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未锁灵缘方憾止 沾衣被选为宫女那年,刚满十三岁,与其他女子一样,她叩别了同样无奈的父母,噙着泪花随公公们进宫。也是那年,村口的杜鹃开成了一片胭红。 进宫之后,沾衣先被带去观止园服侍雍婕妤的贴身侍女馨蕊,馨蕊待她情同姐妹,在此森严的深宫后院,馨蕊的照顾不啻一缕冬天的阳光,让沾衣感受到些许家里的滋味。可惜红颜薄命,馨蕊竟罹染伤寒病故,沾衣自是悲恸欲绝。馨蕊走后,沾衣算是补缺,升为雍婕妤的贴身侍女。雍婕妤为人温和,婉约得如同傍晚的星星,待沾衣虽不及对馨蕊那般亲切,却也不薄。 雍婕妤有二十五六年纪,天生丽质,貌如天仙,却并非皇上的宠妃,听说皇上偶尔会来,而沾衣贴身服侍雍婕妤一年以来,从未见皇上御驾亲临,每日只是雍婕妤一人独自在花园中抚琴作画,或者喂喂池中的金鱼,逗弄后园的花草。沾衣原本悟性就高,自幼跟随村中秀才认字,进宫后又得雍婕妤的调教,诗词歌赋自不必说,琴棋书画也成了熟手,尤喜养花,观止园的花卉,经她之手,养护得愈发娇艳,春夏时分,满园争奇斗妍,煞是热闹。 宫内不比宫外,沾衣虽只身居卑微的侍奉宫女,礼仪规矩的繁文缛节已让她彻底脱胎换骨,平日里微垂粉面,轻移莲步,连揩汗姿势都优雅到指尖。当初带沾衣进宫的公公每遇见她,总笑眯眯上下打量许久,见当年的黄毛丫头,变为眼前的宫装美人,面如桃花,眉如弦月,目如点漆,灵动传神,虽比不上雍婕妤那般绝色,却也有别样风致,便尖着嗓子笑道:“早看出你是个美人胚子,好。很好。” 春去秋来,三年便这般打发过去了,正月一过,沾衣被获准回家探望父母,这是她进宫三年来的头一回,雍婕妤额外施恩,允许她在家小住十日,正月十三返回。 初三一早,沾衣便坐上一乘小轿行在回村的路上,晌午,行至一处山谷,轿子突然剌剌晃动了一下,随即停了下来,沾衣一惊,莫不是遇到了盗匪?小心撩开轿帘望去,见轿夫们围到一边,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正纳罕间,听得有人禀报道:“小姐,草丛里有人昏迷不醒,想是遇见了强盗遭了劫,要不要报官?” 沾衣赶忙下轿,上前仔细查看,昏迷那人是个男子,奄奄一息,衣服破烂,满脸血污,两臂和双脚也血肉模糊,刺鼻的血腥味让众轿夫纷纷掩住口鼻。沾衣走近他,屏息俯身细看他的双手,又抬头望了望,沉吟道:“他两手都是荆棘,想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不必惊动官府。”又吩咐道:“把他扶上轿子,看前面可有人家,送他去治伤。” 轿子很窄,那人身材又很壮硕,他进去后,沾衣只好随轿步行,原本指望前面某处能有人家,寻个厚道些的塞些银子留他到那里养伤,谁知官府征用土地,原来从皇宫到自家之间的那些农户,走的走,迁的迁,竟是一户也寻不着。逶迤一路,自家门口倒是就在前面。 沾衣的父母都是朴实人家,又见到了三年未见且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自是喜上眉梢,对女儿带回的这个伤者格外照顾,特地空出一间厢房。折腾一路,那人依旧昏迷,进而又起了高烧,沾衣和父亲费了半天工夫,才将他身上的污血擦净,洗伤换衣,请来郎中抓药,又忙着熬药,撬开那人牙关灌下去,待到那人呼吸终于平稳时,已是子夜时分。尽管如此,沾衣仍是不敢睡,裹着袍子坐在床边缝补那人被荆棘划破的衣裤,实打实熬了一夜。 天光大亮时,沾衣起身去厨房熬了点粥,端着回来,却见那人已醒,正艰难想要坐起来,她连忙过去扶他,趁机细细打量他一番。此人不过十七八岁,白净面皮,剑眉星目,鬓角如裁,很是英武俊秀,他似乎感觉到了沾衣的注视,也抬头望向她,此刻四目相对,其间距离不过数寸,沾衣连忙转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脸颊却腾地红了起来。 那人凝视沾衣片刻,开口问道:“这是哪里?” 沾衣继续回避他的眼光,简短答道:“源北村。” “源北村?如此说来离京城不远了?”那人声音突然兴奋地提高,翻身就想下炕,却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沾衣顾不上许多,扑过去扶住他,不想那人身躯甚是沉重,她不及准备,也差点被他带倒在地,好容易搀着他在炕沿坐正,自己也几乎瘫倒在他怀里,这是她不到半个时辰第二次离他那么近,心又开始没来由地狂跳,赶忙抽身逃开,手脚不知该怎么摆才好,端起桌上的碗就想出门。 “原来那粥不是给我喝的?”那男子笑眯眯地问道,沾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把粥端回来,把筷子递到那人手上。他想必是饿久了,喝得飞快,片刻一碗粥便见了底,却没有一丝声音。 “我如何到了这里?”他把碗递给沾衣,问道。 “你不慎坠崖,我正好路过。” “这么说是你救了我。”那男子自言自语道。 沾衣收拾起碗筷,打算退出。“别走,扶我起来。”那男子喊住沾衣,他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威严,让人不由自主按他的意思来做。 “请问姑娘芳名?”被沾衣扶着在院子里散步时,那男子问她。 “我姓莫,叫沾衣。” “摇落何须宋玉悲,齐庭遗恨莫沾衣。①”那男子吟罢说道,“我姓干将的干,单字一个驰骋的骋。”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②”沾衣也低声吟道。 干骋陡然抬头,眼光一闪,盯住沾衣片刻,随即叹息一声,望着远方,似有所思。 当夜,干骋伤势已然稳定,敷药后不久即进入梦乡,沾衣也靠在床边打起了盹,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之前牵挂干骋的伤,忙前忙后不觉得累,此时心下略宽,困意便如潮水一般袭来,这时院内响起几下窸窣之声,听起来不似野猫野狗之类。 “外面有人!”床上的干骋轻声道,忽地坐了起来,沾衣忙起身按住他:“你别动,我出去看看。”说着拿起烛台便向外走。 “你一个人?”干骋执意起身,大概牵动了创口,直痛得脸颊抽搐。 “你有伤在身,还是莫乱动了。”沾衣轻轻拍了他的后肩,干骋面露惊讶之色,顺从地在沾衣搀扶下躺回床上,沾衣把他的被子掖好,闪身出门。 等沾衣到院子里时,发现父亲莫三言已经站在那里,在他面前蜷缩着一个黑影。“爹?有贼么?”沾衣问道。 莫三言伸手一指,呵呵笑道:“可不是么?一个小贼!沾衣,你回屋去吧,这里让爹处置。” 这晚的月光很好,那黑影抬起头来,月光正照在他脸上,原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一身黑衣,黑布裹住头面,只露出眼睛,但眼神却惶恐万分,浑身还在簌簌发抖,沾衣不由动了恻隐之心:“爹,他还是个孩子,想必一时糊涂,我们就别为难他了罢。” 莫三言叹了口气:“沾衣,你别的都像我,唯独心软这一点,像足了你娘,罢罢罢,你说放,那就放他去吧!” 那黑衣少年听明白了最后这句,冲沾衣和莫三言咚咚磕了几个响头,爬起来一溜烟消失在黑夜中。 干骋的伤好得很快,第三天就可以独自下炕行走,沾衣恐他伤情有反复,便整日与他寸步不离,悉心照顾,话也更多了起来。干骋似乎去过很多地方,所绘所述总能让沾衣听得出神,对于琴棋之类,更是多处能说到她心坎中去。沾衣话语不多,偶尔插言,也总能让他莞尔,看向沾衣的目光逐渐多了不少意味在里面,每当他的目光驻足在沾衣身上,沾衣便抑制不住地脸热心跳。 而对于身世遭际,干骋只说自己是远道赴京寻亲不慎失足坠崖,对其他却讳莫如深,沾衣也无意打探,只是从他的举手投足,觉得他应是来自大户人家,若果真如此,的确不好开口询问什么,天下之大,各人皆有落魄事,何须盘根究底来?更何况,她也对干骋隐瞒了她的实情,只道自己在京城一户人家里做丫环,几天后要返回主人家伺候他们过元宵节。 十天飞一般地过去,沾衣须回宫了,干骋坚持同她一起上路,说自己也要到京城寻亲,不待沾衣应允,便自行雇轿买马,沾衣只好由他行事。临行前干骋对莫三言夫妇深深施礼道:“若非二老相救,在下的命怕是要送在这里,现下潦倒,无以为报,他日定当重金酬谢。”言毕即甩镫上鞍,命轿夫起轿,沿着沾衣来时的路向京城行进。 时至傍晚,一行人来到了京城东郊,干骋驱马至沾衣轿前,低声道:“我叔父家就在东郊玉麟村,就此要跟姑娘告别了,望姑娘告知所往何处,以便日后再得相见。” 见他如此直白,沾衣又是耳根一阵发热,虽有跟他来日再见的意思,却不便当着众轿夫的面表明,再者宫廷不比民间,非等闲之人能够出入的,即便干骋知晓,也未必真能到宫中与她相见,于是黯然回道:“与公子同在京师,若真有缘,他日定会重逢。” 干骋勒紧马僵,欲言又止,沾衣知他此时所想,京城之大,人丁密集,两人重逢的机会何其渺茫,她那句话无非聊以慰藉罢了,缘分这物,似有似无,似是似非,如何能决定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沾衣终于吩咐轿夫起轿,心中自是甚为怅然。 起轿后,沾衣偷撩轿帘瞄去,见干骋仍然站立原地,朝她这里凝望,夕阳西下,残阳如血,风吹动干骋的衣袖,此时已离得很远,望去依旧觉得他潇洒逼人。 ①出自《西昆酬唱集》(宋),工部员外郎直集贤院刘骘所作。 ②出自《诗经·小雅·节南山》。 正文 第二章 回眸续起人间 正月十五闹花灯,这天一过,过年的喜庆便要逐渐褪去,所以每年这时,宫里总要再好生庆祝一番,皇上在正殿宴请满朝文武,后宫也大排宴席,算是来个排场的收尾。跟回家省亲一样,沾衣又头一次被雍婕妤获准跟随她前往后花园的元宵灯会,此时的后花园好不热闹,无数灯火照得此处如同白昼,三宫六院都来凑趣,人影憧憧,笑语盈盈。沾衣垂手侧立雍婕妤身后,似乎置身这场景之外一般,专注安静做着雍婕妤吩咐的事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按惯例舞龙开始,一条金龙窜进花园中央,只见那龙四爪翻朱,通体镏金,随着舞师的动作上下翻飞,一时间满座喝彩,气氛达到高潮。雍婕妤今日心情格外愉悦,笑着回头问沾衣:“你刚省亲回来,那里的龙灯可曾有宫里的好?” 沾衣轻声答道:“回禀娘娘,那里的龙灯不及宫里华丽,舞师也都是东拼西凑,不及宫里这般有规矩。” 雍婕妤掩口轻笑:“小妮子是越发会说话了,不过宫里的这些舞师,都是三殿下从民间寻来的,他还常亲自抬龙头,从正殿舞到后花园,末了还总是要舞最出彩的那招‘龙子采珠’。”