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十六 子栖山下,一母一子长跪不起。 云雾缭绕的观云台上,一个拿着扫把扫地的小姑娘定定看了那二人许久,颠颠儿跑去跟周祁说:“师兄,那两个人是活人吗?怎么跪了那么久都一动不动,我上次被师父罚跪,才跪了一盏茶的时候腿就麻了。他们可真厉害啊。” 打着坐的周祁闭着眼,漫不经心道:“是么?他们跪了多久?” 小姑娘想了想:“快有两个时辰了罢。” 周祁道:“你确定你没记错?” 小姑娘朗声道:“没有!十五一直都看着呢!” 周祁睁开眼睛,不轻不重给了小姑娘脑袋一记:“一直都看着?师父叫你来扫地,观云台这么小一块地,你便扫了两个时辰,倒还挺自豪。” 小姑娘嘻嘻地笑。 周祁站起身来,往山下瞟了一眼。那女子低头默默跪着,看不见脸,一身粗布衣裳却也掩不住身姿曼妙,一支素钗绾住一头如墨长发。旁边一个和他这小师父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儿,腿脚虽跪着,清秀小脸上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地滚,这里望一望那里看一看,机灵里透些没见过世面的寒酸。子栖山下湿气极重,他们二人跪了这样久,衣裤下摆已经湿透了。 “娘,我裤子湿了。” “娘,我们还要跪多久啊,我腿酸。” “娘,我肚子饿,我想吃饭。” 小六儿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娘皱了皱眉头,轻声道:“六儿,别动。师父正在山上看着你呢,你这样不听话,他便不收你了。” 小六儿便乖乖跪好了,脊背也挺得笔直。 娘欣慰地笑一笑,掩住眼底丝丝绕绕的悲伤与愧疚,抚一抚他已经微微潮湿的头发。 过了不知多久,长长台阶上才传来脚步声。小六儿还不知是何事,便被娘一手捞起,后领被紧紧抓着勒住脖子,膝盖处一大片湿着皱皱巴巴。 他瞥一瞥从山上下来这两个人——一个头发胡子都白了,明明是可以叫爷爷的年纪,脸却一丝皱纹也无;另一人倒是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哥哥。 周祁看着面前眉目恭顺的女子和女子手中局促不安的小孩,温声对身前的邱真人道:“弟子见他们母子二人已在这虔诚跪了许久,想必是有事相求,便请师父来看一看。” 邱真人眯缝着眼道:“每日跪在这的人多了去了,若你都这样请我来看一看,我这每天还有别的事做?” 女子便急忙道:“两位师父,我这孩子是卫宣卫真人看过的,他说孩子有灵根,叫我带着来凌霄学艺……” 邱真人听闻此话,眼神变了变,伸出手来:“把孩子的手给我看看。” 女子赶紧松了一直拎着小六儿领口的手,将他衣袖往上捋捋,握住因清瘦而显得有些青白的手腕,递到邱真人面前去。 邱真人弯下腰去细细瞧那孩子的掌心纹路,眼里放出光来。 女子几乎要喜极而泣了,邱真人却一闭眼睛,直起身来:“我凌霄派收徒的规矩,想必您也是知道的罢。” 女子眼里闪出泪光来,咬唇点点头。 小六儿心生疑惑。“什么规矩?”他怯怯地问。 三个大人却都不回答他。邱真人指尖一搓,便现出一张符纸来悬在空中,上书“生死契”三个大字。他大掌一拂小六儿头顶,一簇小火从小六儿百会穴中窜出来,落到那张生死契上。火苗将将触到生死契,便化成水状流体,邱真人用指尖蘸上一蘸,在纸上如同行云流水写下一长串。 小六儿看得目瞪口呆。他还没到识字的年纪,娘平日里也总是忙碌,不曾教他读书习字。他不知道这纸是什么,也不知道这真人写了什么。他见着娘接过那张纸,手却慢慢颤抖起来,眼里也渐渐蓄起泪光。 他慌乱起来,出声去叫娘。 娘转过眼去看他,眼神却忽然变了,将自己的手指咬破,摁了一个指印上去,又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同样咬了,往那张纸上摁出一个血印子。 小六儿觉得有点疼,但他没有哭。 邱真人道:“从此以后,这孩子便收在我凌霄灵嗣峰邱离威门下,为排位十六的亲传弟子。签了生死契,上了子栖山,学我凌霄技艺,习修仙惩妖之法,命途便都由我凌霄来定,前尘往事自也要断个干净。孩子他娘,还有什么要与他说的,说完了,便回去罢。” 说完,便转身上台阶去了。 娘蹲下身去,静默地流着泪。 “六儿,到了这里,便不比在那桃楼里,有娘护着你。从此以后你就要听师父师兄的话,听见没有?娘有事先走了,过一阵子再来看你,好不好?” 小六儿或许知道什么,又或许懵懵懂懂。他点一点头。 山下便在这时起风了。娘便将他交到立在一旁的那个哥哥手里,深深看他一眼,笑颜里盛满悲伤。风将她的额发撩起,遮住她盈了泪光的眼睫。她走出三两步,又奔回来,将小六儿紧紧抱上一回,抬手将头上的钗子拿下,交到他手里:“你把娘的钗子拿好,等娘下次来的时候,你就把钗子给娘看,如果钗子不见了,你就不乖,娘便要打你。记住了么?” 小六儿又点一点头。 娘的头发被山风吹得凌乱飞舞,衣裙也是。 小六儿不敢眨眼,可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娘的身影渐渐模糊,渐渐从他眼里消失,像被这大风刮走了一样。 身旁的哥哥牵过他的手,声音温柔:“我们上山去罢。” 小六儿怔怔道:“你是我师兄吗?” 周祁道:“你有十三个师兄,两个师姐,我是你七师兄,姓周名祁。派内有其他真人,也有其他弟子,却都与你无太大关系。你只需记住你是灵嗣峰的人,你的师父是方才的邱真人邱离威便好。方才我听你娘叫你六儿,但你既排名十六,便叫你十六罢。” ************************************************** 十二年后。 “十六,你觉得,太阳和月亮,它们到底是什么?” “师父不是说过么,气体。” “现在是,可以前不是。” “怎么?” “太阳和月亮很久以前其实是两只鸟,一直叫金乌,另外一只叫广寒。它们每天从天上一头飞到另一头,就是日升月落。后来,这两只鸟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点精气留在天上,所以才是一团发光的气体。” “你从哪听来的?” “我从书上看的。” “门里还有这种书?” “隔壁陆真人手下的师姐下山去带回来的,你要是想看我给你看嘛,喏,我随身带着呢。” “……我这样怎么看?” “那我讲给你听。” “……” “好不好?” “……你讲罢。”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金乌和广寒那两只鸟还在的时候。本来它们俩都飞得好好的,几十万年来昼夜交替,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可是有一天,金乌飞到天空最高处,也就是一天里太阳最大最热的时候,忽然停在了半空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动也不动。它不飞,那广寒自然也不能飞,世界就没有了黑夜,从此只有白昼。单单没有黑夜还无妨,可随着太阳在天上越挂越久,气候也越来越干,越来越热,到最后连雨也不下了。河流干了,粮食也都种不了,本来中原是一片沃土,如今却寸草不生,住在中原的人们只好纷纷搬迁,越迁越远,人间就受苦了好多年。” “那这金乌还挺任性。” “但是呢,灾难的出现,就是为了迎接英雄的。这个英雄名叫苟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书里说他身高八尺,十分伟岸,一看就是异域人。他翻山越岭,走到了最炎热的中原的最中心,也就是太阳的正下方。他就在那坐着念符咒,念了九九八十一天,终于把金乌炼化成一滴滚烫的熔浆。那熔浆便从天上滴了下来。你想啊,他在那样热的地方不吃不喝坐了那么久,哪里还有力气躲。那滴熔浆正正滴在他头顶,便把他烧死了。” “……后来呢?” “那滴熔浆一掉下来,气温便骤降,一切终于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人们都说苟方是英雄,纷纷缅怀他,又庆祝生活终于恢复了正轨。可那滴熔浆掉下来时,不仅瞬间便把苟方烧死,更是燃起熊熊大火。其实那处荒原什么都没有,但那火苗就是不熄灭。有人说,那是天火,要去拜祭;又有人说那是妖火,要离得越远越好。那火就这样一直烧了一百年。” “那男人若不是为了金乌,又怎么会去中原?不过自作自受罢了。” “才不是呢,他是个英雄。” “……哦。” “你要问问然后呀,还没完呢。” “然后……那火炼出了一个炉鼎?” “你怎么就想着炉鼎啊法宝啊,没劲。眼见这火苗越来越小,众人便去围观,毕竟这可是百年一遇的奇迹。可谁知那火熄灭之后,热却不减,反而腾起更加炽热的热浪,一瞬间就把周围的人全都化成了灰,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原来那火是金乌的魂魄,它觉得冤屈,便炼出一个人形来在人间四处游荡,凡是去到的地方,便生起大火,将一切都烧成灰烬。据说那人形还是个女妖,一张脸全是被火烧坏的疤,特别吓人。” 周祁温温和和的声音打断了这两人的对话:“十五,你在这做什么呢。” 方才还兴致勃勃讲着故事的小姑娘脸瞬间便白了又红:“十六他……他受罚辛苦,我来陪着他。” 周祁挑挑眉毛:“十六你受罚,辛苦不辛苦?” 苏锦六正倒立着顶一只盛满了水的大缸,一张脸憋得紫红。他大声道:“不辛苦!” 周祁笑吟吟道:“哦?那十五怎么还来陪着你,给你讲故事呢?” 小姑娘一跺脚,转身跑了。 “行了,时候差不多了,把水缸放下罢。我看你也就面对十五时,才有你本来年纪的样子。”周祁道,“你这样纵着十五,都为她领了多少罚了。要我说,她如今这样不思长进,难出师门,一半原因在于她自身的性子,另一半在于你。” 苏锦六一个蹬腿将水缸踢去空中,再腰下用力翻起站立,稳稳将水缸接了,痛饮几口,又将水缸倾倒,将自己从头到尾浇了个畅快淋漓。 周祁从袖中取出一块素帕,细细替苏锦六擦去额上的水珠。 苏锦六往后些微退了一步,皱了皱眉。 周祁略尴尬地笑一笑:“你明日就要出师,这案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办完,便是让师兄为你擦一擦脸也不让么。” 苏锦六这才开口道:“毕竟是第一次下山,师父不会给我派多难的案子。说不定月余便可回来,师兄多虑了。” “我是担心你。你是峰里天分最高本事也最大的,性子难免傲些。你一贯又执意按照自己心意行事,讲不得会走些旁路,若违了门里的命令……” “门里的命令无非是为天下清道,我自认耿直端正,又会走什么旁路?”苏锦六不耐烦道,“我回房了,明日清早便动身,也不向师父请安了,师兄明日去,便帮我说一声罢。” “你等等。”周祁从怀中取出一物来,递到苏锦六手上。 “我替你保管它保管了十二年,如今也该是还给你的时候了。你下山去,想找她,便去找。若有难处,写信给我,我自会帮你。” 