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薛沛宁疲惫地换回高跟鞋,抓起皮包开门下车,路上堵了一个半小时,腿部隐隐有抽筋的感觉,尤其是左腿。夜色已降临很久,路灯昏昏沉沉,与路边琳琅满目的楼房窗户呈鲜明对比。 进楼之前,薛沛宁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车,那辆黑色宝来静静卧在车位里,和夜幕融为一体,四周非常安静,只有麻将的哗哗声穿过一楼窗玻璃回响在夜空——每天下班回家前都能听到这些变奏曲,条件反射的结果,是她每听到这种声音时就觉得很温馨。 她租的房子在一栋小高层里,总共六楼,她住三楼。“多好啊!不高不低。”朋友们说。有什么好的,她在心里苦笑,不上不下,就像现在她在公司里一样。市场部的上升空间虽然比不上销售部,在全公司也数一数二,自己夜以继日起早贪黑,五年下来不过是个部门副经理,当年比自己学历低或晚进公司的同事如今在自己之上的大有人在,自己却原地踏步了将近三年。 防盗门不轻不重地关上,薛沛宁把皮包甩到一边,两下蹬掉高跟鞋,拖鞋也不换,直接走到卧室面朝下倒在床上,松软的被褥让她的大脑暂时进入真空,这让她很受用,只有这种状态下,自己内心的虚空才相对有所缓解。 手机响了起来,听音乐声就知道是公司领导打来的,但只响了几秒钟——手机电池没电了。薛沛宁拿过手机接上充电器,打开,调出通话记录,不错,的确是杨钟业的办公室号码。 杨钟业是公司副总,薛沛宁硕士生导师邱林的莫逆之交,硕士毕业前她曾在他分管的销售部做实习生,虽然有人带教,有余暇时杨钟业也常亲自指导她,有些业务几乎手把手教,耐心和严谨程度不亚于她的导师,于是薛沛宁的恩师除了邱林之外,又多了一位。 这个公司是个规模不小的民营企业,做和外企相比,优点缺点都很明显,实习结束后,薛沛宁曾犹豫是否要和公司签正式合同,杨钟业找她长谈了一次,希望她能留下。 “小薛,拓合公司的待遇虽比不上知名外企,在业内也算位居前列,而且相对稳定一些。” 公司高层领导这样发话,面子的确不小,但这恰是薛沛宁犹豫的原因之一,自己实习这半年,整个销售部都知道她和杨钟业的关系渊源,不久公司上下也都会知道,树大必然招风,何况自己初出茅庐,毫无根基,于是原本该招聘人员问的问题,被薛沛宁这名面试者问了出来。 “我刚刚毕业,没有工作经验,您觉得我能为公司做什么?” 杨钟业笑了,笑容很纯净,但薛沛宁却觉得这种笑容是历经沧桑之后的表观回归,与自己这种涉世不深的纯净笑容截然不同,此人随后的回答证实了她的这种感觉。 “谁都有刚毕业的时候,工作经验须从工作中来。我看中你,不仅因为你是老邱的学生,而且觉得你很有耐心和毅力,年轻人中像你这么能坐得住不浮躁的,我看并不多,公司非常需要你这种人。” 从这段话里薛沛宁听出了三个意思:其一,杨钟业不在乎她是否有工作经验;其二,在杨钟业看来,邱林的学生绝无庸才;其三,就算没有与杨钟业这层关系,她也能进公司。这段话貌似答非所问,其实是给她吃定心丸。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沛宁惟有恭敬从命。导师邱林是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阅人无数,睿智犀利,能与比自己小十来岁的杨钟业成莫逆之交,说明杨钟业也应有过人之处,至少他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签合同之前,薛沛宁却提出要去市场部,因为不希望无缘无故在旁人树荫下纳凉,这是她的个性。杨钟业有些意外,但没有多说什么。 分管市场部的副总穆卓钧在众多副总中是最忙的,薛沛宁一年下来没和他说过几句话,多数情况下是远远看着他在主席台上发言。穆卓钧比杨钟业年轻不少,但看上去一样沉稳练达,只是神采飞扬得多,时不时还幽默几句,这让薛沛宁很安心,能碰到高水平的上层领导,是下属人员的福气。 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大概有充电器支持的缘故,铃声分外响亮。 “杨总您好。”薛沛宁接听领导电话时一向直接问候,不等对方自报家门。穆卓钧三年前就出国攻读MBA了,他是公司董事之一,所以位置还给他留着,但他分管的几个部门只好暂时由其他副总代管,市场部恰好归杨钟业。 “小薛,回家了?” “嗯。”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薛沛宁趁机整理了一下思路,她几乎能猜出杨钟业下面要说什么。今天下班前例行会议上,她和部门经理赵妍又发生了争执,争执照旧是任务计划方面,分歧还是老分歧,她觉得赵妍过于急躁冒进,赵妍觉得她过于谨慎保守,她希望能取个平衡点,但赵妍不肯,她虽然是科班出身的经济管理,思维却很像数字电路,非零即一。 赵妍是公司公认的女强人,薛沛宁向来佩服她的做事能力,但能干的人多半自负,尤其是女人,比较要命的是但凡和她有意见分歧,她一定会到领导那里去说,这让不少人很反感。薛沛宁起初也很不理解,后来共事久了,渐渐发现赵妍并非真的去打小报告,而是习惯去寻找第三方说理,她的说理对象不大可能是属下员工,也不会是不了解公司情况的其他朋友,只可能是上层领导。 而赵妍其人,却可以称得上是个好人,除了刚愎自用和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习惯,多数情况下还是与人为善的,所以薛沛宁并不多和她计较。杨钟业代管市场部这三年里,和事佬也做了不少回,薛沛宁也不想他为难,多数情况下以自己让步而告终。这次的情形估计也八九不离十,薛沛宁已经想好了各种可能性和对策,只等杨钟业开口。 “余锦楠写了Email给我。” 看来自己不仅仅是简单的判断错误,而是错得离谱,薛沛宁的五官有种刹那错位的感觉,她努力在三秒钟内把它们调整为原样,同时让声音继续保持平淡。 “哦,是吗?他说什么?”后面的四个字她曾犹豫是否要问,犹豫的结果是决心顺其自然,对一个许久没联系的朋友来信,不闻不问反倒不正常。 “他说他打算回国。” “哦。”薛沛宁没有再问,一种释然蔓延开来,在她和余锦楠的故事里,杨钟业是知情人之一,这封Email里如果有更多相关信息,他一定会告诉她。 “谢谢您,杨总。”薛沛宁感觉杨钟业还有话要说,有时候实质性的话须得用废话或套话做引子才出得来。 “还有个消息,你们穆总快要回来了。” “哦?真的?”对这个消息薛沛宁的确很意外,不过算了算时间,穆卓钧的MBA学位也该拿到了。 “他下周正式回公司上班。”杨钟业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我也盼着他回来,有些事情,他不出面还真不行。” 薛沛宁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明白杨钟业为何这次没再和稀泥,因为正主儿即将登场,估计全公司,也就穆卓钧能镇得住赵妍。穆卓钧比赵妍大几岁,孩子正在念小学五年级,最初他也常被赵妍抢白,然而不管赵妍态度如何,他都先微笑听着,等她先把话说完,然后简单几句切中要害,最后往往是赵妍张口结舌。有几次薛沛宁隔着玻璃看穆卓钧的办公室,总能看见他悠闲地呷着茶,而赵妍站在一旁拿着文件汇报,眉目虽仍有傲色,神情却谦恭了许多。 “小薛,就这些,你休息吧。”领导就是领导,电话结语也这么富有领导气息。薛沛宁轻轻按下挂断键,左耳被手机压得太久了,滚烫得厉害,牵带着左额角也发起烧来,她走到卫生间洗脸,初冬的水很凉,很快让她恢复清醒状态。 电话铃又响了,一定是男友谢琛明,薛沛宁甩着湿淋淋的手拎起话筒。“喂?” “蛟蛟?” 一阵耳鸣让薛沛宁头晕目眩,知道她这个小名的,除了父母,就只有两个人。 “余锦楠?” “是我,你,还好吗?” 正文 第二章 耳鸣让薛沛宁感觉自己的声音飘缈虚幻,但意识却分外清晰。“我很好,谢谢。你现在在哪里呀?过得怎么样?”她的语速轻快,带着笑音。 “我已经从英国回来了,就在上海。”余锦楠的声音还是那么富有磁性,很像配音演员童自荣,只是更有棱角些。“我们有多少年没联系了?两年?三年?” “我也不记得了,有这么久吗?哈哈——!”薛沛宁觉得自己笑得很夸张,“不管啦,反正现在联系上就行了。” “是啊,呵呵。”余锦楠的笑声有些干涩。 薛沛宁的嗓子也有些发干,她决定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知道她住宅电话的除了父母和谢琛明,也就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闺中密友,她们和余锦楠的活动空间不会有交集。 “我问了你以前的邻居,得知你搬到莘庄,这边电话局我正好有朋友,就托他们查了查。” “哦。”薛沛宁皱了一下眉头,余锦楠还是这样,够聪明,也够坦白,她曾很欣赏他这两个优点,现在却觉得有些发尴。 电话两端忽然都陷入沉默。 “吃晚饭了吗?”余锦楠主动开口,声音小了很多。 “吃过了。”不是薛沛宁有意撒谎,她现在一点食欲都没有,只觉得浑身如同散架。 “一个人?” 薛沛宁立刻明白了这句问话背后的意思。“怎么可能?”她笑着答。 “是啊。”余锦楠也笑着,“我也觉得不可能。” 薛沛宁忽然觉得这样的对话很乏味无趣,好比在拼命嚼甘蔗渣却还想象着品尝蜜汁。“你还有别的事吗?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好吧,那么……我过几天再联系你。” “不用了。”薛沛宁惊讶自己这句话居然脱口而出,干脆直白得连掩饰的余地都没给自己留,然而她已经下意识养成了委婉温和的习惯,没有余地也得制造余地:“我现在挺好,你不用担心,真的。” 这句话说出后才觉得简直画蛇添足,薛沛宁不知道下面该怎么救场才好,唯一能做的就是挂掉电话。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沉淀的思绪如湖水般平静,仿佛一面镜子,让薛沛宁看到了很多记忆。余锦楠是长她一级的师兄,大学入学第一天他们就认识,从认识到相恋整整三百天,从相恋到分手整整九十九个月,从分手到现在差一个月就三年。 九十九个月,就是八年多,他们把所有能在一起的时间都充分利用,熟悉到了不能再熟的地步。无论从理智还是情感的视角来揣度,余锦楠都是个近乎完美的男友,他有正义感,聪敏好学,温和坦诚,而且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出身颇佳,最关键的是他们彼此倾心相爱,那时的爱情竟可以纯得毫无瑕疵。这八年里,薛沛宁从未想过会和余锦楠分开,也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中没有这个男人会怎样,在她拿到大学毕业证的当天,余锦楠正式向她求婚,然而也就在这一天,他们的爱情遭受了第一次打击。 打击不是来自他们内部,而是余锦楠的家庭。当天晚上,余锦楠把薛沛宁带回家,向父母正式介绍自己的女友,站在那对教授夫妇面前,一向自信的薛沛宁竟微微紧张起来,鼻尖和手心都沁出了汗。