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1. 梦中良人(1) 大漠沙如雪。 狂风裹挟着黄沙,遮天蔽日般袭来,直吹得人睁不开眼。 她抬起小手遮挡着狂沙,步履蹒跚,艰难地在沙漠里前行。小小的身影被沙尘淹没,又顽强地挣扎出来。 前方已现出一处流沙,她却浑然不觉。沙在迅速向着低处陷落,脚下一滑,她已被流沙吸入,眼睁睁看着黄沙埋过腰,埋过胸,埋过颈…… “那有个孩子!” 马蹄阵阵,有人挥舞着马鞭向她疾驰而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命丧黄泉之际,一支马鞭甩到了她面前,击得黄沙飞溅。 “抓住了!”马鞭的主人在狂呼。 她的手被沙掩埋,根本抽不出来。 “咬住鞭子!”他大喊。 她脖子向前微微一伸,一口咬住了皮鞭的末端。他和他的坐骑同时用力,终于将她拉出来。 吐出鞭子的时候,她满嘴是血。他惊讶地“哦”了一声,轻轻拨开她的唇。 她那稚嫩的牙齿被扯掉了三颗,还有一颗连着皮肉倒在嘴里,摇摇欲坠。 “疼……”她哭了。 他抱住她,伸手探入她的口里,捏住那颗断齿,用力一拔。 剧痛袭来,她“啊”地惨叫一声,却听到了他爽朗的大笑。 “你很勇敢!”他的双眸泛着一层奇异的光,那笑容是如此温暖。 风沙依旧。 他抱她上马,将斗篷罩住她,策马飞奔,似想逃离这风,这沙。 她紧紧箍着他的腰,生怕自己被马颠下去。昏暗之中,她触到了他冰冷的铠甲。 “你不该来这儿。” 他揭开斗篷,她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一间帐篷之中。环望四周,空荡荡的帐篷里只摆了一张毡子,点了一支蜡烛。 她惶恐地望向他——他的面容却是如此模糊。 “为什么?”她怯生生地问,口齿不清。 “这里马上要打仗了。”他答得干脆又利落,“你家在哪里?我叫人送你回去。” 她却紧双唇,轻轻摇了摇头。 他这才看清她的装束,他的脸色微微一沉,双唇嗫嚅着:“你是?……” 她垂下眼睑,一颗心碰痛碰痛,跳得厉害。 他的表情告诉她,他已知道她的身份了。 “你不能待在这儿。”他的语气冷冷一变,一把将她抱起,掀开门帘就要出去。 “不!别送我回去!求你了!”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小脸贴在他的颈窝,泪水在她眼眶里滚来滚去,终是忍不住滴落下来。 他没有说话,胳膊一挥,复又用斗篷将她遮进怀里,自顾自地往前走。 她只能无助地嘤嘤低泣。 他抱她坐上了马鞍。她听到有人在喊:“殿下!你这么做,皇帝陛下知道了,会降罪于殿下的!” “我自有分寸。”他的喉头动了动,已然侧身上马,拉起缰绳。 “殿下!” 那人还想再劝,他却大喝一声“驾”,马儿再次扬起四蹄,向着未知的方向奔去。 她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无声无息。 也不知颠簸了多久,马儿终于停了下来。 她被抱下马来,掀开斗篷,面前是一片大草甸子。 他指着某个方向对她说:“一直向前走,你会找到你的亲人的。” “你……要放我走?” 他蹲下身来,食指在她脸上轻轻划过,眼中似有异光闪动:“自己保重吧!” 她禁不住抬手去抚他的脸——他的脸却在她眼前像初春的冰一样慢慢融化掉了…… 卷一 2. 梦中良人(2) “啊!” 慕离歌猛然惊醒,身上那件素色亵衣已被汗水浸透。 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每次每次,当她梦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像冰雪一样消融了。她甚至连他长的什么样儿都没看清。 听到她的动静,守在一旁的侍女千凌急忙问:“殿下,又做那个梦了?” “嗯。”她点点头,擦了擦额上的汗,索性掀开被子下了床。 “殿下,快换身衣裳吧!”千凌捧来了干净的亵衣,皱着眉催促着。 她却摇摇头:“要是我换了衣裳,茹妃娘娘又该知道我做噩梦啦。” 千凌无法,只得往她后背塞进了一块手帕,以防她着凉。 慕离歌径自走到了书桌前。书桌上铺着一幅人物画像,画中的男人身着戎装,英姿飒爽,只是他的脸被一块丝帕遮着,看不见真颜。 她信手将丝帕揭开,幽幽叹了口气。 男人的脸部始终是一片空白。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个梦纠缠着她很多年了。