讲到这里雍婕妤喟叹一声,像是对沾衣又像是对自己道:“听说三殿下前些日子到边关平乱,尚未班师回朝,这次抬龙头的……每年皇上都要亲临后花园观赏这最后一出,可三殿下此刻不在,太后又因凤体微恙在寝宫安歇,不晓得皇上今儿个会不会来……” 沾衣低头看看雍婕妤,只见她五官极美的面颊上漾起一丝愁云,一缕青丝轻遮下来,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这样的人间尤物,却要被禁锢在这冷峻深宫里了却此生么?沾衣没来由为雍婕妤心痛起来,下意识想到自己,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不吐不快,吐又难出,险些憋出泪花。她怕被雍婕妤看出异样,赶忙转睛盯住那舞动的龙灯。那龙灯的确舞得不同凡响,尤其是抬龙头的那人,将龙头舞得花样百出,却又收放自如,在张灯结彩的后花园里灵活游走,让人眼花缭乱,想那人轻功应非常了得,沾衣本是作势专注赏玩,这会倒是真的被吸引住了,心里暗自为那抬龙头的喝彩。 这时突然有太监的尖嗓子喊道:“大殿下驾到!”登时整个园子静了下来,众妃嫔慌忙跪了一地,少顷听得脚步曩曩橐橐,沾衣偷偷抬眼望去,只见一群太监簇拥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十八九岁年纪,颜如冠玉,剑眉斜飞,大红朝袍,金龙滚边,服色甚是鲜艳,沾衣知道那便是雍婕妤给她提起过的大皇子祐珉。祐珉为顺妃魏氏所生,是皇上的头一个儿子,自小被众星捧月般伺候着,十岁便被赐封忻王,养就了一身的飞扬跋扈。他一出现,举座噤若寒蝉,而园子中央,那条龙灯兀自舞着,不见半分懈怠。 大皇子坐定后,扫众人一眼,笑道:“各位娘娘不必多礼了,平身罢。父皇在前殿宴请百官,命本王先代为向各位娘娘赐酒,今日元宵佳节,举国欢庆,本王先干为敬。”说罢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众人喏喏谢过,纷纷举杯,一时间后花园觥筹交错。 几杯酒下去,大皇子显得兴致更高昂了些,抬眼见龙灯舞得好看,笑道:“妙极——看酒!”抬手一杯酒便冲抬龙头那人掷了过去。沾衣见那酒杯去势甚急,不由为那抬龙头的捏足一把汗。 只见那抬龙头的轻轻跃起,在空中探臂接住酒杯,扬脖饮毕落地,就势单膝点地,对大皇子躬身行礼,沉声道:“谢大殿下赐酒!”整个动作连贯流畅,一气呵成,大皇子随行太监中不禁有人叫出好来。沾衣在这当口也仔细端详了那抬龙头的,那人脸上涂了油彩,一时看不清晰,倒是觉得他的身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此时大皇子发话:“好功夫!那么龙子采珠那招,快快给本王舞来!”此言一出,一旁的总领太监乔公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俯身要对大皇子说什么,却被大皇子摆手制止。众太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抬龙头的却兀自站立不动,大皇子眉头一蹙,喝问:“为何不舞?” 那抬龙头的屈身跪下,从容道:“承蒙大殿下厚爱,但此事恕难从命。” 大皇子怒道:“此话怎讲?” “‘龙子采珠’为皇上钦点曲目,御驾未临,此举难行!” “大胆!”大皇子拍案而起:“以往是我三弟抬龙头舞给父皇赏阅,才有此说;今日抬龙头乃是尔等小民,如何不能舞来?我看你是有意抗命!” 那人依旧不卑不亢,平静回道:“既是草民抬龙头,大殿下又何以将此式称为‘龙子采珠’?” “你!……”大皇子眦目欲裂,正待发作,忽听太监喊道:“万岁驾到!”顿时满园黑压压跪倒一片,山呼万岁,大皇子也只得强压怒气,跪叩在地:“儿臣见过父皇!” 沾衣从人缝中又偷眼望去,见众人簇拥一位三十七八的中年男子,那人身着黄袍,头戴冠冕,面目清朗,目光犀利,立于人前,不怒自威,眉目却又让沾衣觉得似曾相识。 “众位卿家平身。”皇上颔首微笑,回身见大皇子涨红着脸从地上起身,便问:“珉儿,为何满面通红?” 不等大皇子开口,乔公公便躬身向前:“陛下,想来大殿下不胜杯酌,乃酒力所致。” “既是如此,珉儿,待舞龙结束,就早些回去歇息罢。”皇上坐下,呷了口茶,望向那班舞师。 那抬龙头的不等侍卫示意,便一跃而起,锣鼓重新响起,金龙便又欢快游动起来,较之前更为酣畅,如同活物一般,突然那抬龙人短促地喊了一声,对龙珠飞脚踢去,龙珠从擎珠人手中飞脱,直冲上天,他也举着龙头跟随上跃,远看正如那金龙紧紧追逐龙珠一般。随后那抬龙头的在半空中执着龙头将龙珠含住,一边斜签落下,一边将金龙继续舞动起来,前后一气呵成,动作干净利落,皇上拊掌叫绝:“好!龙子采珠!” 众人也齐声喝彩。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大皇子突然喝道:“来呀,将那抬龙头的拿下!” 众人愕然,皇上也有几分纳罕:“珉儿,这是为何?”。 大皇子对着皇上欠身道:“禀父皇,那抬龙头的自称一介草民,却公然使出三弟常用之‘龙子采珠’招式,分明是在戏弄父皇,藐视朝廷!”说罢环顾周围侍卫:“你们还愣着做甚?还不将这刁民拿了?!” “且慢!”皇上摆摆手,示意众侍卫退下,“珉儿,你三弟因为公务,不能与朕相聚,已是遗憾,元宵舞龙若少了这最后一出,岂不憾上加憾?那抬龙头的也算是给朕些许宽慰,应打赏才是。”皇上捋须笑道,“再者,普天之下,皆是朕的子民,称为‘龙子’,亦无大碍。” 顿时听得那抬龙头的仰天大笑几声,朗声说道:“陛下真是爱民如子,实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沾衣听见那声音后惊得几乎晕厥,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站稳,举目望去,见那抬龙人抛去龙头,施展轻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掠过众侍卫,落在皇上面前,双膝着地,从脸上撕下一层涂满油彩的面具,叩头道:“儿臣祐骋见过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惊呼:“三殿下!” 大皇子愕然:“三弟?” 皇上又惊又喜,忙扶起三皇子:“骋儿!班师回朝,为何不告知朕?边关可好?” “禀父皇,边关一切安好,因路途与人马失散,稍有耽搁,抵京时已是灯节前夕,恐大队人马叨扰百姓,便命他们驻扎城郊,儿臣自行随舞龙队入宫,此间详情容后再禀,只是祐骋见驾来迟,望父皇恕罪!” “皇儿何出此言?公务缠身还不忘回来与朕一起过节,孝心可嘉,何罪之有?”皇上爱怜地拍拍三皇子的肩头。 三皇子转身对大皇子做个长揖:“刚才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大哥海涵。”大皇子始从惊疑中回转来,略有悻悻,但见三皇子甚是诚恳,不便多言,也回揖一礼。 沾衣紧咬下唇默默看这发生的一切,三皇子祐骋是何许人,雍婕妤也曾对她提起过:皇上有七位皇子,四位公主,但因为二皇子幼年不幸夭折,而自四皇子及其以下又太过年幼,所以平日里皇上最看重的是老大和老三,宫中有传言说日后太子必立其一。对于沾衣,这些大都是听听而已,过眼即烟云,在这等级森严规矩罗列的皇宫,多数后宫婢女难得与皇子们相识,与天涯海角也无甚分别。可让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三皇子竟然是…… “‘干’字三笔,原来如此。”沾衣暗自喟叹。在那般情形下结识三皇子,若被他知道当初目睹他狼狈样的姑娘竟是宫中侍婢,将会如何? 祸耶?福耶?沾衣茫然。 正文 第三章 霓衣云袖舞春寒 祐骋在皇上身边坐下,目光却在人群中反复搜索,不知自己是否看花了眼,刚才就在他转身落座之时,的确看见沾衣站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地盯着他,他正欲看仔细时,却遍寻不着。若他没看错,莫非那救他性命的清秀女子,竟是宫里之人? 祐骋为淑妃汪氏所生,自幼丧母,在皇太后膝下长大,因天资聪颖,十五岁上就已文武双全,深得皇上宠爱,赐封慎王,常被派往边关执行军务,平日里又喜好微服出宫,个性是宫里出了名的豪爽不羁。这次奉命边关平乱后,命其他将领率军班师回朝,自己却单骑取捷径回宫,想给父皇一个惊喜,不想在过一处山崖时坐骑突然受惊,将他摔下深谷,若无峭壁上伸出的枝枝杈杈给予缓冲,他早已摔成肉泥;而若无沾衣的倾力相救,他也早已失血过多而死。 与沾衣那几日相处,让他平生头一回尝到不被人当作皇子来呵护的滋味,一个民间女子可以那样平静地关怀他,正视他的眼睛,与他侃侃相谈,与他同桌而食。且在他见过的女子中,沾衣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个,无宫里嫔妃的俗媚,也无乡野女子的平庸,她安静淡然,一股灵气直从眸子里透出来,却深藏若虚,如同一株空谷幽兰,出现在他貌似华贵其实单调的生活中,一颦一笑,都久久挥之不去。宫廷佳丽如云,但那些美貌,即使再惊人,只要去寻,总能寻得到;而沾衣之美,这世间应再无第二个。 祐骋正沉思中,听得近旁一阵喧哗,原来舞龙结束后,便到了当晚最后一个娱戏:抛珠引玉。所谓抛珠引玉,乃皇上所创,每年在元宵灯会上做压轴用,即命人将龙珠抛起,各宫的太监婢女争先上去抢接,哪个宫抢到龙珠,皇上便于当晚驾临该宫。这对于后宫妃嫔来说,实在是个千载难逢争宠的机会,于是每到这时,各宫都殚精竭虑遣派敏捷灵活的婢女或太监上场。祐骋暗自发笑,父皇年轻时风流倜傥,不想如今仍少年心性未泯,这把年纪了还玩这等滚绣球般的游戏,不过也难怪,自己如今行事,不也大有父皇当年之风? “沾衣,‘抛珠引玉’快开始了,这次你上去试试罢。”雍婕妤回头唤沾衣道。 沾衣此时正抚弄衣带发呆,经雍婕妤一唤,似乎才缓回心神,听雍婕妤吩咐让她去抢龙珠,望望皇上身旁端坐的祐骋,不禁踌躇起来:“奴婢……奴婢从未尝试过,怕坏了娘娘大事。” 雍婕妤轻叹一声:“怕什么,皇上已有两年未到观止园,抢不来龙珠无非一切照旧,打什么紧?” 沾衣听得此言,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一咬牙,以袖蒙面,起身入场,选了个背向皇上的位置站定。听得锣鼓又敲起,一名侍卫将龙珠高高抛起,众婢女太监便蜂拥而上。沾衣见那龙珠滴溜溜在空中转动甚疾,但落势缓慢,可见抛球人用的是巧劲,这球若要硬接,触手必定弹开,致使花落别家,于是略一凝神,主意拿定,绕开近旁的几人,突然飞身跃起,展开水袖,凌空裹住龙珠,轻轻落下地来,双足又在地上一点,跳出圈外径直向雍婕妤飘然而去,落地后跪下将龙珠呈给她。