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重回
在月昭给这凡间的第三十八个凡人结完发,授完长生之后,燃灯祖佛终于觉得她在他那儿有点碍事了,于是乎,在某个晴朗的午后,便把她请到了他的后花园里。
四面都是光芒万丈的佛光,她的师尊,这个把她从梦河边捡来当做琉璃金灯的替芯养了几百年的慈祥老头正端坐于莲台之上,一双半眯着的笑眼就那样打量着她。
而她则是如同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跪在他的面前。 “阿昭,如果本佛不曾错记,如今你来到这离恨天已经有三百多载了。”醇厚的声音掷地有声。
“如今刚刚好三百八十载。”
“三百八十载,你给多少个凡人结了发?”
“回师尊……三百八十载,三十八个凡人……”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虽然知道此次定是要被祖佛赶走了,但对于这个数字,自己多多少少还是会羞愧的。
发仙这个职位可以说是掌握着凡人修仙得到最关键的一步了,从几万年前的上古时代至今都是如此,只是这些年来,发仙换了又换,倒是从来没有一个做的像她这么凄惨的,这轮到她的时候,偏偏凡人就不修仙了,数量上不去,她又能够怎么办?
正在她心里面暗自腹诽的时候,便听得上空传来了祖佛的一声叹息。
“阿昭,三十三重天上的离恨天是离修仙道最近的,那里的发仙最近疲惫了,你要不要去顶替她试一试?”他这样慈祥地看着月昭,还不等月昭拒绝的话说出口,便听得他更加低沉的声音,似叹息,更似无奈,“阿昭,你知道的,虽则你是本佛座下最无用的弟子,但这菁华殿中,本佛最宠爱的就是你,本佛虽知道你同北荒帝的关系不好,可是这神界与佛界的姻缘也可算是联了,你们夫妻难不成为了当年的那点恩怨当真是永世不再见面了不成?”
祖佛的叹息宛若一声声鼓点击打在月昭的心上面。
你们夫妻难不成是准备为了当年的那点恩怨永生不再见面了不成?
永生不再见面么。月昭原本放在膝盖上面的手指的骨节情不自禁的扣的紧了紧,嘴唇竟是也情不自禁的发颤,那些年,有关三十三重天上的一切就像是个梦魇一般,一直一直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她想,有些东西,她终究是忘不掉的。
……
离恨天的菁华殿中,一个浑身上下披着火红羽翼,如鹿又如凤的巨兽在旁边张牙舞爪着。
“阿昭,你此次前去,若是那个混蛋再敢负你,我定是要挖出他的心,看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做的!”
“心能是什么做的,人的心是肉做的,神的心是自然也是肉做的。”月昭一面收拾着包袱,一面敲了敲那神兽的脑袋,苦笑道,“混沌,你需知道如今的北荒是同朱雀齐名的战神,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天神,明日去了星辰阁,你可莫要惹事。”
“我哪怕就是惹了事儿,又能如何,难不成那北荒真的能够赐死我这个燃灯祖佛座下的第一神兽不成?”
“北荒不能,但是天条能。”
月昭带有些警告意味的看了混沌一眼,一双沉静眸子里面满是深邃。
混沌被她这一眼看的很是气氛不平,遂径直摇身一变,直接化作了一个一身玄衣的青年,上前就径直拦住了她正在收拾包裹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
“拦住你!”混沌有些气急的将包袱直接抢了过来,藏在了自己的身后,“三千年前的苦头你是不是还没有吃够,如果不是你不是佛前灯芯,没有灯油护体,如今你早就已经是被冰封在北海的一个亡魂了!”
一想起三千年发生的那一幕一幕,混沌心口就像是被堵住一样。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月昭刚刚在离恨天里面过起了安分日子的时候,燃灯祖佛却偏偏想起了要让她再回到那个负心人的身边,他更加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月昭的性子还是这么的柔善。
“你如今是想违抗燃灯师尊的命令不成?”月昭沉静的盯着混沌看了半响,良久,才缓缓微笑道。
她不是不明白混沌的心思,只是,一方面,她没有办法违抗师尊的命令,另一方面,她终究是没有办法忘掉那个人罢了。
混沌见月昭还是这副样子,便更加的气不打一处来,只好退一步道,“阿昭,你答应我,此次你绝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任人欺侮,我便放你去。”
月昭苦笑,“我何时那样任人欺侮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五百年的寒冰地狱还不够么,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凌了。”说罢,伸手过去抢过了那个包袱,又自己埋着头收拾着,一张清秀的脸上是看不清读不透的情绪。
混沌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混沌,你需要让阿昭自己走一次,她的命格与常人不同,到山穷水尽之时,她自会护住自己……北荒是她的劫数,劫数中的劫数……
他突然耳边响起了当日燃灯祖佛把他叫过去的时候的那番话,是的,终归是要让她自己走一次的,他终归是干涉不了她的。
只是,他混沌怎么也是上古四大神兽之一,同是灵物,又怎么会分辨不出她的真身。
他怕的只不过是那五百年的冰封再来一次,到时候,三界都与她为敌……
想到这里,混沌垂下衣边的手忍不住攥得紧了些。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本是准备回头,却听见耳边传来月昭低沉的而又无奈的声音,“你说我是不是很贱,明明被人轻贱入尘埃,还要这样帮衬着他,哪怕过了三百年之久,还会想那个人过的好不好,宫殿里女婢的菜合不合他的胃口……”
是啊,明明知道被人如此轻贱对待,却还是忍不住的想要把这个心给那个人,混沌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只留下月昭,带着仿佛是微笑一般的神色想起了当年,眼前却是一片止不住的迷蒙之色。
……
正文 第二章 昆仑
时至今日,月昭站在离恨天的神魔之井前眺望不远处的昆仑山时,仍旧能够想起三千年前在这片土地之上发生过的一切。
昆仑……很久没有仙家敢在神界提过这两个字了。
那个传说之中埋葬着远古众神的神识的地方,最终成为了这个离恨天上很多人故事的开始,也成为了很多人故事的结束。
而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三千年五百年前说起。
三千五百年前的今天是什么日子?是远古神兽白泽在昆仑山打败水魔兽的日子。
昆仑源起于远古,相传当年盘古神开天辟地最终以身殉世,其精魂化作元神池炼出了祖佛,而其血肉则堕入大地之中,形成了山峦。此山峦并非是人间河海之上的一般山峦,而就是指的昆仑。祖佛为盘古神精血所致,远古众神也不例外,因而在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殉世之后,其神识都将坠入昆仑,最终形成洪荒之中最巨大的力量。
传说之中,昆仑因为有着远古神识而神秘莫测,其中昆仑山顶之上的太虚幻境更是让人好奇不已,在神界的史册里,太虚幻境是掌握着诸天神佛命格的东西,其运作有着自己的规律,但因为神识毕竟只是神识,力量再强大终究也找不到载体,因而从远古开始,昆仑山就一直由神兽白泽守护。
那时候,在神界的传说里,昆仑是一个有着玉树琼枝,美的不可方物的地方。
但凡是有抱负的神仙都想进入昆仑,只有进入了昆仑,那些生来便没有好的命格的仙家才能够一跃成为凤凰,只是进入昆仑的条件太过苛刻,九死一生,必须经过白泽这一关,须臾几万年的时光,进入昆仑的神仙寥寥不过数人。
因而,每次昆仑一有什么事情发生都会被神界奉为大事情,倒不是真真是大事,而是那些溜须拍马的神仙想要借机看看昆仑山上白泽的风采,从而想出各种各样进入昆仑的方法,虽然大多是玩火自焚。
昆仑素来事情多,不自量力者也多,对于月昭这样的甘心一辈子做个小发仙的姑娘来说,接近昆仑是从来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因而也并没有太过在意。
可是,那时候她却不知道,这是在那一年,白泽与水魔兽的那场大战改变了她整个人生的轨迹。
“我欲为你断发,渡你成仙,你可甘愿?”
“仙人请动手。”
断发台上,月昭神色淡淡的断了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凡人的青丝,将其与灯芯相互缠绕在一起,半眯眼的瞬间,体内真气涌出,在那人的头顶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一道青光闪现,前尘往事于面前的此人已经是过眼烟云。
“我已经授你长生,你可还记得前尘因果?”青油灯里面飘出了一阵轻飘飘的烟雾,透过一丝丝烟雾,月昭已然看透了面前这个人的前半生,妻儿绕膝,父慈子孝,那是凡人多么可贵的记忆,多么可贵的曾经。
月昭看着眼前木讷的摇了摇的新仙人,在心里面暗自叹了一口气,便遣了他离去了。
成为发仙的这些年,她也算是看过了不少这世间的悲欢离合,每一个走上长生道,到达离恨天的人都有一段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故事,有的美满一生,也有的几世坎坷流离,他们曾经有过悲喜,也曾经或多或少都有过不想忘也不愿意忘的事情,可是一旦踏上了成仙的道路,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其实不止是他们,月昭自己也是这样。
燃灯祖佛告诉她说,阿昭,你是我从梦河边捡回来的一缕精魂,本就该消失在这天地之间了,恰巧我佛前有一无用的替芯,我便捻了它做了你的真身,才有了如今能够活蹦乱跳的你。
他说,阿昭,你不必记得曾经,也不必去过问因果。你的因造就了如今的你,你的果你如今也在承受,你只需要将这发仙好好做下去,以灯油养好自己的身体便好,其他的,都与你无关。
这是当日燃灯祖佛的原话,他说,前尘往事对你来说都是前生的事情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可是,话虽然是这样说,她又怎么真的能够不去找前尘往事的一切呢。
她愿意在这个神界做最卑微的发仙,可是她独独不愿意带着一段空白的记忆走过这几万年的虚空。
手中的青油灯仍旧在燃烧中,她的精魂在慢慢的吸收着青油灯里的灯油,而思绪却已经渐渐飘远了。
“阿昭,前面昆仑山上都已经乱作一团了,你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吸灯油!”手上的青油灯被人猛地抢了过去,一个穿着淡紫色裙衫,眉心之上有一颗红痣的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了过来。
“昆仑山上的事儿什么时候少过?”被突然之间抢走青油灯的月昭先是微微怔了一怔,随后缓过神来之后也觉得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就捏了捏眉心,对着眼前的紫衣姑娘有些无奈的道,“打从这一年开始,昆仑山上就没有消停过,自古昆仑厉害是没有神不知道,可是那些不自量力的妖魔却是从来没有停止过,羲眠,你管他们乱不乱做什么?”
