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风起宁城 嫣然喘着气低骂着,后头有人紧跟高喊着什么,然后几个人冲上来,二话不说直接将她围堵在中间,为首的年轻的士比她更气喘吁吁地,指着后头的车说:“陆小姐的包我们会派人将你拿回来的,陆小姐现在还是先跟我们回去吧。” 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东西被偷了,反正也有别人替你找回,陆嫣然低嗤什么一句,转身上了车。 前月中旬,一直驻守在长江以北的延平军突如其来的攻袭,撕破南北休战条约,步步为盈,直占宁城,陆佩之上阵,不知为何,连连失利,到最后,永安城督军府直接传出永安军陆将军被俘的消息。 这消息传到陆府,老夫人听到讯当场直接晕厥过去,韩怜秀不得不强打精神照顾老夫人,只是苍白的神色遮掩不住心底的焦忧,家里无其他人陆家就一个大小姐,这事儿就落在了陆嫣然身上。 这事,也由不得陆嫣然拒绝的。 宁城攻陷后,延平军就未曾再往永安城方向举军,只在宁城落了脚,且发出话来:若想要将陆佩之带走,必须由陆大小姐亲自出面。 永安军上下包括宁督军一时也摸不着绪,不明白打一个仗为何偏偏让女人出面,可四处打探下来,延平军的确必须是陆大小姐出面谈条件才肯放人,宁督军才不得不派人请了陆嫣然,毕竟一个女子和一个将军,他当然选择后者。 不光永安军云里雾里,陆嫣然自己也是不明所以,待在宁城见过了接待的人尹晴柔时,稍稍摸了些头绪。 尹晴柔是平城督军手下尹老参谋的掌上明珠,两人曾在淮安学院做过同窗,关系顶多算是个点头之交,后来尹晴柔忽然就出了国。 多年未见,再次见面各自阵营,有几分尴尬,便聊些无关紧要的学校的小事,关于学校老师的同学的,还有她的身份的,聊着聊着尹晴柔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只是面上多了几分猜疑。 尹晴柔的丫鬟出去又回来,附在尹晴柔耳侧不知说了什么,尹晴柔迟疑地看向陆嫣然,“二爷现在城外的军营里开会,让景副官开车带你过去。” 陆嫣然拍了拍大衣,“我这就过去。”她面容淡淡的,看不出起伏,好似就是一个平常的人,两人仿若刚的那些旧事畅聊,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又是你的路,我的道。 一路沉默出了咖啡厅,然后就恰好被人撞了,恰好在门口被撞她的人光明正大的抢了行李箱,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的小偷竟然光明正大的抢东西,反应过来后直觉就冲出去追,追着追着想起包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就衣物和一点钱,哦不还有块怀表,怀表是她未婚夫送的。 她磨了磨牙,不得不追,奈何体力不行,只跑了一段路后就没见对方的身影了,这才有了开始的一幕。 年轻的士官坐在驾驶位上,眼里流动着探究的光芒,透过后视镜打量着她,并不多话,套着白手套的手,指尖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敲着。 陆嫣然正要上车,被尹晴柔一把扯了衣角,尹晴柔道:“嫣然,二爷这些年挺苦……” 陆嫣然转身疑惑地看她,“那和我有关系吗?” 尹晴柔古怪地看着她,表情有些呆滞,最后松开抓着陆嫣然的手,她干笑几声,“不关你的关系,确实是不关你的事……” 陆嫣然眸光闪了闪,表情认真亦有劝解之意,“晴柔,我来前已有打听过蒋连城的事,听说他那老婆是个醋罐子母老虎,你别陷进去了,他不为难我我便不为难他,你不要为他担心了。” 不等尹晴柔反应,她已淡然上车,车窗上映出半张平静如水的侧脸。 尹晴柔怔怔站在那,面上的震惊还未消散。 驻扎地离城里还是有距离的,这会儿抵达,天空无半颗星子,已是深夜,有几分凉薄,下车的时候,陆嫣然揉了揉惺忪的眼,缩了缩双肩。 好在这年轻的士官考虑周到,早先腾出了一间小屋子给她,让她先歇着,事情明日再议。 陆嫣然问了名字,他揉了揉脑壳自报姓名“景路”,嫣然谢了景路,温声细语的,男人一向对温柔的女人是没抵抗力的,就忍不住多看了眼陆嫣然。 这一看,就着长廊下暖黄的灯光,才发现眼前的女子音色听着轻柔,面容也恰到好处的婉雅柔致,肤色腻白如西北的羊脂玉,烫了小波浪的长发,不知是不是南方雨水多所以养的人也夹着水汽的,眉目也是淡如天上掠过的丝云,眼神笼着淡淡的雾气,并不凛冽,缥缥缈缈的。 景路拍拍脑袋,觉得有些面熟,可这么一个人,又怎么会忘记?他摇摇头,安顿好陆嫣然,景路小心关了门,去回禀蒋连城。 会议依然持续了半天多,主题依旧围绕着陆佩之的问题,有人提议优待劝降,有人提出不能放虎归山,众说云云。 争得几轮下来,个个脸色难看,呼吸还有点喘,那一位坐在首位的人,懒洋洋地歪靠在椅子上,睥睨着众人的神色,神情高深莫辨。 “人带来了?”那人眼角余光扫过他,嘴角弯起,像腊月里的早梅,他的唇色微艳,眉眼间的凛冽和自负,被这笑缓和了这份凌厉,捎了些风流雅韵。 景路大步进了屋,“回二爷,陆小姐已经到了也安置妥当,晚上是否要见一面?” 蒋连城目光在几个老将军身上转了一圈后,手指按在桌面宁城地图上,落回景路的身上,“暂时让她歇一晚,晚上派人去陆小姐帐外远远候着,切莫让人吵醒了。”他说到切莫让人吵醒时,声音里掺着些异样的温柔,眼神飘飘渺渺,恰如早梅盛开,夹杂在冰川间的一丝暖光,蕴着他人察觉不到的柔软和宠溺,明显加重语气,像昙花一现的暖柔已被冰山覆盖,已化为冷冷的警告。 景路微讶,他讶异蒋连城话中细微的变化,他知道自己不太机智但也不会多问,他只管领了命,安排去了。 景路听话,不代表老一辈将军们听话。 赵黎老将军一向看不起蒋连城贪图美色,流连花丛,可孙女赵如蔓嫁给蒋连城两年有余,他再如何不喜蒋连城,也不能不照顾赵如蔓的。 现下可好,占了宁城,也不知谁多舌,说陆佩之的女儿是个江南一带出名的气质高雅,姿态华贵,他这风流病又犯了,罔顾老一辈的劝阻,硬是要让个闺阁女儿家来交换人质,都说红颜祸水,真是气死他了,恨不得把陆佩之的女儿连带着陆佩之一起毙了,然而最气的还是那个多舌的人。 再瞧瞧现在,蒋连城言态中已流露出的警告,一圈的将领们相互对视了番,面有难色,却又不敢言,纷纷望向赵黎。 赵黎的胡子气的直吹起,重重地拍着桌站起,“少督军,你没和老督军商议,挑起南北战事,这事我们就不追究了。我们还是老话,既然我们攻下了宁城,这永安军的大将陆佩之又被掳,咱们干脆趁着将士们士气大振之际,一股攻下永安军的主城永安城,吞了整个江南,至于---” “嗯?”蒋连城淡淡地应了声,好似认真地在听取意见。 一群老家伙,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能不知?他将手托在腮上,状似听得更加认真了,心思却早已飘到陆嫣然那了。 赵黎想起景路刚进来时说的陆小姐,肯定就是陆佩之的女儿了,他想起赵如蔓,把老脸和心一横,好歹为了自己的孙女,咬牙说道:“至于陆小姐,陆佩之现已是阶下俘虏,她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了,我知蒋二爷心性风流,不如把她交给我们……” 指间的钢笔,吧嗒被折断了细细的笔尖,浓黑的墨汁洒在图纸上,星星点点,狼藉不已,几滴冰凉的墨汁洒落在周边的手背上,几人顿觉碎冰刺肉,纷纷打了一个哆嗦。 蒋连城脸色都没变过,气压却低的风雨欲来乌云压城的趋势。 这些人跟在蒋连城身边,知道他已有暴怒之意, 有人暗暗推了推赵黎示意。 赵黎打开他的手,他自持陪在老督军身侧多年,这北方的天下也是他和老督军一起携手打下的,论理和辈分,赵黎也都算是他蒋连城的爷爷,蒋连城至少也得给他个面子。 而今为了个女人三番两次地无视他,加上心底的私心,他忍不住露出前辈对后辈的恨铁不成钢的痛恼和责备,“听闻陆嫣然为永安城第一千金,只是连城,你平时拈花惹草我们就不说了,但是你怎么可以让一个女人来交换一个陆佩之?!”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也是怕你为了美色误大事啊!” “美色误事……赵将军,赵茹蔓算得上咱平城的大美人吧?像这样的大美人放在我身边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我可是连根指头都没碰过。”他话音微扬,“不过如蔓太高了,我偏爱南方娇弱点的。” 赵黎噎住。 正文 第二章:陌路重逢 赵黎噎住。 赵如蔓是他孙女,成婚两年多,一直没有孩子,这其中缘由,他也未曾多了解,而赵如蔓也从未说过,但未料到这缘由竟然是成亲至今,蒋连城和她竟然没有……,他更没料到在这么个严肃的场合,蒋连城会直接把这种事轻描淡写地讲出来,就好像说的是“明明知道今天下雨,就是不打伞”一样。 赵黎一张老脸涨的酱紫。 周遭唏嘘声也没了,静的只能听到赵黎粗重的喘气。 蒋连城把坏笔往桌上一丢,身子往椅背上靠去,“今天笔坏了,还有其他事吗?没事的话就各自回去睡觉吧。” 他对赵黎的情绪漠不关心,反正现在他最大,何必委屈自己,蒋连城想到什么,眼神放的有些悠远,不知飘到了哪个角落,赵黎气的接连咳嗽,身侧的副将扶着走了出去。 气氛更是凝滞…… 比起这头的风雨欲来,陆嫣然睡得头昏眼花,临睡前又浮现起尹晴柔最后的交幻的表情,想仔细深究下,却没挨得过睡意侵袭,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轰”耳边一阵惊雷的巨响,她一愣,不知道又是哪儿又被炸了,火光冲天的,烧红了半边的天际,在黑夜的帷幕下,像巨大的妖灵,张牙舞爪,敞着巨大猩红的嘴,火星四溅,枪声时近时远,凌乱的子弹似划破重重阻碍,笔直地朝着她的方向射来,朝着她的心口。 她止住脚步。 喉咙被人掐住了一样,她试图大声喊叫,都发不出任何声响,像是石头丢入死湖,连半点波澜都未惊起。 子弹在接近眼前的瞬间,骤然变成了一双幽深而漆黑的眼睛,那双眼漆黑如漩涡,吸着她整个身体不断逼近,她更想尖叫,但那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明明只是一双眼,偏偏压迫地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尖叫不得…… 那一双诡异的眼,又在眨眼间变成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以挖心的手势掏向了她的胸口…… 一片惨烈的黑暗袭来。 陆嫣然惊喘几口气,心尖处的血液淌的剧烈,陆嫣然摸了摸额头,额上一片濡湿,连身上背上都是心有余悸后的汗涔涔。 还好是梦。 想来日夜兼程的路途,颠簸不已,又加之路上见了战事后残留的硝烟袅袅,横尸残肢,一路的惊吓都埋着未发作,这才做了那个乱糟糟让人喘不过气的梦。 她伸手往桌上摸去,指尖隐隐颤意,待触到冰冷带着粗糙冰冷的桌面时候,才记起这里并非是她的陆宅,而是在延平军的军营里,没有精致的台灯。 陆嫣然拉了下床边的绳索,白炽灯在黑夜里突兀地亮起,晕黄的光线,幽冷暗沉。 她闭了闭眼,待适应了突然的光亮时,忽然发现不远处地上放着她的行李箱,陆嫣然四处扫了眼,起身下床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块怀表后又上床关了灯。 指针在滴滴答答地走着。 怀表是她未婚夫宋询送的,时间刚好寅时三刻,外面零零碎碎传出士兵的步伐声以及一两声哨声。 陆嫣然想起来之前,宋询把这怀表拿给了她,说是军营里,没有多好的条件,带着看看时间,记得无论如何都要在半个月内回去。 她当然记得,因为半个月后,本是她和宋询的大婚,大街小巷几乎在半年前都漫天飞舞着----冀中立北军魏帅侄子宋询与江南永安军陆将军千金陆晏然的报纸。 这是一桩喜事,本来就是众望所归的。 军事联姻,这多正常不过的事情。父亲问她的时候,她是赞成了的,毕竟她和宋询,相识多年,尤其前几年生病的时候也是他陪着的,她也不反感宋询。 永安、立北的联婚,自然对驻守在北方的延平军是一件威胁和预警。 