余锦楠的父亲坐在沙发的一角看报,只偶尔从老花镜上方瞟她一眼,而余锦楠的母亲目光犀利如剑,在谈话的自始至终都在上下打量她,似乎想把她从头到脚剖开来细细研究,之前的几个问题听起来比大企业的面试还要咄咄逼人,等余锦楠插话说她是邱林教授的未来研究生时,余母的目光才缓和了一些,因为他们夫妇俩和邱林是大学同学。 晚饭吃得很沉闷,余母的一举一动都让薛沛宁感觉紧张,连两人之间互相夹菜这样自然圆熟的习惯,都在这位母亲的逼视下显得胆怯生硬,加上她层出不穷的问题,薛沛宁从落座到离开,都只记得自己答了什么,而不记得吃了什么。 这就是自己第一次上门的情形么?薛沛宁反复问自己,这和她想象的场景大相径庭,大三那年暑假她带余锦楠回绍兴的家里,余锦楠同样有些紧张,她父母慈祥诚挚的笑容让他很快放松下来,薛沛宁看得出来,父母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他们经常放手让她决定自己的事,顶多在关键处提出参考建议,好在从高考到考研,自己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蛟蛟,别担心。”那天晚上在寝室楼下,余锦楠紧紧搂着薛沛宁,让她憋了很久的泪珠悄无声息消失在自己的怀抱里。“你是要和我过一辈子,不是和我爸妈,他们的看法左右不了我的决定。”他的声音很坚决,微锁的眉峰和发亮的瞳仁都在昭示着某种不可阻挡的意味,薛沛宁痴痴望着他,用滚烫的唇对他的话做了热烈的回应。 随后的爱情进入了马拉松状态,是对耐力和体力的挑战。余锦楠找到了工作,索性搬出家门,在外租了房子,以实际行动抗议父母的干涉,薛沛宁每天下学后就到租屋里做好饭菜等余锦楠下班,与他在浓浓的爱意中度过几个小时,然后赶在宿舍楼锁门前回到寝室。他们把这种生活称为准婚姻状态,两个人心里都盼望能正式进入婚姻,可谁也没有先提出来过,都生怕不小心跌碎了眼前的甜蜜。旁敲侧击中,薛沛宁也渐渐知道余父余母对自己的不满之处。 余氏夫妇首先不满意薛沛宁的出身,她父亲是普通机关干部,母亲是小学老师,都不是余母眼中的高级知识分子,记得自己提到父母时,余母曾用暗含轻蔑的语调说了一句:“哦,原来是老三届。”这句话让她很反感,自己的父母生不逢时,恢复高考时她又刚出生没多久,情势的复杂让他们与大学失之交臂,然而所有原因都源于他们对自己的责任心,谁都没资格对他们有所非议。 第二个不满是她的籍贯,所有上海之外的地方在余母眼里都是乡下,北京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绍兴。虽然上海在绍兴拥有一千年历史后才勉强出现一块小小的陆地,但不妨碍余母对这座古城嗤之以鼻。 第三个不满是她的长相,余母嫌她颧骨高,是“刻薄相”、“克夫相”,薛沛宁也知道这是最牵强的一个理由,自己的颧骨只是微高而已,相比之下更突出的是宽宽的额头和圆润的下巴,她曾不止一次揽镜自照,即使最灰心丧气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的长相对不起观众,虽然谈不上美艳动人,至少端正秀气。 然而再牵强的理由也是理由,余母比她的儿子更坚决,余锦楠也终究不是个能与家庭决裂的不肖子,对此薛沛宁非常理解,她也不希望余锦楠和父母闹僵,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他们毕竟是余锦楠的亲生父母,作为晚辈和余锦楠的女友,她宁肯忍受一次次的冷遇和怠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锦楠,我们不能做他们百年之后我们会后悔的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大雨,那天是余母的生日,薛沛宁为她织的围巾被她连同蛋糕一起扔了出来,余锦楠气得脖根青筋暴起,打算冲进家门和母亲大吵特吵,被薛沛宁死死拽到了小区外,她在他耳边大声喊着这句话,终于让他安静了下来,他们浑身透湿,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 “对不起!蛟蛟,对不起!”那天在雨中相拥,余锦楠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从他脸上淌下的雨水热得发烫。 “你回去吧,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你得回去!”薛沛宁哽咽着拼命推他,“我没事的,真的没事,你别担心,现在你回去!快回去!”她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怕脸上汹涌不休的泪水让余锦楠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 爱情小船在风雨飘摇中又顽强行驶了三年,期间除了余锦楠的父母,所有人都看好这一对,包括杨钟业和薛沛宁的导师邱林,后者甚至还不声不响登门拜访老同学,试图做一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被不软不硬给碰了回来,薛沛宁得知后感动了很久,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导师,能有如此古道热肠。有些人情是用来还的,有些人情是用来记的,薛沛宁除了在学业上发愤,想不出更好的途径来表达感激之情,终于在答辩前给恩师奉上一份优秀硕士论文,自己也收获了拓合公司的聘书。 毕业典礼后的那天晚上,薛沛宁偎在余锦楠胸前,两个人一起勾勒憧憬出一幅幅蓝图,昏暗的床头灯照亮两人幸福的面庞,给这间简陋的小屋镀上一层金辉,他们毫不怀疑眼前的路是一条光明大道,出身、地域和长相无非是用来揣测日后幸福与否的因素罢了,既然余锦楠和她一起很幸福,如今她学业有成,能自食其力,他的父母还有什么理由不允准呢? 然而理由就像对象,只要肯找,总还是有的。 正文 第三章 薛沛宁起初担心自己会深陷追忆而不自拔,却没想到一秒之内就被拉回到现实——门锁响了几声,客厅壁灯紧接着被打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卧室的一角,她走到客厅,看见谢琛明正站在门口换拖鞋。 “怎么光着脚?入冬了,这样要感冒的。”谢琛明从鞋架上拎了双最厚的棉拖鞋放到薛沛宁脚下,“快点穿上!” 薛沛宁乖乖地蹬上拖鞋,抱着肩膀蜷进沙发,浑身散架的感觉愈演愈烈,她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不舒服?” 薛沛宁摇摇头。“没有,就是累。” “吃饭了吗?” 刚才那五个字几乎耗尽薛沛宁的力气,她不想再说什么了,谢琛明也没再问,直接进了厨房,抽油烟机和煤气灶的点火声先后出现,二十分钟后,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面摆在薛沛宁面前的茶几上。 “赶紧吃吧,都快八点了。”谢琛明把电视机打开,调到薛沛宁每天必看的电影频道,现在还是广告,正剧尚未开始。“以后下班晚的话,吃完饭再回来,饿着肚子开车要出事的。” 薛沛宁拿起筷子,热腾腾的水雾给她的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珠,喷香的汤面驱走了寒气和疲累,她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我还是想回来吃饭,这样可以顺便帮你看看新房的装修进度。”薛沛宁嘴里塞满了面条,努力转着舌头说话。新房是在他们恋爱几个月之后谢琛明贷款买的,他的所有积蓄都付了首期,虽然并没跟她多说什么,但她心里明白这房子是做什么用的,也明白谢琛明的轻描淡写是为了不给她压力,她后来也倾囊而出,并找父母借了些钱贷款买车,也是希望心里平衡些。 谢琛明抚了抚她的长发。“先别说话,专心吃面。这几天我正好空闲,可以多来看着,再说爸妈也会过来看看,前段时间房子也多亏他们了。” 薛沛宁一口气把面汤喝光后才抬起头来,吃饱喝足,她的脸上重现红晕,双眼也熠熠发光。谢琛明把面巾纸盒递给她,又把遥控器放到她手里。“你看会儿电视吧,我去洗碗。” 可是薛沛宁却坐不住,起身也跟进厨房,在谢琛明身边绕来绕去,厨房很窄,如果站两个人,就都得侧着身,她索性从后面环住谢琛明的腰,把脸贴到他的背上,他的背宽阔厚实,和他整个人一样给薛沛宁一种恒久的安全感。 “琛明。”薛沛宁轻轻唤道。 “你先去沙发上坐着,我马上就好。今晚你想看电视还是碟片?我刚买了一盘……” “我们结婚吧。” 谢琛明正在用干布细细地擦着碗,听到这句话,他的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空气大约凝固了一分钟,他轻轻把碗放下,转身抱住薛沛宁,托起她的脸。 “蛟蛟,你说什么?” 薛沛宁凝视着谢琛明的眼睛,她一直认为眼睛是谢琛明最有魅力的部位,时而明朗,时而深邃,一个眼神能传递很多言语都表达不出的信息。 “琛明,你愿意娶我吗?” 谢琛明先定定望着薛沛宁,接着用力把她抱在怀里。“我本打算等新房装修好以后,再向你求婚。”他的声音仿佛从胸腔发出,传到了紧贴着他胸膛的另一颗心里。 薛沛宁闭上眼睛,把全部身心都交给这个温暖的怀抱,让自己沉醉于这种实实在在的温馨。 午夜是最佳回忆时间,尤其是失眠之后。薛沛宁起身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她毫无睡意,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发呆。 “我们结婚吧。” 静谧的夜里,这句话再次出现在薛沛宁脑海里,出现得很安静,波澜不惊,薛沛宁只稍微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对婚姻的期盼会迅速付诸行动,没有一点点委婉的前奏。 “你真的想清楚了?”她问自己,答案几乎同时出现,她很肯定。 心底有个声音在问:“如果没有余锦楠这个电话,你会做出这个决定吗?” 薛沛宁把自己的脸埋在沙发垫子里,某种自嘲的情绪从心头蔓延开来,她有些看不起自己,因为答案又是肯定的。 为什么?心底的声音继续问。 因为需要用决定来选择,因为需要用覆盖来忘却。薛沛宁鄙视自己,为什么自己不能独立疗伤和恢复? 那么,这样对谢琛明公平吗?顽固而犀利的问题,薛沛宁一直最引以为豪的理智,此时让她自己最无地自容。 “我爱他,我真的爱他。”薛沛宁忍不住喃喃说出了口。 在余锦楠飞赴英伦整整一年后,薛沛宁在朋友聚会上认识了谢琛明。看到他的第一眼,薛沛宁脑海里莫名其妙蹦出一句哲言:“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时,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那天的谢琛明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淡蓝衬衫,没打领带,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喝茶,饶有兴趣看着其他人在狂欢。