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洋房里的阴谋 一九四一年六月,时节不过刚刚入夏,上海的天却猛然热了起来。一连数日,火红的太阳从清早晒到黄昏,空气干燥酷热,却连一丝风都没有。不管是住里弄平房的百姓,还是小楼公寓的才俊,如何也挡不了这样的暑气,纷纷撑起阳篷布帘,四下开窗,有条件的装了吊扇,备了冰块,一般人家也都翻出蒲扇,头顶井水冰过的毛巾,当作是降温的工具。   可偏偏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把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挥汗如雨,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秘密的勾当。   领头的少年脸廓英朗,剑眉星目,因为经常在日光下锻炼,肤色也比那几位同伴略深。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白背心,一条稍嫌肥大的暗灰细布西装短裤,一双修补过的白色帆布力士鞋。和屋子里进口的西式壁纸,收拾得漆光可鉴的家具相比起来,显出了身份的清寒。   这位少年名叫楚尧,有着不同于十七岁的沉着、智慧和冷静,那几位凝神聆听的同伴都把他当作这个团体的领袖。他们围着楚尧,听他鼓动着:   “还有半年就到了民|国三十一年,我们的抗战已经打到了第五个年头!由于军队和百姓的顽强抵抗,现在日本人的势力只局限在东北和沿海一带,内地是打不进的。   他坚定的目光从小伙伴的脸上一个一个地扫过:“最近我收听中央的电台,听到了蒋先生的讲演,他说,同日本的战争就要见到胜利的曙光了!所以我们谋划的参军抗日,也要提前才行!”   “啊?”同伴里一位细皮嫩肉,梳着油亮西装头的奶油小生惊呼起来,他是蹇伯英,百乐百货公司少爷,穿着时髦的天蓝色洋绸翻领短袖衬衫,最新款深棕色牛津底网格皮凉鞋,明显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才会这样吃惊。   另外两位少年也是面面相觑,其中,有位戴着黑色圆形胶木细边眼镜,衣着斯文的白皙少年低下头来,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朝着他身边的同伴,微微摇了摇头。   眼镜少年的同伴正是这间房屋的主人——章毓信。三人之中也只有他在听了楚尧的号召之后,朝气蓬勃的面庞上露出激动兴奋的神色,只见他从铺着篾席的藤椅上弹了起来,冲到楚尧的身边,朝着他急切地询问:“楚尧,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行动计划?”   毓信也穿着和楚尧相似的背心短裤,不过他的背心是从香港偷运来的英国优质精品棉,西装短裤也是富裕人家才会穿的山东府绸面料,前后还浆烫出四道笔直的裤缝。可他和楚尧站在一起,却没有一丝一毫地分去楚尧的风采。因为那楚尧虽然衣着简朴,身形却是修长健美,清秀的毓信在他身边一站,倒似劲松边的一支弱柳。   楚尧扫视了面前的三个同伴,待到他们都安静下来,才把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告诉大家:“从上海一路向西到内地的道路都已经被封锁,我拟定的计划是:先从上海乘船到香港,再由香港经越南的河内转到广西桂林。桂林有国军的征兵处,只要报了名,我们的抗日征程,就算完成了第一步!”   “这……可是要绕了大半个中国了!”蹇伯英又爆发出一声感叹,因为争战连连,他最远只到过老家宁波。   楚尧挑着修长浓黑的剑眉,似英雄般睨视着面前的三个少年,墨玉般深沉的眼眸里闪出点点自信。他知道,热血男儿从上海这样的繁华都市里投笔从戎,就他们所知,还没有一个成功的。因为这件事,一但被父母亲友发觉,无一不是激烈地反对,万一张扬出去,还会为日本人和汪政府的鹰犬所伤,丢掉性命。   一直没有说话的眼镜少年王家祺沉思了良久,决定鼓起勇气,向伙伴们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现在已经与前两年不同了……要建立崭新的中国,不单单需要我们的热血,也需要我们的知识。中国之所以在百年之内落后挨打,就在于没有现代化的工业,所以我打算学习当今最先进的知识,用知识救亡,工业救国。”他停顿了一下,扶了扶眼镜框,低下声音,把自己的忐忑告诉好友们:“……希望你们不要认为这只是我懦弱的托辞。”   他的三个伙伴没有半点轻视,毓信笑着给了他一拳:“王家祺,你这个决定太好了!我还担心像你这样瘦弱的小身板,到了战场上,会拖累我们的!”   众人哈哈大笑,刚才严肃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毓信转过头,对楚尧说:“楚尧,算上我一个,我章毓信陪你一起上战场!”转而再问蹇伯英:“你也一起去吗?”   蹇伯英粉面一红,期期艾艾道:“这……这……,我还要……考虑……考虑……”   楚尧正准备开口,突然房门被踢得咚咚响,一个女孩子甜美清脆却透着几分骄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章毓信,你给我出来!”旁边还有三四个女娃娃吃吃的娇笑声和助威声。   四个少年一怔,毓信那激动兴奋的脸庞顿时一暗,他气呼呼地扭开门,冲着领头的女孩指手吼道:“章二妹,你给我有多远走多远!”   章家二妹章泊芙今年不过十五岁,却已经是个美人胚。身段婀娜动人,水红格子的连衣裙衬得肌肤胜雪,虽然杏眼圆睁,俏脸生威,却显得活泼可爱。她显然对哥哥的吼叫不买账,仰起脸反驳道:“你们几个青天白日,闭门密谈,所谋之事,肯定非奸即盗!”   毓信拿鼻子狠狠地哼了一声。屋子里王家祺低头不语,楚尧更是冷淡地转开身子,拿起一本英文杂志翻看起来。只有蹇伯英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陪笑着向女孩子解释道:“二妹,我们几个只是在商量明天去哪里打球……”   伯英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毓信推到一边,毓信睨向泊芙:“非奸即盗?!你知道什么是奸,什么是盗吗?我们不知道,请你教教我们好吗?!”   “奸就是……”泊芙本想理直气壮地给这几位少年上上课,却蓦然省悟这一个“奸”字,并不好从她这样年轻的姑娘口中说出,一时羞红了脸,却又不服气,也对哥哥狠狠地哼了一声:“你不是答应带我们去吃牛乳冰糕的?总是说话不算话!”   “你自己没长腿吗?!非得要我带着才能吃到冰糕?!”   “你……”泊芙气得跺起了脚。原来章家的规矩,未成年的女孩子不能私下外出,总要兄弟陪着才行,这是兵荒马乱之年不得已的举措,却独独束缚住了活泼爱玩的泊芙,为了去外滩边上的美罗餐厅尝一尝新出品的可可霜牛乳冰糕,她已经央求二哥毓信好几天了。   蹇伯英和毓信本是亲戚加同学的关系,这几年玩的好也是别有目的——看着心尖上的女孩子动了气,根本顾不上毓信的反对,自作主张地跑到泊芙身旁哄她:“别急别急,你二哥不陪,我陪妹妹们去,要吃什么我全请!”   泊芙看看蹇伯英,他是九婶婶的侄子,最近对自己挺热心巴结,如今还请小姐妹的客,给足了面子,不禁得意起来,转嗔为喜道:“那好!我们去找姆妈!”   蹇伯英像中了头彩,精神为之一振,喜滋滋地就随了泊芙等三四个女孩而去,回头向自己的三位伙伴拱手抱歉:“我去去就来。你们有什么决定,告诉我一声,除了出门的那件事,其余的都算上我一份!”   毓信“砰”地关上门,恨恨道:“就知道这小子靠不住,原来以为是胆小,现在看来还另有图谋!”   王家祺吃吃笑起来:“谁让你们章家出了名的美人多呢,上海滩爱看报纸的谁人不知!”   毓信有些赧然,忙解释道:“我那几个喝过洋墨水的堂姐是出过些笑话,但我家和伯伯的家教不一样,姐姐妹妹们都很听话,不会胡闹。”   王家祺自觉失言,连忙抱歉道:“我可不是说什么是非,我只是羡慕你的好福气,姊妹众多。不像我,三代单传,一辈子不知道有兄弟手足是什么滋味。”   楚尧放下英文杂志,走到家祺身边:“家祺,其实我也觉得你不合适从军,因为枪弹无情,你总得为王家留下香火。我不同,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   王家祺默默点头,最后说:“我虽然不去,但一定为你们去的人尽一份心力!”   毓信突然没有心肝地笑起来:“如果从兄弟姊妹的道理上讲,我倒是最合适去战场!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少个叔伯兄弟,嚯……能吓死你们!”他扳起指头,像念经似地嘟嘟囔囔地数了半天,最后有些夸张,也有些骄傲地告诉楚王二友:“我总共有十七个兄弟,二十二个姊妹呢!”   这时,“扑哧”一声,女孩水晶般空灵的轻笑,从屋里的一角飘过来。 正文 第二章 被迫卖掉的项链 毓信冲到床边,楚尧和家祺紧随其后,毓信掀开雪白的蚊帐,就看见一张顶多十二岁,笑意盈盈的小脸,那笑容清纯得像早上花园里新开放的白色雏菊,毓信一见便放下了怒气,柔声问到:“泊菡,你什么时候躲在我床上的?” 楚尧望着泊菡的一双寒潭似的眼睛,那里没有哀伤烦恼忧愁不安,只一味地像婴儿般地清澄干净,他不免看得有些恍神,觉得自己深藏的无限心事,被她的双眸婉转一照,便似几片薄雪落入湖水,瞬息无踪…… 泊菡抿起嘴,笑微微地:“我午饭过后就来了。”楚尧听到女孩的声音,犹自觉得不真实。 泊菡似乎被楚尧的目光盯得害羞,拿起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滴,低头补充道:“我本来想找小说看看,谁知道二哥这里都是些无聊的演义……” 楚尧终于移开目光,紧张地左右观察,发现毓信和家祺并没有注意他的失态,才镇定打量女孩,发现她身穿白色绉纱长裙,一身雪花般吹弹得破的肌肤,难怪藏在蚊帐里,没有人能发现。而且右边面颊上有一片芦花凉席的压痕,红色的细密回纹印在她的脸上,像雪地里开了一朵粉蔷薇。 毓信继续和和气气地哄她:“那你都听到我们说什么了?” “没有,我翻了两页书就睡着了,直到你刚刚扳指头数人头的时候才醒。” “真的?”毓信犹不放心。 楚尧拉了一下毓信:“你妹妹不会说谎,我们要相信她。” 毓信选择相信泊菡,因为她从不像泊芙那样真真假假,说的都是真话。于是回头道:“小妹从不骗人,她说睡着了,就一定是睡着了,没听到我们的谈话。” 泊菡跳下床,向门口盈盈而去,却又回头笑道:“二哥,楼下冰箱里有冰汽水,我一会让老梁送上来!” 果然几分钟后,家里的杂工老梁送来几瓶冰爽的橙味汽水,少年们骨嘟嘟地一饮而尽,身上堆积的暑意,顿时消减了一半! 少年们继续商讨着出行的细节,当然,大多是楚尧的主意,因为平日的关注留心,他做的功课比毓信和家祺都多,伙伴们对他的方案心服口服。 “好了!”等到最终的日程议定下来,少年的心胸里好似百舸争流,都充满了青春激荡的力量。楚尧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栏,顿时,火烧似的晚霞流光烁金,将三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辉煌的金色,好朋友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血脉里澎湃着民族兴亡的使命之感。 “毓信哪,叫你的同学一齐下来吃夜饭。”