她握紧怀表,心里一阵窝心,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笔直的身影在门口一晃而过。 *** “陆小姐醒了?” 陆嫣然将外套裹上,窸窸窣窣地套上马蹄靴。 她应了声,外头说话的女子打开门,端着一盆清水迈了进来,放在桌上,冷淡地自我介绍道::“我是二爷喊来临时照顾陆小姐的,陆小姐喊我明澜就行。出门打仗条件差,没热水,陆小姐将就下,洗漱过,二爷马上就来。” 二爷让她要好好看着这女人,说这女人不安分的,但现下看看不安分的是二爷,这女人纤细安静,话也不多,和北方女子不同,她皮肤和眼波都要像掐出了水,倒有江南女子柔似春水的样子。 陆嫣然漱了口刷了牙,利落地弄湿巾帕,随意在脸上捋了几下,又丢回盆里,这才看向明澜,耸耸肩,“谢谢。” 声音也细细软软的,像山间里一抹泉眼,明澜眯眼正视起她。 黑色的真皮马甲,里面衬着的是一件白色的衬衣,衬衣的领口繁琐,花团锦簇,蕊起瓣伏,一条黑色长裤,裤脚被马蹄靴紧紧塞在靴子里,墨绿色的大衣长及臀,此时没有扣上纽扣,前襟微微敞开,看着随性和雅致。 知道她在打量,也不造作矫情,大方坐了下来,浅笑问道:“这里提供早饭吗?我饿了。” 语气没有讨好之意,只是坦诚事实,亦无身在敌营的手足无措,而刚刚浅笑,在这张素净端雅的脸上添了些许的娇态,像蒋公馆里种的蔷薇,平日里不惊奇,雨后才露出稍纵即逝的艳和出尘,倒有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姿态了。 明澜心中了然,蒋连城什么眼光,她很清楚,她蹙眉平淡回道:“当然有,稍等。” 陆嫣然不是多话的人,看着明澜在收拾,大脑自然在不停的转动着,在冰凉的水敷在面上时,心底激起了圈圈绕绕,从最开始父亲被抓、延平军休战,后来的指定要她来敌营谈条件、尹晴柔的欲言又止、还有景路的客气、明澜的试探、这千丝万缕,一桩桩一件件,都绕成 了一个奇怪的谜,陆嫣然再想深入去想,脑子刹那乱成翻倒地上的浆糊,白茫茫的,又夹杂着隐隐的痛。 她摇下头,如绵针扎的疼痛立马消失不见。 明澜已端着盆子便往外走,门打开,一股泥腥沙气被撩了进来,隐隐夹杂着一股刺人的铁锈味。 “二爷。”明澜平静喊。 蒋连城皱了下眉,视线已经往帐内飘去,明澜直接揭露他的心思,“陆小姐刚梳洗过,说是饿了。” 蒋连城点点头,“你自己看着办就好。”手不甚在意挥了下,明澜应声。 “等等!”未走几步,被喊停,明澜转身不解看向蒋连城,这才发现蒋连城脸上眉头又是皱又是拧的,他本身眉毛如远山上的青松,又像黛笔精致描绘,此时纠结的模样,像隔着万千的秋水,秋水涟漪微漾,浮烟袅袅。 明澜心里转了几个弯,二爷素来随性恣意,甚少露出这幅迟疑欲言又止,看着挺别扭的神态,忽而又想起景路在她来前奸人得道的贼样和“其中必有奸情”的话语,她好似想到什么挑眉,“二爷还有吩咐?” “没什么……” 明澜性格直接,也懒得和他纠结下去,不耐烦至极开口报告:“陆小姐一切安好,就是想必没出过远门,看着有点倦累的样子。”   “还想要这个月的薪酬吗?”蒋连城对她的面瘫脸有点排斥,眉毛拧的更加紧,眼神也不是特别友好语气也阴森森的。  男人就是死要面子,明澜撇撇嘴哧笑转身就要离开。 “回来!” 看吧, 看吧真是个别扭的男人。 明澜结合景路的话,早已看出些猫腻,她想了想,一次性把蒋连城的问题解决完了,再回营里,找景路打一场架,这么想,还是挺不错的,然后她百年不变的面瘫脸忽然有表情了,因为甚少笑,这笑起来有几分僵硬倒有几分狰狞:“二爷能否一次性吩咐完?一会儿我还得去训练场看一下今天的情况!” 蒋连城微侧过脸,瞥了眼她那层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凉凉道:“你去要两碗粥,让景路送来我怕你假笑太丑吓到她。” “……” 蒋连城伸手去推门,指尖刚触到门手的时候,门就被一只细白的手打开,那手一看就是未有干过粗活,十指纤纤,此时初晨的阳光仿若十分贪恋那只手间的温柔,折射出如玉的润光,指尖葱葱,不像寻常大户小姐那样,喜欢染着大红的丹蔻,干净剔透地可以看到里面粉色的肉。 蒋连城眼睛微微眯起,他侧面迎着阳光,眼底映着晨光微闪,恍若隔了一个世纪,又恍惚又在昨日,他缓缓低下头,顺着那只盈白的手,看向手的主人:面容淡淡,眉宇间略带疲惫,一双眼,仍旧像三月春水横波,烟波淼淼,柔的可以掐出两汪水来,海藻般的发丝,被她随意扎成一个马尾,连当下流行的刘海也未有留,一股脑地全部梳在了马尾中,柔丽中缀上了些许随性,姿态端庄利落。 蒋连城听到自己心跳如雷似鼓,轰隆隆的将四肢五骸震的动弹不得,像是被雷击中了般! 以至于他控制不住自己抓住了那手,叫道:“嫣然?!” 正文 第三章 不知廉耻 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和唐突,陆嫣然露出讶异的神色,嘴角轻轻掀起,浅笑应声:“你好,蒋二爷。” 音如断线的细珠落盆,淙淙而落,却在蒋连城心里砸出了一颗又一颗黑漆漆的洞。 她说---- 你好,蒋二爷? 对!他是蒋二爷!他瞳孔有一瞬地放大,又缩回到针小,目光钉在陆嫣然的脸上,好似也恨不得在她脸上钉出几个大洞。 “蒋二爷?”带着试探和防备,音色依旧如玉珠,清脆又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喃,蒋连城的心跳慢慢恢复如常,刚刚那一瞬间的震惊和狼狈被他敛的无任何痕迹,他眯了眼,认认真真地去看面前的人。 脸色凝重。 蒋连城想起尹晴柔让景路捎来的信函。 他当时还没猜出是什么意思,现在看到陆嫣然,顿时明白了,心中万千思绪,最后交杂成似恼似恨似喜。 他踱步而进屋,步子极大,懒懒地坐在了床边,沉着脸,辩不出喜怒。 陆嫣然是南方人,身量也仅仅一米六,与蒋连城的似乎是一米九左右的大长腿比起来,她只能踉跄跟上,腰挺得笔直,心里已把他骂了个遍,大长腿就了不起啊!!! 蒋连城斜着眼,恰好见到她这番动作,面色又变幻几下,冷嗤道:“听闻陆小姐和立北宋询要结婚,在什么时候?” 提到宋询,陆嫣然胸口暖了些,指腹揉搓袖口,浅笑道:“婚期还有半月。” “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蒋连城莫名笑了声,眼底神色不明,陆嫣然莫名觉得周边一股气流扑面而来,不懂这暗藏怒意的气流起因。 她心中拿捏不定,只得低下头,静等。 “陆小姐还真是孝女!你这只身前来不怕自己是狼入虎口有去无回吗?” 陆嫣然闻言一愣,她挨着桌边坐,左手指甲掐进了掌心,平静地抬头在蒋连城身上顿了顿视线,又飞快移开,不答反问,“二爷不怕立北、永安两军结盟,举军北上?” 还真有胆量。 她说话的声音是温柔的,但透着坚定。 分不清的黑云压入蒋连城的眼底,漆黑黑的,浓的跟浓墨滴入漩涡,层层 染黑,他并不是特别喜欢立北两个字,当然立北永安连在一起更让他心情不佳。 陆嫣然心头跳了跳,乍然想到昨晚梦里的那双眼,一股彻骨寒意刺入背脊,毛孔里似打开灌入了无数的冷风,头皮顿时麻凉麻凉的,身体小幅度往后缩了缩,她在怕,真的在怕,加上昨晚的噩梦,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和蒋连城身上刻意散发的铮铮血性,差距太大,陆嫣然生怕忽然有一只手,直接把她的心脏掏了出来! 这股强大的气息也是一瞬间,陆嫣然心底吁了口气。 “唔……”他歪过头,阴阳怪气地道:“哦,我好怕怕。” “……”要是搁在平时开玩笑,陆嫣然会无语半天,然而现在这种情况,她只感受到刚放下的心眨眼又被他吊到了了心口,她抿紧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平静。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蒋连城挑着眉斜睨着她,懒洋洋地说道:“反正你们联不联都是一起,那我为什么不做点开心的事呢?”蒋连城一直都是坐着的,此时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下巴,一改刚才的阴阳怪气,“来之前,不知道陆小姐有没有打探到本大爷从小就喜欢南方女子吗?” 从小?小时候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陆嫣然扯着嘴角,望向蒋连城,他表情郁郁的,看不出是喜还是怒,就仅仅一眼,她立即又低下头。 这个人,是故意的! 陆嫣然想到这个可能性,心中就暗暗骂着他无耻,但碍于现在是在局势,父亲还在他手,再怕也要装出十万分不怕的样子,底气是要的。 她想了想,款款道:“一直听说蒋二爷在外的大名和形容,风流矜贵,而今我只身来此,不为别的,只为我父亲,但我父亲又为永安的支柱,二爷没让其他人来,反而让我来,肯定自有二爷的理由的。” 蒋连城闭上眼,翘着二郎腿,鞋尖在空中荡着,饶有兴趣地,“哦?说来听听---” “希望二爷开出条件,我好与永安军确认。”陆嫣然顿一顿,清过嗓子,又道,“只要条件合理……” 蒋连城表情困怠摆手示意她闭嘴,目光如雾霭霭地盯着她,随即往前俯身,凑近了陆嫣然,盯着她,轻轻慢慢地说道:“我要你,你给吗?” 淡淡的语气,幽幽的诱惑,勾的人的心一荡一荡的,陆嫣然脸腾地布上了红云,她转开脸啐了一口,冷声冷气地道:“蒋二爷还请自重。既然我前来,自然做好了后备,来之前,我已和宁督军达成协议,要是我和父亲半月内未归,直接通知我未婚夫宋询,而我本与立北宋询有婚约,他也会知道怎么做的……” “哦?是吗?那你觉得爷把你睡了,再把你扔回你未婚夫那,他会不会还要你呢……怎么办,我忽然好奇起来了……” 空气顿时变得稀薄起来。 冷凝的空气里流动的是压抑的怒意,不仅是陆嫣然被他放浪的言语所羞怒的,还有另外一股奇异的怒意,压制着陆嫣然的怒意。 陆嫣然坐着,被这股怒气笼罩,连带着呼吸都有些急促安,心脏七上八下地乱跳,她抬手呷了口冷掉的茶,味苦而艰涩,入喉处刺激的喉咙和胃都凉,凉地可以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不被他带来的浪荡语句给刺激。 她在心底长吁口气,半垂眼眸,嘴角依然微扬,忽然变得不惊不惧。 门口景路端了桌子敲门,蒋连城冷哼,唤了景路把粥拿进来,待景路把粥放在陆嫣然桌上时,蒋连城状似无趣地开口道:“陆小姐何必这么刻板,既然谈判,自然不会有见血的事,先喝粥填肚子吧。” 他语气虽淡漠,但却是绝对的,得到暂时安全的陆嫣然,低头安静地喝着粥,时不时瞄两眼蒋连城。 蒋连城雷打不动的姿态,好似刚刚暗隐的怒只是昙花一现或又未曾发生过,他半垂着眼,坐姿懒懒洋洋,不成体统的,拿着汤匙的手轻佻地搅弄着他自己碗里的粥。 精神分裂!陆嫣然默默形容,两人手里各有一碗粥,都持着食不言的习惯,喝的各有心思。 喝了粥,陆嫣然恢复了些精神,心思也稍微亮了些,蒋连城依旧懒懒惫惫,高深莫测,景路得了示意,端着空碗出了门。 房间里没有第三人,陆嫣然又开始如坐针毡,她猜摸不出蒋连城的心思,可真的不想和一个阴晴不定的浪荡子弟共处一室,无奈身在屋檐下,只能干坐着,等他先说。 “陆小姐,口才不错。”尖牙俐齿的,恨不得拔了---- 陆嫣然放下茶杯,不可置否,学着他的语气,不甘落后:“彼此彼此。此次我父亲被蒋二爷所俘,不知蒋二爷为何不找军内的几位将军商谈偏偏找我这妇人呢?” 蒋连城瞳孔一缩,不知陆嫣然哪个词又惹怒了他,瞪着陆嫣然,漆黑如潭的眸光执着热切,烫的陆嫣然无所遁形,她听他冠冕堂皇地回她:“素闻陆小姐在江南一带才容兼具,一心想要见上一面,结果还真是出乎意料-----” 陆嫣然挑了下眉毛。 他眼带嘲弄地看着她,“陆小姐还没嫁过去就迫不及待给自己冠上妇人,还真是不知廉耻----” 正文 第四章 :秀色可餐 陆嫣然脸色一僵,连带语气也冷下来,语带讽刺地说:“我也久闻蒋二爷与夫人恩爱有佳,琴瑟和鸣,看来传言果真不可信。” 