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浮雨水殿 水面风来,鸥声帆影,满目清凉。 少游躺在船头,用竹笠盖着脸,偶尔有泼溅的浪花打湿手指,他却并不在意,仍旧是懒懒的,耳边只听海潮拍着船帮,“哗啦”,“哗啦”。 远远有歌声渺渺而来。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声音甘脆,牵绊着海风扑面而来,让人觉得清香满颊,心中畅然不已。少游一掀竹笠坐起身,朝歌声来处望去,问道:“就快到了么?” 船工笑道:“公子莫急,还远着呢。” 少游手搭凉棚朝歌声处望去,目之所及还是茫茫海浪无穷无尽。天水相接处空空蒙蒙,浮雨水殿果然毫无踪影。 “浮雨八百里,闻歌方半程。公子没听过这句南海州的俗话么?” 少游惊道:“怎么?依你所言,竟然还有四百里的海路不成?” 船工将手中缆绳在桅杆上绑紧,道:“咱们村野俗话自然有点儿夸张,但是听见了歌声,到那里的路的确是走了一半了。” 少游听了叹了口气:“啊?还有那么远?晒也晒死了……” 那船工本是喜好闲谈之人,见少游开了腔,便问:“敢问公子去水殿求字,拿什么东西去换呢?” 少游没好气地将竹笠盖在头顶,在甲板上信步乱转,道:“为什么这么问?” 船工道:“浮雨水殿常年漂泊海上,谁也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只有每年随潮信回来的这个月离岸最近。我常年在这南海上行船,见过各样有趣的人来寻找水殿。有一位船客带着老大的一个铁箱子,把我这海船压得吃水极深,想来定是金银。我好不容易送他去了水殿,不想人家瞧不上他的钱财,一个字都没得到。可你说怪不?另有一位船客带了席子大小的一只纸鸢去了,嘿嘿,竟然也求得了席子那么大的一张字回去,说是水殿主人对纸鸢喜欢得不得了……” “哦?确实挺古怪的。那这个水殿主人的字写得到底有多好?” “要我说,我可说不出。但我瞧那字个个又黑又大,定然极好。” 少游闻言几乎绝倒,差点翻过船舷掉进海里。他在这海船上过了快半个月,只觉得倦怠无聊之极。往日在王府里,早上一碗燕窝,午后冰镇水果,全王府的人只围着他转。如今可好,这船上每天只吃海鱼咸菜,还被海浪颠簸得头晕脑胀欲吐不得。偏偏又遇上这么一个不识相的船工,总是啰唆个没完,他愈加烦躁,只得拿袖子胡乱扇着热汗。 “要说这主人不爱钱财,倒也不是的。我的船也载过送碧玉去求得了字的,也载过送陇西瓜去却空手而归的。这主人的性子还真是怪,呵呵。公子,你又带了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带。”少游郁闷地想了想,听见临行前父王给他的东西正在胸口衣襟里摩挲轻响,“不过是老主顾的一个信物而已。” 船工点头道:“信物?我瞧公子也没什么行李,想来必定是轻巧之物。不知道是否合那水殿主人的意。明日一早便知道了。” “明日一早?” “我这些年载客人过去,都是在水殿外的海上等一夜,等着第二天客人离开好乘船。” “但愿顺利吧。”少游惨兮兮地望着舷外大海,只希望快快结束旅程回家。 “都说水殿主人神通天地,漂泊海上踪影难寻,跟他结交可是不易。公子既然已经是老主顾,想来也是个不凡人物!”船工脸上一片崇敬神色,接着道:“今年潮信归来,公子还是我这船上载的第一个客人呢!” “我有什么不凡!我最讨厌写字了。那个什么主人,想来也不过就是故弄玄虚而已!”少游终于不耐烦地大声打断船工的话,一月来心里憋的火再也按捺不住。 他身为贵胄,是平靖老亲王澹台萧的幼子。论起来,当今国君虽然比他大十余岁,却还要叫他一声叔叔。 平靖老亲王一生威名赫赫。二十五年前先王澹台烈征西羌战死,蛮羌乘胜连克十余州,天下大乱,眼看着社稷将倾。当时还在泮宫教书的澹台萧挺身而出,力举年仅七岁的先王之子澹台青墨为国君,自己领军出征,鏖战经年平定了天下,得封平靖王。这般传奇的人物,却半生无子,一妻四妾共生了九个女儿,临到快六十岁上,终于得了澹台少游这个宝贝,全家人只恨不能当神仙般供着。 还好平靖王有些见识,知道不能将儿子宠溺坏了,延请阆风名师走马灯一般来王府教少游各项技艺。少游虽然懒散娇惯,却因为身边高人环绕,倒也都学得有模有样。只是这一次平靖王却不知怎么想的,要他离开王府来到这溽热不堪的南海州,拜见这个海里住的怪人。说是浮雨水殿主人书法冠绝天下,一是送个礼物略表寸心,二是要少游开开眼,见识一下什么是神通天地的书法。 少游的书法本有师傅教授,写的字也颇可圈可点,他觉得这就可以了。学写字又不是学武艺写文章,学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况且,送礼物这差使自有信使去做,为什么要他一个王族公子来送?憋了一肚子气被父王逼上路,路上又吃了许多苦。眼看着到了浮雨水殿,心里愈发不忿起来。 “这可不是故弄玄虚!听说那人的字,连国君和主祭大人都求之不得的!”船工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笑意,竟还没有看出少游的不快,“还有这歌声,你听着吧,一路上都在耳边唱着。我就要想,这唱歌的姑娘要多好的嗓子呢?这么远听得真真的。” 少游再次举目朝前望去,果然依旧见不到水殿的影子。耳边只有那缭绕的歌声,在无边无际的绿波上飘着。 正文 第二章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二)阿征 海船停泊之时,已经暮色沉沉。 海上升起了夜雾,茫茫云雾划过起伏的海面,越来越浓。少游还是没看见一点儿水殿的踪影,只是在船舷外瞧见了一根高高的木杆,杆顶没入雾中,只看见上头挑着一团昏黄的光晕,正照着下面一段刚过水面的栈桥。 少游下了船,便懵懵懂懂地上了栈桥。脚下徒然踩到稳当地面,竟好像连路也不会走了。四下里浓雾翻滚,唯有涛声不息。他呆呆站了一会儿,一个童稚的声音突然在耳边道:“你好慢啊,我等了老半天!” 少游闻声看去,只见前面雾气里走出个七八岁的小男童,头上两个羊角般的发髻,一身月白镶蓝边的衣裤。他一边对自己说话,一边把手中垂钓的鱼竿收回来,然后朝那船工摆摆手,“魏大叔一向可好啊。” 那船工笑道:“小神仙,一年多没见,你还是那顽皮的模样一点没变。” 小孩子咧嘴一笑,道:“大叔你也还是那么年轻,嘻嘻。” 少游重重咳了一声,表示这里有个大活人在等着。那小孩瞧了他一眼,便对船工道:“大叔您先回去吧。明天他走不了。” 船工奇道:“怎么?” 少游也睁大眼睛看着那小孩子,等着他回答。只见他笑道:“主人要留他几日呗。” 船工脸上一片羡慕,看着少游道:“公子,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啊!” 少游却不觉得这是机缘。这个打击简直是猝不及防,他急急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 小孩子却不理他,只是摆手送船工调转船头,将船驶离。少游眼巴巴看着海船慢慢远去,心中一万个不愿不舍,难道自己就这样被丢在这个雾气沉沉的鬼地方了吗? 那小孩子朝少游招招手:“这边走。”说着率先朝栈桥那头走去。少游不明所以,见这小孩子一副自来熟的神气,心中更加纳罕,只好跟上。一时心中有万千疑问,竟然不知从何问起。 随他沿着曲折的栈桥一路前行,脚下的路竟似没有尽头,也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在沉沉海雾里兜兜转转,盲了一般跌撞向前。他不禁着急起来,这大晚上水寒风冷,到底要转到什么时候?