“我可不是管他们乱不乱,我想着的呀,是看看白泽的神力强不强!”被月昭唤作羲眠的少女突然笑了笑,眉宇间竟满是轻佻的光。
“白泽的神力若是不强,昆仑又怎会这么的厉害。”月昭摇了摇头轻笑道。
“你这话说的可是不一定,有远古的神识在那里压着,甭管这白泽到底是强还不不强,都是没有神明敢入侵昆仑的。”
“神明自然是不会入侵昆仑了,可是妖魔会。”月昭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原本沉静的眼底突然多了几分深邃的味道,还有几分沉思在其中,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她有些疑惑的看着羲眠,眼底突然多了几分狡黠的光。
上前跃了一步,她突然逼近羲眠,眼底眉梢都带着了戏谑的笑意。
“你说,你是不是看上白泽了?”
要说这白泽上神在昆仑山顶斩妖除魔倒也真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若是第一次这般激动吧,倒是也情有可原,可是都这么多次了,这丫头新鲜感还是没有消,倒真真是让人怀疑。
羲眠被她问的怔住了,往后退了两步之后,才梗着脖子,结结巴巴道,“我才没有看上白泽,我看上的是昆仑,是昆仑!”她涨红着脸,再也没有了从前小猴子的那股子机灵劲儿,相反都是有些木讷,只是一遍遍的重复道,“我看上的是昆仑,我是要到昆仑去做那万人敬仰的上神的,才不是看上白泽了!”
羲眠一面说着,一面急的直跺脚。
月昭被她这样的表现逗笑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摇摇头道,“好好好,你看上的是昆仑,是昆仑,你可别急的显出猴子真身,昆仑那样的地方,可是由不得你胡来的!”
她一面笑着,一面拿着自己的青油灯回了头,开始准备擦拭灯台。
羲眠素来知道月昭的性子淡,但是在偌大的离恨天之中,无一人懂她内心的煎熬与抱负,独独月昭是最了解的。
身为灵猴,羲眠与月昭并非同一本体,可是这几千年来却是惺惺相惜。一个是被火神祝融抛弃的私生女,一个是丢失了前尘往事的佛前灯芯,她们的情分这些年早已经是跟亲人一般了。
因而,除了月昭,也当真是没有人会愿意跟着羲眠去凑昆仑这个热闹了。
“阿昭,今日这一战当真是非常精彩的,你真的不要跟我去看看么?”羲眠纵身一跃跳到了月昭的面前,拉着她的手开始各种卖萌撒娇。
奈何这月昭素来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无奈的看了羲眠半响,吐出的仍旧是淡淡的两个字,“不去。”
羲眠见月昭如此坚决,便也知道,此时应当使出杀手锏了。
“当日燃灯祖佛是在梦河边捡回的你,梦河应当是离昆仑最近的,每一次我们的观战可都是一次机会,说不定某一天,你就能不小心看到自己的前程往事了。”
她故意凑近月昭的耳朵,可以放低声音,神秘道,“再者说了,这昆仑掌握太虚幻境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传言中,太虚掌握六界生灵的命格,既是神界的三生镜,又是六界的命石,它照的见过去,望得见未来,说不准有朝一日我们在观战的过程中感动了昆仑,能够进去瞧个究竟,也不是不可能的……”
羲眠说的是神神秘秘,可是听起来却是有几分道理。
太虚幻境……
月昭在心底里面喃喃的重复了几遍这四个字……
其实哪怕是羲眠不说,她也曾经打过不止一次太虚幻境的主意了,只是她从来要比羲眠务实一些,她知道太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入的,这自古进入太虚幻境的都是神界里面拥有着无边法力的远古上神,又岂是他们这些小仙能够随便进的。
那根本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
只是,她料想羲眠应当是可以的。毕竟,羲眠的身上流淌着火神的血,哪怕再怎么不为这神界所容,她也是火神的儿女,花果山猴子精的血脉不一定就是脏的,那股子的天地灵气融进骨血里,更是羲眠与众神不一样的原因所在。
倘若这几千年里,神界一定要出一个能够进入的昆仑的神的话,那必定是羲眠,因为她是最与众不同的……
正文 第三章 打斗
想到这里,月昭不由的笑了笑,她在神界素来没有什么朋友,混沌与羲眠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还有一个鬼仙玉容也算是深交,可是如今却和混沌一起在下界办事,这般说来,到底还是羲眠与她最亲些了。
“你也别拿太虚幻境来唬我了,我陪你去就是了……”月昭咬着唇笑,露出一段皓齿,眼里面仿佛有月光流转,“只是,若是祖佛怪罪下来,你可要替我担着!”她点了点羲眠的鼻子。
“这是当然!”羲眠忙不迭的跳了起来,在月昭的肩上重重一拍,“祖佛什么时候怪罪过你,虽则你是祖佛座下最无用的弟子,可也是祖佛座下最受宠的弟子。”
羲眠笑着学着祖佛一本正经的训诫月昭时常说的话,虽则你是本座座下最无用的弟子,可也是本座座下最受宠的弟子……
月昭唇角不自然的抽了抽。
“你要是再这么多话,我可是不陪你去了。”这样的黑历史,几乎每次都要在燃灯祖佛给座下弟子开小会的时候重演一遍,她这个最无用但是最受宠的弟子也算是在这个离恨天受尽了白眼。
当真不知道是她的福,还是她的祸……
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月昭伸出手臂一下子便召唤出了祥云,稳稳的坐在祥云之上,她瞥了一眼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的羲眠,“看什么啊,你再耽搁时间,白泽一场仗都打完啦!”
“你……你竟然能够驾云了!”
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一样,羲眠瞠目结舌的指着那祥云,半天才支支吾吾说出这一句话。
“我怎么也是个仙家,从前也会驾云,只是那时候梦河边的水总是会漫出来,导致离恨天太过潮湿,我的后背隐隐发疼,驾不了云,并不是我不会,虽则我是个无用的神仙,可终究也不至于无用到驾不起云的地步。”月昭的唇角抽了抽。
“合着我从前来都没赶上好时候,所以每次都得驾云带着你是吧。”羲眠这才幡然醒悟过来,想想又觉得自己有些亏了,便赶忙跐溜一下跳上了月昭的祥云。
那祥云本是在高空之中的,因为羲眠的重量,蓦地沉下去好多,当真是吓了月昭一跳。
“羲眠!你要做什么?”
“本猴仙觉着从前驾云带你的次数太多了,如今也想要享受享受这被人驾着云带着走的滋味儿。 ”羲眠一面说着一面抱着月昭的腰稳稳当当的站在了祥云之上。
月昭的嘴角情不自禁的抽了抽,要真不是这几千年的情分在,她真是恨不得立刻掰开这货的咸猪手。
“小昭昭,你还真是杨柳细腰呀……”羲眠一面摸着,一面显示出享受的神情来。
“你信不信,你再摸我,我就把你直接扔上昆仑……”月昭低头咬牙切齿道,目光却是被不远处昆仑山前的那一道刺眼的白光给迷住了,“羲眠,你看那是什么?”她困惑的看着一道白光,只是觉着心里面隐隐的有着不一样的感觉在慢慢升腾起。
一直在作弄月昭的羲眠隐隐听出了月昭声线里的不一样,赶忙从她背后探出了一个脑袋来,目光却是在看到那道白光的时候倏忽间停止住。
“怎么会有白光呢?”她瞪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同样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有月昭。
众所周知,神界每一个新神降临的时候,天地之间都会有白光乍现,白光出现的地方就是新神降临的地方,可是一般这新神都应该是从神界的元神池里面走出来的,可是今日这白光却落在了昆仑,于理不合。
“这是昆仑的新神么?”月昭喃喃道,一双姣好的眸子里满是困惑。
“洪荒几万年,昆仑史乃是远古众神史,哪怕是今朝的祖佛,若是不经过一番历练也未必能够登得上昆仑,昆仑代表的是洪荒,没有神可以生来便是昆仑神的。”羲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站在了月昭的身边,她修长的丹凤眼挑了起来,唇角渐渐放平,望着远方的眸子满是深邃。
没有经过历练的神注定登不上昆仑。
这是洪荒的法则,没有神能够破除这一条规矩。
燃灯祖佛不可以,火神祝融不可以,女娲神也不可以,那么同样的,这个新神也不可以。
羲眠的拳头在不经意间已经是握得紧紧的。
月昭原本沉静的眼里面也渐渐有了波澜,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有一种预感,这道白光不寻常。
她还记得当年祖佛告诉过她,当日火神祝融诞生的时候,其神光就是在昆仑山顶上的,昆仑执掌着六界的命脉和生死,一旦有什么不一样的动静,那必定是六界出了什么不一样的事情,
当年昆仑山顶之上有白光闪现,诞生了神界的战神,火神祝融,这个与天帝一样的存在。
如今,这是新的战神的诞生么?
祥云飘的离昆仑山越来越近,原先雾霭重重,那看不清的场景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紫色的光伴着蓝色的光,是昆仑山上的白泽与水魔兽的大战,因着几千年前神界对四海的赶尽杀绝,如今四海早已经水竭,水魔兽是四海亡灵之中唯一幸存的少数不多者,其怨念之气可与当年造反的龙神相比。
几千年前龙神与火神那一战,传说之中是因为龙神妄图借助四海的力量水淹昆仑,打破太虚幻境,执掌六界,最终被火神、天帝以及祖佛和女娲神所拦截,镇压在了早已经冰封的北海,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那时候四海几乎全部阵亡,但凡是水族都被称之为妖魔,格杀勿论。
传说之中,后来天地间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只龙。
而水魔兽则是那时候小龙的演变,在凡间与魔界的夹缝中得以幸存,其法力也算是高深无比,故而可以看得出它与白泽的这一战,打得是不分上下。
紫色的光团不停地飘来飘去,隐隐可以看出白泽神兽的真身,通天的水柱喷涌之上,抵着白泽喷出的业火,让人看了心惊胆寒。
它们的上方是一道白色的光,是神光,是越来越明显的神光 。
月昭无心看他们打斗,其目光都盯在了昆仑山顶的那道神光之上。
而羲眠的眸子则是紧紧地盯着昆仑山上面他们打斗的身影,眉头都紧紧地蹙了起来。
“不行了!我要去帮白泽!”