微凉的山风将手中包着那物的茶巾吹开,苏锦六静静地看着那根素钗,不知在想些什么。 卷一 灯笼 1 起死回生 雾气四起,子时将至。 穹顶月如弯钩,扯破昏沉夜幕,为白日里绿瓦红墙的宫廷换上一副冷肃脸孔。 宫墙巍峨高矗,护得偌大王宫一片阒静。 这般沉重的死寂中,却有一处烛火猝然生起,似千尺深潭底部忽然苏醒的一尾游鱼,或是万里寒冰中一抹不被人察觉的破裂声响。 宫中明明无风,烛火却明灭摇摆,不得安宁。 烛花长久未剪,惊惶一般紧紧蜷住。 穿针引线明明应在白日阳光正好时,有人却将它留到这昏暗的夜间来做。缝制裁剪亦本应是女子所为,持针的手却粗糙砥砺、骨节分明。棉线被燎过了头,一抹便是一手焦黑,银针又尖又锐,一不留神便刺出殷红血珠。 这样一个蹩脚而又愚蠢的裁缝,不知为何却能进得王宫。 ——想必他自己也是知晓这一点的,不然为何双手颤抖,心如擂鼓,胸背汗如雨下。 门外却忽然有脚步声起,有人提灯前来,映得门窗上身影幢幢。门框被轻轻叩响,有女声轻唤:“法师,现今已要到子时,您却还未睡么?” 那声音明明温柔得近乎抚慰,被唤作法师的裁缝却被吓得剧烈一抖。棉线痛快地脱出针眼,直直地坠去桌下。 “尚……尚未。” 那女声便轻笑道:“奴婢巡过夜来,见大人房中灯还燃着,便来看上一看,怕是打扰到大人了。王上虽催得急,但大人亦不需如此日夜赶工。夜深露重,法师还请早些休息,切莫熬坏了身子。奴婢这便退下了。” 话虽如此说着,门上的影子却未动分毫。直到房内烛火被熄,亦再无声响,那影子才满意一般弯腰徐徐退去。 房内人如被点了穴道,动作冻住半晌,方匆忙起身去将身边轩窗推开,继而又借着慢条斯理照进房来的冷澈月光,急急地回身去寻脱了缰的棉线。 窗外宫城如巨兽匍匐,不知曾将多少良辰美梦拆吃入腹。 没有时间了。 与那人的约就在今晚,他必须出宫去。 子时的更声徐徐回荡。 已值初夏,深夜的寒意却半分未减。守门的将士又冷又困,倚着宫墙哆哆嗦嗦地搓着手心,却听一阵脚步声打破静默,直朝宫门而来。 “谁?” 来人亮出令牌:“法师。” 门将提了纸灯笼去照来人的脸。那人身披金线斗篷,脚踩高靴,脸上法师专有的油彩图案在火光映照下泛起迷蒙的光芒。 “已是这样晚了,大人还要出宫?” “王上对新做的灯笼不满意,让我赶紧出去,重新采购一批原料来。此去路途遥远,须得彻夜赶路。”被称作法师的男子冷声道。 “大人身后背着什么?” “这是新做的灯笼样品,不可见光。” 门将犹豫几分,却听得男子道:“想必你也知王上为了做这灯笼花费了多少心力,若耽误了此次的行程,王上怪罪下来,你我性命都只怕不保。” 门缓缓开了。 男子向门将点一点头,行过几步,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中。 然方出宫门,男子的脚步便急促起来。他抬手便掀去身上的厚重斗篷,继而紧紧扣住背上包袱的背带,嘴中念念有词,眼里散出急切光芒。 “阿音,你再等一等,我们马上便能再重聚了。” 男子在迷宫一般的巷弄中来回穿梭多时。直到终于见到一家檐下点着一盏长明灯的小院,他才松了一口气一般,快步跨了进去。 小院十分普通,前后不过两进,而四合各房均一片黑暗,无一丝光明。 “来了?”暗处有女子问话。 “是。”一小童回答道。 西侧一扇房门应声而开。男子正站在院内不知所措,见门忽然洞开,愣怔一瞬,便急忙走去屋前:“我已将她带来。愿您履行当日诺言,成全我多年心愿。” 那女子的声音漫不经心道:“你我之间何来诺言,只有买卖。你先将命格给我罢。” 那人犹豫道:“可否先将她……” 女子轻笑:“你既然已与我立下契约,便自然要听我的。至于你这心上人,一时三刻,自是不急。你叫什么来着?” “林羽。” 林羽自怀中取出一张书有“生死契”的纸来。 “林羽……”女子低声念着,似将这两字在唇齿间细细研磨。尾音一落,便有一簇火苗自那张生死契中析出,微小却极为光亮,飘飘摇摇照遍房间角落。 这房间原来这样小,又挂满暗红绸缎,气氛压抑且暧昧。此房当中一架案几,案几前坐着那女子,一头白发如瀑落下遮住面颊,正持笔在写着什么。一个小童低眉顺目地立在一旁,手中提着一盏未点燃的灯。 火苗渐渐飘去那小童那。小童将灯罩揭了,让火苗收进灯里,便一瞬间,那灯光芒大作,火苗熊熊燃起,将纸糊的灯罩整个烧穿。火光淡去时,小童手里便只留一盏灯座,盛一粒火红明珠。 “我先将你的命格取了寄存,接下来的十年,你自然可以活得好好的。然十年以后,你的命格便不再属于你,是生是死,皆由我定。”女子边写边道,“这是我们先前说好的,你没忘罢?” 林羽点头。 女子搁下笔来,指尖将方才书写的纸张轻轻一弹,那纸便飘去小童那,将那明珠细细裹住。 屋内又暗了下来。细细脚步声与布料摩擦声响起,应是小童掀了帘子去到内屋。 林羽疑惑道:“房中这样暗,您为何不点灯?” 女子轻笑起来,语气里带些调侃:“用什么来点?用你的命格来点,你愿意不愿意?” 林羽有些愣怔。 “把她放下来罢。”女子道。 林羽将背上的硕大包裹放下,将包裹内的物体取出,置于地上。 月光朦胧照下来,恰好能看清地上的“灯笼”。 可那哪里是灯笼?明明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或者并不能将其称之为人——这只是一个如同百纳被一般一块一块拼接而成的皮囊罢了,没有骨头支撑,只有薄薄一层皮肉,软塌塌地摊在地上。细细看去,这皮囊在月光下是洁白而莹润的,面容亦算得上是精致小巧,但那粗糙的针脚、黑色的棉线又将这美丽毁得一塌糊涂,叫人胆寒。 女子目光将这皮囊细细扫过,面上浮起赞赏神色:“真是难为你了,能做出这样好的一副人皮灯笼来。不过王上便有些——用三千个佳人来换一个,还是给别人做嫁衣,真不知是该说敬仰,还是该说可惜。” 林羽脸上如痴如醉的表情有些凝固,似要开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过是句感叹,”女子掀了眼皮看他一眼,“没什么别的意思。怎样,你若看够了,我们便开始罢。” 门忽地被关上,暗红绸缎落下,一切光源都被切断,房内如同一片漆黑深海,视觉、嗅觉、听觉,都不复存在。林羽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又好像被放逐到虚空无以依托——他能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狂速地跳动,可他却听不见心跳声。 女子的脸颊仿佛一抹烟雾,伴随着两抹灼灼燃烧的火焰,在这暗黑的深海里缓缓浮起。银白的长发如同水草一般飘荡,纤细修长的双手化作蚌壳,托着一团不断明暗变换着的硕大火球。这火球将女子的整张脸庞全部照亮,映出她眉心一抹火红印记。 “破!” 伴随女子朗然一声,火球如璀璨烟花轰然炸裂,点点火光如同星河坠落,将地上皮囊全部覆住。火焰如水一般渗入皮囊内部,干瘪的皮囊渐渐鼓胀起来,便真如点起灯笼一般透亮,到最后已然立起,漂浮在空中。又听点点灼烧声起,黑色棉线渐次被火焰熔化,缝补痕迹逐渐消失,如无暇美玉,归为平坦莹然。最终,但闻裂帛之声轻响,一袭红色锦缎飘落,盖于那新雪一般的身躯之上。 一夜春风袭来,枯骨换红颜。蝶翼般的眼睫颤了颤,还未睁开,却先落下一滴泪来。那泪起初晶莹清澈,划过面颊却渐渐变得猩红,最后化成一颗嫣红小痣,缀在唇下。 林羽脑中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裂,眼中大雾弥漫,积化成雨。他疾步上前,想将那身躯紧紧抱进怀中,心口又有不忍踏足一地新雪一般的犹豫与惶恐,终于只敢伸手去探,喉中的呼唤也带着不敢置信的颤声。 “她既已醒了,我与你的这桩生意便结束了。你们走罢,不送客。”那银发女子幽幽道。 林羽一愣,急切道:“可是她并未说话,亦未走动……” “她暌违世间七年,纵使如今身躯已归,魂识聚集依旧需些时日。最多两日,便能和寻常人无异。” 林羽看着女子瞳中那两抹灼灼火焰,心忽然平静下来。 “王城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不知……您是否会有麻烦。” 女子轻笑道:“还是多担心些你自己罢。偷了自己的生死契,又犯下欺君之罪。我若是你,而今一句话也不会多说,抬脚便跑路。去罢,夜已这样黑,路上不好走。” 林羽将阿音打横抱起,转身走出门外。临要出门,却又停下了脚步来。 “我知道,做下此事,我已犯下滔天罪责。我并不是愧于凌霄,而是愧于为人。但还请您日后不要将此事与他人提起,好不容易换来的十年,我想与阿音好好过。” 女子莞尔一笑,扬手关上房门,却并未作答。 卷一 灯笼 2 初现端倪 苏锦六正要下山,却听得背后有人唤他。 是周祁。 苏锦六皱了皱眉。 不知怎么,他如今已经养成了一见周祁便会皱眉的习惯。虽说从小他便处处受周祁照应,连能够进入凌霄都是因为周祁,然这些年恒久相处下来,他却渐渐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微妙。他知周祁对他有天大的恩情,然而一与周祁单独相处,他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十六,你先去见一趟师父再走。”周祁道,“有新案子了。” 苏锦六这次下山,本来是为了去寻陆师叔手下弟子林羽,并将他带回子栖山。林羽身为陆真人亲传大弟子,却趁下山办案之际,罔顾门内规矩,偷了生死契,将自身命格夺回。按照凌霄法规,此事本应重责,然陆真人舍不得这极有感情的大弟子,只想息事宁人,给林羽改过的机会,未在第一时间发现此事时便上报主峰。可这林羽不但不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牵上了另外一件大案。 邱真人将苏锦六召回去,便正是为了这件大案——东乾国君主昨夜丢了一件极为珍贵的物事,连夜便往凌霄报上来了。 “你刚好借此次下山,将这件案子一并办了罢。”邱真人侍弄着花花草草,漫不经心道。 “弟子有几处不明白。” “说。” “为何说林师兄牵上了这件大案?” “东乾临王前脚将丢物这事报上来,便有人后脚送上消息,指名道姓是林羽这孽障犯下此事。”邱真人叹口气道,“这是在向我凌霄下战书。” 苏锦六愣了一愣。 “不知那临王丢的是何物?” “一只灯笼。” ******************************************************* 苏锦六已在东乾境内行走多时,但见民生凋敝,白日里盗贼打家劫舍,夜间猛禽野兽横行。他本以为这只是乡村场景,便一路疾行赶至王城。谁知城中也未好到哪去,街道弯弯折折,市集冷冷清清,唯有高大巍峨的大红宫墙是这一片死寂灰暗里唯一的亮色。 远远望去,宫墙底下像是脱了漆一般一片灰暗斑驳,近了看去才知那是坐了一长叠的乞丐难民,不说个个,大多数都蓬头散发、衣衫褴褛,如同鬼怪一般歪斜在地。 苏锦六自进了凌霄便极少下山,平日里更是一心修习,基本不知山下各国是何情态,见东乾如此,便有些吃惊。他在凌霄派内虽说不上锦衣玉食,但因是极为优秀的弟子,吃穿用度自是不发愁,哪里见过这样的局面,一时便有些犹疑,踌躇不前。 