正心急,忽听小孩子大声道:“当心!” 冷不防眼前的浓雾里现出硕大一根柱子,少游差一点撞上去。停步仔细一瞧,才看见前面雾气中亮起了灯光。他慢慢朝前走去,惊异地睁大双眼,浮雨水殿在少游面前慢慢褪去浓雾的遮蔽,现出奇异风姿。 父王曾说水殿主人是阆风唯一一个可以不通过祭礼而与天神通灵的人,他所居住的浮雨水殿也是个传说般的所在。今天少游一见,才知果为不凡之地。整个水殿自海中而起,楼阁台榭俱全,庑殿连绵,飞檐翘脊。在雾气海潮之中灯火通明,宛如一艘巨大的梦幻之船。少游身为王族,见识也颇广,但是突然在苍茫海上见到这么一座水上宫苑,着实吃了一惊。 却听那小孩说道:“这便是浮雨水殿了。我叫阿征。你来了我挺高兴的。” 少游生平从未跟小孩子有过太多接触,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好“嗯”了一声。阿征接着道:“这里没什么人来,我有时会无聊,你来了我就有玩的了。”说着回头朝少游一笑,带着孩童满心满意的高兴,眼神天真烂漫之极。 少游虽说刚到浮雨水殿有点晕头转向,却还是听清楚了阿征的话,反问道:“什么?你就有玩的了?” “是啊,夫子在静修不能出来,所以先不能见你。你在这暂住几天,等夫子出来了,你再去见他好了。还有啊,夫子说我可以先教你呢。” 少游停住了脚步,警觉地看着这个还没有自己一半高的小不点。 “你教我什么?” 阿征摆摆手:“当然是写字!运笔啊,墨法啊,结体啊……什么什么的。” 少游一阵晕眩,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教我?” 阿征没回答,领着少游登上一座精致水阁。阁中已经点起灯火,照着满室清幽。临窗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几样饭菜。 “你以后就跟我住这里。先吃饭罢,我好饿啊。” 少游根本无心吃饭,问道:“为何要教我写字?为何是‘你’来教我写字?真要有人教我写字也该是水殿主人来教我吧?” 阿征睁大眼睛,肉嘟嘟的脸上露出滑稽的表情,好像听见了生平最可笑之事:“水殿主人教你?哈哈哈哈……” 少游怒道:“你笑什么!我原来的书法老师是虞世庸先生和董藩先生,都是修阳大神官、名闻海宇的大家!我怎么会用小孩子当师傅?这简直是胡闹!你识字么你!” 阿征见少游发怒,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大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擦着眼泪道:“既然是那么大的大家教你,想必你字写得甚好。喏,写两个来瞧瞧。”说着拿起筷子,自己先扒了口饭,又用筷子指着屋内一边的书桌,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地道:“那里有纸笔。” 少游见状简直怒不可遏,冲过桌边,拈起一管紫毫,想了想,落笔泼墨,把来时路上听到的歌词写了两句:“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墨迹淋漓,揭起纸来朝阿征一递,道:“你看看!” 少游知道自己的字确实写得不错。虽然不敢说极好,但自是意趣飞扬,舒朗紧凑,在年轻一辈中算得上是出类拔萃。再加上他从小娇生惯养,也是一派小孩心性,所以阿征要他写他便写。 阿征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接过纸,上下瞧了半天,道:“嗯,不错嘛,比我想象的要好点。” 少游气哼哼地道:“你少装相了,你其实都认不全这些字吧?” 阿征用筷子指点着纸,道:“你写字结体底子还好,架构都还过关。笔力也不错啊,挺有力气的,但也可能是因为你生气才写出这么大劲儿……” 少游见他竟然当真评点起来,简直是目瞪口呆。 “哎呦,墨法啊!你这个水平不行的咧。以笔控墨,你根本控不住啊!字写得一团团黑乎乎的,分明是一群大墨猪。”阿征说罢丢下纸,又扒了口饭塞进嘴巴,对少游道:“你一来就开始写字,倒还真刻苦好学,一点不像纨绔子弟。来,吃饭吃饭!” 正文 第三章 少游咬紧牙关用力攥拳,心里默默提醒自己揍小孩子是一件毫无人性之事。他身为王族贵胄,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逆耳之言,此刻被这小子一评论,自己的字竟好像是毫无可取之处一般。 “你说我的字是——墨——猪?”他一字字阴沉地问道。 阿征点点头,漆黑的瞳仁一闪一闪,好像还没发现情况不妙。 “你才像猪!”少游顿足大吼一声,“你这臭小子,在玩我吗?我吃了许多苦来到这里,是要见水殿主人,可不是要听你这小屁孩胡诌的!” 阿征一听也涨红了脸,将饭碗往桌子上一顿,大声道:“你才是小屁孩!” “你是!” “你是!” 二人怒目相向,斗鸡般互相对峙,只差没有翎毛忿张。 就在这时,来时路上那缥缈的歌声再次传来,唱的却正是少游方才写的那段“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此刻少游身在水殿,听那歌声在近处珠玉般摇曳入耳,直入心脾,更让人心生超然出世之感。 阿征也侧耳听了听,愤愤地道:“你听听!诗灵唱的这么好听的曲子,被你墨猪般的笔法写得那么不堪,你可惭愧不?” 少游本要反唇相讥,但是低头一想,自己的字与这歌声相比,确实是有些逊色。他便咳了一声,讪讪问道:“诗灵是谁?” 阿征端起饭碗又吃起来,道:“算啦,今天我可累死了。这么晚了,你先吃饭睡觉好不?明天我带你到处去转,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少游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臭小子还真能吃”,自己也确是饿得发慌,无奈坐下来,拿起碗筷。 (三)澹台青墨 书法本是上古遗技之一,凡人学了明心逸性,精深者可以通灵。书法的至高境界,在于以线条的灵活变幻和墨色的浓淡粗细,展现出挥毫之人的个性阅历和胸怀襟抱。 时值阳春,圣书房满园桃花烂漫。少游把手中的狼毫在缅池砚里蘸饱了浓墨,抬眼看了看父王。平靖王沉默地站在国君下首,虽然头发花白,却依然身形笔挺。 那幅传说中价值连城的浮雨水殿主人的真迹,就摆在自己面前。 少游心一横,照着那幅字的风格,挥笔写下去:“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本是阆风流传甚久的上古诗句,此刻在少游笔下流淌出来,笔意婉转,带着十足的灵秀之气。 幸亏投在雪浪纸上的横斜花影没有打扰自己写完这幅字,少游心里暗暗松口气,俯下身轻轻吹去纸上几片落花。 国君以手支颐,沉默地看着那幅字,没有说话。 少游打破沉默,道:“下臣不才,献丑了。”他的声音有些惴惴,王座上的澹台青墨和父王一样,都是少游永远也瞧不透的城府极深之人,看着他们面沉似水,少游心里没有一点底。 澹台青墨站起身,紫金王冠折射着日光。他仔细看了看少游,又看了看平靖王。“你们父子一点不像。”他突然开口,狭长的凤目流溢着捉摸不定的光,让嘴角的笑意更加冰冷,“这字写得一派率真质朴,浑不似平靖王你的风格。” 平靖王点点头,道:“犬子还欠缺历练,字如其人。” “历练?你舍得送他去历练么?”澹台青墨笑道。近旁的宫人侍卫们听出了国君话中的取笑之意,知道这是句无害的笑话,于是纷纷轻笑以示附和。 平靖王微微颌首:“回禀陛下,并非是下臣不舍。历练这种事情,也要看他命中有没有。” 