人群顿时鼎沸,千百双眼睛集中在沾衣一人身上,雍婕妤更是又喜又惊,喜的是夙愿得偿,惊的是与沾衣日夜相对,竟未发现她有如此好的身手。 若非沾衣自愿,谁都不会发现她会武功;若非为了还雍婕妤的愿,沾衣也不会轻易使用武功。莫三言年轻时本是江湖中人,娶了沾衣的母亲后即定居源北村,结束漂泊,专心农耕,但一身的本事又不肯荒废,便尽数传给了独养女儿沾衣以傍身。沾衣天资聪颖,又刻苦好学,每日穿铁靴跑木桩,那般吃苦劲头浑然不输须眉,进宫后但逢机会,仍勤练不辍,未至及笄之年已练就一身武艺,轻功尤其出众,至于别种江湖技艺,更是一点就通。莫三言又绝非一介武夫,让沾衣自小跟随村里的私塾先生念书识字,村里人都说他是把沾衣当儿子来养,他自己也常在人前笑云:“吾平生得此一女,足矣。”若不是沾衣被选入宫,一家人兴许还依旧其乐融融。不过天之不测风云,人之旦夕祸福,孰能先机料得? 沾衣垂首静静跪着,如同一尊石塑。少时皇上便会召见雍婕妤和她,想回避那位三皇子是绝无可能的了。认出便又如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使顷刻大祸临头,此番抛头露面她也并不后悔,雍婕妤一向厚待于她,知恩图报,天经地义。 太监在前带路,沾衣扶着雍婕妤向皇上走去,走到近前,雍婕妤盈盈下拜:“臣妾见过皇上。” “爱妃免礼。”皇上拈须微笑,转眼注视雍婕妤身后的沾衣,“是你帮雍妃接了朕的龙珠么?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沾衣慢慢抬头,望向皇上,目不斜视。皇上身边的祐骋登时像被钉在座椅上一样,惊得丝毫动弹不得,一股滚热之气从天灵盖顶窜下,生生贯通全身,熨得他每个毛孔都鼓胀开来。刚才喧闹中无意瞥得的疑惑,转眼竟成事实,东郊辞别时本以为今生再难相见之人,此时活生生出现在几步开外,亦真亦幻,恍如隔世。 皇上一见沾衣,便觉得眼前一亮,这女子姿容端丽,同园中其他宫婢一样服色,神色却全然不同,不似她人那般或媚或惧的矫情,目光沉静,神情安详,无卑无亢,无欲无求,容貌远称不上国色天香,但平添一种娴雅静谧的气度,置身于美女如云的此地,依旧鹤立鸡群。 “朕见你身手不凡,你原先家住何处?入宫几年?” “奴婢莫沾衣,家住东城外源北村,入宫已三年。家父曾有些许功夫相传给奴婢以傍身,也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适才为娘娘抢珠,斗胆使出,让皇上见笑了。” 皇上不由莞尔,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如此安静的小丫头,一开口竟这般伶牙俐齿,赞许地看看楚楚动人的雍婕妤,回身便吩咐乔公公:“摆驾观止园。” “万—岁—起—驾—观—止—园——!”乔公公尖利的嗓音穿透夜幕,回荡在皇宫上空,皇上周围的宦官侍卫开始忙着张罗,后花园又是跪倒一片。 沾衣起身,透过眼前纷纷扰扰的人影灯晕,见祐骋正目不转睛凝视自己,目光灼热,当下她的心便突突跳了起来,赶紧低下头,紧随雍婕妤的车辇,匆匆离去。 正文 第四章 最逢缠缱事 自元宵节之后,皇上似乎对雍婕妤多了几分宠爱,不时驾临观止园,雍婕妤喜不自胜,对沾衣也格外赏识,但凡外事,或带沾衣出行,或由沾衣代办,使得沾衣在观止园中地位陡然上升。沾衣也不负所托,将观止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再加上她慷慨仗义,乐善好施,在观止园上下有口皆碑。 有民谚云:“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二月初二,民间认为是天上主管雨水的龙王爷抬头之日,这以后,雨水会逐渐增多,所以这天又叫“春龙节”。每逢此日,民间欢庆不提,皇上也携众皇子陪同太后到京城西郊的安国寺进香,皇后与后宫众女眷从行,雍婕妤自然带了沾衣跟随。皇帝出行,侍卫头尾护驾,宦官们前后簇拥,浩浩荡荡,场面宏大,不多时便到了安国寺。 那安国寺原名京锡庙,早在前朝末年,传说庙中和尚曾助先祖逃过敌兵追杀,让先祖得以九死一生,后复起兵大获全胜,开国元年,先祖捐重金修缮扩建庙宇,御赐匾额曰“安国寺”,自先祖以后,历代皇帝逢年过节,总要前去上香,以祷祝江山稳固,社稷安康。 进香完毕,沾衣扶雍婕妤进房安歇,起身到茶水间寻水沏茶,经过柴房时,忽觉身后一阵冷风掠过,下意识侧身一让,右掌向后拍去,不想手腕被人捉住并后拧,她正待反手破解,却被猛然拉进柴房,随即听得喀哒一声,房门被从里闩上。沾衣一惊,出左肘猛顶对方下胁,却被对方避让开去,沾衣就势右手反扣,一别一推,甩开对方的嵌制,跃后站稳,此时就着窗口透进的光亮,看清眼前不速之客,只见他头戴束发金冠,身着枣红朝服,龙纹镶边,玉带紧箍,面孔俊美,英气逼人,不是祐骋又是谁? “三殿下?”待沾衣看清眼前之人,不由惊呼,急忙下拜。 祐骋捉住沾衣的胳膊,不教她继续拜下去,就势将她拉近身边,与她正面相对。“真没想到,那日我的救命恩人,竟是宫中侍女。” “奴婢也没想到,那日所救之人,竟是三殿下您。”沾衣一边回话,一边努力不使自己离祐骋太近,然而这三皇子乃习武之人,臂力无穷,沾衣又不敢运功挣脱,一时间又被祐骋拉得更近了些。 “三殿下!”沾衣急道:“请放开奴婢,娘娘那里还等着奴婢回去伺候……” “我让你害怕么?”祐骋双目炯炯,盯住沾衣,“为何每次你离我一近,就总想逃开?” “三殿下威风凛凛,气度不凡,奴婢所以不敢靠近。”沾衣低声道。 “哦?”祐骋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如此说来,我在源北村养伤之时,你就已知晓我的身份?那为何敢与我平起平坐?为何敢对我隐瞒你的去处?又为何敢对我动武?” 祐骋这最后一句让沾衣一惊,随后想到那夜为了阻止祐骋起身,不得已点了他的穴道,现在想来,的确大有不敬,于是索性沉默不语,目光移向别处,此刻祐骋便趁机定睛打量她,发觉她肌肤嫩白,细腻光滑,睫毛修长,微微颤动,樱唇紧抿,似含微怒,发肤间又透出一缕少女特有的幽香,沁人心脾,不由心旌摇荡,几欲把持不住,极想拥她入怀纵情热吻。沾衣发觉祐骋胳臂愈箍愈紧,甚至感受到他吹出的灼热气息,心知不妙,便发力挣脱。祐骋本无他意,但沾衣如此一挣扎,反倒撩拨起他正极力按捺的念头,于是将她强拉入怀,紧紧搂住,板起她的脸,滚烫的唇便覆了上去。 沾衣冷不防被祐骋吻住,只觉得一阵恍惚晕眩,慌乱中更是极力挣扎,祐骋岂容她挣脱,自是愈搂愈紧,索性将她抱起,不料站立失衡,两人一同滚倒地上,沾衣一时情急,发指猛戳在祐骋胁下,祐骋闷哼一声,当即软倒在地,一动不动。 沾衣翻身立起,正欲扶祐骋起身,发觉他竟不省人事,气息奄奄,搭脉一测,脉息甚微,顿时慌了手脚,以为自己用力过猛,祐骋虽也习武,可毕竟是金枝玉叶。眼下看祐骋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只觉得心急如焚,顾不上许多,当即解开祐骋衣扣,为他推血过宫,见不奏效,又扶起祐骋靠在自己怀里,从后背穴位输送真气给他。几番尝试,祐骋依旧沉沉昏迷,沾衣一筹莫展,伏在祐骋身旁嘤嘤啜泣起来。 少顷,沾衣满脸泪痕抬起头来,惊见祐骋躺在那里,正笑眯眯望着她,不禁大喜过望:“三殿下,您……无碍了?” “当然无碍,有佳人为我推拿运功兼暗弹珠泪,我怎敢继续有碍?”祐骋狡黠笑道,同时一跃而起,顺手拉沾衣起来,敏捷如初,全然不似受过伤。 沾衣才明白祐骋刚才的晕厥昏迷全是做戏,不由哭笑不得。祐骋笑道:“适才为试出你的真正心意,只好出此下策。见你如此担心,也不枉我鲁莽这一回。” 沾衣后退一步,恢复为谦恭冷静的神色,欠身道:“三殿下若出了闪失,奴婢非但性命不保,怕也要连累爹娘和雍娘娘一起担待,所以奴婢才这般担心。” 祐骋敛住笑容,望定沾衣,道:“你骗得了你自己,却骗不了我,同为担心,却有担心自己性命和担心他人性命之分,你那种担心,与你当时在源北村如出一辙,分明是担心我有性命之虞。” “三殿下此言差矣,奴婢自知功力浅薄,根本不是三殿下的对手,又如何能让三殿下有性命之忧?” 祐骋上前一步,抓住沾衣肩头,迫她也看着自己眼睛,“当初在源北村,我失足坠崖,恰为你所救;东郊一别,都以为今生永无机会相见,谁想京城之大,你我后来竟能重逢于宫内,上天都如此安排因缘,你又为何不肯承认你对我有情?我都不会瞒你,你为何要瞒你自己?” 此番话正说中沾衣心事,她登时面红如霞,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在祐骋还化名为“干骋”在源北村养伤之时,她就已芳心暗许,却耽于宫中严规,终究不敢吐露心迹。东郊别后,原以为这份情可随岁月或逐渐淡漠,或永埋心底,谁知那“干骋”竟是三皇子!天下亦大,天下亦小,天下情缘的辗转起伏,这皇宫里也有份,然而祐骋贵为皇子,自己不过一介宫女,如何敢斗胆表白?若不是今日祐骋强问,自己怕是要守口如瓶到不知何年何月。 从沾衣面色变化上,祐骋已看明她的心意,于是欣喜拥她入怀,这次沾衣不再挣脱,轻轻依偎在他的胸前。人世间最幸福之时刻,莫过于发现所爱之人也深爱自己,这感觉升腾起来,什么门第身份的担心,统统化为乌有,此刻唯两情相悦,共沐爱河,周遭万物似不存在。 良久,听得祐骋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轻声说道:“沾衣,做我的慎王王妃,好么?”这句问话如同一道霹雳,震得沾衣浑身颤抖,推开祐骋后退数步,背靠着墙站在那里,祐骋不禁愕然。 沾衣低声道:“奴婢出身卑贱,因沐皇恩,进宫侍奉,能得三殿下垂青,便是上天的莫大恩宠,又如何敢觊觎王妃之位?”稍停片刻又道:“三殿下若真中意奴婢,可让奴婢进府伺候,能时时见着殿下便足矣。而让奴婢做王妃之事,再也休提。”说罢已眼含泪花。 祐骋立时明白了沾衣的意思,历来皇子婚姻须由皇上做主,几乎无人能自行决定,纵然情浓爱炽,王妃为谁依然要看出身;而婢女则不同,只要皇子欢喜,任谁都可以叫进府来侍奉。可祐骋目前除了沾衣,对于其他女子是不肯闻也不肯问,若宠爱沾衣却不给名分,便免不了让她在日后遭人嫉恨,无异于将她推入火坑。再者祐骋毕竟年少气盛,自忖在父皇面前备受宠爱,心想若破例一回,父皇也未必不允,于是说道:“我祐骋喜欢的姑娘,是万不可委屈半点的,又怎能让你屈居人下?区区出身,不足为怯,等他日我再立战功,便求父皇做媒,迎娶你进慎王府。”言语铿锵,掷地有声。 沾衣抬起头来,凝视祐骋,此时眼中深情一览无余:“只要殿下欢心,奴婢别无所求。” 祐骋牵着沾衣的手,解下腰间玉佩,道:“这玉佩是我四岁那年父皇所赐,今日有苍天为证,你我在此折玉为盟——石烂海枯,永不相负!”说罢将玉佩一折两半,一半揣入怀里,另一半放入沾衣手中。