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1 九九总是习惯一个人背离人群,孤单地坐在台阶上,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来发呆。 每一次,望着九九呆呆发愣时,我总是忍不住思考她那小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以至于常常忽略她的年纪,她的身份,她的表情,因着她实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好像自从娘胎里生来就缺少那一份孩童的稚气和天真。 记得,第一天见到九九时,她已然是这副模样了。 我的本职工作于孤儿院毫不相干,毕业那年,独自离开父母,来到此地,应试进了市图书馆,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一个大男人经年累月地埋头于报刊杂志之中,整理、分类、上架,时间久了,闻到纸张墨香常常连饭都吃不下去,像个孕期反应强烈的准妈妈。 所以,孤儿院的工作,于我而言反而是一种享受。 是的,我是去孤儿院做义工的,每星期一次,雷打不动。 大概是受够了图书馆沉闷而死寂的工作,初到孤儿院时我显得很兴奋,这里热闹欢快,处处充满孩子的嬉笑怒骂,洋溢着一种生命初始时的无畏。必须承认,我喜欢孩子,也正是因着这份喜爱,对于孤儿院这群失去亲情的孩子们,油然而生一份怜悯。 九九便是我最最怜悯和关爱的孩子之一。 那一天,我见到九九之后,视线便没有离开瞬息。 九九被送来时已是傍晚,完全处于昏迷之中,小脸冻得发紫,气若游丝,身上衣衫褴褛单薄,但长得清秀至极,甚是可爱。我们用棉被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匆忙叫来医生,打针输液,一番折腾她才停止那筛糠一般的颤抖,脸上渐渐有了红晕。 那晚,我没有回家,一直守在这小东西的身旁。 直到第二天清晨,脖子酸肿地抬起头来,才发现小东西已经醒了,正大口大口地吃着我桌子上摆得隔夜饭,见我醒来,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抱紧怀里的食物。 我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然而,关于九九的一切我们却知之甚少。她是院长在陋巷中捡来的孩子,身上没有任何可证明身份的东西,关键是,自从醒来之后,无论何人询问,她亦从不开口,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你,只告诉了我们一个名字——九九。 好在,这里的工作人员都不是第一天接触这种孩子,大凡初来乍到的孤儿基本都是如此。封闭、恐慌、无助、迷茫。其实谁都理解。小小年纪,被人抛弃或者无家可归,经历的酸甜苦辣要比我们这些成年人多得多,不会轻而易举对任何人掉以轻心的。 那时,我想,等这小东西逐渐习惯孤儿院的生活之后,大概就会改变了吧。 但我错了。一直到一个多月之后,九九依旧是来时的模样,不说话、不笑、不哭,像是一个失去七情六欲的神仙,偶尔摔倒,膝盖上红肿一片,也完全不知痛为何物似的。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身体完全没有问题,不痴呆,不聋哑,只是有些营养不良罢了。 这让我很是头疼,每一次去孤儿院时,总是想尽方法讨九九开心,不奢求别的,只是想让她说一句话。 可经常看见的景象,依旧是那个“老妇人”似的九岁女孩,到最后,搞得其他小朋友越来越疏远她。 但终究,九九还是开口了。 那一次,我在家做了孩子们都很爱吃的饺子,包得奇形怪状,却在一阵哄抢之下空空如也。我特意为九九保留了一盘。端着盘子轻轻靠近她,将其探到她鼻下,浓郁的香气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低头,看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光亮。 “饺子!?”九九似是自言自语,“她以前也经常做给我吃。” “她是谁?”我急忙追问道。 九九却忽然抬起头来:“今年是几几年?” 我愣了一下:“二零一零年啊。” “时间过得好快。”九九像大人似的长叹一气,“已经过了整整十七年了。” 这一句“整整十七年了”,瞬间让我石化。 2 最近常常失眠的主要原因,是我的生活中出现了无法破解的难题。 关于一个九岁的女孩为何感叹十七年的生活,我想不通。但在那一次谈话之后,好似关于九九的怪异,也就有了一个不算解释的解释——她真的很像一个老妇人。如今看来,和那些同龄的孩子格格不入,似乎也顺理成章了。 只是,这事让任何一个人碰上,都觉奇怪。 我实在不理解九九的“十七年”是何意义,后来在孤儿院里我曾几次询问她,但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不再说一句话。只偶尔我又带给她饺子时,脸上才悄悄地闪过一丝让人费解的复杂表情,好似人生五味杂陈连着那香浓,一齐进了她的消化道。 自此,我认定,这孩子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但人生在世,有些东西并不是你想知道,别人就告诉你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仅仅属于自己的不能说的秘密。 院长曾经说过,初来孤儿院的孩子,多多少少在心理上都有些问题,所以,有些话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再加上,那几日,图书馆又到了一年一度地整理工作,说白了,就是将各种报刊杂志重新入档整理,说起来很简单,实际操作却难上加难。 要一本一本的人工登记,之后才能重新编号入档。 很是麻烦。 但我实在没想到,能在其中无意间发现关于九九的信息。 是一张报纸,确切地说,是一张老报纸。纸张已经有些泛黄发脆,娇嫩得很。倒是外省一家比较有名的大报社,只是早在很多年前就关张大吉了,也算得上是一份孤品了吧。我是在记录时无意中翻找出来的,当时恍然瞟了一眼,立刻就被一张不大的黑白照片吸引了。 正文 第二章 没错,正是九九的照片。 遂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是一则寻人启事,和别的寻人启事没有什么不同: 女。本名,林楠楠。九岁。于1993年3月6日失踪,失踪时,身着黄色外衣,下身穿蓝色裤子、黑色皮鞋、白袜子。精神正常。现家中非常焦急,望知情者或好心人发现其踪迹者,立即于其母顾兰联系。凡提供有力线索者,必有重谢。 下面,则是顾海兰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样样俱全。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比对了那张照片,就差把自己变成扫描仪了。但无疑,那的的确确是九九没有错。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院长的话说错了,有些时候,孩子们的话你不必当真,但也不能当假。 1993年,九九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在家乡失踪。 2010年,九九依旧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出现在了我们孤儿院。 我忽然觉得脑袋有点大,除此之外,还有些许恐惧。 那天晚上,一下班我就去了孤儿院。见到九九之后,我问了很多问题,对话的气氛尽量保持为两个成年人之间的交谈模式。似乎也感觉到了我话中的与众不同,九九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审视了我,那双小眼睛带着成年人特有的沧桑和世故。 “你想问什么?”