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1750年9月7日。夜。 迈索尔的天空格外怪异。大片大片的云彩仿佛从血浆里刚刚浸泡过的布匹,湿漉漉地挂在天上,红得怕人。 迈索尔王宫笼罩在一片惨淡的红光里,海市蜃楼一般虚幻。 王宫门前,宽阔的驿道,黑压压的人群。 伛偻的老人,天真的孩子。虔诚地跪倒在尘埃里,黄土没过了他们的膝盖。 人们诚惶诚恐地祈祷:婆罗贺摩——圣明的大梵天!让迷途的黑暗回家吧! 几个荷枪实弹的法兰西帝国的士兵在人们身边逡巡。 风,平地而起,凭空而逝。挟带着尘埃,诡异地掠过。 闪电蓦然撕裂夜空,一声惊雷凭空而下。 驿道边,一棵古树巨大的枝丫落地,泛起一阵焦煳的怪味。 黑暗终于降临——像一只突然返巢的乌鸦,翅膀带着风,羽毛携着雨…… 风雨如注…… 人们四散逃离,惊恐万状。 伊迪耶·阿鲁埃在雨中狂奔。 这是一次计划了很久的叛逃,伊迪耶从遥远的法兰西来到印度已经三年了,他再也不想待下去,不想。伊迪耶一路疯跑,逃出了迈索尔城,逃到城郊的丛林里。暴雨淋湿了身上的一切——衣服,火枪。这段路,伊迪耶私下已经往返很多次了,所以,他并不担心迷路。何况,塞林加神庙的影子已经依稀可见。 “开门!开门!”伊迪耶的枪托撞击神庙的木门,厚厚的木门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谁?谁在叫门?都快把门砸坏了!”门房里,看守庙宇的巴巴老人还没有睡。是哪个冒失的小僧侣又来寻找遗落的东西了,他想。“哈努曼,哈努曼,走,我们去看看。”随着巴巴老人的呼唤,一只猴子从黑暗中跳出来,爬上巴巴老人的肩膀。 巴巴老人开门。 “识相点,不许动!动一动我就打死你!”伊迪耶将火枪对准了巴巴老人的胸膛,那只被叫做哈努曼的猴子受了惊吓,尖叫一声跑掉了。火枪已经被雨淋湿了,打不响。伊迪耶知道,可是巴巴老人不知道。伊迪耶知道巴巴老人不知道,所以他才一直用火枪抵着巴巴老人的胸膛。 巴巴老人见到过法国兵用火枪杀人,“砰”地一声响,人的身体上就会出现一个血洞。巴巴老人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出现血洞,所以,他乖乖地举起双手。 伊迪耶并没有因为巴巴老人举起双手而放过他,一把尖刀深深地刺进了巴巴老人的胸膛。那把刀就斜插在伊迪耶腰间,抽出来很容易。巴巴老人惊恐地睁大眼睛,浓浓的眉毛往上挑起,张了张嘴,喷出一口血。血溅到伊迪耶的身上,有些新鲜的腥味,这味道让伊迪耶感到兴奋。伊迪耶的手臂再次用力一捅,再往回一抽,巴巴老人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伊迪耶反手关门,抬起手臂,嗅了嗅鲜血的味道。用身上的衣服擦净刀上的血迹,把刀放回腰间的刀鞘。视线穿过雨幕里庙宇的院落,伊迪耶看到了另外一扇门,那是神殿的正门。高大,宏伟。那肯定是虚掩着的,伊迪耶知道,过于自信的印度教徒以为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不敢冒犯神祇。但是,他们忘记了先哲的话:过度的自信等同于愚蠢。 伊迪耶冲出门房,穿过雨幕,跑到大殿门前,抬起一只脚。由于潮湿的缘故,门枢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伊迪耶搬来了梯子,他熟悉这里,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他知道梯子放在哪里,他甚至知道梯子上面有几根钉子。因为,他对今晚的事情,已经谋划了很久。伊迪耶把梯子搭在婆罗贺摩的石像上,梯子的顶端刚好靠着神像的鼻梁。刚刚好,一切都刚刚好。伊迪耶放下火枪,爬上梯子…… 巴巴老人在血泊中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伊迪耶正爬上梯子。巴巴老人突然意识到什么,不!不能!不能让他得逞。巴巴老人心里喊。他四肢并用,爬出门房,雨水浇在他身上,瞬间就淋湿了他的衣服。巴巴老人在泥水中一点一点地爬向神殿。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伊迪耶攀附在梯子上,双手在神像的脸上摸索着。最后,停在神像的眼睛上,双手不停地颤抖。他毫不迟疑地从腰间取出那把尖刀,刀尖刺向神像的眼睛…… “不!不要……”巴巴老人心里的声音很大,但嘴里的声音很弱,他的喉咙已经很难发出声音。此时,巴巴老人已经爬进大殿,看到了伊迪耶的举动。巴巴老人向着神像的方向,吃力地爬着,爬着。 伊迪耶已经挖出神像的左眼,又将尖刀刺向神像的右眼。 巴巴老人已经爬到神像前,伸出手,想去撼动梯子,但是,手臂已经失去了往常的力量,梯子纹丝不动。 神像的右眼脱离了眼窝,眼球已经攥在伊迪耶手心。此时,一声炸雷暴响,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夜空,透过门窗,照亮了整个大殿。失去了双眼的神像,眼窝空洞洞地看着伊迪耶,伊迪耶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哈努曼,哈努曼在哪儿?能够帮得上忙的只有哈努曼了。巴巴老人把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一声唿哨。哈努曼,那只猴子,突然从黑暗的房梁上窜出来,从半空里扑向伊迪耶。梯子倒了,伊迪耶重重地摔在地上。哈努曼依然紧紧地搂抱着伊迪耶,尖利的指甲扣进伊迪耶肩膀上的肉里。伊迪耶右手持刀,反手刺向背后,刚好刺中了哈努曼的脖子,哈努曼挣扎了几下,再没了动静。哈努曼死了。 伊迪耶从肩头推开哈努曼,摸索着站起来。把沾满猴血的尖刀在衣服上来回蹭了两下,放回腰间。伊迪耶突然感觉不对劲,左手心里明明攥着两颗佛眼,现在感觉只剩了一颗。用右手去左掌心摸索,的确只是一颗。伊迪耶慌了,连忙把手里的佛眼含进嘴里,俯下身去。神殿里一片漆黑,伊迪耶只能用双手在地板上摸索着。然而,却一无所获。伊迪耶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否则,他会丢掉性命,那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来不及了,必须离开,马上。伊迪耶从腰间再一次抽出尖刀,叼在嘴里,挽起左腿的裤脚,在小腿上捏了捏,右手取刀,刺向自己的小腿,尖利的刀锋在肌肉上游走,小腿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涌出来。伊迪耶无暇顾及处理血迹,将佛眼吐到左掌心,用力塞进刚刚划开的肉缝里。钻心的疼痛。割开自己的腿很疼,而且会影响自己行走的速度,没办法,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案了。就算自己因为腿伤被捉住,也有可能侥幸活命。但是,如果将佛眼带在身上,不管是落到法国人、英国人或者土著人手里,自己都必死无疑。再则,在这样的雨夜,这珍贵的佛眼放在哪儿都有可能丢失,放在哪儿都不如放进自己的肉里。即使自己不幸丢了性命,佛眼也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正文 第二章 “伊迪耶!伊迪耶!你出来!我看到你了,你跑不了……”庙宇外面传来队长巴那·特罗亚的声音。巴那是伊迪耶的上司加好友,在战场上,伊迪耶曾经三次救过巴那的命。不过,这次,上士巴那·特罗亚是带人来捉拿逃兵伊迪耶·阿鲁埃的。巴那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可不想让伊迪耶在自己手上逃走,那将被认为是他军旅生涯上的耻辱。“伊迪耶,你出来!” 巴那·特罗亚在喊,实际上,他并没有看到伊迪耶。 伊迪耶取出事先带在身上的绷带,将腿上的伤口包扎好,站起来,伸展一下左腿,还好,虽然有些疼痛。伊迪耶是个久经沙场的士兵,这点伤,在他看来不算什么。 “伊迪耶,你跑不了啦!”