那些乞丐见来了一个身着锦袍的英姿少年,一个个却如同饿虎扑食一般,纷纷将他围住,一时间哭诉乞求之声不绝于耳。苏锦六被搅得心烦意乱,干脆抽出背后长剑,又从胸中掏出钱袋来以剑尖高高挑起,朗声道:“你们听着!你们安安静静地去坐在原来的地方,我来问你们问题。你们若回答了,我便将钱袋里的银子分给你们。但若有推搡、哄抢,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 各人却并不听话,依旧挤着搡着。苏锦六没了耐性,正要飞身抽出,却见一个编着麻花长辫的女孩子已默默从人群里走出,回去宫墙下。 他便拿剑向她指道:“你!接着!” 那女孩子一脸愣怔地转过身来,刚好看见从剑尖上飞过来的钱袋落在她脚下。那钱袋沉甸甸一个,她急忙将它往怀里搂住蹲下身去,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被抢怕了一般。 人群眼看着钱袋飞走,便瞬间炸开了锅要转身去哄抢,却见那少年飞身而起,脚尖往各人肩上几点,便轻轻松松抢至那女孩子身前。他转过身来,将手中长剑甩出铮铮之声,冷声道:“谁敢来抢,我便杀谁!” 众人被这少年眼里的狠绝吓住了。 苏锦六咬一咬牙,将袖中另一个钱袋拿出:“你们不就是要钱么?我这里还有一个。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是听话,还是不听?!” 人群里便有人喊道:“快听少侠的!听少侠的!别挤了,赶紧回去坐着吧!”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默默散了,那女孩子却还是死死低着头蹲着。 苏锦六用剑面拍拍她头顶:“起来吧。”这是十五生气撒泼时他一贯的做法,如今倒自然而然地用在这女孩子身上了。 女孩子颤巍巍抬起头来,一张巴掌小脸脏兮兮的,却衬得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通透。 苏锦六看见这双眼睛那一瞬,只觉得遍身如坠入火海般炽热。 也只是这一瞬,他便清明过来,将那股燥热压下去道:“你也去那边坐着,别蹲这儿挡路。” 女孩子乖乖去坐着了。 一排乞丐便以饿兽般的眼神盯着苏锦六,只有女孩子的眼神安安静静的。 有人催促道:“少侠,你要问什么便快问罢。” 苏锦六轻咳一声:“听说你们王上最近丢了一只灯笼,你们可知……” 他话还未说完,人群便已炸开了锅。哭天抢地的有,失魂落魄的有,高声怒骂的也有。 他整个人都愣怔了,却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道:“请少侠为我们做主啊!” 几乎人人便都跟着叠声道:“请少侠为我们做主啊!” 苏锦六奇怪道:“你们王上丢东西,为何要说让我给你们做主?” 众人便又是一番七嘴八舌。苏锦六皱一皱眉,随手指了一个衣着干净些的年轻妇人道:“你来说罢。” 那妇人便问:“少侠是哪里人?” 苏锦六道:“我本籍乃南娑人,现为凌霄弟子。”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声赞叹。 那妇人道:“那想来少侠是不知这些年我东乾发生的变故了。少侠一路行来,想必也见到了东乾这一路黄泉底下一般的情景。其实早些年前,东乾也如同南娑、中原等地一般富饶,百姓个个也都安居乐业,可谁知外戚夺了权,新换的临王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哪。苛捐赋税、不理朝政社稷也便不说了,要了命的是他真真是个好色之徒,平日里不知强抢了多少黄花女儿,白白糟践了人家身子,却又不迎进宫里,仅把人当做是不值钱的物品一般狎玩,不出几年光景,便把好好一个国家败成这样。前一段时间又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突然便开始派了兵在全国挨家挨户地抢姑娘,玄玄乎乎地说是要做灯笼,给国家祈福。” 妇人接着道:“我妹妹今年才十五,刚刚许了人家,也被抢去了。我们当然知道那什么做灯笼是鬼扯,可那些姑娘都去了哪呢?说是进宫当了妃子罢,可家里一点消息也没有,那临王他也哪里能娶那样多的妃子!好不容易等得有那么一两个姑娘回家,却都变得痴痴傻傻,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后来终于有个姑娘逃了出来,我们才晓得发生了什么。”妇人指指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子,“说是那临王有一日曾做一个梦,梦里梦到一个貌美女子,不知怎么非着了那女人的道,成天便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地惦念着她,还说这女人不是凡人,终究得不到,日日寡欢。”妇人抹了一把泪,咬着牙恨恨道,“碰巧就在那个时候,有个妖人进宫了……叫我见了那人,定要将他全身都撕碎了才甘心!……那妖人偏就合了临王的心意,说虽那女子不是凡人,他却能将那女子不差分毫地做出来。怎么做?当真是做灯笼啊——把真人的皮肉筋脉都割碎了,从成千成万个碎片里找一个跟那梦里女人最像的,拼起来做一个新的人,做出一个人皮灯笼……” 用几千几万个活生生的姑娘来换一个梦里的人?苏锦六只听得全身发冷,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我们一开始也不信,直到这姑娘带着我们去到王宫山后头的万人坑……” “那你们为何都在这里?” “我是在这王城里住了二十年的人了,也只能在这里守着,期望有官员出来能讨个说法。其他人多数是从别的府县赶来,一路上的豺狼虎豹早就把盘缠吞干净了,哪里还有回路可走。我们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也许那姑娘说的是疯话,可少侠方才直接便问出灯笼一事,还说这灯笼已经丢了……”妇人愈说愈悲哀,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有老妪低低地喊着:“我们不期盼女儿回来,只求少侠能抓住那妖人,让我们出一口气,也好告祭亡灵,让我们的女儿死得不那样冤屈啊。” 苏锦六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结合师父所言,那这些民众口口声声称的妖人,无疑便是林羽。可林师兄乃正派弟子,怎会行这样诡邪的巫典之术;平日里见他也总是平和近人,哪里会存有这样狠毒的心思? 他苏锦六不愿相信。 他将袖中取出的小钱袋交给那年轻妇人,任她去分发,却低了头,不敢去看人们在痛苦中燃烧着希望的面庞。 ——若那妖人真是师兄,他待如何呢? 卷一 灯笼 3 该归何处 苏锦六正低头怔怔地想着,耳边忽然响起那女孩子的声音。 “这两袋钱是你最后的盘缠罢。”女孩子小声道,“我把这袋钱还给你,你让我跟着你好不好?我的家人都死了,我……没有地方去。” 苏锦六将钱袋掂一掂:“我今日便要进宫。你好不容易从宫里逃出来的,还敢再进去?” 女孩子打了个冷战。旋即她抬起头来,眼里是破釜沉舟般的坚定:“我敢。” 苏锦六被那眼睛瞧得有些发憷:“就算你敢,我也没有带上一个累赘的理由。你什么都不会,又是个女……” “我见过那个妖人。”女孩子打断他道,“这算不算理由?” 苏锦六沉默了。 “找个地方收拾一下,换身衣服。”他道,“你总不能这样进宫去。” ***************************************************************** “我乃凌霄灵嗣峰弟子苏锦六,特前来办灯笼失窃一案。”苏锦六将自己腰上悬的凌霄令递予面前的年轻太监,“公公有劳了。” 那太监躬身将凌霄令接过,递到帘内去。不多时便持着凌霄令出来还给苏锦六,点一点头:“请入座罢。” 帘子被拉开了。原本一室阴暗便都被驱散,唯见满目动人风光,鼻中尽嗅诱人甜香。地上皆是打翻的水粉、胭脂,一方长案上摆满各色酒水与些五光十色的胡闹玩意。案后一张窄窄美人靠,原本一人躺或许都伸展不开,此刻却叠着两个人,皆是衣衫不整的轻薄模样。上边是个姑娘,身段窈窕,面貌上乘,是个十足十的美人。美人身下枕着一个面容如玉的年轻男子,手上口中动作连连,直引得那美人脸颊飞红,细喘不已。 这一番珠环翠绕的场景,苏锦六只看了一眼,脑子便“嗡”地一声炸了。他自己尚不知该如何应对,慌忙间却抓过桌上一柄如意,将身旁女孩子的眼睛挡住。 女孩子愣了一愣,接过那玉如意放在桌上,自是低了头不去看。 那男子埋头去美人胸口,闷声道:“有什么问题便问罢,我这正忙着呢。” 苏锦六本以为临王是个满脸横肉的好色大汉,却不想是这样一个俊俏风流的年轻男子。 如此酒池肉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朝政。 他轻咳一声:“不知王上梦见那女子前,可有端倪?” 临王摇头。 再问:“那王上做的是个什么梦呢?” “能有何梦,不过梦见个美人罢了。只是本王奇怪,倒也不是多出众的美人儿,偏就叫本王日思夜想。你瞧我身边这位,哪里不如她了?”临王随口答了,又嬉笑着去逗弄美人。 “梦中总有情境罢。” 临王听见此话,手上动作忽然停了:“你这一说我倒真给想起来了。梦里也不光是那美人,还有个我怎么都记不住脸的毛头小子,哭着喊着说什么要向我报仇,说我把他相好的给强上了。也是好笑了,能得本王临幸,是何大的荣耀。你说是不是,小姑娘?”他将眼神投向苏锦六身旁。 苏锦六心口一窒,忙向那女孩子瞥上一眼,见她依旧是低着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虽觉得有些疑虑,却也放下心来,便继续问道:“听说给王上出主意的是个从宫外来的法师。” “嗯。” “那他是怎样做那灯笼的?” “这我便不知了。便放了手让他做呗,一块皮做坏了便换上另一块,眼睛不好,就抠了再安一个新的。美人嘛,我大东乾多的是,还怕材料用坏了没有么。” 临王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让苏锦六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他有些不明白,既然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又为何在丢了之后这样着急地向凌霄传信寻找? “你这就不明白了不是。那兔崽子心虽黑,手艺却是好得不得了,但缝出来的当真和我那梦里梦见的人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差。这丢了还是有些可惜。再说那灯笼虽还只是个灯笼,但等真正做好了还是我的人,他把我的人抢了,要我这王上的脸往哪搁?” 苏锦六一愣。