羲眠忽然大喊一声,金光闪现,一只全副武装的猕猴出现在了月昭的眼前。
“你小心点!”月昭先是微微愣了愣,随后急道。
目光也就不由自主的不再看那道白光了,而是转移到了羲眠的身上。
月昭的手都紧紧地绞在了一起,她知道羲眠是火神后裔,有着战神血脉在,可是毕竟也是个女流之辈,更何况火神从来没有让她上过战场,就这样挑战水魔兽,着实是太过危险了些。
正文 第四章 天命
昆仑山顶之上,紫色的光与蓝色的光就那样纠缠再一起,中间还夹杂着红色的光。原本清晰无比的战局打从羲眠进入开始,便变得一团糟。
白泽真身显露之后觉着自己以兽对兽未必能够真的打赢水魔兽,便不禁想要再化身为神身,拉开拥有开天辟地的力量的星辰弓与水魔兽再战,却不曾想,他还并未化作神形,星辰弓也还未打开,一道红色的光就这样闯了进来。
“来者何人?竟敢在这个时候来昆仑撒野!”明显的气急败坏,天地之间传了一声怒吼,却不是来自于水魔兽,而是来自于白泽。
“你这个神明倒是有意思,我来救你,你反倒是将我当做仇人,昆仑山的神明都是像你这个样子不分善恶的么!”羲眠冷笑一声,竟是也不顾白泽正在发怒,竟是直接骑上了白泽的兽身,抓住它的两只角,从头上拔下了一根白玉簪。
眼见着那白玉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急速增长,到最后增长为石柱那么高,不仅仅是在狂咆哮的水魔兽,就连身为上古神兽的白泽,也是看呆了。
“这天地之间,若是有一个女战神的存在,那只可能是我羲眠!”
一只脚站在白泽身上,羲眠手执着硕大的玉簪,向着水魔兽便是狠狠一下,霎时间金光裂开,水魔兽一阵剧烈颤抖,水柱四溅,竟是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无数的水柱像是疯了一样的朝着白泽和羲眠涌了过去,饶是神兽白泽也不禁闭了闭它尊贵了万年的眼,可是羲眠就这样稳稳当当的站在那里,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当年祖佛把这玉簪给我的时候,便说过这是水族的玩意儿,水魔兽,你身为水族,可认得这定海神针?”羲眠冷笑道,一双狭长好看的丹凤眼里却满是桀骜不驯的光,将那巨大的玉簪随意的搭在肩膀上,当她说出这是水族的定海神针的时候,哪怕是在远处的月昭,都不由得能够感觉到那来自于水魔兽的颤抖。
是愤怒的颤抖……
来自于四海的唯一的幸存者的颤抖……
不知道为什么,月昭的心里面也突然难受了一下,她不经意间又抬起了头,在看到那道白光的时候才微微的好些,是因为看到那道白光么……她的心里面蓦地有些疼。
昆仑山顶的白光越来越刺眼了,范围也变得越来越大了,当真是新神要诞生了。
月昭也不知怎的觉得心里面有些乱,不远处的那场大战依旧在进行中。
来自于水魔兽的咆哮几乎响彻了整个天际,无数的水柱像是疯了一样的涌向他们,渐渐地,不只是羲眠,还有白泽都开始招架不住,饶是羲眠一开始在气势上占了先机,如今也竟然开始败下阵来,竟是一个不注意便从白泽的身上摔落了下来。
原本清明的昆仑山上空开始出现了滚滚天雷,“轰”地一声炸响了整个天际。
一道竖着雷劈了下去,贯穿整个昆仑山顶,大战中的三方竟然都是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羲眠!”
月昭下意识的觉得不好了,赶忙大叫了一声,乘着祥云她本是试图往昆仑山顶飘去,却不料就在快要飘到昆仑山顶之时,天际的那道白光竟是刺眼一般的明亮。
伴随着万分剧烈的“轰”的一声,月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向了自己,再之后,她的眼前便是一片昏黑。
昏黑之前,她觉着自己此番可能是被天雷砸到了。
……
月昭醒来的时候,那场大战已经结束了,羲眠和白泽双双受了重伤,昆仑山上的其他神明都前往普陀去修行了。
祖佛觉着留白泽一人在昆仑山上并不能阻挡其他妖魔的入侵,与水魔兽这一战几乎消耗掉了白泽的大部分元气,加之那道天雷,纵使是上古神兽也未必能够吃得消,便将白泽羲眠和月昭一同带回了离恨天。
于此同时的,祖佛还领回了一人,也就是那道白光之下的元神。
他原先没有名字,从洪荒之中走来,来自于北海之境,单纯而又痴傻,祖佛见他慧根未启,便将他留在了离恨殿中,同白泽羲眠以及月昭在一起。
祖神赐予他名,北荒。
北荒……北海之荒。
当祖佛赐予他这样的一个名字的时候,整个神界就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大家都知道,当年火神误闯太虚幻境,在幻境里面看到的新一任战神的名字就是北荒。
北荒初来神界,给神界的第一个礼物就是替昆仑解决了水魔兽。
那几道天雷顺势劈下的时候,虽然伤及了羲眠和白泽,可是最终也是伤了水魔兽的根本的。
一个神明,打从他的诞生开始,便具有了这样强大的力量,那么,他的将来也一定是不可估量的。
这是这个神明同神界想象的不大一样。
一则是,他七魂六魄少了一魄,导致慧根未开启,痴傻的像个孩子。虽然一袭月白色长袍显得是仪表堂堂,可是内里的孩子心性倒是让神界的其他神觉得他有些草包气质。
二则,让人更瞠目结舌的不在于这北荒的心性,而是祖佛竟然那样轻而易举的让这个传说中的新一任战神北荒与一个小小的发仙结发。
在这个偌大的神界,与头发有关的两种礼仪代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含义。
一种是截发,即是发仙为刚刚从修仙道上走过的人断发,之后与灯芯相连。
第二种则是结发,结发为夫妻的结发。
令众仙家觉得可笑和不可思议的是,北荒与月昭真真正正是选择了第二种。
不,准确的说,是祖佛为他们选择了第二种。
对于此,祖佛的解释是,北荒生来便是上神,他是从洪荒里面走出来的神明,一出生便是战神的命格,自然是天命所归,因而他的战神夫人自然也是跟天命有关。
既然月昭看到了北荒在强光之中诞生的过程,既然北荒最终砸中的不是别人,而是她,那么,嫁与这新一任的战神,就是月昭的命。
当然,这话起初月昭是不知道的。
她唯一知道的是,当她在寒玉床上苏醒的时候,那场大战已经结束,自己眼前浮现出的身影不是祖佛也不是羲眠,更不是混沌和玉容,而是一个长相俊朗,剑眉星目,薄唇紧抿如刀刻的男人。
对,男人,那一刻她看到眼前这个青年的脸的时候还觉着这是个男人,可是当她听到他的第一句话的时候,差点一口老血没有喷出来。
“夫人……抱……”
面前这个剑眉星目的男人见她醒了,立刻笑了起来,笑的一双星辰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像是孩子一般满足的神色,一张口说的也是七岁孩童才能够说出的话。
若不是面前这人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她,她简直觉得这人是装出来的。
月昭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眼里面依旧是带着十万分的警惕。
“你是?”她蹙眉。
“北荒……北海的北,洪荒的荒……”他怔了半响之后才想起自己的名字,随后有些痴傻的挠了挠头。
月昭有些不明所以的打量着他,脑海里面也开始不停的回想大战的那一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她还记得昆仑山上的那场大战,如火如荼的时候天上白光一直没有停过。
直到她被砸晕。
而现在想想可能当时砸她的本就不是什么劳什子天雷,而就是眼前这个长相剑眉星目,可是骨子里面却是个孩子心性的北荒。
月昭下意识的往寒玉床的后面退了退,有些焦躁的揉了揉眉心。
“你当是新神,何故来我们这离恨殿,不应当在三十三重天上么受着天帝的诰封么?”由于是刚刚醒来的缘故,月昭的脑子并不清明,更加不知道,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自家的祖佛已经将自己许给了眼前这个男人的事实。
就在她这样问他的时候,还没有能够等到这货开口,头上被布带缠满的羲眠已经大步子走了进来。
“这事儿你可别问他,这傻子可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要问就去问祖佛,他可是在昏睡的时候将你莫名其妙的许了出去!”
羲眠的嗓门向来就不小,更加之有些不悦的时候,那嗓门更是大的吓人,直刺的月昭耳朵疼。
与此同时,伴随着耳朵疼,还有一阵发蒙。
祖佛可是在你昏睡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将你许了出去!
如此直接的言语直刺月昭的小心脏,她先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待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口老血差点没有喷出来。
“所以说,祖佛将我许给了他?”
月昭抽了抽唇角,指着眼前这个心智宛若幼童的北荒,气的手指都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羲眠点了点头,微笑着走到北荒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再微笑着对月昭说,“没错,就是这个大孩子。以后可不会少给你捣乱,你最好长点心到祖佛面前跟他好好掰扯掰扯,我觉着他老人家最近可能脑子不大好使,这离恨殿离除了多了一个傻子新神以外,就连昆仑的白泽都被他搞来了。”
“什么?白泽?”月昭震惊地看着羲眠。
这燃灯祖佛是想干什么,还嫌那些刚刚结发成仙的小新仙家把这个离恨殿搞得不够乱么,来了一个新神,又请来昆仑一尊大佛,真的是……月昭在心里面暗暗念叨着,她看着羲眠微笑的脸,也觉得这事儿是不跟祖佛掰扯不行了。
有些烦躁的捏了捏眉心,月昭一个翻身就准备直接下来,却不曾想到,下来的动作还没有完成,整个人就已经被北荒扑倒。
“夫人……抱……”
听似醇厚的嗓音让月昭整个人蓦地怔住,奈何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眼神让人瞬间出戏。
月昭屏住呼吸,有些警惕地看着面前的这货,总觉得他有孩子心性的一部分,却又不能把他当个孩子来看待,便下意识的愣在了那里。
却不料,这货倒是自来熟,一点也不介意的开始在月昭的怀里面蹭来蹭去。
饶是月昭这几千年磨砺的再好的性子也实在是禁不住他这般,无处安放的手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月昭的唇角抽搐的是越发的不自然了。
“你先放开我,不然我就打你了。”
她微笑道。
“夫人,祖佛说了夫人很好的……”他的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我是很好,但是现在我想放纵一下自己。”她继续微笑。
“祖佛说,夫人会照顾好我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写满了天真无邪。
然而下一秒,他整个人已经被甩了出去。
不是月昭,是羲眠。
“他丫的,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这货也是战神转世?祖佛到底在搞什么,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货是在你这里跟你卖萌撒娇,白泽那货则是直接躺我床上不下来了!”