九九终于开口了。 我没有说话,想了想,将那份可以证明一切疑问的报纸放在了九九眼前。 九九凝视着那则寻人启事,忽而笑了,笑得让人有些发毛,笑得好似无需多做解释。 3 电视里在播放一些奇人怪事,这是一个比较小众的电视台,平时经常会放一些古怪的新闻。我是一个比较喜欢新奇事物的人,很喜欢看这些不知是真是假,却很有意思的节目。例如,哪家小猫会叫“妈妈”,例如,哪家泡在药酒里的蛇,历经数十年,居然还会咬人。甚至,有更夸张的。 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了。 以前,我也只是抱着看一看、乐一乐的心情去欣赏,大多都不相信,一笑了之而已。 可如今,我突然之间发觉,这世上有些事并非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有些东西不是你不相信它就不存在。特别,是在我遇到那个女人之后。不,称呼她为女人或许不大合适。 是那天在孤儿院找到九九,且无功而返之后遇到的女人。也不算是遇到吧,只能算是窥到。记得,出了大门,我还因着九九那一阵似是而非的笑声而脊背发冷,本能地掏出一颗烟,想着点燃,回头的间隙,无意间便撇到了那个女人。 事实上,我需要抬头挺胸,昂首三十度才能看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飞人! 那个女人像气球一般飘在二楼窗户旁,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砸下来似的。更为惊奇的是,这个飘在二楼窗口的“氢气球”裸露全身,身上没有半点布头,俨然一位从天而降的仙女。周身上下散射着微茫的光线,在夜色下像一颗巨大无比的人形夜明珠。 当时的我只可以用雕塑来形容,叼着那颗刚刚点燃的烟,目瞪口呆足足愣了五分钟。 直到那颗掉落鞋面的烟头烧透了旅游鞋,烧透了羊毛袜,才抱着脚鬼哭狼嚎了一嗓子。 女人似是听到了什么,这才循声低下头来,和我互望了一眼,略显惊诧地向远处飘去。我半天没缓过神儿来,几秒钟之后,不知是哪根筋断了,竟然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因我本能预知,这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女子和九九大有关联,因着她所窥探的窗户正是九九的卧房。 当下,也顾不得女人是人是鬼是妖是怪了,直追到附近一处公园内幽深的密林中,那女人总算飘了下来。似是妥协了,也或者是有些于心不忍吧,看我追得几近断气,想当年学校长跑奖励小本本也没这么卖命过。 只是,女人停下来,我却有些不知所措了,忽而想起科幻电影里《黑衣人2》中的塞琳娜,说不准下一秒她就能变出张牙舞爪的爪子,将我掠到眼前,一口吞下,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分毫。想到这些,又不免有些后悔,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女人于我四目相对,久久,长叹一气,柔柔地问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声音确实好听,加之样貌出众,如出水莲藕,又是活的“人体艺术写真“,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大男人如此直视一位衣不遮体的妙龄女子,多多少少容易让人误解。便忙低下脑袋,颤抖着声音说:“你……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跑到我们孤儿院?” “我?”女人蹙眉,好像很难解答,“是啊,我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好吧,那你来孤儿院干什么?” 这一次,女人很快有了答案:“看一个人。” “谁?” “九九。” 果然如我所料,女人态度温和,且完全没有把我当夜宵的意思,遂胆子大了些:“你看她做什么?你是她什么人?你和她什么关系?你……倒底是什么怪物……” 一通连珠炮似的提问,女人充耳不闻,或者说根本不清楚该怎么向我解释。毕竟,以我凡人之体之智,大晚上见一裸女飘在半空,窥探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如今还和她面面相觑,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说出大天来别人也会把我当弱智。 女人忽然向我走近一步,悠然叹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既然你看见我了,那我就告诉你一些关于九九的故事吧。” 我愕然:“你知道九九的事?” 女人苦笑:“你应该也察觉到一丝异样了吧?” 好吧,我承认,那一晚,我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4 关于九九的故事,要冗长一些: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一个边远小城。像所有三口之家一样,九九是那个年代的宠儿。由于独生子女政策,她的父母只生了她一个孩子。九九父亲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于是,很多时候家里只剩下了九九和母亲两个人。九九的母亲很爱九九,是那种爱到骨子里的爱。 正文 第三章 那个时候,生活在大杂院里的孩子们,常常在一起出去疯玩,有时难免会搞出一些乱子来,每一个人回到家不免要受到严厉的责罚,打骂、罚不准吃饭等等等等。可九九的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总是怜爱地抚摸她的小脸,温柔地告诫她,下次不要了。 所以,九九在很小时就是同龄人羡慕的对象。 大家都羡慕她有一个温柔善良的好母亲。 可在九九九岁那年,一切忽然之间发生了逆转,这个本是幸福满满的小家庭,一下就摇摇欲坠了。 关于这件事,我清晰地记得女人讲述时的表情,有一丝无奈,有一丝失落,有一丝不知所措,但更多的还是痛恨。她咬着牙对我说:“那一年,九九父亲出差之后,一个女人找到了我家。那是个和顾兰差不多大的女人,她来了之后,就大闹了一场。” 我问女人:“那个女人是谁?” 女人沉默许久,才气若游丝一般说:“九九的母亲,真正的亲生母亲。” …… 其实,后来的事情说起来也就不足为奇了。有些东西并非二十一世纪才有,比如,婚外情。女人接下来的话,我大半猜出来了——那是个贫瘠的地方,西北特有的大漠气候养育了九九的父亲。像所有农村男人一样,早早结婚成了唯一归宿,于是九九的父亲在家人的撮合下,和同村的女人草草完婚。 之后,就有了九九。 可这种婚姻于人而言,更多的是一种束缚和压力。没有感情基础,成了九九父亲决定放弃这段婚姻的主要因素。那时他早已出来打工,在那个北方小城,他终于遇到了自己的最爱——顾兰。两个人迅速坠入爱河,走到了一起。 之后,九九的父亲回家办理了离婚手续,并带走了九九。 彼时,九九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什么都不知道,在成长之中,她理所当然地把顾兰当作了自己亲生母亲。但现实总是残酷的,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她九岁那年,那个被丈夫、孩子、家庭抛弃的女人,不远万里找到了他们。 一场家庭大战随即上演,九岁的九九已不再是小孩。当亲生母亲出现在他面前,指着顾兰大骂不止时,她一下就傻了,她问顾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顾兰毫无隐瞒,讲一切都全权告知。那一天之后,整个大杂院的人都知道了九九家的事,人们开始疏远她,包括以前的小伙伴和同学。 在那个年代,婚外情并非像现在人们茶余饭后从容道来的谈资。 