薛沛宁偷偷观察了他很久,发觉他竟然不属于任何一类她接触过的男人,他喜欢静,却不排斥动,独自坐在角落自酌,却不是因为顾影自怜或者孤芳自赏,他的眼睛安静而热烈放射出对周围一切的反应。薛沛宁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什么地方吸引她,就是他的目光,她相信那目光和阳光是用同一种料子做的。 薛沛宁那天也独自缩在一个角落里喝果汁,但情绪状态与谢琛明截然不同。自从余锦楠走后,她很少参加聚会,即使参加,也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做忠实观众或者壁花小姐,她心里也清楚自己是在逃避,但懒得改变。 两人的认识过程没有太多浪漫新奇的成分,具体细节两人后来都不记得,或者记得有出入,总之就是认识了。谢琛明所在的公司与拓合公司有业务往来,时不时在办公楼里碰到薛沛宁,有时候碰巧是吃饭时间,于是顺便一起吃饭。用谢琛明自己的话来说,最初是碰巧,往后就是故意,再往后就按计划行事,让两人的故事有了源源不绝的情节。 薛沛宁跟谢琛明直言不讳讲了自己以前的故事,她什么都不想瞒他,何况那时她只是把他当成普通朋友,对过去讳莫如深不是个疗伤的好方式。她的故事很长,很多是边回忆边讲,两人交往最初的半年,不少话题竟是围绕余锦楠。谢琛明绝对具有作为知心朋友的潜质,他很理解,也很宽容,他静静听着她倾诉林林总总,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她平复心境。 终于有一天,谢琛明向她表白,这在她意料之内,也在意料之外。 “你能接受我的过去?”薛沛宁问。 谢琛明笑了。“你有什么让我不能接受的?痴心还是专情?错误都可以原谅,何况你没有过错。” “我可能忘不了他,你不介意吗?”薛沛宁咬牙把话说得更重了些。 “你忘不了的是你的过去,他是你回忆中的一部分而已。你从你的过去中成长起来,为什么要刻意忘记?”谢琛明的笑容像五月的阳光,温暖明亮,让薛沛宁情不自禁投到他的怀里。 他们恋爱了一年多,谢琛明也是上海人,半年前带薛沛宁去见了父母,见到谢父和谢母后,薛沛宁发现谢琛明原来是高效整合了双亲的优点,在他身上有他们的很多影子。吃饭的时候,薛沛宁的碗里堆满了谢母夹给她的菜,谢父和谢母都是教师,但都不太爱说话,只有谢琛明时不时挑起话题,但多数情形还是安静,然而薛沛宁并不感觉压抑,谢母偶尔的插话和慈爱的微笑让她感觉很舒服,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像在家里一样放松。 也就是那一天,薛沛宁才真正意识到不同父母之间的差别,同为上海人家,同为知识分子,情形竟然迥异。 正文 第四章 五年前和余母针锋相对的那一幕,薛沛宁至今记忆犹新,包括每个细节。 薛沛宁到拓合公司上班的第三天,余母破例主动约她出来喝咖啡,从电话里余母反常的温和语气和客气态度来看,薛沛宁大致能猜出这位母亲想要做什么,万变不离其宗, 咖啡厅的雅座里,两个女人分别点了一杯咖啡,起初的几分钟谁都没说话,各怀心事调着方糖或伴侣。 “老邱给我打了个电话,听说你这次的毕业论文被评为全国优秀论文,恭喜你。”余母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但显然是顾左右而言他。 薛沛宁谨慎地笑了一下。“谢谢阿姨。” “上班了,感觉如何?” “挺好的。”薛沛宁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能学到很多东西。” “绍兴是个文化气息很浓的城市。”余母的话锋忽然转了,“听我家楠楠说,你对于中国古典文化很有研究?”她着重强调“我家”二字。 “不敢说很有研究,我只知道一点点皮毛而已。”薛沛宁答。酷爱文学的父亲遗传给她了不少文学细胞,尤其是古典文学,她曾写了数不清的古诗词送给余锦楠,余锦楠总说她笼罩着一层云雾状的古典美,哪怕挽起袖子在厨房刷锅做饭。 “那么你该知道古代父母为子女的择偶习惯,作为母亲,我很赞同。”余母开始切入正题,“我希望楠楠找一个门当户对家境匹配的姑娘,你显然不符合,这是其一。” 薛沛宁没有说话,等余母继续往下说。 “其二,以我过来人的眼光,楠楠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楠楠,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太年轻,根本不知道爱情婚姻是怎么回事,只是凭借惯性走到现在,吃苦的日子还在后头。” “其三,知子莫若母,楠楠脾气倔得很,从小就是这样,我越反对他做的事情,他越是做得欢,这次他能和家里犟到现在,我看不是因为你么感情深,而是他的逆反心太重。” “所以,沛宁,听阿姨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对你、对楠楠、对我们这两个家都好,你说呢?” 教授不愧是教授,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末了还有总结陈词。薛沛宁轻轻啜了口咖啡,轻轻开口说话。 “阿姨,我想说说我的看法。” “你说,我听着。” “其一,何为‘门当户对’?古人择偶要看三代,田亩相合谓之当,伦位相齐谓之对。您一定要符合这四个字,恐怕得往上追溯很多年才行。”这句话中除了“择偶看三代”这说法,其他都是薛沛宁信口诌来,她打赌余母对这四个字的理解仅限表面。真要追溯三代,她反倒占先,祖父这一支可谓世代书香门第,至今还保留一些旧时习惯,自己从小在祖父母膝下了几年,被以大家闺秀礼仪严格调教,以至于喝汤都难得发出一丝响声。 余母的神色僵了一僵,薛沛宁敏锐捕捉到了她眼里一掠而过的诧异神情。“其二呢?你接着说。” “对于您的其二,我没什么好说。”薛沛宁的确没什么好说,感情这种事原本就是两人之间的跌宕错落,当局者未必迷,旁观者未必清,适合与否,岂是一句话就能说清的? “其三呢?”余母的口气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对于您的其三,我一样说不出什么,但我有个疑问,既然您认定锦楠逆反心重,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同意我们在一起?”言下之意,如果余锦楠真是事事喜欢拂逆母亲的意思,那么这件事情也不例外,按照这个逻辑,如果余母不阻拦反倒促成,必定会导致他们分手。 余母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凌厉,面部也僵硬成了一块铁板,看得出她在压抑心头怒火。“你的嘴很厉害,薛小姐,到底是邱林的高材生,我承认说不过你。”她拿过挎包,拉开拉链,取出一个厚厚的纸包放到薛沛宁面前,她努力让整个一连串动作显得优雅雍容,但却被颤抖的手指煞了风景。 “这是三万元,都是你的,你该明白我的意思,薛小姐。我求你放过楠楠,不要再缠着他!” 薛沛宁紧紧抿起嘴唇,她相信自己此时目光的凌厉应不亚于对面的这个女人,她完全严肃起来的样子是很可怕的,不止一个朋友这么跟她说。薛沛宁就这样一言不发盯着余母,不是她不想说话,而是不能说,如果此时不咬紧牙关,满腔的怒火恐怕就要冲破理智的闸门,这样对整个事态有百害无一利。 余母的眼光在薛沛宁的逼视下终于落败,她把目光移到别处,也是一言不发。 薛沛宁开口了,吐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放。 “我以前一直以为,是您低估了我。现在我才发现,是我高估了您。”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薛沛宁已经冲到了咖啡店外,夏天的风吹到身上,竟让她觉得有些刺骨。 薛沛宁慢慢把牛奶喝下,五脏六腑被熨得暖洋洋的,记忆中那刺骨的冷风早已无影无踪。酝酿睡意时,她打开电脑收了一下Email,邮箱里是几封日常工作信件,这时屏幕右下方的MSN窗口跳出来了一个,居然是谢琛明。 ——“怎么还不睡?不乖!” 薛沛宁咬着下唇笑了,迅速回了一句:“你不也没睡?” ——“几小时前有人刚刚向我求婚,我怎么睡得着?”句末打了个挤眉弄眼的符号,谢琛明其实挺有幽默感,有时能害得薛沛宁肚子疼。 薛沛宁索性促狭到底。“求婚害你失眠了?真不好意思,那么考虑收回……” ——对方窗口一连串的抓狂图释之后是一个大大的狞笑:“那我就冲过去让你也失眠!” 薛沛宁笑出声来,接着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去睡了。晚安!”她给谢琛明放出一张大大的红唇动漫,带着响亮的一声“啧”,然后迅速关了电脑钻进被窝,没多久就沉沉进入梦乡。 上班第一件事永远都是开会,薛沛宁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愣了一下,本以为下周才会出现的穆卓钧居然也在场,她悄悄溜到赵妍身边坐下,努力不引人注目。 会议开始,赵妍提出自己的计划,那份策划书在薛沛宁看来依旧急躁冒进,过于乐观估计形势,甚至有些盲目,她忍不住想提出自己的异议,但一看到穆卓钧,就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作为副手,她不想在领导面前显得与一把手不和。穆卓钧显得很感兴趣,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令薛沛宁很失望,因为压根没有触及重点。散会后穆卓钧把赵妍单独留下来,大概要和她商讨一些细节。 临近中午,薛沛宁案头电话就响了,她拿起话筒。“喂?” “小薛,我是穆卓钧,你能来一下我办公室吗?” 薛沛宁放电话的时候还在暗自叹气,不知道赵妍跟穆卓钧说了什么,这次自己估计又得解释半天。 等进了穆卓钧办公室后,薛沛宁不禁有些惊讶,赵妍不在这里,办公室除了他俩没有别人。穆卓钧示意薛沛宁坐下,他呷了一口茶,慢慢开口说话。 “能不能跟我讲一讲你的计划?” “我的计划?”薛沛宁有些惊讶。 “刚才的会上,赵妍提交了一份策划书,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两秒内薛沛宁头脑里转了无数个问号,但无论怎样,越级汇报乃是办公室大忌,何况在意见相左的前提下。 “我的看法也在赵经理的策划书里。”薛沛宁琢磨出了个较为妥贴的回答。 “哦?”穆卓钧扬起眉毛盯着她,“我怎么没发现有你参与的痕迹?你的风格一向是保守谨慎,在这份策划书里一点都看不出来。” “有些看法还未讨论成型,赵经理可能还需要斟酌之后再改进。” 穆卓钧笑了两声。“我不知道是该夸你还是训你,你谨慎得与年龄不相称,为了维持人际关系藏头缩尾,我觉得你实在是本末倒置。” 