这是陆嫣然从蒋连城进来后第一次认真正视蒋连城,肤色不像是常年在军营浸染出来的古铜色,反而是一种健康的白皙,一双眼狭长神秘,看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眼里,只有你,此时微微眯着,有点隽魅,还有点无辜,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与刚刚刻意发出的暴戾是截然不同的,也和他精致的唇吐出的恶意是不相符的,而久在战场的缘故,浑身散发着喋血的深硬和横霸,一袭墨蓝军装更是显得身形线条流畅笔直,嘴角却微微上扬,如一幅黑白山水画上多了几笔浓艳的色彩,放浪不羁以及……危险,这让陆嫣然想起父亲前几年寿辰时,一位将军赠予的黑豹,只要轻轻一跃就能撕裂猎物的喉咙,优雅迷人,不敢靠近。 唇色微微泛白,许是没休息好,皱了一层薄薄的皮,唇周冒出的青色胡渣,偏偏让这优雅冷冽中渗出几分颓废的性感、狂野的诱惑。 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男人,传闻里说手段雷厉风行狠辣,留洋归来后娶了赵府孙小姐赵如蔓,换的少督军之位,未多久,又夺了兄长蒋逸楠的权,逐步蚕食延平军的大权,只不过两年,便已将整个延平军控制在手下,而这次撕毁停战协议,来势汹汹,这样的男人,野心太大。 恕她脑笨,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找她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姑娘来换人。 父亲仍在他手上,自己只身前来,而对方的条件一直左右言它,又没在明面上,陆嫣然只能先做沉默,确定了这个男人的目的,外界又传他极好色,但不知怎么,陆嫣然就是不信,因为这双眼还是这身气息。 双方都静默着。 最终,还是陆嫣然败下阵来来,她切入此次来的主题:“不知蒋二爷到底想要什么?”她可不认为他前面说的想要她是真话。 蒋连城神情倦倦的,目光落在陆嫣然的脸上,静静地注视着。他想起尹晴柔的信函,再次认真地端详着陆嫣然:面颊饱满圆润,肤色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稍显苍白,孱弱又单薄,又故装镇定从容,却不知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已经出卖了她内心里的紧张不安,这样子的姿态,更衬得整个人楚楚可怜。 蒋连城嗤笑了声,移开视线。 外头天已大亮,深秋的风,已刺骨的凉,冷漠地拍打着没关严紧的木窗,咯吱咯吱摇曳,时有从缝隙间钻进来,俯在面上,薄晰的寒冷。 蒋连城端过那杯凉掉的茶,顺着她喝过的痕迹,同样饮了一口,茶水已凉透,所过舌尖,喉咙,胃,匀了冷冷的寒意又蕴着她身上浅浅的花香,冻住了五脏六腑,他只是觉得冷,觉得寒冬已来,冰雪降至,暗香浮幽。 是了,快入冬了…… 他拍拍手耸耸肩站起,将手中的茶几往桌上放去,却因放错了位,茶几眨眼间落了地,好在地上是泥土,只是碎了一个缺口,茶倒是翻的彻底,打湿了一圈的土地,印痕泥泞。 白色的碎瓷上,残留着茶水,散发着尖锐的水光,反射着陆嫣然苍白脸色,微颤的唇瓣以及强忍的平静。 蒋连城笑的灿烂,胸腔内忽然烧起的倾盆大火,肆意狂虐扫过满心废墟尘埃,他往前迈了一步,半弯下腰,随身带的鞭子,轻浮地挑起陆嫣然的脸颊,逼视着她,他俯视着,将她更加纸白的脸色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懊恼尴尬以及惊惧收入眼底,在她近乎棕色的瞳孔里,映出了他狂热的目光和势在必得的自信。 他缓缓开口,逗弄离家出走的小猫般的口吻,说道:“陆小姐,关于令尊的事,并非我个人可做决定,不如晚上一起吃饭,酒足饭饱才能谈判吧?” 蒋连城冷笑,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起身时投下的阴影落在陆嫣然身上,空气里夹杂的淡淡火药味,渐渐弥散了开,浓郁呛人,陆嫣然吸吸鼻子,压抑地掩嘴咳嗽了几声。 蒋连城嘴边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弧度,只是手腕微抬又落放下来,眼神里明明灭灭多出了几分奇异的漪光,他凉凉地说:“陆大千金还真吃不得苦。” 陆嫣然莫名觉得这话刺耳又难听,心中已衍生出几分烦躁和恼恨,偏偏又要思及到自身的处境,硬生生把这股烦躁忍住,索性站离几步,拉远两人的距离,面无表情地回道:“前几年生了场大烧后身体便不是特别好,让二爷见笑了。” 蒋连城的身体细微地震了下,鞭子轻拍在掌心,指尖苍白如纸,脊髓中慢慢地渗出一股阴冷的寒,沿着背脊,渗入头皮,又循着血管,淌进了五脏六腑,他很冷,还有点麻痛,好似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有一股诡异的气流欲要宣泄而出,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这种感觉,很难受又诡异地畅爽,夹着变态的扭曲,他想将物品摧毁才能觉得畅快淋漓的欲望,又或许,将眼前这个人拥入怀中,化为骨血融成一体,才能得到舒缓,他从陆嫣然的面上掠过,毅然往后挪了几步,将两人的距离再次拉远,明明只是几步之遥,似又隔着万千秋帘,参差重叠,玉珠铮铮,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面上一逝而过的迷惘。 陆嫣然一向聪慧,结合着昨日尹晴柔反常和蒋连城对自己的咄咄逼人和冷嘲热讽,层层浓雾,渐渐延伸,笼罩,裹成一个圆形的球,球中雾气氤氲,触手间,连自己也无法看清自己的手指。 浓雾延伸到她看不到的地方。 她讨厌无法控制的,明明大家都知道不对劲,偏偏又不告诉她是哪里出了差池,她只能站在那,从她的身高,只能看到蒋连城漂亮雅致的锁骨,他的肌肤纹理极好,肤质同样也极为细腻,晨曦薄光,微微起伏的胸口,衬得锁骨如金色沙漠中的两弯月牙泉,波光粼粼,又像拢了半盏的蜜汁,极尽诱惑,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品尝,舔上一口。 莫名的,脑海里忽而浮出四字:秀色可餐,难怪听闻平城的女子,哪怕他已有悍妻,哪怕他流连花丛碎了一地芳心,也依旧执迷不悟地要挤破门栏,要当这人的红粉知己,单单对着这张脸,这身材,就算菜如腊味,也可以吃的津津有味,熟不知那位二爷奶奶又是怎样的? 只是眼下不是关心这些。 陆嫣然不自在的撇开眼,心里骂着“这人没事吃那么高做死啊”,又不得不一脸肃色,眼睛又尴尬地找不到聚焦点,只好瞪着那两窝诱惑的地方,顺势将周边的美好也扫了一圈。 这一扫,便发现位于他左肩上一条不易察觉的疤,疤痕落下应有一些年限,而今长出的新肉,鼓成一道月牙形的印记,应该是小刀所伤的。 心脏微微烫了烫,一股酸液入了喉,陆嫣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莫名触景伤情的酸楚,头顶像有一根细针扎了一个洞又拔出,很快的,几秒钟的事情,余感有点麻有点痛。 她低下头,又很快抬头,“还请蒋二爷通融下让我先见一下家父。” 她接受过新式教育,本身就少了寻常女子的含蓄和矜持,哪怕再如何不安局促和慌乱,仍旧可以强迫让自己多冷静下来,多了份从容和理性,面容柔静,又似三月江南里的烟雨,缠绵温润,加上音色软柔,目光沉静又似春日里的柳絮,轻轻柔柔,确实当得起永安城第一千金的称号。 蒋连城别过眼,踱步跃过她,哼了哼,推门而出。 陆嫣然也不知他那声哼是应了还是没应,只觉得自己头疼的要命,不知自己哪里又惹了这位不靠谱的爷。 思及她还未确认陆佩之是否无恙,她只能坚持,只能举步跟上,连走带小跑地跑到门口。 门口不止两人,陆嫣然犹豫是否要出去,这犹豫的当口,就听到在外头的蒋连城与人低声吩咐:“你带陆小姐去探看陆将军。探望后,把陆将军住所的警卫再加一层不要放过死角,另外饭菜务必查验番再送过去……” 陆嫣然松了口气,想着这人看似不着边,但还算是说话算话的,她跟着走出。 见陆嫣然走了出来,话声嘎然止住。 蒋连城偏过脸淡漠地扫了一眼她,开口对景路说:“晚上,西街老凤楼,其他交给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走掉。 景路点头,笑眯眯又不失礼貌地迈开步子,说道:“陆小姐请跟我来。” 陆嫣然赶紧跟上。 晨曦日光已渐渐笼罩天地,阳光也不再陆嫣然升般凉薄,耀眼微刺,陆嫣然走着走着,伸手抵在额上,忍不住回头,她眯眼看向蒋连城离去的方向,又摇摇头,甩掉心头奇怪的感觉,对着景路微微笑道:“麻烦景副官带路了。” 景路毫不在意她的客气,笑眯眯地在前方带路,他确实不聪明但是调解气氛确实可以的,避免气氛紧张尴尬,他开始说些有趣的事情,包括蒋连城的一些往事。 说到有趣的点,陆嫣然也会配合地笑出声,说上一些自己的看法,氛围倒也和谐。 正文 第五章 痛并快乐 陆佩之临时所关押的住所挨着的地方不是太远,考虑人身安全问题,景路亲自守在门口。 陆嫣然进去的时候,陆佩之手中正拿着半张泛黄的照片发呆,照片远远看去是一少女,眼珠乌黑明亮,穿着女学生的制服,蓝缎子袖长七分袖口宽大,露出两截白皙的皓腕,腕上一只碧纯幽幽的翡翠镯子,黑色长裙至膝,一本泛黄厚重的书抱在胸前,明明该是一副娴静的照片,偏偏少女的表情有些僵硬和不甘不愿之意,连带着明媚的双眼都捎上了羞恼的粉色。 照片染上了几分灵活生动,照片是生生被剪成两半的,留在照片里的还有一条啷当的胳膊,横在少女的肩上,估计少女的表情便是因为这只胳膊的主人。 似是进来的声音有些大,陆佩之转过头,见是陆嫣然,身体晃了晃,立即又恢复如常,面上已有几分了然和无奈,他将照片夹回桌上厚重的书中,陆嫣然已经快步跑到他的面前,死死咬着下唇。 陆佩之长长地叹了口气,唤道:“然然……” 陆嫣然眼泪立即如倾盆大雨,倒落了下来,刹那布满了整张脸,一步冲上前,猛地抱住了他,“爸!” 陆佩之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伸手去扶她,偏偏她力道大的狠,死死抱着他的腰就是一直地哭,到最后,他都能感受到胸腹前的湿意已渗透了外套,烫的他胸膛发热,一时眼眶发热,喉咙里有一股热液上涌,情绪带动作着他哽了噎。 这是他的女儿,唯一的女儿,女儿打小就捧在手心里,仔细拿放,半点委屈都不让她受,人情世故,都揽在了他身上,只愿在他生平,她是他养在温室里的花,他是她最骄傲自豪的父亲。 刁蛮任性也好,霸道蛮横也好,而今出落成温婉体 面的大家闺秀,他心里是欢喜的。 只是,大婚在即,为他只身入敌营,肯定顶了不少的流言蜚语,来的路上,应该看遍了人心的薄情寡淡和烽火的残酷冰冷。 他无可奈何地长叹口气。 自被蒋连城关到这后,他已经不止一次两次叹气 了,常听韩怜秀说,叹气不好,会把好运叹没的,蒋连城待他并非如待俘虏,反而像上宾,他知晓为何,连着蒋连城毁坏三军表面和平的举动,自陆嫣然进来后,他都已隐隐约约猜测了出来---- 陆佩之低下头,伸手去抚着陆嫣然的发顶,她的头发从小就养的很滑很顺,而今摸上去已有几分干涩生硬,还有几分风尘仆仆,他一时间,颤抖着双唇。 他不去扶她,任由她扑在怀中哭的毫无形象,把这一路的委屈、强忍的不安、平静下的恐忧,都如数哭出来,只在她头上,柔声连连唤着:“嫣然……”道尽绵长父爱。 哭声有点和形象不符,余音传到门口。 景路有几分动容,虽对蒋连城这种行为不解还有些不齿,然而立场不同,他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身边的人目光深幽,眉心微蹙,不复以往的凉薄寡淡,倒有几分惆怅。 秋色深浓,天旷云清,血色烽烟已在风的洗礼下渐渐退散,卷起尘土飞扬,如被清洗干净的战场,空旷寂寥。 景路似听到了远处明澜的声音,“……留此驻守,主军回… …留守宁城内……”重量时轻时重。 景路吃了一惊,“二爷,这怕是不妥……” “嗯?你什么时候变聪明了还知道不妥了?” “……”这再笨的人也知道不妥,其次他也不是笨人。 蒋连城睨了眼他,神情里带着不屑道:“他们怕赵老头我可不怕,再说他孙女还在我手里,怕什么?” “不是,是少奶奶那怕不好交代……” “为什么要对她交代?” 景路欲言又止,最后化为缄默。 外界传闻二爷流连花丛什么的,的确一直都未对少奶奶交代过。 偏偏,这样他更头疼。 