巴那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喊着,声音离神庙越来越近。 伊迪耶伸手去搬倒在地上的梯子,突然发现俯卧在地上的巴巴老人。巴巴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眼睁睁看着伊迪耶的行径,却无能为力,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伊迪耶意识到,巴巴老人还没有死,他从门房爬进了神殿。伊迪耶甩掉手里的梯子,左手迅速地揪住巴巴老人浓密的头发,右手抽出匕首,手起刀落,将巴巴老人的头颅割了下来。巴巴老人的鲜血从颈子里喷出,溅得伊迪耶满脸都是血星子。伊迪耶手里提着巴巴老人的头颅,举到自己面前。巴巴老人的双眼依然喷射着怒火,直视着这个强盗。伊迪耶的尖刀再一次举起,刺向巴巴老人的眼睛。巴巴老人的两只眼球顷刻之间变成两汪液体,从两只眼窝里缓缓流出。 “砰砰,砰砰……”巴那在指挥士兵砸神庙的木门。 伊迪耶丢下巴巴老人的头颅,搬起梯子走出神殿。雨,依然下得很紧。神庙的木门被撞击得摇摇欲坠。巴那的声音就在门外,非常清晰:“快,再用点力。”伊迪耶跑到院落的一角,那是他早就勘察好的地方,他把梯子搭在墙上,顺着梯子爬上了墙头。伊迪耶骑在墙头上,将梯子抽上去,他可不傻,不能留下梯子给巴那。没有梯子,这生满苔藓的石墙,在这样的雨天,就算巴那是一只蜥蜴,他也爬不上来。 木门被撞开了,黑暗中,一个士兵看到了墙头晃动的人影,高呼:“看!那儿……” 巴那有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黑夜里也能看清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更何况伊迪耶是他的老朋友。“伊迪耶,快下来!”巴那一挥手,几个士兵习惯性地举起火枪,瞄准伊迪耶。 “哈哈……”伊迪耶纵声大笑,“巴那,我的朋友,开枪啊!如果你的火枪能打得响,我情愿死在你的枪下。” “伊迪耶!作为一名法兰西帝国的士兵,你不觉得可耻吗?你的行为会让阿鲁埃家族蒙羞的!为了帝国和家族的荣誉,请你下来!”巴那在雨中咆哮。 “巴那,巴那·特罗亚,我亲爱的朋友,我早已经厌倦了这里,厌倦了这里的一切!永无休止的征战和杀戮,死亡,饥饿,还有鼠疫!我讨厌这样的生活,讨厌!亲爱的朋友,我就要和这里的一切再见了,你应该为我高兴。祝你好运……”伊迪耶已经将梯子搬过墙头。 “快,快,上去抓住他!”巴那高声叫喊。几名士兵冲到石墙下面,可面对生满苔藓的石墙,他们手足无措。“人梯,快搭人梯!”巴那喊道。然而,石墙太高了,至少需要四个人叠在一起才能奏效。那些士兵,没有一个人的肩膀足以承受三个人的重量。 “再见了,巴那。再见了朋友们!” 伊迪耶一边说,一边把梯子立到石墙外,他可不想跳下去,他的腿还在殷殷地疼,有了梯子就方便多了。伊迪耶顺着梯子,从容地走下来。当他的双脚踏上那块突起的岩石的时候,他的心里舒服极了。他知道,自己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神庙依山而建,别看从庙门到这堵墙仅有二十几米的距离,如果想从神庙的墙外绕到自己现在立脚的地方,巴那他们要足足跑上几十英里山路。那时,自己早就跑到了大不列颠帝国的控制区。 伊迪耶双手举起梯子,用力抛下山崖,除了自己脚下的那块岩石,旁边全都是陡峭的崖壁。伊迪耶曾经花费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来熟悉这些地形。岩石旁边斜生着一棵粗大的榉树,伊迪耶从腰间取出一根长长的绳子,一端系在树干上,另一端系在腰间。伊迪耶双手紧紧地抓住绳子,小心翼翼地坠下山崖。 雨,还在无休无止地下着。 这是曾平教授讲给沈默和夏晓薇的一个故事,我们就用它作为这部小说的开端。佛法是讲缘起的,而这个故事就是这部小说的缘起。 2006年9月9日,深夜,乌云遮月。 虞江大学的校园里一片沉寂,海风和涛声远远地传来。 依绿园3号A座二层,夏青教授书房里的灯光依然亮着。 蒙面人坐在夏青教授对面的沙发上,再次举起那张支票晃了晃说:“再问最后一次,你确定自己想好了?” “再问一百次都一样。”夏青教授端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微微颤动。 沉默,死一般的寂静。 蒙面人不耐烦地扯下头套,用力太猛,不小心带出了挂在胸前的护身符,一个黑色蝌蚪形状的古玉挂件。他将挂件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虔诚地塞回衣领里面。小东西润爽地滑过皮肤,紧贴在胸前。 夏青教授抬手扶了一下眼镜,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相貌有些怪异的不速之客。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隆起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仿佛给这个人的面孔打上了印记。 高颧骨冷冷地看了看夏青教授,许久没有说话。片刻之后,霍地站起来,迅速拔出手枪,乌黑锃亮的枪口指向夏青瘦长的脑壳:“这事怕是咱们两个谁说了都不算。得问问它!” 正文 第三章 夏青教授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我们好像见过面?” “有什么关系吗?在你临死之前想和要杀死你的人叙叙旧?” “我知道我要死,从你扯下头套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 “嗯?” “你已经不怕让我看到真面目了。只有在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时,凶手才会如此从容——从容得几近嚣张。” “你也很从容,很少有人在枪口底下能这样从容,你让我很吃惊。” “我这不是从容,只是无奈。当你的底牌亮出来之后,我还能有选择吗?既然知道必死,我不过是想死得像个人样儿……”夏青教授的手悄悄地伸向书桌下面一个隐秘的按钮。 “少啰嗦!来打开保险柜,把东西交出来。别想耍花招!要不要我告诉你密码?45123279……”高颧骨得意地卖弄,脸上挂着冷笑。 保险柜低沉地轰鸣。 高颧骨在错愕中扣动了扳机。“噗”地一声轻响,子弹通过消音器飞出去。 夏青教授仰面倒下,鲜血从胸前涌出。 保险柜也随即安静了。 高颧骨快步绕过书桌,从夏青教授的上衣口袋里摸到一串钥匙,看了看,毫不迟疑地将一把四棱钥匙插进保险柜的匙孔里,输入密码……保险柜打开了。脸上刚刚绽开的笑容却突然凝结,仿佛冻僵了似的。保险柜里,满满当当全是细碎的纸屑!他伸出左手,抓了一把纸屑。纸屑从颤抖的指缝间滑落…… 夏青教授躺在地板上,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摸索到自己的手机,轻轻一按。一个设置了一键通的特殊号码悄无声息地拨通了。 高颧骨看着指缝中滑落的纸屑,恼羞成怒,蓦然转身。 夏青教授躺在地板上,右手举着手机贴近嘴巴——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姿势,仿佛他只需要说,不需要听。 高颧骨立刻扣动了扳机。子弹不偏不倚,从夏青教授的左眼射进头颅。 夏青教授死了,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在临终前的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胜利了。在子弹击中自己的头颅之前,夏青教授已经将那个信息传递出去。 高颧骨走到夏青教授的尸体旁边,从死者胸前拿起那部手机,戴着手套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舞动——直到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将手机塞回夏青教授手里,然后起身走到沙发旁边,拎过一只黑色保险箱,把保险柜里的纸屑一点一点转移到保险箱里。