她甚至记得梦里的每一句说话,每一个细节;然而,梦里的他,面容却总是模糊不清的。 她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但她知道,如果她能再见到他,她一定会认出他来。 她记得他的样子,和气,英挺,两道浓密的剑眉,深邃而明亮的双眼,高挺的鼻梁,润泽的唇,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所有的一切,一直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还记得他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温暖。可惜这些只能意会不能言述的相貌特征,让她无法勾勒出一张真切的面容。 也许还是她技不如人吧。 她也曾请画师帮忙按照她的叙述画过他的样子,但画过几张后,看着都觉不像,她便不敢再叫人画了。她怕这些画像干扰了她的记忆,让她最后连他的样子都想不起来。 不知为什么,最近梦到他的次数频繁起来。以前可能几个月才会梦到他一回,可最近这两个月,她几乎天天都会梦到他。 当她天天换亵衣的事被茹妃娘娘发现后,她是这样跟父皇说的:“皇上,离歌这丫头最近老是发噩梦,不是好兆头啊。臣妾怀疑她是不是被什么妖孽缠身,不如送她去妙月庵小住几日,请慈心师太为她诵经操度,以渡此劫?” 还好,父皇虽然不喜欢她,却也并不糊涂。他说:“这世上哪来什么妖孽,真是妇人之见!离歌身子一向虚弱,明天请杨清好好瞧瞧,点几副药是正经!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什么‘妖孽’之说!” 杨清是御医之首,父亲能叫他前来诊脉,已经表现出了他对她最大的关爱。 杨御医把过脉,闷头奋笔疾书。问他是什么病,他只是说:“不妨事。” 可他开出的药方却奇苦无比。 喝了五副,并不见效,她便再也不想喝了。 这便是她不肯换亵衣的缘由。 慕离歌坐在书桌前,呆呆望着那幅画像,怔怔出神。 千凌上前掌灯,看看画像,又看看她,小声嘀咕道:“也真是奇怪了……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卷一 3. 不速之邀(1) 慕离歌一头倒在桌案上,沮丧地说道:“我也想知道啊……” 她记得在梦里,旁人唤他“殿下”。可王宫贵族这么多,他究竟是哪一位“殿下”? 在她失眠的夜晚,千凌就坐在一旁陪伴着她。有时和她没话找话,有时就静静坐着,一坐到天明。 身边能有个这样的侍女,未尝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她看了看千凌,复又将手帕遮住那张脸,说:“算了,咱们不要再想他了。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去给茹妃娘娘请安呢。” “是,殿下。”千凌点头,服侍她上了床,自己掌了灯,退了出去。 自从母后去世后,父皇一直未立皇后之位,茹妃暂代后宫之主,掌管内务事宜。 茹妃还是茹昭仪的时候,曾生养过两个皇子,两个皇女,可惜全都没长过两岁,就都夭折了。太医说她生最后一胎的时候受了伤,今后可能无法再育,于是父皇便让她认了茹昭仪为母亲。她是嫡长公主,茹昭仪便“母凭女贵”,顺利升为了茹妃。这也算是皇帝的“龙恩浩荡”吧。 但茹妃似乎并不领情。 这一点慕离歌觉得很不理解。她试问自己平日行事低调,态度谦逊,待人和善,并没有什么可让人憎恶的,可茹妃却偏偏对她心存怨恨,好像她失去的那几个孩儿,都是因为她才造成的。不但处处与她为难,还时常在父皇耳边百般诋毁。 更让人不解的是,父皇明知她所言不实,却从来不加以惩戒,才会让她更加有恃无恐。 真是太奇怪了啊…… 躺在床上,慕离歌却双眼圆睁,始终无法入眠。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一阵莫名的慌乱,感觉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了。 这一年,瑞国的夏天特别地热。 早上天刚蒙蒙亮,空气中的热量就随着那一点点的阳光弥散开来。晨风吹在脸上,都是温热的。 慕离歌翻了几个身,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坐了起来。 千凌见了,说:“殿下这么早起,只怕御膳房还没来得及做好早膳呢。