章太太施绣银那口软软糯糯的苏州腔上海话在楼梯间响起来,毓信开心笑道:“大家吃完饭都不许走,我们一起去西马路的体育馆游泳去!” 自与楚尧商定了从军之事,毓信便一直暗暗做着准备。这次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大计划,一想到不久的未来便可以用血肉之躯见证硝烟,枪炮和鲜血,就心潮澎湃。 楚尧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要筹集到两张去香港的船票钱,如今这样的船票价格,也因为经济封锁,往来沪港两地跑单帮做走私生意的人渐多,被黄牛党们炒得畸高,少年们想尽办法筹措到的现金,远远不够两张船票。 一天,楚尧找到毓信,交给他一个小小的绸袋。毓信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根古旧的金项链。项链本身款式简单,但链坠却精美不凡:一朵熠熠生辉的纯金玫瑰,花芯是一粒火彩璀璨的钻石。拧紧坠子上的旋钮,那玫瑰便可以缓缓旋转起来,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音乐声;再旋开玫瑰的花茎,发现那里是中空的,方便滴入香水,佩戴时可以散发出阵阵幽香。 毓信不禁赞道:“好精致的东西,一定值不少钱!你从哪里弄到的?!” 楚尧脸色暗淡,眼里飘过平静的忧伤:“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纪念物,原来想终生保存,不过,”他换了一副坚定的神色,“我愿意把它用在更正确的地方。” 毓信知道楚尧家境清贫,他的生母在生下他后便急病去世,这样的纪念品对楚尧而言弥足珍贵,一时怔怔地望着好友,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楚尧见了,立刻展出轻松的笑意,拍拍毓信的肩膀,道:“没什么,假如我娘活着,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我知道你家有个店面租给了做珠宝生意的的印度人,你去找找看,说不定这一件就值几张船票呢!” 毓信立即按照楚尧的吩咐去找了那个印度商人。结果印度人一边仔细端详着项链,一边狐疑地打量着毓信,半天才开口:“小伙子,这个东西是你的吗?” 毓信含糊地点点头。 “小伙子,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毓信摇着头不耐烦地说道:“你就说说它值多少钱吧!” 印度人翻翻白多黑少的死鱼眼,懒洋洋,慢吞吞地说道:“这件东西不是中国的,它来自德国,是位德国贵族送给情人的爱情信物。”他指了指项坠边缘上一溜细若发丝的字母,拿怪里怪气的声音念给毓信听:“Meine lebenslange Liebe. ( 德语:一生挚爱)”又道:“这项链手工精细,暗藏玄机,里面的钻石虽然小,却是完美无瑕。这种东西,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如果你能说明来历,我愿意出三百五十元钱买下,但你若说不清来历,我只能给你三十块钱。” 毓信听了,气极败坏,嚷道:“跟你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也说不出来历,凭什么一个说法,就差十倍的价钱!” 印度人依旧慢条斯理:“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我怎么知道这东西是不是贼赃,或是你从家里偷来的?若我收了贼赃,传出去岂不要倒掉自己的招牌?” 毓信明白他这是借机欺负人,便拿起项链,掉头就走。 那印度人还在身后叫道:“小伙子,你如果带着父母来,讲清楚项链的来历,价钱我们还可以商量!” 毓信又在几家珠宝店里碰了壁,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在楼梯口正遇上泊芙,他灵光一现,心道泊芙不像自己那样手脚散漫,说不定攒了几百元的私房。便拽住泊芙,问: “泊芙,我这里有一根项链,你看喜欢不喜欢,壹百元卖给你!” 泊芙平日里就和毓信争争吵吵,见毓信掏出一根旧项链,摆明是在戏弄自己,没听清毓信细说就扔回他的怀里:“什么破烂玩意儿,看都不要看!你是缺钱还是缺心眼了,拿这样的东西回家骗我?!”说完扭身就走。 毓信只好无可奈何地收好项链,慢慢踱到楼上,在泊菡房间里找到泊菡,温言相哄:“泊菡,二哥给你看个好东西。”泊菡正在床边给她的洋娃娃钩毛线裙子,听见毓信的话,仰着脸笑问: “二哥,你又带什么好玩的给我看了?” 毓信拿出项链,按开项坠的机括,把链坠里的玄机向泊菡一一演示。 泊菡看得目不转睛,直呼:“真漂亮,真漂亮!” 毓信收起项链,问泊菡道:“这项链你喜欢不喜欢?” 泊菡眨眨明净的双眸,长而浓密的翘睫毛仿佛湖面上的倒影,她点点头,反问毓信:“二哥你是准备送给我吗?” “这项链不是我的,如果是我的,我一定送给你!”毓信小心地按自己想好的腹稿说下去。“是我同学的,他准备拿这件项链换下学期的学费。我看了,觉得你肯定喜欢,就先要了给你看看,你若不要,我们班上的张希龄同学就准备要了。” 泊菡毕竟是小女孩,看到喜欢的东西便一心想要,她嘟着嘴,搬着手指盘算了一番道:“我也只有不多的钱,太贵了就买不起了。”她跳下床,到抽屉里翻出钱夹,又到五斗柜上搬出零钱罐,倒到床上,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泊菡在家中最小,平时的零花钱也是最少,过年的红包也没有哥哥姐姐的多,所以她的钱多是二元,五元的小票,加上储钱罐里三十多个洋钿,毓信粗算了一下大概有一百二十多元,没有想像的多,也算差强人意了。便一把掳过所有钱票,好像在怕泊菡反悔似的,说道:“够了够了!”丢下项链,掉头就跑。 出门后又想起什么,再跑回泊菡房间悄声叮嘱她:“项链的事,千万别和家里任何人讲,得保密!”泊菡知道二哥怕挨骂,便笑着点点头,又急急玩起手里的项坠,再听一遍那叮叮咚咚的美妙乐曲。 正文 第三章 人生就是你若安好,我便前行 转眼已到八月之末,楚尧和毓信的行期临近,少年们在章家做了最后一次聚会。 这天章家大部分人去了大伯府上做客,要盘桓到晚饭后才回来,正好给了少年们自由自在的空间,他们将聚会的地点改在宽敞舒适的客厅里,冰汽水,鲜瓜果,配着悠扬抒情的音乐,少年们说说笑笑,一派不识忧愁滋味的样子。 蹇伯英脸上带着伤痕,被伙伴们开起了玩笑,伯英窘得满脸通红,羞恼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红票子丢出来:“为了你们我也算是出生入死了,再笑话我可不够朋友!” 毓信抢过一数,整整二百元。开心地说:“果然是百货公司小开的架式,一出手就声势不凡!” 伯英得了夸赞,变色自豪道:“可惜学费还没拿到手,不然还可以再加上七十元。” 家祺兴奋地点着头:“现在可以说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毓信顺利拿到了下学期的学费,再加上买船票剩下的二十二元,我交的十元,伯英今天的二百元,你们手上一共有三百多元经费,算算到桂林不成问题。” “你们俩哪一天动身?”伯英斜倚沙发问道。 “礼拜四。”楚尧眉间轻跳,他按压着自己内心的激动,尽力用平静的语调说。 “那这次见面,就不知道何时再能聚……”伯英突然有了离别的伤感。 少年们低首默然,想着战争里的牺牲,真有可能再也不能团聚,刚刚激动的心绪又慢慢化为了对友情和人生的留恋,客厅里的气氛也有些凝重。 “来,喝点酒吧!”毓信跳了起来,拿来了一瓶伏特加酒和四个杯子,给每人都满满地斟上。 王家祺举起酒杯,向楚章二友敬道:“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楚尧笑着接下去:“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争战几人回!” 毓信也情怀高张,大口地喝酒,潇洒地:“我也接一句!”清声朗语地念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伯英的诗词功夫在四个人中稍微弱些,喝着酒转了好几圈,才慢慢吟出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大家一同鼓掌喝彩,男儿的气概和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都浸入了大口大口热辣的酒中。 朋友们豪气干云,大声说些憧憬未来的话语,以及依依惜别之言。酒过几巡,都有了一些醉意。 伯英没有酒量,却又贪杯,所以醉得最快。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子旁,拧开收音机,说:“有…酒岂能无歌?!” 收音机里传来电影红星那绵绵的声音:“……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毓信跑过去关掉这靡靡的歌声,痛饮一口,恨声而论:“如今都什么样的局势,国运已如奉漏瓮以沃焦釜,东北,华北,江浙……多少同胞正被铁蹄蹂躏,只有这上海,还花好月圆,歌舞升平,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王家祺点头赞同,道:“那,我吹一首歌来为你们送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口琴,呜呜地吹奏出一曲《五月的鲜花》: “……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 敌人的铁蹄 已越过了长城, 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和卑污的投降, 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 再也忍不住这满腔的怨恨 我们期待着这一声怒吼 怒吼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起挥动拳头” 家祺的口琴清越激扬,既有对友谊的深情婉转,又有对民族垂亡的高昂斗志,众少年都放下酒杯,凝神细听,或者跟着轻声吟唱。 就在家祺吹奏乐曲的时候,楚尧走到了落地窗前,因为他刚刚在家祺的琴曲声中,却听到了另一样他熟悉的叮咚音乐。 他的目光,立即被院子里的一个人吸引住了,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毓信小妹——泊菡。 她一袭白衫,正坐在紫藤廊下的秋千上,专心地赏玩着一件东西,八音琴悠扬的“叮叮咚咚”之声正是从她手中发出,而金玫瑰上那枚钻石的火彩,在阳光的反射下,正在她乌黑细密的额发上投映出七彩斑斓的华光。 楚尧心跳得厉害。当初毓信告诉他项链在珠宝铺子易手,得了一百五十块钱。他虽高兴解决了船票这个最大的难题,但转念一想,将永远见不着生母留给他的唯一纪念,心里不知痛惜了多少次。 此时,骤然听到熟悉的旋律,不由得信步庭外,就想亲眼看看女孩拿在手上究竟是不是那件项链。 视线随着足步的移动,已经近到可以看清她低垂的眼帘上一匝密密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微带笑意的樱唇,小巧精致的下巴……这样安宁的午后,阳光透过碧绿的树叶在地面投印出细碎而斑驳的光影,翠如琉璃的紫藤长廊里,坐在秋千上的白衣少女……楚尧仿佛走进了一幅美好到近似梦幻的图画中。 