅一柜而已,床上桌上皆已堆满了杂物尚未来得及整理,椅子又太小。那么最合适的地方,便只剩下一处。 我眼角忽然一跳,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那男子一片好心,担心我推辞,便执意将被子送进屋内,孰料竟撞见这等隐秘之事,恐怕此刻亦是曹操杀吕布,悔之不及了。 本就老实的他,此刻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挤出一句勉强还算完整的歉语,。 倒是柜里那位“佳人”,显得不是那么局促。他缓缓从柜里爬出来,缄口不言。 我也懒得解释,心中明了,眼下这番情形,已是百口莫辩。 不待我解释,那男子便一个劲儿地摇头:“二位放心,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合着我救了那书生,就仿佛披蓑衣救火,引火上身,若早知如此,恐怕那臭书生被拖去剖心掏肺,生吞活剥,我也断然不会有一丝怜悯想要收留他。更何况这火一烧,算是烧尽了自己十年修得的节操,搞不好还烧出个断袖之名! “唐突造访,打扰了二位雅兴!小的这就告辞!”男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拉起小孩便快步离去。 屋子的隔音效果贫道已领教过一次,于是之后又听到了入下对话: “爹爹!陈叔叔为什么藏在那半仙的屋里啊!” “那……那是道长在做法事而已!” “那我上次我偷偷在姑母柜里发现的那个男子,也是个道士吗?” “呵呵呵,兴许是的罢!” …… 好一出年度大戏!我忽然有些同情那男子。 说话声越来越小,我强忍住笑意,看向那陈云先:“如何?你们读书人不是向来看重名节吗,待会儿自挂东南枝要不要贫道搭把手?” “道长不也一样吗,道法中人,更应清心寡欲!哦,是了,小生倒忘了,道长似乎并不修什么大道,不过是个假道长!”书生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妈的臭书生,刚才小脸还惨白惨白地跟个鬼似的,现在我扇着扇子说出来的话都没有他的风凉! “不错,是个假道士,却是你的真恩人!反正横竖是为了挡你欠下的风流情债,毁几分清誉你也不亏,倒可怜了我这根正苗红的好青年。”我有些沾沾自喜,自觉这话算是一针见血,直戳陈云先痛处。 果然,陈云先面色有些难看,不再说话。 我懒得同他计较,倒了杯淡茶递给他,他也不客气,接过便饮。 我叹了口气,缓缓踱至窗前,今夜月亮倒亮得很,孤零零地悬在空中,散出一圈淡黄的光晕。 “云礿,我记得你小时便喜好喝淡茶!”淡淡地抛出一句话,我静静地看看,眼前清秀的男子会如何接,心里却仿佛揣了十五只兔子般七上八下。 云礿啊云礿,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正文 第六章 回忆 书生却未说话,只是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那点小心思终归似半天云里抛出的棉花般全落空了。我有些自嘲地笑笑,十多年前的人,如今是否尚在人世仍未可知,自己确实不该抱此奢望! 书生那两道疑虑重重的目光依旧没离开我,我叹了口气:“无事,只是忽然想起一位故人。” “道长欺天瞒地,竟然也还有故人可想!” 真是字字句句,无不透着奚落之意。此语虽并不怀恶意,偏偏却歪打正着,往我心窝里钻了两个血窟窿,我强颜欢笑回道:“贫道在公子心中,竟真如此不堪?” 书生未答,只道:“天色已晚,道长早些歇息罢!今日之事,小生在此谢过!” 说罢,行至窗前,双手一撑,转瞬间,淡蓝的衣襟翻飞,便消失在了我视线中。 我心中苦笑,他倒是走得干干净净,一身轻松,而贫道今晚恐怕又注定难安稳! 望着那一抹淡蓝色的身影于视线中消失,另一抹水天色却莫名地涌上入脑海。 我忽然有些怅惘,若那人有幸尚在人世,恐怕亦会有如此清秀雅致的风骨吧!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还不过是一个不识愁滋味的黄口小儿。 “都怪你!若不是你爹天天来我家念叨来念叨去,我爹也不会把我送到这鬼地方!”我低头拍拍身上泥渣,颇为嫌弃地睨了一眼旁边的小孩 。 水天色衣服的小孩却只耐心地听着,不发一言。那小孩面目清秀稚嫩,宛若一个玉偶,眉宇间却已隐隐透出一股坚毅。 “还有,若不是我爹非要将我家的新粮分给你,我也不至于吃不饱饭,而你爹倒好,没钱吃饭,却有钱送你来读书!” 我瞟了一眼那小孩,果然他小小年纪便深谙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道理,只紧紧地咬着嘴唇。 “夫子来了!夫子来了!”不知哪个小孩轻声喊了一句,喧闹的书塾立即安静下来。 “夫子安好!”一群小孩起身,整齐地弓了弓身,我有些慌乱站了起来,照葫芦画瓢也欠了欠身。 夫子今日显然心情不错,捻一捻山羊胡子,称赞道:“甚好!甚好!” 我那嘴闲下来一刻便觉痒痒的不行,遂低声向身旁青衣少年道:“诶,云礿,这夫子看上去还蛮和善的嘛!” 云礿却只轻轻一笑:“非也!” 我颇为不屑地歪了歪头,心想一只老山羊道行能有多深? “好,今日便来讲习成语!孔融让梨,东汉之时,四岁孔融,吃梨之时,大者孝亲,小者自食!” “夫子,学生斗胆,最大之梨,该是给父,还是赠母?”我的发言格外地不合时宜,大家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我这张陌生的面孔。 “这个……待为师回去考证!”居然被一个小孩噎住,夫子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换一个,龙争虎斗!” “夫子且慢!” “又有何事!” “龙在何处,夫子见过?如何争斗?”周围的小孩都有些坐不住了,角落里甚至传来了窃窃私语。 “为师不知!为师不知!再换一个!”买木脑壳被贼抢,夫子有些窘迫,“凿壁偷光!汉朝之时,少年匡衡,好学非常,因为家贫,晚无烛照,遂悄凿小洞,借邻烛光……” “夫子且听我言!匡衡应是何时凿洞?” “何时凿洞,又有何妨?”气得嘴唇发青,拄着拐杖得手抖得像筛糠一样。 “若是晚上,他岂能见?何时下凿?若是白天,何不读书?”我瞪着自认水汪汪的大眼睛,故作无辜状,实则高兴得像个敲开的木鱼,嘴都合不上了。 “放肆!”夫子终于忍无可忍,恼羞成怒,“是你授课还是我授课?既然你如此能言善道,那为师便考一考你,若你答得出来,便万事大吉,若你答不出来……”夫子忽然变了声调,话未说完,周围的小孩纷纷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若是答不出来,便抄《礼记》十遍,好让你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碰了老虎鼻子,心里不由凉了凉。谁想这黄土盖齐脖子的老山羊还偏要往脸上擦粉,而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装模作样作了一揖:“夫子赐教!” “好,既然你巧舌如簧,为师便考考你对联!我出上联,你接下联,如何?” 我一颗心算是沉到了谷底,自己这才第一天来私塾,大字不识一个,夫子却考我对联,这不是摆明了刁难我吗! 我正犯难之时,身旁却传来一声低语:“别怕,我帮你!” 转头,见另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自己,那双眸子里蒙着天水一碧间弥漫的霭霭水雾,望着那片清亮,我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夫子出联!” 见我敢应战,夫子显然有些错愕,然而转瞬便将我的行为理解为小孩子年幼不知天高地厚,略一沉吟,上联便脱口而出:“山清水秀!” 我用余光一瞥,果然见旁侧缓缓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一行隽秀的小子。 我咧嘴一笑:“天昏地暗!” “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 “风风雨雨,年年题题试试!” 其他孩子们已是哄然大笑。 “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 “难难易易题,高高下下分!” “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 “考试难,挣钱难,爱难不难!” 夫子气得眼睛一瞪眉毛一横,表情颇为不甘。 “处处绿叶绿处处!” “篇篇红叉红篇篇!” “雪映梅花梅映雪!” “师追弟子弟追师!” 