奴婢这就去催促去。” “千凌,别去了。”慕离歌将她唤住,轻轻叹了口气,说,“难道还不怕人家嫌咱们麻烦么。” 同样是国君的女儿,可受宠的公主和不受宠的公主待遇相差实在太大了。若换作是容妃娘娘的女儿景黛公主,就算半夜三更要吃熊掌,御膳房也得给她做去。至于她,还是算了吧。 千凌瘪了瘪嘴,说:“奴婢不找他们,奴婢就到小厨房去给殿下熬点粥来。” 慕离歌莞尔而笑,算是感谢。 待她刚刚收拾完毕,正准备出门向永和宫的茹妃请安,茹妃却不请自来,同她一道来的,竟然还有她的父皇,慕元成。 “参见父皇!参见茹妃娘娘!” 慕离歌慌不迭领着一众宫人行礼,还没等她拜下去,慕元成已不耐烦地说道:“免了。其余人都退下!” 卷一 4. 不速之邀(2) 千凌立即和其他侍女低头退出。 慕离歌一下子惶恐起来。难道昨夜的不安,这么快就应验了? 见女儿仍保持着叩拜的姿势,慕元成说:“离歌,平身吧。” “谢父皇。”慕离歌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就算父皇对她还算疼爱,她也不能失了礼仪,更何况,现在她就在茹妃娘娘的眼皮底下,更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离歌,过来。”慕元成冲她招了招手、 她低眉顺眼,慢慢拢了过去。 慕元成一反常态,握住了她的手。 “离歌,你是朕的女儿,为何女儿见了父亲,还要如此的生份?” 慕离歌平静地答:“父亲是一国之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身为国君之女,更应该守礼守法才对。” 慕元成被她噎得眼神一怔。他好像一时间没了主意,拿眼睛瞟了茹妃一眼。 茹妃立即会意,换了无比温柔的语气对她说:“离歌,你父皇也是想和你多亲近些,你也不必老是拿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来吧!” 慕离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卑不亢地说道:“父皇明鉴!儿臣决无此意!” “朕知道,朕知道。”慕元成轻咳了一声,转头对茹妃说,“朕想单独和离歌待会儿,你先回去吧。” “陛下,不是说好了……” 茹妃还想赖着不走,但见慕元成冲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好把后面的话强行掐掉,行了个万福,满脸不快地走了出去。 慕元成似乎松了口气,对慕离歌说:“离歌,现在只剩咱们父女俩了。你能不能坐下,和父亲好好说会儿话?” 慕离歌只好在偏席坐了下来,依旧面无表情地说:“父皇请讲。” 看她还是如此淡漠,慕元成不禁面露失望。他幽幽叹了口气,说:“离歌,朕知道,为着你母亲的事,你心里一直都在怨恨朕……” “儿臣不敢。”慕离歌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眼中却已泛起了点点泪光。 慕元成哽咽着道:“你以为你母亲的死,朕就一点都不心痛吗?” 慕离歌不作声。 慕元成看了她一眼,接着道:“你以为这些年来朕把你交给茹妃,很少过来看你,是因为朕不喜欢你不看重你吗?朕不见你,是因为一见到你,朕就会想起你的母亲……朕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 他说着,已是泣不成声,双手捧住脸,抽吸得厉害。 慕离歌款款上前,向父亲递出了一块手帕。 “谢谢……”慕元成呜咽着接过来,在脸上擦了擦,这才将话题放在了重点上,“离歌,朕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同你商量。” “父皇但说无妨。”见他这样,慕离歌不觉放松了警惕。十指连心,他毕竟是她的父亲,无论他做过什么,这一点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血肉亲情,她始终割舍不下。 慕元成却显得为难起来。 犹豫再三,他这才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北境之北的虢国国君领兵南下,侵犯我瑞国边关。戍边将士奋起抵抗,这仗一打,就打了近半年。朕想亲临北境鼓舞士气。不知你认为如何?” 卷一 5. 不速之邀(3) 唔,北境的战事,她也听说了。