小心翼翼地处理好一切,重新戴好面罩,走出书房。 楼梯口,保姆王小翠的手脚都被结结实实地捆绑在栏杆上,嘴巴上贴着胶带。 高颧骨举着枪,一步步逼近。 王小翠看着乌洞洞的枪口,惊恐地睁大眼睛。 高颧骨迅速一抡,枪柄砸在那女孩儿头上。 血,蚯蚓般蜿蜒。女孩儿昏厥。 高颧骨收枪,转身而去。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走出依绿园3号A座的院门,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归人 2006年9月12日上午9时,云雀号客轮缓缓行驶在海面上,虞江码头遥遥在望。 沈默站在甲板上,双手扶着船舷。白色的短袖T恤和米色的休闲裤在海风的吹拂下簌簌抖动。 吹着风,呼吸着大海的味道,沈默的心思仿佛留在了大连,留在了亚洲史学研讨会的现场。一个个蜚声中外的史学泰斗,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熟悉而又陌生。对一个刚刚毕业的硕士生来说,能参加这样高规格的研讨会简直是奇迹——夏青教授创造的奇迹。正如曾平教授所说:“沈默啊,你的老师是把你托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你想不踩都不行啊!” 汽笛鸣叫,云雀号驶入虞江码头。 沈默在发呆,直到轮船停入泊位,人们急急火火地从客舱涌上甲板,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还在客舱里。 汹涌的人潮却将沈默逼闪在一旁。沈默只能眼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一个个从自己身边走过,摩肩接踵地离开云雀号客轮。 沈默快步跑向客舱,不料和刚出舱口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冷不防被撞了个趔趄,大叫:“哎哟!跑这么快干嘛?” 沈默停下脚步,看清被撞者是个大约六十多岁的老人,身材瘦小,满脸沧桑,长脸,浓眉,眼窝深陷,目光如炬。沈默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慌张了,没撞坏您吧?” 老者说道:“没事儿,幸好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结实。” 沈默笑了笑说:“老先生,不好意思。我的行李还在客舱里呢!” 老者朝沈默摆摆手,示意沈默自便,然后径自离去。 沈默突然感觉哪儿不对,自己的手掌心多了点什么东西,摊开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纸团。抻平,只有四个字:沙漠玫瑰。沈默抬头,老人不见了,甲板上空无一人。 一种不祥之感袭来,沈默转身进入舱门,匆匆取了行李,返回甲板。取出手机,一边走一边拨打夏青教授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夏青教授的小女儿夏晓薇。 “晓薇,我是沈默,你让老师接电话。” “沈默哥哥!爸爸他……”电话里,夏晓薇抽泣着。 沈默心里一惊,急切地问道:“晓薇!老师他怎么了?” 夏晓薇哭泣不语。 “晓薇!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倒是说啊!” “沈默哥哥,你现在在哪儿?还在大连吗?”夏晓薇哽咽着问。 “我回到虞江了,刚刚下船。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你就赶快到家里来吧!”夏晓薇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下船,匆匆走出码头,沈默打车直奔虞江大学。 虞江大学校园西北角的依绿园3号楼是一座三层复式别墅,尖顶,白墙红瓦。整座小楼一分为二,A、B两座自成单元。 当沈默拖着旅行箱出现在虞江大学依绿园3号A座时,很多人在出出进进,一排排花圈在院门外接成一条长龙。沈默的心立刻凝固,他冲进了那个熟悉的院落。半亩见方的庭院里,几丛盛开的月季无奈地淹没在形形色色的纸花中。白的,黄的,粉的,灿烂而妖冶。客厅的门开着,像一个寂寞的空洞。 正文 第四章 有人迎上来接过沈默手上的旅行箱。 客厅的门越来越近,直到将沈默吞入。正面墙壁上,夏青教授巨幅免冠黑白照片,瘦长的脸上洋溢着微笑,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犀利而慈祥。照片下方,是松枝和鲜花组成的祭坛。祭坛中央摆放着一只红色木匣——骨灰盒。两侧墙壁上悬垂一幅挽联,白布黑字: 草木同悲,不幸巨擘殒华夏; 风雨共泣,定然英名留汉青。 两联的末字嵌入“夏青”二字。落款是:“程度泣挽。” “老师……”沈默木然双膝跪倒,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灵堂上,顿时哭声一片。夏青教授的两个女儿,夏晓蔷和夏晓薇一身重孝,分左右长跪在祭坛两侧,伏地哀嚎。 “孩子们,都不要哭了。”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是虞江大学的校长,程度。程度大约五十多岁,留着比较传统的大背发型,头发乌黑锃亮,纤尘不染。标准的国字脸,高鼻阔口,嘴唇略厚。浓眉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直刺人心,不怒自威。那是在官场浸润多年而熏陶出的一种气质,仿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似的。程度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去搀沈默。 “程校长……”沈默止住哭声。 “起来吧!”程度看着沈默,慈祥地点点头说。紧接着扭头喊道:“小翠!小翠……” 一个约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应声而至——王小翠。王小翠头上还缠着绷带,那天晚上,倘若凶手再用点力,也许她就随着夏青教授去了。王小翠上前搀扶夏晓薇。 夏晓蔷、夏晓薇姐妹二人的哭泣渐息。 “沈默哥哥!”夏晓薇轻声叫道。 “你来了。”夏晓蔷愁容惨淡,面色苍白,嘴唇发暗,一付病恹恹的样子。 沈默看着夏晓蔷,停了片刻,淡淡地说:“你瘦了。” “坐,坐吧……”夏晓蔷有气无力。 “沈默兄弟!快坐,快坐。看你,刚下船就跑过来,这让我和晓蔷怎么过意得去!”客气,客气得拒人于千里之外。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从楼梯上走下来,米色的西装,黑色的领结,英气逼人。田野,夏晓蔷丈夫,奥洛夫珠宝公司亚洲事务处经理。 沈默微微皱眉,仿佛刚吞下一只苍蝇:“哦,是田经理……” “自家兄弟,经理来经理去的可就见外了。晓蔷比你大三天,你要叫我姐夫才是。”田野走过来,拍拍沈默的肩膀。 沈默轻轻拨开田野的手,转身问程度:“程校长,教授他……” “出来一下。”程度转身出屋。 沈默紧跟着来到院子里。 “沈默,你一定要挺住。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不曾料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程校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教授怎么会突然去世了呢?” “教授是被人杀害的。” “被人杀害?什么时候?什么人干的?凶手抓到没有?” “据法医出具的死亡鉴定书,夏青教授的死亡时间是2006年9月9日23点30分到次日0点30分之间。