沾衣紧紧握住手中那半只玉佩,泪光盈盈。 此时忽听外面一阵喧哗,沾衣惊起:“糟了,皇上起驾回宫的时辰已到,奴婢得赶回娘娘那里。”匆匆夺门而出。出门没几步,迎面正撞见乔公公,沾衣禁不住心下忐忑,不敢抬头,轻施一礼,掩面飞奔而去。 正文 第五章 一语万江惭 近来宫中流传一桩奇事:四月刚至,料峭寒意尚未退尽,观止园的牡丹就已绽放。牡丹素称“花中之王”,这便给逢迎之人造了甚好的契机,文武百官纷纷极力颂扬,称“此乃国泰民安之馈”、“万载社稷之兆”云云。皇上那段时日原本龙体微染贵恙,除了上朝,很少出寝宫,但闻听此言,又得了乔公公的撺掇,寻了风和日丽的一日午后,带了几名小太监随驾,一部龙辇,向观止园而去。 到得园门口,只见雍婕妤跟几名侍女太监匆忙从里奔出:“臣妾见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平身。”皇上由乔公公扶着走下辇来,“朕一时兴起,来你这观止园走走。闻听花园里牡丹长势甚好,可否带朕一观?” 雍婕妤大喜:“托陛下鸿福,园里牡丹这几日是开了不少,听得陛下要来,臣妾备了些壶酒小菜,陛下尽可以在此赏个痛快。”说罢亲自在前带路,一行人直往花园而去。 一进花园,众人不由眼睛一亮:这观止园的花卉果然名不虚传,牡丹怒放自不必说,杜鹃、鸢尾、君子兰也各领风骚,分外养眼。皇上走近一盆鸢尾,喃喃道:“这鸢尾,是爱妃进宫之时朕亲手为你栽的,过了这许多年,仍旧如此妖娆,真是难得。” 雍婕妤见皇上依然念旧,感动莫名,喟道:“也多亏了沾衣,若不是她细心呵护,这鸢尾怕是等不到再见陛下一面了。” 皇上听得这话一语双关,知是雍婕妤被他冷落多年,若非元宵节那晚沾衣挺身而出抢得龙珠,他到如今也未必能想到踏进这观止园半步。想那雍婕妤贵为皇妃,命运竟仰仗一婢女方能改变,皇上心下怜惜之余,对沾衣其人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好奇,又见鸢尾盆土略干,于是拿过花壶,欲亲手为它浇水。 “陛下且慢!”听得近旁一声轻喊,皇上诧异地停手,只见花丛中绕出一女子,急急跪下道:“沾衣见过陛下……这鸢尾不耐涝,适才奴婢刚浇过水,而这土又是排水性极好,让陛下以为水分不足……近日天气潮湿,若再行浇水,怕要烂根的。” 皇上听毕哈哈大笑:“你这小丫头的确非比寻常,为了那花,对朕也敢阻拦!” 沾衣不知皇上究竟是褒是贬,惴惴又道:“这花是娘娘心爱之物,若有差池,娘娘要难受好一阵子。若有冒犯陛下之处……”皇上一摆手,不教她继续说下去:“你在这等场合下依然惦记着主子,足见忠心。朕很赏识你,又怎会怪你?快平身罢。”沾衣方松了口气,起身嫣然一笑,众人也纷纷莞尔。只听乔公公赞道:“真是人映花,花衬人哪,沾衣姑娘花养得好,人也愈发水灵了。” 听乔公公这么一说,皇上禁不住又多打量了沾衣几眼,只见她身着一袭葱绿色长裙,外套藏青色裘皮短袄,眉目如画,身形婀娜,气质依旧娴雅,只是面带红晕,比元宵节那晚更显娇美,不由心神一荡,随即笑道:“果不其然,才几日光景,便教朕几乎不认得了。沾衣,这园里花草,可是你亲手所种?” 沾衣微笑道:“蒙娘娘厚爱,将偌大的园子都交与奴婢,这几年的确积累些许花草,四季都有,让娘娘常常有的看。” 皇上颔首微笑,乔公公在旁又赞道:“万岁洪福齐天,带着娘娘也有好福气,沾衣姑娘伺候起人来,那可是万中无一的妥帖,教我们这些奴婢看来,也有几分眼馋哪。” 雍婕妤听罢笑靥如花,皇上再度望向沾衣,见她两腮飞起红云,娇羞无比,立于万花丛中,如凌波仙子一般,教人久久不能将眼光移去。此时已有婢女摆好桌椅酒食,入座后皇上笑道:“良辰美景,更应美酒相伴。爱妃,朕记得早年曾在观止园藏了一坛状元红,今日取出助兴可好?” 雍婕妤脸色微变,随即浅笑应道:“陛下好兴致,臣妾这就吩咐去取。”转身对沾衣耳语几句,沾衣领命而去。 那坛状元红的来头非同寻常,旁人兴许不知,可沾衣是心知肚明。当年雍婕妤进宫伊始,皇上对她尚有几分宠爱,便亲手藏了坛状元红在观止园酒窖内,说是待雍婕妤梦熊有兆之时做庆贺之用。可今日皇上就要饮用,是着实忘记了当日言语,还是认为已无必要再兑现?无论哪种可能,都不遂雍婕妤所愿,本以为失而复得的皇上的恩宠,看来并非像原先以为那样如板上钉钉般结实,也难怪雍婕妤烦郁再上心头。 沾衣如此这般想着,脚步是不停歇直向酒窖而去,拐过一处假山时,面前蓦地现出一个人影挡在前方,沾衣抬起头,迎面正撞见祐骋笑容盈盈,于是又喜又惊。喜得是见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因宫中戒律甚严,祐骋与她相会若非在举宫参与的场面,就得计划周详后极其私密隐蔽地进行。纵然如此也一月难见三面,思念到极处也只能托心腹之人鸿雁传书,这般光景对于正处热恋中的人儿何其煎熬!惊的是皇上此时正在这里的后花园,若被皇上发现,沾衣怕是轻则受罚,重则被逐,甚至雍婕妤也要受连累。 “三殿下!您怎会……”沾衣话未问完,便被祐骋拉到假山后面,紧紧拥在怀里,沾衣后面的话便不再问了——其实也无须再问,万语千言,尽在无言,唯有同样紧紧抱着祐骋,贴近他的胸膛,聆听彼此心跳,恨不得彼此化入对方身体,又恨不得此时此刻永远停伫才好。 不晓得过了多久,沾衣听得祐骋轻声道:“鞑靼又举兵进犯,昨日徐总兵已连夜送来加急战报,所以……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前往山西。” 沾衣猛然抬头,千万心绪纠结,若不是救兵如救火,祐骋也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潜进观止园来与她相会。 “殿下……您可一定要平安回来。”沾衣眉心微颦,不无担心道。 祐骋笑道:“本王已有多次大难不死,这些个后福积将起来,对付此次绰绰有余。”见沾衣依旧紧锁眉头,泪泫若坠,不禁心疼,软语安慰道:“这次鞑靼兵来势虽猛,但后援不实,想必战事不会持续太久,待我立功回来,便求恳父皇准我娶你为妃。” 沾衣摇头道:“奴婢只盼着殿下能平安归来,能立功自是最好,但纳奴婢为妃之事……不提也罢。” 祐骋笑道:“我志已决,除非是你不中意我,不肯嫁我。” 沾衣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祐骋嘻嘻一笑道:“不是这个意思,便是中意我、肯嫁我么?本王记下了,到时不许抵赖。” 此时忽听有脚步声自远而近,祐骋与沾衣立刻屏息静气,静伫不动,那人经过假山时轻咳一声,沾衣偷偷扯了扯祐骋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是乔公公。”祐骋用眼神示意他已知晓,待那人消失在园径拐角,两人方才松了口气,祐骋叹道:“时辰不早……我该走了。” 沾衣一听,眼圈便又红了,默默取出先前在后花园侍弄花草的小花剪,剪下一绺秀发,放进随身香囊里,捧给祐骋,轻声道:“这香囊是我娘亲手缝制,里面有一道乌金打的护身符,还有奴婢的头发……三殿下把香囊带在身边,就如同奴婢在陪伴三殿下一样。”稍停片刻,沾衣拿出那日祐骋给她的半个玉佩,用他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这玉佩……奴婢要等三殿下回来后,亲手拼成个完整的……”还未说完,脸已通红。 祐骋大喜过望,沾衣此话,分明就是以身相许之意,正欲再与沾衣软语温存,又听得有脚步声走来,便恋恋不舍在沾衣樱唇上热吻一记,飞身跃起,一阵风一般消失在墙头。沾衣痴痴抚摩唇上的余温,放眼祐骋离去的方向,只见一处小树枝微微颤动。 沾衣稍整发髻从假山后出来时,只听得“咳咳”两声,乔公公捧个黄色缎盒悄然立于她面前,着实把她惊了一跳。看这光景,定是见她离去太久不见取酒回来,皇上和雍婕妤着急,遣乔公公来寻她,忙行礼道:“沾衣见过乔公公,适才……适才……”因为突如其来,沾衣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乔公公笑道:“适才皇上吩咐了,要老奴去取这骨瓷酒具,酒窖就在不远处,沾衣姑娘若是立时取酒去,如此一来时辰便是刚刚好了。” 沾衣奇道:“乔公公不问奴婢为何久久不归么?” 乔公公慈颜悦色道:“姑娘大了,总有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心事,何必追问?不过宫门森严,过会回去皇上和婕妤娘娘问起来,你只道同我一齐取酒具就是了。” 沾衣心下感激不已,但仍稍有忐忑,便不多话,忙去酒窖取毕酒后随乔公公而去。 正文 第六章 镜水可堪涟潋起 到了后花园,雍婕妤确有些着急,嗔怪沾衣道:“小妮子怎么半天才回来?教皇上等了这么久!” 沾衣忙跪下,还未开口,乔公公一旁接话道:“是老奴的不是,老奴老眼昏花,在路上失落了酒具厨子的钥匙,亏的沾衣姑娘帮着寻了大半天,又照顾老奴体弱,亲自陪老奴去取,所以耽搁了。娘娘要怪,就尽数发落到老奴身上罢。” 皇上笑道:“沾衣宅心助人,是积德的好事,娘娘怎会怪你?再者酒具与美酒已安然取回,这点耽搁打什么紧?乔公公,快斟酒罢,远远地就已闻见酒香,朕实在忍不住要先品为快。” 乔公公慌忙趋前倒酒,皇上又道:“爱妃,难得今日有美酒相伴,何不与朕对弈一局?朕也许久未曾与爱妃切磋棋艺了。” 雍婕妤喜道:“一切听凭陛下吩咐。”当即命人摆出棋桌云子,皇上便与雍婕妤一边饮酒,一边下起棋来。数局过后,雍婕妤面色酡红,略有醉意,乔公公一旁悄声对皇上耳语道:“陛下,婕妤娘娘想必有些不胜杯酌……” 皇上笑道:“爱妃这几年来的棋艺和酒量是见长了,不过比朕还差些,不如先休息片刻,此局待酒力缓些再继续?” 雍婕妤也笑道:“谢陛下。臣妾如何能跟皇上比?这状元红原本酒劲就不小,若不是今日圣驾亲临,臣妾心中高兴,怕是早要醉卧在此了。”说着便欲起身,沾衣忙上前相扶。 又听得乔公公道:“早听说沾衣姑娘经婕妤娘娘调教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有几次,连娘娘也不能赢她。” 皇上听罢饶有兴趣道:“此话当真?朕很是好奇,沾衣,不如你就代娘娘下完这一局罢。” 沾衣此时早已被乔公公夸得满面通红,闻听皇上让她代雍婕妤下棋,正犹豫间,雍婕妤轻拍她手背笑道:“沾衣,跟皇上对弈这可是你的福气,我教嫣红扶我回去就行了,你在这里仔细伺候着。”嫣红年方十四,比沾衣晚一年入宫,平日里多在书房服侍。沾衣见雍婕妤也这么说,只好遵命。 待沾衣坐定仔细研究眼前棋局后,心底便连连叫苦,原来雍婕妤有数次本是赢招,却偏偏顾左右而言他,愣是将赢招悄悄盘成了下风,使得皇上步步进逼,大有胜券在握之势。雍婕妤这般举棋沾衣甚是理解,因宫廷中人一向认为,与万岁对弈,赢了是吉凶难卜,输了是稳吉不凶。