这灯笼原来是法师带走的。 “反正本王如今有了新的美人,那灯笼要不要也无所谓。本王想要你做的,是替我把那法师请回来。本王是君子,行的都是些成人之美的好事,这世间男子女子,便讲求个门当户对,他那心上人是个灯笼,我便把他也做成灯笼,刚好凑成一对,挂在宫门口,多好看。” 从王宫出来,苏锦六脑中依旧是一片混沌。 故事到此似乎已然明朗——暴君从前造了孽,将一对鸳鸯活活拆散。男子立志报仇,不知从何处学得一手邪术,让这临王从中搭了桥,将恋人复活了。 可苏锦六却茫然了。 下山前,他一心一意只想着正道除邪。可现在查案子才第一天,他却好像已经丢失了自己的立场。且不说那法师是不是林师兄,他真的要为这暴君做事吗?一个灯笼已经是人间惨剧,如今他又要眼睁睁地看着第二个灯笼经由自己的手挂在那高高的宫门上吗?可若不做临王让自己做的事,是不是又违背了师门呢? 天下之事,并不总是非黑即白。 他明白。 只是头一回站在黑白交界的阴暗处,他不知该往哪里走。 苏锦六转过身去看身后一直紧紧跟着他的女孩子。 她亦安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泛出迷蒙的光。 “你说你见过那个妖人。他长得何模样?” 女孩子想了想,认真道:“他与你差不多高,和临王差不多年纪。 “你叫什么?” “我叫流火,七月流火的流火。” “你又是如何从宫中逃出来的?” “我身上没有一处地方跟王上梦里的人一样。法师要出宫,我便求他悄悄带我出来。” “可你身上的气息明明便不属于这里。” 苏锦六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你根本没有进过王宫。见到临王,你更是不闪不避,丝毫不曾畏缩。”他从背后抽出剑来,紧逼两步,将剑刃抵在她脖子上,“你是谁?为什么你知道那些,又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狭窄的巷弄里,剑风阵阵,荡起尖锐回声。 女孩子轻声地笑了起来。 “啊呀,居然被识破了?看来是我太老,已经扮不了小姑娘了。” 她本来清越灵动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魅惑。 苏锦六只觉得自己身前燃起了一丛火焰,将面前那人的白衣绿裙炙烤成刺人的猩红,容貌更如煅烧一般在火中渐渐熔化改变,苍白双唇慢慢变得嫣红,一抹红印映在眉心,五官虽无大动,却成熟许多,更添些大气与风情。黑色辫子上的发带被火焰燎尽之时,她便伸出手来,以指为梳,将一头长发散开,那头发便由乌黑转为银白,如水滑落在她身侧。 更有几缕搭在苏锦六的肩头。 火焰渐渐熄灭了。 面前的女子抬起头来,一双火红眸子含着笑将苏锦六望着,手却指一指自己胸口:“我说,你是不是站得离我太近了些。” 苏锦六这才意识到胸前莫名的柔软与妥帖,匆忙后退一步,脸却仿佛还未逃离炙烤,热得通透,手上原本稳稳拿着的剑一时也颤抖起来。 女子将他种种失态都收入眼中,轻笑道:“方才不是还很嚣张么,现今怎么突然就傻了。继续问啊,问我是谁。” 若是往常有人这样,他早已经挽起剑花将那人削成肉泥——可今天他却一点劲也提不起来,只觉得手脚都是软的,眼神也不敢看那女子,四处飘飞。她给他下了什么蛊? 女子将四散的头发拨回来,又好意地替苏锦六拂拂肩头:“跟我斗,你还嫩得很呢。妖魔神鬼,我大概都是,也大概都不是。你若要说我是神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们这些假正经的小道士,大约是不肯承认的。” 脑中忽然一个惊雷闪过,苏锦六自己都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住了—— 下山前十五给自己讲的那个故事…… “你是……金乌?” 卷一 灯笼 4 引火烧身 金乌……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啊。 那时,鸿蒙初辟,天地混沌。盘古持一柄利斧劈开这世界,轻浮为天,重浊为地,热炽之气化为金乌,阴凉之气形成广寒,点点灰烬聚为星辰,银河宇宙皆应运而生。 她天生一双自火焰而生的眼,一身赤红羽毛泛着耀眼光泽,每日自空中飞过,为这世界带来光热。朝霞余晖,种种瑰丽皆由她而起。天地灵气逐渐生起,久而久之,金乌也有了灵魂。她自高空下俯视着这世间种种,看着鸳鸯鸿鹄成双成对,感慨爱恨聚散,却发现自己从来形单影只。 天幕里,她太炽热,云也被她驱散,风也为她静止。 直到有一天,一颗星星忽然出现了。这是苍穹中离她最近的一颗星星,在每日正午时分,她会短短掠过他身旁。 而地上的人们叫他良庚。 那日,她刚刚飞过地平线,便见到了这颗蓦然出现在她飞行轨迹旁边,还在将将便要散去的黑暗中忽闪忽闪地颤抖着的星星。她满心欢喜地飞去半空,与他打招呼。 “你看起来很冷。” 良庚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你来了,我便不会冷。” 金乌很高兴,也有些难过。她终于有人陪伴、有人与她说话;她终于体会到了被人需要的迫切。可她只能陪良庚那样一小会,她有她的使命,她需要划过天际,在晚霞漫天之际,落到苍穹的那一边去。 良庚却道:“足够了。你若在我身边待得太长,我会被熔化的。” 便是沧海桑田,良庚也未曾离开过那个位置。正午时分便成为了一个亘古的约定,金乌每日初醒,便企盼着正午的到来——去见良庚,去听星星说,她见不着的夜间发生了些什么。 金乌朦朦胧胧地觉得,这或许是爱。 良庚笑一笑:“金乌,这怎么是爱呢。爱应当充满变化跌宕,应当慷慨起伏,哪里如我和你,每日这般平平无奇。” 金乌正待反驳,忽然听闻铮铮金属声破空而来。她来不及躲闪,也无法躲闪,便在正午天空的最高处,被一条不知何处忽然飞来的长链穿过琵琶骨,牢牢捆住。 任她挣扎啼鸣,都无法动弹分毫。 她心中想着良庚,心中无尽慌乱。可她越挣扎,长链收得越紧。长链磨去她的羽毛,嵌进她的骨肉,让她流出炽热鲜血。 金乌痛苦地长鸣。 她看着良庚褪去苍白的外衣,一点一点被她放出的热量熔化、燃烧,直到化为一抹飞灰。 良庚嘶声道:“金乌,我恨你啊。” 良庚消失了。 金乌将一切的痛苦和怨恨都释放出来。她似要将所有的热量都用尽,她不在乎地上的河川是否干涸,不在乎土地是否龟裂,不在乎人们是否颠沛流离。她的热量一点一点从体内流到外界,她在极度的疯狂之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小,到最后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滴鲜血裹住意识,再也承受不住,从那高空之中,直直地坠了下去。 她终于在这极度的坠落中醒来,却听见一个男人狂热地嘶喊着她的名字。 是良庚吗?她想。 那男人的声音嘶哑嘲哳,如同风中残烛,几明几灭。 啊,原来不是。 是地面上盘腿坐着的一个男人,一个脱水得如同一个骷髅般丑陋的男人。 “金乌!金乌!”那男人眼中全是贪婪,“从现在起,你便是我的!” ************************************************************** 苏锦六愣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话为何让她出了神。 女子忽然便苏醒过来,眼里两丛火焰腾地燃起,一头白发如大风刮过肆意飘飞。她伸手掐住苏锦六的脖子,低声怒喝:“你若再敢将这个名字提一次,我定把你烧得连灰也不剩!” “你就是金乌,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由太阳的火焰化身而成的那个金乌。” 苏锦六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女子唇角扬起一个冷笑,周身腾起熊熊火焰,眼白也被烧得通红。火焰自她脚底腾腾生起,一直蔓延到死死掐住苏锦六脖颈的手去。 大火瞬间轰然升起,将女子与苏锦六两人彻底围裹。也不知燃了多久,却听得女子困惑的声音。 “这是……为何?” 她不解地看着眼前紧紧闭着双眼的少年:“为什么连天火也对你无用……” 苏锦六缓缓睁开眼睛。他也与眼前这女子一样不解——为何自己明明可以逃走,却心甘情愿让她扼住自己的脖子;为何明知火要烧身,却不躲闪;为何周身明明熊熊燃着滔天大火,自身却毫无知觉。 女子却忽然匆忙将他放开,转身便要逃出巷弄。 苏锦六一把将她的手拉住。 女子转过头来,眼神里有着些许惊惶,眉间微微蹙拢,修长嫩白的脖颈扭出一个令人心痒的弧度。苏锦六被这弧度迷了眼,一时间好像有千万句话要说,却觉得手下温凉细腻,喉头又干涩哑然,只能放开手去。 一头白发如同锦缎在他手上拂过,女子轻盈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苏锦六看着那身影怔忡半晌,心头火热才慢慢退却,而头脑却似乎始终被人浸在水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远去,又好像被什么锁住,宫中所见与方才所感来回在脑中交织。 最后只得盘腿原地坐下,直静坐了一个时辰,方将身体里莫名乱窜的邪气压了下去。他摇一摇头,苦笑一番——是忘了自己下山是来做什么的么,如今竟如此心猿意马起来? 他理好衣服,起身欲找一家客栈歇脚。可方走上一步,却听见耳边仿佛有环珮敲击之声。四下却无人。 抬手一看,只见一根似有若无的细细链子系在手腕,那链子似乎没有实形,只能看出隐隐轮廓,随着轻微晃动,便有玉石一般的清脆声响。然那声响不像是由链子发出,倒是响在苏锦六自己耳际。 这是何物?苏锦六将链子一抖,身前空气便被人分拨一般,开出一条影影绰绰由这链子铺出的路来。他沿着链子走了两步,却见这路的走向正是跟方才那女子所走相同。可那女子方才明明是仓皇逃走之态,又怎会留下线索来? 苏锦六犹豫片刻,还是沿着链子走了下去。 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迷宫,三步一拐五步一绕,一直走到这王城里最僻静之处。只觉山穷水尽了,却见不远处有微小光芒闪烁。疾走两步,便见一个四合小院,门前点着一盏长明小灯。苏锦六一走近,那原本稳稳燃着的火苗便飘飘忽忽,明暗交迭。他一愣,闪身进入门后,见院内并无动静,便由右侧的走廊潜身进去。 这院落虽不甚宽阔,却也整洁,只怪在黑黢黢一片,一点灯光也无。苏锦六将耳朵贴在墙上,沿着右手边房屋一间间走过,终于在某一间外听到些许动静。他摸出怀内短刀系在腰间,将绑腿绑紧了,捏一个诀穿进房内,燃起一抹冷火来探这房内情形。怕是有物事见不得光,这房里四墙挂满暗红绸缎,一张案几摆在中间,其上散落着笔墨纸张,鬼画符一般不知写的是什么。他研究了一番,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往后走一走,掀起一处帘子,果然见到有条走廊向后通去。 