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山外有青山,青衫少年行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同盟。 主宰这一切的,并非利益,而是,信仰。 当然,对于利益的执着,也是一种信仰。 二月初八,惊蛰,传说之中创世神太昊的神诞之日,青鹤山斋祭。 很巧的是,左丘北的生辰,也是今日。 不巧的是,今日师父和师伯、师叔们,以及所有的师兄弟,全都去了露华殿参加斋祭,没有人来帮他庆生。 左丘北没有参加斋祭,因为他至今尚未启灵。 无法开宫,就无法化天地之气为真元,也就无法醒神; 无法醒神,就无法使真元冲洗四肢百骸,也就无法启灵。 无法启灵,就不能贮存和使用真元,也就不能参加斋祭。 所谓“斋祭”,就是供奉自己的真元以为香火,对太昊的一种祭祀活动。 左丘北行走在山崖外侧,那一脚宽的鸟径上,望了一眼山崖上探出的一角飞檐,和飞檐上空那似有若无的气息,撇撇嘴。 天边的白云徐徐飘游,与那角飞檐黑白相间,看上去好像一幅淡雅静谧的山水泼墨,浓淡得宜。 那角飞檐就是露华殿,即便是站在一里外的鸟径之上,依然能够听到,露华殿那边轻柔连绵地传来,一阵阵平和的吟唱。 这段吟唱的内容出自《上清玉华经》第四章,说的是太昊于昆仑悬圃传经的故事。 左丘北自然是早就滚瓜烂熟了。 于是他很自然地跟随着吟唱起来:“昆仑上曰阆风,悬圃倒挂通天。扶悬圃而乘风,有太昊与青松……” 他沿着崎岖而狭窄的鸟径,扶着光滑的悬崖山壁,小心翼翼地向下行走着,口中依然平静地吟唱,而身侧即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他在做功课。 不知不觉中,鸟径渐渐宽阔平坦,已进了山腰大道。 左丘北轻身一纵,落在了前方的一面平台之上。 平台上一株亭亭华盖而又形状怪异的迎客松,伸枝展臂,佼佼不群。 迎客松下有客,一位抱着长刀,卓然凝立的中年客人。 客人的灰布袍子很旧,肩头和袖口的许多地方都崩开了毛边,头发胡须也有些邋遢,甚至就连他的刀鞘,都只是用黑色的布条随意包裹的。 但是他整个人就像一柄蕴藏着无数锋芒的宝刀,笔直地,带着光芒般伫立着,迎着山风,在笑。 左丘北先是一愣,然后将目光转到客人的大胡子上,便也笑了起来。 “你念的经简直狗屁不通!” “你的大胡子简直不通狗屁!” 山谷中响起了两声爽朗而快意的大笑,一粗犷,一稚嫩。 “你终于来了。” 少年笑吟吟地看着大胡子说。 他原本有些失落,但是现在很开心。 大胡子道:“你成年的头一天,我得来。” 左丘北年少而瘦削的脸庞上浮起一抹温情,十六年来,这个原本没有大胡子的大胡子叔叔,上过青鹤山四次。 第一次,他从青阳长公主手中接过这个婴儿,辞却御林军麒麟神将之位,走出太京的皇宫,带着襁褓中的左丘北,亲手交给了少年的师父孟长春。 第二次,是在左丘北八岁那年,他来送了一本《南麓真经》,还有一些钱。钱还没花完,经书已经收在了青鹤山的藏书楼中。 第三次,左丘北十二岁。他登上青鹤山时,遍体鳞伤。那一次他足足在山上住了四个月,是少年的师父孟长春医好了他。 第四次,就是现在。 左丘北很明白,这一次大叔的到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保他的命! 他一早就很清楚,有很多人不愿意他活过十六岁的这一天…… 那些人,好像叫做儒宗。 因为他的存在犯了别人的忌讳,很大很大的忌讳——几乎是最大的那种! 左丘北没有父亲,他便很自然地将父亲的形象分摊在了两个男人的身上。 一个是他那看起来很严肃,其实心地很好的师父孟长春;一个就是眼前的这位,没见过几次的大叔。 大叔的名字叫尉迟酒。 左丘北上下打量着对方,看着他空瘪的衣囊,笑着调侃:“这次你没带道宗的经典来贿赂掌门师伯?” 他很聪明地没有提起那些人,那些想要他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的动静,也没有问自己今天会不会死。 因为他谨记着师父的教诲:未及死,莫轻言生死。 尉迟酒苦笑着摇头:“之前闯南麓观抢到那本破真经,后来被道宗的人追杀了整整四年。” 左丘北愕然,他没想到,八岁那年大叔所受的重伤,就是因为抢了那本《南麓真经》。 抢真经是为了给掌门师伯送礼,送礼当然是为了他。 左丘北低着头,他感动,同时羞愧。 他感觉自己辜负了这个对他这么好,却从来不计回报的大叔。 同时也想到了师父孟长春,即便是他一次次开宫失败,师父也从来没有疾言厉色地教训他一句,最多只是在查看过他的经脉之后,默默地叹息一声,然后继续不厌其烦地教导他引气归府。 但是,那一声叹息,比无数的责骂还要令他难受和愧疚。 尉迟酒看出他情绪不高,哈哈笑了一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捉住他瘦弱的手腕,笑道:“让大叔看看你的真元练到什么程度了……” 可是,就在手掌探到经脉的一刹那,尉迟酒爽朗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两道浓眉倏然直立,一股青气浮现在了粗糙的脸庞上,勃然大怒! 尉迟酒将怀中长刀锵然顿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指着露华殿的方向破口大骂:“他妈的孟长春,竟然没教你半分道法?” 左丘北微带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按着对方的手臂,忙道:“这不怪我师父,师父教得很好,是我自己资质太差……” 尉迟酒早已红了眼,发疯一样斥道:“放屁,你的血脉……总之你的资质是最好的!别说是青鹤山的那些小杂毛,就是比许梅山那个老东西都要强十倍百倍!一定是青鹤山藏了私啦,老子要找孟长春理论!” 许梅山是青鹤山的掌门,御天无漏境的修为,大荒郡第一高手,中土道派所谓“三天师”之一…… 那是真正的德高望重! 道门之中修为最高的七人,分别是三天师、四真人。 天师即是御天无漏境,而真人次之,为逍遥自在境。 正因为许天师的存在,青鹤山才能处江湖之远而与道宗正统分庭抗礼,称为“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山外之山。 第一个山,指的就是道宗祖廷所在,太京城以西三十里的道宗祖庭——白鹿山。 少年瞪大了眼睛,他觉得大叔的说法简直太夸张了。 就连三年前入门的小师侄孙,元圆,都已经接连开宫、醒神成功,听说近来便要启灵。 这让他这个师叔祖一度很没面子…… 可是他从四岁开始,跟着师父练了十二年,也没能成功开宫,这叫资质好? 还比掌门师伯强百倍? 左丘北的脸色有些苦恼,他觉得就算自己资质差,大叔也不用这样吹牛吧…… 就在这时,山崖上传来声冷哼,声音传来时在山崖上,等到左丘北转过头来,一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已经背着双手,飘然站在了面前。 左丘北一惊,叫道:“师父!” 那道人向他点了点头,随即板起脸孔,转向尉迟酒,毫不客气地道:“尉迟,贫道好心好意救了你的性命,为何出言污蔑我青鹤山声誉?恁得薄情寡义!” 他说着看了看那部乱糟糟的大胡子,皱眉道:“几年未见,怎如此落魄?” 尉迟酒冷笑道:“孟长春,老子没有打上露华殿,你倒反咬一口!”他指着左丘北,“我问你,小北的经脉怎么回事?” 孟长春抬头望天,浑没把他的疾言厉色当回事,淡淡地道:“他的经脉很正常啊。” 尉迟酒大怒,脸上的胡须都好像一根根翘了起来:“废话废话!就是因为他的经脉太正常,完全就是个普通人,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孟长春斜乜了他一眼,冷然道:“你觉得我需要怎样解释?” 这话却将尉迟酒问住了,他练的是气,虽然对道法的修行也有些了解,但是对于道门的真正窍要奥妙,和孟长春比起来毕竟还是差得远。 左丘北见这两个人见面就是大吵,顿时感到头疼,连忙打岔道:“师父,您怎么下来了?” 孟长春道:“你还好意思问!这位尉迟先生在山腰上大放厥词,半座山都听得到。掌门师兄让我来传话:要么闭嘴,要么滚蛋。” 尉迟酒咽了口唾沫,他虽然口没遮拦,但是对三天师之一的许梅山,毕竟还是有些怵头的。 那老妖怪活了百六十岁,四十年前就突破自在上境,成为万众敬仰的天师,当今天下除了少数几个绝顶高人,真正算是罕得敌手…… 尉迟酒打不过许梅山,所以他的胆气不得不怂了,但是嘴上依然很硬气:“那你什么时候教小北修炼?” 孟长春道:“我已经教了十二年。” “那……” 尉迟酒忍了忍,没再说下去。 不仅仅是因为孟长春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而且他察觉到左丘北的目光,似乎在央求他:不要再问了…… 尉迟酒没再说话,孟长春却又开口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你说的,他的资质并不差,但是经脉好像有点问题……” 他有些迟疑地指着左丘北的腹部泥宫所在,说道:“他引气是没有问题的,气入经脉也很畅通,偏偏到冲击泥宫这一步,有点奇怪。” 左丘北低头看着自己泥宫所在,更显得怅然若失。 尉迟酒皱着眉道:“怎么样的奇怪?” 孟长春想了想,道:“就好比你想要进一座堆满宝藏的宫殿,于是御气打击殿门,只要打断了门栓,就能进去。但是你的气力很足,门却完全不受力——门栓好像是空的,又像是软的。明白了吗?” 尉迟酒伸出拳头比划了一下,明白了。 左丘北引气的能力不弱,甚至经过十几年不断的引导、疏通,他经脉的引气能力比平常人要强得多。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冲不开那扇“门”。 “会不会根本就没有门?”尉迟酒捏着下巴,半晌来了这么一句。 孟长春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没有泥宫就无法炼化真元……” “不不不。”尉迟酒摇手打断他道:“我说的是没有门——或许他的泥宫本来就是开的?” 孟长春略一沉吟,还是摇头道:“不会,我试过让他直接醒神,但是依然不成功。他引导的气无法进入泥宫化作真元,也就无法冲刷关窍,可见还是泥宫的问题。” 左丘北暗暗试了一遍醒神的过程,正如师父所说的那样,依旧毫无所获。 尉迟酒抹了一把大胡子,忽然问道:“那许……许掌门怎么说?” 孟长春的神情有些古怪:“掌门师兄看过,但是不肯说。” 正文 第二章 青鹤山、青鸟、青驴 其实对于不能开宫一事,早年还因为被同龄的师侄孙们比了下去,而感到沮丧无比。 但是整整开宫失败了十二年,加上左丘北天性乐观、脸皮又厚,所以早就不怎么在意了。 至少表面如此。 而且他的这一壮举,不仅打破了青鹤山开派以来才最长记录,几乎在整个道门都是前无古人。 道宗三十六教门之中,曾有开宫十年而不成的历史,不过那位仁兄在第十一年终于成功,并且半年之内接连醒神、启灵、抱朴、守纯、无垢,最后停止在了化生中境上。 这人在创造了开宫最长记录的同时,又打破了从开宫到无垢化生境的最快记录…… 他就是当今道宗的四大黄袍掌教之一,也是四真人之一的“中山真人”李矶。 谁都明白,左丘北的身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否则即使再笨的人,也不会整整十二年开宫失败! 比如中山真人李矶,就是天生开宫之体,所以白白做了十年无用功…… 不过左丘北显然不同,这一点孟长春早已试验过了。 至于其中的缘由,许梅山或许知道,但是他不肯说,所以谁也无法了解真正的原因。 今日若不是尉迟酒的到来,左丘北不会为了大叔的失望而难过,也不会再度勾起对自己的愤懑,更加不会想起同门师兄、甚至是师侄们恶意的讥讽,或善意的玩笑。 他可能会等到斋祭结束以后,独个儿看看天,看看云,然后背诵一遍《泥宫经》。 如同每天所作的那些事情一样。 其实这也不是他的本性,他宁愿像山下村庄里的少年们,捕鱼打猎、捉鸡逗狗,一言不合就比比谁的拳头更硬! 这很轻松,也很痛快…… 但世事总是那么矛盾,他向往着平凡而刺激的生活,山下的少年们却钻破了脑袋也想上山来学道。 这看起来根本就不公平。 于是这就更加让他有理由成为山下少年们的“公敌”。 ——瞧啊,那个家伙。没有半点天赋,十二年都未能开宫,居然有资格穿着整齐的道袍,在青鹤山上吃香火! 要是给俺一个机会,现在说不定已经是道师了! 道师就是启灵之后,达到“第一大境界”抱朴守纯境的修行者。 