澹台青墨收敛起笑容,沉吟半晌,突然道:“哦?这倒是个道理。” 整个圣书房陷入突如其来的沉寂,就连庑廊下挂的那笼画眉也在此时噤声。所有人都听出了国君话语里的阴沉不定。 “有人就算是平头百姓,可若是命里没有历练,平庸浑噩一生,却也平安无事。可有的人……就算贵为万人之上,也有可能陷进命中注定的历练难以脱身。”澹台青墨沉吟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忽然他抬头看着少游的眼睛:“我其实很羡慕你。” 少游呆呆看着国君,只觉得他神采俊伟,却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陛下言重了!犬子何德何能让国君羡慕!正是因为生于国君治下太平之世,才免去了他历练之苦。这是陛下赐给犬子的福气。”平靖王垂首说道。 澹台青墨微微一笑。 “你不必说这些废话。”他俯身对少游的字细细端详,“我今天是找少游来聊天解闷,你这当爹的跟着,他就满身拘束不自在。你先下去罢。” 平靖王略一迟疑,行礼退下。 少游抬起头,对澹台青墨笑了笑。说来奇怪,他有些怕国君,也有些怕父王。但最怕的,却是与国君和父王三人同时相处的时刻。那种时刻他们两人总是神情谨严,仿佛有着什么天大的沉重担子正压在身上。 澹台青墨也朝他笑笑。同是澹台家族之人,他们有着酷肖的面目轮廓,一笑二人更是如同兄弟。 “你瞧这两幅字,”澹台青墨指着浮雨水殿主人的真迹,又指指少游的摹本,“瞧得出最大的差别在何处么?” 少游心知自己的临摹比照真迹差得太远,便道:“下臣功力不够。其实,整个看来都不如……” “这幅字的每一次中锋运笔……”澹台青墨凝神看着面前墨迹淋漓的真迹,口中的话突然没了下文。他沉默一刻,突然转身对少游道:“走,我们逛逛。” 桃树枝叶琳琅,石子甬路曲折向前。这禁苑有多大少游并不清楚,他只是小心地跟着国君的脚步,向桃林深处走去。 “我幼年时,极爱写字。”澹台青墨突然说道。 少游一惊,忙应了声“是”。 “圣书房里众皇子比赛书法,我从来都不曾输过。但是……也从没有拔得过头筹。”澹台青墨慢慢朝前走着,边走边说,语调平静。 少游心里有些忐忑,不知国君为何突然提起他的兄弟们。那些皇子们早已死于二十五年前的战乱之中,他们的名字成为阆风的禁忌,国中几乎无人敢提起他们。 “我那时虽小,心中却不服气,整天在书房里练习,一心梦想着成为书法大师,去修阳神都以字奉神。”他轻声笑起来,“你瞧,这就是命运的奇诡之处。我那时从未想过要当国君。” 正文 第四章 少游不知该说什么。澹台青墨治国手段狠辣严酷,为许多人怨恨惧怕,但他也文采斐然,才艺皆精。父王曾评论说整个阆风也未必找得出比当今国君更有才华的人,若是他不当国君,也一样会名扬天下。 “有个哥哥写得最好。他大概只大我一两岁,是父皇一个宠妃之子。他总是第一。于是母亲便训斥我道:‘你好歹是阆风大族贵妃所生的儿子,若是比不得别的兄长也就罢了,怎么还比不过那来路不明的贱人的孩子?’” 少游心中大惊,不知道为何国君竟将他生母骂人的话也讲了出来。当今国君之母去世后早已以圣母敬仁懿德明贤温惠淑皇后之谥号建陵下葬,无论谁提到她必定是虔敬之至。此刻听见她生前骂人的刻薄话,还出自做了国君的儿子之口,少游只能目瞪口呆。 “那个哥哥的母亲据说是乡野贱民,在宫闱中被人瞧不起。母亲骂我不如那个宠妃之子,我就真的发狠练习起来。每天刻苦练字,笔都写秃了一堆,可是,仍旧不如他。我甚是焦躁气愤,可那个哥哥明知我在与他较劲,却仍然对我极好,还将他收藏的上古字帖送给我临摹。” 澹台青墨停住脚步,墨绿色织锦长衣在风里飘飘荡荡。“你瞧对面那座殿。”他突然抬手指着前面。 少游抬头看去,只看见一角黛青的飞檐挑在满树繁花之上,却看不清那建筑的全貌。 “禁苑之中最不起眼的偏殿,那里曾住过真心关切我的一位兄长。”澹台青墨低声说道,眼中柔光流溢看着前方,“方才看见你的字,心无旁骛,一派纯净,我猛然想起他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过从前,也无法再写出那样的字了。” 少游嗫嚅着开口:“那位皇子……后来呢?”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澹台青墨眼中弥漫过疾厉之色,只一瞬间,他就再次变回阴鸷沉默的原本面目。 “他死了。” 国君冷冷吐出三个字。他用阴沉的目光投向对面的那角飞檐,从他身上飘散而出的寒冷,让少游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春意盎然的桃林。 (四)诗灵 唉,为什么又会梦见国君大人啊!他很可怕的好不好?少游在半梦半醒中叹口气,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伸手去接丫鬟敬上的漱口茶水,却摸了个空。 他睁眼一看,晨光正透过轩窗,窗外天色晴明,海潮之声荡漾不绝。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在平靖王府,而是身在浮雨水殿之中了。他胡乱套上衣服,自己笨手笨脚去倒茶,那茶壶里的茶水放了一夜,又冷又涩,根本无法与家中的相比。 正郁闷着,却听阿征的声音在门外道:“你好懒啊!这么晚才起。以后每天起床后先临一千张字帖才能吃饭,要记住了!” 少游怒道:“你凭什么命令我!” 阿征推门探头顽皮一笑:“我是你师父啊。” 少游抄起枕头砸过去,阿征早已闪开,只是摔在门槛上。 二人一边斗嘴一边洗漱完毕,阿征便带着少游出去到处参观。昨晚少游刚来,在夜雾里看不清什么。此时天气大好,满眼都是水色天光,少游方瞧见整个水殿都用木头建成,像舟船一般漂浮在海上,竟然不知道下面的地基都是怎么打的。耳边听阿征一处处说给他:“那个尖顶的亭子是翼然亭;水榭是洗笔榭;那个大殿是海月阁,里面好多上古碑帖;最外面的那个石舫是鞭海舫……” “鞭海?”这名字听在耳中极怪异,少游不禁重复了一句。 “过几日,你就会瞧见夫子在那里的。” “夫子就是水殿主人吗?” 阿征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一阵动听的轻笑在二人身后响起。阿征喜道:“诗灵,你今天好早啊!” 少游循声望去,只见身后曲廊之上站着一个极美的白衣少女,美目流盼,艳光夺目,简直如仙女一般。 少游看得呆了,不由自主朝抬腿她走去。他在平靖王府内一群姨娘姐姐中长大,从小便得女眷宠爱,此时见了如此美貌的少女,也不觉自己有什么唐突,走到那少女面前,嘿嘿痴笑道:“原来是诗灵姑娘。昨天我坐船来时,就听见了你的歌声,真是好听极了。” 诗灵起身婉然一笑,身形极快闪入廊柱之后,只露出半张俏脸,似笑非笑看着少游。少游觉得她小女儿羞涩形态娇憨至极,举步就要跟上去。阿征却一把拉住他的腰带,再用胳膊肘将他向后一推,有些不快:“你别讨嫌啦!诗灵不喜欢陌生人!”说完转头朝诗灵笑道:“你昨天的歌我觉得不如那首《从军行》,我喜欢听打仗出征的歌,你再唱给我听好不好?” 诗灵笑了笑,一双妙目流转,长长睫毛扑闪几下,转身离去,却没有说一句话。昨天的歌声再次响起: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心复何似?” 少游听她唱到“我心如松柏,君心复何似”一句,仿佛就是在婉言询问自己一般,只觉得心都碎了,恨不得立刻抬脚追去,对她诉说一番衷情。 阿征在一边叹了口气,道:“色狼。”少游一派意乱情迷,竟没有听见。 二人在水殿之上转了一大圈,也没有走完一半。这偌大的地方像是海上仙都一般如梦似幻,却空空荡荡,除了阿征和诗灵,竟再没有别人。 