听到有足音临近,少女抬起了脸,那双剪水秋瞳里的晶光第一次落在楚尧的脸上。 楚尧心跳到嗓子眼,就连呼吸也不能匀停,这样的感觉,长大至今,从未有过。 “你好……小妹?”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掌中,果然,见到了娘亲的遗物。 “……这条项链,是你的?”大概因为项链的意义对于他太过珍重,他问得也小心翼翼。 “……你好……这是我的。”泊菡认出楚尧是二哥的同学,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慌乱地回答下,少女的脸庞上生出了一层粉粉的红晕。 “能借给我看看吗?”楚尧彬彬有礼地问她。 泊菡有些迟疑,却还是无言地将手中的项链递给了楚尧。看见他熟练地打开项链机括,将金玫瑰旋转至某个角度,再拧紧了旋钮,八音琴竟奏出了另一支悦耳的曲子…… “啊……”少女的脸庞开心地绽放出动人的花朵,似白色雏菊摇曳在天际。 楚尧将项链交还给泊菡:“如果你答应我一个请求,我便告诉你琴曲的秘密。”他蹲下身来,认真地望向泊菡,“我希望你永远保管好这条项链。” 楚尧原来想说的是“好好保管”,可说出口来的,却是“永远”二字。为什么是永远,永远又是什么,少年并不知道。 泊菡信以为真,左手抚着襟前佩戴的项链上小小的银质十字架,向楚尧郑重保证:“我以无所不在的主起誓,会永远保管好这个项链。”少女也是随口说出了永远,永远有多久,永远有多远,在她心里,大概只是到下一个春天的距离吧。 在誓言里,永远这个词总是最轻易说出,却是最无法兑现的。 楚尧得了泊菡的诺言,便教会了开启八音琴五支曲子的方法。每一个精妙的启动都引得少女一阵悦耳的轻呼。 最后一次,楚尧将项链挂上指尖,那项链像钟摆似的伴着音乐摇晃着,紫藤长廊外的阳光从他身后射进来,在地下投射出一个冷俊修长的身影。 这一刻,泊菡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等她醒悟过来,日光已经倾斜,浓荫翠碧的紫藤廊里只剩下几声蝉鸣,仿佛不曾有过一个少年,一个约定,一声珍重的道别。 黄昏,毓信和楚尧送别了家祺和伯英,又将船票路费平分了各自收好,再三约定了在吴淞码头碰面的时间。楚尧告辞,毓信相送,两个好友信步街头,看到的是晚霞西照,华灯初上,职员提着公文包下班回家,妇人招呼孩子吃饭,一片安宁平和的景象。 毓信轻轻摇头,对楚尧说:“租界里的市景都是假像,在这里呆久了就会麻木,看不到三五里外的另一片天空,太阳旗,铁丝网,国人的头颅挑在敌人的刺刀上……” 楚尧期望道:“等出去了,就会看到不一样的天空!” 两人又说了许多国家主义热血沸腾的话语,临别时毓信想起一事,问楚尧道:“下午在我家院子里,你和我小妹聊了些什么?” “哦,”楚尧不愿意戳穿毓信关于项链的谎言,便随口答道:“我是请她为我们的计划祈祷平安。” “啊,那你找小妹算是找对人了!我们家里,只有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毓信不疑有他,何况在他的眼里,泊菡永远都是八,九岁的小姑娘,根本不担心她会长大, “我姆妈一直有个愿望,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去读那间顶严格的基督教培心女子学校。可她的三个女儿,大姐从小身子弱没法去读,二妹嫌不自由,吵着闹着不肯去读,只有小妹乖乖地听了话,去念那间寄宿学校。除了寒暑两假和圣诞,我们平时也见不到她。” “难怪我认识你快三年,也是这几天才知道你有这个妹妹。” “你什么意思啊?”毓信捶了楚尧一下。“她那么小,你要想歪脑筋我可不饶你!” 楚尧脸上过火似的一热,随即嘿嘿一笑,也反击了毓信一掌:“我又没有向你打听她,是你自己啰里八嗦地说了一堆。” 两个少年,就在蓝紫色的天际下,嘻笑哄闹,融入了五彩闪烁的霓虹灯的光亮中。 正文 第四章 听,爸爸的话 到了启程的日子,毓信按照楚尧的计划,背好行囊,正准备悄悄走出院门,却突然看到父亲章燿拿了一把红木靠背椅,端坐在紧闭的大门前。母亲绣银和二妹泊芙都黑着脸,似哼哈二将那般一左一右地立在父亲身后,母亲的手上,还提着一柄油亮亮的鸡毛掸。 毓信大惊,急急掉头往墙根处跳,妄想爬墙头跳出院子,刚趴上墙顶,双脚就被杂工老梁那双茧结密布的大手牢牢抓住,没想到平日起瘦瘦小小的老梁居然也有一把力气,无论毓信如何闪躲摆脱,都挣不脱老梁的双手。老梁很有章法,不和毓信硬对硬,等毓信挣扎得自己脱了力,他再轻轻向下一拉,那毓信便如脱了水的鱼儿一样,由他摆布着拎到父母面前,跪在地上。 章家原籍安徽合肥,祖上在同治年间靠军功做到一品提督,名镇江南。膝下的四子都是科举出身,老大官至工部侍郎,老二也是内阁中书。余下两弟公派到日本学习政法,结识了不少新派人物,清帝逊位后,都在北洋内阁谋过不高不低的差事。这四个兄弟精明能干,是长袖善舞之人,看中上海在国内的特殊地位,南北便利,消息灵通,带着丰厚的家财在十里洋场扎下根来,成了上海滩上颇有名望的“静安章家”。 四兄弟开枝散叶,共生了十六个儿子,年长的大多功名心重,继续在宦海沉浮,也有开厂经商,或是与权贵互为姻亲。排行靠后的小兄弟们,因为在花花世界里享受惯了,没人愿意在正行上下功夫,更愿意吃祖产公账,今朝有酒便今朝醉。 毓信的父亲名燿,大家庭十六个兄弟中排行第七。夹在这两类截然不同的弟兄之间,反而成了唯一的特例:既不热衷名利,又不贪图逸乐。早年到欧洲留过洋,现在在中学里教着物理,太太绣银的娘家是吴江做丝的富商,只有她一个独女,在英租界闹中取静的地方,买了座三层的小院洋房让夫妻俩安居。后来章家分遗产,有些商业头脑的章太太不像别人那样争黄金银元,拿的都是些热闹位置的房产商铺。谁知欧洲战事迁延,上海市面上人头涌动,畸形繁荣,章太太把房子店铺租给那些犹太人印度人,每月的铺租变成了家庭的主要收入。章燿的那点工资,倒成了他自己的零花钱。 章燿夫妻生有三女二男。长女泊莲二十周岁,是一位独立能干的白衣天使,已和同院的黎医生订有婚约,很快就要结婚。长子毓诚,就读大学一年级,是个沉默用功的书生。接下来便是毓信、泊芙和泊菡三人,毓信朝气阳光,泊芙美丽活泼,最小的泊菡,温良娴静。章燿最大的希望,就是一家七口,平淡度日,终日可以听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毓信这样的出走从军,真是将他气得半死。 但他生性开明,喜欢和孩子们讲道理,所以强压怒意,只是平静地质问毓信:“你看看,你连六十岁的老梁都打不过,凭什么去当兵?就凭一时意气,年少张狂吗?” 毓信自然听不进这样的话,血脉贲张地吼了一番家国民族的大道理。 章燿听了,倒不嘲笑,继续平静地反驳他:“不要和我谈什么空洞的口号,我和你们姆妈、几个子女,也都爱这个国家,八一三淞沪会战,我们捐款捐物,天天守着收音机听战报,到苏州河边为我们的将士加油鼓劲……也尽了做为民众的一片心。你承认不承认,父母的爱国心,一点都不比你少?” 毓信知道父母那时都捐资捐物,还积极支持在护校读书的大姐泊莲到苏州去护理伤兵员。 他反驳不了,只能跪在那里点头承认,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章燿得到了他想要的效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凛然正义地说着道理:“国难当头,保家守土,建功立业这些道理当然没什么不对,对所有人而言,都是这样的公理。但是,摊在每个人身上,又必然应该有自身的特殊理由才行。比如有人从小的志向就是做个军人,有人为了给亲人报仇去前线,也有人是为了立功受赏的荣誉感……他们都是明明白白想得清楚的,才签下生死状。这样,在面对真正的鲜血和死亡时,他们不会后悔,不会后怕,也不会做前线的逃兵。但你看看你,不过是跟在后面人云亦云,没有自己独立的想法信念,就算到了战场,也是个没有价值的士兵,真正枪声一响,不作逃兵才怪,到时候我静安章家的名声,就算是毁在你手上了。” 毓信听了父亲的滔滔道理,似对又似不对,却反驳不了,似乎自己有些道理,似乎父亲也有些道理。的确,他要参军只是少年冲动头脑发热,只知道上战场,杀敌人,哪里考虑过生死的事,总觉得就算流血,也不过是胳膊上擦破一点皮那样的伤口。 “国家遭受践踏,就不需要青年的热血了?”毓信失望地嚷着。 “当然要!”章燿苦笑一声,却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蒋公也说,中国兴亡,不但需要愿意牺牲生命的热血,还需要承担后方建设的热血!你好好念完这最后一年高中,到那时再决定你的热血是去前线牺牲,还是在后方建设!那时论做什么样的决定,父母都支持你。” 毓信是个单纯的少年,听到父亲同意他一年后做的任何决定,想想也是一条光明的道路,不就是再等一年吗?到时候身体更健壮了更适合上战场,几番犹豫之后便点头同意。 章太太绣银听着丈夫居然提出同意毓信一年后再做决定,心里忐忑不安,正要对丈夫质疑,就接触到章燿递过来的眼色,只听到他似乎不经意地问儿子:“是不是还有同学一起要走?让我去他们家里通知他们,好好念完高中,都改到一年后,要走一起走。” 毓信没有半点疑心,老老实实地告诉了父亲楚尧的姓名地址,还有他们在吴淞码头碰头的时间地点、船舱号码。 章燿兵不血刃地解决了毓信的问题,便示意老梁带儿子回房间,暗暗在门上加锁以防生变。自己急急赶出门,招了辆黑牌出租车赶往楚家,希望能拦下楚尧。 这边毓信被关在房里,门口响起了二妹泊芙冷嘲热讽的声音,两人唇枪舌箭之中,毓信才知道,从军的秘密竟是那个奶油小生蹇伯英泄露给泊芙的。 原来,伯英弄到的二百块钱,是撬了家里的抽屉偷出来的,还挨了父亲的一顿打。泊芙看到了,软磨硬泡,发了千万个毒誓从伯英嘴里套到了消息。她从小就和毓信吵吵闹闹,不愿意看到毓信得逞,回家后立刻把事情告密给了父母。 章燿知道后,决定先按兵不动,在最后时刻一招制服毓信,让他插翅难飞。 锁在房间里的毓信头脑慢慢清醒,觉得父亲去往楚家,大概并不是商量什么一年后再从军的打算,而是想让楚尧也插翅难逃。 毓信的心中乱成一团,按照他和楚尧约好的时间,父亲应该能截住正要跨出家门的楚尧。 正好小妹泊菡出来劝架,毓信故意说粗话气走泊芙,留下小妹两个人说起了悄悄话:“好小妹,二哥求你打听打听,我那个同学有没有走掉?” 泊菡隔着门告诉他:“我不知道,反正爸爸还没有回家。” 毓信在门口急得抓耳挠腮,央求泊菡道:“小妹,帮我去求求你的基督耶稣吧,让他老人家保佑我的同学一切顺利平安!” 泊菡在门外故意摇起了头:“又不关我的事,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姆妈只要我负责劝你和二姐的架!”说完,就哒哒哒地走开了。 望着窗外的天空渐渐被夜色笼罩,远处的华灯闪起来,星斗也被华灯染的不那么亮了,更远的地方好像有船笛响了几声。 明明只是黄浦江上的船笛,这里根本听不到吴淞口长江上的船声,可这呜呜的笛声还是让毓信紧张得快要发狂。楚尧,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爸爸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更像是在楚尧家里说大道理,楚尧为人执着坚定,一但下定决心就决不半途而废,爸爸要多说几车子话,还不知道能不能说服楚尧。 坐立不安了许久,才听到门外轻轻的几声叩击,他冲到门边,尽力推开一丝门缝,问着门外的泊菡:“小妹,有消息了?” 