抱朴守纯,持道心而守智慧,是为第一境,称“道师”。 污垢化生,祛疾邪而化新生,是为第二境,称“纯人”。 左丘北每次跟着师父下山,无一例外会听到这种刺耳的嘲讽。 他很想冲过去和他们头顶着头,大骂一声“成你奶奶个腿的道师”,然后比比谁的拳头更硬! 但是师父每次都教导他,要谨守道心,要宁静平和…… 左丘北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不过有时候他难免会想,既然我的经脉更适合引气,那么为什么不去练气呢? 尉迟大叔就是练气的高手! 此时左丘北陷入了从所未有的矛盾之中。 尉迟大叔的到来,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的心中蠢蠢欲动,既想进大门里瞧瞧新鲜,隐隐之中又觉得如此并非正道…… 大门洞开,那个地方叫做江湖。 尉迟酒是江湖中人,这是师父告诉他的。 左丘北不知道江湖在哪,也不知道江湖之中有什么,但是他觉得,至少会比青鹤山精彩得多…… 因为尉迟大叔这个人,就比师父有趣! …… …… 入夜,左丘北独个儿走在山道上,夜风清寒,树影萧萧。 尉迟大叔被留在了露华殿,同掌门师伯和师父说话。 耳边不时响起一声声“咕咕”的怪鸟啼鸣,左丘北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青色羽毛的鸟儿,就站在他身后道旁的树梢上。 那鸟儿歪着脖子,两只绿豆大的眼中骨碌碌地转着,盯着他看。 左丘北继续向前走,青鸟便呼扇着翅膀,跟着他向前。 左丘北停下脚步,青鸟便歇在树梢上。 “有趣……”左丘北向鸟儿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鸟歪着脖子,叫道:“咕……” 鸣声未完,青鸟突然振翅而起,厉声尖叫:“嘎——嘎——” 并且急向天空激射而去!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剑气从山顶上倏然飞出,“嚓”的一声将那青鸟削成了两半。 青羽纷飞,血花四溅。 左丘北看得呆了。 他认得,那是掌门师伯的剑气! 威震天下的青鹤天师许梅山,端坐露华殿,飞剑杀了山间一只鸟儿…… “孽畜!” 左丘北听见一声怒哼,回响山谷。 山间、夜空全都因为这一声怒喝而噤若寒蝉、寂寂无声。 过了好久,左丘北又听见“啪嗒”两声,已经断成两截的青鸟坠在了山道上。 它依然歪着脖子,两只绿豆大的眼睛还在盯着左丘北,却不再骨碌碌地转动,而是发出几分怨毒的神色,喉咙里发出“咔……咔……咔……”的怪鸣。 左丘北想要走过去帮它“闭眼”,谁知又是一道剑光闪过,“嗤”的一声插在了山道上,青鸟的脑袋又被削成了两半。 脖子依然歪着,眼珠却再也没法转了。 左丘北彻底懵了,他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定睛看去,这次飞过来的不是剑气,而是剑。 师父的佩剑。 然后他就看见了师父。 青鹤山戒律堂执事、掌门人的小师弟,化生上境孟纯人,飞剑戳瞎了一只半死的鸟儿…… 孟长春的神情很平静,甚至连插在地上的长剑也没瞧一眼。 他递上一封黄皮包裹的信,还有一只鼓囊囊的布袋,说:“小北,掌门有令,命你即可送一封信到大岐山,交给歧姬。” “现在吗?” 左丘北有点儿奇怪,因为现在很晚了;但是并没有不满,因为下山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是,这是信和盘缠。”孟长春又补充了一句,“从后山走。” “好嘞!” 左丘北接过信和布袋,全都郑重地装在衣兜里,然后抬头问:“那尉迟大叔呢?” 孟长春道:“他已经走了——他说与剑圣有约,要去南方苍梧郡比武,打赢就可以刮胡子了……” 孟长春说着摇了摇头,这种江湖人实在是荒诞不经! 左丘北这才明白,原来尉迟大叔之所以蓄上胡子,是因为跟人打了赌…… “去吧。”孟长春道:“月中师父带师兄弟们去太京,三月廿日春郊道典,赶得上的话你就来。”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路上小心。” 其实真要去大岐山的话,少说也有一个半月的路程,来回便是三个月,无论如何也赶不及春郊道典的。 孟长春之所以这么说,好像是在安慰,安慰左丘北,也安慰自己。 左丘北仰头望着自己的师父,师父从来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 所以他感到有些不安,有些踌躇。 可是孟长春已经转身走了。 左丘北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师父保重!” 孟长春的身形在远处的山道上停了一停,然后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左丘北没再看地上死透了的青鸟,掌门师伯说它是“孽畜”,它就一定是坏东西;师父亲手出了剑,它就一定该死。 后山有一条小道,只比鸟径宽那么一点点。 唯一的好处就是,小道的两边都是杂草和灌木,而不是万丈深渊。 左丘北沿着小道一直走,走得不快,耳边却时不时传来呼啸的风声。 风声从左绕到右,从右绕到左,风里甚至隐约传来一声戏谑的轻笑。 左丘北摸了摸鼻子,不禁加快了脚步,他很紧张,额头都见了汗。 他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里可是青鹤山,不会有鬼的! 可是他越是安慰自己,那阵风就转得越快,甚至能够看见一团黑影,在眼前不断地穿梭着。 左丘北暗暗叫道:“我师伯上斩妖魔,我师父下驱邪祟,我左丘北心怀慈悲,请你山间野鬼速速远离,找上我没好果子吃……” 小道两旁的树影,也被那股越来越疾劲的狂风卷得摇曳不定,树叶沙沙作响。 左丘北渐渐感到有个重物压在了自己的背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猜想,一定是招惹上“东西”了! 左丘北口中念着《道喻经》:“祟秽无根本,荒径自主张。正其宫,端其神,灵智清明也……” 脚下不停,步伐却越来越沉重,心跳加剧,呼吸也随之粗重起来。 可是他依然咬紧牙关,努力地奔跑着。 左丘北根本没想过逃回山上,尽管那里是最安全的。 因为他要去送信! 也不知这般奔跑了多久,左丘北已经汗湿重衣,双腿的肌肉也因为不堪重负,开始轻微地痉挛。 就在他快的体力和精神都快要达到极限的时候,忽然有人在他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接着响起了一个甜腻而轻柔的声音:“你累了……歇歇吧……睡吧……” 那个声音时近时远,飘渺虚幻,充满了魅惑的意味。 左丘北确实很累,眼皮也很沉重,甚至眼前的景象也在渐渐扭曲。 他在心里努力地喊着:“睡你妈个头,我才不困!”可是神智却愈发模糊。 就在这时,左丘北仿佛听见山顶传来一记悠悠的钟声,仿佛很远,又似乎很近。 好像穿过重重壁垒,清晰地送到了他的耳中。 左丘北突然惊醒,眼前和耳中的幻象骤然消失,肩背上的压力顿时消失于无形。 山林的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长笑,有个女子的声音怒喝道:“许梅山,你保不住这小鬼——栾玉,你们还在前山等着喝西北风?小鬼跑啦!” 山中重归寂静,只有方才那记钟声,仿佛还在左丘北的耳边回响。 左丘北终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脸颊贴在粗粝的泥土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渗入泥土之中,他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神智却仿佛那一碧如洗的星空,从所未有的清明。 他这才明白,刚才可不是什么鬼魅作祟,而是一个人! “怪不得念《道喻经》也驱不走它……” 左丘北吃力地翻了个身,躺在小道上,这么想。 也不知躺了多久,他的身上渐渐回复了一些力气,这才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 举目一望,才知竟然已经到了山脚。 头顶还是那片星空,远处却已不再是茂密繁盛的树林,而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还有田野中间,那些星罗棋布的房舍、村庄。 没有灯火,只有星光。 就在他辨明了方向,打算继续前行的时候,见到了一棵奇怪的树。 树本身并没有特殊的地方,奇怪的是,树干上被人削去了一块树皮,并且写了两个字:骑驴。 树腰上有一截绳索,拴着一头青驴,正咧开大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冲着他笑。 一如尉迟酒站在迎客松下,向他的笑容一样。 青鹤山、青鸟、青驴。 正文 第三章 千里关山一日还 来的人是尉迟酒。 他看着左丘北,脸上挂满了笑容,也挂满了酒。 那些散发着馥郁酒香的酒,正顺着他的大胡子流到胸前,浸湿了他的衣领。 他说:“好,你已成年,应该喝酒!” 说完便将酒坛丢了出去。 左丘北伸手接住,仰头大喝了一口,呛得满脸通红。 小温侯也接过手下递上来的酒坛,仰头大喝了一大口,呛得浑身通红。 左丘北有些头晕目眩,刺鼻的酒气沿着后脑一阵阵冲击着天灵盖。 小温侯醉了,扑通一声倒在了屋脊上。 小温侯不会喝酒。 尉迟酒笑,左丘北迷蒙着双眼,也在笑。 安西军们有些想笑,却不敢笑;有些笑出了声;有些低下了头。 低下头的人觉得很丢脸——替他们的将军丢脸。 这时天空中的结界开始出现裂痕,一声狂暴的吼声透过那道裂痕传了进来,滚滚黑雾在那裂痕边缘疯狂地撕扯着。 尉迟酒眉头一皱,拔出长刀,说道:“稍等,我得办事了。” 然后他的身形拔地而起,直插天际! 众人只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喝:“孽障受死!” 昏暗的天空顿时被一道匹练般的刀光照亮,一时间全城皆白,长空如昼! 那刀光顺着结界的裂痕劈砍而出,被那结界消耗半日,已然是强弩之末的黑暴,带着一声不甘而痛苦的嘶吼,终于放弃了黄金城,远遁而去。 小温侯躺在屋脊上,半睁着双眼,望着那道惊世骇俗的匹练,眼中仿佛也有一道光彩闪烁起来。 所有人都在望着天空,黑暴远去,结界坍塌,所有的青藤都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之中枯萎、断裂。 这一天,黄金城下了一场枯木雨。 左丘北转身望向小院之中的那间屋子,抱着酒坛,心情复杂。 他在为这些英雄们豪壮的成就暗自呐喊的同时,也满怀着失落。 如果以一己之力施展结界,守护整座黄金城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如果身受重伤还能一拳击碎玉尺,掷戟击毙强敌,甚至谈笑风生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如果一刀击退黑暴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或许这些人就叫做英雄,亦或是豪杰,而自己还不是。 他想着,有些发自于憧憬的激动,也有些黯然。 这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子,瞧什么呢?” 他抬起头,尉迟酒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拄着长刀,脸色有些苍白。 刚才那一刀,一定是耗尽了他毕生的力量。 周围的人们都投来惊奇而崇敬的目光,他们显然猜不透,这位横空出世的绝顶高手、一刀拯救了整个黄金城的英雄豪杰,到底从何而来。 即便是最有见识的人,在绞尽了脑汁的情况下,也搜寻不出有关这位刀客的一丝记忆,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似乎想到了一位差不多的人物来。 可是那位人物,已经在十六年前就消失了…… 左丘北道:“我在想,昨天我还在青鹤山上平静地修行,今日却在黄金城经历了生死……” “小小年纪想得恁多!”尉迟酒笑了笑,看向大殿的屋顶,不无感慨地说:“小温侯是性情中人,如果没有做这狗屁麒麟神将的话,他在武道上的成就必然会超过我。