九九的生母几乎每天都要来九九家大闹一场,她骂顾兰是第三者,骂顾兰抢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但顾兰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按照女人的说法,就像一个认罪的孩子始终保持沉默。那一年,事情终究走向了一个极端。 九九的生母在一个清晨,带着满腹的哀怨,满腹的痛恨,在九九父亲回家的路上,用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向了曾经的男人。杀人偿命,无论何种理由,九九的生母最终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也就是在那一天,九九偷偷离开了家。 女人的故事到这里结束:“这就是九九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 我很不解:“这么说,九九真的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为什么!?” 女人猛地抬起头来,注目浩淼夜空,久久地,转身,似是没听到我那句话一般默默向林子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幽幽地回我:“她恨他们,尤其,恨顾兰。那一天于她而言等同于世界末日,叫了九年的母亲,在那一天突然成了一切罪恶的元凶。她走不出来,走不出来了……” 女人没进密林,我怔愣了片刻,追过去,扒开林子,已是杳无踪迹。 5 那几日,我常常望着九九发呆,不是想她的事,更多的是想那个女人。 她是谁?她怎么会知道九九那些尘封的秘密和记忆?终究还是没有一个答案,因为那“人形夜光石”的出现本就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疑问。但对于九九我却更上心了,一有空闲便找她谈话,多半是我说她听,忽闪着两颗星星一般的大眼睛,经常让我无功而返。 问及那个女人,九九也是一脸茫然,且很肯定地告诉我,她从未见过什么“裸体阿姨”。 我这个人生性好奇,对一切未知事物总是充满探索的动力。 那几天,我开始搜索有关九九、九九家庭、顾兰的一切线索。可天下之大,一个凡人能力有限,查询数日,得来了了,无非还是顾兰当年留在报纸上的一个家庭住址和几个电话。电话大部分都已易主亦或销号,打过去谁也不得而知。 或许,是缘分使然吧,几天之后,图书馆要进一批新书,需去外地采购。 所去之地,正和九九旧居城市比邻,我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可怜我们馆长,见我这个一向视工作为压榨的愤青居然如此热情洋溢,差一点激动落泪。哪里知我司马昭之心。大笔一挥,我便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当晚便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 这是个标准的北方城市,广袤干燥,寒冬季节更增添了一丝无休止的冷。凌冽而冷酷,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残酷,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它自己。我站在那幢被风霜雨雪摧残得破旧不堪的老楼前,几次犹豫,还是走了进去。 这是顾兰所居,我自是按照报纸上的地址找来的。 想一想,照年龄推算,顾兰也是一位五十岁的老妇人了。 一边在昏暗走廊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边思索着顾兰的模样,应是个满鬓霜白、满脸沧桑的女人吧。这样想着,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已赫然眼前。轻轻敲了敲,却无人回应。稍一用力,那门却自动打开了,铺面而来的是尘封数年的霉涩。 这等结果,我早先已有预料,时隔十七年了,哪里那么容易找到。但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正文 第四章 是一室一厅的房子,格局一看就是老楼,墙壁斑斑驳驳,诉说着沧桑岁月,空荡荡地让人心里也跟着空落无助。地面上布满厚厚灰尘,走上去便清晰可见一个脚印。生怕惊动了这些尘土,我走的格外谨慎小心,却还是不经意踩到了什么东西。 挪开脚,蹲下身,意外中发现一本老相册。 拿起来,吹落灰尘,轻轻翻开,里面的照片虽然有些变色,但依然干净清晰——是九九。更多的则是一家三口的合照,年轻的男人、年轻的女人、幼小的九九,满满一本相册尽是天人和乐、欢笑喜悦。那个叫顾兰的女人我总算见其庐山真面目。 秀美、温婉,即使只是照片,亦可看出那眼神中水一般的柔。 心头忽而一阵酸楚,这世上当真有些东西不能长长久久吗?爱情、亲情、友情,难道真如这些泛黄的老照片一般,脆裂易碎吗!?正暗自感叹,楼道内突然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回头,吓得我差一点喊娘,只见一老者横眉立目,手握打狗电棍,一副擅闯者死的表情。 “你是谁!?”这位大爷当真不够客气。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皱起眉来:“你是谁?” “我是这大厦的管理员。”一句话说的我气焰尽灭,“你来这干什么!?” 急忙陪笑脸:“大爷,我……我来找个人。” “谁” “顾兰。” “顾兰?”这位大爷翻着眼皮想了想,“不认识。” 6 “人形夜光石”就坐在我身旁,双手支撑着下巴,蜷缩着膝盖,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繁华的夜色。她似乎很轻,轻到你吐一口气便能将她吹走。由于有了第一次见面的经验,对于她如何出现,为何坐在吊灯上稳如泰山,我已基本习惯。 反倒是她的出现,间接性地为酒店省了不少电费。 屋里无须开灯,只要有她便足以应付黑暗,那光亮甚是好看,幽幽地、昏昏地,很是暖人心。 只是女人的表情总是挂满哀愁。那份哀愁不容人质疑,更不容人碰触。 我任由女人坐在吊灯上看风景,并未打搅她的闲情雅致。倒是她终于耐不住清静,自言自语起来:“这城市每一秒钟都在变化。以前那个荒凉陈旧的小城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摩天大厦、霓虹闪烁……” 既然美女主动开口,盛情难却,我自不能再装酷下去:“是啊,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吧。” “也是。”她惨惨一笑。 我有些好奇:“怎么,你以前也来过这个城市?” 这一次,她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我属于这个城市,我是被人遗弃在这里的。” 这话让我更甚好奇:“你什么意思?对了,你倒底是谁啊?是什么……东西?” 女人闻言,轻盈地从吊灯上跳了下来,将视线对准我。 许久,才一字一顿地于我解答:“我就是九九,九九就是我。” “什么意思?”我抱以诚恳笑容,做出一副原谅我智力有限的表情。 女人只好重新解释:“我和九九实际上就是一个人,我,是她遗弃的光阴,或者也可以说是她遗弃的成长。” 倘若女人说她是鬼,是妖,是怪,我可能多少都能接受,可此时此刻,她给了我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光阴和成长。无论如何,这事在次日天明之前我可能都想不明白。但明白与否,似乎也不大重要了,因为女人后面的话让我意识到他们的数量显然要比大熊猫多得多。 女人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城市都有我们这种人,也有很多九九那样的实体。