小妹在门外嘻嘻而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祷告被神听见,你的那个同学,他居然一早就溜掉了,爸爸带着他的弟弟跑到船上找他,你说的那个船舱里根本没见到人,他事先留了一手,上船前就和人换了船票!” 毓信开心得倒像是自己溜上了船,连连拜托泊菡:“好小妹,你的神真是太灵光了,再帮我多求求他,保佑我同学顺利到达桂林……” 后来,毓信辗转得知楚尧到了桂林后,考取了成都灌县的陆军机械化学校,毕业后又去了云南……每次得到消息,他都拜托泊菡告知万能的神,希望楚尧能节节胜利,凯旋而归。 正文 第五章 美少年,初相见 过了数日学校开学,毓信心情平复,那股别扭的心劲消了,章燿夫妇才打开房门,放他出来。 饭桌上,章燿放下碗筷告诉毓信:“你知道楚尧为什么要跑去从军?” 毓信摇头,他只知道楚尧一直有从军的心愿,具体原因却没有听他说起过。 章燿叹了口气,身子向靠背椅上一靠:“他要参加军队,那是因为他的父亲,就是被日本人暗杀的!” 毓信吃了一惊,他只知道楚尧的亲生父母在他幼时就双双亡故了,现在和他相依为命的,是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 章燿环视饭桌上的家人,顿了一会,才开始慢条斯理地说教: “我去了一趟楚家,受到了不少的教育。楚尧的父亲,当年是东北军张大帅的心腹,派到上海打听日本人的消息,民国十七年,探听到日本人要炸铁路搞弄张大帅,冒险北上通知,在火车上遇到日本人的暗杀,英年早逝啊!” 章燿转脸看着毓信:“我就对你说过,没有只凭口号信条就上战场杀敌人的道理。楚尧从军,那是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报还是热血男儿吗!你若是有这样的理由,他那样的胆色,我立刻站出来为你收拾行囊,半分犹豫都不打。” 毓信低头惭愧,暗想楚尧真是能沉住气,同学数年,他竟不知他的底细。 泊芙吃着饭,却不甚服气:“他是替父报仇,我们家又没有这样的仇恨,有什么教育好受?” 章燿唏嘘感叹道:“我佩服他的家庭,男人为国壮烈,女人刚强坚贞,两个儿子个个优秀。‘寒门出孝子,娇养无益儿。’你看看我们章家,到了你们这一辈四十多个,要么心浮气躁,胸无大志,要么不切实际,想东想西。现在你们几个,一个护士,一个书生,再加上什么都不懂的毓信,倒成了小字辈的佼佼者了……可你们和人家的孩子比一比,差距就太大了,什么是知书明理,脚踏实地,奉养父母……人家的孩子……” 泊莲、毓诚、毓信和泊菡都低头默默听着父亲的教训,只有泊芙撅着嘴不肯服气。 章燿转头望向自己的太太:“楚家不富裕,是楚太太支撑家门,两个儿子白天在学校学习,晚上大的帮人修脚踏车,暑假帮人修汽车挣学费生活费,小的就修收音机,自己装木头风扇卖钱。家里井井有条,两个孩子更是成绩优秀,听说大的体育和英语每次都是A+,其它的数理化也都是A。那小的今年考取了高中,拿的是全优的成绩。不像毓信和泊芙两个,只要得到B,就万事大吉。” 章太太陪笑道:“楚太太得了这两个孩子,一定天天开心得合不拢嘴。” 章燿摇摇头,叹了口气:“那楚太太大概是操劳过度,身子不太好。原来指望大的平时修车有些收入,到了高中毕业可以工作支撑家庭,这回大的走了,家里只剩下才进高中的小的。怕是不好维持,哪有什么好开心的。” “看起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章太太倒很同情。 章燿道:“那小的名字叫做楚舜,他们家这两孩子名字起的,尧舜禹汤,是要‘圣人出,黄河清’啊!现在哥哥走了,他打算退学出来工作养家活口。” 泊芙拿住了爸爸的话把,翻翻眼睛:“还说是孝子,一点都不管妈妈和弟弟。” “他现在不走,工作了更没法走。”章燿解释着,“这也是我最佩服他们家的地方,楚太太和楚舜没有一点抱怨,深明大义,还夸他有志气,赞他能成大事。一点都不提生活的艰难。” 章太太心里感叹,说:“我们帮不了什么大忙,出点学费生活费还是可以的。” 章燿大喜,“我刚刚在想怎样帮他们,你就先说出来了。”他边思量边说,“不过那楚家是个高洁的家庭,大概不肯受人恩惠,不如由我亲自去一趟楚舜的高中,用奖学金的名义指名发给他。” 章燿和太太商量妥当之后,跑了一回楚舜的高中,很快楚舜收到通知,说是得到一笔全优生奖学金,数额可以保证一年的学习生活费。如此三年,楚舜年年全优,年年都得了无名善心人士捐出的奖学金。 西风一起,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树上叶子变了颜色,黄黄绿绿,煞是好看,一下子,时光无声无息地到了一九四四年,民国三十三年的秋天。 此时的泊菡已经满过十五岁,刚刚开始念培心女中的高一,从此不用寄宿住校,可以天天回家。 这天放学,慢慢踱到家门前,正要伸手按门铃,突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年:只见他穿着一身浅灰色棉布学生装,虽然半旧不新,却也浆洗得干干净净。学生头,略略卷曲的额发向上梳起,露出整个光洁饱满的额头,清秀乌黑的眉毛展向两鬓,更衬出皮肤白晳,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明亮温柔,抿着的嘴角微微上扬,犹如一弯仰卧的新月,不笑也似含笑。身材颀长秀美,气质翩翩出尘,像一缕温暖的秋日阳光,随时都能照射进他人的心房。 泊菡自幼起就在女校上学,没有接触过如此秀美出众的少年,不觉看得一愣。那少年也一瞬不瞬地打量她,脸上现着笑意,认认真真地躹了一躬,礼貌地问她:“请教,这里是章光庭老先生的府上吗?”少年低低的声音充满了魅力和磁性,中人欲醉。 泊菡见他彬彬有礼,也回了一礼,客气地告诉他:“你要找的章光庭,正是家父的字号。”一面按响门铃,很快老梁过来打开门,少年谦让地请泊菡先进门,然后跟了进来,又轻手将大门关上。 少年向着老梁行礼,客气地说:“请老人家帮我通禀,我叫楚舜,刚刚从圣约翰高中毕业,是他赞助了三年学费的学生,特地来拜望章光庭章老先生。” 老梁快行几步进屋通传。而泊菡听说少年竟是爸爸时常夸奖,大名不绝于耳的楚舜,不由得停在道边,回首再次打量。 楚舜立在院子里靠近紫藤长廊的地方,看见穿着白色校服的少女,怀抱着一叠书本向自己张望,等到自己的目光逡巡到她的脸上,立刻慌张起来,不知所措地向他再次行了个礼,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那般,转身匆匆跑开。 他不由自主地笑展眉间,心头刹那粲然生光。 章燿听说楚舜到访意外之中又有惊喜。三年来,他一直关心楚舜,经常从学校老师那里得到楚舜的情况,知道他品学兼优,与他交流过的老师没有一个不连声夸奖的。只是楚舜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后,却没有申请任何一间大学,这让章燿十分惋惜,也叫他想继续资助楚舜的计划落了空。 今天再次看见楚舜,比起三年前,他个子长高不少,气色也比当初好了许多,分明脱胎换骨,变成了一块温润的美玉,加上举止有度,谈吐得宜,一下子,就成了章燿眼里的无价之宝。 楚舜见到章燿,认出资助自己三年学费和生活的恩人,竟然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长者,吃惊不小,心中生出更多的感激,一老一少再次相见恨晚,一直聊到绣银出面催了几次晚饭,才肯从书房出来。 如今章家的饭桌上,只有绣银和泊芙泊菡姐妹相陪。泊莲已经和黎医生成婚,做了年轻的妈妈,毓诚大学毕业,正在工厂实习,毓信念了大学新闻专业,平时住在学校里。 今天她们母女三个,吃惊地看到这家的一家之主,手里牵着个温和俊美的书生,亲亲热热边走边聊,坐上饭桌还一定要他坐在自己身边,对于初次见面的年轻人,这样高的待客规格,就是嫁到章家二十五六年的绣银也感到不可思议。 可章燿一开口,绣银马上觉得眼前的一切又顺理成章了。 “绣银,”章燿喜笑颜开,眼角的笑纹似乎都要伸进了起了几丝白发的双鬓,“你猜他是谁?他就是我常常说起的楚舜啊……快去拿瓶好酒,今天我要与小朋友好好喝几杯!” 楚舜立刻站起来,向着绣银施礼问候,绣银看着楚舜人才出众,教养得体,也开心得合不拢嘴。打开酒柜,取出一瓶上好的葡萄酿,给章燿和楚舜酌得满满。 “绣银啊,我才搞清楚,楚舜他为什么不肯进大学深造……”章燿说起来,眼眶竟有些湿润了,“其实他已经考上了,是他的娘亲得了肝病住院,他现在日夜陪护,端汤端药,说是要先奉养好母亲的身体,再考虑大学的事情。” 绣银听了很感动,做人父母的,谁不喜欢有个既优秀又孝顺的好儿子呢。 章燿又将楚舜介绍给泊芙泊菡两姐妹认识,楚舜见姐妹俩身着一粉一绿的家常衣衫,泊芙美丽动人,像朵骄傲不凡的凡尔赛玫瑰,泊菡温柔乖巧,似支静卧湖畔的玉色芰荷。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含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章先生真会给令爱起名字。” 章燿开心得像遇见了知音,有些得意:“她们姐妹三人的名字正是出自<爱莲说>,莲,芙,菡三个字,都是荷花的别称。如今浊世不清,我要她们姐妹能够做到洁身自好,对得起我们章家的家声。”说话的时候,章燿双眼望着十八岁的泊芙,如今她已经高中毕业,并不找个正经工作,只知道和时髦的男生出去游玩。 楚舜心中一动,看出来章燿是一位既开明又严格的父亲,他幼年丧父,对父亲连最模糊的印象都没有,现在在章燿身上,感受到了父爱的温暖与鞭策,萌生出了隐隐亲近之情。 于是频频举杯,与章燿喝得一醉方休,从此和章家结下友谊,每个月都要来上数回,不但章燿夫妇喜如珍宝,就连章氏五个儿女,也和他亲如家人兄妹。 正文 第六章 一见钟情,再见更是情钟 时光的巨轮转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中国人在侵略军的铁蹄下,挺过了许许多多每一刻都是最艰难,而未来,却是更艰难的日子,没有停止过抵抗。这年,欧战局面势如破竹,四月间德寇宣布投降。美国人和苏联人立刻挥师向东,指向了亚洲。到了最热的八月,日本人终于挺不住了,宣告投降。 八月十五日那天,是多少年来中国人最开心的时刻,每一个人都知道,艰难的日子统统都过去了,所有的美好会像春天那般挡不住地涌过来。 等到金秋十月,章家客厅里高朋满座,美丽的鲜花和五彩的汽球缀满了各个角落,二十几位俊男美女,饮着汽水,尝着水果糕点,大家都在谈论着今天要欢迎的英雄。有人说他曾经冲在战场的最前面,一次就砍杀三个敌人;也有人说他英语很棒,加上智勇双全,很受盟军那些洋人的欢迎;更有人说他风流倜傥,是驻地附近未嫁少女心中的偶像……谈论间青春的欢笑,伴着收音机里播放的快乐歌曲,似乎可以飞上云端。 客厅的主人是大学生毓信,还是那样的清秀快乐,王家祺、蹇伯英等一帮当年高中的同窗好友也来了。家祺是交大机械系的高材生,伯英念了三年商科,在自家的百货公司当财务科长,俨然一副青年才俊的派头,今天派对上所有的汽水蛋糕和糖果,都是伯英请客的。 伯英看看四周花团锦簇,再望着客厅门楣汽球上的红纸,不由念出声来:“欢迎抗战英雄凯旋。”他指着毓信开玩笑道,“毓信你真是下了功夫,欢迎完楚尧啊,到时候这些布置可别浪费,就把这红纸一换,改成‘恭贺蹇章两府联姻’,趁机把我和二妹的婚事办了!” 毓信和家祺听了哈哈大笑:“谁不知道你对二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二妹答应过你了吗?” 