随着他缓步前行,耳中叮当之声响得络绎不绝。苏锦六虽明白这声音只能自己听闻,依旧极为担忧这声音出卖了他的行踪,但幸运的是过了这许久,并无人来阻他。待行到一处虚掩着的门前,却见人施了法,做一个屏障出来,又在门框上挂上一床极厚的棉被。只是这屏障脆弱得不得了,不过是弹指轻轻一划,便被轻易破解。 脚下微微一动,苏锦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潜入房中。然只一瞬间,浑身血液便都凝固,又尽数倒冲回头顶—— 不该进来的—— 王宫之中那临王与美人调笑之景便足以使他面红耳赤,眼前此情此景,简直是比那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房内处处皆悬着粉纱彩绸,罗衫亵衣散了一地,不知名的熏香甜腻得叫人胸中窒闷。房门正对一张雕花繁复的红木大床,绘着鸳鸯的纱帐层层叠叠,两个仅着亵衣的身躯互相偎着坐在床尾,共捧一卷名叫《红豆捻》的诗集来读,直读得前俯后仰、嬉笑不迭。 而这两人却都是男子。 方才曾见的那女子肩上仅披件软袍,懒洋洋地托个盛蜂蜜的白瓷小罐倚在床头,神情散漫地听着那二人读得磕磕巴巴的艳诗,头发四散开来,交由她身后一个面目平和的年轻男子来细细梳理。女子脚边又倒扑着一个面貌阴柔的少年,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一柄罗扇去扇床下一盏黄铜的香炉。 这样的闺阁游戏,在未经人事的苏锦六看来,自然是孟浪又不堪。 他呆滞地想起,在王宫之中时,自己还曾拿如意去挡那女子的眼。再想想在那巷弄里莫名的意乱神迷,他只觉得好像被这女子捉弄戏耍了一般。他不知道自己是陷入了愤怒还是已经出离了愤怒,整个人仿佛被点了穴道,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便那样如同脚下生了根一般站着,出神又入神,被那女子转目来瞩了半晌,也恍若不知。 卷一 灯笼 5 反客为主 那扇熏香的阴柔少年早就察觉门口立着一个人,等了许久依旧见他痴傻一般地站着,终于忍不住调笑道:“流儿姐姐,你从哪引来的这小萝卜,长得虽是好看,却跟个呆头鹅一样在那站着,一点情调也无。” 女子却满不在乎道:“这小孩子常年在山上待着,一心一意就想着修仙学道,哪里看过这些。头一回见,自然是觉得新奇了。”说着勾过身后男子手中的头发,不再叫他梳理了。 正吟诗的两人听闻,终于停了下来。那笑得欢些的将帘子掀个小角,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将苏锦六好些端详一番:“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呢,这小哥面貌真是精神,看那身段,一身武功怕也不错,不过……是个活人?看上去小得很呢。” 阴柔少年仰起头去问那女子:“他多大了?” 女子轻哼道:“估摸着也不过十七八罢。” 阴柔少年怪笑起来:“这么小,连我们几个的零头也没有呢。这样嫩的小萝卜,姐姐你怎么也下得去手。” “江曲儿你快去验验货。”床上说话那人出着主意。 那阴柔少年便拢了身上袍子,嘻嘻笑着站起身来,作势要脱苏锦六的裤子:“来来来,让哥哥我来看看你,零件都长全了没有。” 苏锦六方才一番调笑都是云里雾里听着的,被那江曲儿一触,这才恍然清醒过来,迅速后退一步。但听剑风啸啸,长剑已经握于手心:“你们都是些什么妖孽……” 话未说完,便见那女子放下蜜罐,悠悠站起,一双眼睛媚眼如丝,肩上的衫袍掉在地上,其内竟未着寸缕。苏锦六急忙将眼神挪开,却听她调笑道:“方才不是看得起劲得很么,如今倒假正经起来了。听说还是天下第一正派的得意门生,我看你除了模样正些,心里指不定怎么歪。” 苏锦六心下一抖,正要反驳,手中长剑却被女子劈手夺去,制住喉头,厉声诘问:“你怎么找来的!快说!” 苏锦六咬紧牙关,闭口不言。 江曲儿将袍子捡了重新给那女子披上,又环过她的腰将腰上的系带系好,把头在她肩上搁着,笑嘻嘻对苏锦六道:“你骨头倒是很硬嘛,不知道那处是不是也一样硬?” 说着便又要动手,女子一声呵斥,才将他止住。 “觉得我奈何不了你是不是?”女子脸上厉色不减,手中长剑逼得更紧。 女子力气极大,将苏锦六压制得极紧。长剑锐利,寒锋逼得脖颈处尖锐刺痛,温热的鲜血渐渐渗出。苏锦六正要挣开,却倏然听见链子叮当作响之声。他眼神一转,见那链子的终端原来嵌在女子两道纤细锁骨上,只是没有伤口,像是已经长在了肉里。 “你看什么?”女子语气中怒气更甚。 该说什么?苏锦六脑中闪过无数话语,却依旧不知该如何作答。说是这链子带他来的?可除了他自己,好像谁也看不见这链子。 “我喜欢你。” 他忽然道。 “我喜欢你”,是平日里十五对他说得最多的话。每每她闯了祸,或做了错事,便眨着一双带泪的眼,柔软地说:“十六,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才想把这仙花摘了给你。我喜欢你,才要把师父的九易鼎偷了,想着送给你当生辰的礼物。我喜欢你,才……” 凌霄上下都道他苏锦六是天才弟子,最为受宠,从小便不似别的弟子一般受苦,是在师父师叔的夸耀和注目中长大。 可他自己却迷惑,到底是什么让师门上下都这样觉得。他虽天分是出众些,可该受的苦一点也不少。作为关门弟子,师父对他比其他师兄更为严厉,练功每日不许懈怠,更常常指派他些尤其刁钻的课业,从小时便不知挨了多少打。师父的偏心这样明显,有些心窄的师兄便对他处处排挤。小的时候,他还横着一颗心辩上一辩,越大,却越沉默了。 或许是因为师父太冷清,各位师兄对他太虎视眈眈,周祁的过分亲热又让他太别扭;唯独一个打小就将他当做亲弟弟来疼爱的三师姐,却又在七年前下山时失了踪迹。 便只剩下这一个小他一岁、辈分却要比他高的十五,才是他内心里稍微亲近些的人。 就算他知晓这是十五依仗着这一份小小亲近而故意的嚣张,就算他知道这是十五一贯不长脑子的说辞,他也会在十五说出这句“我喜欢你”的时候,对她无奈地笑一笑,当做接受,然后去师父那替她领罚。 这小小一句“我喜欢你”,是他这样多年来唯一能够用来在夜里静静反刍的温情。 可当着这女子,他便这样说出来了。 一室的人都愣住了。 苏锦六脑中闪过与这女子短短相处的半日。她化成一个小姑娘时长长的麻花辫、她清澈通透的眼睛、紧紧蜷着蹲在地上的不安,和清朗温润的声音。她化成现在这番模样时腾腾的大火、她魅惑人心的眼、她的白发拂过他手背时的酥痒、她肩颈好看的弧度、她奔跑时提着裙裾的轻盈姿态、她方才衣袍散乱时……若隐若现的曼妙风流。 而这女子在短暂的愣怔后,与身后那几人一同笑了起来。 江曲儿竟快要笑出眼泪来:“你这小子,知道按流儿姐姐的年纪,真是你老祖宗了么?” 床尾那人更道:“他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倒叫我弄不明白了。这小孩人不大,心倒挺大。” 江曲儿指一指替女子梳发的年轻男子:“你可知道录渊哥哥守了姐姐多少年了都得不到她,你随随便便从哪个萝卜坑里冒出来便说喜欢姐姐,你有这个资格没有?” 苏锦六反问道:“我为什么没有?” 江曲儿一挑眉毛。 苏锦六看着女子,眼里泛起柔软的光来。 “凭我知道你是金乌,凭你的天火烧不了我,凭你消去了踪迹我也能找到你。对你而言,不管如何,我总是特殊的。” 房内几人均吸了一口凉气。女子更是冷冷笑起来:“不过这几个破理由,再加上一句俗到倒牙的所谓情话。或许还有一见钟情,是不是?” 苏锦六点一点头:“你若愿意相信,便是真的。” “这世界上所有的一见钟情,不过都是见色起意。动情多容易,一瞬间的事,反正也不长久。值得珍惜吗?”女子自问自答道,“不值得。”她将剑抛还给他,“你也不必想着拿这一套骗小姑娘的法子来骗我。我承认一开始接近你是有意图,但我算错了,搞砸了,惹上不该惹的人,成了罢。我也不再追究你是如何跟来,拿上你的剑,赶紧滚罢。” 苏锦六却不接,任他这柄已随身带了七年的佩剑“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女子皱眉回头去看他,见这少年清澈眼中执拗二字愈来愈浓,正待出声去奚落,却见他手上一动,自己锁骨处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脚下一个不稳,直直向那少年倒去。 苏锦六往前迈上一步,兜住女子纤细柔软的腰身,一把将她稳稳扣在怀里。 “方才那句话,我还未说完。我一贯不愿意骗人,更不会骗人;你若不相信我,我便偏要做到让你相信为止。我承认我年纪小,但我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们也不要觉得几句嘲讽便能动摇我。” 她方才说,一见钟情不会长久。 他却暗暗下了决心,偏要让这钟情变得长久。 “我要让你知道,一见钟情之后,不是分道扬镳,而是一世钟情。” 卷一 灯笼 6 爱恨情仇 “你想知道什么,便直接问罢。”女子倚在窗边榻上,漫不经心地撩了一缕头发在指间绕着。 “你先把衣服穿好。”苏锦六皱眉,指指床边散乱着的四个,“他们也是。” 女子轻笑一声,挥一挥手,那三个便都退了出去,唯留一个江曲儿还在房里,眼睛一眨,便化为一个低眉顺目的小童子,乖巧立去她身后。 至于女子自己,只将那袍子随便拢了一拢。 苏锦六红着脸去地上挑拣了一件尚厚的衣服,剑尖一挑,掀去女子身上。他拐去墙边搬了一把椅子放去床对面,想了想,又将椅子往后拖一拖,离女子远一些,方坐了下来。 女子从善如流地将那件长衫掖了掖,一双秋水般的眼睛颇为玩味地看着他。 “我又不会吃了你。” 保不齐——苏锦六腹诽。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我已跟你说过了。流火,七月流火的流火。至于别的,无可奉告。”女子一挑眉毛,眼上远山荡起不耐的波浪,“你也不是朝廷户部的官差,非得查我户口做什么。” 苏锦六本未说什么,却被她这番回呛噎得有些窝火。干脆张口便问:“关于临王丢灯笼一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流火歪着头想了一想,左手指甲在右手手背上缓缓地敲打。 “全部。”她答得很慷慨。 苏锦六脑子里的弦绷紧了:“全部……是什么意思?” 流火弯弯嘴角,好心提点他一个一个问题来。 苏锦六顿了顿,整理过思路再问道:“这件事里,除了临王和那个法师,你是什么角色?” “商人。”流火简洁道。 苏锦六示意她说得更详细些。 “他的心上人死了。他不甘心,要把她复活。”流火道,“觉得我或许有办法,便来找我……” 立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江曲儿轻咳一声:“那人明明要姐姐您不提起此事的。” 流火半闭着眼睛瞥江曲儿一眼,口里却继续道:“说是他那心上人无缘无故地去了,他上天入地地寻了七年却依旧不得。