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他们因为各种原因将我们遗弃,将我们忘却,甚至视而不见,仿若两个世界。我们游荡在这个世上,无生无死,没有寄主,其实,和鬼也差不了多少。” “等等等等!”我打断女人,“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二十六岁的九九?” 女人点头,默认:“可以这么说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九九,不,应该说因为那个叫顾兰的女人。”女人表情冷冷的,“九九无法从那件事中走出来,无法从那一天走出来。也就是从那天起,九九便再也没有长大过。她将自己封闭在了那一天了,将我丢弃在了那一天。” 我还是听得似是而非:“这么多年了,那你去见过顾兰吗?” “她?”女人冷笑起来,“我为什么要见她?” 我猛然间觉得自己很愚蠢,她和九九同是一个人,同样的思绪,同样的心境,只不过形态不同罢了,那彼时的一切,对于她来说,应该也是一种打击,一种恨。只是,我实在搞不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恨有多重有多深,何况还是朝夕相处了九年的母亲:“你真的再也没有见过顾兰吗?” 女人微微颤抖了一下,呓语一般地说:“好吧,我曾去见过她……” “她现在在哪里?” “老房子自从划入拆迁范围后,她就搬到了敬老院。那一年,我偷偷到敬老院看过她一次。”女人的声音酸酸的,“她老了很多,我本以为我会原谅她,可是,我发现我不能。我才知道我和九九是属于一个整体的,我们都恨她。恨她毁掉了我们的家庭,拆散了我们的父母。给了我们整整九年的痛不欲生。” 我忽然有些生气:“可是她还养了你们整整九年,像亲生母亲一样养了你们整整九年啊!” “那又怎样!?”女人的身体忽然变得很亮,似是生气了,“你没听说过吗,有的时候爱得越深,恨得就越深。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 “那你怎么办?九九怎么办?你甘愿自己这样虚无缥缈地活着吗?甘愿九九一辈子都长不大吗?” 女人望着我,许久没有说话。窗外突然刮进一股寒风,很冷。等我睁开眼时,她已不在了。 正文 第五章 我望着窗外繁华夜景,深思沉默,也许,女人说的对吧,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就像这眼前城市,繁盛热闹,谁又能把它变回当年那座孤零小城。 7 车厢里很温暖,车里车外如同两个世界。 可我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是的,临行之前,我去了敬老院。兜兜转转了一圈,一切看似又很是简单了。在那家敬老院里,我并没有见到顾兰,因着工作人员告诉她已经去了,就在搬来敬老院的第三年,病逝而去。据说,走之前一直在念叨着九九。 索性,我并没有白跑一趟,顾兰的遗物我替九九带了回来。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躺在一只薄薄的牛皮纸箱中,份量很轻。却是顾兰留下的所有。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顾兰生前的一本日记。蓝色的本子,厚重而老旧。我不想窥人隐私,可在离开当晚,还是忍不住翻了开来。是娟秀的字迹,全是钢笔字。水蓝色的钢笔字规规整整地躺在白色纸张上,记录的全是有关九九的成长。 第一次走路。 第一次摔倒。 第一次吃饭。 第一次上学。 第一次会叫妈妈。 …… 是一个母亲潜藏内心的宠溺,真真实实,毫不做作,看得人几欲掉泪。 顾兰是爱九九的吧,这一点怕任何见到这本日记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作出这个决定。那一晚,合上日记,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我欠他们什么?他们又亏欠我什么?只是无意之间知道了自己并非他们亲生,便打定主意离开那个城市,独自生存,一年到头甚至连个电话都懒得打。 为什么?不过是因着我是他们收养的!? 我只能说,我真是个混蛋! 那天凌晨,火车到站,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径直去了孤儿院。九九还在睡觉,我将她叫醒,将那一箱子的东西给她看。她兀自颤抖着,不可思议地望着那箱子里的东西,有大半是她儿时的用品,一件小衣服,一个洋娃娃,一只用过的奶瓶,无一例外。 我等着九九说些什么,她却颤了半天,忽而伸出小手,一把将那箱子扫在地上,发了疯似的大吼大叫:“拿走!统统拿走!” 早就预料到会是这种局面,我并不讶异。只蹲下身,在那一地凌乱中缓缓取出那个蓝皮本子,打开来,翻到最后一页,强制压抑着情绪念给她听:“我的女儿,九九。今天是你十一岁生日。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我想你应该长得很高了吧。我为你买了新衣服,可惜,我却并不知你身在何方,只盼你安安全全。我知你恨我,可我并不怪你。但时至今日,我愿意将它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因着我知我命不久矣,也许,在长长久久之后,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它的……” 那天晚上,我将顾兰最后一篇日记念给九九听。 一切并非像九九想的那么简单。她所知道的一切不过是顾兰的谎话,什么第三者,也不过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女人对顾兰的无理由羞辱。顾兰才是九九父亲真正的妻子,那个媒妁之言的苦命女人。 九九的父亲从来没有爱过顾兰,在携妻离开老家之后,因着出差工作,他便在另一个城市遇到了九九的生母,且很快走到了一起。背着结发妻子顾兰,他对九九生母谎称自己从未结过婚,出双入对。可事情终究还是败露了,九九的出生成了导火索。 原以为,顾兰会大闹不止,可这个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女人什么都没有说,为了那个家,为了九九父亲的颜面,她选择了隐忍和沉默,且将丈夫抱回来的九九视如己出。可九年之后九九生母无意中发现了真相,她发现九九根本就没有被抱回老家,而是抱进了一个叫顾兰的女人的怀里。 抱进了一个她以为是第三者的怀里。 可九九生母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第三者是她自己。而九九之前所知不过都是顾兰故意编出来的,不为别的,她不想让九九去憎恨那对给了她生命的亲生父母,不想让九九知道,她的生母才是那个真正的第三者,宁愿独自背负九九对自己的无尽痛恨。 顾兰骗了九九,默默承担了那个“第三者”的骂名。 原因无它,只因着九九有多恨顾兰,顾兰就有多爱九九。 那晚,当我念完顾兰的日记之后,九九一个字都没说。 我们整夜未眠,直到翌日清晨,她忽然像个小大人似的对我说:“能带我回一趟家吗?” 8 这是这座北方小城最冷的时节,没有雪,一切却都一尘不染,从未有过的清爽。 是公墓,大片大片整齐划一的墓地排列眼前,蔚为壮观。第三排的第四块墓碑上,顾兰的照片镶嵌其中,二十几岁的样子,神采飞扬,却看得人很是揪心。我站在九九身后,长久地凝视着她。四周空旷无人,她一直面无表情。 直至很久,我才轻声对九九说:“叫一声妈妈吧,她等了十七年啊!” 九九闻言,身体剧烈抖动一下。 终于还是忍不住,我听到九九放声大哭起来,似是十七年的怨恨都由着那泪水一点一点消失殆尽,直到哭得声嘶力竭,嗓子哑了,依旧不肯停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沉沉地压下去,再压下去。我却没有拉她起来,她应该哭,应该好好哭一场。 