毓信拉过伯英,悄悄地告诉他:“我担心你要有情敌了,”他朝着客厅呶呶嘴,“这些都是二妹亲手布置的!八成她看中楚尧啦!” 伯英不信:“她又不认识楚尧,怎么看中他?” 毓信笑言:“你可晓得如今只要身上贴着‘抗战英雄’四个字,就连菜市场的脚鱼都能卖得快些?”他拍拍伯英的肩膀,“今天看紧点泊芙,等楚尧走了就没事了。” 伯英看看四周,没有找到心上人,问:“二妹呢?” 毓信指指楼上:“二小姐在楼上化妆,已经一个小时了。” 伯英觉得真的要紧张啦。 泊芙真的是在楼上泊菡的房间里试衣服,她今天想打扮成女学生的样子,可惜自己的那些衣衫都太时髦,只好到泊菡这里来借裙子,试光了泊菡所有的半截裙,还是挑不到趁心的装扮,可聚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最后,泊芙指着泊菡身上那条烟紫色粉红印花的百褶裙,笑着哄妹妹:“小妹,你换给姐姐穿穿,姐姐帮你打扮,好不好?” 泊菡有些犹豫,这件裙子是她认为最漂亮的衣服了,为了欢迎抗战英雄,她也动足了脑筋。虽然还小,但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时节,只是在美丽好强的二姐面前总有些自惭形秽,所以没有自信和她争任何东西。 “那等会我穿什么?”泊菡犹犹豫豫地问道。 泊芙向床上的衣服堆里随意一指:“你随便穿啊,反正你穿什么都是个学生,根本不用打扮。但你姐姐必须打扮得像女学生,抗战英雄才会多看姐姐几眼。” 泊芙一面换上泊菡的裙子,一面教导着小妹:“现在上海流行什么,就是抗战英雄。如果有个军人做朋友,出门在外,风头不要太足!可抗战英雄里流行什么?就是女学生……” 她看看妹妹面色沮丧,就耐心地哄她,“你现在刚上高二,还不能出去交际。等你满了十八岁,抗战英雄都过时了,流行的一定是留洋大学生,到时候姐姐给你介绍最优秀的,好不好?” “你开心就好,不要扯上我。”泊菡脸上一红,她平时穿着没有泊芙讲究,想想就同意了。 泊芙换好裙子,在镜子里照来照去,配上淡蓝色的衬衫,两条垂在胸前的辫子,还真像个美丽的女大学生。 她见泊菡换上了白色的校服,身上除了一条细细的银质十字架项链外,没有一点修饰,就挑了个半月形水钻发夹,别在她的发际:“来,看看你,一下子变成小公主了。” 泊菡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地取下发夹,还给泊芙:“校服配发夹,不伦不类,感觉怪怪的。” 泊芙左右看看泊菡,在她眼里,小妹还是个面容平淡,没有脱胎换骨享受青春的小女孩,也许要再过两年,才会女大十八变。 泊芙还想说话,就听到楼下客厅里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想想肯定是楚尧到了,赶紧检查自己的装容,吩咐妹妹:“你帮我数满五分钟,让他们同学先寒暄,等寒暄完了,我们再过去,到时候所有的焦点就都在我们身上。”她摸摸妹妹的小脸,“你还没有机会成为焦点,今天先见习一下。” 虽然当惯了人群中的焦点,可这一回泊芙还是心跳不已,好像第一次参加舞会的小姑娘。等来到了客厅,果然是众星捧月,一下子把美丽不可方物的泊芙拥到客厅中央,小小的泊菡倒被遗忘在幢幢人影之外了。 泊芙看见视线尽头,一个身材英挺,个子在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军人正背对自己,在与父母寒暄,就看见父母带着万分欣赏的神情与军人交谈,热情地邀请留下用晚餐,而那军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答应了父母。 她故意敲响高跟鞋,一步步地慢慢走近,果然,英气勃勃的军人听到了身后足音,亟亟转身过来,只一眼便击溃了泊芙心里的千军万马。 他脸庞冷俊,线条硬朗,皮肤因为长期野外曝晒是巧克力般油亮的棕色,遮掉了他真实的年龄,显出远超同龄人的成熟。英武的剑眉下一双眼睛璨若星辰,高高的鼻准,紧抿的薄唇,无一不透着狠毅顽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军人态度。 而那身崭新的美式棕绿色凡尼丁中尉军服更增添了高峻的气质,让他鹤立鸡群般,无时不成为人们视线的焦点。 毓信拉着泊芙,向楚尧介绍:“这是二妹泊芙。” 楚尧大方地与她握手,夸赞了她的美丽,泊芙听了心里轻飘飘的,像喝醉了酒。 毓信又从人群外领来一位白衣少女,告诉楚尧道:“这是小妹泊菡,她也想见见我们的大英雄。” 楚尧的目光凝在泊菡的脸上,四年下来,除了长高,头发长了些,她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可当她抬起那双盈盈秋水般的双眸向他仰望,四目相对那一刹那,众生皆静,只留下一室斑驳日光:紫藤廊下芸萝葳蕤,轻轻摇晃着的秋千上,少女的脸庞有着永恒的、圣洁不灭的光辉,这几年千百个日夜在心里重复又重复的幻梦,突然真切地让人不敢相信。 在每一次面对血腥和死亡的间隙,他总会用记忆里的这个清纯的少女来治疗内心的感伤。他没忘过她,从第一眼起便动了心,那怕这期间隔着千山万水、血雨腥风,也割不断一缕思念。 她不是众人的焦点,却是他一个人的焦点。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蓦然相逢,楚尧生平第一次忘了台词,只低声道了声你好,习惯性伸出右手行握手礼。 泊菡更是羞涩,她看见一位英俊的英雄,仿佛是从小说《基督山复仇记》里走出来的基督山伯爵爱德蒙,眼神发亮地打量她。她心跳得发紧,嘴唇发干,慌乱中只行了一个礼就躲到了绣银身后,红着脸不肯出来。楚尧尴尬地伸着手,同学们都在起哄,泊芙拿了一支鲜花过来解围,赠给楚尧。同学们哄笑着,闹道:“错了错了,应该是鲜花赠美人,香吻送英雄……” 于是,那伙促狭的男女同学有人吹口哨,有人大笑,有人鼓掌:“香吻!香吻!香吻!”毓信和伯英如何解围都没有用,在场的章燿夫妇面面相觑,很是尴尬,泊菡更是捂住眼睛不敢看。 楚尧微微一笑,稳下众人,沉着地对大家说:“保证满足同学们的愿望。” 转身望向泊芙:“今天你是鲜花赠英雄,我就来个一吻送美人!”同学们都热烈地鼓掌。 他从容地端起泊芙的小手,在她手背上留下了轻轻的一个吻手礼,惹得众人一阵欢呼,章燿夫妇看着楚尧行事把握有分寸,机智过人,也十分赞赏。 众人拥着楚尧坐下,有的要他讲打仗的故事,有的要他讲远方的见闻,楚尧被众星捧月,却是言语不多,不炫耀,不夸功,淡然谈笑,对于战役,只说输赢,不谈具体的过程,好像有些冷淡,却更增添了他男性的神秘魅力,令在场的女同学们欲罢不能。 毓信觉得楚尧把战争说得这样平淡不刺激,很不过瘾,便清了清喉咙,提高声音,当着楚尧的面,摆起了书场:“楚尧的故事,其实整套演义都在我的肚子里,”他做了个故弄玄虚的表情,直到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才继续说下去。 “楚尧最厉害的战功,其实是发生在去年的一月。那一次,中日两军在缅北的史迪威公路附近的一条河谷激战,楚尧所在的战车营突然渡过河流,一直突突突地冲到敌人的指挥所,那些日本倭奴没有想到中国人能有这样在激流中渡河的高超技术,一时间惊吓万分,我们的战车上了岸就一阵扫射,打得这群倭奴血肉横飞,就连他们那个叫田中新一的师团长也差点活捉!这一仗砍掉了日军行动的头脑,很快就收复了缅北地区,打通了通往昆明的抗战大动脉——史迪威公路。” 毓信只是从报道里看过战役的介绍,知道是楚尧所在的战车营打的仗,可他说得活灵活现,好像整场战争他都在观战一样。 女同学问:“战车是什么样的东西?” 毓信答不上来,有些发窘,扭头问楚尧,楚尧先是笑而不答。泊芙坐近他,缠着问,半天他才淡淡道:“坦克。” 毓信又说起了另一段故事,引得笑声、鼓掌声、口哨声不绝于耳,气氛像一锅沸腾的开水,热烈到了极点。 楚尧只是烧着香烟靠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听着毓信吹嘘,人们要听到的是战斗里的胜利,至于胜利背后血肉焦土的残酷,他们根本都不想知道。只有传说离真相越来越远,人们离战争才会越来越远。 而且,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英雄,保卫国土,守护百姓,他不过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他冷静地做了自己故事的听众,却又心不在焉,手里的香烟烧了好久,堆积的烟灰眼看就要掉落。 一只烟灰缸接住了烟灰,楚尧抬眼一看,正迎上那双柔柔的清水眼,泊菡把烟灰缸放在他手边便慌忙跑开。而他,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四年来朝思暮想,如今却近乡情怯,连开口道谢的勇气都没有。 正文 第七章 黄浦江上的月光以及远方 这场聚会一直热闹到晚饭时分,蹇伯英提出请在场所有的同学去西餐厅吃牛排,大家哄然响应。楚尧只好向章燿夫妇告辞,另约时间登门拜访。 泊菡原来没有同去的计划,却被泊芙强拉硬拽地做了小跟班。泊芙一下午都被伯英缠住,没法分身,所以拜托泊菡想办法从楚尧那里了解些消息。 大家在西餐厅散开,楚尧对毓信家祺他们说:“陪我去江边走走,从前天天听腻了的涛声,几年听不见,很是想念。” 于是,毓信、家祺、伯英和楚尧,领着泊芙姐妹,一起走到外滩江边。 此时,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把无边的月光倾泻在了人间。黄浦江上,洋气现代的游艇和古老破旧的帆船挤在一起,那游艇上霓虹闪烁,舞声灯影,帆船上却是千疮百孔的帆篷,如今,一齐镀满了银色的月光,映着黄浦江浑浊的波涛,新与旧,现代与古老,竟有了古怪的和谐。 月光像如积水空明,照在每个人身上,照得每个人都像不真实似的,几个男人望着江面上的点点渔火,烧起了香烟,都不出声说话,只有毓信喝得微醉,低头趴在水泥江堤上。 “你这次回来可以呆多久?”泊芙容不下冷清的场面,追问着楚尧,有些恋恋不舍。 楚尧因为泊芙是好友之妹,也算另眼相看,对她的问题没有拒之千里:“我们军人的时间,是不属于自己的。我虽然有十天的假,但也许明天,后天,也许就在今晚,只要有命令,就得立刻出发。” 他直视着对岸的星火,可心里却无时不在留意着身边不远处安静的泊菡。 大家说了一些建设国家,把中国建成世界大国这样激励的话。只有泊菡默默无言,插不上嘴。 泊芙不想很快就和楚尧道别,又在缠着楚尧说战斗的故事,楚尧只是抽烟,微笑。 终于,他听到了泊菡的声音,软软的,轻轻的,虽然不是在和他说话,但每一个字都让楚尧生出真心的喜悦。 “二姐,你就让楚哥哥说一说战火期间,有什么美好的故事吧!” 楚尧望向泊菡,那银色的月光照着她的面颊,把她装饰得像一个仙子。在他所有战斗和血肉堆起来的记忆里,其实,所有的美好都与她有关。 “战火里不打仗的日子,只要有蓝天白云,只要自己健健康康,没有负伤,都十分美好。”楚尧注视着泊菡,告诉她。可她的模样,好像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 想了一下,楚尧又说:“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们讲一个美好的故事。” “那是在境外,缅北山区靠近盆地的地方,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当地的摆夷青年就会聚在一起,唱花歌挑选伴侣。”楚尧又烧起了一根香烟,他的声音似乎飘浮在月光之上。 “当时,一支中国远征军就驻扎在附近,军队里的小伙子大多来自内地,没有见过摆夷人的节日。正好有天休息,大家就约好了去看他们的花歌会。花歌会上摆夷女子先跳上一支舞蹈,女子跳完舞后,如果围观的男子中意了哪一位女子,就拿一串花环给她,她若是也中意这个男子,便接受了花环,两人就离开花歌会的队伍,到密林里去欢会。同样,轮到摆夷男子跳舞的时候,女子也可以挑选自己中意的男子做心上人。” 几个年轻人都没有听说过这样自由自在的交往方式,不觉中都产生了神往。 “摆夷女子跳舞蹈的时候,军人们都发现其中有一个穿紫衣的女子特别美,舞姿也像孔雀一样娇健。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倒也不害羞,一边舞蹈,一边向军人们回望。女子跳完舞,紫衣女收到好多男子献的花环,可她一个都没收下。一会男子跳完舞,也就轮到女子们选心上人了,那紫衣女就向军人走来,将一串花环献给了一位年轻的军官。” “哦……”听众们轻声惊讶起来。 楚尧没有停住,继续沉浸在美好的故事中:“那军官不敢接受女子的好意,一个劲地拒绝。紫衣女突然从自己贴身的衣服里抽出一把匕首,和花环一起递到了军官面前。从她咿呀的比划中,大家猜出来,那女子的意思是,如果不接受她的花环,就请用匕首结束她的生命。” 听众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楚尧甚至感受到泊菡在紧张地盯着自己,他暗暗笑了,心生欢喜。 “一起来的同僚都劝军官接了紫衣女郎的花环,军官犹豫再三,只好接受了。因为总不能因为他的固执,害了百姓的一条性命。那女郎笑靥如花,牵着他的手走出了人群。他们走啊走啊,一直走到高高的山顶上,就在悬崖的边上坐下来,军官才知道,为什么紫衣女郎会带他来到这里。” “那山顶是四周最高的山峰,圆圆的月亮就挂在深蓝的天际,那么大,那么真,好像伸着手就能触到一样。往山下一看,雨林的高处云雾升起,被月光照得是银光闪闪,就好像一大片海洋,那里只有纯净的天空和照耀众生的神灵,没有死亡的幽谷……” 楚尧的听众听得入迷,都有点痴痴地沉醉了。 “紫衣女郎唱起了山歌,那真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歌声,军官虽然听不懂,但知道那是她们的情歌。山下一对对的情侣听见了,也纷纷应和,歌声此起彼伏,像仙乐一般随着月光流淌。军官也唱起了汉人的歌曲,紫衣女郎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像山脚下的伊洛瓦底江一般清澈……” “后来呢?!”泊芙意犹未尽,再三追问道。 “没有了,故事就到这里。”楚尧眸中荡激着深刻的痛楚,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丢向了江中,简短地说,“走吧!” 回程中,泊芙还想紧跟楚尧,却被伯英拉着家祺,故意把他俩分得远远,三个人走在前面,毓信喝得有些微醺,脚步零乱地跟在最后。这样有意无心的队形,泊菡倒走在了楚尧身旁,几乎呼吸相闻。 走在楚尧身边,泊菡发现自己变得分外敏感,在两人不经意地靠近时,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烟味和坦克机油味混在一起的味道,这样的气息和爸爸身上的有些相似,却又独特,散在空气里,闻着有些醺醺的香。 空气里好像有酒,楚尧的心头也变得微醉,听到泊菡在黑暗处踉跄了一下,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半晌说了一句:“小妹走不惯夜路,就跟紧我。”他说话时,特别温柔,生怕一个不小心,惊吓到身边的少女。 他没有叫她泊菡,还是像当年在紫藤廊里那样,一声小妹叫得亲切。泊菡有些发呆,心头像黄浦江水那般起起伏伏,怀疑自己正做着梦,她在心里想问楚尧:“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可惜,等她紧紧张张,结结巴巴地问出来,根本是另外一句: “我二姐想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话从嘴里说出来了,泊菡发现自己手脚变得冰冰凉凉,鼻尖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楚尧转身停步,却是啼笑皆非,像望着一只发呆的小兔那般望着泊菡:“为什么你二姐自己不来问我,要你来问?” 泊菡心跳如擂鼓,原以为可以直接听到有或者没有这样的答案,没有想到楚尧会反问她,千回百转地想了半天理由,最后还是语无伦次地坦白了:“二姐……说人太多,她没机会问你。二哥又不肯帮忙,只好要我问你。” 楚尧听完,眼里闪过一丝猎人的狡猾,告诉泊菡:“想知道答案,可以。但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小妹得答应我某个条件。” “什么条件?”泊菡心里起了忐忑,生怕楚尧让她做什么可怕的坏事。 楚尧见她十分紧张,又是一番好笑,慢慢道:“一时想不起来,等想好了再说。” 这时毓信踉跄着步子,插进两人之间,把泊菡推到家祺身边,自己把胳膊搭在楚尧肩上,等众人走得远了,才大着舌头警告楚尧: “你是我最……最好的朋友,我警告诉啊,离我这个小妹远……一点。” 楚尧摇头苦笑:“我和你小妹连说话都不允许?” 毓信指指前面的泊菡,敲敲楚尧的胸脯:“说……说话可以,但其……他的,不……允许!” 他又指着楚尧的眼睛:“我发……现你,眼……神不……对。” 楚尧无言,毓信说中了他的心事,两个好友间,气氛有些尴尬。 半晌,楚尧才打破沉默,表情深沉,难辨内心:“小妹订婚了?” 毓信酒气上涌,摇着头,坦陈道:“没有订婚,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这两年……观察,多半已经……定……局。我爸……姆妈……”毓信话没说完,趴在楚尧肩头,瘫软如泥。 楚尧高悬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整个人轻松了些,将毓信扶住,刚刚失去光彩的世界又重新完好如初。 “抗战那么难,都胜利了。我就不信,自己还会输。” 正文 第八章 坦克中尉的行动力 第二天一早,毓信揉着宿醉的额头,睡眼惺忪地走出家门准备上学,却发现楚尧正手里潇洒地绕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立在他家对面的街上。 “楚尧!你怎么会在这儿?”毓信很奇怪,自己还没睡醒,而楚尧却面上全无疲倦,反而精神奕奕。 “我五点钟就守在这里了,有重要的事找你!”一惯沉着的楚尧这次神色郑重。 “好,有啥事要帮忙?”毓信倒爽快,拍拍楚尧的肩,说:“我们边走边聊!” “我们是朋友,应该坦诚,我又是军人,说话不想绕弯。”楚尧拦住毓信,认真地告诉他,“我喜欢小妹。所以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行,到底有什么障碍?” 毓信记起昨晚说的酒话,暗暗后悔自己没管好嘴巴。这一两年看着父母的神情,好像十分欢喜楚舜,虽然没有明说出口,泊芙有几个追求者,父母并没有干涉,所以毓信揣测父母的意思,大约是想等小妹高中毕业后,将楚舜介绍给小妹。 换做别人,他都好和楚尧开口明说,但楚舜是楚尧的亲弟弟,说错了话岂不是制造兄弟阋墙的矛盾? 于是毓信嘿嘿乱笑了一气,解释道:“昨晚我酒喝多了,胡说八道的话你就当粉笔字擦干净吧!” 楚尧想不到毓信会这样回答,真是啼笑皆非,忍不住敲了毓信一记。不过心里到底放下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也就没有往深处细想。 毓信拉住楚尧,他一直觉得泊菡没有长大,现在竟然有人喜欢她,心里真是五味俱陈:“可小妹还在读高中!我们家的姐妹,只有十八岁以后,才可以恋爱。” 楚尧连连解释:“这没关系,我可以等到她十八岁,也就一两年的光阴。” 毓信皱眉道:“不是我打击你。我们家姐妹的婚姻,基本是半包办半恋爱的形式,恋人都不能自己随便找,人选得事先得到父母的首肯……全家大概也只有泊芙是父母管不了的,不过伯英追求她,父母也默认了。” 楚尧凝神细听,思索了一会,问:“你的意思,你姐妹们恋爱,必须先通过父母这一关?” 毓信点头道:“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反正大姐当年先看中了另外一人,结果姆妈反对,说那人老家在东北,思想激进,怕闯祸连累家人。大姐只好分手,和家里同意的人结了婚。” “那我正好要去府上拜访,告诉伯父伯母我喜欢小妹。” 毓信听了,连忙反对:“这样万万不可!我父母看你才见到小妹一面,就上门来求,一定当你做事浮滑,哪里会同意,不如你再等等。”毓信烦心地挠挠头,这楚尧和小妹合不合适他也说不清楚,没有半点把握打包票,最后勉强道:“最多我回头向姆妈探探话风,先帮你美言美言,但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你只有耐心等待。” 楚尧沉思一会,才点头同意。 毓信犹不能放心,再三嘱咐楚尧:“你的想法就暂时放在心里好了,千万别去骚扰小妹!如果爸妈知道你现在就找小妹轧马路的话,一定坚决反对你的。” 楚尧告别毓信,就回家汇合了弟弟楚舜,两人提了礼物来到章府专程拜望章燿夫妇,楚尧以长兄的身份,代表楚家感谢章燿一家对楚舜的关心照顾。章燿夫妇见到他们虽然是同胞兄弟,却一个似宝剑出鞘,一个似美玉无瑕,十分欢喜,只是和楚舜相识更久,言语之间,也亲热很多。 章燿还是很关心楚舜进大学读书的事,不过楚舜告诉章燿,他已经打算放弃读书,准备就业供养母亲,这几天和哥哥商量妥当,楚尧拿出了从军几年的津贴和战功奖励做本金,已经找好一处繁华的地点,打算开间小型的电器商行,代理优质的国货。 章燿虽然内心有些遗憾,但看见楚舜小小年纪就能脚踏实地,楚尧楚舜两人兄友弟恭,感情深厚,那一点小小的感慨也在谈笑声中烟消云散了。 走出章家的向阳楼院,楚尧信心满满,他感到章氏夫妇待他并不是客套,也有一份深深的欣赏与喜欢在内。抬起头望见秋阳高照,心情大好,今天正好闲暇无事,便与楚舜分手,一个人在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上海街头慢慢穿行。 下午放学,泊菡和好友苏愉一边走出学校一边聊天。 时下最热闹的话题当然是那些凯旋而归的抗战英雄,昨天泊菡家的聚会也是小女生们讨论的主题,放学后苏愉还意犹未尽,拉着泊菡询问穿紫色衣服的摆夷女子后来怎么样了。 泊菡无奈地摇头:“楚哥哥没有讲下去,姐姐问他,他还有些不高兴。” 苏愉摇着胸前的辫梢,猜测道:“八成那个军官就是你们那楚哥哥,他们俩个做了情人,不过打仗结束了,就断了联系,所以你们问他,他就不高兴了。” 泊菡被说中了心事,想着昨夜为此忐忑了一晚,不由得轻叹一声,脸上罩了一层愁云,向着苏愉倾吐烦恼:“我和你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也觉得这个故事就是他自己的。他又帅又英勇,光昨天的聚会,就迷倒了在场所有的女子,摆夷姑娘自然看得上他。可这故事如果是他的,那他……不就是有了心上人?” 苏愉听了,嘻嘻地羞起了泊菡:“你说迷倒了所有的女子,包不包括你自己?” 泊菡故作镇定地回答好朋友:“我可没有迷上他。