羲眠一个白眼飞过去,看着委屈巴巴的在一旁甚至有些眼含泪水的北荒,表示不屑一顾。
月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被甩在墙角的北荒,想着人家还是个宝宝呢,就只好又过去把他给拉了起来。
“要我说,直接把他们踹给祖佛是最好的。”羲眠象征性的挥了挥拳头。
月昭莞尔,“那也得看祖佛要不要。”
祖佛若是当真愿意接收,也就不会把这两货甩给她们了
正文 第五章 女娲
月昭前去找祖佛的时候,座下童子将她拦在了外面,其理由与借口是,祖佛正在精修佛法,其灯油尚未耗尽之前是不出来的。
尚未见到祖佛的面,便碰了一鼻子的灰,这是月昭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诚如祖佛从前说的那样,虽则你是我座下最无用的弟子,却也是本佛座下最得宠的弟子,这到了门口却是连祖佛的影儿都见不到,在月昭身上,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当年祖佛将她从梦河边带回来,以灯芯为身,灯油为力,将她变成佛前灯芯的时候,她便知道祖佛座下最得宠的弟子就是她。
因而,这好端端的吃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闭门羹,当真是让月昭一头雾水。
“敢问童子,祖佛进修之前,还有没有说过一些其他的什么话?”仍旧是有些不死心,月昭本来是要走了,想想又回头问那个小仙童。
“祖佛进修之前……说,若是仙子前来,便告诉她,三月之后,女娲神将来临此处,亲自为您和北荒神结发……”小仙童不卑不亢的答道。
月昭抿了抿唇,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憋过去。
告而不明其理,着实不是燃灯祖佛一贯的作风。
“我若是三月之后不按照祖佛说的做呢,又待如何?”她反问。
“祖佛说了,不存在这种情况,这诸天神佛的命盘都是在太虚幻境之上真真实实的刻着的,没有人可以改变的了,这是神迹,仙子必须遵从。”
神迹?
像是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她一个天宫之上最渺小的发仙当真是何德何能能够与神摊上关系?
“月昭自知灵力尚浅,因而安安心心的在这离恨天里面待了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如今前来,其实倒也不仅仅是为了这突然地结发来找祖佛找个说法,只是劳烦仙童通报一声祖佛,可还记得当年的承诺?”
月昭缓缓地行了一个礼,一袭水白色的衣裙随风飘起,眸子淡淡的吹了下来,不同于平日里面的低眉顺眼在,竟还有了几分犀利的味道。
这小仙童与月昭也算是旧相识了,当然也知道这从前的月昭是说什么也不会这般犀利的,他只知晓祖佛素来宠爱这个不惹事生非的弟子, 论理祖佛这样不告而至的行为也确实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月昭这般犀利的模样倒是小仙童从来没有见过的。
因而,月昭这话一说出口,那小仙童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自然是不知道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前,燃灯祖佛在梦河边拾回月昭的一缕精魂的时候,对她许下的承诺。
那时候的月昭还只是一个一片空白的魂魄,她不记得前尘往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那时候是燃灯祖佛将她做成了灯芯,还承诺她一万年后会还给她一个真相。
然而眼见着这个一万年之期已到,月昭心心念念的盼了这么久,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样的事情,她以为是佛就不会有欺骗,可是不曾想,到了这个关键时刻,祖佛竟然莫名其妙的让她结发,还闭门修炼去了。
当真是太没有道理了。
月昭摇了摇头,本来是想忍下这性子,但是却是怎么也忍不下这几千年等待的苦楚,于是乎,想了一想,便动了这直接闯进祖佛修行的神殿的心思。
却不曾想,这神殿还没有能够闯进去,一道神光便已经将她牢牢地困在了外面。
“你有什么困惑只管对我讲,你师父也做不了这个主!”
清脆而又带着庄严的女声传来,月昭下意识的抬头看上面,眼见着一个身披月白色晚霞,以星星为头饰的女神仙正微笑着看着她。
是女娲神么……
月昭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应当是从来没有见过女娲神的,可是这一刻,真正看到了这个女神仙却是觉得格外的熟悉。
仿佛,仿佛在很多年以前,自己曾经见过她一样。
是的,这种感觉,分外熟悉。
月昭的心里面猛地颤了一下,行完礼以后,她看着女娲神,下意识的就问出了口,“女娲娘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原本以为女娲神会直截了当的回答她没有,或者会说她放肆。
可是月昭不曾想过的是女娲神竟然会微笑着看着她,既不反驳,也不表示认同。
只是缓缓微笑道,
“月昭,我女娲氏与你有累世的缘分,既然你师父入关修行了,当年将你从梦河边带回也有我的一份,那么有些事情也合该我来告诉你。”
“女娲娘娘,您真的能够告诉我……”月昭的话还没有说完,女娲神便已经微笑着打断了她。
“你随我来迷迭谷,我能够告诉你的,都将告诉你……”
空灵的声音在这片天宫之上响了起来,月昭蹙了蹙眉头看了一眼女娲神飘然离去的背影,霎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驾起了云。
迷迭谷在离恨殿的不远处,其上方便是三十三重天,传言之中三十三重天一直是给这世间无上尊荣的战神所居住的地方,战神享受的荣光与天帝等同,甚至高于天帝,但是这三十三重天几万年来却都不曾出过一个真正的被昆仑,被上古神识承认的战神。
几万年前,神界是有过火神做战神,哪怕后来他的战神封号被昆仑所剥夺,神界也从来没有否认过火神是战神。
只是,登不上三十三重天,永远是最大的耻辱。
每一次,月昭透过那修仙道往上看的时候,总是能够一眼看穿那三十三重天上的孤独,只是,她知道,这孤独终究只是没有活物的孤独,如果有那么一天,当真有一个战神来到了这冰冷的天界,他会更加孤独。
那时候的孤独,是没有对手,没有陪伴,一个人的孤独。
“三十三重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主人了……”
迷迭谷中,女娲神一眼就看穿了月昭的心思,对着不远处的天境叹了一口气。
“这几万年来,我和祖佛一心想要为三十三重天重新找一个主人,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来,他徘徊在轮回境之中,很久很久,都没有出来……”
“为什么新战神的魂魄会在轮回境之中?”
饶是对于这些神界制度并不是特别的了解的月昭,也能够听得出来,女娲神的意思很是明显,她和祖佛早就已经找到了那个战神的转世,只是那个战神的魂魄一直处在轮回境的边缘,不愿意出来。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他穷尽一生也无法等到的人。”
“那他是永远不会出来了么?”
女娲神摇头,“哪怕是他想要永远不出来,也由不得他,神界几万年都不曾有一个真正可以压制过昆仑的战神了,昔日有战神盘古,却成就了昆仑。神界这些年一直居于昆仑之下,不过是因为没有一个真正可以掌握昆仑的人而已,为了神界的安宁,为了三界的和平,不论是我还是燃灯佛都不会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战神的转世一辈子待在轮回境里的。”
女娲神看着月昭,微笑道,可是眼底里面却有数万年洪荒的沧桑。
“那个战神的转世是北荒么?”月昭猛地回过神。
“是北荒,没有错。就是那个你未来的夫君,北荒。”女娲神的声音淡漠而又具有某种不可抗力。
月昭微微怔了怔,“实不相瞒,女娲娘娘您也是清楚的,小仙此次斗胆跟您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情的。小仙本就是这天宫之上最卑微的发仙,莫说他是这天地之间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哪怕他就是一个小小的新神,小仙与他也是不相配的。这个婚约,小仙斗胆认为是太过荒唐了一些。”
她说罢,连忙跪伏在地。
“荒唐么?何为荒唐?”女娲神见她这般说辞倒是也不恼,只是走上前去径直将她扶了起来,拉着她一直走到了这迷迭谷的谷崖边。
迷迭谷同离恨天一样,身处于三十二重天,然而与离恨天又不一样的是,离恨天的下面是有其他的天宫存在的,而迷迭谷的下面则是一片迷雾深重,茫茫不见底的黑暗。
传言当日女娲补天的时候,在人间不小心遗失了一块补天石,导致天上有一处大洞始终没有能够填补起来。后来建造天宫之时,女娲神觉着这是自己的过失,便直接在这大洞的边缘建了这个迷迭谷,也好日日看着自己曾经的过失,以自省。
但是这自省是女娲自己的用处,而这迷迭谷处的深渊在后来则是被很多想要私自下凡的神仙当做了人间与天上的结界,直接跳了下去。
也算是成为了这天上的因果台。
传言之中,不仅仅人有因果报应,神仙也有。但凡是从因果台上跳下去的神仙,没有一个有好的结局,他们必须要经过七七四十九世的悲苦才能够换得一世的安宁,按照天规的解释,这是因为成仙不易,起初走长生道时,不知多少人丧命于那上面,好不容易成了神仙却不珍惜,这便是一种罪孽,惩罚他们四十九世悲苦也只是为了让他们学会珍惜。
正文 第六章 因果
月昭从前也只是听说过这个因果台,但是实际上却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因果台,如今当真见到了,也是打心眼里面觉得是惊恐万分。
她从前一直觉得长生道是世上最难走的路,如今看来因果台才是世上最难过的关。
“月昭,你透过这个因果台看到了什么?”
