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从南诏而来 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孤独和寂寞的,是自己一个人的爱恨情仇,是自己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不过到后来这些所有的琐事跟江湖里的快意恩仇都融化成了你手里的一杯酒。 辛辣无比。 …… 大唐的皇宫,原来也是这般富丽堂皇的模样。大殿的顶层铺着一层绯红色的琉璃瓦,四角挂着串串铜铃,风吹过的时候回响起阵阵的声响。就连脚下的路都是白玉石砌成的方砖,一层叠着一层。 我坐在轿子里,隔着红纱向着外面望着,待到轿子停稳了,我才慢慢的从中出来。 夏风拂面。 这是我第一次来大唐,用父王的话说,这一来,应该就终生难回了,余下的几十年时间应该都要伴着那刚登基不久的唐皇……或者守着我面前的这座房子孤独终老。 “老奴见过公主。陛下出征前提过,说是公主若是进了京,就先在这哑阁歇息,等陛下回宫之后自当召见。”刚刚下了轿子,身上裹着暗红色袍子的宦官便迎了过来。他作揖的样子有些好笑,让我不由得弯了弯唇。 我摆了摆手,说了声知道了,便进了这间屋子。 “若是公主无事,老奴这就退下了。” “恩。” “明明是你去我南诏提亲,却还要我等着!”我坐在屋子里,有些好笑的想道。 世有诸国,大唐最盛,突厥其次。作为刚刚登基的新皇,这个新唐皇可以说是极其的热衷于战争,几乎每次听到有关于他的故事,都是来自于战争。 相反,我讨厌战争,厌恶流血,畏惧死亡……虽然我出生于南诏,但这大概跟我儿时的一次经历有关。 我是塞外的公主,出生的国家叫做南诏,临近大唐并且跟突厥有所接触的塞外小国。因为这个尴尬的位置,南诏常年都要跟外发生战斗,所幸民风彪悍加上人人尚武,还不至于死伤惨重,可是随着父王的年迈,南诏也岌岌可危了起来。 父王一共有三个女儿,我最为年幼,大姐早年远嫁大唐江南,二姐则与南诏昭武将军的儿子结为夫妇。因为没有儿子,王位的传承就变得微妙了起来,但是在我还是幼童时的十年前,大唐的新唐皇曾经来过一次南诏,于是……便有了我这门亲事。 不过一直到我来到这大唐的国都,我跟他也就见过寥寥可数的几次,还是在我是个幼童的时候。 但他的样子,我却一直都记得,记得刻骨铭心。 ……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南诏来的……公主啊!” 正当我在心里还在思索着那件事情的时候,一道略微有些尖锐的声音刺进了我的耳膜里,我偏头望去,只见在我这哑阁的殿院前,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她长得极美,脸上洋溢着傲慢且蔑视的神色。 而看样子,那种神色,正是对我而来。 “一早就听李公公说,今儿这北苑要来一位美人,我琢磨着来看看,没成想还真是让我遇上了,不过这南诏公主远嫁,这些东西,未免有些寒酸了吧。”那宫装女子移着婀娜的步子走了进来,身旁立着一位丫鬟,她瞥了一眼我的嫁妆。 嗤之以鼻。 就像是审视着凡人的仙人一样,她的态度让人觉得恶心而生厌,霎一时就连那张美的不可方物的脸都变得犹如餐桌上的苍蝇。 “南诏地处偏远,虽比不上大唐富丽堂皇,不过区区嫁妆还是拿的出来的,不过……”我眯了眯眼睛,心头一股怨气跟怒气从口中流溢而出:“不过这亲事,是他李无陵去我南诏求我父王所赐,难不成还要我车马盛金的来依附他不成?” 他叫李忱,字无陵。山无陵的无陵。 “放肆!皇上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听我嘴中唤那人名字,宫装女子就仿佛是被人扯断了裙摆上的流苏一样,满脸涨红的看着我,纤细手指迎着我的脑袋就指了起来。 我冷笑一声,把玩着桌子上的琉璃盏:“放肆?如果本公主猜的不错,你……应该是美人吧?” “哼,我家娘娘可就是大名鼎鼎的周美人,你这般出言不逊,小心我家娘娘禀告皇上,撕了你的嘴!” 那站在宫装女子旁边的丫鬟瞪着眼睛,好不得意。 “哦?”我缓缓的站起身,手里拿着那光滑凉爽的琉璃盏,慢慢的走到那宫装女子的身前:“周美人?” 