只不过楚哥哥那么优秀,那么超凡脱俗,睥睨众生,我对他是又崇敬又赞叹,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这样还不是仰慕,还不是迷恋,我苏愉干脆改名叫愚蠢的愚算了!”苏愉大笑起来。 苏愉这话落在泊菡心上,教她一张粉脸顿时唰地胀成玫瑰色,心里更是乱跳,羞得她说了声再见就要从苏愉身边逃开,苏愉哪里会让泊菡跑掉,在泊菡身后一阵笑嘻嘻地跟着。 泊菡正要经过街角的一间外文书店,突然店里伸出只长臂捞住了她,定神一看,浑身一震,拉住自己的,竟是思念了一天的楚尧! 跟在泊菡身后的苏愉抬头看见楚尧,也是吓到了,乱七八糟地鞠了一躬,飞快地跑开。 楚尧假装看不见泊菡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举起手里的外文书,一本正经道:“我这几天都在这里看杂志,刚刚一抬头看见你,你说,巧不巧?”言语间,还故意强调了一下这几天。 泊菡单纯,这样的小谎话也照单全收,尴尬地应着:“是哦,真的好巧。” “如果你还要昨晚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在这里等。”楚尧挑眉微笑,转身进了书店里,似乎很有把握泊菡会留下来。 鼻端萦着少女发际迷人的馨香,余光里她果然乖乖地跟在身后,找了个少人的角落,安静地,默默地等着他。 书店里有过期的英文、日文军事杂志,甚至还有些战报,翻着这些珍贵的军事资料,身边陪着自己猎到的少女,楚尧的这半个下午,过得有些其乐融融。 因为有毓信的警告,楚尧只把泊菡送到离家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泊菡晕晕乎乎地回了家,看见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翻报纸的泊芙,才想起来,这一路上,楚尧只是问她那根项链还在不在,然后就不停地问她上学的事,爱看的书,喜欢的花这样的话题,压根没有提过自己还欠泊菡一个答案。 她有些心虚地坐到泊芙身边,看见泊芙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翻着报纸里的电影公告,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小心翼翼地告诉泊芙:“二姐,昨晚你让我问的问题,我……还没有答案。” 泊芙听了,却开心地扯扯泊菡的头发:“你昨天已经说过一遍,我知道啦!”发现泊菡还是愣愣地看着自己,跳起来拉着妹妹转了个圈,笑嘻嘻地说:“小妹,今儿我算是想通了一个道理,递到手边的苹果不会甜,只有自己摘到的苹果才会甜!” 泊眼睛闪亮亮地看着小妹,问她:“小妹,你想过要什么样的爱情吗?” 泊菡不禁脸红起来,想了半天才嗫嚅道:“我没有想过,希望大概有一个人,可以让我甜蜜地思念,或者肝肠寸断地等待……” 泊菡没有说完,泊芙就哈哈大笑起来:“你那哪里是爱情,就是单相思罢了!爱情是生命里轰轰烈烈的一件大事,英雄美人,生死相许,才对得起我们这个饱经战乱的大时代!” 泊菡看见自己存了私心的试探,虽然没从二姐嘴里听到楚尧的名字,但她刚刚说的英雄美人什么的,好像又和他有关。想来想去,她决定再找万能的神帮忙,楚尧最好是没有女朋友,如果非得有女朋友的话,千万别是二姐,只要是任何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姑娘,泊菡都觉得不会影响自己偷偷地想着楚尧,幻想那个在高高的山顶上,看着月亮唱着歌的紫衣女郎,就是自己…… 次日泊菡心不在焉地上了一天课,根本不知道课堂上讲的是什么,一心只想着早点放学。偏生今天玛丽修女要她们留下来唱赞美诗,这时间越是心急就过得越慢,不过是多拖了半小时的堂,泊菡已经看了十几遍手表了。 放学时苏愉紧紧地挽着泊菡的胳膊,故意调侃她道:“昨天我可看到你说的英雄了,他个子怎么那么高?你在他面前,就像小鸡那么渺小,一点都配不上他!” 泊菡不甘示弱,也反唇相讥:“那你昨天更是像只小苍蝇,嗡嗡嗡地只知道逃跑,把我丢下来,罚站了一个多钟头!” 苏愉笑得咯咯咯:“我是吓了一跳嘛!还以为是演《魂断蓝桥》的罗伯泰勒呢!跑好远才发现不是,他比罗伯泰勒年轻漂亮,也没有小胡子!” 泊菡想着楚尧要是长了小胡子的样子,觉得很搞笑,也开心地和苏愉过了街,到了街角的书店,泊菡停下脚步,向里面张望,苏愉也是,两人调笑了一回,最后泊菡吞吞吐吐道:“苏愉,我想进去看看书,晚些回去。如果我姆妈不相信,我就让她打电话给你,你一定也要这么说。” 苏愉吃吃笑着:“别说你姆妈不相信,就连我也不相信!同学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你进这间书店。” 泊菡脸色绯红,结着舌反驳:“我真的是去找书……” 苏愉识趣地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啦好啦,如果伯母打电话来,我一定说和你一起在书店看书!” 好朋友就是这样,可以生气,可以吵架,但最关键的时候,无条件支持你的,还是她们。 泊菡进了书店,明知里面没有楚尧,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走。她翻翻昨天楚尧看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的战争杂志,自己又根本看不懂,看着也觉得无聊,无聊之中想起苏愉的话,又平添了几分烦恼,胡思乱想中已临近家里开晚饭的时间,不得不走了。 放下手中战报的那一刹,泊菡觉得自己就像成语里那个可笑的宋国农夫,因为偶而在树边捡了一只撞死的兔子,于是天天守在树下等待奇迹。她越想越好笑,还有些惆怅,忍不住低叹着苦笑出声。 突然,有声音自头顶传过来:“你笑什么?”那声音是枕边的梦境,是夜里擦亮的火柴,一下子,泊菡的心瞬间涨满了甜蜜,凝在唇边的那半个苦笑也变成了幸福的偷笑。 楚尧看见泊菡转身仰起的小脸,想不到她笑起来竟这般明媚,原来她开心的时候,明艳如十里春花,动人心旌。 本在街对面的咖啡馆枯坐了三个钟头的楚尧,早就看见泊菡,看着她进书店,看着她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直到她频频看表,呆不下去的最后一刻,他才出现。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招叫欲擒故纵,就像昨天的那招狭路相逢一样。 楚尧想要的效果是不用吹灰之力,叫这个少女主动像只小白兔般扑进自己怀里。他便可以告诉毓信,自己没有骚扰他的小妹,反而是小妹,“骚扰”了他。 正文 第九章 小姑娘关心的问题 楚尧原本做好了两手打算:第一,如果泊菡经过书店,没停留正常回家,他自不必跟去,等到第二天再做打算,看看如何出现在她面前。第二,如果她在书店停留下来,必然是在等他,这是最理想的状态,他只要在最适当的时候出现,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潇洒的背影,便会在少女心头留下不灭的印象。 可他那声goodbye刚出口,泊菡却含羞低语道:“能不能请你等一下,我有问题想问。” 少女的声音再轻,对于楚尧而言,也是在他心头擂响了一通战鼓。楚尧的目光牢牢定在泊菡的小脸上,嘴角含笑,内心却摆上了一盘棋,有些举棋不定:她是要问我喜不喜欢她吗?如果她这么有勇气开口,我倒是要好好考虑一下,该如何答她?直接开口说喜欢,会不会少些了蜿蜒迂回的滋味,要是说不喜欢,是自断退路,万万不行。若把态度放在喜欢和不喜欢之间,倒底如何拿捏喜欢多少,不喜欢又有多少呢? “你……”泊菡拿着心里现在纠结于怀的问题,却是口唇发涩,她伸头观察了一下书店,发现这时节店里除了她和楚尧两个,只剩下一个正在打盹的小店员,而店外,秋日的夕光快要落下它最后一缕暖金,将天空交给即将到来的蓝紫色的暮霭。 这真是她问出那羞涩死人的问题的最后机会了,她把楚尧拉进书架的间隔,再次确认那个流口水的小店员是真的睡死了,才一本正经地道:“你……有没有……也……觉得我长得太矮了?” 空气里半天没有声音,泊菡羞得不敢抬头,她明明在问话里加了个“也”字,故意表白自己并不是向他一个人求证高矮的问题。 “小妹,你就算不高,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望着只有齐胸高,身量未足的泊菡,楚尧的语气带些啼笑皆非,也带些惆怅。 “那我要有二姐那样高呢?”泊菡用手比了比,在楚尧的肩上划了一划。 “呵呵,”楚尧终于探知了泊菡的那点心事,叹息之余,故意逗起她来,“这个比较好,是做妹妹的高度,如果有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就可以出借肩膀给你依靠,为你分忧。” 楚尧说得很诚恳,很真挚,可泊菡听到,有些想哭。 “那这么高呢?”少女伸直手臂,在楚尧的耳朵边上比划了一下。 楚尧弯身笑道:“小妹妹,其实我不应该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免得让人以为我为人轻狂。” 他看到泊菡一脸失望,挑起眉毛又逗她:“你比的高度,就是女朋友的高度,正好可以咬耳朵说悄悄话。” 他的目光锁在泊菡脸上,发现她因为紧张难受,小脸上生出薄薄的粉紫色的晕泽,像白瓷上刷的一层新釉,美死了。 原来,在别人眼里娴静乖巧的她,在他面前就是个孩子,不会掩饰自己的心事,开不起玩笑,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当真。 这砸酥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他向她招手,命令道:“过来!” 她憋着一包泪走近一步。他继续命令着他的猎物:“再近些。” 直到他们站得像舞伴那样亲密的近了,然后楚尧缓缓地将泊菡一拉,泊菡脚下一跘,她的脸正好撞进了他的胸膛。 隔着楚尧的军装,泊菡听到他“锵锵”的心跳声,烟味和机油味又一次绕得她双颊酡红一片,眼里的流光,足以醉倒众生。 她从前的世界轰然倒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头顶传来的声音意味深长,温柔得像一把水:“你的身高,其实正好。” 回到家里的泊菡还是晕晕乎乎,那种幸福感,就像小时候抚摸着猫咪光滑的皮毛,那漫在心头上痒痒的,柔软的感觉,只有自己知道,说不出,也分享不了。 她故做镇定地陪着父母吃完晚饭,就借口温书回了房间,她要自己呆着,一格一格地回味书店里所有的片段,尤其是脸颊,被他硬硬的胸口撞得还有些痛,却痛得发晕,痛得幸运。 父母没有发现女儿的心事,在他们眼里,泊菡很乖很听话,根本就是个小孩子。 大约过了八点,伯英急匆匆地找过来,没敢惊动章燿,只是偷偷地问章太太:“七伯妈,泊芙在家吗?”他是九婶婶家的娘家侄子,一直按亲戚间的称呼这样叫绣银。 绣银笑道:“她下午出门时,说是和你约好了看电影,怎么,你们走散了?” 伯英着急地说:“我已经两天没有联系到她,怎么会和我一起看电影呢,我正想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情。” 绣银想想也觉得不对,一边回忆,一边猜测:“下午出门时,她还高高兴兴的,是不是和其他的朋友一起玩了?” 伯英更急了:“我来之前已经问过她的朋友,都不知道她到了哪里!” 绣银心焦起来,现在天色这么晚了,万一出什么事就糟了。赶紧安排伯英再去几家百货公司看看,又偷偷打电话给在学校的毓信和成了家的泊莲两人,问他们是不是知道泊芙去了哪里。