而沾衣偏不以为然,或许其骨子里有几分莫三言的江湖豪气,认为下棋与比武相同,以实力相搏,赢也痛快,输也甘心。自她进宫以来听到的种种皇上的传闻,以及元宵节上目睹皇上对两位皇子间冲突的料理,再加上祐骋时不时对他那位父皇尊崇的评价,教她认定了皇上是位胸襟开阔的明君,既是明君,应不会因一局输赢而或怒或喜,相反会因对手的唯唯诺诺而不悦。 此时对面的皇上,正在凝神端详沾衣,自从元宵节后,他便记住了莫沾衣这个名字,那观止园也对他有了种莫可名状的吸引力。他总觉得沾衣本有过人之处,却对宫中侍婢的地位安之若素,如此甘于平凡本身就是不凡。再者,从他今日踏进观止园到现在,逐渐轻微觉察到,沾衣眼里似乎始终把雍婕妤摆在第一位,其次才是他皇上,这并非是不敬或者倨傲的意味,而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换言之,是长久以来对雍婕妤的深厚感情,如母女,如姐妹,此情之真,自然表露,而在这深宫里,却是久违了。皇上不由暗自感叹,可不知怎的也凭空生出一丝醋意出来。再看沾衣时,见她已投下一子,眉眼丝毫不抬,只轻声说道:“陛下,奴婢走这一步。” 几步后皇上发觉,沾衣棋技与雍婕妤委实不相上下,只是较雍婕妤更为直白些,不似雍婕妤那般时时回让他,竟让他时不时左右为难,要捏起八九分的精神来打点全局,这般真格的较量教他不由身心振奋,不知不觉已夜色朦胧,月上柳梢。 沾衣眼睛盯着棋盘,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皇上与她对弈已有多个时辰,不但毫无倦意,且半句话也没有提及雍婕妤,除此之外,每每她凝思长考时,总觉皇上在盯着她,目光灼灼,许久都不移开,让她不敢抬眼,生怕读到皇上眼睛里一些她不愿知道的东西。又落了几子,沾衣突然想到祐骋,他明日一早就要奔赴山西,此刻想必正在整理行装,他会贴身收藏她的香囊么?沙场刀剑无情,他能牢记对她的诺言,平安归来么? 正在此时,有婢女前来跟沾衣耳语几句,沾衣面露喜色道:“陛下,婕妤娘娘酒醒了,奴婢这就扶娘娘来跟陛下继续下棋。”说罢起身就要离去。 皇上忽道:“且慢!沾衣,这一局,你且与朕下完它,下一局,仍是你与朕来下如何?” “可……”沾衣正欲推辞,皇上正色道:“朕现在棋兴正高,谁若破坏了朕的兴致,别怪朕不客气,坐下!” “陛下!”沾衣见皇上较起了真,一股倔劲竟也腾了上来,索性双膝跪地求道:“婕妤娘娘日盼夜盼,盼的就是能跟陛下相聚,把盏言欢,今日难得良宵,奴婢恳请陛下……莫辜负了婕妤娘娘企盼之心!” “岂有此理!”皇上拍案而起,作厉色道,“朕要谁作陪,还用你来教么?你这般不识抬举,不怕朕一怒之下,将你逐出宫去?” 沾衣低着头,一字一句道:“陛下责罚奴婢,奴婢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是婕妤娘娘的一片痴心,还望陛下明察。就如这花园的鸢尾,既种之,须养之,种而不养,弗如不种!” 乔公公在旁喝道:“放肆!来人……”话未说完,皇上便回头制止,并示意乔公公一干人等退下。 待乔公公等人退得远了,皇上起身踱到沾衣面前,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沾衣,你且站起来,朕有话问你。” 沾衣心下诧异,以为原本要承受好一番雷霆震怒,不想却半点也无,她徐徐起身,仍是不敢看皇上,心里兀自敲起一万只小鼓儿。只听得皇上温言道:“如果朕告诉你,朕此时与你对弈的兴趣更大,你可否愿意继续陪朕下棋?” 沾衣思索片刻,沉吟道:“陛下抬爱奴婢,奴婢自是受宠若惊,而婕妤娘娘……” 皇上哈哈大笑:“受宠若惊?你何曾受宠若惊?若朕没说错,你进宫以来,怕是从未真正受宠若惊过,因你对于朕,对于雍婕妤,也从未以真正奴才的眼光仰视过,对么?”说到这里,皇上又踱了个来回,停步低头看着沾衣,继续道:“沾衣,朕猜你一直以来,用的都是报恩念头,而非利益所驱,他人敬一尺,你便还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可承认?朕刚才好奇,佯做发怒试你一试,果然逼出了你的真心话!” 沾衣轻声道:“皇上对这宫里的一切洞若观火,奴婢的这点心思,如何能瞒得了皇上?”心里暗忖:这父子俩的脾性着实相像,祐骋也是个喜好作势逼人家说真心话的主儿,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苦肉计都使得出来。 皇上叹道:“看看这宫里,无不是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上到下,无不在打自己的算盘,可没想到你进宫这几年,竟从未受到习染,朕后宫佳丽上千,奴婢成万,似你这般的,古往今来怕只有一个。然而你这般为人,在宫里却是祸而非福:你知恩图报,旁人不以为然,只道你另有所谋;你无欲无求,旁人亦不以为然,只道你装腔作势,所以善心在此地非但不能为己招福,反会招来莫名的嫉恨;你从善惯了,一旦忍无可忍欲做反击,不仅落对手以口实,原先认同你之人,也会受煽动而反戈相向,你可明白?” 沾衣轻叹一声,静静道:“陛下的金玉良言,奴婢会铭记终生。只是奴婢出身平民,不谙宫中之道,只求做足本分,对得起天地良心,若因此而福薄寿夭,也是气数使然,命该如此。” 皇上听得沾衣的说话口气依旧平定,仿佛说的是别人一般,不禁一震,忽觉这女子超脱的气度,自己若非有一国之君的威仪在身,怕也要逊她一成,于是心绪纷乱,又开始来回踱步,踱了一阵,背朝沾衣,望着已在树梢顶端的明月,幽幽叹道:“红颜命薄,皇宫内的红颜更是命苦,妃嫔塞满了三宫六院,而皇帝却只有一个。朕贵为天子,却偏偏因此而不能护守身边心爱的女人。你可知雍婕妤本为贤妃,住万昭宫内,朕曾对她宠爱有加,若不是因为五年前的一桩魇魅之祸被太后贬为婕妤,以她的美貌和单纯,怕也活不到现在。少沐了些朕的恩宠,便可多添些平安日子,朕当初忍痛割爱的苦心,不晓得雍婕妤她能否体会。” 这时乔公公悄然前来,对皇上躬身道:“晚膳已备好,娘娘在前厅恭候陛下。” 皇上顷刻收起一脸凝重,转身对兀自发呆的沾衣笑道:“还立在这里做甚?还不快去伺候娘娘用膳?” 正文 第七章 何妨芦荻悠然 膳后许久,沾衣仍旧有些讶异,回想刚才在花园一番经历恍如梦里,而皇上的叹息却又历历在耳——说实在的,那话也只有皇上可以说得,若换了别人,一旦传了出去,自少不了宫规严惩。但不知皇上为何好端端的要发如此感慨,再加上席间皇上时而看向她的意味深长的眼光,教她难明所以。 皇上说的那次魇魅之灾,沾衣也略有耳闻,雍婕妤有次醉酒后曾跟她提起。说是五年前,皇后突然小产,性命险些不保,当晚太监无意在皇后床下发现一丝帛做的小人,上写皇后生辰八字,并密密插满钢针,吓得太监忙禀告太后,太后大怒,下令彻查后宫,竟在万昭宫一个烧火的小丫环那里发现了一模一样的丝帛和钢针,这下雍贤妃便担上了干系。所幸太后深知雍妃纯良秉性,不信她会做此毒事,猜想是有人嫁祸,但此事前后,早晚并无外人出入过万昭宫,证据确凿,怨怒自是有的,又唯恐牵连巨大,不好收场,便严加处置了那个小丫环,将雍贤妃贬为婕妤,由万昭宫下黜至观止园。自那以后,皇上除了时时打发太监来拜望和偶尔亲临以外,对雍婕妤不复再有先前的眷顾。 “少沐了些朕的恩宠,便可多添些平安日子。”莫非皇宫内的红颜,非要如此才可善终?然而终日郁郁寡欢,纵然得养天年,此生复有何趣?不如痛快爱恨一场,就算命短,也不枉世间走一遭。 待送走皇上一行人等并服侍雍婕妤安歇后,沾衣辗转难以入睡,便独自来到花园,夜虫啁啾,月影斑驳,皇宫在此刻才显出几分静谧,此时祐骋是否已经睡熟?是否正在梦里想她? 忽觉假山后有黑影一闪,沾衣不动声色,依旧缓缓踱步,踱至假山旁时,纵身一闪上前,敏捷扯出一个人来,反扭臂腕摁住,那人吃痛,忙不迭叫道:“别别……沾衣姐,是我啊!” 沾衣听这声音耳熟,便松开那人,那人边揉手腕边转身,沾衣就着月光一看,正是祐骋的心腹小书童吴宁,便笑道:“小宁儿,怎么半夜不睡觉,跑到观止园来耍乐子?是不是三殿下又有话带给我?” 这吴宁还不到十岁,眉清目秀,机灵乖巧,甚得祐骋喜爱,平素拿他当弟弟看待,便着他成为与沾衣之间的传信之人,平素借探望雍婕妤之名,给沾衣递送书信或些许小礼物。今夜吴宁见天色太晚,便翻墙进来,不想就中了沾衣的招,直教他痛得直吸冷气,嘟嘴道:“若无要事,明知姐姐在此,岂敢做小贼状来捋虎须么?” 沾衣忙哄他道:“姐姐一时错手,是姐姐的不是,向你赔礼啦!三殿下究竟有何事?教你这么晚来见我?” 吴宁道:“因军务紧急,乔公公今夜急传皇上旨意,令三殿下即刻启程前往山西,临行前三殿下嘱咐我将这封书笺交给姐姐。” 沾衣忙展开书笺,一见上面那自己早已熟稔的字迹,芳心便扑通乱跳,只见上写道:“宁忤苍天意,无欺比翼言。征尘归洗处,月玉共团圆。”沾衣把书笺紧紧贴在胸前,爱意与相思交织,不禁泪光莹莹。 吴宁在旁劝道:“姐姐请勿担心,三殿下足智多谋,武功超群,定会逢凶化吉,凯旋归来,到时候便可与姐姐相聚。” 沾衣掏出绢帕拭拭眼睛,笑道:“三殿下吉人天相,姐姐何须担心?” 吴宁扮鬼脸道:“姐姐莫要嘴硬了,这几个月来,姐姐若未按时收到三殿下的信,便急得跟什么似的,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小宁儿。” 沾衣脸上泛起红晕,转而一本正经道:“你离开慎王府这许久,不怕被人发现么?就算无人发现,如果打搅娘娘休息,误了明日娘娘的观音庙行程,也不好交代,你还不赶紧回去——!”“去”字音未落,便顺势抓住吴宁后襟,跃出园墙外,将他轻轻放下,再跳回墙内,来去不过眨眼工夫。 吴宁在墙外正兀自发怔,听得墙内沾衣笑道:“快回去吧,小宁儿,三殿下若再有书信物事与我,莫忘尽快送来,姐姐在此谢过了!” 祐骋离开以后,沾衣觉得这日子陡然慢了下来,一天一天难捱得紧。原本单调的宫廷生活变得更为枯燥,每日在服侍雍婕妤入睡后,便握着那半块玉佩,任思绪神游,回忆与祐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忆到欢欣处,笑容不自觉浮上唇角,若非如此,这漫漫长夜真不知该如何熬过。在大同军营,祐骋也是如此,沾衣送的香囊被他贴紧胸口藏着,一有空便拿出来看。每遇战事稍缓,往京城寄送战报时,另派快马径直送书信给吴宁,再递送至沾衣手上,沾衣看后复书一封,亦托吴宁辗转交给祐骋。书信虽稀,一月不过三两封,却聊可慰两人相思之苦。 此后一个多月里,皇上来观止园次数更为频繁,沾衣自从上次与皇上对弈以后,便不自觉对他开始有所回避。每逢圣驾亲临之时,她或告病躲在房内休息,或讨个监膳的差使,整晚躲在观止园小膳房内,直到皇上摆驾回寝宫、众人跪送龙辇时方才出来。