地点是在他自己的书房。死亡原因是遭到枪击。教授一共身中两枪,一枪在右胸部第三根肋骨处,一枪是在头部。头部的一枪是致命伤,子弹从左眼射入,击穿了整个颅骨。公安局已经立案侦查,现在还没有结果……” “教授临终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程度摇了摇头。 “凶手为什么要杀害教授?” “公安部门正在调查。” “程校长,我想进教授的书房看一看,可以吗?” “这个……还是等等吧!好吗?你看现在晓蔷、晓薇都还沉浸在悲痛之中……” “沈默哥哥,你跟我来吧!”夏晓薇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晓薇!你……”程度不知说什么好。 “程伯伯,你放心!我没事儿。”夏晓薇说道,“沈默哥哥,跟我来吧!”说罢,夏晓薇转身进了客厅。 沈默看了看程度,便跟随夏晓薇而去。夏晓薇带着沈默,走过众人错愕的目光,踏上了楼梯。皮鞋落在木质的楼梯踏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声。 教授的书房很特别,除了门窗的位置空着,四面墙壁通天到地全部是实木书柜,古铜色。中央是同样颜色的工作台,宽大,厚实。工作台对面是一张长方形仿古茶几和一对单人沙发。这一切,对沈默来说并不陌生。他绕过沙发和茶几,转到工作台的里侧。沈默看到地板上画着一个人体轮廓。那一定是教授遗体所在的位置了,沈默想。沈默的眼睛在教授的工作台上扫视着,工作台上已经落有淡淡的灰尘,如果教授活着,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桌面上放着几本书,有四册叠放在一起的《清史稿》,旁边还有一本薄薄的小书,是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另外,还有一只石雕的笔筒,里面随意插放着几只笔。在工作台的左侧一个隐蔽的角落,是一个暗红色的保险柜。保险柜的门是打开的,里面空空如也。 沈默看到地板上遗落有几片纸屑,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其中一片,发现上面有手写的半个字迹,是什么字已经无法辨认。 “教授在保险柜里放的是什么?”沈默问。 夏晓薇摇头。 沈默想了想,说:“你看到过教授最近的课题手稿没有?” 夏晓薇拉开工作台的一个抽屉,取出厚厚的一打稿纸,问:“你说的是这个吗?” 沈默接过一看,正是教授带着自己共同研究的课题手稿:《季风亚洲的宗教及传播》。手稿完整无缺。将教授的手稿放到工作台上,沈默蹲下身去看那个保险柜。保险柜上下左右和正对面的五壁,各有一个淡淡的圆形,位置相错。沈默伸手逐个摸了摸那些圆形,却没有感觉到明显的差异。 “那是暗藏的五个刀孔,保险柜的自毁装置。电源在保险柜的底面,这里是启动装置。”夏晓薇走上前,指着保险柜靠近工作台的一侧,那里贴有一张椭圆形透明商标,她伸手揭开那个商标,里面露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玻璃片。“这是一个红外线接收器。透明标签既起到了掩饰作用,而且不影响使用。红外线发射器在……” 正文 第五章 “我知道了。”沈默打断了夏晓薇的介绍。沈默已经发现了毛窍,因为接收器的一面靠工作台太近,不可能从其他角度发送信号。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发射器藏在工作台的某个地方。沈默看到了工作台和保险柜相对的地方有一个同样圆孔,覆盖着一小片圆形玻璃。他转到工作台的正面,在工作台的台面内侧,找到了那个发射按钮。“在这儿!这是发射按钮。”沈默指着那个按钮,扭头看着夏晓薇说。 “沈默哥哥,这应该是你和爸爸共同研究的课题对吧?”夏晓薇没有回答,她看着工作台上的那份手稿。 沈默点点头。 “你有没有觉得爸爸还在进行另外一个课题的研究?”夏晓薇问。 沈默站起身来,吃惊地看着夏晓薇,是夏晓薇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她本人也有和自己同样的疑惑?沈默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沈默哥哥,我一直有一种预感,爸爸肯定是在秘密地研究着什么,正是这项研究才给他带来杀身之祸。而这些纸屑,就是课题手稿的一部分。是爸爸临终前启动了保险柜的自毁装置,让手稿变成了纸屑。纸屑的大部分都被凶手取走,这几片应该是遗落的。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凶手就是冲着保险柜里的东西来的。” 沈默感到惊讶,他没有想到夏晓薇的思维逻辑性这么强:“说下去。” “爸爸不可能就这样走了。他既然有机会毁掉自己的手稿,他肯定还会留下点儿什么线索。你说,如果爸爸想留下点什么,他最有可能留给谁?”夏晓薇的眼睛一直盯着沈默。 “谁?”沈默的目光迎着夏晓薇的目光。 “你!爸爸最有可能留给你。因为在爸爸眼里,你会是最佳人选!” “我?”沈默迷惑地问。 “沈默哥哥,我相信,爸爸一定在这间书房里留下了什么。你一定要找到它!”夏晓薇看着沈默,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晓薇,你听我说……”沈默思考着如何回答。 “沈默哥哥,你先听我说。你应该不会不同意我的推断吧!我知道你不会的。你之所以要来爸爸的书房,其实心里也是想在这里找到点儿什么。是不是?你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夏晓薇逼视着沈默。 沈默不得不承认夏晓薇的犀利,点头说:“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可是,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 “你会找到的,爸爸不能就这样白白地走了。沈默哥哥,答应我,你一定要找到,要给爸爸报仇雪恨!” “二小姐!程伯伯在叫你们……”王小翠在书房门口喊道。 沈默正觉得有几分尴尬,王小翠的出现刚好为自己解了围,话头一转,对夏晓薇说:“晓薇,我们下去吧!” “书房里的钥匙就在我的手里。沈默哥哥,你如果想来,可以随时找我。在你找到线索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踏入书房半步。”夏晓薇执著得近乎固执。 “二小姐,程伯伯说宾客都到齐了,我们应该去墓园了。”王小翠小心地催促着。 “沈默哥哥,我们先下去吧!”夏晓薇说。 沈默没有作声,默默地走出书房。夏晓薇随即将书房的门锁死。 沈默和夏晓薇回到客厅。夏晓蔷看了看夏晓薇,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田野莫名其妙地问沈默:“找到什么了?”沈默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置之不理。此时,前来吊唁的亲朋以及料理丧事的执事们往来穿梭,客厅里闹哄哄的,没有人注意到这十分微妙的一幕。 沈默看到程度坐在沙发上,虞江大学校长办公室的两个年轻人站在程度对面,轻声嘀咕着什么,听不清程度说话,只看到程度点头。过了片刻,那两个年轻人走出去。程度站起来,大声宣布:“各位亲朋好友!马上就要起灵了!去墓园的车队已经停在院子外面,车上贴有编号。一号车和二号车是护灵车,请各位不要乘坐这两辆车,其他的车辆可以自便。各位执事,按照各自的分工带好花圈、祭品!大家分头准备了。” 人们一阵忙碌。 程度接着高喊:“吉时已到,起灵!” 有人取下夏青教授的巨幅照片递给夏晓蔷,又有人把夏青教授的骨灰盒递给夏晓薇。 夏晓蔷捧着遗像在前,夏晓薇抱着骨灰盒在后,再后面依次是田野、沈默、王小翠,一行人哭哭啼啼,在一位执事的引领下走出依绿园3号A座。 由二十几辆汽车组成的车队迤逦而去。 注一:季风亚洲是指伊朗以东俄罗斯以南的亚洲地区。