心头的石头像是被什么撬开似的,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转头,无意间看到她又出现了,依旧一身荧光,只是和九九一样,泪如雨下,瞬息间已经飘到九九头顶,如融化了的冰雪一般逐渐淡化、散去,一点一点沁入九九的身体,直至完全不见踪影。最后的最后,我似乎看到她想要对我说些什么,那个口型像是在说三个字——谢谢你。 我对女人示意点头,抱以微笑。 低头,九岁的小女孩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变化,逐渐膨大、伸展、长高…… 正文 第六章 黑色的发,红色的唇,白皙的皮肤——她终于找回了自己,找回了那十七年的爱,释然了那十七年的恨。再也忍不住,我突然也很想哭,就像女人曾经对我说的,你有多爱就有多恨,同样,你有多恨就有多爱。 那天,离开时九九说她一辈子留在这里。我没说什么,只是临走时她忽然给了我一个甜甜的拥抱,问及我要去哪里时,我想了想,告诉她,我打算回家乡看一看父母,有可能和她一样,一辈子留在那里。 坐在火车上,我想起孤儿院院长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血缘关系的人才叫做亲人。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车窗之外,拂面而来的是早到的春风,吹得人心暖融融。 完 宠猫记 1 我第一次见那些猫儿,还是上个月的事情。 依稀记得,那是个美好的清晨,大概八九点钟吧。一向喜欢熬夜赖床的我,身不由己地被外面喧嚣的吵闹声惊醒,抓着乱糟糟的头发来到阳台,很是愤怒地探头向外望去,原来是有人搬家。一对搬家工人吆五喝六地挪动着几只柜子,正整齐划一地向楼道里前进。 我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尤其,讨厌别人搅扰我的美梦。本想破口大骂,却被那老太太的笑容生生压了下来。她安静地站在卡车一旁,红毛衣,黑裤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笑得格外甜,带着一丝让人无法动怒的安逸。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当时竟然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和不礼貌。 一向以愤青著称的我,居然对着那老太太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全然无事地又退回了卧室。 直到第二天下班回家,我才从邻居大妈嘴里听说,那位搬来我家隔壁的老太太姓庄,是位高人。 想当然的,当时,我并不理解邻居大妈嘴里所谓的高人意寓为何,只见她说得唾沫横飞,脸上还带着那么一点崇拜。很显然,她对于庄老太太的到来并无反感,反而极其欢迎。我对这些都无所谓,只要那位老太太不影响我的日常生活,也就别无所求了。 只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是老天爷定的该死定律,谁也改不了。 那几日,我曾经左挑右选的清静之地,突然变得格外热闹起来。每天,窗外都有各色轿车横在绿化带上,空气质量严重下降,被尾气摧残得二氧化碳超标不说,楼道里来来回回地是永不休止的脚步声,倘若开门窥去,就可见超市打折、万头攒动的景象。 每天下班回家,狭长楼道中就像排队领取赠品似的拥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穿戴都是一些大富之人,某位妇女拎着的包包,打量一眼,都足够吓人。那价钱绝对够我吃三年泡面的。可即便是这样有有权有势的人,到了庄老太太的门前,也像个乞丐似的一文不值起来。 常常听到声嘶力竭地砸门声,伴随着喜儿一般的哭嚎:“老太太,您老开恩啊……” 到了这番田地,再傻的人也知道那位老太太是干什么的了。那几日,我脑海中常常浮现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和老太太,在路边支一只矮脚椅子,闭目养神,三缕白髯,一幅仙风道骨的模样,椅子前摆着一张卜卦问命的“广告牌”。 高人?原来不过如此。 自然而然地,我对庄老太太有了一丝反感。靠算命骗吃骗喝的人,岁数再大,也是骗子。实话实说,我讨厌这种人。以前,无论如何,我对庄老太太还算尊敬,因着她好歹也是上了年纪的长辈,可事实真相摆在眼前之后,我就有些忍不住了。 我记得我这颗原子弹爆发的准确时间,是庄老太太搬来的第一个星期日。 大早晨起来,就听到有人哭丧似的捶着庄老太太的房门,高八度的嗓门简直到了要人命的程度。实在受不了的我,脑袋一热,就愤愤然地推开了大门,径直来到庄老太太家门前,以空前绝后的气势拼命砸起门来,一边砸门一边怒吼:“开门!开门!” 旁边那位哭丧大婶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当即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片刻之后,大门总算打开了。只是,不等我说话,一直隔岸观火的哭丧大婶已经飞似地推开了我,一下就跪在了庄老太太面前,泪如雨下、雨如泪下:“您一定要帮帮我啊,我男人他这次是真的挺不过去了,求您了!您要多少钱?多少钱我们都给!” 庄老太太叹一口气,面无表情:“你走吧,有些事能为,有些事却不能为。” 哭丧大婶当然不肯走,当即磕起头来,一幅誓不罢休的模样:“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就给我一只猫吧。” 那是我第一次见庄老太太发怒,和蔼慈祥的脸上瞬间杀气肆意,一幅“慢走不送”的表情,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回去告诉你男人,这都是他咎由自取。我救不了他,我这猫儿也救不了他,即便是老天爷也救不了他!善恶有报,你既然来找我,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许是被庄老太太的一脸严肃吓到了,哭丧大婶终究乖乖地站了起来,蹒蹒跚跚地向远处走去。 这一番折腾好不容易结束,我的一腔怒气也在不知不觉间溜得一干二净。抓了抓脑袋,向家中走去,别的也不想多问,只想继续睡上它几个钟头的大头觉。谁知,老太太竟叫住我,二话不说地对着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你是叫阿叁吧,真对不起,让你跟着遭殃了。” 这标准的遗体告别三鞠躬式,倒搞得我瞬间手足无措起来,急忙笑道:“没……没什么,只是刚才睡觉被吵醒,一时激动就去拍您老的门了……” 庄老太太含笑望我:“搬来这么些日子,光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了,还没请邻居来做客。不如,来我家坐坐吧,昨晚我做了些蛋糕,很不错地。” 正文 第七章 我愣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居然很没出息地点了点头。 2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庄老太太的家,真的一点不过分。除了几个用来装杂物的柜子之外,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只剩下了一张床和几把椅子,空荡荡地,像个仓库。不过,说仓库也不算违心,只不过这仓库里装的不是海产农药,而是猫。 打从我进屋之后,就看到一群一群的猫儿。 没错,是一群一群,而不是一只一只。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猫儿,黑的、白的、大的、小的,简直是小型的猫王国。我对猫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厌恶感。