毓信他们也不清楚泊芙的行踪,绣银只好要求毓信回来,看看沿路的咖啡馆有没有可能找到她。 这一切都瞒着坐在书房里的章燿,绣银不想章燿又要为着泊芙生气。 等到客厅里的时钟打满了十下,泊芙还是不见踪影,绣银坐立难安,跑到泊菡的房间找到泊菡:“小妹啊,你二姐到现在都没回来,再有半小时你爸爸上楼睡觉,就要发现了……这可怎么办?看来今晚这个家就不安生啦!” 泊菡听了,赶紧安慰姆妈,又担心起姐姐,于是披了件毛线外套,和姆妈一起,站在二楼露台上,等着泊芙回来。 已经夜凉如水,秋风吹过肌肤,带走温暖,留下寂寂的清冷。泊菡扶着姆妈,在那里望眼欲穿。偶尔院子外面的街上有行人路过,希望就像火柴一样,一回回擦了燃了又灭了。绣银心急如焚,泊菡只好不停地宽着姆妈的心。 这边厢,章燿按着几十年来的习惯,到了晚上十点半,便从书房起身,“嘭”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章燿上了楼,发现今晚有些奇怪,楼梯第一间泊菡的房间亮着灯,却没有人,第二间泊芙的房间更是黑灯瞎火,自己房间里,空留着台灯微明,他找了好一会,才发现露台上有人。 他走过去,笑问妻女:“这么晚了,外面还有什么风景好看?”再仔细一瞧,发现少了人,皱着眉问道:“泊芙呢?” 绣银不敢相瞒,又不想和盘托出事情真相,便小心答道:“她和伯英一起看电影,两个人走散了,到现在还没有到家。” 章燿听了,想想觉得不对:“电影最晚九十点钟就结束了,现在都快十一点,就是走着回家,也早到家啦!” 绣银也是焦急万分:“也许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我已经让毓信和伯英沿路看去了。” 夫妻俩人还在嘀咕,突然泊菡指着院子外面的街道,兴奋地叫起来:“二姐,二姐回来了!” 章燿夫妻凝神一望,果然街面的路灯光下,有一个婀娜的女子身影出现,她柳眉带情,杏眼含春,就是章家的二小姐章泊芙。一个骑了自行车的人响了几声铃铛冲过街道,泊芙躲闪了一下,被一个身材英挺的男人拉在怀中。 那人扶着泊芙的腰肢,伸手按响章家大门的电铃。这时,路灯光正好照在他的身上,把他一张冷俊的脸照得分分明明。 绣银吃惊道:“这不是楚舜的哥哥楚尧嘛!” 泊菡有如一盆雪水浇到心头,连灵魂也冷了个透湿。 ……原来,他和二姐…… 正文 第十章 你要乖乖的,等我回来 当晚,果然如绣银预料的那样,章家起了争执,变得不安生。 先是章燿夫妇批评泊芙,那么晚不回家,破坏了家里的规矩。可她美滋滋,笑盈盈,一脸不在乎,搞得章燿脸色黑沉,绣银无可奈何。 赶回家来的毓信一听说泊芙是和楚尧约会看电影,就暴躁得不得了,激烈反对,可又说不出什么正当的道理,只一味咬牙切齿地对泊芙吼:“我不许你找楚尧,就是不允许!” 泊芙充耳不闻,冷嘲道:“楚尧只是你的同学,又不是你的禁脔,你有什么资格说不行?再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爸爸和姆妈还没有开口反对,你倒是出什么声?如果楚尧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你现在就摆在台面上讲,不然,我就……”她冲到毓信的鼻子下面,一个字一个字地顶回去,“我就当你红眼我过得开心,故意拆散我们!” 绣银看见两个孩子剑拔弩张,担忧地将他们分开:“听我的,一人少说一句,天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楼下的争吵,泊菡站在楼梯拐角处,听得真真切切,但戳进心口的只有泊芙的那句:“……拆散我们!” 拆散,原来二姐和楚尧好得,都要用“拆散”才能分得开了。 泊菡心灰意冷地回到房里,蒙在被子里神伤不已:自己遇到楚尧不过两次,第二次,还是自己硬等才碰到的,他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好像很亲切,与别人不一样,可再细想想,那些朦朦胧胧的甜蜜,只怕都是自己的错觉。 她从小生活在泊芙的光环下面,泊芙美丽、活泼、骄傲,到哪里都是人群之中的焦点。泊菡知道,少年们都喜欢泊芙那样的女郎,自己这样平平凡凡单单薄薄,他们只会唤她一声:“小姑娘……”然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楚尧倒是没有唤自己“小姑娘”,他叫的是“小妹”,就像家祺伯英他们那样,叫声小妹也很自然。 思来想去,傍晚书店里发生的故事,楚尧根本没有对她表示过什么,他也说:“……你就算不高,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是了,和他没有关系。 原来他的肩膀,是要借给二姐靠的。他对自己的温柔,大概是一种“爱乌及屋”的客气罢了,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楚尧怎么会喜欢自己呢?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而她连丑小鸭都不是,丑小鸭还会变成美丽的白天鹅,而自己,永远就是一只丑丑的鸭子。 楚尧不会喜欢她,他是二姐的,他是二姐的……泊菡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像秋日里檐头上寒冷的雨滴,一颗一颗,落在白缎绣花的枕头上。 第二天早起,泊菡望着镜子里眼泡肿起的落魄样,心想爸妈见了一定会起疑心,就连早饭也不敢吃,匆匆跑到学校。 上课无精打彩,课间苏愉缠着问她所有的问题,都回答得有气无力,和前两天相比,真是变了个人。 苏愉不依不挠,最后从泊菡嘴里听到了答案:“楚哥哥和二姐好了。” 苏愉把泊菡上下打量一番,想想瘦小的泊菡就算再美,要从骄傲成熟的泊芙那边抢人,怕是一点胜算也没有。只好拍拍泊菡安慰她:“自己未来的姐夫,可是想都不能想,碰也不能碰,不然呢,家庭呀,伦理呀……”她在胸口划起了十字,“万能的神呀,想想就是个悲剧!” 泊菡蹙着双眉道:“这个我懂。我已经想得明白了,楚哥哥是二姐的,我得划清界线。” 苏愉哈哈笑道:“这事还好不大,没人知道。你只需要买两客奶油冰淇淋请我,我保证什么都忘掉!” 这时,上课铃响了,泊菡和苏愉走到教室门口,正好遇见玛丽修女走来: “章泊菡,你二哥在办公室等你,有事找。” 泊菡有些慌张,二哥从来没有到学校找她,今天是出了什么事吗?她赶紧丢下苏愉,跑到教师办公室,推门一看,哪里是什么二哥,英气勃勃站在那里的,不是楚尧是谁! 她吃惊不小,一想之下更紧张了:“你怎么来了,是二哥出了什么事?”办公室里老师都上课去了,除了他们俩,再没有任何人,她担心毓信,又觉得局促。 楚尧没有理会,只是上前一步,走近了她,急切地说:“我刚刚收到军队的通知,我得进战备,中午的火车去徐州。” 泊菡愣愣地听不懂他的意思,楚尧只好进一步解释:“战备就是打仗前的准备,我必须回军队,不得请假,不得外出,不得和家里联系。” 泊菡这才听懂,却变得更加糊涂:“抗战不是刚刚胜利吗?怎么又要打仗?” 楚尧有些不耐,加快语速道:“具体的我没空向你解释。我来,是要告诉你——你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现在给你答案。” 泊菡听到楚尧说起女朋友三个字,眼里突然蓄了一汪泪,心想还要当面来说吗,不就是二姐? 楚尧不清楚为什么今天看见的泊菡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呆呆的,愣愣的,小脸苍白苍白,像只受满委屈的小兔子。那样的表情让他又怜又急,却又没时间多想,他弯下腰,一字一字地告诉她: “小妹,我有没有女朋友,你听好了:这个问题,如果是你来问,我会说,我没有女朋友。但如果别人来问,那我的答案,就是我已经有了女朋友。” “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楚尧觉得自己已经把话挑明到这个地步,傻瓜也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看着泊菡还是一脸迷茫,可时间不容许他再耽搁,他从教师办公桌上拿起一叠红十字会会员申请表,翻到泊菡的那页: “刚刚等你的时间,翻看过这张表。”他伸手从表格上撕下泊菡的照片,放进自己的军官证里,“临别了,做个纪念。” 想想又把军官证上自己的证件照撕下来,交到泊菡手上:“来而不往非礼也。” 最后,他拨了拨她额前的短发,修眉温柔地一挑,轻声叮咛:“你要乖乖的。等我回来,你就长大了。” 军装男子风一般地过来,又风一般地消失。 楚尧并不知道,一夜之间,泊菡已经有了许多先入为主的感受,在心里自动把他划成二姐的男朋友,对他说的话,理解起来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你问的话,我就没有女朋友……苏愉你说说,这话楚哥哥也知道,我是替二姐问的,所以,他是要我告诉二姐,他没有女朋友。” 苏愉摇头晃脑想了一圈,指出来矛盾的地方:“按理说他已经和你二姐好了,有没有女朋友,你二姐早就该知道了,根本不要你来传话。” 泊菡把下巴顶在抱着的书本上,心里只觉得难过,好像自己的命运是东风吹落的桃花瓣,散落得满地都是:“他又说对别人而言,他就是有女朋友。我想大概才是重点,他是要我知道,我就是那个别人,那个别人就是我。” 苏愉开始替泊菡抱怨起来,尖着声音说:“你楚哥哥平时说话这么拐弯抹角的吗?每个字要叫人想三遍!” 泊菡摇着头:“不是,他是个军人,说话比较直接的,大概……” 苏愉想到了什么,突然瞪大眼睛打断泊菡:“我看他一面想和你二姐好,一面又想缠着你,才故意拿这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引诱你!” 泊菡不想苏愉会这样分析,竟把楚尧说得这么不堪,刚刚想拿出来的楚尧照片顿时又落回到口袋里。 苏愉没有看出泊菡心里的变化,继续她的分析:“抗战英雄也不是个个都有操守,你有没有读到过报纸上连载的飞行员罗曼史?那些军人,很喜欢找女学生来开心的!” 泊菡听不下去了,生怕苏愉嘴里说出些更不堪的话来,赶紧和她道别,转过街边的拐角,料想苏愉看不见自己,这才伤神地慢慢踱向家去。 晚上临睡前,泊菡才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楚尧的照片,不敢看,偏偏又舍不得不看,在纠结了无数遍之后,她终于把照片拿在自己面前,相片里的他,穿着美式军服,英姿飒然,俊朗不凡,而真人比相片更漂亮十倍。泊菡的手指轻轻触过楚尧的脸颊,苦恼地自言自语: “楚哥哥,我现在特别难过……我很喜欢你……可不敢让你知道。我不好喜欢二姐的男朋友,爸妈要是晓得,一定会怪我这么小就不知道羞耻,和二姐争朋友……我现在只想和你说一句话,你一定要好好地对我二姐,她是真心喜欢你的……” 泊菡最后再凝神看了一会儿照片,把它握在掌心里,心头实在跳动得厉害,觉得又快乐又幸福:“楚哥哥,请你允许我偷偷地喜欢你吧!直到你和二姐结婚那天,我向神起誓,便不可以喜欢你了。” 这样一想,她便安心地找出一个小盒子,把相片放了进去——那盒子因为盛的是泊菡的爱物,像小时候的洋玻璃球,美人卡片,还有她最宝贝的音乐项链,盒子上配了一把西洋的密码小锁,除了泊菡谁也打不开。 最后,她走到耶稣像下,双手交叉在胸前,默默祈祷:“万能的神啊,你有治理之权,有威严可畏,你在高处施行和平……请你保佑这天下,保佑所有的人,也保佑楚哥哥,都可以得到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