一团团巨大的墨云在涌动着,仿佛还有无数生灵的哀嚎,那虚无缥缈的幻影,伴随着底下的阵阵天雷,宛若凡间的炼狱一般可怕,谁能够想到,在这底下经历煎熬的,也曾经是一个个器宇轩昂的神仙。
“透过这个因果台,我看到了苦海,对的,是苦海……”月昭有些不忍心的闭了闭眼睛,下意识的往后面退了两步,索性直接转了头,不再去看。
女娲神见月昭看到这个因果台之后不是很舒服了,便也随她的意,不看便不看了。
只是同她一起回头的时候,淡淡微笑道,“你说那是苦海,可是佛家却深知那是因果。”她拉着月昭的手,一面走一面道,“你来这天宫之中也是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了,自然是知晓这天宫的规矩与定数的,凡事有因便有果,正如那三十三重天,它不是没有过主人,只是它的主人去经历了一番劫数,而北荒也不是生来便是战神,只是他的精魂修炼了千百万年,他和上古诸佛一样,都是从原始丛林里面修炼出来的灵体。这世上的事情,因果循环,人间是如此,天上更加是如此。北荒重生为新的战神,是他的命数,亦是劫数。祖佛和我执意要为你们结发,又未尝不是你们的因果循环……”
“因果循环……”月昭扯了扯唇角,“我连我的前身是谁,做过什么都不知道,又何谈什么因果循环……”
“月昭,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知道那很多年以前,你曾经跟祖佛有过一个万年的约定,如今万年之期已经到来,你所思考的,所想要的,不过是希望祖佛给你一个有关前尘往事的提点而已。你埋怨祖佛为什么在万年之期将要到来的时候闭关了,可是月昭,你有没有想过,人世间的因果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旁人能够告诉你的。离万年之期尚且还有一年光景,你又怕什么呢?也许,这一年你就这样经历了,你命里的事情便会一件一件串连起来……”女娲神微笑着看着月昭,声音很柔很轻,她的目光里面写满了不一样的慈爱。
月昭站在那里,就那样看着她,整个人却是微微愣住。
是的,她在思考女娲神所说的话。
诚然,并不是说这诸天神佛就是不会骗人的,但是她始终相信,祖佛是不会骗她的。
是祖佛在她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奄奄一息的时候救回了她。
也是祖佛教了她很多很多东西,让她得以在这神界生存下去。
于情于理,她最不应该怀疑的人便是祖佛。
女娲神的话听起来深奥,但是着实也是有道理可寻,也许祖佛执意让她跟北荒结发,就是因为她曾经与北荒有一段因果循环在,也许破了这因果循环一切就能够找到自己的前尘往事,这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你如今可还愿意跟北荒结发了?”女娲神温和的声音响起。
月昭微微愣了一愣,随即行了一个礼低头道,“小仙荣获女娲神的指点,方明白这世间的无上道义,也明白这因果有序,何有不愿?”
女娲神见状微微笑了一笑。
声音空灵。
“月昭……我女娲族曾经也与你有缘分在,于情于理,当日在梦河边我与祖佛将你救回也算是还了你从前的恩情,前尘往事你并不清楚,也尚未到清楚的那一日。只是阿昭,如今我仍旧是要奉劝你一句,前尘之事情不可违逆,无论将来如何,你切记不可心存怨怼,不然成神之路道阻且长。”
月昭点头,“谨记女娲神教诲……”
……
月昭回到离恨殿的时候,三十三重天的晚霞已经照到了下界的这一边。
这些日子已经很少的人登上长生道了,不用为别人截发,月昭倒是也乐得自在,终日便坐在这长生道前面发呆。
“夫人,你怎么一直不回殿里面……阿荒害怕……”听起来软软糯糯的声音响了起来,月昭不用回头,心里面便是一阵烦躁。
本来按常理说,这个时候,月昭应该是非常和颜悦色的去哄他的,诸如阿昭没有不要你之类的言语,但是月昭是怎样的人,又怎么会被一个傻子制衡住。
当然,她心里不曾想过制衡不制衡的,她只是觉着既然是战神,既然会成为三十三重天的主人,就不应该这样柔柔弱弱,因而在这货准备过来扑她的时候,她便立即推开了他。
也不管他是不是很委屈的睁着大眼睛看着她,她直接就板着脸开始训他。
“人家男儿顶天立地,哪里是像你这样动不动就要抱的!”
“可是……可是我少了一魄!”他一副小表情卖萌的看着她,脸上分明写着,人家委屈,但是人家不说。
月昭被他这一句话气笑了,合着他知道自己少了一魄,所以肆意妄为了是不是?
“我跟你说,这里是离恨殿,是我和羲眠的地盘,我们不是祖佛,没有必要凡事忍让着你,大男人应当顶天立地,你这样我可不吃这一套……”
月昭走上前去,一把拧过他的下巴,淡淡道。
眼见着这天地之间所谓的战神就要哭了出来,月昭才摇了摇头走开了。
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月昭在心里这样想道,只是她没有看到,刚刚那人眼底深藏的深邃与一瞬间的表情僵硬……
正文 第七章 闯祸
“月昭,你知不知道你的青油灯被盗了!”刚刚走入离恨殿,迎面就走来白泽和羲眠,羲眠身着一身火红的衣衫,正火急火燎的样子。而一旁的白泽则是恢复了人身,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身形俊朗,容貌刚毅非凡,只是脸上多了几道淤青。
彼时月昭单手撑着下巴,坐在一旁发着呆,整个人都处于游离状态,然而羲眠刚刚的那一句话也足以让她跳脚。
“什么。青油灯被盗了?”
月昭赶忙从床边跳了下来,“我走之前,你不是跟我说会保护好它的么,怎么会被盗?”她一脸诧异的看着羲眠。
羲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双丹凤眼冲着月昭眨了眨,手指快速的指向了白泽,“都怪他!如果不是他执意要跟我打架,我也不会一不留神,让青油灯被那个之前刚刚截发的小神仙给带走了!”
“好了好了,少说这些有的没的,青油灯被哪个截发的小神仙拿走了?月昭眯了眯眼睛。
羲眠气焰立刻小了下来,“就是前日你刚刚为她截发的姑娘,我还记得那一日,她就很不肯断发,说是前尘往事不愿意断的干干净净,她说还有要等的人,还有要做的事情……所以,那日你就为她保留了一根头发,可是没有想到,她竟然后悔了!她说,她想要重走长生道,所以她拿走了青油灯,想要把属于她的头发燃尽的灯油给倒出来……”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追?”
“追了,没追上。”白泽插嘴道,“我与羲眠都是火性灵力,长生道时水性的,我们无法走到上面去……”
“那她现在在哪里?”
“在长生道上。”二人异口同声。
月昭有些无奈的拍了拍额头,“好,我去追回来!”
她赶忙驾云,这青油灯本来就算是当日祖佛借给自己的,青油灯属于神界终极宝物,要是就这么被一个妄图重走长生道的傻子拿走了,当真就是弥天大祸。
那么结局是什么,她不敢想。
她驾云一直赶到长生道上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天上没有四时和四季,只有两个地方有黑夜,能够看到星星和月亮。一个就是离凡尘最近的长生道,那是连接人间与神界的天梯;还有一个就是摘星楼,神仙相会的地方。
而月昭赶到长生道的时候,那个在不久前正被她渡成仙家的小神仙正蹲在长生道前的望乡台旁边,看着玄天幻境里面那些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的一切。银色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头顶上满是一闪一闪的星辰,美丽而又孤寂。
“从人间一路走上长生道,千难万险,再多的苦难你都受了,又何必非要揪着那些前尘往事不放?”不知为何,月昭看着那个蹲在玄天幻境旁边的姑娘,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心疼,那样孤单零落的身影,让她想起了刚刚进入神界时候的自己。“玄天幻境前的前尘往事虽美,可是你要知道,这下面是万劫不复,你可以看,但是你不能回去,没有人可以重走一遍长生道……”
她向着那个姑娘慢慢走去,眼见着那个姑娘的唇角轻轻扯了一下,扯出一个姣好的微笑来。可是那微笑细看之下却是比哭还要难看,那小神仙转过头,不过看上去是人间二十一二虽的姑娘,眼角已经满是泪痕,却仍旧是笑着,牙齿在不停地打着颤“怎么办,我不想忘了他,我不能忘了他……”
那姑娘不停地在摇头,眼泪就像滚珠一样不停地往下落。
月昭觉得她可怜,又觉得自己可悲,想了想,便还是开了口,微笑道,“我是一个没有前尘往事的人,也许我曾经有过,但是为了成仙便忘了,你能够告诉我,前尘往事,有什么值得你放不下的么……”
是的,其实直到现在看到这个姑娘,她也仍旧是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前尘往事,能够让一个人一直默念着,永远不愿意忘记。
“那你能够让我把我的这根青丝留着,一直一直留着,等到他也走上成仙道,跟我相逢的那一天么?我只想等他来了,问他一句,他是恨我呐,还是爱我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那姑娘连忙抹了抹眼泪,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月昭。
月昭摇了摇头,“天规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发仙能够改变的,但是你告诉我他的样子,你告诉我你们的故事,有朝一日,等他来了,我去找你,我把故事再重新讲给你们听。”她淡笑着,觉着这是她唯一的能够给眼前这个姑娘的最好的安慰。
其实,哪怕是这一刻夺回她手里的青丝,在琉璃灯盏中,月昭也能够通过袅袅灯烟看见她旧梦里的一切,只是,月昭觉着,有些故事当事人讲出来会比较好。
她是一个没有前尘往事的人,这些年也都活在那些修仙之人留下的青丝故事里度日,可是日子久了,能够打动她的故事也越来越少了,她希望这个故事能够感染到自己,也好让她更加有力量去爱她如今的夫君……
那姑娘闻言苦笑着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一双杏眼里面满是盈盈的泪光,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良久,在缓缓开口,讲述起了她在人间的前尘往事。
……
正文 第八章 灯梦(1)
大梁二十九年,冬。那时候我还是个凡人,我有我的名字,叶韶。
这是在我还是顾夫人的时候,在我还过着生不如死却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生活的时候。
这一年,下了有史以来的最大一场雪。
梅园里面冷冷清清,落了一地很深厚的积雪,一旁的红梅好不容易开了花,也在一夕之间变成了白梅。
因着寒天的缘故,我旧时胸口处的剑伤总是隐隐作痛,尤其是这些日子总是反反复复的发作。疼得厉害的时候,我就总会命人搬一把椅子出来让我在这园子里赏赏景,好像这般伤口就不疼了一样。
其实,我知道,伤口不疼了,心却仍旧是疼的。
萃玉给我端了一碗参汤上来,搁在我手里,说,“夫人,哪怕现在不急着喝,也当暖暖身子吧。”
却被我淡淡打翻在了地上,“我想喝酒。”皱了皱眉,我淡淡道。
萃玉垂了垂眼,看着满地的狼藉,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清扫了一下,便又恭敬的退了下去。
其实,我也知道,一个亡了国的前朝公主嫁到夫家来,又不受夫家宠爱,大抵是耍不得脾气的。哪怕是闹了脾气,也都是人人避之不得,又哪里找得到一个像萃玉这样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的奴婢?