从地域上讲,是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接壤处的开伯尔山口开始向东延伸,经过印度、东南亚的大陆部分及岛屿,直到中国、朝鲜半岛和日本。这一概念是美国历史学家罗兹·墨菲在其著作《亚洲史》提出的。  录音 沈默的住处在望海园。 望海园位于虞江大学的东北隅,是普通教员的住宅区。虞江大学的校园很大,从依绿园到望海园大约有三华里之遥。 从墓园回来,已经是下午四点。沈默身心交瘁,打开热水器,找香皂毛巾。突然想起自己的行李忘在依绿园夏青教授家里了。实在懒得动弹,沈默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取出手机,想给夏晓薇打个电话,让她打发王小翠给自己送过来。 “笃笃!笃笃!”突然有人敲门。 “谁?” “是我,我是晓薇。沈默哥哥,快开门。” 夏晓薇?!沈默一愣。 “沈默哥哥,快开门啊!”夏晓薇在门外喊。 沈默懒洋洋地起身开门。 “你的行李!”夏晓薇拎着沈默的旅行箱出现在门口,一身浅灰色短灯笼袖毛织连衣裙。 沈默站在门口,讶然。 “不让我进去吗?” 沈默伸手接过旅行箱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说旅行箱的事,没想到你就给送过来了,有点意外。进来吧!” 正文 第六章 进门后,夏晓薇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沈默哥哥,我口渴了。” 在沈默眼里,夏晓薇一直都是个调皮的小妹妹。现在,教授走了,看到夏晓薇一口一个“沈默哥哥”地叫着,心里不免生出一些疼惜。“晓薇,我刚回来,不知道你要来,没有准备什么饮料,现在连开水都没有。你等一会儿,我去给你买。你想喝点什么?”沈默说。 “不用了,饮水机里不是有水嘛!凉的就行。”夏晓薇看着沈默。 “那不行的,那水是我去大连之前的,已经很长时间了。我还是出去买点饮料吧!”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不喝了!沈默哥哥,你不要出去。”夏晓薇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期待,或者说是恳求。 沈默忽然想起旅行箱里还有两瓶绿茶,忙着取出来拿给夏晓薇:“你看,我都忘了它们的存在了!这个行吗?” “好!”夏晓薇接过一瓶绿茶说,“沈默哥哥,我想和你一起吃晚饭,可以吗?” “行!一会儿我们一块儿吃晚饭。” “沈默哥哥,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吧,在路上走了两三天了,一定很乏的。我自己在这儿坐一会儿。” 沈默略一考虑,说:“那好,你先自己看会儿电视。我去洗一下,真的很乏了。一会儿咱们出去吃。” “嗯。”夏晓薇点头。 沈默取了香皂毛巾等物进了卫生间。 夏晓薇独自坐在沙发上品咂那瓶绿茶,不知不觉,手上就只剩下一只空瓶子。夏晓薇摆弄着那只瓶子,一阵塑料的哔剥声。 “快饿死了,真得去吃点东西了。”沈默从卫生间走出来,头发还湿漉漉的,边走边嚷。 “快吹吹头发,别感冒了!” “没事儿,我没那么娇气,擦一擦就干了。晓薇,你稍等一会儿,我再换件衣服。”沈默说着,走到电话旁边,随手按下放音键。随即拿着一块干毛巾走到窗前,背对着夏晓薇,快速地擦拭着头发。 “你这家伙,好几天见不到你的影子,死哪儿去了?是不是恋爱了?想着给我回电话,星期天我们去美人岛钓鱼好不好?”录音电话里传出一个同学的声音。 沈默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说:“晓薇,你喝茶,很快的。” “吉檀迦利的第五个秘密……”是教授的声音,是教授!居然用的印地语! 沈默突然呆若木鸡,拿着毛巾的双手蓦然停住。片刻之后,转身冲到电话前,再一次按下放音键。 “吉檀迦利的第五个秘密……”教授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沈默看了看通话时间,2006年9月9日23时57分。是在教授出事的那天晚上! “是教授的电话……”沈默回头对夏晓薇说。 “什么时间?爸爸说了什么?”沈默不寻常的举动已经引起了夏晓薇的注意。听沈默一讲,她霍的一下站起来,急切地问道。 “9月9日23时57分,教授说——吉檀迦利的第五个秘密。说的是印地语。” “吉檀迦利?”夏晓薇突然想到爸爸工作台上那本书。 沈默的脑海里同样浮现出在教授书房里看到的那一幕:工作台上,四本叠放在一起的《清史稿》,旁边还有一本薄薄的小书,就是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 “爸爸的书桌上有一本《吉檀迦利》!”夏晓薇说,“也许爸爸在那本书里留下了什么。沈默哥哥,我们快点回家!” “等等!”沈默说道,“教授后面还说了一句话,声音很弱,我听不清楚。” 夏晓薇走到电话旁边。 沈默再一次按下播放键。两个人屏息聆听,生怕漏掉什么。 “吉檀迦利的第五个秘密……”这句的后面,夏青教授分明还发出了某种声音,只是沈默依旧没有听清楚。 “不要报警!”夏晓薇说,“我听清楚了,爸爸是说不要报警!” 沈默诧异地看着夏晓薇:“你什么时候学了印地语?” “不是印地语,我哪懂什么印地语!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只有四个字:不要报警。你再听听是不是?” 沈默又放了一遍录音。果然,教授在用印地语说完“吉檀迦利的第五个秘密”之后,又用汉语说了“不要报警”四个字。之所以前几次自己没有听清楚,是因为声音本来就很弱,加上自己习惯性地以为也是印地语。 “可是,不要报警?为什么?”夏晓薇有些疑惑。 “既然教授说不让报警,那肯定有他的理由。晓薇,我们应该赶快回家,去拿那本《吉檀迦利》!” “好!”夏晓薇赞同。 二人匆匆下楼。 沈默推出一辆自行车,骑车带夏晓薇赶回依绿园。 夏青教授书房。夏晓薇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吉檀迦利》,很快翻阅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转手递给沈默。 沈默接过。书很干净,也很薄,仅有五十三页,拿在手里没有一点重量感。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五年四月版,译者是大名鼎鼎的冰心先生。封面主色调是淡黄色的,黄白相间的底纹上是一个手绘的写意舞女。舞女头饰花冠,戴有手镯的双臂半举在空中,仿佛在祈求着什么。舞女的左手上,停栖着一只鸟儿。鸟儿和舞女对视着。画面简约而神秘。沈默找不到一丝端倪。 田野出现在书房门口,好奇地探头张望。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夏晓薇气冲冲地走过去,关门。 田野一下涨红了脸。 “晓薇,对你姐夫说话要客气点。干嘛那么大火气?”夏晓蔷从三楼走下来,看到夏晓薇冲田野吼,心中十分不爽。 “姐夫?谁的姐夫?客气?要听客气话回自己家呀!这个家姓夏不姓田!我在自己家里,爱怎么说怎么说!怕人说就别整天偷偷摸摸地像个贼似的!”夏晓薇开门。 “晓薇,爸爸刚走,我不想和你吵。田野怎么了?他怎么咱们夏家了?我知道你不待见他,爸爸也是。我是给自己选丈夫,不是给夏家选女婿!我已经嫁给他了,怎么着?!爸爸都没说不认我这个女儿,你怎么着?” 正文 第七章 沈默看看夏晓薇又看看夏晓蔷:“都少说两句吧。” “夏晓薇!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夏晓薇凭什么这么嚣张?这是你的家,同样也是我的家!我丈夫在我自己的家里,他招谁惹谁了?每回你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干嘛?凭什么?我一直隐忍不说也就罢了,你还没完没了啦!他怎么啦?他不就是在书房门口看看吗?我还没说你呢!你凭什么霸着爸爸的书房不让人进?