少奶奶找不到人,难缠劲是出了名的,善妒又狠辣,眼里更是渗不进沙子。 每次两人争吵,二爷都是懒得搭理,受苦的就是他这个副官。要不然就是二爷消失十天半月,他又得被少奶奶成天追问,明明婚前还算是独立自主又漂亮的女人,怎么一结婚,就这般那般。 果然婚后婚前不一样,他在心里唏嘘不已。 这次二爷发兵南下,他立即二话不说,主动请缨,随身跟着,又觉得二爷对陆小姐的不同,加上陆小姐…… 景路已经把心操的说不出话来了,隐隐觉得自己其实很希望蒋二爷和陆小姐勾搭一起的,就这样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小激动的景路眼神暧昧地瞟向蒋连城,有点那什么什么的,干柴烈火最好了,气死少奶奶。 嗯!没错,作为最忠实的副官,他应该建议蒋二爷看一些适合他符合他气质的追女必备神书,像《囚欢》、《夫人,哪里跑》这类的,他和景易可以做个蠢随从,默默递上增加引发天雷地火辅助剂:玉丸,听春园子里的姑娘说,这东西,玉女都能变成X女…… 有了天雷地火还不够,重要的是自家蒋二爷一发就中,直接让陆小姐怀孕,然后二爷奶奶因结婚若干年一直未有子嗣,离婚……. 越想越激动的景路恨不得景易在身边,好好商量着这些大事! 景路想的很丰满。 想完了,他又转了个脑洞,想到现在陆小姐和蒋二爷的立场,蒋二爷这番大动作,擒了俏陆佩之,又要放陆佩之,虽说蒋二爷阴险,但也挡不住现下内部势力盘根错杂,赵黎为首那群老参谋们,肯定要站出来一番闹腾。 冥冥之中,他摸到了一些阴谋……的边,但是他觉得自己能想到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 蒋连城才理会不了景路心底那些猥琐的想法,他对自己面对陆嫣然的心情还是挺复杂的,像有点怅惘,有点愤怒,有点快意,还夹杂着痛楚,他斜眼轻飘飘地看了眼满脸荡漾着奇异神色的景路,飘出一句,“你可尝过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吗?” 景路一愣,摇摇头,又点点头。 蒋连城见他点头提起了几分好奇,“什么时候?” “被明澜当沙包一样摔过来甩过去的时候…….”景路很诚实地说…… …… 蒋连城皱了下眉,又松开,眼神饱有深度地瞥了眼他,带了些警告,“明澜和你们不同。”他伫立原地,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的声音,心湖里漾出了一波平静祥和的涟漪。 他说的不同景路明白,可自蒋连城嘴里清晰地讲出的时候,心还是忍不住凉的透骨,有几分涩意从心底溢出,他抬起头,佛曰人有八苦,他这一苦大概就是八苦中的求不得之苦吧。 蒋连城复杂地摸了摸袖口上的扣子,没再说下去,道理谁都懂。 临走前,他似想到了什么,顿了顿,说:“回头我会让明澜每天多摔你几次的。” 景路不比景易和景司,都说玩的好的人必有几分相似待蒋连城远远上了车,才摸了一把汗,阿弥陀佛的念了几声,安静地守在门口。 父女重逢,陆佩之粗略问了下现下战事情况,陆嫣然细细说了现下最差的局势: 永安军因为陆佩之被俘,几波一直被压制的势力开始相互挤压,宁督军一向是个闲散督军,根本坐了不了镇,只能依托宋询这个未婚夫临时镇压,虽为定下的女婿,但两人婚事还未成,身份不尴不尬,加之他本身又是立北督军的侄子,更是遭受排挤;而立北军拨了三路人马支援永安军,这三路人马,不可不说,是为宋询做强有力后盾的,至于延平军,自攻下宁城后,便一直驻军再此,并未向前再进攻,像是在等什么契机,动作越发平静,平静的人心惶惶…… 陆佩之听得认真,先是目光炯炯,后越来越无奈,最后黯然叹口气,挥挥手,示意陆嫣然无需再说了。 陆嫣然知他因为永安军现在情况忧心,不再提及这些,挑了些家中琐事说些,陆佩之本性沉默寡言,对内宅之事,更是甚少关心,见陆嫣然一直如数家珍般一件件说着,也认认真真听她说。 陆嫣然只字未提乔老夫人慌急病倒之事,反复提韩怜秀,又提了韩怜秀怀了孕,陆佩之震惊之下,少了适才的晦涩,多了几分喜意和动容。 陆嫣然知道韩怜秀怀孕也是在乔老夫人病倒后,韩怜秀硬是不眠不休照顾了半月左右,加之蒋连城指定要求她去谈判,深怕陆嫣然出事,就算不出事,难免回永安城后被人恶意中伤,弄得个身败名裂,忧心过度,终于累倒。 陆嫣然请来了大夫号了脉得晓的,未等韩怜秀醒来,她就已留了书,让她醒来后,好好照顾身体,便上了驻守西坞镇守军的车,往西坞镇来了。 西坞镇是永安军宁城之战,战败后的大军驻守处,进可防,攻可退,永安军重要的枢纽。 一路上,司机和宁督军奇怪的眼神;抵达西坞镇后,那些往日与父亲称兄道弟的伯伯叔叔,阴阳怪气地说些门里话,以及潜藏着的话中话,还有临走前,宋询晦暗的表情…… 陆嫣然深深吐了口恶气,轻松地笑着,这些都未提,她只挑着韩怜秀怀孕时一些事。 陆佩之望着陆嫣然,差不多三月未见,她似乎瘦了些,也黑了,说好等这回仗打完后,好好为她置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体面地嫁出去;他又想到怀孕了的韩怜秀,最后一面似乎也隔了两个月多了,听闻他在军内身体有点不适,赶紧煲了药汤,不顾危险亲自送来,那夜多喝了几杯,又有温香软玉在怀,比平日里稍微热切了些,醒来枕边冰凉,她早已踏着晨露薄霜回了永安,唯恐拖累了他。 那夜听怜秀在耳边念着,风韵小楼的素芸姑娘新出了一台戏,等他打完仗回了家一起去看,念着念着把他浮躁的心念的有些平静,犹记得当时他推脱战事太紧,待得空了,陪她一起,而今竟后悔当时为何没陪她一同回去先把戏看了。 当年她嫁他,他娶她,只是为了老夫人和传宗接代,而这些年朝夕相处,她体贴大方和温婉端庄,早已有了夫妻间的默契,韩怜秀嫁他前,算得上江南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大好的年华,随便嫁或许都比他这个丧妻的强百倍,偏偏嫁了他做了续弦,照顾非亲生的陆嫣然,却待如亲生,两人关系亲密无间,这些年,将家里家外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说直白,他陆佩之亏待了她,说起来这是他第三个孩子,第二个孩子早夭,韩怜秀太过悲伤导致身体虚弱,而今又有孕在身,身边竟无一人照顾,陆嫣然也只身前来,一家数百口人上下打理,还有老夫人照顾,怕是日子会吃力。 陆佩之握紧陆嫣然的手,心中悲戚又无法在陆嫣然面前表露,只得交代些话,“你韩姨这些年苦,这战火连天的,指不定哪天烧到了永安……” 陆嫣然故作轻松地抓紧了陆佩之的手,笑了笑,“父亲,相信我,您一定会回去的……到时候韩姨也该生了孩子了,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奶奶的病应该也会好了。 到时候,可以好好一家团圆吃顿饭。 她说这话时,神情云淡风轻,笑容璀璨如花,眼里迅速掠过一丝壮烈,她把怀表往陆佩之手里一塞,又说,“这怀表,父亲留着看时间,数数回家的日子。” 他的掌心粗茧深厚,滚烫如火,陆嫣然的却冰凉透骨。 陆佩之恍了下心神,忽而觉得眼前这个女儿似乎哪里不一样,似乎又好像没有改变过,他定了定神,目光坚定,“嫣然,无论如何,你得保全你自己,还有你要记得……” …… 陆嫣然出来时候,眼睛红红的,她皮肤偏白,刚哭过,泛着粉红,像江南烟雨浸染过的桃子,陆嫣然熟未全熟的蜜桃,白里带红,眼圈红红的像一只被欺负的兔子,透着几分可怜兮兮。 景路赶紧撇开脸不看她,他感受到自家老大对这陆小姐的特殊,赶紧护着陆嫣然上车。 上车的时候,他念念叨叨的:“陆小姐,蒋二爷知道您昨晚应该没休息好,特意嘱咐我一会儿带您去尹府歇息会,换套衣服再赴约,路上也可以小憩会儿的。” 陆嫣然点点头,抬眼看了下他,谢道:“我父亲就有劳景副官照顾了。” 景路连连点头,心里腹诽着,蒋二爷的未来岳父,怎么瞧怎么安全好不,虽这般想,待陆嫣然坐稳后,他远远招来明澜,依旧叮咛,确保无意外,这才开车往城西尹府去了。 正文 第六章 这里蒋老板承包了,然而他并不是特别高兴 从驻军到宁城城里,需两个时辰左右,路上的车程,和来时一样,景路努力把车开的极慢,仍旧被路面的坑洼颠簸的摇摇晃晃。 陆嫣然本想趁着这时间小憩片刻的念头也被簸的消失殆尽,只好侧过脸望着窗外的黄沙、泥土…… 沿路还有流民举家搬迁出城的,也有守了大半辈子在宁城不愿搬迁,坚持做买卖的商贩,延平军也分了几个小队,沿途打扫清理,努力恢复城里的秩序。 宁城有尹老参谋在。 尹老参谋本是靳督军的左臂右膀。 当年尹大少游玩宁城时瞧上了买豆腐的姑娘,非常让尹将军不满,尹大少吃了秤砣不改心,哪怕尹老参谋威胁要断绝关系,也改不了要娶豆腐姑娘的心意,说断就断,跟着豆腐姑娘在宁城卖豆腐发财致富,闹得平城人尽皆知,后来在宁城落了户,买了宅子,生了一双儿女,一家人我磨豆腐你卖豆腐过得美美满满。 尹老参谋不高兴了,他膝下有三子一女,尹大少跟着豆腐姑娘私奔,尹二爷倒是老实本分,却有做生意的头脑,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对政治这块,根本就没念头,娶了几个媳妇,一个比一个不省事,还整日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得整个家鸡犬不宁。 尹老夫人头疼不已。 至于尹三少,以前就和蒋连城流连花丛,提到让他成家立业就跟要断了命根子一样,煞费了尹府二老的心;而稍微体贴懂事的女儿尹晴柔,素来头脑不错,冷静自持,知道自己要什么,自打尹大少的事情后,尹家二老也不拘着门户问题,待尹晴柔的婚事定下后,尹老参谋就想念大儿子。 尹老参谋年纪愈大,思到断绝关系的大儿子,后悔又死要面子,常常被尹老夫人念着叨着,更是难受,心结便慢慢放下了,反而一想念大儿子,就派无所事事的老三两地跑,老三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愣是把尹大少家的那双子女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又把一直未谋面的大媳妇赞成了豆腐西施,尹老参谋磨不过枕边风,干脆利落地借着老三的名义,在宁城买了处宅子,父子俩深夜交谈了一宿,豆腐媳妇会晤了婆婆,婆婆对豆腐媳妇赞不绝口,更对大儿子的一双儿女喜爱的不得了。 隔了个把月,尹老参谋就军职给辞了,平城的宅子和商铺都给了尹二爷打理,自己带了尹老夫人搬进了宁城的宅子,逢年过节一家人在平城老二家过个春节,和和睦睦的。 陆嫣然要去的尹府,便是尹大少的府邸。 窦卿卿许是吃着豆腐长大,整个人水灵的跟刚出水豆腐一样,在教着三岁的儿子认字,小女儿在小床里昏昏欲睡,馋猫似地流着口水。 景路在府邸门口按了几声车喇叭,窦卿卿出了门,眉眼间浸染笑意,左手牵着小儿子,“咦,怎么是景路来的,明澜呢?” 景路跳下车,一脸愁苦地看着窦卿卿,“大少奶奶,我就知道你不欢迎我,不然怎么会见我一次就撵我一次。” 窦卿卿笑着不说话,倒是边上的小儿子一看到陆嫣然,两眼放出绿光,尖声嚷嚷,“好漂亮的姐姐,我要抱抱!!!” 嚷完就甩了窦卿卿的手,对着陆嫣然冲了过来,窦卿卿赶忙在后头呼着,“诶大豆,慢点,这看到美人就急色的猴急样真不知跟谁学的。” 陆嫣然猜应该是和蒋连城学的。 被叫了乳名的大豆很不开心,一边跑一边回头对着窦卿卿驳道:“不要叫我大豆!” 陆嫣然又汗颜又憋笑。 她没有亲兄弟姐妹,模糊的记忆里倒是有个远房妹妹,也像眼前这孩子一般大,当时她想抱小女孩也抱不动,只能也是半抱半拖地,后来再大了,隔着身份和规矩,小辈出于规矩也不敢在面前撒野和使蛮,现在一个软软的小身子跌跌撞撞冲着她跑来,莫名的又或许出于女子骨子里的母性,她一把伸手把他横冲直撞的身子收进了怀里,那小身子直接扑到她脸上,一番乱亲。 陆嫣然被亲的一脸口水,哭笑不得,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大豆奶声奶气又郑重地介绍自己:“好姐姐,我叫尹韶华。” 窦卿卿啼笑皆非,一边领着陆嫣然景路进门,一边戳着尹韶华的脑门,笑骂着:“这个臭小子,见到好看的姐姐就这副样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跟爸爸学的。”