雍婕妤见皇上来得勤,早已欣喜无比,对沾衣些许行为的异样丝毫无察。 尽管沾衣谨慎如此,仍难免有意外之事,端午那天,皇上心情格外好,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令观止园上下所有太监侍女作陪,沾衣再无理由躲避,只好硬着头皮出来侍候,好在人多,皇上似乎没有太留意她,使她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可这次皇上临走前,却在门口停下,转身望着跪在人群中的沾衣笑道:“上次与你那未完的一局,朕虽早已落于下风,但几番琢磨,发觉还是有转败为胜之可能,过几日让婕妤娘娘许你半天空闲,来朕的翊天山庄再陪朕切磋切磋,那里清净无扰,你可未必赢得了朕。”随即又对雍婕妤笑道:“爱妃,你意下如何?” 雍婕妤笑道:“陛下只要高兴,一切听凭陛下吩咐。” 皇上这一席话,不啻在沾衣耳朵边炸开无数个响雷,这翊天山庄是京郊玉麟山上皇上的一处避暑行宫,有时也做皇上出行的暂歇脚处,下棋便下棋,为何偏要选那一处地方?沾衣登时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不敢再行揣测,只隔着衣衫紧紧握住腰上那半块玉佩,生怕玉佩逃掉一般,低声道:“谢主隆恩。” 皇上一行离开观止园后,沾衣躲入房内兀自发呆,此刻窗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眼见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沾衣望着窗外枝叶被风撼得左右乱晃,心底突然生出了个主意,于是不动声色去服侍雍婕妤就寝后,耐心等待夜深人静。 这天夜里,雷雨交加,观止园上下所有人都被“喀喇喇”一声巨响从睡梦中惊醒,雍婕妤正欲披衣坐起,只见沾衣浑身淋透从外跑进来,喊道:“娘娘,不得了,花园那棵多年老松被雷劈倒啦!” 雍婕妤慌得忙穿衣下床,沾衣扶着她到花园,已有太监婢女围在那棵松树前七手八脚地拾掇。只见那棵腰身粗细的松树在蜿蜒的颈部折断,断处还有烧焦的痕迹,所幸刮的西南风,松树被风吹倒在花园甬道上,并未殃及花草,这下雍婕妤略微宽心,吩咐道:“你们且休息去,待明日雨停了再收拾。” 众人退下后,沾衣扶雍婕妤回到房内,雍婕妤长叹一声道:“这松树在我进宫之时便有了,据说是位白头宫女所种,以前是树在人亡,总也看着凄凉,如今倒了也罢。” 沾衣担忧道:“娘娘,雷劈终究是不祥之兆,想是我们已多日未去庙里进香还愿,菩萨有所怪罪。这次只是劈倒了一棵松树,下次不晓得还会如何惩罚。奴婢……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雍婕妤慌了:“这可如何是好?” 沾衣忙道:“如果娘娘信得过奴婢,奴婢愿前往观音庙,替娘娘斋戒半年,日日诵经上香,祷求菩萨宽谅,如此应可抵消些许罪过。” 雍婕妤叹道:“我自是信得过你,只是这……也太委屈你了。” 沾衣安慰她道:“娘娘莫担心,奴婢明日一早就启程,半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很快便能回到观止园继续伺候娘娘!” 雍婕妤微笑道:“如今这光景,也只好如此,明日少许收拾一下,你我同去观音庙上香还愿,也算是我给你送行。” 正文 第八章 疾风难扫傲梧前 观音庙位于京城西郊,平日里香火络绎不绝,几年前太后捐了几千两脂粉银子,于此庙后院并独辟天地,造了一处幽静院落,厢房几十间,专供宫中女眷前来斋戒之用,再从宫内调两名太监,做些守院沏茶备斋的差使。 一搬进观音庙里的这座别院,沾衣便松了口气,极为庆幸此缓兵之计的成功,幸亏观止园无第二个人会武,否则单凭那松树的断口处,就怕是要露馅。为了劈倒那棵松树,她也不得不多耗了些内力,不过为了平安等祐骋归来,莫说损耗内力,就算要废去一身的武功,她也毫无二话。若论这缓兵之举的有不方便处,便是与祐骋的联系更曲折了些,吴宁只能借进香之机偷偷来见她,照旧捎些书信与物事。 一日夜里,沾衣正在房内翻看佛经,听得有两人脚步自远而近,随后窗格动了一下,叩门声紧接响起,她满腹狐疑,还是前去开了门,只见皇上站在门外,身着便服,身后跟着做仆从打扮的乔公公。沾衣直惊得后退两步,跪倒在地道:“沾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盯着沾衣,沉默不语,半晌,兀自跨进门来,将门扇阖起,乔公公见状识趣地守在门口,一时间屋内屋外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沾衣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但感觉皇上犀利的眼光一直盯着她,不禁心如鹿撞,不知皇上有何用意,莫非他已知晓祐骋与她私订终身?皇上龙颜一怒,自己被杀被剐事小,若连累祐骋,岂非坏了大局? 当沾衣快要被屋内凝固的空气噎得窒息时,皇上开口道:“你劈倒观止园的多年老松,借代主斋戒的名义躲在此地,就是为了不到翊天山庄陪朕下棋,朕没说错罢?” 沾衣一时错愕,暗忖:“原先只听三殿下提起皇上亦有习武,却不想竟如此明察秋毫……既是如此,遮遮掩掩只会令事态尴尬。”便轻声道:“陛下所言不差,奴婢……最初确有此意,可自从入庙以来,每日都虔心向佛,也并非完全以此为幌。” 皇上有些激动道:“你……你为何要这么做?朕平生所见女子也算不少,却无一个似你这般不知好歹!” 沾衣略有些哽咽道:“奴婢并非有意拂陛下美意,只是……婕妤娘娘一向厚待奴婢,奴婢实在不忍不顾娘娘的感受!” 皇上猛然把沾衣从地上拉起,捉住她臂膊令她面向自己,一字一句道:“所以自那次赏花后你便对朕避而不见?朕问你,若无雍婕妤的存在,你且如何?” 沾衣紧咬嘴唇,将脸转向一旁,不敢再看皇上——他那双眼睛灼灼逼人,满含渴望之时,竟与祐骋如此相像!沉默许久,沾衣幽幽叹道:“此事与娘娘无关,就算无娘娘的存在,奴婢也是如此。陛下所言不差,是奴婢自己不识抬举……如今奴婢犯下欺君之罪,无论陛下如何处置,奴婢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皇上颓然放开沾衣,叹道:“罢罢罢,朕虽为九五之尊,却从不肯强人所难,更何况对一介女子?你自专心斋戒,之后便回观止园好生服侍你的婕妤娘娘去吧!”说罢,不待沾衣有所回应,推门拂袖而去。 皇上与乔公公已离去许久,沾衣仍站在原地发呆,只觉两腿发软,背后全是冷汗,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她未曾预料,刚才说过什么也已不记得。之后一连两天,她总时时陷入沉思,她想得最多的,就是皇上遭此冷遇,如若迁怒雍婕妤或者另起疑心,她该如何是好?虽然观止园和慎王府那里都未传来半点不利消息,然而平静并不意味无事发生,沾衣内心虽渐趋平和,却始终紧捏一把汗。 第三天午后,吴宁溜进庙内,见了沾衣却支吾半晌说不出话,沾衣急道:“小宁儿,到底出了何事?莫非三殿下那边……?” 吴宁连忙摇头道:“不……不是,是三殿下这几日战事紧急,怕是无暇给姐姐写信,不过三殿下说,来日方长,教姐姐把思念先收着些,莫亏欠了自己的身体。” 沾衣悬起的一颗心方才放回去,叹道:“三殿下受命平寇,当以军务为重,儿女私情之事,待凯旋之后再提不迟。” 吴宁思忖片刻,又吞吞吐吐道:“三殿下说……他甚为想念姐姐,想教姐姐写几句诗给他……” 沾衣听罢笑道:“三殿下也着实见外,几句诗文而已,怎么讨得如此羞涩?”当即进房绾袖磨墨,提笔之时,祐骋、雍婕妤和皇上的面容逐一从眼前飘过——原来有情之处必有纠葛,个中两情相悦有之,欲说还休亦有之,一时间百感交集,思恋、柔情、惶恐、担忧交织,催动沾衣将对祐骋的一腔情思尽数倾注笔端,写道:“夜尽别衾寒,红妆浸泪残。宫闱深似海,妾意固如磐。暗绣鸳鸯锦,偷垂并蒂莲。绵绵思不绝,细数聚时言。”写罢细细看一遍,方才封入竹筒,交给门外的吴宁。 吴宁接过,忍不住交口称赞:“姐姐才思敏捷,须臾便成一诗,难怪皇……”说到这里赶忙停住,咽口唾沫道:“……皇宫里的公公都说姐姐是才女。” 沾衣笑道:“你才见过几个公公!小宁儿,这话怕是你杜撰的罢?” 吴宁争辩道:“见得虽少,但我见过最大的一个!” 沾衣奇道:“说话不清不楚,什么最大的一个?” 吴宁吐了吐舌头:“天机不可泄露!”说罢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这天深夜,沾衣又惦念起雍婕妤和观止园,顿时心血来潮,换了身夜行装扮,黑布蒙面,悄无声息跳上屋顶,展开轻功向皇宫飞奔,半柱香工夫,便已落在观止园正堂屋顶。她倒吊在房檐下,轻轻戳破窗纸,向屋内望去,只见屋内一切照旧,雍婕妤面朝窗户坐在暖榻之上,正与另一宫装女子饮茶谈笑,嫣红捧盘侍立在后。那女子完全背向沾衣,看此人服色,等级应在雍婕妤之上,那女子旁边茶几上还摆着个精美锦盒。 听得雍婕妤道:“难得姐姐这般细心,还惦记妹妹在观音庙的那档子事,妹妹实在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那女子笑道:“妹妹忒见外了,你我同在宫中服侍皇上,理应互相照顾,再说此次除我之外,皇上也有份礼在内,一是就前些日子雷劈观止园一事抚慰妹妹,二是顺便打赏打赏那个忠心耿耿代主斋戒的小丫头。” 雍婕妤笑道:“区区小事,教皇上挂心,也累得姐姐奔波,实在折杀了妹妹。” 那女子嗔道:“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不过皇上还捎话来说,近日朝务缠身,怕不能常来看望妹妹,教妹妹务必保重玉体。” 雍婕妤笑容略僵,一丝伤感掠过,道:“皇上自应以朝政为重,你我做妃子的,早已习惯如此。” 那女子笑道:“妹妹如此通情达理,姐姐甚是欣慰。时辰不早,姐姐告辞了。”说罢起身,待她转过脸来,沾衣方看清她的相貌,这女子约摸三十五六,服饰华贵,容貌美丽,只是眼角略向上吊,显得妩媚泼辣,正是大皇子祐珉的生母魏顺妃。 沾衣有些纳罕,自她入宫以来,从未见魏顺妃造访观止园。又听其他太监私下议论,说这魏顺妃自恃为大皇子生母,欺负皇后懦弱无嗣,在后宫常为所欲为,若非有太后坐镇,这后宫非被她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好在雍婕妤原先一度失宠,对魏顺妃不构成威胁,所以并不怎么寻观止园的晦气,如今她夜访到此,又借着皇上的名义,莫非真如她所说是来送礼的?但见她嘴角漾出一丝叵测得意的笑容,沾衣的心猛然一沉:婕妤娘娘定是受自己连累而再度失了皇上的宠,魏顺妃名为探望送礼,实为幸灾乐祸! 