阿征道:“你瞧,水殿便是这个样子的。夫子在静修不出门,诗灵不爱跟人打交道,以后就是你我二人了。你要好好的,听话。” 少游瞧他小不点站在一边说着大人话,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不想跟阿征多废话,自己只朝诗灵消失的方向使劲瞄着,嘴里说道:“只有我们两个的话,确实很无聊,诗灵姑娘住在哪里啊?不如去找她一起说话解闷。” 阿征白了他一眼,道:“少废话。还诗灵姑娘……好恶心。你根本都不懂,其实……”他抓抓头想想,好像不知该怎么说,“好啦!都跟你闲逛一天了,我们回去临帖!要不夫子出来问我写了什么,我拿不出东西给他瞧可糟了。” 正文 第五章 二人来到海月阁,只见阔朗的大厅里立着许多上古石碑,有的已经残破,字迹不清,四壁上也悬挂着名家手书和字帖,果然是一个参悟书法的绝佳之处。少游沿着墙壁一个个看去,只见那字帖上的字或如游龙飞舞,或如风舞琼花,有的张扬有的灵秀,风格各异妙趣无穷。少游虽然不是极其喜好书法的人,却也看得兴致勃勃,情不自禁地挥动手指,想要学得那字帖上的笔画神韵。 阿征指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字道:“昨天说你的字是墨猪你还不服气,你来瞧瞧这张如何。” 少游移步过去一看,却是一幅对联,写着:“云山起翰墨,星斗焕文章。”笔画蕴藉,带着一派天真朴拙之意。 阿征得意满满地道:“这个是我写的呢。夫子都夸好。” 少游没想到这小孩子当真写得不赖,上前仔细去看,越看越觉得好。那字划之间所带着的平和与纯真,仿佛满满填进胸口,让少游的心都颤抖起来。他暗暗佩服:难怪昨晚这小子批评自己的字是墨猪,他还真有两下子。 二人在海月阁里磨了半天,直到饥肠辘辘方回去。浮雨水殿中并无奴仆下人,少游和阿征还要自己做饭。少游早已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做什么活计都是一窍不通。二人烧火煮饭又吵了半天,直到快半夜,才胡乱吃完睡觉。 这一天下来疲累之极,少游累过了头,反而有些睡不着。再加上枕褥粗糙,带着海水潮气,比自家的锦缎棉被不知差了多少。他翻来覆去许久,总是睡不踏实。正烦躁着,忽听水阁外有人唱道:“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声音清朗忧郁,竟是个年轻男子之声。 少游心中甚是疑惑,不是说这里只有诗灵姑娘和阿征么?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难道是夫子静修结束了?他起身朝窗外看去,只见一轮明月映着海潮,洒下银辉万点,夜色静谧如迷梦一般。远远的翼然亭上,站着一个挺拔的男子身影。 一定是夫子!少游心中大喜,见到了夫子,将信物交给他,自己不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吗?他转身推开门,朝翼然亭跑去。 离得越近,那男子样貌看得越分明。他身着蓝色布衣,背上背着一个青布包裹,头巾上似乎沾满灰尘,形容憔悴,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您可是夫子?是浮雨水殿主人吗?”少游与他隔着蜿蜒曲折的回廊,大声问道。 那男子仿佛没有听见,转身飘然离开翼然亭,朝水殿另一头走去,边走边大声吟咏:“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少游疾步去追,可是那男子竟然一转就消失了身影。他心中甚是纳闷,再朝前走了几步,耳边却听“当”的一声金属相击的巨响,将他吓了一大跳。 他循声看去,只见水殿之外波涛骤起,一员全身披挂的战将骑马蹈海而来。马蹄踏起雪白浪花,雷鸣般的诗句湿淋淋刺进少游耳中:“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掣,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眼见那马蹄带着大片海水就要踢到少游的脑袋,他缩身一蹲避了过去。可一回头,便见那战将在马上将身子一转,目露寒光,手中拉开一张大弓,箭尖锐光闪耀,已然对准了自己。 少游吓呆了。 他虽然也练习过剑术骑射,但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还是让他不知所措。就在他一愣神的电光石火之间,那战将一松手指,箭矢带着疾风骤然穿进了少游的前胸。 少游只觉眼前一黑,便跌倒在地。 (五)鞭海 父王在厅堂见客,只能挤出一盏茶的工夫给自己。 少游惴惴不安地翻弄着自己的诗稿,不知道该把哪一篇呈给父王去看。他身前身后是一群忙不迭地给他穿衣系带的丫鬟,个个面色紧张,如临大敌一般。母亲站在门口恨声道:“每次都慌脚猫似的,总不曾有一次从容不迫地去见你爹爹!”嘴里虽训斥着,还是走上前给少游整理腰间玉佩。 少游觍着脸朝母亲一笑,转身冲出房间,去见父王。 他进了门便先给父王长揖到地,做出一副老实状:“父王,这是孩儿近日所作几首,还请父王赐正。”说完便将诗稿递上,自己乖乖站在一边,等着与往常一样挨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厅堂里反常地一片静寂,只有角落里铜兽香炉缓缓散出香烟,父王居然一言不发。少游偷偷抬眼,用眼角朝父王那边瞟着。却见父王垂头看着地上,叹了口气。 “你今年……是十七了。”平靖王缓缓开口,语气艰涩异常。 少游不明何意,只好点点头。 “我平西羌征战数年,大胜之时得了你。可叹时光荏苒,二十五年倏忽而过。”平靖王轻轻抖动手中的诗稿,目光却怔怔看着窗外,“那时年轻气盛,只觉得翻覆天地也不在话下。现在想想,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想来……” 少游颇不耐烦,无聊地在宽大的衣袖里玩着手指头,不知道父王今日这是要做什么。平靖王忽然转头看着少游:“你明日启程去南海州。” “啊?” 平靖王皱眉看着儿子,目光严厉如铁,半晌,忽然又柔和起来。他似乎想要训斥几句,却又摇了摇头。少游愣头愣脑站着,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 平靖王轻捋白须,缓缓道:“快醒醒吧,大白痴!”嗓音尖细急促,竟完全不是平日里威严庄重的声音。 少游呆若木鸡,傻傻看着父王。 平靖王又尖声道:“少装蒜啦!我都知道你醒了!” 少游猛地睁开了眼睛,却见阿征那肉墩墩的脸正对着自己,两只小手用力拍着自己脸颊。 “你可醒了!哎呦,真是的,吓我一跳。”阿征嘟着嘴说道。 少游回了半天神,这才明白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他突然抓住阿征,大声喊道:“水殿里有别人啊!一个骑马射箭的疯子!他射……射中我……”说到这里少游忙低头去看自己胸口,上下摸摸,发现自己完好无损。他疑惑地抬头看着阿征,嗫嚅道:“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还有个男人,赶路的样子……” 正文 第六章 阿征抱着肩膀瞪着少游,一副忍无可忍的神气。 “那不是外人啦!那是诗灵!” “诗灵?”少游疑惑地问,“难道是诗灵姑娘的……”想到方才那男子神情俊朗,或有可能是诗灵的情人夫君,少游心中一痛,话竟然都无法说出口。 