薛沛宁不禁愕然,这位副总不是一般的犀利,让她始料未及。 穆卓钧没看她的表情,只继续说下去。“我虽然在国外三年,消息却不闭塞,你和赵妍发生分歧也不是一天两天,你无法说服她,也从没想过去说服更高一级的管理层,那么你打算如何推行你的计划?” “我没这么打算过。”薛沛宁索性也直截了当,“我的计划建议能否推行并不重要,整个部门的前进需要团结和协调来产生合力。”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合力从何而来?” 薛沛宁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低下头看着地板,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如果每个人都自顾自推行自己的想法,只会增加阻力。” 穆卓钧哈哈笑了起来。“说得好!你和赵妍的脾性可以互补,她有冲劲,适合做前锋,你够稳练,适合做后卫。”他拿起赵妍的那份策划书递给薛沛宁,“这是我刚才和赵妍讨论的,里面标出来了我的修改意见,你看一看。” 薛沛宁接过策划书翻了几页,惊讶发现修改后的策划书和她的想法基本不谋而合。那些她所不看好的条目有大半都被穆卓钧勾去,她抬起头,看见穆卓钧含笑望着她。“如何?”他问。 “挺好。” “就这些?” 薛沛宁又看了一会儿策划书,抬起头微微一笑。“还有,我想我要多像赵妍学一学,后卫不是守门员,也需要懂得进攻。”她明白穆卓钧的意思,在他眼里,她和赵妍类似两个极端,最好能中和一下,互相取长补短。 穆卓钧目不转睛看了她一会儿,抬腕看了看表。“该吃午饭了,有兴趣一起吗?” “谢谢您,不过今天中午我恰好约了别人。改天吧。”薛沛宁不习惯和上层领导一起吃饭,她庆幸自己有这么好的一个理由,这天中午谢琛明恰好在公司附近,两人约好共进午餐。 正文 第五章 穆卓钧的确是个出色的领导,这是薛沛宁在和他近距离共事一个月之后得出的结论,虽说一个月远远不足以了解一个人,但作为领导,只须了解他大致做事风格就可以。薛沛宁发现他和自己一样不喜欢开会,平时开会很少超过半小时,除非是和其他部门的共同会议,他甚至还建议把会议室的椅子撤掉,所有人员站着开会,这样可以提高效率,节省时间。 另一个让薛沛宁欣赏的地方是穆卓钧的管理方式。穆卓钧习惯抓大放小,只把握整体脉络,具体事情都放手让下面人做,除非明显的失误,极少让下属承担责任。这种管理方式应该是比较典型和容易让人接受的一种,可惜完全能做到的老板并不多,薛沛宁一直认为在老板阶层里也存在“大丈夫”和“小男人”之分,杨钟业和穆卓钧都属于前者,所以自己的运气实在很好。 这一个月来,薛沛宁发现自己加班的次数比以往多了很多,她把这个变化归结为领导成功调动了员工的积极性,虽然这个总结很老土,却是事实。不过她也发现自己的做法无形中加重了赵妍的压力,赵妍以往周末只加半天班,现在加一天半,而且有时明明某些项目已经告一段落,整个部门都在放松休息的时候,赵妍照旧加班不误,有时薛沛宁怀疑她是否有轻微的强迫症。 “赵经理,我回去了。资料都在我桌上的文件夹里,需要的时候你就拿。”薛沛宁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半,不知不觉又加班到了这么晚。 赵妍点点头。“你回去吧。” 薛沛宁走到门口,正看见穆卓钧从办公室出来,他像一阵风从薛沛宁身边掠过。“小赵,宏远的文件拿来给我看看。” 赵妍起身走到薛沛宁的桌边翻着,她好像很疲倦,脸色苍白,手还有些发抖,薛沛宁见状就走过去帮她找,这个公司的文件资料是她整理的,熟门熟路,找起来很快。 “找到了,喏。”薛沛宁把文件抽出来给赵妍,赵妍伸手来接,身体却忽然剧烈晃了一下,薛沛宁抬眼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五官皱成一团,好像在忍受什么,接着匆匆跑出办公室。 “赵妍怎么了?”穆卓钧有些莫名其妙。 薛沛宁把资料递给他。“我也不清楚……我去看看她。”她也奔出办公室,看赵妍跑走的方向应该是进了卫生间。她跑得很急,连口袋里掉了东西也不知道。 赵妍正伏在盆池上呕吐,直吐得翻天覆地,薛沛宁忙给她捶了捶背,又到走廊里倒了两杯水给她。 等赵妍稍微消停些,薛沛宁递给她几张面巾纸,把两个杯子向她面前推了推。“先用冷水漱漱口,再喝几口热水。” “谢谢。”赵妍喘着气,她看上去很虚弱,薛沛宁扶着她坐在马桶上。 “你不该这样拼命加班,尤其在这个时候。”薛沛宁顿了一下,“这样很伤身体。” “我不过吃坏肚子而已,你想到哪儿去啦?”赵妍故作轻松。 薛沛宁叹了口气,掏出一个药瓶递给赵妍。“这是刚才从你口袋里掉出来的,你收好。” 药的名称和用途清晰写在瓶子上,是匈牙利进口药,专治先兆流产和习惯性流产。赵妍结婚多年,可能以事业为重,一直没要孩子,现在没几年就不惑之年了,怀孕也的确不容易,对此薛沛宁完全理解。 赵妍把药瓶紧紧攥着,她目光也闪烁不定,神情极为复杂。薛沛宁也不想多说什么,言多必失。大家都知道,如果赵妍离开这个岗位,经理位置非薛沛宁莫属,有这层敏感关系,她说什么劝慰的话,在赵妍听来想必都是虚伪的。 “小赵你没事吧?小薛,你在里面吗?”门口传来穆卓钧的问话。 薛沛宁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谁说没事?赵经理最近太累,中午又吃坏肚子了,现在正上吐下泻呢,您那里有氟哌酸吗?” “有。”穆卓钧转身疾步走向办公室,薛沛宁和隔间里的赵妍都松了口气。 之后的几天,薛沛宁依旧像以前那样和赵妍相处,交往和对话都淡淡的,且仅限于工作间,但从赵妍偶尔投向自己的眼光来看,似乎里面多了不少感激的成份,这种变化让薛沛宁既欣慰又忐忑。 “这样不是很好吗?蛟蛟,你在担心什么?”谢琛明抚弄着薛沛宁的长发,此时薛沛宁躺在沙发上,头枕着谢琛明的腿。 “我也说不出担心什么,只是觉得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未必有好处。” 谢琛明哂然一笑。“怀孕这么大的事情,迟早要被人知道。你该羡慕人家才对,就快要做妈妈了。” 薛沛宁翻了个身,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羡慕什么?迟早我也会做妈妈的。” “你是不是想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谢琛明狡黠笑着,“要不我们别等平安夜那天了,明早就去领证吧!” “想得美!”薛沛宁跳起来用拳头捶着谢琛明的肩膀,“我还想再逍遥几天呢!不许打扰!” 年末是所有公司最忙的时候,每个人都成为形态各异的陀螺,包括薛沛宁在内,忙碌的内容除了日常工作,还有比平常多两倍的外联事务,比如马上要与合作的鸿彦公司开的联谊酒会。鸿彦公司是拓合的老客户,董事长是穆卓钧的老丈人,不管走哪层关系,市场部都不敢怠慢。赵妍的身孕已经五个月了,依旧秘而不宣,天天起早贪黑,直忙得脸色蜡黄,薛沛宁担心她再出事,暗地揽下不少活,每天加班到深夜,一周见不了谢琛明几回面,最忙的时候连通电话都没时间,顶多发个短消息。 酒会举行的前一天晚上,薛沛宁感觉自己浑身已经散架,几乎动了请假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就知道不可能,虽然那天自己不是主角,但也得随时待命。 “琛明,明天之后我就解放了,绝对不影响平安夜那天。”薛沛宁在电话里说,她满怀歉意,打这个电话的时候,她整整一周都没空见谢琛明。 “我后天也差不多能忙完,你自己要注意身体!”电话那边噪音很大,谢琛明一定又在外面,这段时间他也一样忙碌,一直跑来跑去忙项目验收,从奉贤到青浦,偶尔还跑到昆山。 薛沛宁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比她辛苦的大有人在,她的劳累真不算什么,打工阶层,付出的总比得到的多,所以有时候不能太计较成本,否则心理永远都达不到平衡。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薛沛宁累得吃不消的时候,总想起这段话,虽然她不知道这个“大任”何时能降落,或许永远都降落不了,地球上那么多辛苦的人,每人都被降一个,老天爷还不得累死? 端着红酒杯穿行于人群中的时候,薛沛宁感觉小腿仍旧在隐隐抽筋,她扫视了一下四周,赵妍和穆卓钧正陪着鸿彦公司董事会的一群人高谈阔论,;穆卓钧西装笔挺,头发刻意修剪了一下,看上去更加潇洒精神;赵妍今天打扮得很漂亮,身着带花褶的黑色绉纹长裙,镏金闪坠的裙带,既巧妙掩盖了微凸的腹部,又显得身材玲珑有致,发型盘得很精心,恰好符合她的脸型,让薛沛宁发现她其实是个出众的美人。 “似乎我可以休息一会。”薛沛宁放下酒杯,悄悄退到走廊里,对着落地窗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两个月的忙碌让她比以前瘦了些,原先略显紧身的一件水红真丝曳地长裙显得很合身,头发向上绾了个发髻,几缕青丝随意垂下,衬得脖颈和肩膀象牙般雪白。不过这身装束和发型在酒会上花枝招展的女士中还是显得很普通,薛沛宁也不想引人注目。 厚重的厅门被推开,薛沛宁看到一个男人从厅里出来,慢慢走向自己,他走得很慢,窗玻璃忠实地把这个男人的模样反射给她看。 接下来的几秒钟,薛沛宁觉得自己的呼吸快停止了,她不希望是自己眼花,否则就说明心理某种阴影没有褪去;她又希望是自己眼花,否则就预示现实中某些故事可能会开始。两个多月前那个电话出现时,她曾预感会有这么一天,之后的风平浪静让心绪刚刚恢复平静,相遇就这么不经意出现。 “蛟蛟。”那男人迟疑了一下,轻声唤道。 薛沛宁心头浮起星星点点的愤怒,他怎么还敢唤我的小名?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但更多的是疑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巧合还是有意?她慢慢转过身,神情清冷而矜持,挂着职业的微笑,这种微笑非常礼貌,礼貌得可以毫不留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余锦楠先生,您好,有什么可为您效劳的吗?” 正文 第六章 余锦楠定定望着薛沛宁,他看上去比三年前略瘦了些,但基本样貌没变,凝视时还是习惯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因此而显得很深沉。 薛沛宁毫不客气盯着他,目光如炬,余锦楠把目光移开,望着一旁的壁饰。“上次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我已经签进了鸿彦公司,整个过程很快,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讲。”他的语气是解释性的,且充满歉意。 “正常,这是您的私事。”薛沛宁微笑着回应。 余锦楠神色掠过一丝痛苦。