可是,我也是人,我也会难过,这样的日子清闲的让我害怕,我也需要发泄。
萃玉离开不久,就又端着一个酒瓶上来了,换汤不换药,虽是个酒壶,里面却仍旧是参汤。
我同萃玉都是在深宫之中见惯了刀光剑影的人,终归是知道什么时候该顺什么时候该逆。
萃玉见我不动声色的将酒壶中的参汤一饮而尽,也就开始安心的帮我捶着腿。
外面吵闹得厉害,笑声隔着一座庭院传到了梅园里,我问萃玉外面发生了什么,萃玉微微一怔,过了很久才跟我说,“昨日是侯爷班师回朝的日子,现在应当是那几个姨娘在给侯爷接风洗尘。”
我淡淡的“哦”了一声,抬眼看了看这二月里难得明媚的阳光,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夫人要不要也……”萃玉欲言又止道。
我摇摇头,“顾寒班师回朝之前定是写了家书的,那些人也应当是收到了消息才准备的,整座侯爷府热热闹闹,可唯独我们梅园冷冷清清,可想而知,他在家书中对我只字未提。”
萃玉抿了抿唇,没有再继续答话。
我知道,如果是三年前的顾寒,班师回朝却不叫人告知我一声的话,萃玉定会绞尽脑汁的替他找各种理由圆过去。
可如今的顾寒,再也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说的清了的。
我与顾寒的这三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奔腾不息的时间,还有我皇族上下的三百二十八条人命和这整个大梁山河。
可悲的是,时至今日,我对顾寒却仍旧是一丁点儿恨意都提不起来。
约莫是人越长越大,便越知道自省了。
我也是这样。
眼前的一片荆棘何尝不是我自己逼来的,仗着他旧时做我太傅之时对我的宠爱,以公主名义逼得他的青梅竹马,宰相之女被流放塞外,才使得当今的天子韦钰有机会联合宰相,兵马司叛国。
而新婚之夜,我国破家亡,所谓的丈夫弃我离去千里迢迢去追寻他那被流放的爱人。这档子人间惨剧,说白了,终究还是赖我自己。
赖自己太傻也太狠,没留一点余地,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我的父皇母后。
这样想着,我也就不由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也只有在睡梦之中,我才能记起曾经的叶韶和顾寒的模样。
我初见顾寒是在大梁皇宫之中,在父皇母后专门派人为我打造的凤凰台上。
我装着一件大红色的广绣流仙裙,照着昔日教养嬷嬷教的步伐曲调跳了一曲云珂云华,曲子声音婉转,我跳的也是如梦如幻。一曲终了,台下掌声云集,被父皇母后邀请过去看我跳舞的官员无不争相夸赞。
除了顾寒。
那一年我十三岁,顾寒十六岁。他是三皇兄的玩伴,却是在同龄人之中显得格外扎眼,不仅仅是容貌长得好,更加是那玉立的身姿气度便让人看了忘不了。
当时一支舞跳完后,皇兄问一旁的顾寒觉得怎样。顾寒是淡淡的将我打量了一通,没有说话。倒是皇兄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拍顾寒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本宫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沉鱼虽好,不及洛雁啊!”
我那时年纪小,并不知皇兄话里的意思是什么,却只是一心被顾寒俘获了过去,当时便指着顾寒跟父皇母后要了他做太傅。
众所周知,当时的长宁公主是怎样的荣宠一时,此话一出,帝后又怎会不答应。甭管当时顾寒是什么想法,都得要乖乖的给我做太傅。
那时顾寒对我总是淡淡的,无论是教我写文章还是什么也都是没什么情绪的,而我那时却偏偏是个孩子心性,人家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越是要贴上去。
直到后来,我听宫人说,顾太傅有个青梅竹马,是洛宰相的女儿,叫做洛雁。
那时,我才意识到皇兄那句沉鱼虽好,不及洛雁的意思。
兴许,自顾寒见到我的第一眼,就不喜欢我。
梦境里画面更迭,一切又开始混乱起来。
一会儿跳转到皇宫围猎场里,我为顾寒挡箭的时候,我看见顾寒的那张紧蹙着眉头的英俊脸庞在我眼前不断放大。
没等我伸出手去抚摸那张脸,画面就又跳转到了在莲池的时候,他不顾一切救我的模样,那是平生第一次我觉得他对我是有情的。
之后便是漫天的大火,皇宫之中一片哭喊之声,我的凤凰台,我的一切都被摧毁。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一生之中最无助的晚上,红烛摇曳却冷冷清清。离我远隔千里的皇宫一片烟火海,我的夫君却不在我的身边,而是在千里迢迢去追他心爱的青梅竹马……
……
我只觉整个人浑身发冷,梦里冷汗津津,一直到感觉有个人抱住了我,我才稍稍觉得温暖些。待睁开眼睛,却已经发现了不对劲。
顾寒正坐在我身边,温润的眉眼一如当年模样,紧抿着唇,依旧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模样。
“好些日子不见了,我看你的气色倒是不错的。看来是这些日子没再折腾了。”顾寒不动声色的把我的头发撩至耳后,看似十分温柔的模样让我没有由来的往后躲了躲。
他意识到我的疏离,却反而是淡淡笑着握住了我的手,一字一句道,“阿韶,我们是夫妻。从前你都不是这样看我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从前我看顾寒都是带着万分敬仰的味道,而如今我看着他,心底却只有满满的疏离与未知的恐惧。
从前的顾寒很少对我笑,可是哪怕不笑的他也总能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每一次他皱眉看完我的文章后虽会罚我重写十篇,实则已经自己临摹着我的笔迹替我挡了父皇的责难一样。
那时候的顾寒,怎样都是好的。
可如今的顾寒虽然时常会对我笑,可是总让我莫名的想到新婚当天晚上,他驾着马疾驰而去之前对我说的话,他说,“叶韶,你这种人注定一辈子得不到幸福。”
那样咬牙切齿的冷笑,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怎么,你如今是再也不准备同我说话了?”见我并不准备理他,他也不恼,只是这样淡笑道,这言语说的很是伤情,可是从他的眸子里我竟是看不到一点难过。
我摇摇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便只是道,“顾侯爷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只是有些疲乏罢了。”
顾寒素来不喜欢我称他为顾侯爷,因为他总觉得我这样称呼他便是在闹脾气,是公主病又发作的前兆,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便冷笑了一声,左手却是突然拧住了我的下巴,一双笑意吟吟的眸子里也带着十足的冷意,“叶韶,此番我凯旋归来,还带回来了一个人,你可知是谁?”
清冷的烛光之下,他漆黑的眸子泛着幽暗的光,坚毅硬朗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的英朗,紧抿着唇却带着十足的挑衅意味。我垂了垂眼,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而是盯着窗外的那一轮冷月。
我从来都是猜不透顾寒的心思的,因此他虽这样说了,我也仍旧不想去猜。
顾寒也不恼,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我脸上转了转,良久,嘴角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意,“霍远回来了,皇上龙恩浩荡,将霍远从边境召回,我跟皇上请命,命他带着十万大军攻打东离……叶韶,你开心吗?”
我不可置信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扫,在意识到顾寒并未同我开玩笑后,我只觉得我的嗓子一阵腥甜,一口血竟是抑制不住的吐在了顾寒月白色的长袍之上。
顾寒微微皱了皱眉,只是单手扶住我,一双眼睛已经满是阴鹫。
我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衣角,眼泪不争气的就流了下来。霍远同我一样,几年前前朝破灭还正是懵懂无知的时候,他的父亲霍正是那时赤胆忠心的彪骑大将军,当年满朝文武打算推翻前朝之时,只有他怒斥群臣,可最终寡不敌众,前朝覆灭之后他全家都被满门抄斩。独独霍远同我一样,因为那时还小,且威胁不到皇位,便免了一死,后来被皇帝派遣到了边疆。
如今一个罪臣之子被召回,说要让他带兵攻打东离,明摆着就是让他去送死……霍远而今已经大了,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羽翼尚不丰满的少年郎了,皇上又怎么可能不把他作为眼中钉呢?
这一战若是输了,自然是找个带兵不利之罪赐他死。若是赢了,年少便功高震主,更兼是罪臣之子,将来又不知是个如何结局……
想到这里,我只觉得整个人都微微发抖起来,扯住顾寒的衣角,话语里也是不经意间带上了恳求的味道,“顾寒……霍远还是个孩子,你可以因为洛雁的事情恨我,但是你不能迁怒于霍远……你放过他吧……”
顾寒却是冷笑了两声,再看向我的时候,眉眼里都满是深刻的寒意,单手撑着床,他缓缓靠近我,狠狠的咬了一下我的耳垂,却突然在我耳边轻声道,“叶韶,你知道吗,你以权势让洛雁被发配边疆这一点儿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的那个义弟,也就是霍远,他当时才十四岁的年纪,竟然派了一群人前去追杀凌辱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顿了顿,声音里更加的带了几分咬牙切齿,我都似乎能听到他手骨的响声,他说,“我三年前找到洛雁的时候是在一处茅屋里,她全身上下满是伤痕,喉咙也被药哑了,就连脸上都有刀伤……幸亏福大命大被一个农妇给救了,可是她的心里却留下了阴影,从前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如今怕见光,怕黑……我花了三年的时间,直到前些日子才好不容易说服她跟我回府……叶韶,如果是你,你说霍远该不该死……”
他说完这话的时候,我能清晰的感觉到那阵颤抖,不是来源于他,而是来源于我自己。
因为平生第一次,我能感觉到他骨子里深刻的恨意,几近毁灭的力量,让我没有由来的一阵害怕。
正文 第九章 灯梦(2)
一旁的烛火幽幽的摇曳着,仿佛在嘲讽我的自作自受。
可是,如果今日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那么霍远呢,他还是个孩子,他一家满门忠烈都为我父皇母后而死,没道理又要因为当年为我犯下的错事送了命去。
更何况,这世上真心为我的人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论情分,我也就剩下霍远一个亲人,若是他战死,那之后的我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我不敢想……
这样想着,我不由得眼泪掉的更厉害,也不顾这个样子是如何的狼狈,只是扯着顾寒的衣服道,“顾寒……你若是心里有怨有恨只管冲我来,霍远欠你的,我来还。霍家满门忠烈,如今就剩下霍远一个了,你不可以动他。”
最后一句话,我几乎是带着哭腔低喃道。
顾寒却是并不答话,只是用他一贯冷静的可怕的眼神盯着我,一双漆黑的眸子宛若这寂静的黑夜,分辨不出的神色。
良久,他眼底才的阴霾才慢慢的散开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是寒意的笑意,他伸出手,轻轻在我脸上擦了一把,笑吟吟道,“我若是不愿你来还,只想要他的命,你将如何?”