阿征看见少游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情,不禁用双手抱住脑袋,大声道:“哎呦,你这傻瓜!什么诗灵姑娘!你怎么会这么白痴啊!那都是诗灵一个!它是上古诗魂,吟诵什么诗,就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少游张大嘴巴,看着阿征。阿征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色狼。”说罢起身便回水阁去。 诗魂?自己心中向往的绝美少女和刚才风尘仆仆的男子还有那疯子般的战将居然是……同一个?少游迟钝的意识里慢慢明白过来,自己居然钟情于一个非男非女的精灵!他突然觉得胸中翻涌欲呕,哆嗦着在地上爬了几下打算起身,却听远处一个凄惨的声音大声唱道:“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却是一首悲惨的孤儿行。 少游抬头看见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子坐在洗笔榭屋顶,双手抱着肩膀,一身破衣,抖抖索索地唱着。那正是诗灵。 少游怒极,吼道:“不睡觉啊!半夜一出出的演戏很有趣吗?” 诗灵转身瞧了瞧他,用褴褛的衣袖擦了擦眼泪,一闪便消失了。阿征已经走了好远,听到少游大吼,终于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少游快步追上他,正色道:“你这浮雨水殿甚是古怪,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你这里还有什么怪事,最好都给我讲讲清楚,不要看我的笑话!” 阿征笑得喘不过气,抬头正要说话,忽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嗡地一响,仿佛天与海都颤抖了一下。整个浮雨水殿也发出轰鸣之声。阿征愣了愣,脸上露出欢喜神色,道:“是夫子静修结束了!” 廊柱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彩绘斗拱发出咯咯吱吱的刺耳声音,远处海月阁的尖脊在清朗的月色里抖个不停。少游惊骇地发现整个浮雨水殿都在颤动,越来越明显,仿佛是脚下的海水沸腾了。 阿征大声笑道:“夫子!想死我了!”突然发足飞奔,连蹦带跳地直冲鞭海舫方向而去。 终于要见到浮雨水殿的主人了!少游心中也兴奋起来。他跟着阿征朝前跑去,想要快一点看见闻名于整个阆风的神秘书法大师是什么样子。 他冲进鞭海舫,先是吃了一惊。 那鞭海舫本是由白色玉石雕刻而成,朝前方海面长长伸出去,也像是整个浮雨水殿这艘大船的船头。此刻这里正对着千万里外一轮硕大的明月,那月光泻银一般洒落整片海面,通明如白昼。海水哗声四起,声音越来越大,海潮激起万千水点,击碎了海面上荡漾数千里的月影。 鞭海舫猛地一晃,船首突然对准了那月轮的方向,整个水殿向前飞驰而去! 阿征发出一声快乐的尖叫,飞身攀上船首,衣襟在海潮与海风里翻飞。他朝前方伸出手,指着远处雪白的浪花:“我瞧见了啊——” 少游也不由得心神激荡,跑到舫边探身去看,只见前方缓缓起伏的海面上慢慢升起了一个巨大的波浪之峰。那黑沉沉的波峰带着银色的月影,横亘海面,一直向天空升上去,升上去,像是不停生长的一堵永恒之墙,墙脚踏着幽深无底的海水之谷。 纤细的闪电在墙的边缘划出暗蓝色的线条,海雾帷幕般下落,遮住了月光。 风声撕裂了耳边的一切声音。 少游看见阿征低头朝自己兴奋地大喊,却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他朝阿征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飞云与闪电的漩涡之中,一个身影忽隐忽现。他站在波峰之上,手中似乎持着一根细长的黑色鞭子。 鞭海,少游牙齿轻叩,哆嗦着抓紧石舫的边缘,默默在心中念着这两个字。 鞭海。这居然是真的。 (六)老将行 少游年幼时曾经随父王去过神都修阳,见过许多擅长书法的大神官。他们会在祭礼之前写好祭文,在祭礼时念诵完毕,投入火中化为青烟。据说只有焚香、宰杀牺牲的血腥气以及焚烧字纸的青烟可以上达天听,引起神灵的注意,这样他们才会觉察到渺小的下界众生提出的各种要求。 那些神官已经将笔演化为身体的一部分,笔画或凌厉、或舒缓、或顿挫、或张扬,将凡人对神灵的情感倾诉得淋漓尽致。少游以为这已经是人世间书法可以达到的极致。 但是此时他看见了鞭海。 海潮那咸得发苦的泡沫飞溅入少游的嘴巴。他全身已然尽湿,却浑然不觉,因为眼前的一切超出了他的想象。 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波浪之上,将手中如椽巨笔在身旁一点,挥起乌黑的一道电光。电光落在那堵波峰的墙面上,如同疾电闪烁,现出金钩铁划的“少年”两个字来! 少游惊呆了。 从来写字不过是用毛笔在纸上来写,这般用大笔在海水上写字,是他想也不曾想过的。此刻一轮硕大的朗月把四下海面照得通明,那黑沉沉的大字在海水上浮动,墨色竟丝毫没有化开。 阿征大声叫道:“好啊好啊!” 夫子抬起笔来,笔走龙蛇,字字如同活了一般从他笔端蜿蜒飞泻而出,流动放纵无拘无束,纵横取势笔断意连。那字重若崩云,轻若蝉翼,如天马行空,如惊蛇出洞,如风雨挟雷,如飞鸟入林。字迹在阔大的海水墙壁上迤逦而下,挥毫落笔如云烟,少游已是看得如痴如醉。 耳边呼啸的风声潮声里,陡然有苍凉的歌声响起:“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正是诗灵依照自己吟诵的诗意,化身为上古诗歌中老将的模样,一身破旧战甲,手持雪亮宝剑,站在石舫顶端迎着烈烈海风慷慨悲歌。 少游原本只惊骇于夫子的书法,此时听到诗灵歌中的激越之意,才明白了这首古诗中描述的老将那不甘被弃的壮志心胸。 正文 第七章 细看风浪之中字迹闪烁,“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等开头几句写得笔墨恣纵,豪气干云。待到后面形容老将退隐的句子,“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便已难抑制激愤之情,神思恍惚行笔如电,字体也时滞时疾,大小不一,又有笔枯墨渴的几个干涩字划,令人想象到老将心中悲愤填膺、笔随心哭的无尽之意。字迹一路辗转向下,写到最后复出请命,“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一句之时,陡然带出森森笔意,虽然笔画还是跌宕纵横,却在奔放淋漓之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平静。如同风云翻卷之中隐隐听得雷声,不熄的激情与超然的冷静掺杂于一处,少游几乎瞧见了那老将眼里冰屑般的杀机。 夫子写完收笔,风浪撕扯着他的须发和衣襟,四周海浪起伏不止,他却笔直站立,仰头看着面前壁立千仞的海墙。那面墙上墨迹淋漓,开头写下的字已经开始渐渐消解散去,洇化为模糊的墨迹。 少游看了如同割肉般心疼不已,大声向阿征喊道:“字没有了啊!” 阿征低头朝少游喊道:“夫子从来不留字的!” 少游眼巴巴看着那一个个字变淡,只盼能多留一刻让自己揣摩字意也是好的。却不防脚下猛地一沉,是石舫向下落了下去。少游转头去看舫外海水,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 “下面!”