小时,我家曾养过一只猫,每天三两鸡肝,伙食水平快敢上我和我老爹了,可就是如此,还是没能留住那只绝情猫,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它选择了离家出走,且再也没回来过。 因此,我爹常常对我说,猫不如狗,狗是忠臣,猫是奸臣,一辈子喂不熟的白眼狼。 不过,对于猫而言,我更多的则是恐惧和厌恶,一是因为我从小讨厌长毛的东西,二是这种东西常常让人觉得古灵精怪的。儿时,我也听长辈讲过不少关于猫的故事,无一不跟死人、鬼怪联系在一起,尤其,是那种全身漆黑,眼瞳像蜜水似的大黑猫,看一眼,就让人浑身发毛。 所以,从进屋之后,我就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这些“奸臣”,好不容易逮到一张空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庄老太太在厨房里摸索了一会儿,便端着茶点走了出来,托盘里放着两块蛋糕,一块递给了我,一块给了那些猫儿。这让我有一种与猫同食的低贱感,好歹我也是人,是座上宾,而它们不过是一群猫。大概是看出了我对猫的反感,等那些猫儿争抢着舔舐完蛋糕后,庄老太太便挥了挥手。 轻描淡写地说:“家里来客人了,还不安稳点,都回卧房去。” 以任何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判断,接下来呈现在我眼前的画面,是绝对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但有时候事实就是事实,容不得你有丝毫反驳。我打死也不敢相信,在庄老太太一声令下之后,那些猫儿居然整齐划一地排排对,昂首挺胸地向卧室走去。 最后面的那只小花猫,尾巴朝天竖,进门的间隙,还不忘关上大门,简直人模人样到了极点。 嘴里的蛋糕在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之后,很不争气地落进了茶杯里,滚烫的茶水溅到我脸上,半天,我才鬼吼了一声。庄老太太却自顾自地偷偷乐着,一边看我一边笑得像中了五百万大奖,末了,依旧淡淡然地回了我一句话,不知算不算解释:“这些猫儿很通灵性的。” 我兀自拿袖子擦着三分熟的脸,终于坐定,才恍然大悟似的说:“你训练的?能去马戏团了。” 庄老太太笑得更厉害:“哪里,都是我捡来的,有的才来了一天不到。” “捡来的?”我匪夷所思,虽然,以前也在电视上看到过收留流浪猫狗的事迹,“你捡猫做什么?” “喜欢吧。”庄老太太回答的很从容,顿了顿,又说,“当然,更多的是为人消灾挡难。” 这话让我猛地想起刚才的那位哭丧大婶,想起她哭嚎着祈求一只猫儿时的坚决,本是不想继续听下去,也不想继续问下去的,可还是忍不住露出一脸不解。庄老太太洞若观火,很无所谓地对我说:“你刚才也看见了,那女人向我讨猫。她男人是个高官,前阵子贪了一笔巨款被查了出来,便想着借我一只猫去消灾的。” “消灾?”我不由地提高了声音,“猫怎么消灾!?” 本以为庄老太太会向我好好解释一番,没想到还是那句老话:“年轻人,万物皆有灵性。” 那天离开庄老太太家时,我浑身不舒服。说实话,生为堂堂七尺男儿,我还从来没有怕过什么,确切一点说,应该是有些诡异和发寒吧。临走时,老太太要送我一只小猫,说是只要好好养着,它自会报答我。回头看了一眼,正是那只懂得关门闭户的小花猫,当即脑袋摇得像中风。 那只猫儿倒是一幅无所谓的模样,懒懒地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深邃的蓝。 从那天起,我发誓再也不去庄老太太家,因着那群让我浑身发毛的猫,因着老太太似懂非懂的话。自此,哪怕走廊里的人哭嚎声赛过天打雷劈,我也再未出过大门半步,只是一心想着,有些人和事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只是有些东西你躲得掉,有些,你躲不掉。 3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只猫了。它长得很丑,或许用丑来形容都有些对不起它,应该说很可怕。那是一只黑猫,很大,看样子是只老猫了。毛发乌亮,黑得骇人,眼珠子蜜柚色,看人的时候很专注。之所以说它可怕,主要是因着它身上的伤。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只猫身上有一道很长很长的口子,虽然早就痊愈,但皮毛不再生,鲜红的肉裸露在外,像烤熟的牛排。 最奇怪的是,它的尾巴很短,大概是一般猫的三分之一。像是被人生生砍断的。 起初,第一次见到那只猫的时候,我还以为它是一只小狗,因为它真的很大。我还记得,那晚我加班,十二点才赶回家,浑身酸痛得想骂娘,刚上楼梯,就看到了那只黑猫。它在楼道里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子,确切地说,是在庄老太太家门前转着圈子,显得很焦急。 不时,还会用爪子去挠庄老太太家的大门。 我想当然地以为,这一定是庄老太太家的猫,不小心溜出家回不去了。 当时,只是躲躲闪闪地避开黑猫,一溜烟地钻进了屋去。说来也怪,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进门的那一刹那,我回头又望了一眼那只黑猫。它眼巴巴地望着我,歪着脑袋,就像个走失的小孩子一般,楚楚可怜。我本来是想去叫一下庄老太太的,可想了想,还是一把关上门,再没露头。 正文 第八章 后来,隔三差五就会看见那只老猫,总是不停地在庄老太太家门口转圈子。 已经忘记那是哪天晚上了。那是我第一次被一只猫叫醒,应该说是骚扰醒。 记不清是几点了,总之外面黑得像墨一般。我睡觉本来就轻,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挠门声,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搅醒。本来,我以为那一定是那只老猫在挠庄老太太家的房门,可仔细听了听,居然是在挠我家的门。 我充耳不闻,权当是在做梦,蒙住脑袋继续睡。可那只猫似乎不打算放过我,挠了半天不解气,居然开始在门口鬼哭狼嚎起来,叫得要多惨有多惨,足足又挠又叫了半个小时。事已至此,我实在忍无可忍,一股怒气冲顶,径直飞奔到大门口,一把拉开了大门。 果然是那只该死的老猫。 见我出来,老猫立刻消停下来,规规矩矩地蹲坐在我对面,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大概是脑子不灵光了,也或者,是真的大半夜里的被这只怪物猫吓到了。我愣了半天,竟然开口对它说起话来:“你倒底要干什么!?” 没想到,我一句话刚完,怪物猫居然听懂了似的站了起来,飞快地跑到庄老太太家门前挠了几下,又回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大概明白了怪物猫的意思,又问它:“是要我替你叫门?” 更离谱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只猫居然很认真很认真地点了头,点得我差一点喊娘。 不过,最后我还是帮着怪物猫叫开了庄老太太家的大门。哆哆嗦嗦地扣了半天门,庄老太太才打开大门,好像是早就有所准备,先是看了一眼我,随即,低头瞥了一眼我身后的老猫,很无奈地吁了一口长气,拉长声音说:“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吗,我说了,你以后别来找我了,你回去吧。” 显然,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那只怪物猫。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老猫,意想不到的事情再一次震撼了我——那只猫居然跪了下来。 你见过猫儿下跪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可这一切真真实实展现在我眼前,不容我有丝毫怀疑。