同学们此刻已是笑得捧腹,拍手声,叫好声,不绝于耳,夫子却已是自顾不暇,哆嗦着嘴唇话都说不清了! “静泉山上山泉静!” “乱堂课里课堂乱!” “松叶竹叶叶叶翠!” “哭声喊声声声烦!” 薄薄的本子还在不断地递来递去,往往夫子上联刚出,那边下联便已开始起笔,我此刻对他已是心服口服! 夫子却还是不甘心,风烛残年的身体靠一根拐杖摇摇欲坠地支撑着。 “书生读书,书碰书生眉!” “老师太老,老没完没了!” 听到这一句,满室学生终是按耐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学堂里霎时便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起床便学,学古学今凡事须好学!” “到室便睡,睡早睡晚何时不该睡?” 夫子终于是气得捂住胸口,颓然地一拍桌子道:“罢了罢了,散学!孺子不可教,你们另请高明罢!” 正文 第七章 还魂 小道士用胳膊肘拐了拐旁边的云礿,笑道:“真有你的!”再移开胳膊,淡蓝的衣衫上,便印上了一道灰渍。 望着那道污渍,我颇为尴尬地挠挠头,心中却是害怕得很——像他这么爱干净的人,该不会记恨我一辈子吧! 云礿却不置可否:“我不再欠你什么了!” 他说这话时依旧板着一张苦瓜脸,对我的示好并不领情,不过眼皮上分那两根浅浅的眉毛终于有些舒展开来了。 我只以为他那日替我写那些歪批不过是担心夫子觉察到,现在想来他如此熟练是否只不过是他内心亦是生着一双同我们一样的翅膀,只不过被压抑着,束缚着,他不敢飞,亦不能飞? “这倔脾气,也不知改了没!”思绪回到现实,我才惊觉时辰已晚。 解衣入睡,谁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一袭素衣竟也跟入梦中。 梦里,却不再是那稚嫩的脸庞…… 一叶扁舟缓缓撑过河湾,浓雾徐徐散去,便现出那一抹有些湿润的素衣。舟中人眉眼含笑,手中折扇轻扬,如墨发丝随风飞舞,飘逸又狂放。 放下了森冷的铁剑,原来另有一番风雅…… 俗话说,万水千山入梦来,醒来我却悲凉地发现,梦中人尚不知是否存于这世间山水中。 第二天天微明时,我便朝西市走去。昨天的午时之约,我自然不会忘记。 毕竟“还魂”乃大事,关系着自己能否在皇城这烟花之地扎下根来。 常言道,风刮的块,水淌的快,都没有小孩儿那一张嘴快,我在这一点上算盘打着自己的算盘。 快到约定地点,距离事先约定的时间却尚有一会儿,所谓真人不露面,我故意又到周遭绕了一圈,待远远地看到那群小孩已是急得直跺脚,方肯显山露水。 那几个小孩见了我,激动得快蹦到天上去,一行人立刻迎上来,个个满面急迫之情。我却只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故弄玄虚甩了甩拂尘:“每日午时,阴气最盛,乃鬼门大开之时。贫道方才于寒舍之中卜了一卦,巧了!上上之签,想来小公子定能心想事成……呃……重获故友!” 生生把到嘴边的“重拾佳缘”吞了下去,便对上小孩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我良心顿时倍感不安。 “事不宜迟,便开始吧!” 我摆足了架势,几个地方的方言混杂起来,念了一堆什么“祥辉八表,焕赫神光,三皇太初,肇启灵场”云云,再上上下下双手乱舞一通,哄得那几个小孩头脑一愣一愣的。 贫道这时方才感叹,自己一路北游,曾总埋怨王土幅员辽阔,各地方言可谓是花样百出,难觅其踪,孰料现在倒真正派上了用场。七八种方言的大杂烩,果真高深莫测,非同凡响!这便是掌握多门外语的优势。 念的什么不重要,有没有人能听懂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精力集中不过半刻钟时间,便已开始瞻前顾后东张西望了 我的目光看似集中在自己故弄玄虚的手势上,可眼珠却警觉地“滴溜溜”转个不停!”眼看大家的注意力也开始分散,我瞅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甩宽大的道袍,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便径直从袖口滚了出来,再迅速用袖子盖住,手一指,袖口一扬,大喝:“起!” 那小孩定睛一看,喜不自胜,捧起那小毛球便一顿狂亲。 