“蛟蛟,我想和你单独谈一谈,如果你有空的话。” “很多事情我不能做主,如果您有需要,可以跟我们副总穆卓钧和部门经理赵妍商谈。”薛沛宁依旧微笑着,“他俩就在里面,您请自便。我还有事,不能奉陪了。”说完转身就走, 余锦楠却一把抓住薛沛宁的胳膊,把她拉了回来。“蛟蛟,别这样!”他央求道,“你知道我要和你谈的不是公事!”薛沛宁感觉他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来,那眼神还跟以前一样满含期待,只是多了很多忧郁。 矜持的外壳登时被打破,薛沛宁把脸扭到一边,努力蒸干眼睛里的水汽。“我没多少时间,你最好长话短说。”她冷冷说道,“想谈什么,就在这里谈吧。” 余锦楠咬住下唇,许久,轻轻问出一句:“你,还恨我吗?” 薛沛宁直视着他,笑了起来。“有这个必要吗?” “我那天不是有意不辞而别,你知道吗?我是想……” “不用解释什么,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薛沛宁打断余锦楠的话,“我也忘记当时怎么回事了,就算你解释,我也想不起来。” “真的?”余锦楠的手慢慢松开。 “真的。” 薛沛宁心平气和说出这两个字,虽然思潮已被心跳撕扯得支离破碎,三年前刻骨铭心的片段,此时清晰浮现。 ——咖啡厅针锋相对后,余母没有再干涉他们,她曾猜测各种可能的原因,无果;然而那段时间很太平,幸福像花儿一样绽放。 ——有一天她随余锦楠回家看望余父余母,看见了第三个人,一个高挑美丽的时尚女孩,余母骄傲地在一旁介绍,这是夏芝岚,从小一起和楠楠长大的,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她父母以前是我们邻居,现在双双都在名牌大学里做博导。 ——夏芝岚的出现曾让薛沛宁自卑了好一阵,她本不是容易心理失衡的人,只是关心则乱,加上女人天生爱吃醋。 ——余锦楠的脾气也坏了很多,她情愿相信是受自己情绪影响的结果,感觉他俩之间的交流开始错位,仿佛相向奔跑的两个人因为用力太猛而跑过了头。 ——终于有一天,她回到他们的小屋,却没有看见余锦楠,包括他所有的衣物,手机也关机,她打开电脑,发现邮箱里躺着一封冷冰冰的分手信,发信时间在她回家之前。 ——她坐着等了他一夜,想当面问清楚怎么回事,窗玻璃上的最后一滴露珠消失后,眼泪在她脸上留下了干涸的泪痕,她强迫自己接受现实,他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再有什么解释。 ——她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上海街头漫无目的行走,让耳机把所有喧嚣隔绝在外面世界,mp3里滚动播放着阿桑的单曲《寂寞在唱歌》,外滩的霓虹灯让她感觉像站在漆黑一片的旷野里。 片段回放完毕,那首旋律却无可救药地在脑海里缓缓响起,薛沛宁微笑着平静注视余锦楠,不露丝毫破绽。 “那为什么你还穿水红色的衣服?以前你很讨厌这个颜色,因为我喜欢你才穿。”余锦楠的声音也平静下来。 薛沛宁收住笑容,看他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外星人。“喜欢水红色的不止你一个,我的未婚夫也喜欢。”她向大厅走了几步,回眸一笑,“今年我将会成为新娘,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的话,就真心祝福我吧!” “蛟蛟!”在薛沛宁快要迈进大厅时,余锦楠在她身后叫道,声音急切而绝望。 薛沛宁停住脚步,她没有回头,就那么站着。 “我……祝贺你!祝你幸福!”余锦楠有些气喘,语速也出奇地快,“可你有权知道一些事情:那天我离开只是想冷静一下,但是钥匙和手机不小心落在家里,我妈去了我们的小屋,用了我的电脑,你也知道我的邮箱都是自动登录……等我再去找你,你已经搬走,爸妈又不停逼我和芝岚结婚,所以我才逃到英国,这几年我一直想跟你解释,但你换了手机,也不回电邮,杨叔叔也不肯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公司电话都是秘书在接,我回国后才找到你家电话,可那天……” “够了!”已泪流满面的薛沛宁猛然回头,“都过去了,锦楠,一切都过去了!” 余锦楠咬住下唇,把脸转到一边,眼角星光闪烁,星星越来越多,终于汇成了闪亮的溪流。 “Forget it. Please.” 薛沛宁的声音很轻很低,像一袭柔滑的天鹅绒,渐渐覆盖现场所有景物。 然而,天鹅绒终究不能取代灰尘,灰尘再薄,也不可能完全吹去,天鹅绒纵然致密,却一吹就开,曾试图遮盖的一切清晰如故。 “除非你不再有眼泪,我才不再有期望。”余锦楠的目光牢牢捉住薛沛宁迷蒙的泪眼,“每颗泪珠都是逗号,而不是句号。” 薛沛宁无语望着他,她感觉此时的自己虚弱得不堪一击,仿佛等待判决的囚犯。 “蛟蛟,我们的故事没有结束,我会做我应该做的,然后等你原谅和重新接受我。我不会逼你,也不会放弃。” 故事没有结束吗?薛沛宁感觉天旋地转,脑海中阿桑的那首旋律已经到了高潮,竟有清晰的唱词回荡起来,阿桑的声音柔婉凄美,朦胧而倔强。 …… 天黑得像不会再天亮了, 明不明天,也无所谓了。 就静静地看青春难依难舍, 泪还是热的,泪痕冷了。 …… 旋律停息,薛沛宁茫然环顾四周,余锦楠已经悄悄离去,几步开外的楼梯口,站着谢琛明。 “琛明?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阵了,我刚从松江回来,想见见你。”谢琛明的声音很低,但他努力轻松笑了一下,“刚才那位,就是余锦楠?” 薛沛宁点了点头,她的心很乱,而且越来越乱,乱到压根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洗个澡,早点休息吧。”谢琛明帮她调好热水器,见她站着不动,补充了一句,“别想太多,睡一觉就好了。” “琛明。”薛沛宁开口了,“我在想……”她突然顿住,后半句话嗫嚅着说不出口。 谢琛明望着她,没有追问,只静静地等她再次开口。 “平安夜是我们领证的日子,可我想……我想……”薛沛宁说不下去了,她不是想悔婚,而是需要时间好好考虑,经历的波折让她比过去谨慎得多,在确定自己感情归属之前,她不能走进任何契约。 谢琛明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他的声音很温柔,好像生怕吓着她,“别有什么压力,结婚之前,你是完全自由的。” “对不起,琛明,对不起!……”薛沛宁忍住了扑到他肩头痛哭的冲动,翻来覆去却只说出这句话。 “不要说对不起,我会等你,等你给我一个确切答复。无论哪种结果,你都没有对不起我。蛟蛟,这是我的真心话。” 这些话说得很轻很慢,谢琛明很少会这样说话,他总喜欢把对她的感情藏得很深,薛沛宁抬起头想看一看那双眼睛,眼睛的主人却迅速转身走出门去,轻轻为她关上房门。 正文 第七章 “小薛,这么晚还不回家?” “过会儿就走。” 这是每天晚上穆卓钧和薛沛宁的例行对话。年会之后,赵妍和薛沛宁都一反常态,前者已公布身怀六甲的消息,每天基本按时下班,偶尔加班,也不会很晚;后者则突飞猛进成了工作狂,每天加班到零点之后。有人揣测薛沛宁是打算趁赵妍怀孕生子这段时间多出业绩,日后好顶替经理这个位置,对此薛沛宁不想解释,顶多一笑置之,只要赵妍不误会,其他人的看法随他们去。 “你真不得了,比我当年还要猛。”赵妍慵懒地笑着,优雅拎着皮包向门口走,经过薛沛宁身边时,用一半揶揄一半安慰的口气说。 薛沛宁抬头冲她笑一笑。“回家也没什么事,在这里打发时间也好。”其实她自己最清楚为什么,在哪里都没有呆在办公室清静。 余锦楠每天准时给她打电话,一天一个,绝不会多,对话都是淡淡的,内容多是寒暄问候,就是这种平静让薛沛宁暗自惶恐,以她对余锦楠的了解,这种平静下常常包着一团烈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喷薄出来,烧熔一切。 而谢琛明的电话相对少一些,时间也不定,有时一天两个,有时两天一个,内容也很家常,比如嘱咐保暖,或者注意煤气等等,未婚夫的小心翼翼让她在说话时也斟字酌句起来,两人陡然好像生分了许多;而对于余锦楠,每当对方有所行动之后,她总会用极端苛刻的眼光审视自己一番,看看自己是否哪里还残留着念旧的痕迹。薛沛宁发现自己此时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仿佛飘在半空,不上不下,无所适从。 MSN左上角蹦出一个申请被加入窗口,信箱拼音一看就知道是穆卓钧,薛沛宁犹豫了一下,点下了“确定”键。 ——“你好。” ——“您好,穆总。”薛沛宁注意用了“您”字。 ——“赵妍给了我你的MSN,这两个礼拜你都在加班?” ——“en,有些事情没做完。” ——“正在忙?” ——“还好。”薛沛宁其实是在打发时间,慢吞吞把以前的文档重新调出来看。 ——“聊聊?” ——“好。” 薛沛宁暗自诧异,穆卓钧显然也在打发时间,却又不好面对面找她唠嗑,只好借助网络,虽然两人的办公室门对门,探出脑袋就能看到对方。她在心里祈祷,穆总千万别讨论工作,她实在不想越级做什么事。 穆卓钧的确没有讨论工作,半个小时里绝对统统是家常,虽然共事时间不短,薛沛宁却从来不知道穆卓钧和自己居然是大学校友。 ——“我毕业离校的时候,你还在读初中呢。” ——“这个不能怪我,你比我大十来岁,岁月不饶人。”后面这五个字用在这样的语境下,也亏薛沛宁想得出来。 ——“哈哈,有趣!听说你喜欢古诗词?”话锋急转,前后衔接,穆卓钧不愧是穆卓钧。 ——“喜欢。” ——“参加唐宋文社么?” ——“当然。” ——“平时见你不声不响的,原来还有这手绝活。” ——“总不见得把调查报告写成诗词给老总看啊。” ——“为什么不?有一次期末考试,我就把答案写成了藏头诗。” ——“结果呢?” ——“结果,那道题老师还加了分给我。” 薛沛宁打了个鬼脸,作为回答。 ——“说起藏头诗,我发现柳宗元的《江雪》居然是藏头,你发现了吗?” 薛沛宁迅速在脑海里搜索到了这首诗,没错,的确是藏头,每句诗第一个字拼起来看,就是“千万孤独”。要说也难怪,这诗是柳宗元被贬永州之后写的,那时的他想必极度郁闷和压抑,是标准的失意之作。 ——“当然发现了,我还为这首诗狗尾续貂了呢。”薛沛宁灵机一动,一边想着一边把一行行字打出来,藏头诗被凭空加了四句,藏头之句为“千万风云终归孤独”: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风紧去无痕, 云遮苍穹裂。 终返长短亭, 归梧复离别。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真是才女!”穆卓钧在屏幕上打了几个大大的叹号。 薛沛宁有些得意,随后却暗暗责备自己,自己在这方面向来低调,今天怎么毫不犹豫就露给领导了? 穆卓钧的窗口沉默了片刻,竟也贴出一首藏头诗,“千万不要忍受孤独”: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不意风无痕, 要将苍穹裂。 忍看长短亭, 受命书离别。