北境以北的虢国人,似乎生性好勇善斗,瑞国虽国富力强,可瑞国的军队在虢国人面前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慕离歌垂着眼,淡淡地说:“父皇体恤边关将士,皇恩浩荡,将士们一定会誓死报国。” 慕元成发现她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只好挑明道:“朕要你一起去。” “我?”慕离歌一怔,“儿臣不明白……”她一介女流,既不懂排兵布阵,又不能领兵作战,去了岂不是徒添包袱? 慕元成顿了顿,说:“这次本来朕是要带茹妃一起去的。朕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一个贴心的人;但目前形势所迫,朕必须把茹妃留在京城主持大局。离歌,你同茹妃的关系,朕不是不清楚。朕担心朕走了,没有人再来保护你啊。” 慕离歌心中一动。这座皇宫就像个巨大的笼子,限制着她的自由,束缚着她的理想。将来她惟一能逃离这座活人墓的途径,只有出嫁。而眼下,一个机会摆在她眼前,虽然不能说从此解决问题,可也能让她暂时逃离这样百无聊奈的日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再说,她的确也不想在失去父皇的保护下独自面对茹妃。 她只是不明白,父皇为何定要让她认茹妃为母亲。 现在父皇心情尚好,她何不趁这个机会向父皇问个明白呢? “父皇,儿臣心中有个疑问,一直无法释怀。如果父皇能告诉儿臣,儿臣愿陪父皇海角天涯。” 慕元成勉强笑了笑,说:“你不说朕也知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既然朕知道你同茹妃不对,为什么还要你认茹妃为母,对吗?” 慕离歌心中酸楚,垂下头去,泪水无声跌落。 “唉!”慕元成长长叹了口气,说,“离歌,你有所不知……如今茹氏一族在朝中威望甚高,有的时候就连朕都奈何他们不得。若不是因为茹妃一无所出,只怕瑞国就要改姓‘茹’了!你是朕的嫡女,把你送给茹妃为女,不过是安抚茹氏的一种手段。不然,她会逼朕把容昭仪的五皇子过继给她。到时候,朕连选择合适的皇位继承人都要受人挟持了。你明白朕的苦心吗?“ 慕离歌轻轻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这些明争暗斗,她不是不懂,只是看得太多,已然有些麻木了。以前只想着自己既不得父亲宠爱,又没有母亲依靠,那些纷争都与她无关,但现在看来,自己的嫡公主身份,本身就已是纷争的开始。 唉…… 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在了她的头上。她茫然抬起头来,目光正好落在父皇的眼中。以前从没这样近距离地同父皇交谈,那一刻,她惊讶地发现,父皇的容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苍老,这么憔悴,印象中那个不怒自威、气势不凡的父皇,此刻看来,就像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忧郁,落寞,寡欢。 “离歌,那你……”他在向她做着最后的问询。 慕离歌点点头,顺从地说:“儿臣愿听父皇吩咐。” 慕元成好似松了一大口气般,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说:“那就好,那就好啊。” 卷一 6. 出得营帐(1) 瑞国国都地处中原腹地,一行人浩浩荡荡到达北境的时候,已是深秋了。 落叶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不时会有一些斑斓得像彩蝶一样的落叶飘进窗里。慕离歌拾起一片,捏在指尖仔细端详。 千凌凑上来,一阵惊叹:“殿下,这叶子真好看。” 慕离歌微微一笑,对她说:“拿本书来。” “是。”千凌从箱子里取出一本书交到她手中,她便将这片落叶夹进书里,小心收好。 千凌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收藏它?不过是一片叶子。” 慕离歌淡淡叹了口气,说:“出了榆关,你就会连叶子也看不到了。” “啊?为什么?”千凌好奇地问,“是不是天太冷,叶子都掉光了?” 