我却不禁忧从中来,既忧娇弱的“丽娘”禁不禁得起这番折腾,也忧那小公子遭不遭得住这笔风流债。想来最近瘟疫蔓延,莫要最后落得个鸡死人亡,岂不痛哉! 道士我帮到这一步,也算是功德圆满!拍拍衣服打算转身便走,做一桩不留名的好事,却听到那小公子“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你骗人,这不是我的丽娘,我的丽娘屁股上有一快黑毛,可这只的毛却毫无杂色,她根本不是丽娘!” 我此刻甚无语,同时头皮有些发麻。 江湖险恶,连一颗鸡屁股上的痣也非要同自己过不去!我费尽心机扯半天谎容易吗我?啊?容易吗? “你还我丽娘——你这个假道士,居然想用路边的野花野草来蒙混我的丽娘!”小公子金手指一指,周遭的小孩立刻跟着起哄:“假道士!假道士!” 他这么一闹,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纷纷驻足观望。 我此刻的头一个顶两个大,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里已盘算起了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之计,可周围已是被议论纷纷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小公子,其实这位道长所言不虚呐!”熙熙攘攘之中,忽然传出一阵清朗的男声。 是哪个不长眼的来多管闲事?呸,是哪位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小孩停止了哭闹,循声望去,便见人群之中缓缓走出一身材高挑的男子。那男子样貌不凡,双眉如剑,星目似炬,器宇轩昂。让我尤为注意的,是那男子的装束,虽看似普通,然而凭借这些年来一路游历所练就的火眼金睛,不难看出男子刻意乔装过。虽换了打扮,与生俱来的贵气确是难以掩饰的。 然而若是仅仅如此,我也许会认为他不过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而已,可敏锐的感官告诉我,周遭还潜伏着许多内力深不可测的高手,而那些人的注意力,毫无疑问地都聚集在面前的男子身上。 面前之人,绝非平庸之辈! 大买卖来了!我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不过那小孩的眼光,则要逊色不少了。他见男子上来便反驳他,不服气地嚷嚷道:“你是谁!瞎接什么话,难道我会连丽娘也认不出来?” “小公子此言差矣!子非鱼也!单凭外表,又怎足以断定道长就是骗你的呢?”那男子薄唇轻启,眉目间盈满了笑意。 “哦?那你倒说说说看,何以见得!” “小公子少安毋躁!”男子神秘一笑,手中折扇一合,“在下这便细细道来!” 正文 第八章 解围 “在下昨夜同周公有约,孰料入梦之后,周公未能会着,倒偶遇了一位长得绝美的小姐,那女子肤如凝脂,面若粉黛,双目似水,令在下如痴如醉。待到那小姐轻笑一声,才惊觉唐突了佳人!小姐告诉在下,前些日子她本已病去,可奈何桥头那老妈子却偏说她凡尘未尽,小气得连口汤也舍不得给,唉,真是世态炎凉,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罢,他斜瞥了一眼那小兔崽子,果然见他面露悲恸之色,遂继续道:“那小姐自是心急如焚,若拖到七七四十九天还未转世投胎,到时便要魂飞魄散!直到昨日一个半仙到阴曹地府寻着她,说她人世间尚有一笔情债未清,已替她找好了新的躯壳,只待她午时还魂……唉,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看得瞠目结舌:若要比诓人的功夫,自己恐怕不及这脸不红心不跳、草稿不打身子不摇地扯完这一通谎,依然云淡风轻地站在这儿的这位贵公子万分之一! 那小孩也愣了,半晌方才支吾着问:“此……此话当真?” 男子狡黠一笑:“自然是真的,那女子托我今日午时来此地替她捎个话,就说丽娘这番便回来与小公子再续前缘!唉,佳人所托,在下自然在所不辞……你说是吧?”说罢,男子立即用手肘拐了拐旁边一个明显也是乔装打扮过的人。 那一肘子实在不轻,可男子虽然吃痛,却依然捂着肚子坚定不移地道:“是是是,我也做了同样的梦……” “够了!别说了!”