好不容易知道了那姑娘丧命的因果,又苦于身为一介布衣,力量微薄,无法复仇,是以跟我做了笔不大的交易,他将他的命格给我,我来替他完成心愿……” 以命格来交换……果然是生死契么。 只是,七年…… 苏锦六的记忆里似有沉睡已久的东西苏醒,“喀拉”一声轻响,无法阻挡地从掩埋已久的回忆中探出头来。 “你同我在那宫里走过一遭,想来也知道那姑娘是如何死的了罢。临王多疑残暴,年纪轻轻,脑子却不大清醒,我造那梦原本也不过是一次试探,没曾想临王那样容易便入了套路。再往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苏锦六只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沉,似要沉到他也不知道是何处的深渊里去。他又想起那灯笼的残忍,不由得轻声问道:“为了做一个灯笼,用那样多条人命,他……你也忍心?” 流火浅浅打个呵欠,漫不经心道:“要想复活死人,又没有那死人的尸骨,除了再做一个皮囊,且以命来换命,别无他法。你问我忍不忍心,倒是有些好笑——我不过是个铺桥的人,桥铺好了走不走、如何走,却是那人的事。你说此法残忍,也不见得没有道理,只是就算有因果报应也是报应在那人身上。你若想继续问为什么或是该不该,倒要向那人去讨教了。”她又恍然想起什么一般,面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说起来你与他或许也认识——是你师兄罢?说是凌霄弟子,叫林羽呢。” 最不想听到的答案,终于化成一柄大锤,痛快直接地敲在苏锦六心上。 他想叫停,流火却丝毫不停歇:“你若是不信呢,我这里还有证据,你看不看?”也不等苏锦六做出什么反应,便向身侧的江曲儿丢个眼风,叫他转身去到床侧绘满繁复花卉的墙边,轻轻一拍,便叫原本光滑无一丝缝隙的墙上弹出一个暗格来。 江曲儿自那暗格中捧出一个小小的木匣,递去流火手上。 木匣缓缓抽开来,其中安稳放着的纸团渐渐浮起在空中。一层一层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张徐徐散开,现出一颗闪烁着黯淡的红色光泽的火珠。那火珠似一个沉睡的婴儿,隐隐还能听见它悠长的呼吸声。 裹着珠子的纸渐渐变得平滑,飘至苏锦六手上。 是张契约。依旧是满纸的不知所云,右下角却端端正正赫然写着:林羽。 苏锦六过了好一会才颤声问:“那他如今是……死了?” “没呢。”流火答得极为轻巧,“他自己请求的——十年以后才取他性命。总要和心上人一同过上一阵不是。他心上人的名字,你或许也想知道?” 苏锦六的目光明暗闪烁。 他摇了摇头。 心中的大雾终于彻底弥漫,将前路遮得干干净净。 若只是师兄,或许他还能挣扎半分。可如今他身处的这场迷局里,忽然又多了一个人,一个他在心中举足轻重,却封存已久的人。就好像走进一间空置了许久的旧厢房,房里格局都是熟悉的,推门而入,新鲜的霉腥气便扑面而来,迷住了眼睛。 同门中视他甚重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周祁。 另一个,便是已故的三师姐阿音。 人们都道长姐如母,三师姐在苏锦六的心里,总是极为重要的那一个。她教导他剑法,督促他修习,教他做人行事的道理,在他被师兄排挤时,亦能为他畅快地出一出头——师姐温柔却不软弱,好似她手里常使的软剑,柔中带刚,是个极受小辈信赖的好师长。苏锦六在子栖山中度过六载寒暑,从幼嫩孩童成长为青葱少年,天才却从不骄矜,三师姐功不可没。 门中大家总是叫三师姐阿音,唯独苏锦六总是规规矩矩地叫她师姐。十五笑话他过于恪守礼数、行事呆板,他倒也从未改过称呼,只是有一日终于想起,门中众人皆以辈分相称,原来他是不知道师姐名姓的。他一向不肯将前一日的问题留去后日,明明都已经歇下,却还重新穿了衣服,顶着夜里突来的大雨出门,却发现师姐房中已经无人。 原来一刻前,师姐便已下山去了。 可是师姐自那个泥泞的雨夜后便不再回来。 他也终于在师姐黯淡无光的生死契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季峦音。 禾子季,山峦的峦,佳音的音。 苏锦六后来想,若当时自己早一些去,拉住师姐,叫她晚一点下山,师姐会不会,不会丢了性命? 苏锦六那时不过十二,却已经两次尝到离别滋味。亲娘将他托付给师门,实为抛弃,待他好不容易从这等失落中走出来,一直爱他护他的好师姐又不在了。 而林羽师兄与师姐二人的情深义重,苏锦六不是不知道。只是那时他年少,儿女情长是何种物事他并不明了,只知师兄师姐走得近,关系极好而已。直到今日他方知,一个人愿意以背弃师门、背负天下人骂名、牺牲自己命格为代价来救另一个人,原来是多么沉重的爱意。 如今师姐终于回来,他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苏锦六从漫长的回忆里走出,目光渐渐汇去流火散漫的面上,脑中忽然一个清明。 “告诉凌霄这件事的人,也是你?” 流火的笑人畜无害。 苏锦六感觉自己的心有些空。方才流火那样轻易地妥协,将一切都告诉他,他几乎就要信服。可她的敌意那样明显,连手里的刀也不屑于放去背后藏一藏,就那样明晃晃地耍弄着,然后“噗嗤”一声干脆利落地捅进他胸口。 江曲儿悄悄去苏锦六耳边道:“姐姐与凌霄有些过节,所以不喜欢凌霄的人。你还是赶紧走吧。” “什么过节?”苏锦六皱眉。 “我也不太好告诉你。”江曲儿想了想,“大概就是,不共戴天那样罢。” “你怎么这样多嘴。”流火轻斥江曲儿,继而转过眼来看苏锦六,“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了。你若再不追,便追不上了。” 说完便低头去摆弄水葱一般的指甲,不再出声了。 苏锦六本以为,落实那恶人是师兄,会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当他终于明白负在他肩上的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是何等滋味,他却忽然释然了。沉默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酝酿起一潭能把人席卷的幽黑。 “可是师门的恩怨,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看一眼恹恹的流火,将这番孩子气的抱怨说得小声又小声。 其实劫难也好,命运也好,他都愿意接受。 ——连故去的人也能被复活,还有什么又是不可能的? 苏锦六掀开门帘,轻轻地走了出去。 卷一 灯笼 7 放手而去 大雾弥漫。 晨星寂寥的微弱光芒下,马蹄匆匆,踏破黎明的寂静。纵马之人身披宽阔斗篷,稳稳握住缰绳,一手快速扬鞭,催马前进。朝阳未升,雾气冷得有些沁骨。斗篷被快马带起的风吹开,才叫人看出马上原来坐着两人,一男一女,只是女子身形过于纤薄,叠在男子怀中,几乎便匿了形迹。 女子应是大病初愈,容貌秀丽却苍白如纸。她似乎在担忧着什么,眉间长蹙,时不时与那男子说上几句话,只是声音轻得快要听不清。 男子不言,只依旧挥臂驱马,过得不久,却忽见一个身影鬼魅一般闪现,如索命罗刹直直立在大路中间。男子眉头一皱,狠狠一提缰绳,正欲纵马从那人头上越过,却听长剑痛快出鞘声,寒光如闪电劈过,辔头上的缰绳齐齐断裂。马与纵马之人失去牵制,长嘶一声,几乎将那二人甩下地去。 男子脚下用力一蹬马镫,纵身跃起的同时长臂一搂,将女子紧紧抱在怀中,落去地上。再转头去看那拦路之人,早已轻飘飘立于马背之上,像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缄默地注视着他们。 “你是谁?”男子反手去按腰间剑柄,沉声叱问。 影子目光明明暗暗,落去男子星点鬓角。 “许久未见师兄,不知师兄还记得……”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个颤抖的声音打断了。 “十……六?” 那虚弱女子惊魂未定,呆呆地看着马上那人。 苏锦六沉默着跳下马来,一步一步地走近,眼眶红得叫人见了刺痛。 女子眉间的川字自看清面前少年清秀的面庞那刻倏然消散,却又缓缓皱起,眼中渐渐泛起清透泪光。她伸手去抚少年微湿的面颊,嗓音微弱又嘶哑:“早上这样冷,你又穿这样薄。衣服都湿了……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苏锦六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轻柔拂去他泪痕,又欣慰地笑出来:“十六原来都长这样大了……真好看啊。师姐还是很厉害的罢,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再过一个月,你也应当满十八了是不是?我们最小的弟弟,如今就要是个大人了啊。” 她握住少年兀自颤抖着的手,翻过他的手掌,看他掌中薄薄一层茧:“十六如今武功一定很厉害了罢,可为门楣争光了没有?师兄他们现在一定不敢再欺负你了,是不是?” 苏锦六哽咽了。 果然、果然还是他的三师姐啊。 他的三师姐,自己明明不知受了多少苦,七年未见光明,从黄泉下重回这人间,却依旧记得他长什么样子,记得他生辰几时,记得他总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你是代替凌霄来的罢。”一直沉默着的林羽沉声开口。 苏锦六遍身一震,摊开的手掌缓缓握拢了。 林羽迈出半步,将阿音护去身后。 “你能一路追到这里,倒也不容易。” “这是我出师的第一个案子。”苏锦六轻声道。 林羽心下一惊。苏锦六武功如何,他一直都是知道的。阿音从前在世时也常常与他说起这孩子如何聪慧乖巧,年纪轻轻又天赋惊人。然这些年且门内上下一致都道这孩子冷心冷血,从不见他露过笑颜。自己虽长他好些年纪,但也绝无可能打得过他;又恰巧摊上他出师,这下,怕不好缠。 却听这少年道:“师兄要带师姐去哪里?” 林羽冷笑:“关你何事。” “为何不关我的事。师兄私盗生死契,偷下子栖山,按照师门‘有一无二’的规矩,我应将师兄绝命此处;或是按照临王的吩咐,将师兄带回东乾。这两条路,师兄自是需要选一条。”少年徐徐抹去面上残泪,声音里再听不出波动,“师兄若是不在了,自是我护师姐去那处。” 苏锦六将目光投去长路尽头。 “或许我还有第三个选择——将师兄与师姐就此放走,让师姐从此便在颠沛流离里过这重来的这一生,在师兄某一日便突然没了性命的惶恐里仓皇度日。”苏锦六的声音缥缈得像面前的大雾,“不过十年罢了。师兄以为十年很长吗?师姐不在的这七年,难道不也是眨眼便过去了吗?师兄又怎么能保证,那人会依照契约将你的命格好好地存上十年?若不是那人的指点,我能追到师兄你么?” 林羽沉默了。 阿音轻轻拍拍他的肩,面上露出温柔笑意。 “十六,我们要去南疆。我们说好了,要住在灵沱江边,开上几分田地,做一对普普通通的药农夫妻。