不要忘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有我的一半!” 夏晓蔷的突然发怒让夏晓薇始料不及,从小到大,尽管姐妹二人在某些事情上看法不一,但却从来没有这样争吵过。为了田野,姐姐居然发怒了!夏晓薇委屈得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依然倔强地吼叫:“你懂个屁!你的眼里就只有那个男人,爸爸的事你从来都没有关心过!爸爸出事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你说呀!你干什么去了?爸爸死了,你回来了!财产有你的一半?你眼里只有财产!你以为我象你一样?我不稀罕!全都是你的好不好?好不好?但是,你们都给我听清了,没有我的允许,谁敢踏入书房半步,我杀了他你们信不信?!” 夏晓蔷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夏晓薇的一句话击中了她的软肋,是的,自从结婚后,她很少回家看望父亲。夏晓薇在江北大学读书,平时只有爸爸和王小翠两人在家。她不是不想回家,只是她因为田野的事和爸爸闹得很僵。虽然最后爸爸勉强接受了既成事实,但每次回家,气氛都很尴尬。后来,自己也懒得回家了。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来去匆匆。爸爸出事后,她心里很愧疚。总是觉得,如果自己常来看看爸爸,如果那天自己在家陪着爸爸,说不定事情的结果不会这么糟糕。 “够了没有?”沈默突然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教授的尸骨未寒你们姐妹就这样吵吵闹闹,他老人家会安生吗?” 听到沈默这么一嚷,姐妹二人谁都不再说话,各自嘤嘤而泣。片刻,夏晓薇猛然扑进夏晓蔷怀里,叫了一声:“姐……”夏晓蔷揽过夏晓薇,二人抱头痛哭。 沈默觉得眼角有些潮润,轻轻拭了一下,把《吉檀迦利》放进自己的衣袋,看着田野:“走吧!还看啥?没看够?” 田野悻悻。 “我送送你们。”王小翠手足无措。 “不用,忙你的去吧!记住,不要去打扰她们。”沈默朝楼梯上指了指。 “嗯。”王小翠点头应道。 走出夏家,田野指了指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奔驰说:“沈默兄弟,上车吧!我送送你。” 沈默冷冷地说:“不习惯,谢谢!” “你嫉妒我。”田野挑衅地看着沈默。 沈默冷笑:“我嫉妒你?凭什么?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你的自我感觉一直都是这么好吗?” “别说不是!那就没意思了。凭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夏晓蔷嫁给了我,而不是你沈默。你爱夏晓蔷,暗恋她整整四年,你敢说不是?噢!多么伟大的爱情……”田野张开双臂,有意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 “无耻。”沈默骑自行车径直而去。 看着沈默的背影,田野轻蔑地“呸”了一声,骂道:“穷酸!夏晓蔷?你也配!”开门上车。 不一会儿,黑色奔驰就追上了沈默的自行车。田野放慢车速,将喇叭揿得震天响,心满意得地扬尘而去。  解密 9月13日,清晨。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床上。 沈默睁开眼睛,从毯子里伸出手,在枕边摸索着,什么也没有摸到,蓦然坐起,看到那本《吉檀迦利》躺在地板上。 伸手捡起,小书太干净了,干净得异乎寻常。从昨天开始,这本书无时不在折磨着沈默的神经。横看竖看折腾到头大,生生一点线索也没有。 吉檀迦利的第五个秘密到底是什么?难道教授说的并非这本书,而仅仅是“吉檀迦利”的本意?根本不可能。“吉檀迦利”在孟加拉语中意思就是“献诗”,没有别的歧义。而现在,一提到吉檀迦利四个字,人们往往首先想到泰戈尔的这本诗集,因为这本诗集太有名了。一九一二年,五十一岁的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就是凭借这样一部仅有一百零三首诗歌的小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部以“献诗”为名的诗集,自始至终都透着一种神秘感。从《吉檀迦利》问世以来,有很多人试图对其中时时透出的宗教信息进行解释,但没有任何一种解释得到大多数学者的认可。《吉檀迦利》有太多太多的谜。沈默的神经已经变得脆弱,脆弱到不可触摸。 将书丢在床上,像丢一块烫手的山芋。沈默起身,拉帘推窗。 更多的阳光拥进来。 窗外是无垠的大海,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 沈默眺望着大海。 “人心就像一潭水,只有静下来,智慧的月光才能形成完整的倒影。”夏青教授的教诲言犹在耳。 沈默眺望着大海,一条新修的公路在海边蜿蜒如蛇。“静下来,静下来……”沈默在心里提醒自己。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沈默的沉思。 “沈默哥哥!快开门。” “晓薇?!等会儿……”沈默慌忙穿衣服,跑去开门。 夏晓薇站在门外,拎着几个方便袋:“快点让开,勒得我手疼。” 沈默闪身,夏晓薇进屋。 “这是你爱吃的米粉!”夏晓薇举起左手里的袋子,“我还买了两袋豆浆,原味的。甜的不敢买,怕是放的糖精。一个煎饼果子是我自己的。” 沈默盯着夏晓薇的眼睛:“昨晚哭了一夜?看你眼睛红的!” “快点吧!我饿坏了。” 沈默接过夏晓薇手里的袋子,忙着去找碗筷。 夏晓薇迫不及待地拿着煎饼果子吃起来,昨天和姐姐哭作一团,早就忘记了还有晚餐这回事,此刻肚子饿得紧,也就顾不得淑女形象了。 正文 第八章 沈默慢条斯理地把米粉倒进碗里,又按照自己的口味加了一些辣椒。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南方人,米粉有什么好吃?”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北方人,煎饼果子有什么好吃?” “沈默哥哥,你上一辈子是不是一只澳大利亚考拉?” “什么意思?” “考拉终生只吃一种食物——桉树的叶子。” 沈默瞪眼。 “你对爱情也像对食物这样执著吗?”夏晓薇故意地迎着沈默的目光。 爱情?沈默黯然。自己有过爱情吗?四年的暗恋只不过是一个人的游戏。 “其实,你应该试着接受煎饼果子,习惯之后也许觉得它并不比米粉口味差。拒绝,其实仅仅是因为习惯而已。爱情,也不过如此。”夏晓薇的目光变得复杂,且有几分迷离。 “是……习惯。既然已经习惯了,又何必要刻意的改变?”沈默的米粉已经调好,碗里浮着一层红油,吃一口,满嘴香辣。 “固执。”夏晓薇随口说道。 “是偏执。”沈默又挑起一筷子米粉,“虞江的米粉再怎么弄也调不出贵阳的味道。” “贵阳的月亮也比虞江的圆?”夏晓薇反唇相讥。 沈默轻轻一笑,调侃道:“没错。月是故乡明——杜甫说的。” 夏晓薇语结。 “晓薇,你读过《吉檀迦利》吗?”沈默问。 “读过啊,不单是《吉檀迦利》,《飞鸟集》、《园丁集》、《情人的礼物》……还有《孟加拉掠影》。我喜欢泰戈尔。那老头儿很有风度,一脸大胡子,是个老帅哥。” “《吉檀迦利》有多少秘密?第五个秘密是什么?”沈默不动声色地问道。 “问我?我一大早赶过来可是要听你的答案的。” “想得我脑瓜仁儿疼。你是学文学的,对《吉檀迦利》的了解应该比我更多一些。” “文史不分家,我知道的你也一定知道。而你知道的,我却不一定知道。要不,爸爸怎么会把消息留给你,而不是我。” “文史不分家?怎么你也说这外行话?文学和史学,就好像两个驭手分别驾驭的两辆马车,他们有时相遇,有时同行,但他们的出发点和目的地却迥然不同。比如泰戈尔,在你的眼里他是诗人、文学家。而在我的眼里,他是个历史人物,是个宗教学者,是个预言家……” “爸爸会给他的史学家学生留一个文学命题?