慕离歌摇摇头:“那里太荒凉,只有一片荒漠,什么都没有。” “哦……”千凌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淡淡的愁绪不经意间袭上心头,直压得人心中一片沉重。 如果不是有战争,荒漠也比冷酷无情的皇宫要好得多啊。 千凌突然指着窗外大叫起来:“看!军营!” 慕离歌掀起眼皮,向着窗外眺望。 远远的山脚下,旌旗飘扬,帐篷林立,还有马儿在悠闲地啃着草皮,完全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 另有一小队人马,正迎着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很快同最前面的队伍汇合。 那队人马立即分成两小队,站在道路两旁,恭谨迎接国君的到来。 经过他们的时候,慕离歌看到了一张张刚毅的面庞。即便脸上布满了沧桑,仍不失英挺与坚定。那是军人才会有的气质,那也是梦中之人特有的气质。 她的心弦似乎被什么东西不小心拨动,莫名地激动起来。 马车终于停下来了。 千凌先行下了车,伸手过来扶住她。 慕离歌款款下来,慕元成已来到了她面前。 慕元成说:“离歌,军营不比宫里,你万事多留意,有什么需要,就直接跟朕说。朕会尽力为你安排好的。” “是。” 慕离歌略一点头,跟在他身后,向着军营进发。 卫队将他们领到了主帅的营帐。主帅华云鹏已提前搬了出去。 营帐里只设了一张桌案,所谓的“床”只是由干草垛垒起来的一个草堆。因为要迎接皇帝,军队临时找了些羊毛毡子铺在了上面,看起来简陋得还不如一户普通的牧民之家。 副将解释道:“陛下,战事紧急,华将军只能提供这些了。” “朕明白。”慕元成在案桌前坐了下来,“你们先安排公主休息。宣华云鹏前来见朕。” 慕离歌同父皇道别,跟着副将走了出去。 出人意料之外,她的营帐明显做了一番修饰。不但搬来了一架床,铺上了层层叠叠的帐幔,还特意设了一面屏风,屏风的后面,是沐浴用的大桶。 副将问:“殿下,现在需要沐浴吗?” 慕离歌惊讶地问:“这里有足够的水吗?” 副将躬身行礼:“殿下不必担心。只要殿下需要,臣等一定竭尽所能。” 慕离歌道:“那就有劳将军了。” 卷一 7. 出得营帐(2) 几名兵士将热水抬来放在营帐之外,再由几名随行的宦官挑进来,一一倒进木桶里。 千凌试过水温,服侍她沐浴更衣。 清洗过后,一扫旅途疲乏,慕离歌顿觉神清气爽。整理完毕,她就想出营去走走,透透气。 千凌提醒道:“殿下,这里风大,殿下头发未干,千万不要出营啊。” 慕离歌微微一笑,拿毛巾使劲擦了擦头发。 “不妨事。” 掀开帐帘,冷风袭来,将那要干未干的长发轻轻吹起又落下。远处,斜阳已沉,山头沉浸在一片绚丽的橙色之中,给这肃杀的大漠增添了一抹亮色。 慕离歌信步走出营帐。守在帐外的两名兵士立即上前阻拦:“公主殿下,皇帝陛下有令,请殿下暂且在营中休憩。” 还以为出了宫闱可以抛去那些繁文缛节,好好放松放松。想不到走到哪里,还是那一套规矩。 慕离歌生性平和,尤其不喜与人为难,她心中虽然堵得慌,却还是忍住气,幽幽一声叹息,正要转身,却听到千凌大声斥责道:“你们吃了豹子胆了吗?公主殿下的话也敢违抗?摆明就是没把殿下放在眼里!” 这帽子扣得太大,两名兵士哪见过这场面,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小的不敢!” 千凌翻着白眼斥道:“不是还不赶快让开!” “这……”两名兵士对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个人在他们身后朗声道:“他们也是奉旨行事,万望公主殿下体谅。” “那你这是拿皇帝来压公主殿下……” 两名兵士闻声让开,一位军官打扮的青年男子已然站在了面前。 千凌的斥责声戛然而止。 慕离歌好奇地看了看她,惊讶地发现,千凌的脸居然红了。 眼前这个男子,虽然相貌平平,可因着这一身戎装,却显得神采奕奕。在宫中看惯了那些不男不女的宦官们,现在突然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男子汉站在面前,有哪个少女不会怦然心动呢。 慕离歌暗自好笑,却不得不拿捏着公主的架式,慢条斯理地说:“这位将军,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不会走远的。” “小人只是一名百夫长,将军之称万不敢当。”他向慕离歌敬了个军礼,接着说道,“小人姓卓名林,殿下,军营不比别处,敌军就在对面,危险重重,皇帝陛下有此安排,也是顾及殿下安危。” 