他满带着深切笑意的丹凤眼看着我,我只觉得寒意不经意之间已经渗透进了四肢百骸。
手上的锦被不由得被攥紧,平生第一次,我凝视着他的眼睛,竟生出一种连自己都害怕的恶毒来。
我控制着自己几近颤抖的声线,一字一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寒你这些年身在江湖,甚少踏入朝堂,可是这庙堂之心却是从未削减过半分。你以为皇帝会信你只是不争不抢吗,于情于理,我是你夫人,我若说顾候有谋反之心,哪怕最后朝廷没有查出证据,皇帝防你也会甚于防虎吧。”
顾寒却是微微愣怔了一下,本是看着窗外的眸子却是突然又回转到了我的脸上。
良久,他微微一笑,“你威胁我?”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倒是看不出什么怒意来,却是让我微微一怔。
“我不敢威胁你,只是我如今只有霍远这一个亲人了……”
我总是这样,这些年改不掉的习惯,每当他露出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时,我就软了,说话的语气也不禁松软了些。
顾寒见状轻笑了一声,眉眼一如当年般好看,他挑起我的下巴,突然凑近我,一字一顿,在我耳边轻声道,“叶韶,我们才是夫妻,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才是最亲近的人。”
他的话,绵里藏刀,刀刀割人心窝。
我听着他的话,指甲却是不觉已经陷入了肉里。
这些年,每当午夜梦回,我发现大梦初醒之时,这身旁空空落落一个人也没有了的时候。我都会告诉自己,你和顾寒是夫妻,你们才是最亲近的人。
一遍一遍,我不停的这样告诉自己。
可每一次,看着他越是微笑就越是冷峻的眼睛,我的心就会疼一次,也就会失望一次。
慢慢的,我也就不再奢望些什么。
可如今,这话从顾寒的口中说出来,除了讽刺之余,我竟还是有几分淡淡的说不出的憧憬。
约莫人就是如此,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曾经披着凤凰的外衣,却仍旧掩饰不了骨子里的卑贱。
我暗暗的唾弃着自己,却是抬头对上顾寒的眉眼,带着些轻讽的味道,我问顾寒,“你说的夫妻是什么?”
窗外的夜风透过窗隙轻轻的拂进来,只给人一种冷意。
顾寒蹙了蹙眉,不再微笑,而是轻嗤了一声,“嚯” 地站起身,挺拔的身子背对着我,因而我并看不清他的神色。
本以为他会毫不留情的嗤我一顿,然后告诉我,我同他的夫妻是怎样的有名无实,再告诉我,在他心里是如何的厌恶我。
却不想,他竟是跳过了这个话题,并不回答。
屋内红烛光冷,却照的他的影子格外的高大挺拔,夜色中,我辨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的下一句话倒是一如既往的伤人。
“叶韶,你我之间最多也就只能走到这一步了。我将阿洛接了回来,于情于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你要好好待她。”
说完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我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竟是从心底生出一种恻然来,又是一口血“噗” 地吐了出来。
自顾寒来之后便一直躲在屏风后面的萃玉听见关门的声音,便慌忙走了出来。
看见我这般模样,她不由得灰白了脸色,也就不管不顾的跪在了我的面前,用手绢替我擦拭着我吐在手心里的血。
隐隐绰绰的灯光之下,我隐约能照见手指间血的晶莹。竟也是不由得想起从前教养嬷嬷说过的话,年少吐血,命不长矣……
“萃玉,我还记得你在跟了我之前是十四叔的暗卫,对吗?”我看着她忙不迭为我擦拭手中鲜血,恍惚间突然想起了什么。
萃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夫人有何吩咐?”
我左手轻轻抚了抚有些疲惫的眉眼,目光淡淡看向窗外,“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夫人是要找十四爷?”萃玉的声音顿时轻了几分。
我点点头,疲惫的抬了抬眼,虽是默许。
那时的我并没有起过任何要害顾寒的心思,正如顾寒所说,叶韶,我们是夫妻……既是夫妻,本是并蒂莲生,何来加害一说。
只是,我也是人,我也需要生存,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真心爱着我的人倒下。
那时候我想的只是,洛雁是无辜的,可我也没有罪,哪怕有罪,这三年我过着的这生不如死的生活也是够了,更不必牵连到霍远身上。
毕竟,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啊……而他想的,也不过是希望我这个阿姐好好的而已。
……
……
萃玉走后的第十日,恰巧是洛雁的生辰。
顾寒命人请来了荆北最好的戏班子,还邀来了一堆平日里同他交好的皇亲国戚,在顾候府里大摆筵席,办得热热闹闹,恨不得全城都知道。
洛雁发配之前是宰相家出身的名门小姐,更兼性子是个活泼爱笑的,那时是个极爱热闹的。可惜发配之后,便变得郁郁寡欢,加之心灵上受了极大的创伤,便再也不愿见人。如今,顾寒此番做法,便是为了让她见着这番热闹场景,好忘却从前的苦痛。
其实,顾寒自前朝政变后为了避嫌,甚少动用从前的人脉办什么事情。
料想,这几年,他办得风头最甚的也就是为洛雁的生辰准备的筵席了吧。
也是,他向来是这样,从来不舍得心爱的女人受一点儿委屈。而我这个正室,倒真真是可以下堂了。
洛雁生辰的当天,我并没有出梅园的意思。倒真不是我有多嫉妒她,而是她生辰的那日是前朝国破的日子,更加是我父皇母后悬梁于朝堂之上,一死以谢天下的日子。
没错,洛雁无辜。可我也没有罪,我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而已。
外面的锣鼓喧天,笑声一片,就连往日里那些争风吃醋的姨娘们都仿佛变成了连成一股心的好姐妹一般,共同庆贺着这本该不属于他们的喜事。倒是只有我这里冷冷清清,连个侍奉的仆人也没有。
不过,这还真不怪他们势力。我刚刚嫁过来的时候,正逢国破家亡,又不受夫君所喜,那时候也是有几个好心的丫鬟对我表过衷心的,不过我那时候心情阴郁,脾气也就怪的很,动辄就说些冷言冷语,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丫鬟愿意来我这里了,最后,剩下的也只有萃玉。
而如今,就连萃玉也被我打发去了东离,什么事情都要我自己亲力亲为了,想想还真是有几分心酸。
以往每到今天这个日子,萃玉就总会将我偷偷为父皇母后立的牌位放在梅园里两棵最茁壮的梅树面前,同我一起跪在牌位之前点一柱香,再将早早买好的纸钱偷偷拿出来同我祭拜一番才算是结束。
而今日,因着是洛雁生辰的缘故,我倒是连在梅园里摆个牌位都不能够,她确实已经够可怜,若是在外烧纸钱倒是好端端的显得我咒她一般。于是乎,我也只得关着屋子在门里面偷偷地替他们点柱香,烧些纸钱去。
帝王帝后的殁日,本该是国丧。
可我,就连烧个纸钱都要偷偷摸摸。
正文 第十章 灯梦(3)
因着关着门的缘故,那时候整个屋子里都渐渐有些烟雾弥漫。我被呛得有些难受,不禁咳了好几声,望着那渐渐升起的烟雾,却是有些泪眼迷蒙起来。
父皇母后在世时,便视我为掌上明珠,赐我封号为“长宁”,期许着我将同这大梁国一般永安长宁,不见七苦。可最后,我的任性却是成了亡国的导火索。
做女儿做到我这份上,也真真是大不孝了。
“吱呀”一声,门被人突然打开。伴着几声被突然呛到的低沉的咳嗽,我转过头,便看见了顾寒拧着的眉目以及紧抿着唇,阴阴沉沉的脸色。
他站在离我大概三米的位置,神情冷淡的看着我。我以为他会暴怒的跑过来,一脚踢翻我烧纸的火盆,然后,质问我是不是故意在洛雁生辰这天咒她。
可是,他没有。
从头到尾,除了他刚进来的时候被这屋子里的烟尘气呛到后的几声咳嗽,他几乎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冷眼看我把纸钱烧完。
这三年,顾寒对我总是这样,不是冷嘲热讽,便是用这种看陌生人的目光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个通透。
纸钱慢慢的烧完,化成空中的烟霾消失殆尽。我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看了一眼顾寒,“你不是应该在给洛雁庆生么,来我这里干什么?”
顾寒只是皱皱眉,似乎是对我这样带着淡淡嘲讽的语气很不满,也不急着回答,倒是走到一旁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晚宴就要开始了,于情于理,你是我的夫人,怎么说,你也当出去会会宾客。”
他这话不说倒好,一说我反倒是有些好笑起来。
倒不是因为他这宾客里有多少人想看我凤凰变麻雀的笑话,而是我一直在想,他大摆下如此阵势去为洛雁办这一场生辰,知道这始末的人觉着顾候一片痴心可见,可不知道这始末的呢?洛雁来这顾候府后,顾寒名义上也是始终没有给她名分的,为一个连侍妾都不算的女人摆下筵席,教那些外人瞧见倒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话我放在心里,并没有说,也倒真不是吃味。而是事实确实如此。
顾候府的正厅里面已经坐满了宾客,从梅园的偏僻小道到到正厅的路上,一路上放满了用红烛搭成的灯架。
倒是像极了我那日同顾寒大婚时候的场景,这烛光,刺眼得很。
“你放这么多红烛做什么?”想了很久,我仍是忍不住问道。
“阿洛如今畏黑。”他拧了拧眉,背着手,淡淡答道。
“哦。”我状似无意的点点头,脑海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其实,我以前也畏黑。旧时在皇宫的时候,凤凰台亮的一直都是长明灯。
这个问题,以前的顾寒也因为好奇问过我,可是如今的顾寒却已经不记得了。
在没有嫁给顾寒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改变可以那样大。有时候,若不是看着他依稀深刻的眉眼,我都会怀疑,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我一心要嫁的夫君吗?