他用变了调的声音对阿征喊,“下面是什么?” 阿征眉花眼笑地道:“那是浮雨啊!” 少游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这个古怪的小孩。 “啊?” 阿征从石舫船首跳下来,扑到舫边向下面海水喊道:“浮雨!加油!跳!跳啊!” 少游只见石舫外海面上海水哗哗退去,现出巨大无比的一面漆黑光滑镜子般的东西,鞭海舫一阵抖动,整个浮雨水殿也晃了几晃。少游待要定睛去看,那光滑的东西却又缓缓没入海水之下。他正纳闷,只觉得自己喉咙里猛地一窒,风声灌耳,天幕中悬挂的那轮明月突然满满扑进眼帘。 浮雨水殿向天空飞了起来! 少游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尖叫声居然这么难听。当他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闭上嘴巴时,已经看清楚了一切。 浮雨水殿坐落在一条庞大的鲸鲵脊背上。自鞭海舫起,一座座建筑依次从鲸鲵身前安放至身后,像是牢牢背在它背上的精巧背篓。它在海水里载浮载沉,此时一跃而上云霄,鼻孔里喷出烟云般的白色水汽,激越的鸣叫响彻清朗夜空。 阿征疯狂地尖叫起来,笑得喘不过气。 浮雨自空中落入海水,激起巨大的浪花,竟然是跳过了方才那堵高高的海浪之墙。它发出一阵低低的轰鸣般的呼噜声,似乎对自己这一跃心满意足。 夫子从海那头缓缓而来。少游这才看清,他的脚下踏着一条较小的鲸鲵。送夫子上了石舫,那条小鲸也发出一声歌唱,沉入海中去了。 少游惊魂未定地抬头看着浮雨水殿主人。一眼看上去,便觉得似曾相识。他须发全白,身上青色长衣已经被海水打湿,手中一只枪戟般的大笔,犹自滴着黑色墨汁。 阿征扑上前去,喜道:“夫子你静修结束啦!” 夫子点头微笑,抚摸着阿征头顶,道:“嗯。”他转头看着少游,问道:“你是……澹台萧派来的人么?” 少游擦了把脸上湿淋淋的海水,点点头。想起父亲交与自己的信物正放在怀里,忙拿出来,交给夫子。却是一个狭长锦缎小包,已被方才的海水浸湿。 他交出那小小包裹,克制自己惊魂未定的颤抖,道:“我叫澹台少游,澹台萧正是家父。” 夫子面色一滞,怔怔看着他,手也似乎微微抖了一抖。他轻轻揭开精美的锦缎,露出的却是一支破旧不堪的毛笔。 夫子凝视那笔片刻,抬头看着少游,脸色似悲似喜,半晌,淡淡一笑。 (七)真迹 “那些字其实都是你写的,对不对,你这小鬼!”少游抓住阿征,把他在按在回廊角落里,恶狠狠瞪着他。 “嘘——嘘——”阿征挤眉弄眼地对少游打着噤声的手势,同时偷眼去瞧前面夫子离开的背影,看他听见没有。见夫子浑然不觉,径自走进海月阁里,阿征才放下心来。他推开少游,抓抓脸颊道:“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你还装糊涂!”少游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要不我们去当着夫子的面说说这个。” 阿征见抵赖不过,只好揉着脑门笑道:“嘿嘿,那就不必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少游得意起来,道:“有什么能瞒得过我智勇双全的澹台大公子?刚才分明是你说‘夫子从来不留字’的!可是那些来浮雨水殿求字的人都拿了字回去,可见那些都不是夫子写的——那就只有你这臭小子!” 阿征抓抓头,笑道:“算你聪明!那些确实是我写的。浮雨水殿每次靠近海岸时,要是夫子在静修,又恰好有人来求我的话……嘿嘿,你知道我在这挺无聊的嘛,要是他们拿的东西好玩,我就胡乱写几个字给他们拿去。” 少游看着面前嬉皮笑脸的小子,一股钦佩之情忽然充盈心头。浮雨水殿主人的真迹在阆风千金难求,如同圣物一般,就连国君圣书房里自己临摹的那一幅,还是年初时一个海外岛国的贡物。这些让整个阆风求之若渴、被众多书法大家揣摩临写的墨宝,居然都是面前这个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小孩子写的! 阿征拉着少游的衣带,央求道:“好哥哥,你别跟夫子说。” 少游抱起肩膀,翻着白眼道:“这个么……我倒要考虑考虑。” 阿征转到少游另一边,仰头眼巴巴看着他,嘴里哼哼唧唧,像只小狗一般。少游实在憋不住,笑道:“那作为交换,你给我讲讲这里吧。夫子有那么大的神通,到底是什么人?还有,你们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 阿征抓抓头,皱眉说道:“这个啊,这些都是我记事之前的事,我不知道的!” “那么你自己的事情你总知道的吧?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少游不屈不挠问道。 正文 第八章 阿征撅起嘴巴,闷闷地看着脚尖,似乎有些伤感:“我不记得了啊。夫子说我是没娘的小孩子,一直在这里长大。” 诗灵的歌声在远处悠扬飘起,唱的还是少游来时那首曲子。这歌声把一个奇怪的念头塞进少游的脑袋,他瞪大眼睛呆呆看着阿征,脱口问道:“你是人吧?”说完扑哧一声笑出来。他觉得自己搞怪的问题滑稽至极,笑得几乎弯下了腰。 少游笑了几声,突然觉得气氛不对。他低头看着阿征,那个平时一脸满不在乎的小孩此刻却面色凄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少游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一副傻笑挂在脸上。阿征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睛看着他,突然皱起眉,大叫一声:“我不知道!”转身跑出回廊,冲向海月阁。 四周突然静寂下来。少游呆呆看着阿征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朝他追去。天色将明,海面波平如镜。玫瑰色的晨曦在暗蓝的天边燃烧,也把火焰的影子映入茫茫海面。少游沿着回廊朝前走着,耳边只有不息的海潮与诗灵空明的歌声。它正端坐在鞭海舫之顶,面对前方空阔的大海,一袭白色纱衣,柔顺的长发在海风里丝绸般飘飞。 这片精致楼台分明是漂浮在仙境里的兰舟。乘长风,御沧海,餐风饮露,漂泊于尘嚣之外。那无尽的海路,那旷古的寂寞,那无悲喜的超然,那不胜寒的高处……也许他们都并非人类。这梦幻般的所在,怎么会是人之居所?少游暗自揣测着,微凉的海风吹去他额头发热的温度,他看见海月阁的飞檐之下,夫子一身青衣的身影正站着,用手将阿征环在身前,安慰着那个孩子。 少游快步走到海月阁前。 夫子轻轻拍了拍阿征的肩膀,让他转身对着少游。“你既然来了……”夫子缓缓开口,似乎还未想好如何措词,“我便把这一切讲与你听吧。” 夫子神色清癯,一身青色长衣与白色须发在海风里飞舞,俨然世外高人。少游心中早已崇敬之情满溢,忙说道:“不不……阿征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不是要逼问阿征,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你们可以不告诉我的!” 夫子淡然一笑,摇摇头道:“怎么,你父王让你来时,竟没有说明要你来的原因?” 少游一怔,道:“父王他说要我来送一件信物,顺便……顺便瞻仰上古书法碑帖……” 夫子转身推开海月阁的门。“进来说话罢。” 三人在书案之前坐定。