那小孩哽咽着打断,随即对着我双腿一屈,亏得我眼疾手快,连忙拉住他。 “半仙,先前是我失礼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今后只要有什么能帮到道长的,我一定万死不辞!”那小孩目光无比诚恳,我却有些好笑,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一个,做牛做马恐怕都扛不动磨! “小公子使不得!举手之劳而已!况且修道之人,不图名利,在下告辞!” 贫道拂尘一挥,留给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自认为潇洒的背影。 “半仙留步!”一只白皙的手忽然挡在了我面前。 “哦?方才多谢公子了!敢问公子有何指教?”我心中暗叫不好,果然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只是眼前我仿佛是在大海里头下杆子,也不知眼前之人是好是坏。 然而倒霉如果,好事不露面,能找上我的估计又是什么倒霉差事了! “嗳,有何好谢的!在下初见道长,便觉得道长很是面善,与在下有些眼缘,况且在下对这道啊法啊很是感兴趣,有心攀附,不知道长可否赏个脸同在下去茶楼吃杯茶?”男子嘴角微扬。 “在下尚有急事,恐怕不能奉陪,敢问公子家住何方,来日贫道必定登门道谢!” 那男子似乎早有预备,轻笑道:“道长莫非还有其他法事?不过在下倒听闻,这法事一天做几场,便不灵验了!道长若真想谢我,便应了在下罢,茶楼老板昨日派人捎来消息,新到了一批好茶,道长莫要不给在下面子!”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若继续推脱,倒显得太过无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男子大悦,折扇一挥道:“道长爽快!在下姓岳名纶,丘山岳,丝仑纶。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徐子方,道号玄清!话说方才那小子,倒也算痴情!” 我不想跟其透露过多,连忙有些拙劣地避开了话题。 “是啊,人间烟火,哪有极致!只可惜啊,玩物丧志,成不了大器!”轻轻摇了摇头,话中透了三分惋惜。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所幸茶楼这时倒十分应景地出现在了眼前。 “这便是了。”男子指指不远处一间小楼。 那小楼立于繁华的闹市之中,可生意看起来却却并不红火。大白天的,门半掩着,却颇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感。而最为奇特的,却要数那茶楼的名字——一块金丝楠木的匾,上书“忠烈楼”三个字。 看到这名字,我嘴角不由得抖了抖,岳琯见状,轻笑了两声:“道长不是本地人罢!” 我实诚地点了点头,岳纶笑着解释道:“道长切莫先下定论,这忠烈楼可是整个京城最有名的茶楼了。准确说来,不光是茶楼,皇城的勾栏教坊,客栈酒家,乃至是秦楼楚馆,与之一比,皆相形见绌。” 我一听颇为咋舌,将信将疑地随岳琯走了进去。不得不承认,岳纶说的话确实是有几分真实性的。 楼内装潢看起来古朴典雅,许多装饰品皆是用名贵木材制成,一眼看上去虽分辨不出有多高端大气上档次,却是足够的低调奢华显内涵! 我先前刚去完菜市,鞋边上沾满了泥泞,可楼内人见了,却并未露出半分不屑,对我的热情也丝毫不逊于对其他富家公子。 岳纶似是猜中了道士的心思,低声道:“道长有所不知,这忠烈楼里头,奉行一句话:‘英雄不问出处!’他们所讲究的便是“一视同仁”的原则。敢踏进来的,想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忠烈楼从不会过问你的来历,就算你是出逃的的死囚,只要你付得起茶钱,便都是贵客,他们都能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如此看来,这忠烈楼若是没有几分雄厚的背景,恐怕也难以在这鱼龙混杂的京城之中扎根立足。 