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这首藏头诗虽然只是修改了薛沛宁那首的个别字词,却感觉圆熟流畅许多,这下轮到薛沛宁惊叹了。 ——“你的古诗也很棒啊!” ——“呵呵,以前我也是唐宋文社成员,笔名君牧。” “天啊!”薛沛宁直接叫出声来,“你是君牧?唐宋文社的创始人?!” 对面办公室的电脑椅轻轻响了一声,穆卓钧探出头来冲她一笑,竖起一指放到唇前,做了个“保密”的手势。薛沛宁点点头,咬着下唇抑制住笑容,迅速在屏幕上敲下“放心”二字。 ——“你还不回去?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穆卓钧的问话说明聊天在继续。 ——“什么日子?”加班的时候别说年月日,连星期几都很难记得,薛沛宁下意识抬头找着墙上的挂历,突然发现今天是12月24日,她顿时感觉脑袋有些发胀。 ——“今天是平安夜,如果你不着急回去的话,我请你吃宵夜?”穆卓钧从容不迫发出邀请。 薛沛宁的脑袋发胀得厉害,到了看见这句话已经无法惊讶的地步,此时桌上电话铃不失时机响了起来,她迅速拎起话筒:“喂?” 话筒那边先是沉默,随后是谢琛明低柔的声音:“蛟蛟,你还在加班?” “对。”薛沛宁忽然很想见他,“不过,我马上就回去。” “我买了夜宵,放在微波炉里,你回来热一热就能吃。” “好。”薛沛宁悄悄换了一口气,她知道谢琛明现在一定在她家里,估计还会逗留半小时左右,此时飞车回去,应该还能截住他。 电话挂了,薛沛宁迅速收拾好皮包。“穆总,我有事先走了,平安夜快乐!”说完一阵风似的冲出办公室,卷进电梯。 写字楼底楼大厅很安静,薛沛宁的高跟鞋梆梆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门口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转头看着她,然后站起身。梆梆声戛然而止,薛沛宁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却又意料之中,这是她在年会后第一次见到余锦楠。 “你终于,下班了?”余锦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嗯。” “我在新旺订了座位,一起吃夜宵好吗?如果你的口味没有变,应该还很喜欢吃那里的菠萝油面包。” 薛沛宁心头涌上一股柔情,但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拒绝。“我看你好像挺累的,今天我也很累,要不就算了吧,以后再说。” “今天我再累,也要来请你吃夜宵,我答应过你,每年平安夜都要陪你到第二天。” 薛沛宁突然咬住嘴唇,眼前模糊了一下,她没说话,听余锦楠继续说。 “我已经食言了三次,不想再继续食言下去。蛟蛟,好吗?”他的声音因疲倦而低沉。 一阵风从门口吹进大厅,薛沛宁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为了兑现而兑现,诺言本身已经没有意义。”她说完,慢慢向门口走去。 “不仅仅是诺言,蛟蛟。”余锦楠跨了一步挡住她,“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我求你听完,然后由你来做决定!” 薛沛宁无奈地看看他,三年了,余锦楠的固执丝毫不减。 “哪个新旺?浦东的还是长乐路的?” “浦东的,那里好停车。”余锦楠想得很周到,平安夜的晚上,长乐路能停车的地方早就爆满。 开车去浦东的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看着整齐的路灯,薛沛宁忽然想笑,今天本是她原定领结婚证的日子,却在加班中度过,最后一个小时里,竟同时有三个男人要请她吃夜宵。 正文 第八章 明亮的茶餐厅却给薛沛宁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大概灯光效果过于金碧辉煌,反倒让她迅速产生视觉疲劳。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她回到家里脱鞋进门。 余锦楠本来要坚持送她回家:“蛟蛟,我可以打车回去,但你深更半夜独自开车回家,我不放心。” “不用了,我经常独自开车回家,而且现在还算不上深更半夜。”薛沛宁直接把车开到余锦楠家小区门口,余锦楠拗不过她,只好下车,薛沛宁看着他消失在夜幕里,才慢慢驱动宝来离开。 车里正在放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这首歌的旋律和歌手粗犷热烈的嗓音充斥整个车厢,任何人的情绪只能在音乐间奏的孔隙中蜿蜒盘折,薛沛宁有意选这首歌,因为不想茶餐厅里的话题在回家路上继续画延长线,否则什么状况都有可能发生。 薛沛宁走到卫生间,打开热水擦了把脸,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思绪却还停留在一个多小时先的茶餐厅里。 “蛟蛟,知道我这三年在英国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硕士学位?” “是你。” “我?”薛沛宁轻笑了一声,把目光从桌面移到余锦楠的脸上。 余锦楠毫不在意她目光里的疑惑和揶揄:“确切说,是和你的感情。冷静了这么久,我才知道对我最重要的是什么,有句话又酸又俗,却很贴切——我不能没有你。” 薛沛宁用吸管轻轻捣着杯子里的柠檬,脸上的微笑竟然有些自我解嘲的性质。 “蛟蛟,我不知道你现在会怎么看我,但不管你怎么看,更多的话,我也说不出来,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们曾经那么开心幸福,从没想过谁会离开谁,现在这个局面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错,而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这误会是人为也好,天意也罢,应该是时候消除了。” “蛟蛟,知道吗?刚到英国时的那半年,我没有一天能安睡,总在半夜醒来,然后在一种陌生的空荡荡的感觉中等到天亮。” 薛沛宁望着镜子,镜中人儿望着自己。她凭直觉知道余锦楠没有夸大其词,更没有说谎。误会,没错,的确一切都是误会,是误会,毁掉了他们苦心营造八年的爱情。想起这些她就心痛,但眼神仍旧淡淡的,淡得令余锦楠热盼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好像月亮静静沉没在海平面以下。 “你并不需要我立刻答复你什么,对吗?”薛沛宁记得,这是她在茶餐厅除了点餐之外说的第一句话。 余锦楠坐直身子望着她,目光炯炯有神。“我不需要你答复什么,蛟蛟,我只是随时准备向你求婚。” 我只是随时准备向你求婚。 准备向你求婚。 求婚。 把一句话慢慢咀嚼并逐渐分解开,归纳出最关键的两个字,镜子里面的薛沛宁竟然面无表情,假如有第二个人在场,恐怕也会意兴索然。 薛沛宁离开卫生间走进厨房,她突然觉得有些饿,在茶餐厅她不想吃东西,只喝了一杯饮料。微波炉里面静静躺着一盘锅贴和一碗牛奶,垃圾桶里有一个速冻锅贴的空袋子,她最喜欢吃这个牌子的辣刀豆猪肉馅,经常做给谢琛明吃。薛沛宁端出锅贴看了看,不错,谢琛明大概第一次做锅贴,有些锅贴被锅底粘破了,但大部分还是完整的,黄焦黄焦,也挺诱人。加热后的锅贴很香,薛沛宁吃得一个都不剩。她想打电话给谢琛明,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目前的状况究竟怎么回事?薛沛宁问自己,她正抱着垫子靠在沙发上,电视上花花绿绿的画面帮她填充着大脑的其他空隙。自己在抗拒着什么?渴望着什么?说要冷静,究竟冷静了么? 今晚,余锦楠也等于向她摊牌,从明天开始,这两个男人都在等待她的回应,以她对他们的了解,无论她选择哪个,另一个都会表示理解并永不打扰,唯一的关键在于她的选择。 薛沛宁疲惫地闭上双眼,好累,她想睡觉,等明天再想吧,就像一句经典小说的结尾:明天是新的一天。 第二天是圣诞节,也的确是新的一天,但工作内容大部分还是重复前一天,因为昨日“君牧”这个笔名的展现,开会的时候薛沛宁望向穆卓钧的目光多了不少钦佩,而同时也发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也比以前停留得长了些。 “你好像不满意这次的合作公司。”散会后,薛沛宁正在整理文件,穆卓钧经过她身边时停了下来,说。 薛沛宁的手没有停,连头都没有抬。“没什么不满意的,赚钱么,哪个公司都一样。” “可你的确是不满意,能不能说说理由?”穆卓钧笑眯眯地问。 看来瞒不住了,只能招认。薛沛宁叹了口气:“真的没什么,穆总,这只不过是我的个人情绪罢了,这家日本公司总裁名字和当年制造南京大屠杀的甲级战犯松井石根只差一个字,看到就让人想痛扁一顿。” “你说松井石志?哈哈!”穆卓钧忍不住笑了,“很能理解,说实话我也很不喜欢这家公司,理由和你一样,但可惜,生意是生意,情绪归情绪,多数时候还是得忍。后天和这家公司谈一些具体事宜,可能要签合同,之后一起晚饭,赵妍要去产检,这次你得累一点了。” 谈判还好说,想起吃晚饭,薛沛宁就满心不情愿,但穆卓钧说得对,生意是生意,情绪归情绪,为了生计,多数时候还是得忍。再说对日本人也不能一概而论,具体问题要具体对待。 谈合同的场面还算过得去,日方三个人,领头的姓龟田的中年人,加上一个姓史的中文翻译,中方这边也是三个人,穆卓钧和助理,加上薛沛宁。薛沛宁能听懂一点日文,但仅限日常会话,远远不到能做翻译的地步。会议进行的还算顺利,拓合公司承担对方的一个项目,合同条文由对方拟定,所以大部分时间是日方解释合同内容,穆卓钧一直微笑听着,薛沛宁看了他好几次,见他神色平静,就估计这次的合同签订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合同是英文,他们都看得懂。 冗长的合同解释完毕,史翻译擦了一下汗:“如果穆先生认为没有需要修改的,请在这里签字。” “不,我有一些小问题。”穆卓钧用指头轻叩桌面,不紧不慢地说。薛沛宁有些诧异,在日方解释的时候,她把合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看到有什么不妥。 穆卓钧提出的问题根本不是合同上已经写的条文,但绝对都是漏洞之处,如果有人有心在这里钻空子,拓合公司必会吃哑巴亏,他用中文缓慢清晰把几个问题点了出来,末了笑着说:“史先生大概有些忙不过来,龟田先生前面吩咐的一些话,你都没来得及翻译给我们听。”说完冲龟田点了一下头,说了句流利的日文:“龟田先生,您觉得呢?” 薛沛宁按捺心头的惊讶,迅速扫视对面落座的日方人员,敏锐捕捉到了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惶惑,这群人刚刚反应过来,拓合公司没有带日文翻译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而是不需要。 