尹韶华奶声奶气地说。 窦卿卿脸一黑,陆嫣然很喜欢这个实在的孩子,她回头对着景路说:“我听说宁城花街那边有个叫仙人球的植物,劳烦景副官帮我买一下。” 窦卿卿和景路不解地看她:“买那个作甚?上次我被扎了手指可疼着呢。” 陆嫣然认真地看着尹韶华,“我听闻仙人球可以放地上受了压可以变成仙人掌的。” 窦卿卿一愣,噗哧笑开,对陆嫣然的好感度也直升上去,“确实有道理,你家的那位以后有的受了。”景路一脸茫然,但对于不懂的他都是在心里记下来的。 陆嫣然坦荡荡地回:“这个都是教给别人的,自家的就用搓衣板吧。” “……”窦卿卿在心里为蒋连城默哀三秒后,打趣她,“晴柔走前让我别被你温顺的外表给骗了,看来真有道理,只是来的不巧,晴柔片刻前搭了火车随孟谦回平城了。” 孟谦是指尹晴柔的未婚夫,平城人,听说是在平城是个有头有脸的商贾世家,和尹二爷关系颇好,这么说其实这桩联姻里含利益也是比较多的。 陆嫣然垂着眼有几分感慨,忽然觉得兴致缺缺了,便有一句无一句和尹韶华、窦卿卿搭着话。 尹大少府邸和尹参谋老宅是两处地,算不上特别华丽和大气。 淳朴的庭院老宅,雅致温馨,陆嫣然想着窦卿卿是南方人,据说父亲曾是个秀才,后来不得不碍于生计才开了豆坊。 别问她为什么知道,因为每一个朝代都有一个叫八卦的东西。 庭院参差坐落间,带着江南的雅韵风腻,仆人寥寥无几,一路下来,仅有对打扫园子的夫妻,和夫妻俩膝下的呆儿子,坐在院子里劈着柴火,还有个伶俐的小姑娘。 前头尹大少有关照过,窦卿卿径自领了陆嫣然至客房前,一把将尹韶华扯下来,笑着说:“陆小姐先小憩会儿,我去拿换的衣裳来。” 走一半,回头对着依依不舍仍要抱抱举高高的尹韶华横眉竖眼,“好生陪着陆姐姐,不准让陆姐姐生气,再要你陆姐姐抱抱,我就告诉你爸去!” 说完,就往反方向走去。 尹韶华这回和前头横冲直撞不同,小身板硬生生做了个绅士动作,示意陆嫣然进来,“陆姐姐,你是哪里人?” 陆嫣然好笑地望着窦卿卿,又好笑地看着一脸强装正经的尹韶华,只觉得这对母子真是可爱至极,干脆牵过尹韶华的手,“我是永安人。” 尹韶华扭扭捏捏地不要让她拉着手,脸红扑扑的,“永安和宁城很近诶,那么我以后长大后可以找姐姐玩吗?” “可以啊。” “我还想娶姐姐为妻,这个也可以吗?” “……”这个好像不可以吧?她想起了宋询,出来也有一阵了,不知他现在如何,她想去摸一下怀表,怀里空旷旷的,才想起怀表已经给了父亲。 松了尹韶华的手,陆嫣然立在窗口,望着窗外。 窗外的红枫如火,落叶蹁跹,两排归雁渐渐融入天际,最后消失无踪,与天地相溶。 她微生恍惚,恍惚自己是否能成功把父亲带回,又恍惚着他到底想要什么,从最初至现在,他一直未有说明他要的是什么,而他的目的又似乎特别的明显,让她找不到相应的筹码去交涉,因为,她更是心慌意乱和烦躁。 尹韶华迷茫地揉着头发,转眼去看景路,想去寻找为什么陆嫣然一下子好像不想说话的原因。 景路擦了擦汗,早就恨不得替自己的蒋二爷把这个磨人的小色狼拖走,眼下二话不说直接把小色狼抱起,往屋子外头走,边走边十分严肃地警告:“你陆姐姐是要我家二爷的,不会嫁给你的,你死了心吧。” 尹韶华鼻孔朝天不理他。 不过景路觉得警告有效,又实施怀柔政策,谆谆劝解,“你想啊,等你长大了,你陆姐姐头发都白了,眼睛也花了,牙齿也掉完了,你看到你家陈婆婆了吗?你陆姐姐以后就是这样,你还要娶吗?” 天真的尹韶华摇摇头,立马说:“那我现在娶陆姐姐!” “……” 景路拉着小色狼讲大道理去了…… 天已入深秋,风吹叶落,荡起湖面粼粼涟漪,为老凤楼的分店凤南楼添上了深浓的秋意。 老凤楼是宁城原是宁城最大的酒楼,也是历史悠久的,祖辈是明末清初时,在宁城建的老凤楼,经岁月和历史的洗礼,加之后来引进的西洋文化,又传承着中华的浓厚底蕴,老凤楼已成了宁城的经典象征之一。 老凤楼有两处分店,一处是古朴不失中华特点的凤北楼,另一处花样繁琐,引了西方文化接近与西餐厅的凤南楼,凤南楼是年轻人喜爱来的地方,其出名在其依花傍水上面。 凤南楼它伫立在西街,江南水广河支众多,西街多为小河,河水纵横交错,凤南楼就挑了这处,将酒楼打造成一条船,非贵宾、名流不可入内。 春日岸边繁花锦簇,杨柳扶疏,又因老板年轻,不墨守成规,喜欢标新立异,便在甲板上搭建了几处大洋伞,可品酒赏茶钓鱼,晒太阳落得一番闲云野鹤的新意;深秋又可在洋伞下,坐看云卷嫣然,叶落雁归,入了冬,一片银装素裹,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层,还可搬条椅子,坐在甲板上,往河里砸一个洞,垂钓一番风情万千。 今天凤南楼与以往的宾客喧哗不同,唯有留声机转唱着优雅的华尔兹,更衬得整个凤南楼安静。 哦对,今天,整个凤南楼都被财大气粗的蒋二爷承包了。 承包凤南楼的蒋老板兴致缺缺的。 他自打进来,就坐在光线阴暗的地方,看不清脸,此时挥了挥手,令人倒了杯水,不知为何心里有点焦躁。 整个餐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静的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下来,唯有河水在船板下铮铮流淌。 他坐在位上,面上平静无波,看了下时间,又眯着眼看向外头的湖面,湖面倒影着蔚蓝的天,漂浮的云,如丝如缕,他想起清晨时,她掀起帐子的那只素白的手,干净而纯质,弹指间,牵动心弦,颤意微微。 未多久,船外一阵躁动…… 正文 第七章 你怎么不叫了 蒋连城端起茶杯,置在鼻尖嗅了嗅,茶香袅袅,烟丝如铺垫的纱缎,像是有些无聊,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隔着静静游走的袅绕茶烟,嘴唇紧抿,薄的成一条冷漠的线,衬得他的眉眼少了平日的不羁恣意,多了几分矜贵的冷厉和自负。 门被人用力地踹开,来人迈着大步端过蒋连城的茶,大口喝完后,吐出一口气,开口就是一番火爆的埋怨:“蒋二爷,你可真是专挑些让我家母老虎吃醋的事让我做。” 蒋连城眉毛微挑,四两拨千斤回道:“这说明,卿卿在意你,你该高兴。” 尹大少颇为赞同地点头,一双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当然,卿卿不在意我肯定不会吃醋,哦对了,衣服已经让我家那位带给乔大小姐了。” 蒋连城目光落在袖口上,淡淡道谢。 “我说,以前我远远瞧过她一眼,那会儿梳着个俩麻花辫,看着就清纯,现在倒是变得女人了,我看着也喜欢。” “……”纽扣被忽然加重的手劲扯断,蒋连城点点头,“前两天芳华楼的姑娘叫什么来着?” 尹大少登时苦着一张脸,“我说蒋老大,我那晚和卿卿吵了一家离家出走,但是我还是守身如玉的,不就说欣赏你家那姑娘嘛…….”明明欣赏很纯洁的呀…… 蒋连城往后椅背靠去,半眯眼,侧过脸,依旧面朝着窗外,眼眸里倒影着湖光涟漪,“平城的情况如何?” 尹大少神色收敛,叹口气,“老二传的信,老督军气的要命,赵姨娘又吹着枕边风,因你这事一闹,解了你大哥的禁令,说是既然已经做了,就要做的彻底,这会儿,你大哥应该在来宁城的路上了。” “哦,放我大哥出来咬人了?” “……”尹大少唏嘘,大少爷听了这话会不会哭, 要是自己那两个小弟敢这么嚣张,他直接打断他们的腿,“老督军没把实权给大少爷,决定权依旧在你手里,我听老三说,你似乎要把陆佩之给护送回去。可你大哥一来,加之赵黎这方势力的态度,这事恐怕有点难办。话说回来,你把陆佩之掳来只是想见一下他女儿,你是不是有点犯贱,直接找个人去永安城把她掳来不就行了-----” 蒋连城没回他这个问题,像是反问又像自言自语,“是了~决定权不还在我手里……” “你疯了?!” 蒋连城不语,眼神光如水光明明灭灭,一层雾气。 尹大少看着他,眼神有赞成亦有不赞成,“这样,不厚道。” “的确不厚道,可是,那又怎样?我就是要告诉别人,她是我的。” 陆嫣然直觉蒋连城居心不良,应该远离,但是远离有啥用,自己的软肋不是被他拿捏着嘛。 景路眼睛一直盯着看着,后方又有窦卿卿都快贴地上的笑脸,她只能无奈微撩高裙角,面无表情地踩着尖细跟的鞋,迈上汽车。 宁城城里与城外反如两重世界,城里繁荣似锦,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各个酒楼张灯结彩,似乎根本没有受到战争的波及。 景路夸夸说,因为尹老参谋中间调解,打仗的时候,城门紧闭,不予任何闲杂人等进出城门,包括现在也是,而街道上随时有便衣军队巡视,避免有滋事的人出来闹事。 陆嫣然心不在焉地。 她自从上车后,车厢内暖意流淌,路面也比来城里时平坦了太多,倦怠顿时如藤蔓攀着城墙,席卷了整个身体,想到晚上还要和蒋连城共餐,太阳穴更是凸凸跳,索性阖着眼,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头,整个人昏昏欲睡的。 车在街中心停了下,陆嫣然有所察觉,只是眼皮太沉重醒不过来,依稀是景路开了车门,不知在外头蚊蝇般嗡嗡了多久,没多久又上了车。 困意如山,沉重压服着她的双眼,她挣扎了下双眼,模糊看到一个军绿帽檐,又禁不住困意,一歪脑袋半倚在车窗上了…… 还是多休息会儿最好…… 汽车一路往南开,越往南,汽车便越像慢慢步进了层层阴影里,偶有光线投进,忽明忽暗。 阴影落下来时,打在面上透着微凉的气韵,窗缝间流溢出的空气清新地让人心旷神怡,她睁眼,测过连望向窗外,鸟鸣声声脆美妙,沿路两侧梧桐参差不齐,金色落叶铺满了整个天地,在地面上斑驳印痕,定睛去瞧着汽车前方,梧桐落叶落在地面上铺上了一层又一层, 留在树上的叶与地上的叶,颜色深浅不一,却出奇的和谐,这一路,像是延伸到不知名的那一方,又像形成了一个落叶之门,门的那头,无边无际,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索,去猜测路的尽头是否是梦幻之都。 汽车就这么一直向前开着,车轮碾在落叶上,发出簌簌摩擦声。 她秉着呼吸,生怕一个大气,就把这样的美好给吹散了。 景路的军帽,帽檐压的很低。 陆嫣然腹诽着会不会看到前方,不会撞上树吧,又微撤回些身体,近乎着迷地看着车窗外。 落叶逶迤出一幅名为深秋姑娘的长裙图案,又像垫着脚尖,跳着舞的女子,翩跹又洋洋洒洒地在空中跳舞,在车窗上跳舞,在车身上圆满落舞。 陆嫣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目光迷离,她惊讶与上天赋予人间的美丽景象,忍不住一把打开车窗,探出半个身体。 清风拂面,薄凉里染着植物的芬芳,树叶的馥郁,她向车后望去,一望无际中,天与地之间,唯有这辆汽车,缓缓前进着。 这种天地间唯有自己的感觉真的让人唏嘘与造物主神奇的同时又让人眼界放宽放大,连着呼吸的空气都少了尘世的硝火,红尘的纷争,清新得让人忍不住打开身体,去放纵地大叫,张扬地去尽情溶入这片天地间。 “啊!!!” 她把来前的委屈如数挥散! “啊啊!!!” 她把对见到父亲安全无恙时的雀跃放声流泻! “啊啊啊!!!” 她把对家人的有些思念努力发泄,还有对宋询的。 “啊!啊!啊!啊!!!蒋连城!!老娘不怕你!!!” 她把面对蒋连城时候那种拿捏不定的不安和无形中的畏惧,全数抛开! 一阵深吸气长吐气毫无形象地大嚷大叫后,陆嫣然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麻了,精神儿倍儿棒,恢复元气的陆嫣然连带着觉得开车的景路也可爱多了,深有觉得此番前来,前方之路也明亮了很多,她一定会打败蒋连城,带回父亲,和宋询在守时完婚,虽然前方要披荆斩棘,跋山涉水,但她! 陆嫣然,现在不怕了!!! 她兴奋的以至于没听到车厢里开车的那个人,脸上流转的奇特表情,那人透过后视镜,似乎笑了下,将她脸上的所有表情都览到了眼里,嗯,表情太过丰富,导致把她骗人的温柔模样,给扭曲成滑稽的脸,丑死了! 他使坏地笑了声,把帽子摘掉丢到副座上,眼睛却一直看着她,未曾移开过。 