这不可能。” “这正是让我头疼的地方。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命题?为什么是我?” “教授总是有道理的——这是沈默说的。”夏晓薇抓住机会回敬沈默。 碗空了,沈默吃光了米粉。 “《吉檀迦利》是一部宗教色彩很浓的作品,里面的诗歌就像是打哑谜似的,人们只是迷恋那些华美的辞藻和动人的韵律。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其实谁都猜不透。如果说迷,可能会有很多。”夏晓薇吃完了最后一口煎饼果子,喝豆浆。 “有没有一个比较权威的人士对《吉檀迦利》的秘密做出过论述?一本书或者一篇论文都行,只要有这方面的资料。” 这时,夏晓薇已经完全明白了沈默的思路。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找到《吉檀迦利》的第五个秘密,然后再破解爸爸的神秘遗言。“我读过很多关于泰戈尔的评论,但是,从来没听说过有类似的东西。” “教授留下了一个难题。”沈默说道,“我是黔驴技穷了!” 夏晓薇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竟然笑出声来:“你虽然生在黔地,却不是驴子,顶多是一只考拉,一只生错了地方的考拉。” 沈默不语。 “要不……我们去网上查一下吧,说不定会有所收获。”夏晓薇提议。 “也好,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沈默起身带夏晓薇走进自己的书房。 沈默的书房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台笔记本电脑。说是书房,其实并没有多少书,只有几本必备的工具书放在案头。 夏晓薇坐在电脑前。Google页面。先后输入“泰戈尔”、“吉檀迦利”、“吉檀迦利的秘密”等等。信息多如牛毛,杂乱无章且毫无用处。 “《吉檀迦利》共收录一百零三首诗歌,每一首都带有神秘的宗教色彩。而泰戈尔的宗教思想十分复杂,印度教、伊斯兰教、佛教、锡克教,甚至于西方的基督教的思想,都被这位大师兼收并蓄。要理清这个问题,无异于理清一团乱麻。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像是两只无头的苍蝇——乱撞。” “既然是无头的苍蝇,除了乱撞还能有什么办法?你累了可以先去休息,让我一个人撞一会儿。或者,你从史学者的角度讲讲你眼里的泰戈尔。” “在印度,泰戈尔是个非常神秘的人物,他的家族和印度的宗教有着很深的渊源。泰戈尔还是一个预言家。相当多的人认为,他以《毁灭者》和《号角》两首诗歌成功预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和塞拉杰沃大屠杀。——这些,有用吗?” “我怎么把它给忘了?”夏晓薇熟练地输入一个网址,“这个网站的站长是泰戈尔的忠实Fans,里面聚集了一大群泰戈尔的拥趸,其中不乏高手。我去发个英雄贴,说不定有人会告诉我们。” 论坛打开。 沈默看到论坛里所有的帖子都是有关泰戈尔作品和泰戈尔本人的。 夏晓薇注册了一个ID,发了一个求助贴,题目为:“哪位大虾知道《吉檀迦利》有几个秘密?”内容非常简约:“如题。有人与小妹打赌,出此怪题。闻论坛高手如云,本人慕名而来。望各路大虾出手相助,小妹在线等候,不胜感激。” “这样能行?”沈默疑惑地问。 “看来你平时很少泡论坛吧?别看这个帖子简单,可是暗含好几条泡论坛的必杀绝技,绝对没问题。只要有人知道答案,很快就会有回贴的。也许还有好多不知道答案的人会马上用功去查找资料呢!人多力量大,总比我们两个毫无头绪地坐着干等好些,至少从现在起,我们可以希望。”夏晓薇仰头看着沈默,“你去给我倒杯水吧,有点口渴。” 正文 第九章 沈默出去,又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水。 “有人回贴了!”夏晓薇点击鼠标,页面打开。 “妹妹,你是准备考博士后吗?” “你那朋友真变态,欠扁!” “靠,这得让泰戈尔从坟墓里爬出来回答。” “妹妹你等会儿,我看到泰戈尔那老头儿在我家隔壁打麻将呢,我去替他一会儿,让他来告诉你吧!别着急哦……” “楼上的,别去了,我刚从你家隔壁过来。泰戈尔刚才吃饼干噎着了,送医院了,来不了啦!” 几个水贴。 “怎么全是捣乱的?这样怎么能得到有用的东西?”沈默将水杯放在电脑桌的一边,看着那堆乱七八糟的回帖。 “别着急,这只是一群小喽啰,真正的高手还没有现身。”夏晓薇说。 “那我们就等一会儿再看,先到客厅坐一会儿吧。” 两人同到客厅喝茶聊天,时不时到电脑旁边看一看。 希望、等待、失望,再希望、再等待、再失望……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等待,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耐心与毅力的考验。时间一点点流失,这一个上午对沈默和夏晓薇来说仿佛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中午,二人简单地泡了两包方便面充饥。然后,再次回到电脑前守候。 “我看这样很玄,别再抱什么希望了!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沈默说。 “我再等待红狐现身,如果红狐也回答不了我就死心了。”夏晓薇说。 “红狐是谁?”沈默问道。 “红狐是这个论坛里的顶尖高手,我怀疑此人是研究泰戈尔的专业人士。我在这个论坛潜水两年多了,见识过红狐的风采。”夏晓薇说。 “你确信他能解决问题?”沈默问。 “这很难说,不过,如果连红狐都不知道,至少在这个论坛里就不会有人知道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权且试一试。”夏晓薇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红狐什么时候能上线呢?”沈默问。 “红狐上线很有规律,一般是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还有晚上九点以后。现在几点?” 沈默看了看手机:“十二点三十四分。” “红狐上线了!”夏晓薇突然喊道。 “他怎么说?”沈默问。 “他还在看。我查看了他的位置,他正在看我们的帖子。”夏晓薇有些兴奋,不停地刷新屏幕,盼着红狐的回贴。 两分钟后,沈默和夏晓薇看到了红狐的回贴。只是简单的几个字:“找本书自己查。” 夏晓薇一下泄了气,失望地关掉浏览器窗口。 找本书自己查——这样的回复对一个原本充满希望的等待者而言,无疑是一种伤害。 夏晓薇的情绪一下跌到谷底。 沈默再次拿起那本《吉檀迦利》,两天以来,他不知道将这本小书翻了多少遍了,一百零三首诗歌几乎都能背出来,但是“吉檀迦利的秘密”依然深不可测。沈默承认,自己没有文学细胞,根本看不懂那些诗歌是什么意思。对沈默而言,那些文字就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他对那些林木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想在森林里面找到一朵小小的蘑菇。 “在七月淫雨的浓阴中,你用秘密的脚步行走,夜一般的轻悄,躲过一切的守望的人。”沈默盯着第二十二首诗上的句子。他突然盯住“秘密”这两个字。秘密,秘密! 找本书自己查——突然有一个念头袭来,沈默急急忙忙地找了纸笔,像背后着了火似的奔到客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胡乱地将碗筷茶杯等物件推到旁边,把那本纸笔放到茶几上,双手捧着那本《吉檀迦利》仔细地翻看起来,生怕漏下每一行字。一边看,一边用笔记录着什么。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沈默喃喃自语,手中的那支笔挥动的越来越快。