晚饭地点在一家颇为正宗的日本料理店内,薛沛宁不是第一次来,却还是不习惯这里的榻榻米,跪坐没多久就觉得小腿失去知觉,但还是得做出安静娴雅的模样微笑待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面气氛热烈了许多,龟田甚至还扯喉咙唱起了歌,引得陪同人员一阵嘎嘎乱笑。 “我去买单。”穆卓钧起身低低向薛沛宁吩咐了一句,后面的话不用说出来她也知道,是让她帮忙招呼着,那位助理家里有事,晚饭前就告辞了,拓合公司这边只剩他俩撑门面,好在合同已签,晚饭不过是个收尾的情面活,有他俩在也够了。 穆卓钧出去后,龟田又开始唱另一首日文歌,他显然是喝多了,吐字口齿不清,薛沛宁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明白他唱的大致内容,似乎是一首妻子对丈夫倾诉相思之情的歌曲。 “这是……我奶奶想我……爷爷的时候……唱的!”龟田端着酒杯嘻嘻对其他人笑着,“爷爷当年……去了中国战场!……”后面他又开始叽哩呱啦说起来,越说越激动,竟开始手舞足蹈,一旁默不作声薛沛宁霍然起身,猛地把一杯饮料泼到了他的脸上。 这个举动让在座所有人都愣住了,史翻译忙起身打圆场,薛沛宁把玻璃杯重重敲在桌上,指着史翻译厉声说道:“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什么吗?你还是不是中国人?!”说完拽过大衣转身疾步向门口走去,一路踢翻两把椅子,迎面正撞见推门进来的穆卓钧。 “怎么回事?”穆卓钧诧异问道,他略扫视了一下四周,目光陡然犀利起来,盯着愣坐在桌边的那几个日本人。薛沛宁咬着下唇没有回答,只绕过他打开门冲了出去。 正文 第九章 室外冰冷的空气让薛沛宁一下冷静了许多,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得速度很快,刚才喝进去的酒在胃里翻腾,差一点吐出来,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扶住栏杆,让身体有个支点。 “要不要到我车上坐一会儿?”一个声音轻轻在身后响起,薛沛宁愕然转身,看到了穆卓钧。 “你一直……跟着我?” “当然,一是怕你出事,二是想弄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想里面那群家伙不会告诉我实话的。”穆卓钧的神色很严肃,“你老实告诉我,他们对你干了什么?” 薛沛宁淡淡一笑:“他们如果敢动我,我才不会像刚才那么克制。那个叫龟田的日本鬼子在日本侵华战争方面大放厥词,那些具体的话我不想重复,因为极其无耻,我想稍微有些血性的中国人都会拍案而起的。” 穆卓钧靠在栏杆上,自然而然掏出一支烟点上,薛沛宁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头,向一旁稍让了让,穆卓钧还是感觉到了,马上把烟熄掉。“刚才他们该庆幸我不在场,否则估计会有人进医院了。” “你有那么暴力么?”薛沛宁基本恢复常态,笑着问。 穆卓钧摇摇头。“不是暴力,我父亲是东北人,母亲是南京人,你明白了?” 薛沛宁当然明白了。 “不过,穆总,我终究还是得罪了客户,这次算是闯祸了。”薛沛宁垂下眼帘,“公司怎么处罚我,我都没意见。” 穆卓钧哈哈一笑。“你哪里闯祸了?合同已经签好被助理带回去了,别说明天,就是现在他们反悔,也是他们违约,关公司什么事?” 薛沛宁也笑了一下,一阵冷风吹来,她下意识把大衣领子拢了拢。 “你在这里等着我,我把车开过来。”公司给穆卓钧配的司机他几乎不用,因为喜欢自己开车,他的速度很快,三分钟不到,他的那辆奥迪就出现在薛沛宁面前。 车内是个温暖封闭的空间,比大街上让薛沛宁感觉舒服了很多,但话题同时也被这种温暖安静包围起来,成了某种凝固的物质。 “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有那么激动的时候。”穆卓钧打破了沉默。 “是人都会激动的,刚才还好我没有在领导面前失态。”薛沛宁无声地笑了。 “那我就亏了,错过了看到你真实一面的机会。”穆卓钧看了薛沛宁一眼,笑着说。 “难道我在公司一直带着面具吗?” “你不能否认,其实每个人都在带着面具,尤其在工作环境里。” “那倒是,这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没什么不好,不过我倒觉得你越真实越好。” 薛沛宁笑了一声作为回应,随后又让车内陷入沉默。穆卓钧也没再说话,只偶尔在看后视镜的时候迅速撇一眼旁边的薛沛宁。 “这么晚回去,你男朋友会不会等着急?”穆卓钧再次打破沉默。 “应该不会吧。”薛沛宁含含糊糊回答着,看了看窗外。“穆总,你把我在前面放下就可以啦!我回家前去便利店买点东西。” “你家住在这里?” “嗯,前面那个小区。” 薛沛宁轻轻把车门在自己身后关上,她还能感觉到穆卓钧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后背。“别胡思乱想了吧。”她这么对自己说着,迅速转弯到了楼下,远远听到了熟悉的麻将声,抬头一看,谢琛明正站在楼门口。 “琛明!你怎么不上去?”薛沛宁向他跑过去。 谢琛明抬起头,定定看着她。“我上去过了,正要走,但还是想等你回来。”顿了一下,他说:“公司派我去韩国做项目,29号晚上九点的飞机。” “去多久?” “可能要三个月。”谢琛明自然而然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大手里暖着,“蛟蛟,元旦我不能陪你过了,春节我看情况,争取请假几天。” “飞机航班多少?我去送你。” “不用了,你那天还要上班,浦东机场太远,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来回。” “琛明,我真的很想送你。”薛沛宁摇着他的手,恳求道,“告诉我吧,航班号多少?” “好吧。KE896,大韩航空公司的。你看情况,不要勉强。”谢琛明握紧她的手,随后慢慢放开,“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经常打电话给你的。” 薛沛宁一直把谢琛明送到小区门口,目送他上出租车,出租车绝尘而去的时候,她忽然有些想掉眼泪的感觉。 在家门外掏钥匙的时候她就听到电话铃响,冲进去抓起话筒。“喂?” “沛宁,到家了?”是穆卓钧的声音,他把对她的称呼改了。 “嗯,刚刚进门。” “早点休息吧,今天你很累。” “好的,晚安。” “晚安。” 电话挂了,薛沛宁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冲到窗前掀开窗帘,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从小区外那条马路上开过去,她想起来自己刚才在小区门口,似乎见到街角拐弯处停了一辆车,很像穆卓钧的奥迪。 第二天薛沛宁刚起床就收到了赵妍的电话,一个重要客户那里召开紧急会议,需要拓合公司市场部参加,赵妍上午要去浦东参加产品发布,本来薛沛宁也要去的,现在只好两人分工。 “好。没问题。”薛沛宁一边吃早饭一边看交通图,今天要去的地方是人民广场,那边停车可要费点周章。 会议虽然紧急,但事情并不麻烦,十点左右薛沛年就从客户那里出来,沿着黄陂北路慢慢逛,她不太想马上回公司,在钢筋水泥的写字楼里呆久了,熙熙攘攘的街景给她一种兴奋放松的感觉。人民广场的人永远都那么多,摩肩接踵,像一条慢吞吞但是长流不息的河流,薛沛宁忽然想吃迪美购物中心那里的咖喱鱼丸了。 咖喱鱼丸还是那么香,薛沛宁一口气买了三串,她发了个短消息给谢琛明:“我正在人民广场吃鱼丸!” 谢琛明的短消息很快回复过来:“我也在人民广场,中午一起吃饭?” 真是巧!薛沛宁立刻回过去:“我要吃必胜客。” “没问题。” 必胜客最终没有吃上,因为排队的人太多,他们至少要等四十分钟,时间显然来不及。两人逛了一圈,最后只好走进麦当劳,这里的人也多,但不是多得爆满,略等片刻就能有张空桌子。 “中午必胜客怎么还那么多人……”落座后,薛沛宁遗憾地咕哝着。 “正常,学生们都放寒假了。”谢琛明用餐巾纸擦了擦桌面,“你想吃什么?” “随便哪个套餐吧……麦香猪柳蛋之类的。” 套餐端过来了,麦当劳的鸡翅很小巧,小巧得让薛沛宁吃不下去。“肯德基的鸡翅太肥了,麦当劳的鸡翅太辣了,最好吃的鸡翅还是必胜客的风情香鸡翼,必胜宅急送的鸡翅都没它好吃。” 谢琛明看了看窗外。“你想吃?那等一下。”他起身走了出去,薛沛宁看着不远处的必胜客,心里涌动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好象在吃糯糯的桂花糖藕,品味着淡淡的清甜。 谢琛明很少说什么海誓山盟,即使和她一起憧憬未来,也是实实在在构想。但薛沛宁扪心自问,自己也不是一个沉醉浪漫的人,随着年龄增长,生活情趣也少了很多,那时谢琛明经常去她的小屋里品尝她的手艺,隔三岔五总带一束玫瑰花,薛沛宁有一天对他说,别买花了,花钱还不实惠,不如带几把葱回来。从那以后,谢琛明每次上门,手里就改拎蔬菜,从鸡毛菜到西兰花,应有尽有。 一刻钟以后,谢琛明回来了,薛沛宁隔着塑料袋就闻到了刚出炉的风情香鸡翼的香味。这顿午饭比吃必胜客还让她开心。 第二天,薛沛宁感觉整整一天都心绪不宁,谢琛明晚上就要飞赴韩国,这天中午两人通了个电话,能否一起晚饭要看谢琛明他们的行程安排。电话挂掉后,薛沛宁就开始频频看表,离下班还有一分钟的时候,案头电话铃响了,她迅速拎起来,是谢琛明的,他的声音很兴奋,因为晚饭能和她一起吃。 “好,我马上去你那里!”薛沛宁丢下电话,穿好大衣收拾皮包跑出门去,却在走廊里被穆卓钧叫住了。 “沛宁,明天上午下午都要开会,知道吗?” “知道,我看到Email了。” “好。”穆卓钧点了点头,好像还想说什么,想了片刻没说出来,只望着薛沛宁。 “穆总,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薛沛宁看了看腕表,努力让问话不透出焦急。 “唔,好,走吧。” 薛沛宁冲到电梯前,一部电梯正好下去,她犹豫了一下是否要走楼梯,犹豫的结果是决定等另一个电梯,因为另一部电梯正在上升。 电梯到了,门缓缓打开,余锦楠走了出来,和薛沛宁打了个正正的照面,两人都怔了一下。 “你找我?”薛沛宁觉得很意外,“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 “我打了,电话占线,事情比较急,我才直接上来的。” “什么事?” 余锦楠看了一会儿地面,抬起头来。“蛟蛟,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让你见见我妈。” “对不起,锦楠,今天晚上不行,我还有急事。”薛沛宁走进电梯按下一楼键,余锦楠挡了一下电梯门,也走进电梯。 