见状,岳纶继续解释:“不过啊,这忠烈楼似乎是在几年前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之后便风卷残云迅速压倒京城一干娱乐场所,至于其背后究竟是何人,有好事之人查过,却一无所获,不过可以确定,其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我佯装打趣:“恐怕这‘好事之人’也包括岳公子你罢!” 岳纶不置可否,笑着回答:“道长说笑了,我一纨绔子弟,平日显得无聊,找人打探些八卦之事也无可厚非吧!” 我笑笑,随他上了楼,也懒得拆穿他。 正文 第九章 岳纶 这时走来了一个小生,将二人领上了楼。道士留意到,一路上所经过的厢房,名字都颇有风雅——都是什么“念奴娇”、“蝶恋花”、“雨霖铃”云云。 进了一间名叫“扬州慢”的厢房,里头立着两个侍女与两个小生。 岳琯介绍道:“这些孩子名字也颇为特别,这两个叫‘红药’与‘豆蔻’,那边的两个小生,则叫‘初程’与‘年生’,皆是根据厢房名所取。对面那间‘滕王阁’更妙,小生叫‘长天’,而侍女则叫‘落霞’与‘秋水’!” “倒确实风雅!”我附和,可心里却忽然想到,若是陈云先来了这地方,怕是更加喜欢得紧。 真是好生奇怪!怎么又想起那厮来了! 不多时,进来了一个茶夫子,一袭素衣,温文尔雅,气质非凡。 “岳公子,别来无恙,最近是越来越忙了!”茶夫子不卑不亢笑着问候。 “是啊,难得有时间,带有人来尝尝新茶!这位是徐道长!”岳琯伸手向我引了引。 “道长好!”弯腰作了一揖,连忙颔首。 “这次新到的,是什么茶?”岳纶扬了扬眉毛,颇为好奇地问道。 “回公子,近日新到了一批奇丹,乃上好的岩茶之一,与公子偏爱的雀舌尝来颇为相似。” 岳琯颇为赞许地看向茶夫子:“这忠烈楼日日人来人往,每个客人的名字喜好你都一一记得,委实不易!” “分内之事,公子谬赞了!”茶夫子却只是笑笑,又与岳纶攀谈了一会儿,便起身辞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二人谈话多与茶叶有关,我从小饭都吃不饱,自然不懂这些风雅之物,也插不上话,索性静静地品茶,只觉得这茶似乎确实香些!茶夫子走后,我才终于有机会说两句话:“这忠烈楼里的人,倒真妙得紧!” 岳琯笑道:“那是自然!想进这忠烈楼啊,仪态姿色、修养气质、头脑眼界缺一不可。道长请看,这楼里的小姑娘,随便那个不能跟外面那些秦楼楚馆里的花魁媲美,这些小生若论文化造诣,恐怕也不比名列桂榜那些位差多远!” 我咋舌,岳纶继续道:“这忠烈楼里的佳话可不少——什么三顾茅庐请小生去府上当食客的,八抬大轿抬侍女去做夫人的,甚至不惜散尽千金只求春宵一刻的……” “如此说来,岳公子倒好雅兴!对了,贫道看岳公子气量不俗,唐突问一句,不知岳公子是哪家贵公子?” “嗨,说来惭愧,在下并非出身什么名门大户,只是家父前些年倒卖丝绸发了笔横财,我也便能过些舒坦日子!” 老狐狸,信你就有鬼了!可我嘴上也只能应个“原来如此”。 “对了,那道长来京城又是所为何事?”三句话又聊到了自己身上。 “贫道云游四海,恰巧行至京城罢了!”所谓礼尚往来,他不真心,我自然也不愿实意。 “京城卧虎藏龙,不比其他地方,道长‘行事’可得多多小心呐!”“行事”二字上加了个重音,听得我眉头不由得抖了一抖。 “糟了!贫道忽然想起来,还与他人有约,恐怕要先行一步!对不住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心中快速打了个算盘。方才的交谈,自己并未占到上风,若再继续这么套下去,自己什么也套不到,老底却反要被对方扒光了。 “无妨!倒是我一个闲人,耽误了道长那么长时间!” 岳纶面上倒并无任何不悦之色。 “多谢款待!那贫道告辞,后会有期!”一拱手,退出房外,方觉得浑身轻松。 我也没骗他,我确实还有约,只不过把那约定时间提前说了两个时辰罢了。 晃晃悠悠晃至城郊时,天色渐暗。一回生二回熟,摸进了那宅子,便又见上回那女子坐在椅子上等我。不过这次屏风撤去,我终于能窥得她的庐山真面。 女子不算年轻,约莫四十多岁模样,面容姣好,妆容精致,透出一股威严。可一双眼睛却是风情万种,像要滴出水来。 “来了么!”女子朱唇轻启,缓缓道。 “嗯!” “你就不好奇我是谁吗?”女子嘴角一弯,问道。 “你若想说,自然会说,何必我问!”我不否不肯,只不卑不亢地答了一句。 女子目光之中涌上一抹赞许:“不错,倒很像你爹当年的样子!待到时机成熟,我自会将一切都告诉你,但现在还不行!” “无论你是谁,可若是想查清当年的事情,我还有其他选择么?” “不错,那件事情是当今圣上的禁忌,死命令一下,大家都讳莫如深,更不用说真正着手调查。