待到发泄得差不多了,陆嫣然才想起车里还有个景路在,她微顿了下,迅速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强装淡定地缩回身体,有些尴尬地低着头说:“让景副官见笑了……” “确实挺好笑的……” 陆嫣然身体一震,惊愕地抬头,就见那人微微地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目光,顺着她的脸,在她身上扫荡了一圈,放佛连带着她的头发都被他看得透光,她一时忘了情形,条件反射般惊叫:“你怎么在这?!!” 叫完后,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迅速面无表情地把身体往后座缩了过去,不再出声,只是眨着一双眼,警惕地瞪着蒋连城。 蒋连城对她的提防漠不关心,眼神飘忽的,心情极好,悠悠地说:“叫呀,用力地叫啊,怎么不叫了?叫的那么好听,不叫浪费这么好听的喉咙了……” “……”陆嫣然被他那每句里的叫,直接想起刚刚自己的形象,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赧愤不已。 “哦,对了……刚好像听到你喊我名字了,喊我做什么呀?”蒋连城嘴角拉起讽刺的弧度,眼神飘忽忽的,仔细深看,眼底深处飘着得意的恶劣的碎光,粼粼暗起暗浮。 “……”陆嫣然只觉要吐血了,眼睛瞪的圆圆的,望着蒋连城,此时面上青白褪尽,抹上了一层绯色,分不清是羞的还是愤的又还是其它。 蒋连城见恶作剧得逞也不再逗她,转过头专心地开车,偶尔拿着余光扫过陆嫣然。 受了惊吓,倒是安分了许多,他扬了扬嘴角。 他的侧脸不像正脸掺着些许阴柔,轮廓硬朗,鼻子笔直,一勾一勒都是雕塑师仔仔细细研磨过的,眼尾有些上挑,像是暴风雨中划过的闪电,亮了世界,又邪恶凛冽,让人心悸慌乱。 陆嫣然瞥开眼,抿起嘴,唾弃着为什么这样的人都有一副好皮囊,她想宋询,宋询从来都是沉稳如山的,他从不和她争执,也不宠她如天,错了他会让她改正,对的也不宠溺,她知道宋询心思重,但他对她好,想到宋询,又忍不住烦乱,还有半月,就是两人的婚期了,为了父亲为了宋询,她要打起精神。 她在心底深吸气,暗暗告诉自己不能再被牵着鼻子走了,又端起初见时,那副金贵端庄的模子,带了些迎合的口吻说:“蒋二爷怎么来了?景副官呢?” 蒋连城连余光都舍不得浪费了,鼻子哼了哼,“陆小姐何必装成这么一副温婉端庄的样子呢,刚刚不还叫的那么起劲,我还想再听听呢……” 陆嫣然隐隐觉得他第一次说的“叫”,总和她的“叫”,有所不同,每次他一说到叫这个字时,抑扬顿挫的,一个平常的字,都硬生生的让他给念出了让人脸红心跳的韵连城,荡漾出一抹奇异的旖旎和诱惑。 陆嫣然不明问题症结,但觉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于是,蒋连城再说到“叫”时,小心脏总是提起来,空气好像也变得稀薄,让人有些气喘,身上热的好像有些在流汗,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面具皲裂出几丝细缝…… 陆嫣然默默扭头把车窗全开,任风把头发吹得萦乱,又默默地把热出来的汗擦掉。 她已经不想和这个烂人说话了!!! 两人一直沉默着,一个开着车,一个默默坐在后面闭眼小憩。 汽车缓缓前行,陆嫣然俨然已经没有了最初欣赏的心情,汽车开的依然如履平地,陆嫣然又觉无聊,偷偷眯着眼偷偷地观察着蒋连城,见他稍稍一动,又立即假装闭上眼,一番循环下来,到最后确定那人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抵不住沉沉睡意,歪了过去。 瞥见她又睡过去的蒋连城,眼神里含着浅浅的无奈。 黑夜是缓缓落下的帷幕,渐渐覆上了黄昏的红云,直至无任何缝隙;今夜夜空无月,夜色少了银霜月华,便如深海里的蓝,又像研磨蓝色的墨水,浓浓的在帷幕上涂上了一层颜色,深邃的纯粹的;寥寥几颗星子,在这般蓝色的天空里,好似细腻柔滑的蓝锦缎上,镶嵌的夜明珠,冷冷地散着幽幽的光,星光落在停着的汽车上,将车身也宛若染成了与天空一般的颜色,穿插过透明的车窗,车厢内歪着脑袋睡的昏天暗地的人,丝毫也未察觉到车已停,四周安静如深宅。 蒋连城不知何时早已换了位置,挨着陆嫣然,面色清清,目光平静地落在陆嫣然的面上,不知沉思着什么…… 时间慢慢地在行走着,可静的又像没有在走动。 夜风吹了进来,他眼神晃了晃,他像记起了什么,面上多了一分恼恨,动作间,一把将歪靠在车窗上陆嫣然的脑袋拨到自己肩上。 他动作极为粗鲁,陆嫣然脑袋撞上了坚硬的肩膀,骨骼间的碰撞,忍不住呼疼地睁眼,这一睁眼,就瞧见蒋连城盯着自己,眼睛里点着两簇冷焰,忽明忽灭,她的心忽尔沉了底,心跳骤然急剧地跳了起来,身体的本能直接要打开车门,跳出去…… 她的手伸出去,便触摸到一只手,手温是薄凉的,还有些粗糙,她一惊就要放手,那手却直接反扣住她的手,而手的主人,直接压了上来…… 正文 第八章. 跟我可好 陆嫣然咬牙咬了好久后才让自己站得稳定一些。 她的面容如日出时的朝霞,霞彩红极绚烂,她的脸红的很漂亮,仅红在脸颊处,其他处依旧白皙,似白日里的流云,如丝如缎,滑腻的隐隐泛着彩韵迷光,而此时目光淋漓,浅浅的水光在她双眸中轻轻漾开一圈圈的涟漪,衬着星光,照出了几分妩媚娇柔的幽韵。 陆嫣然抿着嘴唇,站直身体,将略显凌乱的衣襟拍整一番,努力让自己看的自在些。 车外不如车厢内来的温暖,冷风一吹,激的人瞬间冷爽,陆嫣然连着深吸几口气,才让惊慌失措的心跳平缓过来。 她两眼冒火地瞪向斜靠在车身的蒋连城,脸色是红的,眼睛依旧闪着火光,但表情是严肃的,几缕发丝,微显凌乱地垂落额间与鬓侧,彰显的更为娇媚无双,一烈一冷,交错相间,竟生出了一份冷媚,而这样子的冷媚,是很容易让人产生强烈征服欲的…… 蒋连城歪歪扭扭斜靠在车身,脸色同样不好,他的脸也是红的,与陆嫣然的红不同,他是被扇了一耳光后,五指鲜红,烙印般烙在了脸上。 从下车后目光一直黏在陆嫣然身上,眼神幽深,分不清喜怒,辨不出哀乐。 陆嫣然觉得他的眼神极为可怕,像一条炽热的蛇,盘旋在身上,怎么扯也扯不掉,挤压着躯体,圈绕着身躯,紧紧实实的让人喘不过气,这份窒息中又隐隐藏着灼热,让人体温升高,口干舌燥的。 陆嫣然下意识地别过脸,强装刻板道:“如果不是你太过分,我也不会打你的!” “哦,没亲到就打我,亲到了就变成谋杀了吧?”他漫不经心地转开视线,目光落在零星几颗星光下,言语里倒也没有显出过多怒意,揶揄成分较多。 陆嫣然鼻孔哼了声,脸上的红晕蔓至了耳廓,颈上也镀上了一层浅粉。 蒋连城望了眼她,瞥见她微敞的领口,白皙的肌肤,微风轻拂面,空气里染着她发间的香气,香味称不上多醉人,淡淡的,像一种无名小花的香味,像她这样的人,不仔细去观察挖掘,便找不出独特和美好。 他伸手脱下自己外套,甩在陆嫣然的头上,命令道:“披上。” 一股浓郁的尘土味以及还未散尽的火药味顿时笼罩了呼吸,陆嫣然拨下外套,没好气瞅了眼蒋连城,听话地把外套披上,外套偏长又宽大,衬得她骨架纤细。 蒋连城已不再看她,他伸手指了指远方,陆嫣然这才望见不远处的湖面。 星光下熠熠生辉的湖泊,斑斓星光,在湖水里如夏日里的萤火虫,不知是湖泊点缀了星光撩人,又还是星光灿烂了湖水,周遭静谧如水,有细小的窸窸窣窣,像小虫子穿过地面草丛的声响,陆嫣然不怕黑夜,却怕黑夜里那些爬行的小东西。 她收拢了领口,稍稍往蒋连城身边挪了挪。 蒋连城浑然不在意她这点小动作。 晚上他的心情极好,就是没有一亲芳泽,有些遗憾,他撇嘴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 不过,总目的达到了,细节什么的都不是问题。 “你饿了吗?”他体贴地问她,目光如星空下的湖水。 陆嫣然哼了声,肚子很配合地叫了几声。 从尹府出来时有拿了些小糕点填了下肚子,现在都几点了,她又被蒋连城的几番作为下来,折腾的心情不佳,加上那炙热的体温间的摩擦厮磨,现下一放松,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饥饿感随即而来。 蒋连城好笑地瞄了眼她,扬着嘴角击了三声掌。 掌声落下尾音,陆嫣然便被一簇簇明晃晃的灯光刺得睁不开眼,好不容易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她才抬头去看散出光的方向。 是一座设在船上的水上餐厅。 船型形似江南的乌篷船,却比乌篷船要大,光滑的乌木在灯线里,像是擦拭的干净的玻璃,亮铮铮的,船头以及船尾都悬挂着红色灯笼,此时未扬灯笼,而是开着船中间安置的琉璃罩灯,灯光明亮,船在湖面上摇摇晃晃,涤荡出褶纹,星光于是就在水中碎成了点点荧火…… 陆嫣然警觉地皱皱鼻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想。 蒋连城倒也不在意陆嫣然此时的神态,长臂一伸,揽了陆嫣然的肩,这一揽,才发现两人似乎身高相差甚多,她的头顶才至他的臂膀,从上往下看,可以看到她微翘而浓密的睫毛缀着光,像睫毛上洒了层金粉,扑朔的迷离的,又像烈阳下,蝴蝶的羽翅,流光溢彩。 他半拥着陆嫣然,往前走去。 上了船,船微微晃动,餐厅里并无其他人,侍应生低眉顺眼地立在桌侧,察言观色地接过陆嫣然脱下的外套,又小心翼翼地等候。 陆嫣然不知是被这船摇的晕又或者是其他,看着心神不宁的,蒋连城皱了皱眉,指尖在她眉心一弹,问:“是不是觉得很惊喜?”他冲着侍应生点点头。 侍应生察言观色,赶忙下去布置去了。 陆嫣然岂止是惊喜,根本是惊吓好吗?! 船在水面轻轻晃荡,陆嫣然半垂眼羽,侧眼望向窗外的湖面,船上的灯光已灭,留余盏盏灯笼,倒映在水中,幽幽地静,静静地碎,红色的灯笼光晕在湖水里,被裁减成精致细腻的缎片。 陆嫣然在心底叹口气,眼底的光泽与湖面水光的相映,她抬头,眼神认真地看向蒋连城。 他不久前把外套递给陆嫣然,身上只留件白衫黑色夹狐毛马甲,身形显得修长挺拔,军衣未着,比平日里的杀伐果决里多了几分矜贵和恣意。 斯文败类!她在心底慰问了番,嘴角不咸不淡地扯了扯,说:“蒋二爷,若是这惊喜留给您夫人,贵夫人或许会更加开心的。” 蒋连城笑意顿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又恢复漫不经心,笑呵呵的,“嫣然是在吃醋?” 陆嫣然马上恼了! 她哪里吃醋,根本是要吃炸药!如果从最初蒋连城故作姿态润物细无声的模式来相处,她还能伪装下,伪装地装作不知情,偏偏他连番不靠谱的举动后,很明确地告诉她:他对她很有兴趣。 而她的父亲在他的手上! 她鼻孔朝天哼了下,托着下巴,看向船窗,船已携着微晃,驶出了一些距离,岸边的梧桐林似已远去。 侍应生已将饭菜端上,并非西餐,而是中规中矩的南方菜,里面有陆嫣然最喜欢吃的盐水河虾。 虾一直是陆嫣然最喜爱的,而盐水河虾是她虾中至爱,她看了眼蒋连城,眼神狐疑。 “吃吧。” 陆嫣然依言开吃,时不时余光去瞟蒋连城。 蒋连城秉持了良好的“食不言”的习惯,吃的特别的优雅,特别的端庄,特别的…… 衣冠楚楚。 从开吃到结束,餐桌上蒋连城一直目不斜视,倒也未有为难陆嫣然,陆嫣然给予蒋连城做作的评价后,就专心奋斗与大虾小虾河虾太湖虾…… 有虾的世界真是太美妙了…… 正所谓饱暖思……哦对思故乡,她现在特别思念父亲,思念临城的家人,也不知海知有没有回来照顾好韩姨娘,还有宋询。 她漱了口,擦去嘴角的水渍,面色也敛起,她要拿回主动权,坚决不能因为吃了顿好吃的就嘴软了! 陆嫣然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蒋连城,蒋连城除了脸上还有些红痕外,看上去心情真的很不错。 “蒋二爷,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出去看月亮。”蒋连城打断她的话,径自站起往船舱外走去。 陆嫣然默默把话咽回去,看什么月亮,晚上就没月亮好吗!她歪着嘴,心情顿时变得不美丽了…… 船行驶的极慢,顺水而行,风吹乱发,远方的星空与天地似融为一体,水流淙淙,弹奏出夜的篇章,却听不到终章在何处。 “陆嫣然?”夜的帷幕里,风的气息里携来了他迎风而唤的名字,他说这三字时,语气缱绻绵柔,幽长得像这天地这夜幕这水流。 陆嫣然与他并肩而立,中间相差不过一拳之距,水流潺潺如悠远古韵,陆嫣然侧过脸微微看向蒋连城。 