电梯开始徐徐下降。 “她被诊断出胃癌,已经末期了。”余锦楠梦呓似地说。薛沛宁像被电击了一下,惊愕地看着他,她发现他比上次见他的时候更瘦了些,唯有眼睛还炯炯有神。 “诊断之后她就卧床不起,经常陷入昏迷,今天下午她状态突然好了很多,反反复复说要见你。”余锦楠望着薛沛宁,目光中除了期待还是期待,薛沛宁把脸转到一边,此时此刻,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他。 “你到外面等我一下,我打个电话。”电梯停在一楼时,薛沛宁对余锦楠说,她的嗓子有些发涩。 正文 第十章 余母的病房是个单间,雪白的墙壁和被褥刺眼又庄严,墙角堆满了鲜花,让房间的色调显得不那么冷冽。余母仰面躺着,虽然只露了脸在外面,薛沛宁却已经看到了病魔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那面容已经足以说明一切,曾经的冷漠和傲慢早已无影无踪,而薛沛宁曾一度以为这些是深深烙在上面的标记。 “妈,蛟蛟来了。”余锦楠附下身去在余母耳边低声说。 “阿姨。”薛沛宁轻轻叫了一声。 余母转过脸看着她。“蛟蛟啊,坐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浮,看来人很虚弱。 “楠楠,你出去吧。我和蛟蛟说几句话。” 余锦楠把房门小心翼翼合上,病房内只有薛沛宁和余母两个人,薛沛宁的目光在床头柜上缓慢游移,静静等着余母的下一句话。 “我叫你蛟蛟,你不会生气吧?” “当然不会。” “你该想到,我这次想见你,是为什么吗?” 薛沛宁把目光移到余母眼睛上,没有回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蛟蛟,我就以前对你的态度向你道歉,那时我凭借一厢情愿,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自尊的话,也做了很多伤害你的感情的事,对不起。……” “阿姨。”薛沛宁忙截住话头,“不要提了,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但楠楠对你的感情没有过去,对么?”虚弱归虚弱,余母的思维仍旧那么快捷。 薛沛宁只能用沉默来回答这个问题。 余母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我是个极其好强的人,任何事都不甘为人后,可到头来,我到底得到了什么呢?病床前能陪我到最后的,有且仅有丈夫和儿子。到最后,我才明白‘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的真正涵义。” 薛沛宁还是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继续沉默。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已经无可挽回,就是我在身体健康的时候,没有好好对待楠楠的爸爸,总要冲他发火抱怨,他脾气好,每次都迁就我,原来‘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句话的哲理,不仅仅用于子女和父母之间。” “第二件事情就是你和楠楠,是我亲手拆散了你们……”余母忽然咳嗽起来,并大口喘着气,薛沛宁忙起身帮她抚胸口。“阿姨,您先休息一下,不要说话了。” “不,我必须说,你不用担心,我这咳嗽是急得,……是太多话说不出来!”余母喘了几口气,呼吸渐渐平复,继续说,“我有多少错,我心里数不过来,也说不出来,我只知道,在你离开后,楠楠再也没有快乐过,那时他和我远隔重洋,虽然经常通电话,不管在电话里他笑得多大声,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勉强,那时我才知道,我错了。” 薛沛宁感觉自己的手渐渐变凉,一直冷到指尖,她已经猜到余母下面要说什么。 “蛟蛟,你能原谅阿姨吗?” “我从来没有怪过您。” “不,你完全有理由怪我。”余母顿了一下,“蛟蛟,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我造的孽,现在想挽回,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我明白,薛沛宁在心里说,这位可怜的母亲,在弥留之际,想要竭力补偿自己以前的过失,这样的心愿永远都是美好的。 余母握住薛沛宁的手,薛沛宁发现她的手比自己的更凉。 “蛟蛟,你告诉阿姨,你爱不爱楠楠?” 很微弱的一句问话,在薛沛宁耳边却是一道道的滚雷,雷声汇集成一句惊天动地的问话。 你,薛沛宁,还爱余锦楠吗? 从与余锦楠重逢那一刻到现在,薛沛宁都没有认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也不想刻意让自己面对这个问题,而现在,她不得不仔细审视这个问题和自己,好像走进考场就必须做试卷的考生。 薛沛宁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夜空黑得很干静,但她的心很乱,这个就算静下心来也未必能想得清楚的问题,却需要她心绪纷乱的状态下让她即刻作答,一时间,她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下一秒,这个答案似乎就不那么重要。 “孩子,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还爱着楠楠。对不对?” 薛沛宁回过头望着余母,意识到眼前这位病入膏肓的女人某种好强的本质早已渗透入骨,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散发出来。 沉默在余母看来就是默认,而望着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睛,薛沛宁无论如何吐不出那个“不”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双眼睛一点一点透出欣慰和欢喜。余母艰难按了一下铃,病房的门开了,余锦楠和余父轻轻走了进来。 “蛟蛟,我们早该是一家人,能在有生之年看着一家人团圆,我死也瞑目了。” 从认识余母到现在,薛沛宁第一次体会到这个女人的厉害,就这么轻轻柔柔一句话,打碎了她所坚持的一切,让她头脑一片空白。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的车祸,那时刚开车上路两个月,转弯时不小心撞到了花坛上,一声巨响和熄火之后,她的头脑也是这样的一片空白。 乍然响起的手机音乐在薛沛宁空白的头脑里打出了一个叹号,她迅速打开皮包掏出手机。“对不起,我出去接个电话。” 电话是谢琛明打过来的。“蛟蛟,我已经到了机场,正在登机,你不用担心我。” “琛明,我没去送你……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如果飞机晚点我就不打你电话了,太晚了,你安心睡觉吧。” “不,我等你的电话。”薛沛宁紧紧握着手机,“我一定会等你的电话,不管多晚,等不到我会睡不着的。”她感觉两道热流沿着脸颊滑下来,她伸手抹去,但紧接着又是两道,好在她的声音毫无异样。 手机挂了,薛沛宁沿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她抱着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里,眼泪顷刻把膝头牛仔裤浸湿了一大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是特别想哭,不是因为长久以来积压了某种情绪,更不是因为愤怒悲哀以及其他催泪的因素,只是想哭,然后哭了,因为哭,所以哭。她就这样默默流泪,间或轻轻抽泣一声,她不敢哭出声,只能用浑身的颤抖来代替声音的频率,因为医院实在太安静。 一张面巾纸从旁边递了过来,薛沛宁抬起头,余锦楠的脸近在咫尺,他关切地望着她,眉头微微皱着,看得出他很想问她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 “阿姨……还好吗?”薛沛宁接过面巾纸擦了擦泪,哑着嗓子问道。 “她睡着了,爸爸在陪着她。” 薛沛宁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蜷了很久的腿有些发麻。 “我们出去走走?这里空气不太好。”余锦楠主动提议。这是个好主意,薛沛宁觉得自己迫切需要新鲜空气。 离开医院那样的环境,环绕两个人的气氛显得轻松许多。 “蛟蛟,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肯来医院看我妈妈,你不来,我也不会怪你。” 薛沛宁苦笑了一下,在那样的情形下,话说到那种份上,谁会狠心拒绝? “我妈妈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余锦楠的这句话让薛沛宁停下了脚步,她望着他。 “我会不往心里去吗?那很可能是她的遗愿!”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我当然希望你能同意,但我不想勉强你,你懂吗?” “你好像有些前后矛盾,余锦楠。”薛沛宁向前走了几步,“之前你很迫切希望能向我求婚,而现在却有些退缩,为什么?” “迫切希望能向你求婚的时候,妈妈还没诊断出癌症,那时我没有任何顾忌,而现在,我担心……” “担心什么?”薛沛宁蓦然转过身。 “我担心你会为了迎合我妈妈的遗愿违心嫁给我,而不是因为爱我。”余锦楠轻声说。 一道热流撞击着薛沛宁心头,一刹那好像回到了过去的美好时光,眼前的男人是自己无比依赖和信任的恋人。 “我可以为这句话重新爱你。”薛沛宁喃喃说道,瞬间又热泪盈眶,点点路灯变成道道金光,接着眼前一片光影模糊,只知道被余锦楠紧紧拥入怀里,热吻的温度逐渐蒸干了她还未溢出眼眶的泪水。 “蛟蛟,愿意嫁给我吗?” 薛沛宁轻轻却坚定地离开他的怀抱。“我不能欺骗任何一个爱我的男人,锦楠。”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不管什么情形下,在我心里还有别人的时候,我不会和任何人走进婚姻殿堂。” 薛沛宁承认自己是个相当传统的女孩,她只允许自己一辈子有且仅有一次婚姻。在她看来,婚姻好比炖鱼汤,把该添的料添好,该处理的食材处理完,一口气加满一锅水,然后不开盖一直炖到最后,这样出来的鱼汤才鲜香无比,如果半道添料添水,不管添多少美味进去,总觉得味道大打折扣。 对于薛沛宁的回答,余锦楠沉默了很久才说话。“好吧,蛟蛟。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