你说十年很短,可是我们都觉得够了。三千多个日夜,还不够相守吗?够了。” 苏锦六沉默半晌:“师姐,随我回凌霄罢。你一直都是灵嗣峰弟子,这是从未变过的……” “十六!”师姐终于不可忍地打断他,“放过我们。算师姐求你。” 师姐眼里的粼粼水波闪烁明暗,隐约竟流过一丝软弱的祈求。 苏锦六突然恍然。 在师姐面前,他好像回到了孩童时代,还会撒娇,还会耍赖,还会不情不愿地在地上打着滚,师姐的音容笑貌明明还一如往昔,可是身边的境遇却早已经不再了。 这七年里,他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摇身一变,变成了可以决断他人命运的大人。 半晌,林羽才开口:“从一开始,我便将后路斩断了。我蛰伏多年,便是一直在筹划此事。师弟,我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你若执意要取我性命,我也没有办法。我死了无所谓,可是你师姐呢?就算你带她回了凌霄,可凌霄会接受她吗?自她死去的那一天起,凌霄便将她弟子的身份剥夺了。” 苏锦六徒劳地握着长剑,目送一马二人的身影缓慢消失在渐散的晨雾中去。 师姐带泪的声音久久萦绕在他耳边。 “十六,师姐知道,师姐这样做,是难为了你。可是师姐现在这副身躯集了多少罪恶,凌霄又怎会允许这样的我存在于世上? “不管你师兄是用什么换来我重见这世间,他若死了,我一人也不会苟活。 “十六,等你爱上了一个人,你就会明白的。” 他立得笔直的肩背渐渐地垮了下来。 “你的心倒是软。”流火自藏身的屋檐跳下来,“这两人而今都走了,你打算拿什么回去复命?” 苏锦六闭口不言。 流火身后的江曲儿探出一个头来,颇有些痛心疾首地数落苏锦六:“谈着恋爱的人,都自私得很。你师兄为了你师姐能复活,根本不把别人的命当命,几千几万人,死了便死了,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师姐呢,看着跟你关系这样好,其实呢?你等会死不死,怎么跟上头交差,她在不在乎?直接就跟着心上人私奔去了。小萝卜,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流儿姐姐来帮你?” “你所谓的帮我,也就是你所说的做生意罢。让我像林师兄那样,去收契阁偷了生死契,将命格给你,来换些稀奇古怪的事。”苏锦六语气眼神皆平淡似古井。 江曲儿却伸出一只手指来摆一摆:“反正林羽的命格在姐姐这里,便可以做一个幻象,让人以为你带回去的是他们俩的灯笼,你也好向你师父交差。这么简单的事,连契约也不用拟,口头答应一声就成,就不用你的命格来换了。” 流火伸手来揪江曲儿耳朵:“话全被你一人说完了。” 苏锦六抬眼去看她:“那你要用我的什么来换?” 流火莞尔一笑:“用你这些日子关于我的记忆来换。” 苏锦六愣道:“为什么?” “你缠着我,我心烦。”流火垂下眼去,“我也不晓得哪里撩到你了,认识才多久,偏生就哭着嚷着说喜欢我。我就想躲着你也不成——你手里头有根拴着我的链子罢。这死链子我自己都看不见,也解不断。干脆你便不要记得我,我再见了你,也好绕着走。你看如何?” 苏锦六冷笑:“你尽管拿去。我愿意跟你打赌,你就是把我的脑子挖空了,我也是记得你的。” 话音未落,还来不及反应,苏锦六便见眼前星移斗转,身旁景色飞速后退,眼角一片红衣流星一样迅疾闪过,而自己手中便已经拎着重重两个包裹站在东乾王城的大红宫墙外。先前蹲守在那的人们看到他依旧是一涌而上,急切地询问着他是否已经追到了那妖人。他无言穿过拥挤的人群,仰头看着搂着一个美貌女子高高立在城墙上的临王,用力将手中包裹向空中一抛。包着那两副‘灯笼’的暗红锦缎在空中如同飞鸟的翅膀一般倏然展开,而那一男一女两只皮囊却如同长了眼一般,正巧飞去城墙两边嵌着的龙头上挂住,“呼”地一声,内里点着了火,真真化成两个灯笼,持久而朦胧地燃着。 人群被这奇诡而不失恐怖的景象吓住了,纷纷尖叫着作鸟兽散,溃不成军。 临王大笑着,一张俊秀的脸因为这狂笑甚至有些变形。苏锦六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向宫墙相反的方向而去。 他对这已经腐朽至深的东乾没有任何留恋,此刻只希望尽快回到凌霄去,向师父交差,好好休息,忘掉这一场不可说的荒唐。 可他走着走着,却觉得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 他狐疑地回头去看,唯独看见身后的大红宫墙那样寂寥,空无一人。而风自天际吹起,猛烈又匆忙,摧枯拉朽,好似要吹散一切。 卷一 灯笼 番外 已无岁月可回头 一见钟情这回事,林羽起初是并不相信的。 那时他还是个初明事理的少年,初上灵鹫峰,跟随陆今陆真人修习丹药炼制之法。他是陆真人的第一个弟子,自是被师父管教得极严,成日里不是去后山种药、挖药,便是在药堂里捣药、熬药。 只是他生性平和,生活纵然清苦,也能从中味出几分逍遥来。时而想到以后人生,觉得也应是学成归家,开个小药铺,应父母之命,与某个宜室宜家的姑娘成亲、生子,平淡自在地度过一生。 子栖山中气候和暖,草木丰盛,且禽鸟众多,尽皆有些灵性。偶有闲暇时分,他便会一个人躺去林中,听听鸟鸣与风声。 这是他平日里一个算不得乐趣的乐趣。 那日他依旧在后山挖药,哪里晓得午后一觉睡得有些过了头,睁眼时已是日暮之际,倦鸟归山而来,群山仅剩暗色剪影,而西天一片艳丽火红。 他急急忙忙背起药篓便往前山奔去,一路穿枝拂叶,惊起不少飞鸟。山路陡峭曲折,本来一个不小心便要摔跤,眼角却忽然跳过一个碧色影子。他躲闪不及,狠狠一拐,便撞去旁边一棵树上。 他被撞得晕头转向,模模糊糊地想,那个影子那样轻薄,跳过来又跳得那样迅疾,大概是一只鹿罢。 可是鹿哪里有碧色的? 他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去看那头莽撞的“鹿”,却只看见一个满脸惊惶的姑娘,身量纤薄,一身嫩碧的裙子如三月新柳,在山间初起的晚风里徐徐飘摇。 “你……你没事罢?”姑娘抢在林羽前头出了声,面上满是歉疚,又探身扶他起来,“我在这后山迷了路,看天要黑了,便想快些赶路出去……” 他手忙脚乱地站起,叠声说着自己无事。 胸口好似有人点了一把火,燃成空中晚霞一般的灼热。 “可你受伤了……”姑娘小小地惊呼一声。 “这样的小伤,自是……无事。”他低头看了一眼渗血的膝盖,便不敢再去抬头看那姑娘容貌,只低了头讷讷道,“我是凌霄弟子,常年在这山间采药,对路也比较熟,你若是放心……便跟我来罢。”便提脚走去她身前,一步一瘸地默默引路。 姑娘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又轻又浅,不疾不徐。 林羽一颗心却跳得似要撕开胸膛去山间乱奔。 不出多时,行到山脚,密林便被远远甩去身后。林羽听见姑娘欣慰地笑起来,又向他诚诚恳恳地道谢。她还说要帮他治伤,却被他支支吾吾地拒绝。眼见得姑娘越走越远,身影终于消失在自己视野,林羽突然懊悔得想打自己一巴掌。 他久久地立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 远处却忽然传来姑娘的喊声。 “天黑了,你也赶紧回去罢——我也是凌霄弟子,咱们有缘自会再见的——” 他这才记起她腰间也挂着一枚凌霄令。 只是那令牌由碧竹所作,掩在她同样碧色的裙摆中,便不那么引人注目。 而产碧竹的地方,整个子栖山,也便只有灵嗣峰了。 他厚起脸皮四方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关于她的一些消息。原来她早他许多年便已进了凌霄学艺,是灵嗣峰邱真人门下目前唯一的女徒,姓季名峦音,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姑娘。 林羽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这些年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其他峰上有哪些弟子,他竟一概不知。 “你问季三?她可是个好姑娘。”邱真人不久前收的九弟子人小鬼大,呲着一口大白牙来打趣他,“师兄你可得加油,不然我就把她抢走了。” 按照辈分,他需得老老实实唤她一句师姐。可他却给她取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称呼,阿音。 多次在梦中见到阿音后,林羽终于积攒起勇气,写了一封书信,去到灵嗣峰上,亲手交给了她。 她那时正与众多师兄弟在武场练剑,一身利落短打,头发也束起,雪白肌肤被烈阳晒得发红。听见有人寻她,便连额上的汗也来不及擦,扔了长剑便来到门外。见了林羽,原本就通红的脸便更红了。 林羽将那封在手中摩挲已久的信交给她,还有一瓶他亲自制的药膏。夏季炎热,药膏原本冰凉,却被他长久地捂在袖中,捂得都快化了。 “治晒伤的。”他简短道。 阿音看看手里的信与药瓶,笑了。 他恍恍惚惚地下峰,一路只知傻笑,踩住了路边一条刚出洞的竹叶青也完全不知。等到醒来,却是在邱师叔房中,一众灵嗣峰弟子围在床边,看着他坏笑。 他在迷迷瞪瞪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阿音这个名字,忽然便在灵嗣峰里传开了。 只是两边师父都严厉,虽默允他们俩的关系,却不许他们明着交往。然这对他们俩来说,却也足够了。 于是耳鬓厮磨、浓情蜜意。 山雨、竹海、松林、星河、日落,也都曾一一并肩看过。 情深几许,不觉时日老,不觉岁月长。 阿音温柔,却也坚定,待人接物都是春雨一般的润物无声,在林羽面前时亦澄澈得像一汪春水,和煦明媚。林羽却如厚重云海,妥帖安稳,二人相互辉映,羡煞旁人。 深陷在恋情里的人,却总是忽远又忽近,聚散常有,思念常植。同在山上时,哪怕仅仅分属两峰,两人如同天上的牛郎织女星,需得迢迢越过极远的山路才能相见一回。林羽下山去办案,哪怕一行便是几百里,心里也记挂着他的阿音姑娘,见着街上好玩的物事,总也想着买给她,收罗一大堆藏在包袱里,在外行走也不觉累赘。他在驿站等她的来信,看见纸上娟秀的字迹,便觉她就在他身旁。 阿音也下山了,去的是离中原不远的东乾。她在信中说,自己下山前,已在后山开出了一片地,委托自己最信赖的小师弟护着,等到回山,便能撒下药种,种些制药常用的草植,便无需总是翻山越岭去采药那样辛苦。 林羽将读了千百遍的信收进胸口。他在千里之外的塞上,枕着手臂看天上繁星,做出了一个他此生也不会后悔的决定。 等回到山中,他便要向阿音提亲。 那个宜室宜家的姑娘,那个他想要一生相伴的姑娘,他已经找到了。阿音这般好,爹娘也不会不喜欢她的。 可待他终于快马加鞭地回去山中时,却已不见阿音踪迹。 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想要娶做新嫁娘的人,不见了。 