少游坐下便等着夫子讲述,却不想夫子先开口问道:“我长久在海上与世隔绝,当今国君现在可好?” 少游摸不着头脑,只好答道:“很好啊,整天忙着国家大事。我前几天还去觐见过。” 夫子沉默了一刻。 阿征目光凄然,看着夫子,急切切问道:“夫子,你先别跟他说这些。先告诉我,我……我是人不是?”说话间双手攥拳贴在胸口,一副紧张至极的模样。 夫子摇头轻笑,伸手抚摸阿征的头顶,道:“你当然是人。”阿征立刻破涕为笑,转头看看少游,目光中满是骄傲。少游也朝他笑笑,笑容却转瞬即逝,心中只觉得异样。没有人会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人类,阿征为何会质疑自己?他抬眼看着夫子,正对上夫子复杂的目光。 窗外曙色将晓,海上日出月落,海月阁轩窗之下光影变幻。海风吹起阁中长短无数字帖条幅哗哗作响,夫子抬起皱纹遍布的面容: “我从来未曾讲过这样长的故事,就算对阿征也不曾提起。既然我在海上也无法躲开这追逐而至的一切,就让我再次面对这漫长的过往吧。” (八)夫子 你们可曾听过那首上古歌谣?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呵呵,你们都在摇头。也许对于你们这些孩子来说,上古诗歌都是些神秘晦涩的东西。这是我最喜爱的一首上古诗歌,它从那遥不可及的过去流传至今,无人知晓它曾在谁的嘴里或心中吟诵。我只知道,当我某天第一次听见这首诗,我立时将它铭记于心。 因为它便是我心中燃烧的那团火。 厉兵秣马,披坚执锐,克敌制胜,威武不屈!自从我在校场上第一次拉开弓弦,我便明白自己是天生的战士,今生只属于疆场。我的一腔热血绝不甘于在寂寂年华里黯然冷却,我宁可将它悉数抛洒于刀光剑影之中。 于是我用了大半个人生去四处征伐。我的战袍沾着无法洗掉的血渍,我的长刀带着磨不去的缺口,我的旌旗被战火烧成了残片,我的身体伤痕累累,每块伤疤都是我的功勋。 那一年属国戚庚背盟约,我军与其缠斗日久,终于在阆风东南赤铁关与之决一死战。戚庚国境内多山,土地贫瘠,国人都有一副骁悍脾性,这次决战殊为不易。赤铁关又号称东南第一锁钥,紧紧卡住桑落、莱墟两座高山,敌军挟天时地利死守关口。那一战从傍晚开始,一直到第二天夜半时分仍是金鼓交鸣厮杀震天,难分胜负。 正是胶着之时,有斥候来报,探到莱墟山上有一条荒僻小路,可以直通赤铁关之后! 我正在大帐中为战局头疼,这消息无异于雪中送炭。我立刻点兵,乘着夜风正紧,所有人悄悄潜行,飞快进入了莱墟山的密林之中。 三十多年已然逝去。今日我坐在这茫茫海上,却似乎仍然听得见那一夜铿锵的刀剑相击和潮水般的呐喊。那一夜的冷风还在刮痛我的脸,那一夜的露水还在打湿我的膝盖,那一夜攀爬山路的热汗还在沿着我的脖颈滴下。 还有那种气息。在青涩的树木草叶味道之中,一缕勾魂夺魄的气息缭绕而来。那味道根本不是人间该有的,像是从天而降的甘泉,洗心伐意,将我所有凡俗之念卸下。我站在山路之上,任凭这气息包围了自己,茫然若失,完全忘记了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甚至不记得我如何坠下山涧。 是的。你们不必惊讶,我掉下了莱墟山不可见底的深渊。 正文 第九章 接下来的故事像是你们幼时听过的传奇。我被人救起,救我的是一个独居于山中的女子。既然可以独自居住在山里……不错,她并非凡人。 我阆风国得天独厚,地杰人灵,神异之事生生不息,又有奇珍异兽滥觞于遥远上古之时,这世界的万千精怪使人恍若生于梦幻之地。 救我的女子,走过了一千年的岁月。 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也许她还会继续居于幽谷之中,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年华如烟云过眼,岁月不过是流过指尖的风。 但她却说她历尽千年岁月,也许不过是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她将右手放在胸口,召唤出那里的一团白光给我看。那是一颗驻时之砂。上古有灵苇一族,曾经以阖族之血与天神换得长生之约,族人胸口皆怀有一颗生长于血脉之中的神物。他们成年后每二十年重生一次,永远驻留在青春美貌的年纪。这名灵苇族女子喜爱书法,她住在这里,是因为莱墟山盛产琉萝松与紫金狐。这两种稀世之物,一种可以烧出最佳的松烟制墨,一种可以用脊背上的那簇金毛制笔。 是她烧制琉萝松烟的气息将我带到她的面前。我将近而立之年第一次从她那里开始学得写字的乐趣。她的纤手覆上我执笔的手,引导我运腕走笔,挥毫泼墨,让我明白除了征战杀伐之外,竟然还有这样美妙的办法可以抒发自己的胸臆感情。 短短数日,我们便明白无法离开彼此,我带她离开山谷,回到赤铁关。此时战事已熄,我军险胜。我大难不死甫一出现,全军额手相庆惊喜非常。当十数万军士齐声高呼我的名号,声音惊雷般在桑落与莱墟山间回荡之时,只有她脸色惨白,难以相信自己面前的一切。 因为我从未告诉她,我便是阆风国君澹台烈! 你不必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少游。我并非鬼魂。澹都郊外王陵里埋葬的不过是我的衣冠,修阳神庙里供奉的也是虚假的灵位。我并没有如你所知的那样死去,可是听见接下来的故事,你便会知道,其实,我宁可那时自己真的死了。 美丽的灵苇族女子成为了我的侧妃。她虽生气我瞒着她,却还是嫁给我,甘愿走进凡俗,让繁杂无趣的宫廷礼仪束缚自己自由的天性。 自讨伐戚庚得胜之后数年,我平内乱、扫叛军、征域北、伐鸿门、征战不息,志得意满。一天边界来奏蛮族西羌没有交足当年贡马,这本非大事,我却恋战贪功,立时起了征伐之心,不顾刚刚结束一场大战,马上便要起兵讨伐。朝臣们没有一个人敢劝谏我不要出兵。只有她……出征前一日,她以赏笔为名请我去她的寝宫,把她新制成的一只紫金毫笔敬献于我,并为我讲了笔之四德:尖,笔毫聚拢时尖端锋锐;齐,笔尖润开压平,毫端平如刀裁;圆,笔毫充足圆满如枣核;健,笔毫重压后提起弹回原状。我赞她这笔做得好,她却对我说道,治国之道亦如制笔。此时粮草不继兵困马乏,是为不尖;人心浮动内政困顿,是为不齐;积年岁入被战争浪费,国库空虚,是为不圆;我治国带兵刚愎自用,过坚易折,是为不健! 流年逝水般不舍昼夜而去,她对我说的话却依然清晰在耳。她那般苦苦哀求,我却怒斥她动摇军心,绝然离去,从那一刻起将她推入无尽的伤心绝望。 两个月后西羌荒柳原上,我十五万大军一败涂地,我也重伤倒于乱军之中,此生再也不曾回过澹都! 一户西羌边民发现了我,把我充做牧羊奴隶。我战伤未愈无力逃跑,被迫随他们逐水草而居,到处流浪。直到一年后,我遇见你的父王。 这个故事数次令你吃惊,是么?澹台少游,这个名字是你父王取给你的罢。少游这二字是取了劝人莫要离家远游,还是云游四海当趁少年时之意?呵呵,无论如何,从名字可以想见他爱你至深。当年我遇到你父王时,他还膝下无子。而今你带着他的信物前来,正像是一段时光轮回的梦境。 那一夜在阆风极西的草原上无星无月,只有一个追悔莫及的男人绝望的失声痛哭。你父王告诉我澹都夺位之乱已经结束,阆风王座上安然稳坐了一名七岁的国君。这个新的国君借助一些皇族与外戚之力杀死了所有兄弟和敌对者,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此刻无颜再见到我任何的亲人,无论他们活着还是死了。是我的骄纵蛮愚带给了他们这一切灾难,我若现身于世人面前,必将再掀战乱。在这人世间,我已经无法找到立足之所! 这时,你父王告诉我,离开人世并非只有求死一途。 