只可惜……” 左丘北的小小的内心,早已被之前的一场大战,和小温侯、崔院长、尉迟酒几番惊世骇俗的出手燎得一片火热。 他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尉迟大叔,你教我练气和刀法,成不成?” 尉迟酒一皱眉,决绝地道:“不行!练气终究难证大道,将来你要做的事情,光靠练气是做不成的!” 左丘北一愣,这两天积压在心中的无数疑团,顿时涌了出来:“尉迟大叔,我需要做什么事情?为什么有人要杀我?独楼关上为什么有人要抓我,有人要放我?” 他死死地盯着尉迟酒,苦涩地问道:“我是谁?” 尉迟酒躲闪着他的目光,久久未曾说话。 最后,他扫了一眼四周观望的人们,道:“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告诉你……黄金城会很乱,我们走吧。” “去哪?” “去找歧姬!” …… …… 城主府的后院有个湖。 戈壁之中有湖,这本是一件极奢侈也极难得的事。 正因为难得,所以奢侈。 刚刚被小温侯一戟扎了个通透的黄金城主,显然就是一位很奢侈的人。 按理说,以朝廷给他的俸禄,绝对建不起这么大一座城主府、更加造不出这么漂亮的一汪湖泊。 所以这座城主府是不合理的,这个湖,也是不应存在的。 日到傍晚的时候,左丘北和尉迟酒两人,就坐在城主府后院的湖畔小亭中,隔着一汪碧蓝的湖水,注视着湖心的那座水榭。 歧姬就在水榭之中。 他们等了快半个时辰,一直到太阳都斜斜地落到了城墙外头。 城墙已坍塌了一半,无数的士兵和民夫在紧急地修补着。 尉迟酒仰头喝干了坛中的最后一滴酒,脸颊微微醺红着道:“我就说许老头的办法不成!送你去大岐山,请歧姬照拂你?现在歧姬就在对面,可是咱们连面都见不上!” 左丘北有些尴尬,这种长辈之间事情,他很聪明地没有接口。 尉迟酒抱着刀,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们掌门毕竟是方外人,不通世俗事。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许老头活得越久,就越不知山外人心变故了。” 左丘北似懂非懂:“那……掌门师伯怎么说?” 尉迟酒道:“昨天我们见过面后,我就去了露华殿。当时许梅山就定下计策,让你送信去大岐山,信上嘱托歧姬照拂你一年半载,你们青鹤山和岐族人关系不错。” 左丘北有些奇怪地道:“可是歧姬在黄金城啊,为什么还要我去大岐山?” 尉迟酒一拍手:“对啊,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情!你这辈子头一次出关,就赶上歧姬这辈子头一次入关,又正好在黄金城相遇。我也是赶到黄金城之后才听说的,好像是入朝盟誓,为了和人族共同抵抗北面的幽族——上个月,幽皇觉醒了!” “幽皇?” “就是幽族的首领,沉眠之前已经是逍遥上境,现在已不知是什么境界了……” 左丘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种级别的事情,暂时都与他关联不大。 他想起临走前师父说的话,便问:“可是我师父说,你去苍梧郡了呀,怎么会出现在黄金城?” 尉迟酒哂笑道:“我要去苍梧郡,你的小命还在吗?昨天我把驴留给你之后,就先行出关,在黄金城住了一夜。” 左丘北瞪大了眼睛:“青驴是你的?” 尉迟酒笑道:“不然你以为是谁的?” 左丘北道:“那真是头好家伙,不过被黑暴弄走了……” 尉迟酒“唔”了一声,沉默了半晌,说道:“丢了就丢了吧……” 左丘北不知道那头青驴对尉迟酒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过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其中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他有些歉疚,想到了青驴被黑暴吞没的情景。同时想到了那对白骆驼,还有那个女人…… 他忽然问道:“歧姬这么强,是不是比我掌门师伯还厉害?” 尉迟酒听了哈哈大笑,摇头道:“她就是个丫头片子,怎么比得过许梅山。不过她的血脉非比寻常——她是女阴转世!” 如同人族信奉太昊一样,西北大岐山的岐族,与沙海之中的蛇人族,这两个神秘的种族共同信奉着一位神祇,那便是后土女阴。 这一点左丘北还是知道的,包括北方草原的幽族、南方不周山的天族、东方沧海的海族,都有各自信仰的神祇。 湖面上忽然刮起一阵清冷冷的凉风,吹皱了一池的碧水,湖中水榭外的纱帘,也随着这一阵风轻柔地飘荡着。 左丘北忽然产生了几分好奇,他想看看那位传说中的女阴转世,究竟是什么样子。 会是飘然清高仿佛姑射仙子? 还是雍容高贵的岐族女王? “我们究竟在等什么?” 左丘北定定地看着静谧的水榭,问。 尉迟酒翘起二郎腿,笑道:“当然是等歧姬启程啊!” “启程去哪?” “去太京。” 尉迟酒神秘地一笑:“阴山山脉和独楼关都拦不住我,但是你不行。没有了青驴,你就得骑白骆驼——你得跟着歧姬的车队,才能顺利到达太京。” 左丘北很想说,就算没有歧姬,他也能骑到白骆驼! 但是他没有这么说,因为他不知道他所想的那对白骆驼,和歧姬的白骆驼究竟是不是同一种白骆驼。 况且,那位蓝眼睛的姑娘,未必肯再借一匹骆驼给他…… 所以他默认了尉迟酒的安排。 既然掌门师伯请了歧姬帮忙,那么一事不劳二主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榭的门开了。 一叶扁舟从水榭下方的拱门之中驶出,缓缓荡荡。 一名玲珑有致的婢女划着小舟,一路哼着欢快的歌儿,飘然而来。 少顷,船头靠岸。 那婢女一跃而下,迈着轻快的步伐盈盈走来,到了面前时,向着两人浅浅一笑,露出两个深深地酒窝,脆生生地道:“歧姬刚刚恢复,久等了。” 左丘北看着那婢女的模样,长大了嘴巴,愕然无语。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屋中给他上茶的那个丫头…… …… …… 暮色沉沉,歧姬带着十余名女侍,以及小温侯派来护送的军队,离开了黄金城。 回望着渐渐沉入地平线的残破的城墙,骑着白骆驼的左丘北不知在想些什么。 尉迟酒背着刀,用纱巾裹着脸,用他那粗犷的嗓音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左丘北忽然喃喃地道:“掌门师伯真是好本事,好像知道歧姬要入关似得,偏偏派我出关来找她……” 尉迟酒口中的小曲戛然而止,他忽然发现,真正不通世务的那个人绝不是许梅山,而是他自己!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左丘北,仿佛突然想通了什么似得,然后气急败坏地咒骂道:“许梅山!枉我还以为他是个老落伍,原来比鬼还精!妈的,这回又被这老狐狸算计了……” 正文 第四章 你有酒,请不请我喝? 天空中一声沉闷的巨响,将左丘北的春秋大梦惊得支离破碎。 左丘北擦干了唇角的口水,快步走到门口,抬头仰望。 那道结界依旧结结实实地罩在上空,可是青藤的缝隙之中,却隐隐透出丝丝电光来。 紧跟着又是一声巨响。 结界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城主府中许多侍卫、仆婢都从各个角落探出头来,紧张而慌乱地望着天空。 可是左丘北没有,他在看着隔壁的那扇门。 就在方才结界震动的一刹那,隔壁的那间屋子,好像也随之一震! 左丘北以为自己眼花,正要看个究竟,此时城主府中观望的人却突然惊声尖叫起来。 那结界的最顶端,突然向下凹陷,无数藤蔓承受不住巨力,在一根根崩断,又迅速疯长,重新连成一片。 这次整个黄金城都在剧烈地晃动,街道上、民居中,惊叫之声响成一片。 到处都充斥着惶恐不安的氛围。 这时城主府最高的一座大殿屋顶,突然出现一名身披赤色铠甲的武将,手中一柄通红长戟,好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屋脊之上! 只见那名武将发出一声春雷般的叱吼,奋力高举长戟,一束血色光芒从长戟之中笔直地射向天空,硬生生地顶在那结界的凹陷之处,那处的结界受此助力,顿时平复三分。 城主府中众人大哗,纷纷高叫:“竟然是小温侯!” 左丘北只看得血脉贲张,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小院的墙头。 却见那大殿之前一片广场,广场上,十余名身穿书生袍的文士端坐一圈,当中一名麻衣老者,双手捧着一柄通体雪白的玉尺,正发出莹莹毫光。 左丘北紧张地注视过去,只见外圈那些文士每人手中捧着一版白玉简,正齐声念诵着儒宗教法《经纬论》。 那刘寄奴居然也在中间,坐在正北偏东的位置,可想而知那些都是清河书院的儒士。 随着那众口一致的念诵,众儒士衣襟鼓荡,玉简上华彩转动,全部汇集在当中那柄玉尺之上。 “原来崔院长也在黄金城,清河书院也要出手!” 看着儒士当中的那位麻衣老者,左丘北本能地猜到,那是清河书院的院长,崔承教! 那人惊叫之声未落,崔院长举起玉尺朝天鞭挞三记,天空之中当即出现三道莹白的尺印,接连击打在结界之下。 每一记尺印打中结界,便将凹陷推平三分,三记打完,左丘北竟愕然发现,青藤结界的凹陷之处,此时竟然已经恢复如初! 殿顶上的小温侯依旧举戟支撑,而清河书院则严阵以待。 眼看着合三众之力,终于抵挡住黑暴的攻击,众人无不吁出一口长气。 可是还未等这些人反应过来,大殿顶上人影一闪,小温侯凝如山岳的身边,已多了一位华服男子! 此人身形已然快极,可是他手中的长剑更快,仿佛一道闪电直刺入小温侯的肋下! 这一下变起顷刻,谁能反应过来? 更何况小温侯所有修为和精神,全都灌注在长戟之中,更无余暇自顾。 此时他闷哼一声,竟然硬生生受了这一剑! 府中一名侍卫突然颤声叫道:“是……是城主!” 左丘北也是惊骇莫名,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金城主刺杀麒麟神将? 就在众人魂飞魄散的时候,广场之中崔院长突然一纵而起,手中白玉尺直挺挺地向小温侯的脑门砸去! 这一下不仅旁观众人,就连清河书院的儒士们也是一阵诧然。 其中一名儒士惊叫一声:“院长不可!”双手将玉简一扯,串筋崩断,玉简化作十余支玉签,疾向崔院长背后射去! 小温侯突然圆睁双眼,怒发冲冠,大吼一声:“逆贼尔敢!”左手挥出一拳,携雷霆之势,正击在玉尺之上。 砰然一声巨响,那柄玉尺竟然碎成无数碎片,十余支玉签恰好赶到,谁知刚要触及崔院长的背心,却突然绕了一个半圆,尽数打在小温侯的铠甲之上! 小温侯猛然呕出一口鲜血,仰身便倒,长戟上的那道红光也随之消隐,结界失去支撑,再次巍巍颤动。 此时城主府中已经涌进无数的士兵,尽皆双眼通红,怒吼着向大殿冲杀而来。 那些人全都是小温侯麾下,安西镇的精锐士兵! 眼看着主帅遭遇偷袭,生死未卜,安西军全都像发了疯一样,不待长官下令,千百支箭矢已经如同飞蝗一般,分向城主和崔院长攒射而去。 广场上清河书院的儒士已经分成两派,一派以那掷玉简的为首,站在大殿之下,挥击箭矢,保护崔院长;一派包括刘寄奴等人,则远远的呆立一边,一个个难以置信的神情,呆看着厮杀场景,全都不知所措。 “拿下这群逆贼!” 也不只是谁喊了一句,数十名安西军便向刘寄奴等人围了过去。 黄金城主空着双手,却神勇异常,一身华服被他解下来舞得水泼不进,将无数箭矢一齐挡在外面。 他一面挥舞衣袍,一面嘶声大笑:“哈哈哈哈,大家一起成为黑暴的祭品吧!” 突然一支长戟从殿后横空飞来,“噗”的一声将他扎了个通透,好似一只断线的风筝般坠落到广场上。 左丘北心中亦喜,急忙跃下院墙,向广场奔去。 众军见小温侯不仅未死,还反手击杀敌人,尽皆欢呼,更加凶猛地围向崔院长及书院众人。 刘寄奴等人失魂落魄,又无意与安西军为敌,只得慌乱招架,且战且走。 这时崔院长已经在殿顶上连杀数人,安西军纵然源源不断地围攻过来,可崔院长已是无垢上境的修行者,这些士兵纵然精锐,又哪里是他的对手? 正当崔院长大发神威之时,突然眼前一黑,一股巨力涌来,尚未来得及招架,便觉背后剧震,顿时被击飞出去。 左丘北刚出院门,见大殿上又横生变化,小温侯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回到殿顶,满头长发尽皆披散,手中握着一柄长剑,胸口、肋下的伤口血流如注,好似狂魔降临一般。 崔院长重伤之下,只骇得魂飞魄散,竟然一转身向左丘北的方向飞奔而来。 