宫装女子抬起头,怒视着我。 “美人贵为三品,但是本公主我入宫便是二品芳仪,虽然我不是很懂大唐律法,但是随随便便一个三品美人都能指着我的脑袋出言不逊,按照我南诏律法,应当先拔舌杖刑,打入冷宫重新施教!不过我念你初犯,便罚你在我殿院门口跪个三个时辰,你看如何?” 我嘴角挑起一丝笑意,看着一脸惊怒的周美人,她大概是没想过我竟然会这么生硬,一点情面都不留,其实我本来也没想着要这般处罚她,但是想想她刚才的样子,跟那个叫李忱的男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你……你怎么敢!”瞪着眼睛,周美人看着我,似乎愤怒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大阿二。” “在!” “送她们两个到门口,本公主罚她们跪到日落为止,记着……要看住,若是私自起来或者逃跑的话,就敲断她们的腿!”我将琉璃盏塞到那惶恐不安的丫鬟手里,然后冷着脸的看着被我说的满脸通红星眸燃火的周美人。 “塞外蛮夷!你敢对本宫如此粗鲁?”周美人冲我大吼。 “粗鲁……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的跪着,我们南诏人,可是一向都粗鲁的很呢。” 说罢,两个随亲而来的南诏武士,便架着她们两人向外走去。 “你……你……” “行了,别你你你的,本公主我叫顾影怜,顾影自怜的顾影怜。若是你能记着,就把这名字好好的记着。”我托着腮,看着被强硬拉扯着而拖出去的周美人,微微的扬起唇角。 顾影怜,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知道,我的名字很好听。 “哎呦喂, 这是怎么了!” 没曾想,我刚刚派遣武士压着周美人跟她的丫鬟离开,转眼,方才见过的那身穿暗红色长袍的公公便急忙的朝我跑了过来,一脸的慌张。 “公公有事吗?”我眨了眨眼睛,扭过头看着好像皇宫失了火一样着急的公公。 “哎呦喂,公主就别调戏奴家了,您这刚刚进宫,这……这是闹哪样啊!皇上今晚就回宫,指了名要周美人献舞的,若是……您……哎呦,奴才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噗嗤。” 我看着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公公,不由得笑出了声,继而神色一怔。 什么……李忱今天就要回来! 不对不对,他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想法,嘴巴微微张了起来,虽然父王派人送我来大唐便是让我跟他成亲的,但是我的本意,却并非是如此简单直接的就嫁给那个男人。 我蹙着眉头,半晌无话。 “公主?公主?” “啊!” 我浑身一颤,连忙拍了拍额头,然后看着在我旁边火急火燎的像是没头苍蝇一样的公公:“公公不必多言了,本公主初次进宫,周美人就对本公主不敬,若是不好好教训一番,那岂不是让别人觉得本公主好欺负?至于李……皇上的事情嘛,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哎呀,公主您就别跟着添乱了,这怎么能到时候再说呢,要是皇上……要是皇上怪罪下来,奴才的脑袋可就不保了。”那公公说着说着,突然声泪俱下的跪在了我面前,声音格外的凄惨。 “我说过自有办法,就一定有法子,就算是皇上怪罪下来,也轮不到你来提本公主扛罪。” 我眯了眯眼睛,微微的翘起唇角,将左手放到胸口前,紧紧的攥了起来。 …… 晚上的皇宫灯火通明,我听见了牛角吹起的晚号,自然也得知李忱回到了皇宫。听说他去的时候白袍白甲,随骑五千,回来的时候血染征袍未死一人。听说,李忱是未老先衰,在唐皇死后一夜白头。等到他登基成皇的时候,虽未多老,但是一头白发却是格外夺目。不过如我父王所说,他确实是个天才。 天下奇才。 我深吸了一口气,头上顶着有些夸张的青鸾头饰,衣衫如凰。 是的,他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第二件事便是召开宴会,作为从南诏远嫁而来的公主,我自然是被邀请在这宴会之中。