还有一个办法。 (九)船队 少游手中的茶杯哐啷一声落在地上。他被茶呛得疯狂咳嗽,张皇地看着夫子,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 阿征直立起身体,双拳按在书案之上,眼中满是紧张,蹙眉问道:“是什么办法?是不是来浮雨水殿?” 夫子看着阿征,口中的话猛然哽住,竟一时无法言语。半晌,他方笑道:“阿征,我突然想起有卷拓本忘在水阁之中,你去为我取来罢。” 阿征正听得着急,可是又不肯违逆夫子的话,抓了抓头,道:“啊?现在去么?唉,我去取。我回来夫子你可要接着讲这个故事给我听!”说着转身奔出房间,朝水阁跑去。 少游再愚钝也听出了夫子是在借故支使阿征出去。他瞧着夫子,等着他说话。却见夫子惨然一笑,道:“你知道么?这段往事,我已经讲给他听过许多次了。” 少游不明所以,道:“想来是阿征他小孩子心性,喜欢听故事。” 夫子摇摇头,刚要开口,阿征却突然推开房门,面色有些惊慌,道:“夫子!那边……那边有许多好大的船来了!” 炽烈日光映得海上银波耀眼。天海相接之处,十数艘大船饱张船帆疾疾驶来,一眨眼的工夫,少游已经看清了那辉煌的描金船身和为首大船上高高飘扬的飞马王旗。 是国君澹台青墨的御座王舟! 少游心中一阵悸动,虽不明白国君为何来此,却知道一定要有极为重大的事情发生。夫子从轩窗向外张望片刻,吩咐道:“阿征,去驭使浮雨快速离开这里,莫要与他们纠缠。” 正文 第十章 阿征点点头,奔出海月阁,嘴巴里发出一声奇异悠长的口哨。浮雨水殿一阵颠簸。那头巨鲸听见阿征的哨音,在海上划过极大的一个半圆,飞速向远方游去。 一阵噪杂的呐喊和金鼓交鸣之声从国君的船队远远传来,少游看见所有的大船都急忙转舵调整方向,船帆起落,船头劈开碧蓝海面,向浮雨水殿全力追赶。 夫子低声道:“是墨儿。” 少游问道:“难道你……不想见见他么?” 夫子摇摇头,仰天长叹一声:“我与他父子之情早在二十五年前已尽了。” 少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夫子苍老的脸,那张脸上带着明显的澹台家族男子的轮廓特点,有一种熟悉的什么东西让他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隐身于海上的先帝、书法精绝的孩童、御驾亲临的国君、派自己来时欲言又止的父王……他轻轻啃着自己颤抖的手指,觉得整件事件的真相已经如同水汽般悬浮在自己面前,若隐若现。 “阿征他……”少游试探着开口,“他为何会质疑自己是不是人类?那么他其实是……” 夫子愣怔半晌,声音干涩:“阿征是我的一个儿子,也在夺位之乱中被杀。” 少游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他为什么现在还……活着?而且,夺位之乱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他为什么还是一个孩子?”少游失声惊问。还不待夫子回答,他却突然猛一拍手,大声道:“是了!” 那一日禁苑之内的繁花、自己饱蘸了浓墨的毛笔、悬挂的浮雨水殿主人真迹、国君阴晴不定的言语表情……这一切突然在少游脑中连贯起来,分明得如同在眼前。他激动地站起身,指着远处追逐而至的船队:“我明白了为何国君会来此!阿征为了好玩写了些字去跟人换东西,却不知道自己的字在阆风已是千金难求。国君见到了阿征写的一幅字,立即认出了那种他念念不忘的落笔方式,便猜想自己有一位兄弟还活着。他不肯让自己王位受到任何威胁,他是……他是来杀阿征的……” 少游的话音骤然低了下去,他偷觑了一眼书案后的夫子,不知道自己直接说出这皇室自相残杀的秘密后将如何自处。 夫子凄然一笑,窗外的海风吹起他的白发:“国君参详国事,必怀虎狼之心。我从前也是这般。而今漂泊海上,想起从前种种,真是心痛如绞,追悔莫及。旁人都羡慕国君至尊无上,却不知国君步步踩着血泪前行,那每一步所踏的鲜血之中,又有多少是手足相残、谋血弑亲而来!” 少游听得背上一寒,自轩窗看出去,澹台青墨的船队正劈波斩浪,紧紧咬住浮雨水殿不放,不追上绝不肯罢休。少游心中大急,再去看阿征,却见他坐在鞭海舫内,以声声清越的口哨,引导浮雨躲开澹台青墨的围追堵截。 “这一切皆是我的罪孽。”夫子看着远处追击而来的船队怆然泪下。在那边的某一艘船内,有他二十余年生死相隔的儿子。 (十)相见 国君的船队张满了帆。 那些大船像是飞在海浪上的白翼巨鸟,以滑翔的姿态围捕前方奔逃的猎物。 阿征坐在鞭海舫尖端,看着前方万顷海面在自己面前展开,他口中不时发出哨音,指挥巨鲸转弯进退。少游来到阿征的身后,看着他小小的背影,一时心中翻涌不停,竟不知说什么好。 阿征听见少游的脚步声,回头睁大眼睛看着他,神色里又是兴奋又是担忧,问道:“你知道他们追我们,是要做什么?” 少游摇摇头,道:“总之不要被他们追上就是了。” 阿征咧嘴一笑,道:“那很容易。我的浮雨游得才叫快呢。”说着在船首站起身来,用力向着海天发出长长一声悦耳哨音,带着满心的快乐和自信,短衣在海风里翻飞。 巨鲸骤然加快了速度。 少游扶住石柱,回头去看紧追不舍的船队。只见那艘挂着王旗的大船落下了一张帆,似乎觉察到了浮雨水殿加快了速度。其他的船也渐渐向它靠拢。令人不安的静寂在海上蔓延开来,耳边只听见涛声拍着巨鲸游动的身体,却不闻对面有一丝其他声响。 少游呆了一呆,突然跃上鞭海舫的船沿,张开手朝对方船队拼命挥舞:“不要!不要啊!” 但是已经晚了。 密集如蝗的粗大箭支撕裂空气飞泻而至,在少游惊骇睁大的瞳孔中像是一阵遮蔽了天空的死亡之雨。那是阆风海船上装备的强劲床弩,锋锐的箭簇可以穿入坚固的石墙。在弩箭后无数团燃烧的火焰接踵而至,撼天动海接连爆响,直击浮雨水殿。 少游只觉得眼前一花,却是诗灵化身成一阵风,将他从船首卷了下来。他与阿征伏在地上,还未回过神,便觉得地面一阵剧烈颠簸,却是船队的弩箭和炮火击中了浮雨水殿几处房屋,巨鲸浮雨受此一惊后摇头摆尾,转过身子将整个水殿朝向东方,飞快游离。 澹台青墨的船队立刻升帆转舵,向浮雨水殿紧紧追来。 少游拉住阿征,矮身躲在石舫短墙之后,可是船队连声炮击,洗笔榭、水阁等处均被炮弹炸开,玉山倾倒般轰然塌落。巨鲸浮雨身上亦有多处受伤,一股股殷红从鞭海舫外深蓝的海水中蔓延开去。阿征看得心痛不已,大声哭叫起来。少游紧紧拉住阿征的手,用身子护着他,竟然丝毫未想到自己的身躯也无法抵御炮弹的一击。 正在紧张之时,天空突然炸起一声尖啸,如同万千风雷骤然集于头顶一处。狂风横生,扫过整个海面,澹台青墨的船队帆张得正满,这狂风突如其来,生生止住船队的速度,有两艘大船竟被狂风吹断桅杆,只在海面打转。 狂风从浮雨水殿而起,风的前端幻化成振翅的大鹏鸟,展开通天彻地的翅膀,悲鸣一声吹平了海水,闪电般朝前方船队滑翔而去。 所有的火炮立时哑了下来,船队在风起浪涌的海面乱成一团,都在忙着落下风帆,呼喝和哭喊声一直传进少游的耳朵。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诗灵。”阿征轻声念着,擦了一把泪花,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未带有一丝快意或仇恨。看着阿征黑白分明的纯净眼眸,少游心中一痛,眼睛也湿润起来。澹台青墨为人实在狠毒多疑,这么一个天真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威胁到他的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