蒋连城并没看她,他的眼神落在无法辨认的焦点上,幽幽地深,像是要把这一切都溶入眼中,无从形容。 她心下又是一慌,不知为何,竟狼狈地转过头不再看他。 湖中芦苇丛摇曳,水面浮萍起沉,她觉得自己就像浮萍,而蒋连城就是控制浮萍的水,他想让她去哪里,她就得去哪里。 莫名的,竟衍生出一种熟悉的窒息感,接近与恐惧的窒息,连带着头也如绵针刺破头骨,她甩了下头,试图挣扎去那种熟悉的感觉。 “陆嫣然。”蒋连城叫她。 “什么?” “你爸换你。”他平静地说,说的义正言辞,大义凛然的。 陆嫣然一愣,抬头迎上蒋连城,他目光灼灼,火热里透了股莫名的霸道。 陆嫣然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了。 脸色也顿时变了变,讶异夹杂着羞愤自胸腔潮水般溢出,携了满腔的嘲讽,刺骨的冷意钻入心肺。 “蒋二爷”她堆了一脸的恶讽,“你已娶我已订,这样子做不觉得很对不起二爷奶奶吗?” 蒋连城偏过脸,眼神略带恍惚又落于一点,集中在陆嫣然面上,星夜里,惨淡的星光衬得她肤色苍白,发丝被风吹的微乱。 他呵呵连笑几声,轻佻而“善意”的提醒:“我说陆小姐,你是真的蠢还是装糊涂 呢?” 陆嫣然一噎,一口混气硬生生吞了回去,震得心肺疼。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战火烽烟连绵不断的时期,宁督军的话,她又怎么会真的不懂,女人置于男人,无非都只是他们的附庸价值,而刚好,她与整个永安军还有这点价值。 哪怕她到最后,清清白白回去,可谁又会相信?眼前这个可恶的人都已经昭告天下,要她一人来,她孤身前来,身后流言纷飞。 暮色如帷,宽阔寂寥的苍穹,模糊勾勒出宋询的轮廓,宋询一向不苟严谨,他当时又是怎么样的心情,来接受这要求,包括现在,他又是如何去遮住流言蜚语? 救父心切,她忽视了宋询的想法,而今在这天水之间,像天穹中的星辰,日暮笼上,便被白日的光芒吞没。 宋询宋询,他会怎么看她? “我应了,蒋二爷是不是真的就放了我爸?” 薄风穿透,她的声音飘渺清透。 蒋连城身体一震,直勾勾地盯着她,眼底蓬烧起两簇火焰,似恼似恨,最后化为荒凉,恶劣地笑出声来,他连连喊了几声“好”,不知是嘲弄自己还是嘲弄别人,音腔里,夹着几分苍凉和无奈。 “陆嫣然,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陆嫣然捏着拳头,面无表情,“要我跟你,没关系,不过前提我也有是有要求的。” 蒋连城一愣,眼底溢出讶异的薄光,他不语,等她开口。 “第一,我父亲要无恙的离开,第二,”她顿了顿,目光移向蒋连城,“我不希望,这个事情除了你我外,有其他人知道——痛!!!” 正文 第九章 一吻如水 痛!!! “哦?痛?”蒋连城已不再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冷冷的低头,他知道遏制不住的愤怒是从哪里而来,面前的人,被迫踮起脚尖,自下仰视着他。 打从被他突然扯住头发呼了一声痛,就没有其他多余表情,但眼睛里流出的却是隐耐,微乱的呼吸和发丝,精致漂亮的颈,镀上了层樱粉。 明明在紧张,偏偏让自己看的淡定,故装的淡定,让他产生恨不得摧毁的欲望,他不介意她更疼,心里明明这样想,动作却缓了许多。 一把把她扯到身边,他松了扯她的头发的手,并无下一步动作,只是恶毒地讽刺:“ 怎么?陆小姐原来是想做我的地下情妇?“ 陆嫣然脸白了白。 “还是说,然然你是忘记了,让我提醒下你,我故意撕毁那张废纸,一路打下来,又使计让你一个人来谈判,我的目的就只是一个----”他停住话,视线执着又专横落在陆嫣然面上,嘴角轻轻上扬,像是想到了什么,心情很为愉悦地说,“那就是你。” 陆嫣然定定看着他,“我和蒋二爷并不熟,蒋二爷不要说笑,也麻烦蒋二爷不要喊我然然。” “呵~不管说没说笑,陆嫣然,你觉得就算你清清白白回去,宋询会相信吗?整个江南会相信吗?” 陆嫣然目光变的愤怒地看着他,这双愤怒的双眸里,蒋连城看到了自己因为妒忌而变得略显咄咄逼人的脸孔,陌生又熟悉,他生出几分狼狈,扭头举步就往船厢走去,陆嫣然咬咬牙跟了上去。 船板踢踏踢踏,服务生低眉顺眼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地在前方带路。 陆嫣然一路跟到房间前,蒋连城忽然止住脚步,扭头站得笔直。 眼神凉凉地看了眼陆嫣然,见陆嫣然脚步机械地僵住,最后毅然要踏步进房的举动,眼珠动了动,他把腿一伸,整个人歪歪扭扭地斜靠在门框上,阻了陆嫣然进门的动作。 “你还要跟进来吗?!” 陆嫣然悲壮地挺胸,“不是你说要我做你的人吗?反正都是你的人,就晚上吧!” 蒋连城脸颊肌肉抽搐下,别扭地转开头,耳根处覆上一层淡淡的粉红,他咳了下,“我还没准备好……你,带陆小姐去其他房间休息。” 服务生低声应了下,让过路,“陆小姐请。” 陆嫣然险些吐出一口鲜血…… 一夜睡的颠簸不安,加上水上水汽重,湿意深,次日醒来的陆嫣然,头有些沉,吃早点的时候,胃口并不是很好,吃了几口后就忍不住想要反胃,蒋连城递给她一碗热白开,喝了几口才觉得顺畅了许多。 景路来接人回去,陆嫣然正顶着黛青的眼圈,脸色也比前两日见到更加悴白,精神仄仄的,走路还摇摇晃晃的。 他一边赞叹自家爷效率快,一边又忍不住绕到精神奕奕的蒋连城身边,操心地告诫 不可太粗暴,不可不怜香惜玉,不可太纵欲过度,要适当,不可…… 蒋连城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眼神凉凉的。 景路闭了嘴,干笑几声不再吱声了。 陆嫣然幽幽看了眼景路,她心事重,一路眉头就未曾停下纠结,景路开着车,蒋连城坐在陆嫣然身边,微眯眼,辨不清神色。 面上添了份冷意,忍不住看向陆嫣然,陆嫣然似有感应,睁眼侧头看他,两人视线自空中对上,相互间各一愣,陆嫣然飞快撇回头,强壮淡然地望着窗外,耳廓处透出一抹嫣色。 空气里彷若荡出一圈旖旎的波纹。 “陆小姐,你以前在淮远念过书吗?” 陆嫣然没回头,淡淡应了一声。 开车的景路竖起耳朵。 “那陆小姐在学校里可有谁是印象深刻的呢?” 陆嫣然交握的手,紧了紧, 她回过头,“蒋二爷,可真是煞费苦心。” 蒋连城笑吟吟地,盯着她,“当然,你是我看上的女人,功课必须做全才有把握。”他扬眉,“对吗?陆小姐。” 不知是不是蒋连城的目光太过认真,又还是他确实是厚颜无耻,陆嫣然顿觉脸皮似乎僵硬了片刻,低骂了句不要脸,扭头不再搭理他了。 蒋连城也不再纠缠,心情看上去挺好,景路正欲开口,便被蒋连城挥手阻止,“先送陆小姐去芳华居,其他事情回军队在说。” 见陆嫣然疑惑地向他看来,解释:“一个旧友的庭院,主人不在,空着浪费,你先过去住几天,至于你的父亲,我会处理好的。” 陆嫣然默默看着他,眼神似有怀疑。 蒋连城脸色一沉,转过头,语气突然变冷,说:“本大爷一向言而有信。” 陆嫣然担心惹恼他,微微一笑,“那就有劳蒋二爷了。” 蒋连城定定看了眼她,嗤笑:“矫情。”嘴上这么说,眉眼间倒是沾着笑意。 阳光爬上半山坡,枝桠斜疏,光线穿插交错间,如夜空星光,点缀着他眉间的温柔,又似撒了金色的粉末,斑斓璀璨,耀眼地令人目眩,陆嫣然一瞬的魔症,心跳快了几下,乱了分寸,她迅速垂下眼睫,睫羽微颤。 蒋连城心情好的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调轻扬,整个人都透着欢喜。 陆嫣然没能仔细去欣赏,反而音色穿耳,又不想和他说话,只能在心慌意乱里结束了这一段路程。 院子坐落在小巷子里,车开不进去,蒋连城示意景路把车在巷口停下,下了车,二话不说,拉起陆嫣然的手,连带着把陆嫣然也拽下了车。 陆嫣然蔽被他拽的又急又快,一个没站稳,只听“咯”关节相撞的声音,随即就是突然的痛呼夹杂咒骂的声音。 她用的是吴侬话骂的,蒋连城听不懂,只觉得语气高高尖尖的,不是特别好听,他回过头看她面上的又是因痛纠结又是吸气忍耐的表情,揉揉眉心,有些无奈,“笨死了,连站都站不稳。” 陆嫣然用力甩掉他的手。 蒋连城好笑地望着她的动作,柔声问道:“疼吗?” 他嘴上问着,身体已弯下腰,单手已捏上她的脚踝,陆嫣然还未反应过来,只听清脆的咯崩,一股钻心的痛感传到了全身上下,她啊的发出一声尖叫,身体一个倾斜几欲歪倒在地,幸有蒋连城扶着她,才没难堪,她吸口气,再低头眼前泪花浮动,和抬头看她蒋连城的笑脸。 蒋连城语气依旧柔柔的:“疼吗?” 陆嫣然狠地瞪了眼他,两颊鼓起,气极反问:“换你你疼吗?你扭一下试试就知道了!” 巷口一阵风拂面而来,携带着青草的芬芳,灰色屋瓦,不知是哪家的花猫,站在上头,喵喵地叫着,半眯着眼,撩拨得人的心,微微地漾,微微地荡,微微的暖,几分嗔意几分娇媚。 阳光比平日更加刺眼,她的面上因为疼痛而染了一层红色,眸光水汽若隐若现,此时蹲在那边,嘴里嘟哝哝的,极似屋檐上的猫。 微嘟的嘴唇和气鼓鼓的脸,受尽委屈的小媳妇,令人忍不住去虐待虐待。 蒋连城笑了会,忽然就沉寂下来,眼神幽幽的,远远的,静静的。 排山倒海暖浪磅礴汹涌,刹那席卷了整个身心,眼眶微热,他忽然想起一个词:岁月静好。 陆嫣然正要痛斥他的粗鲁暴力,刚抬头,就被他拦腰截起,一阵失重的晕眩,令她伸手去抓些什么,触手间是粗糙的衣物,再缓过神来,身体已被他抱在怀中,脸恰好被他埋在他的胸口,他用的劲很大,近乎贪婪地像要把她融入骨血,嵌入胸膛,与心相溶,淡淡的硝火味透过大衣,落入陆嫣然的嗅觉内,她皱皱眉,就要挣扎。 耳边一个声音悠远的,绵长的,他说:“这里……满了。” 语调苍凉,历经岁月后的沉淀,他的身体带着轻轻的颤抖。 陆嫣然震住,目光一闪,双手捏紧了他硬朗而粗糙的衣料,指尖处泛着透白,显得无力。 她紧闭着眼,任由蒋连城把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 两人静静站了片刻,陆嫣然轻咳了几声,蒋连城松了松手,低头看着她一副翻白眼就要窒息而去的表情,笑着说:“媳妇疼在脚,我疼在心。” 陆嫣然已经可以做到百毒不侵了,身体一动,就要从他怀里跳出,偏偏这恶人手臂牢牢的固着她,让她可以小幅度动动,想跳下去,就不可能了。 她挣扎不得,只能磨牙切齿地进行反驳:“蒋二爷!我可不是你媳妇,你媳妇可还在家里!” 蒋连城唇线一抿,迈开步子,往巷子里走去,边走边似笑非笑盯着陆嫣然,吸了吸鼻子,“是不是哪户人家打翻了醋?怎么满巷子里都是醋味-----” 一副油盐不进的死猪样,陆嫣然哼哼两声,倒也没有推拒。 院子坐落在巷子末,景路上前扣了两声门,应门的是位老人家,两鬓染白,面上却是容光焕发,上下打量了下蒋连城,目光落在了他怀中的陆嫣然身上,皱皱眉,又抬头不予赞同地对着蒋连城说:“二爷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子对姑娘家声誉不好。” 蒋连城嗤笑,踏脚迈进门内,“苏婆婆,还是老样子!声誉什么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我夫人脚扭了,这样子也不为罪过吧。”说罢,停下来,指了指陆嫣然的脚。 景路站在门边候着。 苏婆婆眯了眯眼,深深地瞧了眼陆嫣然,又板起了脸,在前头带着路,嘴里喃喃:“姑娘倒是和我家三少有些夫妻相。” 不知道什么原因,陆嫣然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是抬头向蒋连城望去。 蒋连城停了下脚步,脸色不是特别好看,隐着几分不快,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淡说:“说不定他们是兄弟姐妹。” 陆嫣然头发一竖,恨不得连拧死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狗东西,心里恨着,动作也这么做了,手指在胸膛上连拧了几下,察觉到他胸膛的肌肉细微的紧绷了下,手臂却把她箍得更紧了。 陆嫣然被他制的动弹不得,“我爸可没有三妻四妾的。”腰部被重重 掐了下,她看向蒋连城,这人皱着眉,走着路,脸色沉沉的,她瞥开视线,“可能上辈子是兄弟姐妹。” 蒋连城这才松了扼制,陆嫣然喘口气,凶狠地瞪向蒋连城。 