我被宫女搀扶着手掌,从宫殿外的鸾梯缓缓走来,面前那高大巍峨的宫殿歌舞升平,光彩照人,就仿佛是我儿时看见书本里所记载的龙宫一般壮观。 我盯着眼前的龙壁,脚步逐渐上移,一直到我能够依稀的看见宫殿里端坐的诸位大臣,一直到我能够依稀的看见那端坐在龙椅上的金色影子。 我没有一丝的惶恐,也没有一丝的紧张,脑海里全都是临行之前,父王那张苍老的面容,我微微的浮起笑容,就像是儿时从礼官那里刚刚学到的一样。 我知道自己的嘴角挑起到哪个弧度最好看,知道自己的眉头蹙到什么程度最美丽。 就正如同我知道那个男人对什么女人最讨厌。 我缓缓的挪开宫女的手掌,双手放在腹前,喃喃道:“李无陵,我来了……” 正文 第二章 终年终能见 我一脚迈入大门,随着门口穿着蓝衫宦官的一声:“南诏公主到!”大殿里大部分的目光都朝着我看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面或者带着刺,或者带着疑惑跟欣赏。当然,这些人里不包括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他单手撑腮慵懒的靠在龙椅上,眼神里充满了玩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准确的说,是他登基之后,我第一次见他。 他有着一张仿佛神明刻意雕琢过的脸孔,精致的就像是瓷器,明明擅长的都是些将军们会的把式,皮肤却没有一丝黝黑凶恶,反而白皙的犹如宣纸一般,他的嘴唇很薄,高挺的鼻梁两侧,是像剑一样锐利凶悍的眉,项上白头,一如清瀑。 李忱有着一双桃花眸,眸中无水无花,却宛若水潭一样的深不可测,单是被他看上一眼,就仿佛连灵魂都被拖走了一样。 我微微的攥起拳头,手心里全都是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分明想见,但是此时见了,却更想着逃掉。 “她就是嫁过来的南诏公主?” “哼,还有几分姿色,可恐怕嫁我大唐,也是带着些许阴谋来的吧。” “嘘,小声点。” …… 周围的声音就像是黑暗里蚊虫的振翅,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却极其的令人厌烦,我微微蹙眉,手心不由的攥的更紧了一些。周围人的目光刺在我的身上,站在大殿中间的我霎时间感觉浑身发烫,就像是被一盆热水淋在了身上一样的难受。 “赐座。” 就在我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的时候,李忱忽然开口,让我整个人如释重负。 我扫了他一眼,跟他的目光遥遥相对,继而犹如触电般的躲开,旁边的宫女扶我坐下,在我面前的酒杯小心翼翼的斟满一杯酒。 “恭喜陛下凯旋归来,大破敌军数万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刚刚坐下,在我对面身穿红色官服体态肥胖的大臣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举杯朝着李忱开口说道,表情极其的谄媚。 “中书侍郎,黄承恩。”我闭上眼睛,喃喃道。 离开南诏之前,我研究过大唐近年来所有的官职变动跟一些大臣明面上的关系网。我面前的这个体重差不多有二百斤的男人,可以说是这整个大殿里最特殊的一位了。 李忱回宫设宴,来参加的都是从三品以上的官员,而唯独这个黄承恩官职四品,传说他祖上是大唐天策府第二任上将,又师承当朝太保赵望,所以每每设宴,这个胖子都能够破格参加。 随着黄承恩的起身敬酒,在他身前的百官也全都纷纷起身,毕恭毕敬的举杯。而李忱的眼神只是略微的在这些人身上扫过,便再无兴趣:“朕在边军跟突厥军队作战的时候,背水一战与士兵饮酒十车,以此破敌,当时觉得这酒水美味无比。但是此时再饮,却没有一丝味道,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这个……当时皇上心里破敌心切,跟士兵饮酒杀敌,自然快哉,但是回到长安城……大概是心里惦念着受伤的士兵,也没了那股快意,故此……故此此酒无味?” 