听他这样讲,慕离歌不好再坚持,正要说“那好吧”,却听到他继续道:“不过,倘若殿下一定要出来,请允许小人随行。” 慕离歌嫣然而笑:“如此,有劳将军了。” 卓林张了张嘴,还没出言,千凌抢白道:“不用解释了。你是百夫长嘛。” 卓林很是尴尬地躬了躬身,同她们保持着一臂之距。 夕阳西沉。当最后一缕斜辉隐入山峰后,白色的月亮爬了上来,挂在天空,像一朵圆形的云。 很快地,天色暗下来,四周灰蒙蒙的一片,巍峨的山脉也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卓林正要掏出火绒点燃火把,却听到千凌突然“哎哟”叫唤了一声,扶着腿,面露痛苦。 “姑娘,怎么啦?”他急忙赶上前去。 千凌说:“我的脚崴了。” “还能走吗?” “我想不能了。哎哟!好痛啊!” “那我扶你坐一坐吧。” 卓林刚安顿好千凌,再抬头,却惊讶地发现,慕离歌不见了。 卷一 8. 月下奇遇(1) “殿下!公主殿下……”卓林刚要扯开喉咙大喊,却被千凌制止。 “你这么喊法,岂不是让大家都知道,你把公主殿下弄丢了?”千凌又好气又好笑。 卓林急得满头大汗:“那该怎么办?!” 千凌不紧不慢地道:“没事,殿下只是想一个人走走,清静清静。咱们把火把点起来,在这里等着她,她转一会儿,看见火光,自然就会来找我们了。” 卓林恍然大悟:“你……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 千凌轻轻笑:“是呀,你现在才明白?” 卓林双眉紧蹙,焦急万分:“要是公主殿下遇到敌兵,那可就麻烦了!” “怎么会有敌兵?”千凌一怔,“敌营离此地不是还有几十里吗?” 卓林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几十里地,对精骑兵来说,眨眼功夫就到了!” 千凌不由慌了神:“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卓林咬牙道:“我们去找她!”不容分说,他拉起千凌,向着慕离歌消失的方向大步而去。 就在千凌装受伤的时候,慕离歌趁机一口气跑出了老远。 脚下是一片荒漠,大大小小的碎石硌得脚底板生疼,她也顾不上了。 直到她觉得卓林一时半会赶不上来,这才找了块大石头,坐在上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旷野之中,借着黯淡的月光,依稀还能看到远方的群山。 忽然听到空中隐隐传来呜呜的响动。 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也不知发出响动的,究竟是人还是兽。 慕离歌壮着胆子循声而去,转过一块大石头,眼前的一幕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月光之下,是一片空地,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正持着一杆银枪练着武艺。那呜呜之声,正是他挥舞银枪时所发出的声响。 他的装束有些奇怪,明明穿着汉服,却并不束发,只在额头上系了根发带,任凭长发在风中飞扬。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他边舞着银枪,边低吟着这首诗句,感慨中带着几分伤感,伤感中又透着几分傲气与豪情。 慕离歌还没看清他的模样,那杆银枪突然向她飞来,一头扎进了掩护她的那块大石头里。 “谁在哪里?”男人厉声大喝。 “啊!”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匿进大石的阴影里,一颗心砰砰狂跳不停。 那人已然走到了她面前。 他不费吹灰之力,从石头中拔出银枪,居高临下望向她,他的面容隐在了夜色之中,但她能感觉到,他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参见公主殿下。”他突然向她行了个礼。 慕离歌奇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是……” 那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幽幽地说:“这里方圆百里已无人烟。听说瑞国公主要来北境犒劳将士,如果姑娘不是公主,那还会是谁呢。” 慕离歌狡辩道:“或许只是随行的宫女呢?” 