小温侯大喝一声,手中长剑脱飞而出,化作一道白色弧光,直击崔院长的后心。 蓦地一道人影从殿下纵起,合身一扑,竟用血肉之躯将那长剑挡了下来! 正是那位手掷玉简偷袭之人。 此时崔院长再无阻碍,一路向左丘北所在的小院狂奔。 左丘北见他满脸鲜血、胸口殷红一片,状若疯狂,不由得满心骇然。 可是他不知哪里来的胆气,转身退回院中,将院门一关,死死地抵在门后,一面冲隔壁的屋子大叫:“骑骆驼的女人快走,老疯子来杀人啦!” 不知为何,他心中笃定崔院长的目标绝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奇怪的女子。 而且他隐隐感觉到,那女子的身份一定非同寻常! 左丘北提醒吊胆等了良久,他甚至设想过对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开这扇大门——连人带门一脚踹开、连人带门一掌轰开、连人带门一肩膀撞开? 或者干脆发出一道剑气,连人带门砍成两半? 虽然左丘北不知道崔承教会不会发出剑气,也不知道对方会选择哪一种破门方式,但是,至少,他已经有了一种“誓与大门共存亡”的惨烈决心! 因为在他的设想之中,全都是“连人带门”的结果。 不过唯独有一种可能他没想过——连人带门完好无损…… 一直到左丘北等得实在不耐烦,忍不住伸手到屁股上去挠痒痒的时候,大门也没有丝毫损伤。 也不知是过了一盏茶还是一炷香的功夫,总之时间不长,也不短,小院外面已是一片寂静。 仿佛之前的一切动乱都不曾发生,静得有点突兀,也有点可怕。 左丘北将耳朵贴在门后,仔细倾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分毫动静。 可就在他的手摸到门闩的时候,却听见了一个熟悉而粗犷的声音说道:“小温侯,你比老裁缝强得多了!” 老裁缝就是老温侯,当年也是安西军的将军,但是因为十几年前的一些缘故,如今已落魄到在太京的将军府外盖了一间铺子,做起了裁缝…… 左丘北听到这个声音,浑身一震,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开门走了出去。 小温侯此时坐在大殿的屋脊之上,已经除下铠甲,赤裸着上身,任由两名军医在他身侧紧张地忙碌着。 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安西军上了殿顶,在他身边围作一圈。 小温侯惨然一笑,向广场当中的一条大汉说道:“多谢夸奖……咳咳……人哩,一代需比一代强,是不是?” 那大汉竖起一根大拇指,赞道:“说得好!老裁缝当年若有你这份豪气,现在何至于窝在太京,摆弄些娘们家的花布头?” 小温侯苦笑摇头,并不接口。 那大汉不无惋惜地道:“若不是你身受重伤,只凭这一点,就该与你大醉三天!” 小温侯推开两名医官,大马金刀地正坐当中,哈哈大笑:“叔叔这话不然,只要不死,酒总是喝得的!” 他说着向下招了招手,喝道:“拿酒来!” 底下一名军官轰然应命,带着两名手下闯入城主府的后院,顷刻便抱回两坛酒来。 那大汉纵声长笑,将手中两件物事一抛,接过酒坛,拍开泥仰头封豪饮。 左丘北定睛看去,只见大汉抛下的两件物事,一件是柄裹着黑布条的长刀,一件是崔院长的尸体。 那尸体不知受了怎样的巨力,已经蜷缩得好像一团烂泥…… 他忽然走上两步,站在那大汉身后,笑道:“尉迟大叔,你有酒,请不请我喝?” 正文 第五章 我是你师叔祖 沙舟之所以叫沙舟,因为它们是行驶在沙海之中的载具。 而戈壁不是沙海,沙舟在戈壁滩上行驶,既不如在沙海中轻快,又要时常修补船底——因为粗砂和碎石对木板的损耗,显然要比细沙严重得多。 所以,即便是在黄金城中,平常也不太可能刚好备着一艘沙舟。 可是今日偏偏就备上了,而且专门派了十几名帝国军人,由一名正七品的校尉率领着,甘冒奇险乘驾出来,只为了救几个无足轻重的旅客。 虽然这是歧姬的要求,但是谁也无法理解,毕竟这种行为,仅仅用慈悲、善良这种词来解释,还是显得单薄一些。 既然无法理解,当然就有人要一探究竟。 于是被救的那几名旅客,他们在走下沙舟之后,便迅速消失在了左丘北的视野中。 左丘北没有消失,因为他是来送信的,而送信的对象,恰恰就是在这黄金城、乃至整个大陆,都有着极高地位的歧姬。 岐山之女,并不是岐族某位首领的女儿,而是大岐山的主人! 在岐族这个母系氏族当中,歧姬就是所有岐人的领袖。 所以左丘北不仅没有失踪,而且堂而皇之地被请到了黄金城主的府邸,并且被安排在一间幽静的小屋之中,奉为座上宾。 那位驾着马车而来的女子,因为与他同行,也很“幸运”地没有被消失,而是像他一样,被人安排在隔壁的小屋之中休息。 此时,在左丘北待着的这间屋子里,一位挺漂亮的小丫头,正在为他奉茶。 “您是哪里人?” 小丫头谨慎而又客气地随口问了一句,两只浅浅的酒窝浮现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衣饰气质都比青鹤山下的那些农家女,要高贵得多。 左丘北有些拘谨,同时又故作轻松地仰靠在圈椅中,一本正经地道:“在下……贫道……我从关内来!” 小丫头抿着嘴轻轻一笑,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左丘北更加不自在了,一双手在腿上下意识地搓着,尴尬地笑道:“那个……歧姬有空吗?信送上去没有?” 小丫头笑着摇摇头,道:“歧姬在布置结界抵御黑暴,信已经送上去了。” “哦……” 左丘北低着头,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默。 等到左丘北再次抬起头来,那个小丫头已经离开了。 他独自一人坐在这宽敞的屋中,抬头打量着屋内古朴而不失华丽的陈设,只觉到处都是新奇。 没过一会儿,敞开的大门“咯咯”响了两声。 一个穿着书生袍的中年人,站在了门前。 那人笑眯眯的一张脸,一团和气,见左丘北望了过来,便拱手道:“左道师,不才清河书院教谕刘寄奴,前来拜会。” 左丘北一愣,连忙站了起来,打了个稽首道:“小姓左丘,刘教谕请进。” 他听说过清河书院的名号,虽然不在天下四大书院之列,却是直属于翰林院下,大荒郡唯一的官学院,同时也是大荒郡乃至整个帝国西北儒宗的大旗。 这人身为清河书院教谕,便有六品文官的品轶,却不知找自己又有何事。 刘寄奴先道了个歉,重新称呼:“左丘道师,区区见识浅薄,莫怪莫怪。” 左丘北很想告诉他,自己未入抱朴守纯境,也不是什么道师,但是见对方已经施施然坐在了对面,便张了张嘴,没再多话。 他摸了摸鼻子,又感到一阵尴尬。 不知为何,自打进了这城主府,便左右不自在。 这是刘寄奴已将他上下打量过,笑容可掬地开口道:“敢问左丘道师在青鹤山是哪一辈,与孟纯人如何称呼?” 孟长春是青鹤山第一辈中最小的一位,是许梅山代师收徒的俗家弟子,因此不用遵循“梅寒非雪”的字辈改名。 他虽然辈分极高,但不管在道门之中,还是在江湖之外,都名声不显。 因为孟长春幼年上山,一直在藏书楼中抄经修行,三十岁时才开始修炼道法。 虽然他仅仅六年时间,便突破抱朴守纯境的壁垒,达到无垢化生境,至今四十二岁已是化生上境,被誉为青鹤山继许梅山之后,最有可能成为真人的弟子。 但是他除了在山上修行,顺便教导左丘北之外,便鲜少下山,因此并没有多大的名气。 其实,孟长春只比左丘北早一个月开始修行…… 师父开宫成功的时候,教的徒弟开宫;师父已经摸到无垢化生境的顶峰了,徒弟还在开宫…… 而且他生平只收了一位弟子,就是左丘北! 所以说,左丘北其实是“梅”字辈下,“寒”字辈的“老前辈”,他的师兄最年长的已经死了三十年;师侄当中最大的也有五十六岁…… 左丘北没想到这人不问别人,上来就提师父的名号,心中嘀咕着,同时站了起来,又打了个稽首,恭恭敬敬地道:“正是家师。” 他的这份恭敬并非给面前的刘寄奴,而是为了自己的师父。 刘寄奴显然没想到,这少年居然是孟长春的嫡传弟子! 他看左丘北的第一眼,便知道是青鹤山的弟子。 之所以提到孟长春的名字,是因为他与孟长春二人年龄相仿,对方又境界高明,因此平日十分佩服,下意识便问了出来。 谁知道面前这雏儿竟然是“寒”字辈的老前辈! 说起来清河书院与青鹤山其实有极大的渊源,青鹤山的创派祖师玄清真人便出身于清河书院,并且曾经科举高中,点过翰林。 后来投身道门,创立了青鹤山。 而青鹤山的“青鹤”二字,便是取自“清河”的谐音。 所以青鹤山虽是道门,却有一项特殊的修行法门:风雨望气术。 风雨望气术便是脱胎于儒宗的“格物法”,恰好是左丘北唯一擅长的技能…… 两派既然有如此渊源,刘寄奴不禁便想:如果用自己老师对许梅山的“师叔祖”的称呼,那我岂不是要叫这小子师叔祖? 可是这灰头土脸的家伙——还是个未曾启灵的门外汉——凭什么当自己的师叔祖? 方才称他一声“道师”,那也是看在青鹤山的面子上,礼敬三分罢了! 刘寄奴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干笑了两声,问道:“听说你……阁下在城外遇到了黑暴,是歧姬下令救了……救了阁下?” 他的语气中毕竟尊敬了些,不过还是平辈的称呼。 左丘北不知他话中的玄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对也不对,歧姬只下令让宣校尉救人,并没有专门说救我。她并不知道我来送信,就算知道……” 刘寄奴不等他说完,便点点头,说道:“是歧姬下的令就行。那同阁下一起来的那位女子,是什么身份?” 他笑呵呵地道:“据不才所知,贵派并无女弟子……” 左丘北不傻,之前因为不曾防备,所以老老实实回答了问题,但是现在明显感觉这姓刘的意有所指…… 他虽然猜不到对方想要做什么,但心中登时警惕起来,谨慎地反问:“你到底想问什么?” 刘寄奴没想到这小子如此机警,面上笑容依旧,不动声色地道:“没有,只是歧姬身份太过特殊,朝廷不敢怠慢,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包涵。” 其实以他的年纪,肯对这十几岁的少年说这种话,已经是极大的客气了。 问题是,他们两人之间,并不只是单纯的年龄差别关系…… 所以左丘北根本不吃这一套,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的表字叫什么?” 这话问的毫不客气,刘寄奴只觉气息一滞,脸上顿时变色。 他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意思…… 他犹豫半晌,才淡淡地道:“区区草字道衡……” 他是儒宗弟子,而儒宗弟子的辈分,便体现在表字当中。 左丘北扳着手指头,嘴里念着:“匡、扶、正、道……” 然后抬起头来,很严肃地道:“道衡师侄孙,你刚才为什么没有向我师父问好?” 刘寄奴一张略显黝黑的脸,涨成了酱紫色。 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不过儒宗之内最重师承,而且所有书院、学子之间都是统一辈分。 他看着左丘北严肃认真的神色,只得咬咬牙,一整衣袍站了起来,深深作了个揖,口中恭恭敬敬地道:“晚辈清河书院门下刘道衡,请问太师叔祖安好!” 左丘北在座位上正襟危坐,故作老成地道:“家师身体康健,多谢挂碍。” 刘寄奴看着小子装模作样,满肚子腻歪,可是正事不能不办,他强忍着气性又问:“请问那位女子……” 左丘北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她是我的同伴,其他无可奉告!” 刘寄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顶了回来,脸色已黑成了锅底,可是偏偏又拿这位小师叔祖没有任何办法! 对方非但是歧姬的客人,身份特殊,而且又是他的“长辈”,自然不能使用强硬手段。 可是不论他怎样软磨硬泡、挖坑下套,这小鬼就是不上当! 刘寄奴只好冷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了。” 说罢转身便走,这偌大的屋子内,又剩下了左丘北一人。 看着刘寄奴背影消失,左丘北暗呼侥幸,起身走到门口,看见天空之中撑起无数的青藤,编织成一张大到难以想象的巨网,将整个黄金城笼罩其中。 那些青藤之间,隐隐有层绿色的光芒,流转萦绕;巨网之外,一阵阵仿佛来自深渊的怒吼,压抑而深沉。 这应该就是歧姬所施的结界了…… 左丘北心中骇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能够以一己之力,守护一座城池? 