她的衣物还好好地放在房中,她的长剑用得太久还待磨。她身上春日般的气味似乎还在鼻端萦绕,后山的新土犹湿,她常用的药锄依旧插在埂上。 他问遍灵嗣峰上下,才知阿音的消失已不是一日两日——她从这世上失去音信,已有半年光景了。 林羽不相信。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邱真人端坐堂前,轻轻一弹指,将一张灰暗的生死契弹去林羽面前。 “生死契上命火已灭,她早已死了。” “她如何死的?”林羽颤抖着问。 邱真人冷冷瞥他一眼,拂袖而去。 “你们有好好找过她吗?”林羽声嘶力竭地质问,“你们从未想过为她报仇吗?” 林羽睁着一双赤红的眼,将泪水都要烧干。 “十多年的同门情谊,难道就是一张符纸便能决定的吗?!” “师父不允。”空荡荡的堂中响起少年嘶哑的嗓音,“师父不允我们去寻三师姐。师父说,人死不能复生,而死人对凌霄无用。” 这个孩子……他叫什么来着?林羽看着少年煞白的面孔,一颗心渐渐沉去胸腔最深处。 生活从此对林羽好像只剩下一个意义—— 找她。 不管她如今是否早已化作白骨一具,不管她的孤坟立在何处。不管她的骨灰是否早已融在冰冷泥土下,他都要找到她。他要带她回来。 林羽想辞别师门。 “不许。”陆真人的声音冷寒彻骨,“你是凌霄弟子,你的命途,只能由我凌霄来定。” 林羽终于重新背起药筐,去到后山。暮风阴寒,吹起枯叶瑟瑟,天际晚霞一如初遇她时的火红,鸦群却在山间盘旋又盘旋,似迷茫不知归路。 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虽还在,却已经不会像那时一般跳动了。 七年弹指而过。 面目温润的青葱少年人,早已在碌碌的寻找中散尽了原本的意气风发。 “我这里只做以命换命的生意,你可想好。”他听见红衣女子道,“这条路又长又难,一旦上路,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回头?”林羽有些哀戚地笑出声来。 哪里还有岁月可回头。 卷二 镜子 8 镜中阴阳 “流儿姐姐,你当真把那萝卜的记忆取了?”江曲儿解下流火身上的长袍,又将那银白长发上的簪子取了,“话说,姐姐你这头发,白了多少年了?” “若不是当真取,他如今还在这儿赖着。”流火漫不经心道。 绕一缕头发在指间:“头发白了许多年,早就记不清了。” 流火将身上衣物尽数脱下,自柜子里取出一袭丝袍披在身上。那丝袍极为透明,穿于身上却与未穿基本无差别,反倒是半遮半掩,更添了一番撩拨的意味。 江曲儿掩着嘴笑道:“倒是可惜了,应当叫那萝卜再留一晚上,尝尝他什么味道的。” 流火瞪他一眼。 江曲儿走去那满墙的柜子前,前前后后走了五六个来回:“流儿姐姐,你说今日找谁出来玩呢?对了,那天晚上那小萝卜来,姜忽和墨轩大概都没有玩够吧,再让他们出来玩一晚上,好不好?” “随便你。”流火倒了一杯酒,倚在床边。 江曲儿刚要拿手去拍那暗格,却又将手收了:“我之前听录渊哥哥说过,姜忽和墨轩是姐姐的第一笔生意。不过我倒是从来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来的,姐姐你给我讲一讲罢。” 流火笑一笑:“这第一笔生意,是我做得最成功的一笔生意,也是最失败的一笔。” 江曲儿奇怪道:“这要怎么讲?” “这笔生意里牵扯的三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可这样的结局,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流火顿了一顿,整理了一会思绪,缓缓开口,“那个时候,法术在人们眼里,还是很普通的事情。”她笑着摇摇头,“啊,那真的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 “看姑娘眉间一点红印,白发及地,定是身有异技的奇人。老朽无意冒犯姑娘,但请姑娘前去看看我家小姐,若能有解决的方法,于姑娘而言,也算是积了福祉啊。” 流火本来是丢了发钗,在大街上的小铺子上挑选新的钗子时,被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拦住了。那老人说他是当地一个富商家的家丁,他家小姐得了怪疾,无法医治,是以各处寻求奇人异士,以求小姐痊愈。她初听时,有些犹疑。但看那老人神情急切,看她犹豫不决,几乎快要下跪来求,想自己闲来无事,便答应了他。 便随着那位老人去到一座气宇轩昂的宅邸之中。但见处处绿树环绕,小桥流水,庭院景致极为精致优美。却听得不远处竹影掩映之间的一处小院内,传来女子嘶声叫喊与不知何物被砸碎的清脆声响。那老人听见此声,脸色暗了一暗,躬身道:“姑娘请罢。” 流火随着老人前去那小院,临进门却见一个男子夺门而出,差点与她相撞。那老人慌忙拉住男子:“姑爷,您这是去哪儿?小姐正在发病,您不能不管啊!” 那男子正在气头上,挣脱两下挣脱不开,一脚便踹在老人胸口,拂袖而去。 流火急忙将老人扶起,又听屋内女子哭道:“你走便走,以后就不要回来,反正他也死了,你也救不回来了,你现在非要把我逼死才甘心吗!” 流火一愣,心道这只怕又是个为情所困的故事,无意间竟想到自己的伤心事。那老人见她脸色有变,唯恐她反悔,急忙将她拉入门中。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室混乱,地上全是被打碎的镜子,房屋中央瘫坐着一个满脸泪水的女子,脸上赫然一个鲜红巴掌印,此时手边摞着一摞镜子,拿一柄来照上一回,便摔去地下,而身后两个丫鬟似是见惯了一般,只低头静静立着。 “这是……” 那老人急忙道:“你们赶紧把房里收拾一下。落香,招待一下客人。” 那女子听见老人的声音,抬起头来凄惶地笑着:“李叔,这些镜子都不对,都有问题,都照不出我的脸来,您再去给我买新的镜子,好不好?” 被称作李叔的老人连声道好,退了出去。那两个丫鬟一个去拿扫把收拾屋子,另一个将流火请去内厅坐了。 “姑娘千万不要被方才看见的吓到了,你看我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叫落香的丫鬟给流火倒着茶,“只是我们大夫也请了,各种道长仙人也请了,都治不好我家小姐的病。” 流火道:“我并无什么特殊的本领。你们小姐病得再重,也不能病急乱投医。” 落香道:“姑娘相貌如此与众不同,定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的。我知道姑娘或许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先听我将这情况解释一番,再来决断罢。” 流火把玩着手中碧釉的茶杯,点了点头。 “四年前一日,我家小姐在街上游玩时,碰到一个男子——也就是现今的姑爷,方才您与李叔在门前遇见的那位。小姐对姑爷是一见倾心,可姑爷却一直对小姐不冷不热。小姐不肯放弃,终于在一年前与姑爷成亲,只不过姑爷是倒插门,住在我们这宅子里。成亲后小姐与姑爷的关系虽说不上琴瑟和睦,却也能说是相敬如宾,谁知就在半年以前,姑爷进京去赶考,小姐在家无事,忽然发现了姑爷收着的一面镜子。因为那镜子实在好看得紧,小姐便拿来自己用。可就从那时,小姐就开始不正常,总说自己的脸变了,可是我们看着却什么变化也没有。小姐问遍了全府的人,大家都说她的脸没有变,可她一去照镜子,便说我们骗她。我觉得不对劲,便去看小姐镜子里的脸,才发现小姐在镜子里的脸确实变了,而且这变化是随时间一点点慢慢扩大的——从左边眼睛渐渐变得细长,其后是左边鼻子越来越挺,眉毛也变粗变得上扬,颧骨渐渐凸起来,到最后,整张左脸都成了一张男人的脸。我们都慌了,因为小姐本身的脸确实是没有问题的,只有镜子里的脸变了。 “于是我们去请了道士,道士说这镜子里有鬼憩着,叫我们换一面镜子便好。换了镜子,果然便没有那奇诡之事,可不到半月,那半张脸又在镜子里出现了。镜子越换越多,那张脸出现的速度便越来越快,到了现在,便是去照一面新镜子,也是半男半女一张脸。前几日姑爷回来,看见小姐这般模样,不知怎地便勃然大怒,说要休了小姐……” 落香还待继续讲下去,流火摆一摆手:“那镜中的男子,你们可认识?” 落香愣了一瞬:“不认识。” “那你们可知道,你们姑爷的那面镜子,从何而来?” “不知。” “你们小姐方才所说的‘反正他也死了’,那个‘他’,又是谁?” “……不知。” 流火瞥落香一眼,冷笑道:“你们连实话也不说,还妄想能治你们家小姐的病?做梦去罢。” 说罢便要站起出门,却听身后落香慌忙扑通一声跪下:“姑娘请不要走,姑娘……姑娘请忘记方才我所说的,我将实情告诉姑娘就是!是那时小姐看上了姑爷,可当时姑爷是和另外一个男子走在一起的。小姐当即便要我暗地里将他们跟着,要弄清那倾心的男子住在何处,是何方人氏。我随着那两个男子行至一处偏僻小巷,却见得那两人在那暗巷之中行不可告人之事,方知那两男子竟是……断袖之谊。我回到府中将此事禀报于我家小姐,以为小姐会就此放手,然小姐却坚持与姑爷来往……” “你不必说了,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大概也都猜出来了。想必那半张脸的男子,也就是是与你家姑爷有断袖情谊的那人,早已经死在了你们手里。那镜子估计是你家姑爷与那男子的定情之物,人死了,魂却留在镜子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报复。如今还只有半张脸,等到占据了全脸,你们小姐就没救了。” 落香低着头道:“还望姑娘能救救我们家小姐……” 流火眼底尽是嫌恶:“你们犯错在先,强断他人缘分,我为何要救?” 落香仓皇道:“只要能救我们小姐,姑娘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流火好笑,“我要的,你们也给不起。” 门外却传来李叔苍老的声音:“姑娘要的,可是这个?” 流火转头望去,见那老人手中提着一盏其貌不扬的宫灯。 流火讶道:“你怎么会有醒命灯……” 念头一转,又厉声道:“你跟踪了我多久?!” “姑娘切勿动怒。”李叔温声道,“老朽承认,老朽邀请姑娘来到府内之前,确实调查了姑娘一段时间,但一切都只是为了我家小姐,并无他意。这盏醒命灯,本就是府上的宝物,然只有姑娘才有这个本事用它,我们用不上。等救了小姐,姑娘便可将这盏灯收归己用,我们也会给姑娘大额金银作为酬谢。” 半晌,流火才道:“你家姑爷的那面镜子还在么?” 李叔道:“还留着呢。”便遣落香将那柄背后细细描着忍冬与丁香的铜镜拿了来。 “布置一间不透光的屋子,屋内墙边放满镜子,包括你家姑爷的这柄。并将醒命灯揭了灯罩,置于屋内。明日子时,我会过来。”流火道,“但此事十分危险,成功的可能极小,什么结果都有可能发生,你们务必要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