说变脸就变脸的恶人! 蒋连城整个身上散出愉悦,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眉眼处霞光溢彩的,整张面容都闪着璀璨的光芒,吸着人的眼球,转不了移不走。 陆嫣然似被惊艳到,心脏如雷似鼓,捶打着耳膜,挨着耳廓的脉搏,突突欢跳着。 直到贴着耳朵那侧传来的如鼓沉稳的心跳声,才缓过了神,一抹复杂的碎光在她的眼底轻轻漾开。 宅子与外面看来颇为不符,门外看来此处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普通的院落,进来后才方知两面天地。 宅子不大,贵在精致别雅。 引进了外头的河水,自小小的院落里造了条人工小溪,溪水浅而清澈,自嶙峋的溪石、假山间穿插而过,浸染粼粼水光。 小溪上搭建一座木板小桥,距离溪面仅有半条手臂差距,蒋连城抱着陆嫣然踩着小桥而过,陆嫣然僵硬着躯体,听着溪水淙淙,清脆欢快,像她动脉里流动的血液。 客房挨着一片竹林,竹叶交错摩挲里,苏婆婆找出钥匙,开了房门,房内窗明几净,蒋连城二话不说径直踏入房内,苏婆婆正要张嘴去拦,他懒洋洋地先声夺人,恶生恶气地说:“苏婆婆,劳烦您出去时把门关好,一会儿我怕我和媳妇亲热,被人听了墙角。” 这院里院外现在也就三个人,老人家也打趣。 陆嫣然一口血差点吐了出来,奈何这人不仅脚下生风,眼神也跟北风一样,仿佛她要抗议,马上就真的要……亲热去了! 陆嫣然憋得内伤,苏婆婆到底是经历过风雨的,合上门前,友好地提醒一句:“景副官还在外头等着,可别让人等太久。” 蒋连城嗤了声,面上阴雾微霁。 陆嫣然几欲晕厥,“蒋二爷玩完了麻烦放我下来。” 蒋连城眯眼瞅着她那点小动作,手一松,就把陆嫣然放下来。 陆嫣然本是牢骚的一句话,偏偏这恶人当真,身体真被放下的瞬间,失重地跌落,她已经深深感受到了还未落地就觉得皮开肉绽的痛意了,索性心一横眼一闭。 触感是软软的,丝毫无任何痛感,掌心里的触感是丝柔的。 陆嫣然一愣,睁开眼看向身下,不是地上,而是床上,她正坐在锦被里。 被耍了! 她抬头。 蒋连城已站起,挑眉挑衅地转过身,往门口走去,脚步轻快,“等我来接你。” 陆嫣然一看他就要走,身子往前一歪,脱口问道,“你去哪?” 蒋连城打开门的手顿了顿,语气里难得的缱绻温柔,“回驻地,你安心等着我来接你。” 张了张嘴,陆嫣然没发出声。 “啊,对了,我发现你挺容易胖的,不过好在我能养你。”关上门前,蒋大爷忽然想起这么重要的事,忍不住说了出来…… 陆嫣然抄起枕头砸向门。 出了门,景路拉开车门,蒋连城挥下手,坐进车,低声问景路:“怎么回事?” 正文 第十章 步步谋上 战后的土地,又刚下过雨,路上一片泥泞,车轮已非出泥不染,变得一片狼藉,受了潮湿空气和沉闷天气的影响,车厢里一片静谧。 因为静谧又变得压抑。 蒋连城懒洋洋地歪在位上,翘着腿,鞋尖朝着地面方向,有一下无一下点着,目光落在车窗外,压抑的空气里,还残留着她那股淡若兰英的香气,他的右手放在腿上,食指点着腿,一下,两下,三下…… 缠绵而深远。 他抬起手,支在车窗上,掌心撑着下巴,整个人透着疲倦的慵懒。 许久,食指停止了扣动。 他眯了眯眼,眼神变得凌厉而冰冷,嘴角的弯度却是灿烂极致,“我的大哥,赵如蔓他俩怎么没凑在一起呢?” 景路抖了抖,想说赵如蔓还是你的夫人,凑一起不就变成给你带绿帽了吗? 不过,这绿帽在外界看来似乎戴了也不止一天两天了,好像也没什么惊奇的,蒋二爷和赵如蔓的相处方式,作为旁观者他们真的超级清楚不过了,蒋二爷对赵如蔓的态度就是漠视,哪怕赵如蔓时常去舞厅,用夜不归宿来让蒋二爷注意,蒋二爷都是漠视的。 总体而言,蒋二爷这绿帽子戴的都已经习惯了。 景路偷偷看了眼蒋连城,他依旧懒懒洋洋的,目光确实深如深井,古远而沉寂。 “回去后,遣两个靠谱的去暗里盯梢着赵黎,另外把陆佩之和明澜住所换一下 ,换了后,多添人手,表面看着,陆佩之还在原来的地方,不要让人发现。” “为什么不和我换,明澜是个女人!”景路不满。 蒋连城收回视线,移到景路面上,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说:“景副官,从各方面来讲,明澜这个女人可比你这个男人要强多了。” “我大脑比明澜要强多了!”景路被蒋连城贬的气鼓鼓的,不甘地转向蒋连城。 蒋连城目光凉飕飕的,“专心开车,别用大脑开车。” 景路瘪嘴,“咱们人昨夜发来电报,大少那边,是否需要......” 蒋连城略一迟疑,面上浮现出倦烦,他闭上眼,车窗外,深秋落雁,苍穹寂寥,落雁长鸣,更衬得这秋日的空旷寂寞,他默了默,再开口,语气透着厌怠,“派些人手,不用下死手,阻拦就行。” “可是----”景路有些难以置信,透过后视镜,蒋连城闭着眼,一副不想再谈的样子,他止了话。 ...... “感染了些风寒,大哥到了告诉我,其他时间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一周前,蒋连城说了这句话后,“虚弱”地咳了几声后,就病倒了,除了景路外,其他人徘徊在门口,都被明澜挡了回去。 气的众将你看我我看你,有几个资历老的耐不住无趣,各自去找乐去了。 今日尹府大少爷前来,蒋二爷才松了声,开了门,命景路沏了一壶茶,自己漫不经心地倚靠在窗边的沙发上。 阳光微暖,茶香浮袅,光线明媚如梦。 尹大少满脸郁闷,端起茶几,茶烟如缕,阳光似幻,光烟绕成丝丝圆柱形,穿过光烟,他看着蒋连城,“你这病人,可比我们这些在外忙东忙西的人要享受多了。” 蒋连城悠闲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挑挑眉,朝尹大少说:“既然是病人,那就该有病人的福利,如果我媳妇在就好了。”言语里,显得意兴阑珊。 尹大少额头青筋微凸,忍不住刺他,“我说蒋二爷,你这心也特大了吧,再说,陆姑娘还是别人的正牌未婚妻……” 蒋连城歪头向他看来,脸色沉了下来,他挑下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目光里已有几分怒意。 尹大少可不想再往下说,蒋连城是谁,从小就是整个平城最不省油的大恶人,孩子王,小时候和兄长对着干天天干架,长大后跟自己老子和兄弟对着干,霸占别人的土地,强抢别人的女人,勾引未婚的少女…… 往平城随便一条街一站,人家哄小孩别哭就直接用:“不准哭,再哭,蒋恶人又来直接拿子弹崩了你。”小孩准停了嚎啕。 尹大少闭了嘴,从衣襟内掏出一封书信,丢到蒋连城面前,“这是卿卿从你媳妇那拦下的信函----是给宋询的。”最后加重的语气,掺着幸灾乐祸。 蒋连城从怀里捏起信函一角,放在眼前左右晃几下,斜着眼问着尹大少:“你今天来就为了增加误会还是搞破坏的?” 尹大少见他毫不留情把心底的小九九戳破,哂笑说:“蒋二爷爷,你大哥现在人已抵达宁城了,人在我家老头那做客呢。” 蒋连城眼睛一眯,“还有呢?” 尹大少又拿出一些文件,放在桌上,“这几日,赵系的吴覃中将、朱劲、郑林上校在宁城里可是出尽了风头,说来也奇怪……” 蒋连城坐了起来,把信件放在桌上,拿起文件,一页页翻着,他弯着嘴角,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啧,有趣有趣!朱劲看上了一姑娘,强行把人家姑娘拉进了巷子给办了?郑林倒是厉害,连宁城盐商巨头林老爷的二姨太太都给勾搭上了,哦!这个更厉害,吴中将领着几个军士去逛窑子?咦,这睡的对象竟然还是个男的?!”他翻了几页,喝了口茶,斜眼以一种发现人才的目光盯着尹大少,“诶,我说,尹芳远,你是不是被你家卿卿虐待了?怎么竟搜罗些这种信息?好像对女人特不满的样子。” 尹大少摇摇头,头疼不已的样子,无奈地解释:“我这是对广大女性同胞的爱护,你这些属下,必须严惩!另外---我业余职业可是报社的,你能往下看吗?”   蒋连城又翻下去,勾了下嘴角:“行行行,你是报社,我看你是报复社会吧?这红颜祸水就红颜祸水,怎么还夹了个蓝颜祸水,吴中将竟然号这口,这信息量可真大啊---这要是发出去,你觉得怎么样?” “你要是让我发不怕丢你们延平军的脸,我马上就发!明天的早报就是你们延平军上头条!” 蒋连城嗤之以鼻,目光忽然一顿,尹大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表情才会收敛起来,他徐徐叹口气,“说来不巧,郑林也挺倒霉,和林老爷的二姨太太苟且时,结果被林老爷发现,惊慌之下就把林老爷给毙了,惊动了宁城的警察局,立即把郑林给扣押了起来,孙将军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两眼都闭不住了。” 蒋连城的眼神闪了闪。 “郑林虽说是上校,但他可是赵黎将军夫人长姐的儿子,论辈分,还得喊赵黎将军一声姑父的......” 蒋连城点着头,站了起来,朝着门口唤道:“景路!” 守在门口的景路立即推门而入,“蒋二爷。” 蒋连城背对着他,负手而立,沉着声音说:“该收网了。安放在大少那边的人撤回来待命----通知下警察局,命警察局的暗人直接把郑林……”他眯起眼,右手放到前方,做了个开枪的姿势后,他声音清洌如刀,似射杀的是地上的蝼蚁,嗤笑声后,又徐徐吩咐,“做成畏罪自杀的模样,另外通知明澜去查一下吴上将今晚位置,直接伪装成被水匪杀害的样子。” 景路点头应声,见蒋连城没有再吩咐的样子,轻声问:“还有其他吩咐吗?” 蒋连城闭着眼斟酌了番,皱下眉毛,“你把这两件事办完后立马回来。” 尹大少双眼瞪得老大,待蒋连城命令完,景路出去后,才摇着头说:“还好,我一向对阴谋这些事不太上心。” 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蒋连城捂拳,抵在嘴边,清咳几声,语带厌乏,缓缓说:“你我立场不同罢了。我只要一次松懈,就无法守住她了。” 他这几声咳并非伪装,而是真的受了风寒,尹大少习惯了他放浪形骸恶霸的样子,此时他这么一柔弱,觉得浑身上线不对劲,但还是担忧地向前一步,拧着眉头说:“看来你还真是病了,不然不会这么……”他看了下蒋连城的脸色,还是忍不住,“这么楚楚可怜。” 蒋连城脸色从苍白陡然转成了乌黑。 尹大少长叹口气,认真地对他说;“当年劝过你,是你自己非要去招惹的,现下这样,也是自找的。” 蒋连城沉默失笑,“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说我烦,不要再缠她了。” 尹大少心里想着 就算人家嫌你烦你真的能罢手?这种感情的事,他并不想多插一手,挥手往他身上虚势一拳,“你这病都是心病,自己逼自己的,活该。” 蒋连城点点头,眼神有些飘,有些远,“甘之如饴!” 他收回视线,灼灼地说:“我希望明天的报纸上,有这两条新闻!” 尹大少耸肩,悔恨万分地说:“早知你会把我当牲畜一样使,我当年就肯定不去认识你。” 蒋连城只当没听到,“芳怀回来了?” 尹大少摇摇头,回他:“并没见他回老头那过。” 蒋连城不友善地道:,“这人倒是越来越会躲了,要是回来了,让尹老务必拴住,不要随便出来发春,毕竟这是冬天到了,不是春天到了。” 尹大少黑线竖成了一片…… …… 尹大少离开后,室内就变得静悄悄的,蒋连城又是轻咳了声,便似陷入了某种思考,茶已凉,他未想起,端过茶杯,喝了口,凉茶入喉,透心的凉意激得他眸光动了动,伸手捏住尹大少送来的信件,信件上的字迹隽秀精巧。 土黄的信封,黑色的字迹,蒋连城眯了下眼,眼神如冬日的溪水,溢出尖锐的冷光,他仔细端详着,拆掉信封的另一只手稍微停了下,后又毅然拆开。 白纸黑字,寥寥几笔: 勿念,如期归。 心脏蓦地被一股利刃刺中,刺穿,明明已经是最重的伤势,利刃却毫不留情,再次反复在钻出的洞里,旋转,反复扭曲着,痛的有些喘不过气。 他一口浊气呛到,连连咳嗽着,待静下后,面色已恢复,只是眼底的流光飞逝,夹着讥讽和执狂。 他点了根蜡烛,就着火苗,缓缓把信烧掉,火蛇步步攀嗜去纸上的字,直至化为灰烬,灰飞烟灭。 他伸手去拿信封,打算同样烧去,待信封快到火上的刹那,一道锋利森冷的光亮自他双瞳中划过。 他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