现今而言,确实只有我能帮你!”女子目光中流露出一抹赞许之色。 “那你有线索了吗?” “你爹出事后几天,越王领兵造反,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或许两件事之间有些联系。我建议你去越王府看一看,或许在那里能找到什么线索。” 女子含笑看向我。 “越王府,那里不是早就被夷为平地了吗?” “不过是谣言罢了!当年一把大火没能烧尽,越王府便被被朝廷封锁了起来,又找了个人严加看守。我已派人打点好一切,反正里头现在也只是一堆破烂,进去看看也无妨!” “也好,那我今晚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启程。顺便……多谢!”沉吟了一会儿,虽不知她安的什么心,可我还是决定道一声谢。 女子含笑道:“我帮你,自有我的目的,我们各取所需,你今后也不必客气!” “不知您可听过岳纶此人!”我忽然想起今日一事,便讲事情原模原样同女子讲了一遍。 “不曾听过这名字,但你还是多加小心,尤其是忠烈楼那种地方,太过神秘,鱼龙混杂,况且已经有人注意到你,凡事更需谨慎。” 道士点点头,继续道:“对了!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女子有些好奇:“说来听听!” “您可有治疗痨疾的方子!” “痨疾?这可是不治之症!不过我听说越王府旁边有一个平鄉村,村里有位神医,据说包治百病,你或许可以去试试!” “多谢!那若无其他事,贫道便告辞了!” 我欠了欠身,打算离去,却被女子叫住。 “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只是以后我可能不方便经常来见你,今后小荃会替你传话!”说罢她指指身旁的婢女。 略一点头,我大步流星走出门去。 正文 第十章 出行 次日天微明,我便锁好屋子背上行囊往城外走去。那女人不知什么来头,出手阔绰得很,给了我一大笔钱当盘缠。说是盘缠,恐怕足够我胡吃海喝过一辈子了。 我从小穷惯了,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钱,揣在怀里时常也要摸一摸,生怕那笔巨款一不留神就被自己捂化了。 不知不觉便摸到了城外,此刻已是日头高照了。 远远地便见一架马车,车旁一个略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我顿时觉得头大了一圈。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徐道长!看来咱俩真是有缘啊!” 有缘个鬼! “哦!岳兄,确实好巧啊,不知这大清早的岳兄来此荒郊野外的,所谓何事?” 巧个xxx! 那人眼珠一转,笑道:“我今日正好闲来无事,想出城来转转,没想到竟能在此地偶遇徐道长!” 我真是信了你的鬼话! 可明面上,我也只能讪笑两声:“岳兄好兴致啊!” “不知这两位是……” 岳纶看向我身旁,露出了疑色。 我望向身边二人,表面上装做不动声色,心里却美滋滋的。 至于昨日夜里又发生了什么,且听在下细细道来! 吃过晚饭,天色暗了下去。我正欲洗漱洗漱早些歇息,可陈云先的“露水情人”又来了,“陈郎陈郎”的唤,唤得我心中难受得像往白萝卜里扎刀子,正欲出门撵人,窗子又被破开了。 我不由得苦笑,臭书生惹的风流债,却还要拖累自己,心里确实莫名地松了口气。 不多时,女子便走了。我明天就要赶路,今晚也懒得同他吵嘴,只是淡淡地道:“我明天要出远门,怕招贼,窗子也得锁上,这小地方是容不了你了,你另寻去处吧!大不了啊,趁明天天明,赶紧挖个地洞躲进去!” 眼珠子一转,却又计上心头,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或者……”我不怀好意地看向陈云先,“你跟我一道走!” “你自己的事情,你去便成,拉上我干嘛!”陈云先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哦?那你的那位小娘子恐怕是不会放过你咯!”道士坏笑着看向陈云先,果然,便见陈云先的脸迅速白得如同纸一样。 我心中纳闷儿,我听过恐高恐水,还真没听过“恐女”的! 然而窘迫归窘迫,陈云先略一思忖,还是毅然决然摇了摇头:“不成!