此时雍婕妤已送走魏顺妃,正兀自立在檐下发愣,一颗泪珠慢慢沿她脸颊滚下,沾衣不忍再看,翻身跃上屋顶,沿来路向观音庙狂奔,待奔回经舍,已是满脸泪痕。那晚,她辗转难寐,只到天色微明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沾衣便听说雍婕妤来庙中探她,忙梳洗迎候,雍婕妤一见她便问道:“怎么两眼红肿?昨夜没睡好么?” 沾衣心中负疚,不敢直视雍婕妤,讷讷回道:“回娘娘……是刚才奴婢不小心教沙揉进了眼睛……” 雍婕妤笑道:“这么大姑娘了,还跟小孩子一样不当心——你有口福了,昨日皇上托顺妃娘娘到观止园看我,这是御赐的几样素点心,特别打赏你的。”说完递给沾衣一个锦盒,沾衣接过,只觉这盒子沉甸甸的,连带她的心也沉甸甸起来。 送雍婕妤出庙门时,沾衣见天上乌云层层堆起,阴风阵阵,便嘱咐嫣红道:“看这天又要下雨,路上可小心伺候娘娘。” 嫣红笑道:“姐姐尽管放心,娘娘正好要顺道去拜望顺妃娘娘,若天公不作美,便可在德秀宫暂避一下,待雨住了再回观止园。” 沾衣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这些日子我不在观止园,娘娘身边就全拜托妹妹了。” 雍婕妤撩开轿帘笑道:“才离开观止园几天,便已是这副不守舍的样子,日后你有的是时间伺候我,也不差这半年。你且专心斋戒,其余事不必多操心,仔细得罪了菩萨。”说罢放下帘子,吩咐起轿,沾衣依依不舍地立在门口,直到瞧不见轿子的影子,才转身进庙。 正文 第九章 别枝惊梦鹊 果不出沾衣所料,雍婕妤刚离开一个时辰,外面便下起了倾盆大雨,伴随着偶尔的闪电和炸雷,不知雍婕妤她们可回到观止园了否?沾衣望着从檐头流下的水柱,胸中莫名涌起一股忧虑。这雨着实劲头十足,下了整整一天,到傍晚还不见歇停。 自四岁从父习武以来,沾衣养成每次晚饭后打坐练功的习惯。这天晚斋之后,沾衣一如平常盘膝静坐,正欲行运丹田之气,忽觉头晕目眩,四肢犹如灌铅,沉重绵软,几番极力运功调息,均无济于事,一急之下挣扎想要起身,才离开床榻便滚倒在地,动弹不得。 身体虽不听使唤,沾衣头脑却依旧清醒,躺在地上,脑筋转了无数个弯:“难道有人在饭菜里做了手脚?”沾衣疑惑不解。可这小小观音庙,何人能胆大妄为算计皇宫里来的香客?再者,她莫沾衣一名小小宫女,无财无势,又不曾树敌,算计她能有何益?沾衣一眼瞥见桌上开启的锦盒,想起晚斋之时她吃了几块御赐点心,莫非是……不可能!绝不可能!沾衣极力摒除脑子里涌现的种种荒谬猜想,费尽力气想要坐起来,但四肢愈加沉重,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都几乎丧失跆尽,隐隐还感觉心跳加快,血脉翻滚,五脏六腑仿佛变成了烙铁,烫得浑身燥热难捺。 就在此时,沾衣听得有几人脚步悄悄走近,虽然轻微,却仍清晰可闻,接着听得吱呀一声,一人脚步径直入屋,其余脚步则在门外停住,进屋那人停在沾衣身旁,面孔进入她的视线,赫然竟是乔公公! 沾衣见乔公公神色自若,心下顿时明白这事必与他有关,便惊怒道:“乔公公,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暗算于我?” 乔公公皮笑肉不笑道:“姑娘莫怪,老奴是来给你道喜啦!今日皇上钦点你去伺候,后宫多少美人望穿秋水,也未能得皇上一次亲近,这次可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皇上知道姑娘脾性刚烈,若太过直白,恐节外生枝,故而……” 乔公公还未说完,沾衣已觉得天旋地转,刚才的揣测竟成事实,登时如五雷轰顶,凄然笑道:“这宫里的一切,皇上若想要什么,便尽可要了,何苦花这等心思?少时面圣之时,我倒要当面问他个清楚明白!” 乔公公呵呵笑道:“你既知这后宫皆是皇上所有,皇上爱做什么,唯有恭敬从命,又何苦问来?”话音甫落之间迅疾出指,点了沾衣哑穴,又笑道:“姑娘休怪老奴得罪,老奴这也是为你着想,若你气坏了身子或喊哑了喉咙,岂不坏了皇上的兴致?皇上万一发怒降罪于你,岂不是老奴的罪过?”说罢对门外作一手势,进来两个黑衣太监,抬起沾衣向外便走。 沾衣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睁睁任他们将自己抬出庙门,塞进一辆马车,那马车的窗户被黑布封得严严实实,她躺在里面丝毫不知外面是何状况,只隐约觉得马车朝东驶去,似乎是往玉麟山方向……“翊天山庄!”沾衣心焦如焚,试图做最后努力,但无论怎样,四肢如瘫痪一般纹丝不动,再加上遍体的燥热愈演愈烈,一时急火攻心,竟昏了过去。 夜色将临,德秀宫后花园内,雍婕妤扶着廊柱,呆呆望着那千根万根从天上直挂而下的银丝。上午从观音庙一到这里,外面便下起了雨,且四五个时辰也不见停,嫣红被打发去煮茶,雍婕妤自与魏顺妃寒暄一阵后,横竖无事,便独自来到花园回廊散步。德秀宫的花园颇有气势,园林池山层出不穷,雕梁画栋叠彩纷呈,观止园的花园与之相比,相形见绌得多了。雍婕妤不禁叹了口气,曾几何时,比这更气派的她也有过,无奈往时今日,物是人非,一入深宫,宠辱得失常常只在瞬间,万事皆由不得自己。 雍婕妤正兀自嗟叹,隐约觉得走廊尽头有人影一闪,仿佛是乔公公,心下便好生奇怪:“魏姐姐明明在西厢房,乔公公为何往东走?”于是轻移莲步,跟上去看个究竟。 只见乔公公急急走向东廊一间侧房,进门后将房门紧闭,当下更是好奇,提起裙摆,悄悄走近,听得乔公公在里面不知对谁说道:“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适才老奴将那龙虎丹调到了皇上每餐必服的药酒中,看着皇上喝下的。那个小妮子在一个时辰前也由老奴亲自护送到了翊天山庄,再一个时辰后,皇上也将到达那里。” 只听一男子声音问道:“那小妞可有反抗?她可是会武的,万一药力中途消退,岂不前功尽弃?” 雍婕妤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听得乔公公笑道:“殿下尽管放心,这混元销骨散药力强劲,再铁打的身躯,一旦服食,六个时辰内绝对四肢软瘫,筋骨无力,头一个时辰则更是全身瘫痪,动弹不得,后五个时辰略能动作,但力若游丝,不如两岁孩童,且这小妮子被老奴点了哑穴,免得在圣上面前胡言乱语。” 那人笑道:“如此甚好,皇上那边,你如何交代的?” 乔公公道:“老奴将那小妮子安置妥当后,便以‘未经允许擅自带人进入翊天山庄’一事,径向皇上请罪,皇上自是好奇追问,老奴便禀告道:‘有名宫女自悔唐突圣上美意,便央求老奴帮忙,助她进入翊天山庄,那宫女摆下一个未完棋局,说是欠陛下的,老奴见她委实诚恳,便应了她,如今她已在翊天山庄恭候陛下驾临,老奴特此禀告。’” 那人有些紧张道:“你这般胡言乱语,皇上会信么?” 乔公公笑道:“殿下莫慌,若是一个素来喜好玩笑之人说这番话,皇上笃定不信,可老奴在宫内侍奉多年,向来拘谨严慎,再加上老奴在此之前花下心思造的那些声势气氛,且皇上自己心里对这小妮子亦有所期盼,所以由不得他不信。” 那人似乎松了口气,道:“棋行险着,也可出奇制胜。皇上听你讲完后有何反应?” 乔公公道:“皇上的反应正如老奴所料,激动得两眼放光,急急问老奴道:‘此事当真?’老奴当然回道:‘老奴不敢欺瞒陛下。’皇上听罢喜不自胜,未等晚膳用完即换了便装,带了小全子匆匆向翊天山庄而去。” 那人大笑道:“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乔老儿,你这几步棋走得妙极!只是我父皇向来心慈手软,即便他到了翊天山庄见了那小妞,那小妞若是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往后床帏之事你安能保证发生?” 乔公公嘿嘿一笑:“除混元销骨散外,老奴还在那份御赐点心中下了催情丹,那小妮子早已是面如红霞,再加上弱柳扶风的体态,真真一个人间尤物,殿下且想想看,皇上服了龙虎丹,已是血脉贲张,再一见自己心仪已久的人儿的这副模样,后面的事情……不用老奴说,殿下也应知道是什么罢?” 那人哈哈大笑道:“郎情妾意,自是干柴烈火,这招委实厉害!” 雍婕妤听得心扑通扑通乱跳,她已听出那人是大皇子祐珉,可那“小妮子”却是谁?还有什么“御赐点心”,莫非是…… 又听得祐珉道:“三弟的性情,我这做大哥的是最清楚的,谁若占了他的心上人,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敢叫板,到时候你我再敲几次边鼓,他与父皇必成水火。待他们父子反目,我们的大计等于成功了一半!乔老儿,亏的你发现那莫沾衣与我三弟的私情,得以成此妙计,促成这小妞与我父皇之事,你也劳心不少罢?” 乔公公道:“此乃殿下洪福,也是老奴的运气,发觉三殿下与莫沾衣私订终身后,恰有机会可使皇上亲临观止园,皇上对这小妮子原本就有意,老奴寻得机会便从中撮合。不过若非这小妮子爱主心切,殿下的计划也未必能顺利施行。” 祐珉奇道:“这是为何?” 乔公公道:“回殿下,论相貌,这莫沾衣远非绝色;论地位,她不过一个普通宫女,然而她安分守己,十分心思有五分给三殿下,另五分是放足了在雍娘娘身上,甚至不惜顶撞万岁,丝毫不领皇上的情,这在满宫乐于攀附的女子当中,算是出奇得紧了,如此奇女子,皇上怎能不多加注意?” 祐珉赞同道:“此话不假。” 乔公公继续道:“不过这小妮子也太不识抬举,宁肯借斋戒之名躲出宫去也不肯领受皇上的恩宠,好在老奴识破了她那‘雷电劈树’的伎俩,奏明皇上,惹得皇上亲临观音庙寻她,本以为在那里能成其好事,谁想老爷子碍着身份,愣是不肯迫她就范,这下才教老奴不得不处心积虑构建此局,可谓一波三折。但也有好处,那小妮子越不买皇上的账,便越撩拨得皇上心里痒痒,今夜这一出,定是万无一失了。” 祐珉大笑:“实乃天助我也!这莫沾衣若被父皇宠幸,必是觉得背叛了三弟,亦觉得无颜见雍婕妤,她的脾性若再刚烈几分,恐怕是要以自尽谢罪,果真如此的话,这出鹬蚌之戏便更加好看了!”乔公公也随着大笑,两人的笑声震飞屋檐上栖息的一群鸽子,直震得雍婕妤心惊肉跳,几欲软倒在地,她极力扶住墙壁站定,用尽全力迈开步子,逃离花园。 雍婕妤逃走得如此慌张,屋内二人岂是等闲之辈,早已听见脚步声,便异口同声喝道:“谁?!”抢先奔出的乔公公见到雍婕妤匆匆离去的背影,急道:“糟糕!殿下,适才我们的谈话想是被雍娘娘听去了,她若禀告皇上,你我全盘尽输!”说罢抬腿欲追,祐珉制止道:“此处是德秀宫,人多口杂,不是动手的时候!” “那殿下的意思是……?” 祐珉阴险一笑:“此时父皇想必正流连温柔乡中,雍婕妤哪里有机会禀告?