那只老猫像成了精似的,当即后腿半弯,前腿匐地,脑袋一高一低,像模像样地行了个三叩九拜的大礼。 我像被打枪了一般愣在了原地,脑袋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依稀看到庄老太太很烦躁地摆了摆手:“不行,不行,你回去吧。” 那只老猫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竟然噗噗地掉起了眼泪,哭得好不伤心。 庄老太太见状,又一次叹了一口气:“好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老猫像得到大赦似的,一溜烟地钻进了庄老太太家。老太太对我笑了笑,拍了拍我,说:“阿叁,我带它谢谢你了啊。我本来是不打算让它进门的,可是,没想到它跑去求你了。这或许就是缘分吧。”说完,苦笑一番,摇头晃脑地关上了大门。 剩下我一个人,半天没找到回家的路。 4 我在市里一家颇有规模的房产公司工作,公司主营业务说来简单,无非就是买地盖房、盖房卖房。历数十年头,如今,公司所承建之民宅比比皆是,老板银子自然也挣了不少。只是,最近一项业务遇到了难题,公司新看重的一快地皮,遇到了钉子户。 赶巧不巧,这个项目偏偏还是我负责的。 那里是棚户区,市里最早的一个平房小区,杂乱不堪,环境堪忧,住的亦都是一些年老体弱的老人。大概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些固执,初次前去谈判时,我和几个同事差一点被老年军团活活掐死,屁滚尿流逃之夭夭,要多惨有多惨。 庆幸的是,后来公司逐渐让步,一套平房换两套高层楼房,这才平息众怒。老年军团逐一妥协。 只是,唯有一人宁死不走。 此人姓林,六十出头的样子,男,双目失明。他家在沿街有两套房子,前后屋,前面卖些杂货了以为生,后屋住人。我已记不清楚找过他多少次了,总之是软硬兼施,老总甚至答应别人给两套,他给四套,就差把他当亲爹一般供养了,老头子仍旧死活不挪窝,势有与我辈鱼死网破之势。 遇到这种人,我只能甘拜下风。唯一能做的,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去找,一次又一次地被骂回来。 想到这里,脑袋一阵疼痛。将车子靠在路边,极目远眺,狭长闭塞的小道冷清空荡,只远远地看到掉了油漆的“杂货铺”三个大字,亦像风烛残年的老人,薄薄的铁皮招牌随着风势摇来晃去,残败不堪。林大爷就坐在铺子门口,一动不动地像个活体标本。 终究还是下了车,硬着头皮走过去。 这附近能搬的都搬了,难得见到一个人影,昔日了以为生的杂货铺生意之萧条可想而知。 林大爷眼虽盲了,但耳朵极其灵敏,隔着十几米就听出了我的脚步声,扭过头来,不等我开口已然下了逐客令:“阿叁,你怎么又来了!?我说了,我不搬,你们哪怕说出大天来我也不搬!” 早就想到是这种冷遇,不过过招数月,我俩早就知己知彼,也早就锻炼出了城墙一般的脸皮。我皮笑肉不笑地凑过去:“林大爷,我刚来您老就哄我走。”说着,我自顾自地蹲在了林大爷身旁,工作毕竟还是工作,于是还是老一套,“您老再想一想,您看这里的老街坊都搬了,您一个人住这里有什么意思?” 林大爷冷冷哼了一声:“我愿意,你管不着!” 这话简直能噎死我:“大爷,这样吧,您有什么条件您说,您要是觉得一套换四套还是有点少,您开个数,我汇报给我们老总。” 没想到,话刚出口,老头居然怒了,抄起一根棍子二话不说就是三十六路打狗棍法。我躲得晚了,屁股上狠狠挨了一棍,火辣辣地疼,多日来的怨恨一股脑地汹涌而出,也顾不得什么尊老爱幼了,当即对着老头吼了起来:“你这老头,我们好话说了几卡车你就是不给面子是吧!” 正文 第九章 说着,怒气更胜,一把夺过林大爷手里的棍子,压在大腿上,应声而断。 想来,林大爷是真的被我的无理气疯了,浑身哆嗦,手指头指着我,语不成句:“你……你你……” 正在这当口,一个黑影突然从我头顶房梁窜了下来,伴随一阵尖利如哭嚎的猫叫声,与我擦身而过,爪子之锋利程度绝不亚于利刃,一爪子下去,我那身A货大牌西装就挂了彩儿,整整齐齐的四道口子。我吓得一个踉跄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过去。 一只猫,一只黑猫,一只断尾、长疤的猫! 是它!我认得出来,那只会磕头、掉眼泪的怪物猫。只是,此时此刻温顺于它已不复存在,它背毛扎起老高,尾巴直竖朝天,但明显比前几日我见到它时又短了一截。活像一只小狮子一般,瓷牙咧嘴站在林大爷身前,对我疯狂地吼叫。 傻子也看得出来,它在护着林大爷。 我翻了个身站起来,好男不跟猫斗。主要是我完全没有把握能打得过它,看它那架势我若不知难而退,吃了我的可能都有。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我一路小跑着向巷子尽头走去。钻进车里时,犹在心跳加速,真没想到一只小小猫儿发起怒来,也能让人如此惧怕。 正一边骂娘一边发动车子,打算落荒而逃,巷子尽头突然传来林大爷的爆喝:“滚!” 探出头去,才看到林大爷正拿着我折断的棍子,循着猫叫声疯了一般追打那只老猫。只是,一个六十岁的瞎眼老头毕竟不是老猫的对手。那只猫儿轻盈一跃,窜上房顶,没了踪影。兀自剩下林大爷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铺子口骂街。 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个活阎王。 5 这主意真的不算个好主意,以至于我很是担心百年之后,会被小鬼拖到十八层地狱受那炼狱苦痛。只是,替人打工,拿人钱财,就要惟命是从。老板或许也是急了吧,下三路的套数也使了出来,不知道去哪个劳务市场雇来了几个民工大哥。 弄几套黑西装,装起了黑社会。 拍着桌子对我吼:“阿叁,你去!带着这几个人吓唬吓唬那个老东西,我就不信斗不过他!” 本想劝劝老板的,但看那幅吃人的模样,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开着车带着几位“老大”来到棚户区,再三叮嘱只是吓唬吓唬,千万别动真格的,这才浩浩荡荡向杂货铺进军。 其实,林大爷也是个可怜之人,早年丧偶,独自一人拉扯着一个女儿。好不容易等到女儿长大成人,金榜题名,要到首都去念名牌大学,谁想,飞来横祸,好端端的一个花季少女,就此了结在车祸之下。自此,老人一病不起,日日夜夜以泪洗面。那双眼睛也硬生生地哭瞎了。 这些自然是我费尽心机讨来的资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吗。但显然,林大爷并不打算给我胜的机会。 终于来到作战地,下了车,就见林大爷依然坐在铺子前面,生意依旧萧条,空无一人,听闻众人雄心壮志之脚步声,很不屑地歪过脑袋来。我心里发虚,从小到大还从未做过这等事。可显然,老板给那几位老大的报酬不低,不等我发话,一个一个已经冲进杂货铺子,又摔又打起来。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只好装聋作哑。 林大爷一人哪里敌得过八只手,几下功夫铺子里的过期货物都被杂了个稀巴烂。即使如此,依旧不改强硬作派:“我告诉你们!想让我搬家,除非我死!” 不知这句话,是否真的激怒了某位仁兄,当即有人居然拔出了刀子,一边比划一边叫嚣,工作之卖力程度,想我家老板见了,一定热泪盈眶。事已至此,我哪里还敢看热闹,径直冲进去,刚要伸手拦住那位仁兄,熟悉的猫叫声再一次响起。 紧接而来的,是那位仁兄的痛叫,再看他,脸上不偏不倚被抓了四道口子。 几个大男人不约而同、目不转睛地盯向了墙角,果然,又是那只老猫。 人不能奈何,猫却无所谓了。民工老大们显然没有我惧猫怕猫的优良传统,几个人化悲痛为力量,一窝蜂似的改变了作战目标,齐齐向老猫扑去。那猫儿灵巧程度简直赶上隐形战机,在铺子里上下腾挪,几个来回,各位老大便都挂了彩儿,身上脸上被爪得一道一道,好不狼狈。 林大爷只得在旁边大喊大叫,东撞西撞,没有退路也没有去路。 正在此时,头顶悬挂的几把黑布雨伞突然摇晃起来,细细的绳子在人猫大战之下,弹来荡去。