而且……这种法术,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熟悉? 他忍不住转头向隔壁房间看去,门扇紧闭,其中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 左丘北走到门口,抬起手臂想要敲敲门,却悬在空中,迟疑良久。 最终他还是默然返回自己的屋内。 左丘北坐在椅子上,不知是太过疲倦,还是因为百无聊赖,他竟然就在圈椅中浅浅地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他梦见自己端端正正坐在清河书院的首座,书院院长以下,博士、教谕、直讲、学生,乌泱泱数百人,恭恭敬敬地站在堂前,齐声大呼: “师叔您老人家好!” “师叔祖身体安康!” “太师叔祖仙福永享……” 他一边做着白日大梦,一边闭着双眼,发出一阵傻呵呵的笑声,口中含含混混地道:“都好……呵呵……请……请起……” 正文 第六章 驴在飞,船在跑 黑暴初时尚且极远,隐藏在灰蒙蒙的风沙之中,看不清形貌。 可是没过许久,风沙愈来愈烈,左丘北身前的莽莽戈壁之上,渐渐浮起一层淡淡的烟尘,并且很快便淹没了青驴、白骆驼的身形,逐渐连马车也被那可怕的迷雾笼罩。 左丘北与那女子对视一眼,突然间同时动了起来! 一人骑驴,一人驾车,向着北方拼命奔逃。 左丘北忍不住在心中大声叫屈:“十年难遇的黑暴,我第一天出关就遇到了,这是什么狗屁运道!掌门师伯真的是派我来送信,不是送死?” 天空中的烟尘越来越浓,可见度愈发缩短,渐渐的天地间一片沉黑。 左丘北不停地回头张望,风沙之中那团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几欲笼罩半片天空! 他死死地贴在青驴的背上,双手紧紧地搂着青驴的脖子,心中不停地默念:“青驴,乖乖好驴,你要能生出一对翅膀,把我带到黄金城,我就给你做新衣裳,戴大红花!” 青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他的说话,哼哼唧唧地叫了起来,四蹄交错,跑得更快。 黄金城是裕朝在独楼关外唯一的要塞,同时也是人族与大岐山的岐族、沙海的蛇人族、侏儒族通商的榷场。 此时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避难之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莫名传来一股诡异的吸力,眼前的烟雾全都倒退一般向后狂涌! 左丘北转眼望去,只见那绿色马车上青翠的树叶,此时便从尾部向车头次第枯萎,等到叶片泛黄蜷缩之后,又纷纷脱落,随着那些浮尘黄沙向后飞舞。 忽然“喀拉”一声大响,一块木板倒飞而出,整个车厢开始左右颤抖,摇摇欲坠。 左丘北这才明白,原来这辆马车不是工匠打造的车厢,而是依靠某种力量将这些碎木、藤蔓合拢在一起,甚至重新焕发生机。 但是,这种力量显然正在消退。 左丘北不禁想到马车之中的那个蓝瞳女子。 这时一阵连续的脆响,一块块木板相继脱飞,那驾马车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分崩离析。 一道曼妙的身影从碎木断藤之中激射而出,落在了其中一头骆驼的驼峰之间。 此时身后的吸力越来越强,并且隐隐然伴着怪异的声响,听起来既像是风雷之声,又仿佛荒野巨兽的血腥咆哮。 地面上的拇指大的碎石开始不断地向后滚动,更大一些的也在微微颤抖着,丛生的杂草茎叶完全向后倒伏,看上去倒像是有一只巨手,贴着地面捋拂。 青驴经过一夜的赶路和刚才的狂奔,也终于不支,脚步越来越慢,很快落到了骆驼的身后,距离还在逐渐拉大。 左丘北哭丧着声音叫道:“好兄弟,这时候咱不能玩儿砸了!” 可是身后的吸力越来越强,风雷咆哮之声也越来越近,青驴蹄下接连打滑,鼻腔之中也不停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哀鸣。 左丘北明显感觉到青驴脖颈上的肌肉在微微地颤抖,他的心中又怜惜,又害怕。 既希望青驴快快逃跑,又情愿它能停下来休息片刻。 忽然青驴前蹄一软,长声嘶鸣之下,在狂沙之中颓然摔倒。 左丘北骇然失色,顿时被身后那股吸力拉扯着,向后滑行了好一段距离。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手腕一紧,已被一条粗糙的藤蔓缠住,紧接着一股巨力从藤蔓那端传来,左丘北的身体就好像纸鸢一般,翩然飞舞。 “我的妈呀——” 他在空中手舞足蹈,大呼大叫,可是话音未落,便感到身下一沉,已经落到了一头白骆驼的背上…… 左丘北再看那藤蔓,一端系在自己的臂上,一端却攥在那女子的手中,而且正在迅速枯萎。 那女子一言不发,双眼紧紧地盯着前方。 此时两人并肩而骑,这对白骆驼许是骆驼中的异种,虽然速度并非绝快,可是胜在耐力极强,即便在如此强大的吸力之下,依然四蹄交错,不紧不慢地赶着道路。 左丘北回头望去,只见青驴匍匐在地,已然停止了挣扎,正抬着头,目送着他们远去…… 他的心中一酸,眨眼间青驴的身影便被一团翻滚的黑云掀起、吞没。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身前忽然一道黑影,如同大山一般压来,同时伴随着砂石与木板摩擦的“嗞——嚓”巨响。 左丘北一惊,正不知是何物袭来,紧张地捉住那女子的手臂,惶然叫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跟着一声剧烈而急促的摩擦声音响起,眼前的黑影骤然止住,一件庞然大物激起阵阵灰尘,停在了两人眼前。 那一蓬灰尘以最快的速度被吸到了两人的身后,左丘北还没来得及看清模样,那庞然大物便“崩”的一声放下一块长板,现出一口黑洞洞的门户来。 就在左丘北打算掉头跑路的时候,那门户之中探出一个全副铠甲的人影,向他们急促地招手:“快上来!” 两头白骆驼根本不用指挥,低头猛冲,同时扎进了那门户之中。 紧接着耳中响起一阵机括声响,之前落地的那块长板被人快速地拉上,砰然合拢。 两人耳边的呼啸,霎时间就被这长板隔在外面,变成了一阵阵沉闷的怪响。 黑暗之中,听见接应的那人沉着地下达着命令:“不会再有人了,转舵,回城!” 左丘北感到那沙舟转了个方向,然后便是齿轮咬合、机轴转动的声音,整个沙舟便缓缓启动,最后如同一支利箭般地飞射出去。 此时他惊魂甫定,强忍着嚯嚯的心跳,却听身旁那女子说道:“可以放手了吗?” 左丘北一愣,这才记起,自己还抓着对方的手臂…… 他的手掌好像抓着一块烧红的木炭,飞快地抽了回来。 这时“嚓”的一声,船舱之中顿时便亮起了一盏烛灯,正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提在空中。 这只手的主人,自然就是将他们接上沙舟的那个军人。 那人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眼,随手将烛灯挂在了舱顶上,转回身去,透过水晶打磨的窗口,面色深沉地望着前方。 船舱之中还横七竖八地站着、坐着十几人,有神情紧张的船员,也有萎靡不堪的旅客。 这时船头有人问道:“宣校尉,前方有个商队,要不要救下他们?” 谁知话音未落,沙舟忽然发生剧烈的震颤,船尾的舵手惊慌地道:“校尉,黑暴追上来了!” 那一身铠甲的宣校尉蹙起浓眉,果断下令:“救不了,加速!” 船头上的人咬咬牙,撮起下唇,发出两段奇怪的音节,后方的隔舱之中便响起几声嚎叫相应,沙舟前行的速度顿时加快。 左丘北刚刚爬下骆驼,脚下连连踉跄。 就在他堪堪扶着舱壁,稳住身形的时候,却从舱壁上的圆窗中,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型的商队,正将十几头骆驼围成一圈,七八个人死死抱着骆驼的脖子,抵抗着愈来愈强的吸力。 当他们快速经过骆驼圈的时候,里面的人显然发现了沙舟的踪影,其中一人立即站起来挥舞着双手,无声地大叫,然后被一阵黑沙卷起,笔直地飞上了黑洞洞的天空…… 其余的人都抬起头来,绝望地盯着沙舟的方向,接着一片好像巨大触手般的黑暗,汹涌而来,整个商队便瞬间便被那股恐怖的怪力吞没…… 左丘北很想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救那些可怜的人。 可是他感到自己双腿发软,双唇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他已经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说不出话来。 怜悯与恐惧不断冲击着左丘北的心灵,他不禁在想:这些人犯了什么错,要遭受这样的惩罚?而我们又何来多少高尚的品德,可以得到他人的救助? 这到底是命运,还是幸运? 他低头看向那些被救的旅客,一个个神情颓丧,安静而麻木。 沙舟刚刚驶出不远,船头的人向舱内喊道:“进港,站稳了!” 什么?进港了? 左丘北的眼前再度浮现出那些绝望而无助的眼神,原来这些人只要再往前走数十步,就是黄金城…… 听到这个消息,舱内的几名船员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长气,同时双脚暗暗蓄力,将身体向后仰去。 随后沙舟从船头开始骤然下沉,舱壁和船头的水晶窗同时一暗,整个沙舟便在一条完全黑暗的甬道之中急速滑行。 接着“吱嘎——”一声刺耳的长音响起,沙舟开始减速,所有人的身体都在惯性的驱使下甩向前方,同时水晶窗中再次透进了明亮的光芒。 左丘北原本就站立不稳,此时受到如此大的惯性,顿时全身都向前直飞。 好在尚未飞出两步,身侧便伸出两只手,同时抓住了他的手臂。 一只手来自白骆驼的主人,那位蒙纱的女子;另外一只手粗糙而有力的大手,便是之前掌灯的那一只,是那名校尉。 不过那女子的手在左丘北身上一沾,便即放开,而那校尉将他稳稳地扶在地上,然后默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左丘北说道:“多谢。” 那校尉道:“不必谢我,救人是歧姬的命令。” 说这话时,那校尉忍不住挺了挺胸膛,似乎因为达成了歧姬的要求而感到万分荣幸! 沙舟之中其他被救的人听闻这个名字,竟然全都振奋精神,纷纷叫道:“歧姬!是岐山之女歧姬?” 只有那女子默然无语,双眼瞧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左丘北奇道:“歧姬在黄金城?” 那校尉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没过多久,船头发出一声“砰”的轻响,似乎触到了一堵柔软的墙壁,沙舟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正文 第七章 白骆驼与绿马车 左丘北是个很聪明的少年。 他背《上清玉华经》十二章四千八百六十字,用了两天。 背《道喻经》六章三千一百二十二字,用了三个时辰。 背《开宫醒神经》、《启灵经》一共六千余字,用了三天。 就连那本很通俗的《南麓真经》,他只翻看过一遍,也能默写个大概。 但是他依然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专程到青鹤山来杀他。 而且似乎来了很多人。 不过他记住了一个名字:栾玉。 那个在前山等着他的人。 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山下包家堡的郝疯子。 “郝疯子”不是名字,而是外号。这个外号的主人经常在青鹤山的知客亭外出没,讨一些吃食,唱几句歌儿。 尽管郝疯子唱得含含混混,但是左丘北依然记得那些乱七八糟的歌词:天子住皇家,有楼又有厦。屋中藏栾玉,男儿一枝花…… 这是郝疯子的最后一支歌儿,所以左丘北记得格外清楚。 歌词的意思很晦涩,左丘北不明白,曾经专门请教过师父,却被狠狠地斥责了一顿。 孟长春说:“这都是些无聊言语,不可听不可学!” 不过左丘北还是学了——他有一多半骂人的话都是和郝疯子学的。 总之郝疯子在唱过这首歌儿之后,便再没出现过。 听包家堡的人说,是被安西镇的大军捉走了…… 起先左丘北并不明白歌中的“栾玉”,还是“娈欲”什么的,指的是哪样。并且翻遍了道经也找不出相似读音,又贴合上下文的词。 