以前听教养嬷嬷说过,人总是会变的,十年就可以彻彻底底将一个人改造。
可是,我的顾寒,我梦中的那个曾经温柔了我眉眼的少年,长到如今这个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青年,却仅仅花了三年的光景。
我只能安慰自己,教养嬷嬷的十年是慢过程,人的改变是要有分界线的。
而我与顾寒的这三年,恰恰就是站在这分界线的路口。
顾寒见刚刚他的话一出来,我就不说话,便又拧了拧眉,问我,“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微笑道,“我只是以为,你摆这么多红烛,是邀请我参加你的二婚。”
顾寒听了我的话,面色微微一沉,拂了拂衣袖,便不再理会我。
侯府的正厅里,一旁的闲散的桌子旁摆满了寿礼。所有的客人都已经入座,目光也就自然而然的放在了姗姗来迟的我和顾寒身上。
那些或疑惑或可怜的目光自然而然都是投向我的,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我素来是比谁都懂的。
大厅最外面的一桌的正主之位上显然已经坐了一个人了,我也丝毫不吃惊,那个人正是我嫉妒了七年的洛雁。她还是同以前一样,有着一眼望过去就让人惊艳的美丽,淡淡的妆容犹显得她的脸格外精致些。
只是眉眼里面确实是少了以往的神采奕奕,反而多了些对外界的排斥与畏惧。而这种畏惧,在看到我来了之后,显得格外的深了一些。
以至于在我走到桌前的时候,她已经“嚯”地站起了身,一个劲儿的往后面躲着,不小心就撞到了背后的烛台,烛台落地灼伤了她的手,一道血泡以看不见的速度立刻出现在了那只白皙的手上。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夫君已经大步上前将我猛地推到了一旁,慌忙扶住了她,对着门外大吼,“拿金创药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唬住,顾不得刚刚被顾寒一推恰巧撞在梁柱上的额头,便听得周围宾客的一片唏嘘之声。
以及人群之中传来的一声暴喝,“你这妖女!你将我妹妹害的这般苦,你今日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我扶着额头,眯了眯眼,冷眼看了看那个在宾客之中突然站起来的身影。
高大的身姿,一双剑眉星目正恶狠狠地看着我,恨不得将我凌迟的模样。
是洛封,洛雁的弟弟。
我还依稀记得,当年我跟皇兄说了一句我讨厌洛雁,于是洛雁就被发配了边疆。当时,整个洛家都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当朝宰相更是不顾一把老骨头在大殿之前跪了三天三夜,只有他,洛封,拿了一把玄铁宝剑朝我堪堪刺了过来,要不是当时顾寒拦下了他,怕是我那时早就命丧于他手。
在我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的时候,他便已经胆敢这样做了。如今,我已经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怕是再也难逃此劫。
那时候我这样想着,倒也是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子决绝来。
“我怎么不敢出来,论理我是堂堂正正进的这顾家门,也是这里堂堂正正的女主人,我又有什么不敢的?”我冷笑一声,目光毫不畏惧的看着他。
周围一时没了声音,我猜大抵他们是没有想到一个落魄的前朝公主竟然这般不识抬举,竟然丝毫不知道要避风头这回事儿。
这自古以来欠人家什么,便要还什么。
这个道理,哪怕我是个再刁蛮的人也懂,因此,我也早就做好了让洛封一剑刺死我的准备。
可是,我忘了一点,比死更让人痛苦的是羞辱。以及对过往的回忆。
洛封倒是并没有拿剑刺死我的准备,而是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冷笑了一声,摔碎了手上的酒杯,指着我笑道,“叶韶,像你这样怨毒的女人,自己死也就算了,你说说,为了一己私利,害的你的叶氏一族三百二十八条人命这样消失了,你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他的笑声恣意盎然,仿佛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周围的宾客也开始小声耳语起来,嘲笑着我这个落魄凤凰的愚蠢。
我只觉得耳朵里一片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人回到了那一年的大梁皇宫,一片烟火海之中,到处都是哭喊之声……
梦中时常出现的父皇母后惨死在大殿之上,那青白的脸色绝望的眼神,都在向我昭示着什么是死不瞑目。
叶韶,你可知你家那三百二十八条冤魂将来要找的是谁?
叶韶,你如今这般咎由自取又能怨谁?
……
洛封带着笑意的诘问一字一句飘进了我的心里,像刀子一样割得我鲜血淋漓。
我捂着脑袋,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口中不停地说着“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可他仍旧在不停地重复着刚刚的话,报复的快意在他眼中闪现。
我的理智一直被他逼到了尽头,也就不由得起了杀意。
当年在大梁皇宫之内,曾有武士将我习武,怎奈我一直未习会。父皇总是担心万一有朝一日我身边没有保护我,会出差错,就网罗天下的能人异士,说着怎么也要教会我习武。却不想,我没有学会习武,倒是学会了用毒。
如今洛封将我逼到如此境地,我又怎会轻饶他,一时间,我猛地放下捂住脑袋的手,伸出左手,就准备用衣袖之中的毒镖让他万毒穿心。
谁成想,毒镖还没有射的出去,我就听见耳边清脆的两声,整个人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待反应过来的,才看见顾寒那张神色复杂的脸正拧着眉目看我,一如既往的冰寒。
我摸了摸鼻梁,满是刚刚落下的眼泪,想来便是我刚刚准备用毒镖射死洛封的时候,顾寒冲上来给了我两巴掌。
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我抹了一把眼泪,强忍住内心的决堤,指着洛封状似无意的看着顾寒,“他说我本应该没有颜面活在这世上,你呢,你也是这样认为吗?”
顾寒紧抿着唇,满脸阴鹫的看着我,一双漆黑的眸子里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却久久不发一言。
我冷笑了一声,再次抹掉不争气又掉下来的眼泪,点点头“这就是你同我说的,我们是夫妻!顾寒,你的费尽心思满心温柔从来没有一分是为了我,那既然如此,当初我的逼婚你不答应就是了,何苦如今相看两厌?”
“叶韶,你回去,别再这儿胡闹!”顾寒的脸色越发的暗沉了些,紧抿着唇显得他神色里反倒是多了一丝狼狈。
我摇摇头,仿佛恍惚间明白了什么,禁不住再一次泪眼朦胧了起来,“原来……你和洛封的想法是一样的,你是真的也觉得我多余,觉得我罪该万死是吗?”
我的目光兜兜转转在顾寒阴沉的脸上转了了很久,在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后,我不由得扯了一下嘴角,再次抹了一把眼泪,“那如你所愿……”
说着,我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就是这样,从前每次我生气跑掉之后,他都会来追我。可如今,无论我说了怎样绝望的话,他都只是无动于衷。
顾候府的梦湖很深,看上去掉下去也很冷。站在石阶的边缘,我抹了好几把眼泪,却愣是没敢跳下去。
你怎么这样没用,你父皇母后当年悬梁自尽的时候也像你这般犹犹豫豫吗?这样想着,我却是仍旧没敢动,反倒是在青石板的石阶前哭了一会儿。
“你不是要跳吗?你现在就跳,我看着你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寒已经出现在了我身后大概十米的地方,他显然是一副已经面色阴鹫。
我又胡乱的抹了一把脸,本来是因为胆怯而产生的犹疑都消失殆尽,下意识就后退了几步。
也就是脚后跟快要触到那冰凉的湖水的时候,我竟是看见顾寒的脸色不自然的僵了一僵,眼底竟是也出现了一丝丝难得的狼狈。
脑海里记忆更迭,仿佛跟我回忆里那个虽然始终淡漠却骨子里温柔的少年重合在了一起,“顾寒,你对我越来越没有耐心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抽了抽鼻子,一面说着,另一只脚已经腾了空。哪怕,你如今对我从前的一分耐心,我也不会这样难过,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也不知是年少的那股子任性仍旧不改还是怎样,在看到他眼底的狼狈后,我的心底竟是有了一丝快意。
你看,无论我怎样恶毒任性,你过往的七年岁月里,你的骨血里,都曾经流满了与一个刁蛮公主的回忆。
顾寒,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可以忘了我。
身体不自然的后倾,落水的那一刻,我理所当然的听见了那个人极力克制的低吼,“丫头……”
我知道我大抵是不会死的了,顾寒的那一声,我就知道我是不会死的了。
丫头……
这样亲密的称呼,我倒是有三年没有听见过了。
冰凉的湖水渗进了我的四肢百骸,却也将那些过往的回忆一点点在我的脑海里重新灌了一遍。
我似乎回到了十五岁的皇宫围猎场。
那一年,是我十四叔三十岁的生辰。父皇为了纪念十四叔这一生铁血戎马的赫赫战功,特地在皇宫里的围猎场替他大宴了群臣。
顾寒身为公主太傅且是十岁带兵打仗的文武全才自然也是算在里面的。
因着当时父皇那辈的英雄都已经过了壮年时期,唯一正当年龄的十四叔又因为前些年在战场上遭人暗算,失足从马上摔了下来,导致下身瘫痪。所以,这最后的围猎环节便交给了我们这些小辈们。
我那时年纪也小的很,并不懂骑马之术,更别提围猎。
父皇素来宠我,也就将我对顾寒的心思看的透透的,在一众少年郎都骑马拿好弓箭之后,我的父皇大人就金口玉言让我同顾寒共乘一骑,美其名曰,带着长宁公主见见世面。
“你要是觉得射猎血腥,你可以把头埋进我怀里不看。”
那是顾寒将弓箭背好之后,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虽然一如既往是他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却是那时的我偷偷在心底笑了好久。
不幸的是,最终我也没有看到围猎的血腥,也就没有办法顺理成章的把头埋在顾寒怀里。
只是,我看到的更多是暗藏汹涌的争斗,来自于人心的血腥。
顾寒在未做太傅之前其实就已经是声名远扬的顾家郎,自然是有不少宵小之辈在背地里暗搓搓的嫉妒着他,只是,我倒是从未想过竟然会有人胆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公然举箭射向他。
而我,也就毫无意外的成了那个自愿挡箭的箭靶。
我还记得弓箭穿过我肩胛骨皮肉时的那股子疼痛,我最终没能将头顺理成章的埋在他的怀里,而是整个人被他背了起来。
我那时候也真真是傻的可以,明明已经疼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想着他为什么不是用抱的,而是用背的。甚至在残存着一些不多的意识的时候,还在问他,“顾寒,你有没有背过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
“闭嘴!省点力气,别说话!”那是他在过往的七年里唯一一次一改往日或儒雅或淡漠的性子,气急败坏的跟我说话。
却是真的让我乖乖闭了嘴。
之后的事情我记得并不清楚了,只是记得我醒来之后,顾寒坐在我身边,脸色没有了往日的温和,而是阴沉的可怕。
“疼吗?”这是那时我醒来之后,他问我的第一句话。
我被他的脸色吓到,只是坐起身含着眼泪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