我看得清楚,其中一把眼看就要砸下来,在林大爷脑袋顶上摇摇欲坠,尖利的伞尖若真的戳下来,恐怕我和老板都要吃人命官司了。 我浑身的毛都吓得竖了起来,对着林大爷大喊:“林大爷,小心头顶!快躲开!” 只是,话出去了,人却没有时间挪动,那把伞毫无预警地任空中直直戳下来。我的心脏瞬间挤在嗓子口,心想这后半生恐怕要在监狱度过了。就在这霎那之间,一道黑影突然从柜子顶呼啸而过,准确无误地扑向了林大爷。我哪里还敢看,只扭过头去狠狠闭上眼睛。 好半天,屋内都静得骇人,许久之后,我才怯怯地睁开眼睛。 屋内狼藉,四位老大皆保持静止,林大爷跌坐在地上,双腿叉开,一把雨伞正直直戳在他两腿之间的地上。当然,中间还插着那只老猫,狠狠地刺进它的右腿之中,满是鲜血。那猫不知是痛晕过去了,还是昏死过去了,许久未动。 大概是被这老猫的举动惊呆了,无人说话。片刻之后,那猫儿终于动了起来,极其惨烈地嚎叫不止,叫得人心里发毛打颤,紧接着,猫身竟然隐隐约约暗淡下来,逐渐变得透明一般,由尾巴至脑袋,缓缓地、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消逝淡去。最后,空留一把雨伞戳在那里,而那只老猫,则像水蒸汽似的不见了。 正文 第十章 连根毛都没留下。 发了不知多久的呆,几位老大总算缓过神儿来,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妈啊!见鬼了!”一众人,不由分说地跑出了杂货铺子。我亦跟在他们身后,踉踉跄跄地飞奔而去。依我说,这哪里是见鬼,简直是成了精了。 钻进车里的一刹,我突然觉得这猫诡得像极了某个人——我家邻居,庄老太太。 6 敲开庄老太太家大门的时候,距我亲眼目睹隐形猫事件足足有一个星期了。 但进门的一刻,还是被眼前那成群的猫儿搞得紧张不已。老太太则永远是一副高人的模样,不等我说,便很贴心地让猫儿们回房去了。我坐在椅子上,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老太太倒是颇有耐心,不急不躁地望着我,不时唠点家常。 在茶水没有爆裂我的膀胱之前,我总算开口吐字了,几近小心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猫……” “猫?”庄老太太笑容可掬,“什么猫?” “那只……猫。”我咽了口唾沫,“那只黑猫,我见到它了。它……” 庄老太太微微怔了怔,心有灵犀一点通,似乎什么都明白了。许久,才微微敞开紧裹的棉衣。我不解地望过去,很夸张地吸了一口凉气——是那只老猫,那只消失了的老猫!只见它乖乖地躺在庄老太太的怀中,肚子一起一扶,右后腿的伤口赫然醒目,血迹虽干,但伤口未愈。 我差一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盯着那只老猫,就差把眼珠子瞪出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庄老太太重新裹紧大衣,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别那么大惊小怪,它折了一命,要好好静养的。” 我脑袋乱极了,正欲问个清清楚楚,门铃很该死地响了起来。庄老太太起身开门,门口站定一位和庄老太太差不多年岁的老太太,只是相比之下,此大妈就不如彼大妈了。这位老太太一身粗布棉衣,衣服褶皱,脸上挂满了生活压迫而来的无情苍老和疲态,满鬓霜白,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简直是老版的小白菜。 老太太站在门口,很是拘束地望了庄老太太和我一眼,这才小心地说:“老姐姐,真是对不住,打搅了。” 庄老太太倒是热情:“来来来!我等你老半天了。” 谁知,进屋后,老太太竟哭了起来:“我家小四又犯病了,这次比上回还要严重。前些天刚进了医院……” 不等老太太话完,庄老太太一把拉住她:“不要说了,赶紧来选猫吧。”说着,拍了拍手,卧室房门悄然打开,大大小小的猫儿竞相跑了出来,围拢在她脚下,摩挲着撒着娇。她又拍了两下手,猫儿们乖巧听话,立刻住了嘴,一片静默,齐齐望向她,“好了,今天有人有求于你们,你们看谁帮帮她?” 不出一会儿,一只黑白花色半大的小母猫,咪咪叫着,一纵身,自动跳进了那老太太怀中。 庄老太太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望着小母猫,轻声细语:“好了,既然认了主,以后就要好好待人家。”说完,又将猫要了回去,让老太太稍等,径自向卧室走去,走到门口,似是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人存在,回头对我招了招手,“阿叁,你不是想知道怎么回事吗?来……” 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以至于毫不犹豫地就跟着庄老太太进了卧室。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一位老年妇女的卧房,不自在自然是有的,只是,更多的还是揣揣不安,不清楚庄老太太究竟要做些什么。四下望去,卧房简单干净,地上满是竹藤编制的篮子,铺垫着层层叠叠、柔柔软软的棉布,想来,是那些猫儿们的温暖窝了。 庄老太太将那只黑猫从怀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放进藤篮之中,又对那只小母猫点了点头。 小母猫轻巧地跳到了柜子上,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只小猫竟然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上下颚狠狠用力,尾巴尖端的一小截愣是被它自己生生咬断,像个绒球一般跌在地上。猫咬尾之痛恐怕不比人断指之痛轻,尾断之后,小母猫早已痛得浑身颤抖,躺在柜子上,微微呻吟。 庄老太太见状,急忙取了药水纱布,手脚麻利地为小猫包扎了伤口。之后,极其小心地拿起了那一小截断尾。默默捧在怀里,紧闭双眼,不晓得在干什么,只是不出片刻,她额头已有豆大汗珠,如雨般顺着脸颊滑落而下。而我,则再一次傻在了原地。 那一小截断尾正在庄老太太怀中茁壮成长,膨大、渐变、像个充气气球一般越来越大,有耳朵、眼睛、四肢在那毛茸茸的肉球之上渐渐生出,最后,变成了一只猫,一只和小母猫一模一样的猫,如同双生儿,轻轻低吟着躺在庄老太太怀中。 片刻,悄无声息地抬起小脑袋,看我一眼,跳下地来,在我腿上轻轻摩擦。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语不成句:“这……这倒底是什么东西!?” 庄老太太一边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说废话:“你看不出来吗?这是猫啊。” 7 那老太太接过猫儿欢天喜地,好像捧了个无价宝似的,对庄老太太感恩再感恩,临走时,嘴里兀自喃喃自语,说她孙子这下有救了。送她出门,庄老太太许是真的累了,疲惫不堪地瘫在椅子里,闭目养神,许久未语。我本是想走的,只是那群猫儿又蜂拥而来,在我脚下挡了去路,卧倒的卧倒,趴下的趴下。 一个一个像是前沿阵地的将士。 我只好乖乖地坐回椅子里,此时此刻,这些猫儿在我眼里已经不仅仅是哺乳动物那么简单了,好像它们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魔力,一股让我这个普通人敬畏的魔力。 庄老太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突兀地说了一句我不懂的话:“阿叁,猫有九命。”我机械地转过脑袋,望向她,这句俗语我似乎不是第一天听到。她见我茫然无措,莞尔一笑,“还不懂?其实很简单,我不过是个化猫人罢了。不过是帮着猫儿化开它们的九条性命,帮着人们度劫消灾而已。当然,这要猫儿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