可是今天恰好就听见了,是一个人的名字。 左丘北好像懂了一些,又好像更加困惑了。 他骑着那头青驴,带着这些胡思乱想,在夜色之中颠行着,距离青鹤山越来越远…… …… …… 青鹤山的位置在大裕王朝的西北边陲,西北大荒郡的西北方。 从青鹤山下往北不足七十里的路程,就是连绵起伏的阴山山脉,山脉以西,就是二千里戈壁;山脉以东,就是神国的锦绣江山。 阴山山脉之中唯一出入塞外的通道,就是独楼关。 独楼关上有麒麟,麒麟镇守独楼关。 这里的麒麟并不是真的麒麟瑞兽,而是裕朝十位麒麟神将之一,掌管着“天下八镇”之中安西镇十万兵马的小温侯。 小温侯就是弛国侯温放。 温放的老爷子,已经退休在家做裁缝的前任麒麟神将温知徳,就是老温侯。 天亮的时候,左丘北骑着青驴来到了独楼关下。 关山俱险! 如果单以形态而论的话,严格来说,这不算是一道关口,而是一座楼。 九层石楼。 没有任何装饰,除了迎着晨风猎猎飘扬的赤色旗帜。 没有任何窗户,除了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箭孔。 没有任何住户,除了麒麟和兵。 兵在门洞的两边,关门未开。 但是道旁的告示牌已经新帖了告示——或者说是一张通缉令。 墨迹还是新的,浆糊也不曾干透。 画像很妙,很真,也很像。 像左丘北。 实际上,通缉令上画的就是左丘北! 左丘北很奇怪:我好端端的送信,怎么就被通缉了? 他骑着青驴凑到告示牌前,在通缉令上仔细地寻找着自己的罪名。 ——没有罪名! 他又找签发的衙门。 ——没有衙门! 甚至连个像样的红戳子都没有。 他没有想过逃跑,因为他没有犯法——通缉令是错的。 既然通缉令是错的,那就不该抓我;既然不该抓,我为什么要跑? 然后他就被抓了。 抓他的是门洞两边的兵。 其中一个长得蛮壮实的家伙,几乎要把他的脸按在了告示牌上,仔细地核对过之后,大声叫道:“没错,是他,拿下!” 然后从告示牌不远处的一间小房子里,走出一位佐将。 那位佐将推开了壮实的兵,仔细地观察过青驴之后,说道:“没错,是这头驴,放行!” 青驴咧开了大嘴,忽然一仰头,“噗噜噜”地喷了那壮兵一脸口水。 十几个兵都傻了。 佐将却点了点头,肯定地道:“果然是这头驴。” 左丘北过了独楼关,却好像在做梦。 有人在捉他,这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了。 他已经做好了被“遣返原籍”的准备。 但是居然又有人放他——不,放驴,这件事比有人要抓他更加离奇! 左丘北低下头,抚摸着青驴的脖颈,问道:“青驴啊青驴,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青驴左丘北的问题也不理不睬,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哼唧两声,算是回应。 左丘北笑了笑,接受了这个答案。 他回头望了望愈来愈小的独楼关,再看看眼前无边无际的戈壁。太阳升起,戈壁滩上的砂砾和岩石,映射着日光,熠熠生辉。 由于常年的风化,而显得奇形怪状的巨石,毫无规则地散布、耸立着,就连极耐旱的骆驼刺和红柳,都垂垂残喘,随风倒伏。 左丘北回望着越来越远的独楼关,再看看眼前荒凉的景象,非但没有感觉到离乡背井的凄楚,反而产生了一种,从所未有的安全感。 看来冥冥中自然有人做好了全盘的安排,比如昨夜的那记钟声,比如这头青驴。 所以,有惊无险。 警惕被卸下,一股浓浓的睡意便蔓延上来,左丘北放松了四肢百骸,一头扑在青驴的背上,酣然入睡。 等他再次醒来之时,天色已然全亮。 青驴依旧在一脚深一脚浅的戈壁上行走着,并且鼻孔里哼着不知名的驴腔小调,自娱自乐。 左丘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强忍着后背上肌肉的酸痛,直起了腰板,望向远方。 眼前的戈壁滩平坦了许多,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荒漠平地。 那个失踪的郝疯子曾经唱过一首塞外流传的民谣:戈壁滩,两千里;一段黄沙一段石。 左丘北心想:看来眼前就是所谓的“一段黄沙”了。 可是这一段黄沙的戈壁之中,并非全然是一片土黄。就在极远处的前方,好像有一点清新的绿色,正在缓缓地移动而来。 左丘北以为自己眼花,他用力揉了揉双眼,然后手搭凉棚,极目远眺,终于确认了远处的那点绿色,好像是一块方盒子…… “难道是绿洲?” 稍稍靠近,绿色的方盒子前,又现出了两点白色,沙土上蒸腾的气浪带着轻浮的扬尘,在地平线上翻翻滚滚,连那绿色的方盒子也变得扭曲了起来。 左丘北急切间瞧不清那方盒子的模样,心中不免烦闷起来:这才二月天,戈壁上怎会这样热的? 可是他骑在驴背上,又并不觉得有多热,至于地面上蒸腾的热气,仿佛并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地底…… 等到那绿色的方盒子,在视野中变成了指甲盖儿那么大的时候,左丘北终于瞧清楚了,原来并不是什么“盒子”,而是一驾孤零零的马车! 两匹白色骆驼拉的,绿色的马车——或者说驼车。 等到指甲盖儿变成手掌心那么大,左丘北终于完全明白,那马车也不是绿色的,而是粗糙的木板上,生出了无数绿油油的藤蔓,抽着绿油油的树叶,使得马车远远看来,就像是绿漆漆过的一般。 此时的空气越来越热,整个戈壁似乎变成了炒花生的大铁锅,他们——左丘北和好疯子,还有那架马车——就好像热砂中的花生,被无情地烤炽着。 “有人吗?”他向马车喊。 两匹埋头赶路的白色骆驼同时抬起了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前方的少年,还有那头青色的驴。 马车停了下来,驴也停了下来。 左丘北望着马车的窗帘,窗帘掀开,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望着他。 “大岐山还有多远?” “独楼关还有多远?” 两人同时发问,同时沉默。 左丘北笑了,那个女人却冷冰冰的,用她的水蓝色的眼睛打量着灰头土脸的少年道人。 她很干净,就连她的眼睛、她的目光,都一样干净、清澈,好像青鹤山中饮鹤泉的泉水一般。 “大岐山很远。” “独楼关不远。” 两人又同时回答,却没有继续沉默。 “谢谢。” 车帘垂了下来,仿佛从来就没有打开过。 左丘北嘴巴张了张,望着笃笃远去的马车,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在心中默念了那两个同样的字。 第二个“谢”字还没念完,仿佛有人在黑夜里吹灭了蜡烛,天色突然迅速阴暗下来! 戈壁上毫无征兆地,平地掀起一阵急旋的狂风,从极西的方向扬起漫天的尘土,像一堵灰色的巨墙,呜咽咽翻卷着倾轧而来。 好疯子昂昂一声叫,接连后退了两步。 刚才还明亮光耀的地平线上,瞬间变成了漆黑一团,仿佛有一头洪荒巨兽在吞噬着天地间的一切光明! 左丘北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发生的异象,座下的好疯子却显出慌乱的神情,四蹄不安地踩踏着,原地打转。 那驾马车也停了下来,两匹白色的骆驼转过头来,张着睫毛浓密的双眼,茫然望着狂风卷起的方向。 左丘北忽然想起前朝瘸道人所著的一本书,叫做《道翁游记》,里面就有一段关于沙海风暴的记载: “初时地热,灼浪勃发。俄而风起,白昼如夜,黑暴生。” 至于什么是黑暴,《道翁游记》里不曾提及。 而黑暴发生之后又会怎样,书中只有两个字的形容:灭世! 这时马车的窗帘再次掀开,左丘北也急忙追了上去。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紧张焦急之色,同时脱口而出:“黄金城怎么走!” 正文 第八章 赏你两个大元宝 太京居于天下正中,“太”字既有“大”、“天”、“高”的意思,也代表着稳定和秩序。 同时,太京也取“太平京都”之意。 大裕王朝开国之初,都城其实并不在太京,而在前朝旧都西京。 因为数千年沧海桑田,天道偏转,西京气运衰减。于是太祖下令太常卿贾耽与国师陆子丰,重新确定天下正中,立碑为记。 于是贾耽召集天下儒宗四大书院、百万儒士,献教尺一千六百四十二,合成“乾坤尺”一具,丈量天下。 陆子丰于白鹿山第二高峰星照峰,筑七十二丈观天台,观星沐月,以二十八宿之位取其中。 最后,贾耽与陆子丰同时复命,二人所定天下正中,相差以毫厘记,就在当今太京之内太极碑之所在! 也就是天下天元位。 不过太极碑是道宗的叫法,儒宗称之为“万国天枢碑”。 “当年贾耽献白玉石碑,高一百零八丈、宽三丈二、厚六尺八分;陆子丰献黑曜石碑,等高等宽等厚。太祖当即下令将两座碑合二为一,号‘太极碑’、‘万国天枢碑’,同时绕碑筑城,也就是现在的太京。城池造了六年,到第五年迁都的时候尚未建造完成。” 尉迟酒指着前方那座超级宏大的城池上方,露出半截、黑白相映而分外醒目的太极碑,将其典故娓娓道来。 歧姬的车队人很多,但是真正属于岐族的,只有歧姬本人,以及八名女侍。 更多的,是途经各镇派遣护卫的大军。 从黄金城到太京,有二十一天的路程。 左丘北和尉迟酒两人名义上是护送者,可是在这二十一天里,左丘北除了和那位有酒窝的小丫头说过两句话,跟其余的岐人都没有发生过任何交集。 更加没有见过歧姬的面。 歧姬一直坐在她的马车里。 那不是一驾碎木拼凑、藤蔓编制的绿色马车,而是一驾十足十垂绦锦缎黄花梨的豪华车驾。 马车不仅豪华,而且严实,歧姬几乎就没下过车,因此左丘北连她长成什么样都未能有幸得见。 “到了太京之后你走不走?”左丘北问。 尉迟酒显然已经盘算妥当,于是不假思索地道:“许老头算无遗策,我也没必要留在太京陪你——不过有件事我得办一下,办完之后就要南下。” “哦。”左丘北很聪明地没有问他,要办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但是他也有他的担忧:“师父他们最少还要五六天才到太京,那些人——比如那个栾玉,会不会来找我?” 听到“栾玉”这个名字,尉迟酒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说道:“太京确实遍布儒宗高手,不过,天下却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这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皇帝即便默认了他们的行为,也绝不会允许这些人在太京动手!况且——” 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抹冷笑:“歧姬已经到了太京,儒宗现在自己都有无数的麻烦要处理。” 左丘北眼睛一亮,笑道:“没错,清河书院在黄金城做的事情,恐怕早已传到太京了——军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尉迟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欣然点头道:“你总是比我想的要聪明一些……不过,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儒宗不会这么轻易让人拿住把柄的。” 至于还有什么更复杂的因素,他没有提,那是因为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完全解释得清楚。 左丘北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不仅很年轻,很潇洒,还很有气派,而且看上去很是骄傲的人。 不仅骄傲,还很“漂亮”。 但他无疑还是个男人。 一个男人为什么会那么漂亮,漂亮到脸皮都涂抹了脂粉,甚至描了一层极淡极淡的眼影,就连穿着上也是鲜艳的色彩居多,这一点左丘北想不通。 因为他见过的人很少,况且即便是这些很少的人,也都大同小异——青鹤山上将近一百六十位同门,年纪大的统统都像掌门师伯;年纪小的统统都像何雪冠。 何雪冠是“梅寒非雪”中雪字辈的大师兄,也是青鹤山年轻一辈的领袖。 这里的冠并不是冠军的冠,而是弹冠相庆的冠,第一声的冠。 因为在何雪冠十五岁那年冬天,他在雪中整整入定三天三夜,飞雪在他头顶积成了一顶雪白的帽子,就在帽子积到三尺三寸的时候,何雪冠成功破境。 守纯上境到无垢初境,成为青鹤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纯人。 