最后,“啪”一声将笔拍到茶几上,兴奋地高声叫道:“我找到了!晓薇!我找到了!” 夏晓薇跑到客厅。 “晓薇,你快看!你快看哪!”沈默挥舞着手里的《吉檀迦利》和一张稿纸。 夏晓薇接过那张稿纸,只见上面写着: “第二十二首:在七月淫雨的浓阴中,你用秘密的脚步行走,夜一般的轻悄,躲过一切的守望的人。 第二十八首:我的债负很多,我的失败很大,我的耻辱秘密而又深重;但当我来求福的时候,我又战栗,唯恐我的祈求得了允诺。 第四十六首:在许多清晨和傍晚,我曾听见你的足音,你的使者曾秘密地到我心里来召唤。 第九十一首:我的一切存在,一切所有,一切希望,和一切的爱,总在深深的秘密中向你奔流。你的眼泪向我最后一盼,我的生命就永远是你的。 第一〇二首:秘密从我心中涌出。” “这是什么啊!”夏晓薇疑惑地问。 “这就是吉檀迦利的秘密!五个!一共五个!”沈默激动地说着,同时一把拉过夏晓薇,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晓薇你看!”沈默在茶几上打开了那本《吉檀迦利》,“纸上的句子是我从这本书上摘录的,发现什么特点没有?”沈默问夏晓薇。 夏晓薇仔细地看着那张纸,看到每一个句子里,沈默都用笔圈出一个词:秘密。 “每个句子里都有‘秘密’两个字。”夏晓薇说。 “对!你再数一数,一共有几个句子?”沈默说。 夏晓薇数了一下,惊奇地说:“五个。” “是五个!这本书里,用到‘秘密’这两个字的句子只有这五个!也就是说,吉檀迦利一共有五个‘秘密’!那么,第五个秘密就是这里……”沈默手指着一页书说,“第五十二页,第一〇二首,这一句:秘密从我心里涌出。” 夏晓薇拿过那本《吉檀迦利》,仔细找了一遍,果然就像沈默说的那样。一本书只有五个地方用了“秘密”这个词。 “真的呢!”夏晓薇惊喜地叫道,“考拉哥哥你真棒!”夏晓薇兴奋地搂过沈默的头,“啵”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吻便印在沈默脸上。 正文 第十章 沈默沉浸在破解成功的喜悦中:“这才是教授的风格,这根本不是什么文学命题,他给我们做了一个游戏。他一定是在这个地方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沈默肯定地说。 “我知道了,爸爸可能在这个地方密写了什么。” “密写?” “密写。我在爸爸的笔筒里看到过一支作弊专用笔。” “作弊专用笔?” “这种笔写在纸上时会不着痕迹,但只要把纸放在手掌上,人的体温就能让字体显现。更为神奇的是,一旦置于常态之下,字体就会再度隐藏起来。我当时很奇怪,心想爸爸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又一想也不奇怪,现在很多学生都用它做小抄,说不定是爸爸从哪位学生手里缴来的。” 沈默转身离开,须臾回转,手里举着一支笔:“是这种吗?我也是从学生手中收缴的。” “对,就是这种。”夏晓薇接过那只笔,将一端靠近书页,轻轻按下笔杆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按钮,荧光照射下,书页的空白处清晰地显露出一行字迹——婆罗贺摩,贾亚希玛,吴尚贤,宫里雁,囊占,傅恒……泰戈尔,溥仪。 海边,一条新修的公路。 海水不停地拍打着防护堤。 高颧骨对着公路张望。 一辆银色奥迪远远驶来,停下。 高颧骨上车。 车上有三个人,司机和两名壮汉,都戴着大号的墨镜。 两名壮汉蒙上高颧骨的眼睛。 半小时之后,银色奥迪进入虞江市区。载着高颧骨在市区里绕来绕去地兜着圈子,最后驶入一幢建筑的地下停车场。 两名壮汉挟持着高颧骨,脚步声在空旷的停车场回荡。 停车场的一角是电梯间,高颧骨被带了进去。 又是一番上上下下的折腾,折腾到确信高颧骨再也分辨不出楼层的时候,电梯停下。 出了电梯又是迷宫一样的走廊。 最后,高颧骨被推进一间屋子。 两名壮汉除去高颧骨的眼罩。 高颧骨睁开眼睛,和没睁一样,虽然是白天,屋里却是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两名壮汉离开时的脚步声响。 灯光突然打开,白花花一片,晃得高颧骨睁不开眼睛。 “先生,你在哪儿?我已经做了你让我做的,让我见见阿金!”高颧骨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喊。 “做了我要你做的?你做了什么?”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说话的是四面墙壁,“我要的东西你给我带回来了?你拿来的是一堆垃圾!你误了我的大事。” “我不知道那个保险柜有自毁装置……” “你不知道!你都知道什么?你不像个杀手,你——像个娘们儿!” “我……” “你有很多机会开枪,你却磨磨叽叽——贻误战机!让老家伙启动了机关。这是其一。你本能一枪毙命,你却让老家伙苟延残喘,临死前又传递出消息!这是其二。其三,那个小保姆居然没死,你可真会惜香怜玉啊!” “先生,至少有一件事我做对了!我记下了那人临死之前拨打的电话号码,并删除了手机里的通话记录。” “对个狗屁!那个电话早在我们的监视之中。删除了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你能删除移动公司的数据?可笑,你以为警察都是傻瓜?如果不是我们的黑客进入……对牛弹琴!你这个白痴!” “先生,我错了。” “你说怎么办吧!” “先生,求你救救阿金!救救阿金!我这条命都是您的,随您什么时候拿去。只求您救救阿金!救救她……” “好吧,谁让我心软呢。看在你对阿金一往情深的份儿上,再给你一次机会……” “先生,我能看看阿金吗?”易龙在喊。 “阿金她很好。” “我……就是想看看她……”易龙说。 灯光弱下来,高颧骨对面的墙壁上出现投影。 几个医生模样的人,穿白大褂,戴口罩,簇拥着一辆轮椅。 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无力地靠在轮椅上,睁开眼睛:“易……龙……哥哥,我……很好……” “阿金!阿金!”高颧骨呼喊着奔向墙壁,向影像中的女人伸出手。 影像消失,强光照射。 “阿金……阿金……”高颧骨如土委地,痛哭流涕。须臾,怒起,大吼:“阿金怎么变成这样?” “阿金刚刚接受了一次治疗,这是正常的药物反应。你放心,给阿金看病的全是一流的医生。等你完成任务,我会还你一个健康的阿金。” 高颧骨偎在墙角,无声地哭泣。 “从现在起,你有了新的名字——石权,身份证会有人交给你。记住你的使命。那个叫沈默的年轻人估计已经破解了《吉檀迦利》的秘密,游戏才刚刚开始。你,可以走了。” 灯光突然灭掉,黑暗,脚步声,上眼罩。 高颧骨被拖走。 注一:《毁灭者》和《号角》均为泰戈尔诗作。《毁灭者》收录于《歧路》,为第22首。《号角》收录于《采果集》,为第35首。 注二:塞拉杰沃大屠杀,资料出自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7月版《泰戈尔评传》(S·C·圣笈多著,董红钧译),书中没有详细交代这次大屠杀的情况。  迷惑 9月15日上午,沈默的客厅。 沈默仰面看着天花板。 夏晓薇双手托着下巴。 整整两天的苦思冥想毫无结果。教授到底想要说什么?沈默调动自己所有的知识来猜测那一长串人名到底有什么联系,但却毫无进展。这些人名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风马牛不相及。散乱的史料如碎裂的玻璃片一样,将沈默的思维刺破、划伤。沈默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末梢神经都在滴血,疼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大堆的问号又蹦又跳地在自己面前嬉戏,且对自己扮做鬼脸儿,仿佛挑衅地说:你来啊,你来啊…… “沈默哥哥,婆罗贺摩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