好在本王已留了一手,你且派几个心腹暗中守住她,莫教她与除顺妃娘娘之外人等接触,明日卯时以后等本王的命令,再行动手,要做得不留痕迹!” 乔公公有些迷惑,祐珉阴恻恻道:“这位婕妤娘娘,也可做本王一枚棋子,这步棋一走,这出戏想不好看都不成!” 正文 第十章 醒处竟无言 沾衣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斜倚榻上,四肢依旧沉重无力,但勉强可以动作,浑身的滚烫尚在,直烧得她晕晕沉沉。她努力抬眼打量四周,只见这房间布置得金碧辉煌,摆设装饰之华丽精美是沾衣在观止园从未见过的,几步开外那张六尺大床,铺着明黄缎被,罩着明黄绸帐,每根盘龙床柱上的龙都张牙舞爪,但姿态各异。 “龙床?!”沾衣猛然想起,自己现在应是在翊天山庄,她收回目光,才发现面前茶几上黑白交错,摆着一局未下完的棋。这棋局沾衣好生眼熟,想起正是那天在观止园与皇上下到中途的最后一盘,难道皇上这样把她弄到这里,就是拐弯抹角要令她陪他下棋?若只是如此便好了,怕是没这么简单。 沾衣不由心里发怵,慢慢抬手扶住茶几,用尽全力颤巍巍站起来,可惜双腿疲软无力,除了勉强支撑自己的体重之外,寸步都迈不得,几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沾衣情急起来,四处张望,看屋内可有能够借力的器具,突然,她的眼光停在西墙上,那墙上挂着两幅精心裱制字画,左幅为画,右幅为诗,画面为一女子手托香腮,表情专注,盯着面前的棋局,那女子面容沾衣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而右边的那诗,沾衣一见就如被雷击,眼前阵阵发黑,那字体和诗句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昨日写给祐骋的情诗! “沾衣?真的是你?你真的在这里!”沾衣尚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便听见皇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茫然回头,见皇上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只见他身着绛紫色绸袍,同色锦冠束发,神采奕奕,这身装扮,使得他眉目像极了祐骋,想必他刚喝过酒,脸色酡红,双眼发亮,正微笑凝视着她。沾衣暗自疑惑:“皇上这话是何用意?不是他使这法儿将我弄来的么?”无奈喉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胳臂又难以举起作比划,一时间竟急出了泪花,只好缓缓转头避开他的视线。 皇上见沾衣默不作声望着西墙上的字画,眼中泪光闪动,便笑道:“朕原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可你却先见到了,不过不打紧,你只要明白朕的心意就好,看看朕凭记忆画的你下棋的样子,你可满意?” 沾衣透过泪帘端详了一下画中人,难怪面熟,与镜中的自己确有几分相像,只是眉眼更秀美了些,见皇上问得急切,不忍再拂他美意,便用尽颈部气力,微微点了点头。 皇上大喜:“你满意便好了,不枉朕画了一宿。” 沾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转头望着他,眼神充满疑惑,只见皇上看着茶几上的棋局,长叹一声:“这棋局与当日在观止园的果然丝毫不差,沾衣,你这又是何苦?‘绵绵思不绝,细数聚时言。’朕若不是读了你这首诗,实在不知原来你这般委屈自己,朕早已觉得那晚在观音庙,你所说的统统是违心之言,与其你在朕走以后写诗慰怀,不如直接来见朕言明心迹,既省了今日你以棋为由的辗转,也省了朕这几日的相思之苦。” 沾衣瞪大眼睛,耳内如敲鼓般嗡嗡作响,皇上全然误会了那诗的意思,可这首给祐骋的诗为何会到皇上手上?她写完以后可是直接交给吴宁的,难不成是吴宁出卖了她?她忆起昨日在观音庙吴宁来讨诗词的时候说“见过最大的公公”,是乔公公让吴宁来骗取她的诗然后交给皇上?是了,一定是这样! 一时间沾衣只觉得阵阵眩晕,小宁儿,为什么会是小宁儿?她可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在这深宫内,雍婕妤是主子,再亲切也有隔膜,除了自己倾心爱慕的祐骋,吴宁便被她视作唯一亲人,她万万想不到,竟是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弟弟,将她推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上见沾衣身体摇晃,似要跌倒,忙上前扶住,沾衣站立不稳,软倒在他怀里,皇上只道她是真情难禁才投怀送抱,狂喜不已,紧紧抱住她喃喃道:“沾衣,你对朕的情意,朕终于明白了,自今日起,朕再也不会教你受半点委屈。这盘棋,朕已不打算跟你再下,真怕这局一完,你会像那晚在观止园一样执意离开朕。” 沾衣心焦如焚,皇上误会已深,自己再不有所挽回,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拼命试提丹田之气,想要运气冲开哑穴,哪怕能喊出一句话也好。谁知内力稍动,全身便血气翻涌,险些将原有的一丝气力也吞噬掉,这便令沾衣彻底绝望,也终于明白,此刻的她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唯有用力抓住腰间藏着的那半块玉佩,泪如泉涌。 皇上只觉得怀里的沾衣颤动不止,忙低头看去,见她脸上泪痕纵横,眉头紧锁,眼神幽怨,以为她自愧有负雍婕妤,便宽慰道:“雍婕妤那里,你不必担心,她对朕一往情深,朕虽有了你,日后也不会亏待于她,你俩先前是主仆,往后便是好姐妹,她进宫多年,定不会对此有所计较。” “不是这样的!”沾衣在心里绝望地呐喊,急得转动眼珠,试图让皇上明白几分她的真正用意。可在皇上看去,却是觉得她泪光盈盈,眼波流转,登时觉得体内情欲翻滚,便不去多想别的,只将沾衣横抱起来,向龙床走去。 红烛摇摇,瑞脑氤氲,皇上放下绸帐,拥着沾衣坐在床边,温柔地取下她的发簪,那一头乌发便如瀑布般直挂下来,垂在脸颊两侧,更显得她楚楚动人,直惹得皇上再也把持不住,抱紧沾衣,迫不及待热吻起来。沾衣紧闭双眼,泪水如溪流般从眼角泻下,只觉那张酷似祐骋却不是祐骋的面庞在她眼前猛然扩大,身下松软的被褥如沼泽一般,将她吸进无底的黑暗,并一点一点吞噬她的意识。“万万不可教皇上发现这玉佩!”沾衣用尽力气从腰间扯下那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手里,凭着最后一丝的清醒极力摸索着,待到将那半块玉佩深深地藏进厚厚的缎褥下面时,已是力竭气衰,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使她再次晕厥了过去。 床前摇曳的红烛渐渐熄灭,烛泪从高高的镏金烛台一直流到了地上,凝成一朵朵血红的花瓣。 “沾衣?沾衣?”沾衣昏迷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努力睁开眼,见坐在床边微笑望着她的,分明正是祐骋! “三殿下!”沾衣起身抱住祐骋,泪如雨下。 祐骋轻拍沾衣的背哄她道:“莫哭莫哭,我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么?还记得不记得我允诺你的话?这次出师大捷,父皇一定很高兴,定会应允我们的婚事。”沾衣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伏在祐骋怀里,紧紧抓住他的衣衫,泪水弄湿了祐骋胸前的朝服,祐骋不知所以,见她哭得伤心,便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忽然听得耳边皇上大喝一声:“逆子!胆敢轻薄朕的爱妃!”两人愕然抬头,只见皇上怒容满面站在他们面前,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祐骋忙跪下恳求道:“父皇,儿臣与沾衣两情相悦,还望父皇成全!” 皇上抬腿照着祐骋胸口便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狂怒道:“住口!还敢当面挑拨朕与爱妃的感情,来呀,将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孽障,拖出午门斩首!” 侍卫一拥而上架起祐骋向外拖去,沾衣见状扑上去抱住皇上的腿,哭道:“陛下!不关三殿下的事!是奴婢不知廉耻!是奴婢水性杨花!陛下要杀要剐,奴婢一力承担!”皇上铁青面孔一言不发,沾衣眼见祐骋被越拖越远,更是哭得嗓子喑哑:“陛下!陛下!陛下开恩啊!不关三殿下的事啊!陛下!陛下!陛下——!” “陛下——!”沾衣惊叫一声,猛然坐起,见帐幔低垂,香尽烛残,床外天色熹微,自己正披头散发拥着锦被,屋内哪里有侍卫和祐骋的影子?原来只是个梦! 此时药力早已散去,沾衣四肢气力也逐渐恢复,穴道也已自动解开,她下意识抱紧赤裸的双臂,见胳膊上的守宫砂荡然无存,眼泪又遏不住扑簌而下。醒了一个噩梦,这现实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噩梦?若祐骋此时真在这里,那醒了的噩梦何尝不会变成现实?沾衣把脸埋在臂弯,无声啜泣起来。 “沾衣?朕刚才听见你的喊叫,可是做了噩梦?”皇上被她的叫声惊醒,坐起来把沾衣搂到怀里,发觉她浑身冰凉,便将外衣披在她身上。 沾衣轻轻离开他的怀抱,低声道:“适才奴婢确是做了噩梦,吵醒了陛下……。” 皇上怜惜地抹去沾衣脸上的泪水,笑着抚慰道:“莫再掉泪了,把好端端的眼睛,哭得跟寿桃一样,有朕在这里,你还怕什么?今日早朝后,朕便去奏明母后,封你为惠妃,从今往后,你时时在朕身边,无人能伤得了你。” 沾衣拭去眼角不断涌出的眼泪,微微笑道:“奴婢谢陛下厚爱,只是有一事请陛下允准。” “何事?但讲无妨。” “奴婢还想再回一次观止园,最后一次服侍婕妤娘娘,往后……想是再没会服侍她啦。” 皇上笑道:“你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朕没看错你,你去便去吧,不过只有一天的时光,莫要朕等得太久。” 沾衣避开皇上柔情的目光,凄然一笑道:“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