当然了,如果左丘北也能在十六岁修到无垢初境,那么以他的辈分,年轻一辈的领袖非他莫属! 可惜他的十六岁生日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他连开宫都未成功…… 现在左丘北没有功夫想何雪冠的问题,他的眼睛盯在那个既骄傲又漂亮的年轻男人身上,甚至就连他自己都被那份漂亮吸引住了,忍不住想要多看看那人几眼。 但是,他的目光还是很快转到了另外一边,一个既猥琐,又衰老的苦瓜脸身上。 这人一脸的衰相,而且好像很自卑,一脸愁苦,目光垂在地面上,不停地躲闪着,并且将他瘦小而显得猥琐的身体,努力向后缩。 他脸上的褶皱既多又深,已经不能用橘子皮来形容,而必须用“苦瓜”。 苦瓜脸这个称谓,好像是专门为他而量身打造的! 这个人说不出哪里丑陋,但是任何人只要看了他一眼,就绝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左丘北也不忍心,所以他立刻将眼光转回到了那漂亮的男人身上。 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并肩站着,站在太京城西的十里亭外,站在官道中间。 不得不说,这是一道极其精彩的风景! 最奇怪的是,护送着歧姬的军队,此时也已经停了下来,就停在十里亭外,停在官道中间。 好像这两个人是一堵墙,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此时的官道上再也没有别的闲人,离得最近的是一名驿站的驿丁,胸口挂着鸡毛红封的急件,骑着马,远远地等在三百步开外。 那个骄傲而且漂亮的男人突然开口了,他朗声说:“奉晋陵王之命,迎接歧姬大驾。” 左丘北向马车望去,没有任何动静。 军队默然守护在两旁,带队的校尉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低眉垂目,完全没有提醒一下歧姬的意思。 “骄傲而且漂亮男”面色不改,依然如春风和煦,再次朗声说了一遍一模一样的话。 马车依旧静悄悄的,连一丝彩绦也没有掀起。 军队依旧沉默着,但是左丘北似乎感觉到,这些军人的背脊站得更直了一些,胸膛也挺得更高。 “傲漂男”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些变化,他很不自然地第二次重复了那句话,然后眯着双眼,冷冷地看着。 这时尉迟酒凑到左丘北的耳边,轻声说道:“你想知道栾玉是谁?就是他!” “傲漂男”现在终于有了名字,也就是栾玉,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用很不耐烦的语气,很耐烦地第四次说了那句话。 军队的胸膛又缩了回去,就连一开始憋着想看他笑话的人们,都开始有些发毛,但是歧姬的马车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大家都有些忐忑的时候,人群后面突然响起了一阵稚嫩的歌声:“啦啦啦,啦啦啦。天子住皇家,有楼又有厦。屋中藏栾玉,男儿一枝花……” 这首歌响起第二节儿音律的时候,栾玉不再盯着马车看,苦瓜脸不再躲闪着别人的目光,军队也不装模作样摆军姿了,所有人都已经像见了鬼一样,齐刷刷地将目光聚到了左丘北的身上! 歌儿确实是他唱的。 他不知道这首歌儿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很清楚,这里面绝对有骂栾玉的话。 所以他唱了出来,不但唱,而且唱得很大声。 栾玉的眼神之中忽然燃起了一团火,他的左手也缓缓摸到了腰畔的长剑! 军队都忍不住退后一步,那名校尉的额头已经见了汗,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下令结阵,全力防守…… 但凡来过太京的人,几乎都知道,太京之中剑法最快、最狠、最可怕的人,不是道宗的教尊大人,也不是号称军中剑法第一、御林军的麒麟神将费将军,更加不是以剑道高超儒雅而著名的文侯。 而是栾玉! 栾玉在太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甚至连他的官阶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正五品亲王府典军。 只不过,他刚好可以随意出入宫禁,刚好可以杀死个把二三品芝麻官而逍遥法外,刚好可以在大街上用剑抵着庐山王的喉咙而已。 栾玉的眼睛忽然变得通红,原本很漂亮的脸蛋,也变得有些狰狞。 而且他缓缓抬起了脚,看起来已经打算向前出手了! 校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苦瓜脸吓得瑟瑟发抖,就连尉迟酒的神色,都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 就在这时,大家一直未曾注意的十里亭中,突然响起了一阵畅快的大笑,而且渐渐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最后变成一声声“哎哟哈哈”、“哎哟我的妈呀”的呻吟笑声。 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从左丘北和栾玉身上转了过去,然后苦瓜脸不抖了,校尉暗暗擦了把冷汗,栾玉的手和脚都收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亭中刚才还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身锦绣金龙蟒袍,头戴玉冠,一脸玩世不恭的模样,看着左丘北,笑嘻嘻地道:“刚才的歌儿唱得很好,我要赏你两个大元宝!” 正文 第九章 青袍紫袍,上山下山 听说要赏大元宝,栾玉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 但是亭中的少年竟然继续说道:“如果你肯再唱一遍,我就再赏你十个,好不好?” 左丘北摇了摇头,他不是来唱歌的,而且他也不稀罕大元宝。 那少年见他摇头,好像很失望,然后他指着苦瓜脸道:“苦长史,你唱!” 左丘北没想到苦瓜脸居然也是个官,而且竟然真的姓苦,于是他的眼光也随着众人齐刷刷地转到了苦瓜脸的身上。 可是苦瓜脸好像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同时注视过,现在他的脸不仅苦,而且红,红得发紫。 但是他虽然脸红,却没有半分迟疑,竟然仰起脑袋当众唱了起来:“啦啦啦,啦啦啦。天子住皇家,有楼又有厦。屋中藏栾玉,男儿一枝花……” 不得不说,他的声音又嘶哑又难听,好像是一把又锈又钝的锯子,在锯着一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一般,让人听了心里发慌、发闷,甚至想要挖个坑把耳朵埋起来。 但是亭中的少年却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并且笑着道:“好好好,你唱得也不错。不过比这位兄弟还是差一些,所以我只能赏你一个大元宝。” 苦瓜脸弯了弯腰以示感谢,又变成了一个猥琐而愁苦的老头。 栾玉铁青着脸,向那少年道:“你自己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还要派我们两个来?” 那少年道:“谁说我派你们两个来,我自己就不能来?而且如果你的眼角不是一直朝着天上,应该早就看见我的。” 苦瓜脸竟然闷声附和了一句:“不错,我早就看见了。” 那少年笑嘻嘻地又道:“况且,我要是不来的话,又怎么能听见如此动听的歌儿?” 到现在为止,好像已经没有人再关心左丘北的存在了。 甚至就连栾玉本人,似乎也没有了追究的意思。 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然后冷冷地哼了一声,一转身便消失在了官道上。 然后那少年施施然从亭中走了出来,使劲地看了马车一眼,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苦长史,歧姬我已经迎接过,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城了?”少年望了望天,说道:“天香坊的红姑该久等了……” 苦瓜脸点了点头,道:“殿下请自便,老朽也要回去禀报圣上和文侯了。” 两人说走就走,而且走得很快。 少年的马快,苦瓜脸的脚更快。至此大伙儿才看得出来,原来苦瓜脸竟也是个绝顶高手! “他就是晋陵王……”尉迟酒轻声说道,“帝王血脉的传承者!” 大裕王朝的皇室姓姜,历久相传,每一代都只有两位帝王血脉的传承者。 也只有身具帝王血脉的人,才能够继承皇位。 这是一种限制,是对觊觎皇位的外姓人的限制,也是对姜氏本身的限制。 它避免了人族频繁而大规模的内乱,因为没有帝王血脉的人,即便打败了皇室,也无法继承皇帝的宝座。 而假如这些为数不多的血脉传承者全都死亡,那么人类的秩序就会重新洗牌,大裕王朝也将不复存在! 所以帝王血脉的传承者之间,既有争斗,也有守护。 左丘北当然能够猜到那少年的身份,但是尉迟酒说出口时,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晋陵王的背影两眼。 儒宗和文侯千方百计要杀死自己,就是为了他吗? 车队进城,按照歧姬的身份,原本应该有个隆重的迎接仪式,却在晋陵王儿戏般的搅和下,变成了一场闹剧。 直到马车走进了城西宣化门,太常卿和鸿胪卿才会同礼部官员匆匆赶到迎候。 礼乐从宣化门一直排到皇宫,太京热闹得好像过节。 但是这些热闹与左丘北无关。 在进城之前,他就离开了歧姬的车队,在尉迟酒的陪伴下,去往象征天下道门最高圣地,白鹿山。 …… …… 左丘北没能上白鹿山。 他在白鹿山脚的知客亭外和尉迟酒分手之后,站在亭中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有一名又精又瘦,但是满脸油光的知客道人,从山上慢悠悠地走了下来。 “在下郎志新,怠慢海涵。请问师兄贵姓,是来参加春郊道典的吗?” 这人将手中拂尘悠然一摆,搁在手臂上,脸上冒出一种,矜持而又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 俗话说:“手拿拂尘不是凡人”。 其实在知客道人的手中,拂尘并非什么法器,而是给贵客掸灰用的家伙。 左丘北的道袍虽然已有些旧了,但是他的青布道袍的衣领上,搭着的紫色的包边,证明他在某一教门之中,是一位很有辈分,或者很有地位的贵客。 虽然这小子看起来很土气,像极了山脚下宗外道门的乡巴佬! 所以郎志新也很自然、完全不着痕迹地,垂下拂尘,在左丘北的布鞋面上扫了扫。 左丘北见他很客气,心想这白鹿山果然气派华然,就连一名普通的知客道人,也这般有礼。 不愧是太京! 不愧是道门魁首! 不愧是道宗祖庭,白鹿山! 他的眼前,白鹿山的形象好像又增高了一倍,山中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钟声,也显得壮阔、高远。 左丘北面对着同山形一般,形象愈发高大的郎志新,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刚刚进城的乡下人,竟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见过朗师兄,在下左丘北,确实是来参加春郊道典的,相烦师兄指引。” 左丘北生怕表现出自己不像个城里人,而堕了青鹤山的威风,以及自己的面子,于是学足了大师侄孙何雪冠平日的派头,拿出了十二分的礼数来。 郎志新见他这般和气,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感到对方身上的土包子气消失了,同时打心底里亲近了一些。 他愈发客气,并且端着拂尘,郑重其事地打了个稽首,几乎拿着唱腔说道:“那么敢问,左丘师兄来自上教哪一门?” 郎志新发自内心地认为,这种辈分或者地位很高,又这么懂礼数、知谦卑的贵客,一定是上教十八门中的青年才俊! 众所周知,道宗正统除了白鹿山独居祖庭外,还统领着天下三十六教门。 