那人轻轻笑了笑,说:“宫女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衬得愈发白皙可人,就好像从月宫里走出来的翩翩仙子,灵动出尘。 他的目光凝在她的面上,似乎带有温度,直熨得人脸发烫。 “好吧……”慕离歌飞快地转过眼珠,随即昂然站起身,“我就是瑞国的公主。你想怎么样?” 卷一 9. 月下奇遇(2) “我没想怎么样。”男人稳稳立在她面前,朗声道,“我只是好奇,公主殿下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 “我……我只是想出来走走,透透气。”慕离歌飞快地想着答案,结果发现还是说真话比较简单一点。 “原来殿下还是那么渴望自由。”男人略一点头。 “还是?”慕离歌一下子听出他话里的玄机,不禁愣了愣神。 “哦,我意思是,生活在深宫禁地的公主们,总是格外渴望自由。”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有种深不可测的玄妙,让人莫名地对他生起敬畏之意。 “那,你又是什么人?”她好奇地问。 “我只是一个路人。”他简单地回答。 慕离歌轻轻笑:“呵,我可不相信。” “为什么?”他的语气开始变得轻快起来。 “你刚才都说了,这里方圆百里都没有人烟,一个路人,来这里做什么?”她歪着脑袋望向他。 “我是个商人,经过这里而已。”他淡淡地说。 “商人?商人会舞刀弄枪?”她的语气中已然带了些许揶揄。 “呵,只是用来自卫的。”他耐心地解释,“这年月,世道不太平,懂点防身之术总是好的。” 慕离歌笑着摇摇头。 “你笑什么?”他将双手背在身后,那杆银枪枪头在他后肩上露出来,铮铮亮。 “我刚才听到你在吟诗。”慕离歌说,“我觉得,一个商人不会有这样的情怀。” “生逢乱世,人如草芥,就算是生活富足的商人也不能幸免于难。比起太平盛世下的人们,我们的感慨自然会多得多。”他很耐心地解释着。 慕离歌觉得他的话不太可信,但又找不出破绽,只好在这个问题上打住。 她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还没想好下一个问题,他倒先发问了。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慕离歌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却不知道我叫什么?” “公主的闺名,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那好吧。我告诉你,”慕离歌将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直直望向了悬在半空的月亮,幽幽地说道,“我叫慕离歌。” “离歌?别离之歌?”他显然很是惊讶。 “对。”她的声音顿时黯哑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低低地说:“恕我冒昧。我只是在想,堂堂瑞国公主,怎么会起这样一个伤感的名字。” 慕离歌叹了口气,说:“我本来是叫朝歌的。娘说我是清晨出生的,伴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她第一次听到我的哭声。对她来说,那是最美妙的歌声。” “那为什么……” “后来我娘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能记住的事太少太少,到现在我甚至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了。我给自己改名叫离歌,因为我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纪念她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 “不好意思,”慕离歌率先打破了沉默,“是不是我的故事让你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 “哦……没有。”他否认了。但是他的迟疑泄露了他的心事。 他既不想说,那她也不必问。 “那你又叫什么?”有来有往,才算公平吧。 他却微微一笑:“在下只是无名小卒。殿下知道与否,都没有意义。” “哦,好呀,你这个人太不老实了。