我不像你,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我还得替人抄书写联,维持生计!” “这个好办!吃住路费我全包了!外加每天付你三两银子的报酬!”我自觉此刻的神情颇有几分土财主的味道。没办法,谁让自己一夜暴富了呢! “你哪来那么多钱!”书生闻言,皱起了眉头! “唉你管那么宽干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难不成我还能去偷啊!五两,干不干!” 陈云先一咬牙:“干!” 我故作老成地拍拍他肩膀,心里早已乐开了花:“那便好好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早些上路!”末了,还不忘学着唤一句:“陈郎~” 陈云先恨恨地应了下来,随即又问道:“对了,我们……该不会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我立刻佯装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陈郎~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去帮阿哲看病,行了吧!” 书生方才安心,又沿着窗子翻了回去。 随即,又去隔壁征求了阿哲家的意见,阿哲爹爹几乎感动得痛哭流涕,若不是我拦着,只怕又要跪在地上,给我磕几个响头! “道长也真是小气!如此温润的公子与可爱的小人儿,难不成是不舍得介绍给鄙人认识?”岳纶笑着打趣,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不等我回答,陈云先倒先上前一步做了个自我介绍:“小生陈云先有礼了!这位是阿哲,我的侄子。我与道长此番带他前去平鄉村求医,方才道长怕公子挂心,方才没有说实话!” “哦哦,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三位了,那望小公子早日康复,在下便不阻碍三位的行程了!” “多谢!不送!”终于要走了,我长舒了口气! “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道长尽管来找我!对了,我是真心觉得与道长有缘,便奉劝道长一句——道长路见不平,常常拔刀相助。侠肝义胆,这是好事!只是没那个指甲便莫要去揽蒜剥!有些事啊,不比道长卜两卦赚点小孩子钱!可千万莫因为些其他事耽误了小公子的病情,人命关天呐!”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两眼,又刻意在“人命关天”四个字上加重了语调。 我心内冷笑一声,只道:“那便多谢岳公子美意了,贫道定谨记在心!” 岳纶不再说什么,摆了摆手,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三人继续赶路,我一直在心里琢磨着岳纶那几句话。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陈云先也开口问道:“方才那人,恐怕来头不小啊!” 我便将昨日与岳纶结交之事一五一十与陈云先讲了一遍。 陈云先沉吟道:“只是个寻常商贾么……” “自然不会是,依我看,恐怕是京中什么王孙贵胄云云吧!” “等等,你说他叫岳纶?” “他的确是这么同我说的,只是是真是假,恐怕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此人来头必定不小!” 陈云先忽然笑了。 他一笑准没好事,我心里有些发毛,忙问道:“你笑什么!” 陈云先神秘地道:“恐怕不光是‘不小’,你这‘兄弟’,来头可大着呢!” “你就别卖关子了!”我被他这么一吊,早已是急不可耐。 “那依你之见,有哪个王孙贵族敢叫‘岳纶’呢!” 岳纶? 岳纶怎么了吗? 山川五岳,羽扇纶巾,挺文艺的一名儿啊,有啥不好的。陈云先那小心眼总不会是觉得这名字太帅,那人岳老哥配不上吧!人家好歹也还是有那么几分王公贵胄风流子弟的味道的。 等等……岳纶……月关……月关!!!??? 石破天惊一语,我顿时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