这三十六教门之中,又分上教十八门,和递教十八门。 上教十八门的地位,显然更高一些,在道宗正统之中,也更有话语权。 但郎志新实在是“高看”左丘北了…… 正因为如此,在他听到左丘北说, “我来自大荒郡青鹤山”时,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什么?你说来自哪里?” 郎志新的笑容已经有些僵硬,热情也迅速冷却下来。 左丘北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在下来自大荒郡青鹤山!” 他一边说还在一边考虑,等会若用青鹤山的风土人情来跟对方攀谈,会不会显得太寒酸了。 毕竟在他看来,这位朗师兄是个很有见识的人——至少比那个清河书院的教谕刘寄奴强得多! 因为这朗师兄居然知道自己姓左丘,而不是姓左…… 谁知他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头顶一声怒吼:“原来是个宗外道门的乡巴佬!山上无数贵客等着伺候,你却来消遣道爷吗?” 这郎志新的态度仿佛晴转阴,居高临下地瞪着左丘北,一副嫌恶鄙夷的神情。 左丘北被他吼得有些发懵,但是听到“宗外道门”四个字的时候,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皱着眉,说道:“宗外道门不能参加春郊道典吗?” 郎志新十分不愉,冷笑道:“参加也是陪客吆喝,宗外道门也想入榜,你当白鹿山和天下三十六教门全是吃屎的吗?” 左丘北给他一阵抢白,居然不恼,反而把手一摊,道:“我是个乡巴佬,怎么知道你们城里人吃什么好玩意儿?” 郎志新气极反笑:“好哇,瞧不出来你这少年恁的牙尖嘴利!” 说着拂尘倒摆,扫尾在左丘北脚踝轻轻一带。 左丘北只觉一股大力掀来,“哇”的一声大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郎志新哼了一声,脸上甚是得意,说道:“我就说你们这群乡巴佬本事稀松平常,即便是青鹤山也不过如此。” 左丘北翻身爬了起来,怒道:“狗道士,等我……” 他本想说等我师侄孙来了,定要叫你好看,可是总觉得未免太没气势,于是改口道:“等我赢了春郊道典,叫你跪下来喊爷爷!” 郎志新还要跟他争辩,此时山上山下却同时来了两拨人。 山上走下来的是一名面目慈祥,长须紫袍的中年道人,带着两名抱剑的道童。 两名道童,两把剑。 道宗之中以白袍最高,只有道尊和国师才有资格身披白袍。 当年左丘北被尉迟酒抱到青鹤山时,他光溜溜的小身子上,除了一卷薄薄的襁褓,就包着一袭白袍。 白袍其次是黄袍,能穿黄袍的,天下共有二十二位:道宗有四大黄袍掌教,包括那位十年开宫、半年化生的李矶真人;另外便是上教十八门的掌门。 再往下便是黄领紫袍,有二十四宫值教、递教十八门掌门。 然后紫袍、紫领青袍、青袍、青领灰袍、灰袍…… 白鹿山上的紫袍道人们,多数是在道宗之中有司职的道长,或辈分极高的道人,地位只在二十四宫值教和递教十八门掌门之下。 下山的那位道人,正是紫袍。 至于上山的一行人,则以一名年轻的青袍道人带领着,远远地站在道旁,便向那紫袍道人稽首…… 正文 第十章 最好的乡巴佬 那紫袍道人先冲山下的一行青袍道人颔首致意,最后却将目光落在了紫领青袍的左丘北身上。 郎志新见了此人,急忙稽首行礼,道:“见过穆师叔。” 姓穆的道人依旧只是点了点头,还是看着左丘北,问道:“这位师侄是那一派师兄的高足?” 左丘北还没答话,郎道人便抢着道:“这小……他是青鹤山来的。” 他本来想说“小乡巴佬”,但是碍于师叔在旁,不敢造次。 左丘北忽然接口道:“没错,我这小乡巴佬是青鹤山来的,我师父姓孟,上长下春。” 穆道人眉头微皱,见他风尘仆仆,衣衫不整的样子,又听他自称“小乡巴佬”,早已明白事情原委。 于是瞪了郎志新一眼,说道:“原来是长春师兄的高足,尊师何在?” 左丘北见他言语中对师父客气,不免心生得意,气性也消减了一些,稽首说道:“回师叔的话,家师还在路上。” 穆道人“嗯”了一声,指着郎道人说道:“志新,你带左丘师侄到七星涧休息,另外预先给青鹤山安排一片住处。” 郎志新心中虽然不服,却只得恭恭敬敬地道:“谨遵师叔吩咐。” 穆道人又向左丘北温和地说道:“尊师若至,请师侄转告一声,穆乘风恭候已久,请他有空上山一叙。” 左丘北看了看那两名抱剑的小童,恍然大悟道:“您就是‘双剑仙’穆乘风?” 穆乘风没想到一个山野少年,居然也听过自己的名号,不禁露出一丝微笑,点头道:“不错。” 说完还勉励了两句:“春郊道典在即,好生努力。” 左丘北连忙答应。 他曾听师父多次提过此人,都说他为人刚正,道学深厚,颇有三分侠情。 今日见面之下,虽然寥寥几句话,已使得左丘北颇有好感。 这时上山的那行人走了过来,为首的那名年轻道人恭敬地道:“南麓观祁年,见过穆师叔。” …… …… 听见“南麓观”的名字,左丘北立刻便走了。 他不得不走,因为他们青鹤山的藏书楼中,还保存着原属于南麓观的祖师典籍,《南麓真经》…… 现在销赃客预见了苦主,哪有不跑的道理! 郎志新带着左丘北下了山。 白鹿山不是一座山,有六座山峰,最高峰白鹿峰,第二星照峰,第三蟾晦峰。 七星涧既是一条山涧,也是一座山谷,就在星照峰与蟾晦峰之间。 道宗三十六教门的弟子,因为道门正统的关系,被安排在白鹿峰上居住。 而所谓宗外道门中的弟子,便住在这七星涧中。 说起来七星涧虽然不如白鹿峰上道意盎然,地位尊贵,却也是个景致秀丽的好去处。 虽然距离三月廿日的春郊道典还有足足二十天,白鹿山周遭已经聚集了无数的道门中人。 七星涧中虽然幽静依旧,美景如初,但是从谷口上冲天的气数来看,山谷之中已经聚集了数百人。 这一点不用郎道人介绍,左丘北也看得出来。 因为他虽然开宫不成,却自小学会了青鹤山的独家法门:风雨望气术。 郎志新板着脸在前面走着,走进七星涧,沿着山涧一路穿过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七座散布在山谷间、半开放式的别院。 可是一连穿过最后一座别院,山谷深处再看不见房屋的影子,郎贵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里面还有别院?” 左丘北奇怪地问。 “没有!” 郎志新冷冷地说。 左丘北停下了脚步:“那我们还走什么?” 郎志新道:“里面是七星涧景色最好的地方,而且还有好几间前后通风的茅草房,正好安排给青鹤山!” 他转过头来,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左丘北还没来得及发怒,忽听不远处的山涧对面有人问道:“青鹤山到了?” 声音很年轻,但是语气却仿佛很有几分年纪,给人一种既疏远,又老气横秋的味道。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山涧的对岸站着一个少年,青衫,长剑。 他虽然在“请教”,目光却看着远方,看上去有些萧瑟,也有些孤傲。 而且很无礼! 左丘北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个人绝不应该出现在春天,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青翠喜人的七星涧,甚至就连他脚下新发的青草好像也与他格格不入。 他只属于一个季节,那就是秋天。 而且是落叶萧萧、草树皆黄、霜寒凄切的秋天。 左丘北不喜欢一个十七八岁,和自己年龄相仿,却非要装成三四十岁的年轻人。 所以他摸了摸下巴,没有回答。 郎志新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偏偏要替他回答:“不错,青鹤山已经有人到了!” 那个老气的少年还是没有转过目光来,淡淡地问:“何雪冠来没来?” 郎志新道:“没有。” 少年不再啰嗦,转身便走。 左丘北突然问道:“你是谁?” 少年的脚步停了停:“你是何雪冠?” 左丘北道:“我不是。” 少年这次再没停留,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他的意思仿佛在说:只有何雪冠才配问我的名字,你不是,所以你不配。 左丘北气得几乎要跳起来,指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大声道:“他凭什么这么拽?” 郎志新抱着手臂,冷笑道:“或许就凭他是叶知秋。” 左丘北立刻不气了,他也抱着手臂,也在冷笑:“我不知道他妈的叶知秋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师父说过,一个人如果很傲慢,不外乎两种可能!” 郎志新奇道:“哪两种?” 左丘北道:“要么很自负,要么很自卑!这个人一定很自卑!” 奇怪的是,郎志新居然很仔细地琢磨起这句话来,并且在琢磨了一会儿之后,居然点了点头,道:“这话有点儿道理——叶知秋是江南郡白云观的,他的资质本来很一般,所以连他的师兄弟都瞧不起他。但是近两年却忽然突飞猛进,而且刚刚修到了守纯上境!” 守纯上境的意思,就是距离无垢化生境的纯人境界只差一步! 这个世界万千道门弟子中,七八十岁的无垢化生境很多,十七八岁的抱朴守纯境也很多,但是十七八岁的无垢化生境,简直少之又少。 即便是放宽到二十岁之前,也绝不超过十个! 何雪冠就是十六岁的无垢初境。 而叶知秋,也只差那么一点点…… 郎志新有些奇怪,这个小家伙根本不认识叶知秋,又怎么能猜到他是自卑还是自负呢? 谁知道左丘北根本不需要知道那些,他的道理既简单又粗暴:“他是个乡巴佬,乡巴佬进城难免会自卑的! 更何况,他还不是最厉害的乡巴佬,他最多排在第二,因为何雪冠才是最好的乡巴佬!” 郎志新哑然失笑:“你也是乡巴佬,你为什么没有自卑?况且,你又怎么能够笃定,何雪冠就是最好的乡巴佬?” 左丘北“呸”了一声,说道:“因为何雪冠是我最好的师侄孙,他当然是最好的乡巴佬!而我,是左丘北,我以后会是个比城里人还要厉害的乡巴佬,我为什么要自卑?” 郎志新“哈”的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按照他本来的性情,这时候一定要再讥讽对方两句,但是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开始有点喜欢这小子了! 所以他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去,口中说道:“把你们安排在这里,实在是外面的别院已经全都满了。如果你们不想进城去住客栈,便只能住在这里。儒宗的举子很多提前一年便到太京备考科举,道门弟子每逢春郊道典,也是习惯早来一两个月的。” 他这话说得倒是实情。 道宗举办的春郊道典与儒宗的科举颇有相似之处,三年一场,分道经、道法两榜。 道经不分年龄,但是参加道法榜年龄限制在二十岁以下,修为必须在抱朴初境以上。 也就是说,参加道法榜,最少要启灵之后,抱朴守纯入门。 之所以有二十岁以下的年龄限制,是因为“大人们为了一介名次打打杀杀不成体统”。 在这些自诩清高的修道者眼中,二三十岁,甚至五六十岁的壮年,好像江湖中摆擂台耍把式一般地比试高低,总显得不那么上档次…… 但是春郊道典与科举又有不同,科举纯粹是为了排名定次,选拔人才;而春郊道典的本意并非为了道宗选拔人才,也非比试,更加不是排榜,而是为了弘扬道统,加强年青一代的凝聚力。 虽然排在春郊榜前十的青年才俊,可以被允许在三月廿七,也就是全年中最亮的一个峨眉月的夜晚,登上白鹿山第二高峰的星照峰,观星沐月。 即便是在一些淡泊之士眼中,春郊榜的名次并不重要,但是这个观星沐月的机会,确是人人向往,趋之若鹜的! 两人说话间,终于看到了山谷的深处,树木掩映之中,隐隐露出几幢低矮而简朴的茅草屋来。 茅草屋有些破旧,但无疑还算结实,从屋内向上看去,也没有明显会漏雨的地方。 郎志新站在门外,冷眼旁观地说:“虽然比不上别院,至少是每年都有修缮的,完全不必担心漏雨。” 左丘北果然看见椽子上方的茅草新一束,旧一束,结结实实地扎在一起。 刚才推门时门轴也很润滑,灶台桌面上也用麻布罩着,并没有多少灰尘。 郎志新送到了地方,便不再多留,说道:“好,我走了!切记,不要再往山谷的深处走,更加不要走进山谷北面的那片荒冢!” 他叮嘱了一句,便关上门,快步返回,消失在了茂密的树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