套出人家的名字,自己却隐藏得好好的。哼。什么叫无名小卒,我看你根本就是个缩头乌龟,不敢以真相示人!”她生气了。 男人略一沉吟,说:“他日如能再见,我一定告诉殿下我的名字。” 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下次再见的时候呢? 卷一 10. 月下奇遇(3) 慕离歌打量着他,心中满是疑惑:“你的装束好奇怪。你究竟是哪国人?” “我是虢国人。”他答得毫不避讳。 “虢国?!”慕离歌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连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殿下别怕。虽然现在虢瑞两国在交战,但我对你没有恶意。”他的手就这么一抖,那根长长的银枪哗地一声缩了进去,变成只有一根箫那么长。他顺势将它插在身后的腰带里,双臂抱在胸前,以证自己此言不虚。 慕离歌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是虢国人……”她吞吞吐吐地说,“你的中原话说得很地道。” “呵呵,”他爽朗地笑道,“像我这样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多学一点语言总归方便些。” “嗯,也对……”不知为什么,慕离歌的心情还是不能恢复到初见他时的那种平和,“我,我该回去啦。” “你走来的?” “是……” “骑我的马回去吧。你走得离军营太远了。” “你的马?”慕离歌四下里张望着。昏暗的月色之下,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里有什么马?! “它自己去找草吃了。”他说着,将手放进嘴里吹了个呼哨,不一会儿,果真听到了马蹄声。 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飞奔而来,稳稳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亲昵地拍了拍马脖子,说:“宝儿乖,一会儿送这位姑娘回家,好吗?” 那马儿似听得懂他的话般,呼哧打了个鼻响。 慕离歌掩嘴偷偷笑:“那……你呢?” “你到了军营,就放它走,它会找到我的。” “呃,这叫老马识途。对吗?” “对。” 他将马牵到她面前:“要我抱殿下上马吗?” “不用!”慕离歌要强地拒绝了。 她抓住缰绳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了马背上,冲他得意地一笑。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样子,只是还不够清晰。 听他声音,他的年纪应该在三十岁上下,但现在看到他的样貌,她倒吃不准了。他留着长长的胡须,几乎遮住了他大半个脸。不过他的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很有特点。就算将来他把胡须全剃掉,她也能凭这双眼睛认出他来。 “如此,多谢先生了。”她冲他拱手作揖,执起缰绳,正要起步,忽又调转马头,重新望向他。 “你说,我们真的还会再见面吗?” “有缘自会再相见。”男人冲她抱了抱拳。 “那就是说,后会无期了。”她沮丧之极。 “不会的。”他捋了捋长须,意味深长地说,“殿下不是还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慕离歌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那我告辞啦。” “等等。” 不等她调转马头,男人突然喊住她,随即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慕离歌接过来一瞧,那玩意像是个竹制的哨子。 “它叫嘀呤。”男人微笑着望着她,“如果你想见我,就吹这个哨子,十里之内,我都能听得到。只要我听到,我一定会来见你。” “呵呵,我才不信呢!”慕离歌将嘀呤收进怀里,笑着说,“你的耳朵哪有这么灵。” “不信的话,殿下可以尽管一试。”男人自信满满。 “好吧。我一定会试的。不过不是现在。”她冲他调皮地笑笑,这才调头,向着来时的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