李忱刚刚说完,一名年岁花甲的老者忽然举杯,抚须说道。 礼部尚书,高原。 我抿了抿唇,眼睛瞟了一眼李忱,心想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男人或许还有些可取之处,只不过…… “胡扯!” 就在此时,我身旁忽然传来一道极其不合场景的声音,我微微一怔,继而扭头看去,只见在我旁边,一个头发披散,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黑色道袍的中年人,正半躺在地上,用手抓着桌子上的花生吃着。 而那声极其刺耳的“胡扯”,正是从他口中传出。 我微微张起了嘴巴,这个中年人留着山羊胡,形如乞丐一般,脸上饱经沧桑,相貌也普通的要命,唯独一对眸子格外的有神韵。我自问可以将大唐的官员名字跟经历来历倒背如流,但是却怎么也记不起有这么一个……奇人。 “他在战场上,喝的都是价格最低廉的黄酒,酒烈而醇香,这桌子上的是什么?是御膳房花了一年时间酿出来的花酒,你们自己喝喝这个酒,男人嘛,还是喝烈酒,骑烈马来的舒服,你们这帮大臣,嘴里说的好,谁知道什么叫‘快意’?” 中年人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伸出油腻的手指又夹了颗花生塞到了嘴里。 我噗嗤一笑,眼睛小心翼翼的望向各位大臣,只见方才开口说话的礼部尚书涨红了脸,尴尬的又坐了回去,一众大臣也是羞而无言。我弯了弯嘴角,好奇的望了望那个中年人,又看了看李忱,却发现他根本没有丝毫的表情,似是没有任何怪罪中年人的意图。 他缓缓坐正,也不说谁对谁错,只是将手里那杯价值不菲的琼浆玉液通通的倒在了地上,声音清澈:“今天朕不想饮酒,宣周美人来跳舞吧。” 听到李忱开口,除了黄承恩嘿嘿一笑,饮尽杯中美酒然后悠然坐下,似乎极其的期待。余下的大臣也全都坐正了身子,本来尴尬的笑容也像是吞了苍蝇一样的戛然而止,一脸难堪。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皇上……” 站在李忱身侧的宦官身子微微颤抖,连带着说出来的话都微微颤抖了起来。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袍子,就像是浓郁的鲜血滚烫的披在身上一样。 我将桌子上的酒杯端起来,不低头,不抬头。 “恩?”李忱挑了挑眉毛,瞥了一眼他。 “周美人……今儿怕是来不了了。”说完这句话,老宦官的双腿都在打颤,我甚至能够看见他侧脸的汗珠,那是因为恐慌而落下的。 “哦?为什么来不了了?”李忱挑了挑嘴角,勾起一个迷人的弧度,不得不承认,李忱笑的样子很好看,说的大逆不道一点,应该叫倾国倾城。只是可惜这张比京城青楼头牌还美丽的脸,竟然生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这个……这个……” “今天周美人出言不逊顶撞了妾身,于是妾身就罚她跪在我哑阁门口,想想现在,应该刚刚起身才对。”我面无表情的饮了一口手里杯中的美酒,有些香醇跟苦涩,但我想要品尝出一丝烈意,却正如中年人所说,丝毫没有。 李忱眯了眯眼睛,盯着我看。 “大胆,陛下凯旋而归,回京前就说过要周美人献舞,你区区蛮夷公主,怎敢代陛下惩罚后宫嫔妃,你初次入京,身份尚且不明,又是谁赐你三等座椅……陛下,臣认为应该对此女治罪!” 就在我刚刚说话不久,只见我斜对面的一位白袍老者忽然站了起来,对我大喝起来,我眯了眯眼睛,握在杯子上的手掌不由的紧了紧。想来临行前父王所说的话,确实有些道理。大唐不同于南诏,官场包括后宫,就像是一局棋子紧凑的棋局,一切都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若是一步走错,就再也没有悔棋的机会了。 “周衍,御史大夫,时年四十五岁。女儿是如今非常得宠的周美人,因此虽然从官三品,就连二品官员都要给你几分薄面。不过……本公主从南诏而来,不知你大唐规矩。只知道在这深宫之中,有错就要认,挨打就要忍,周美人顶撞本公主,本公主罚跪已经是给她留有几分薄面,若是按照律法,应当拔舌杖棍,打入冷宫,我所说有错?” 我抬起头,看着那个老者,他的眼睛里布满了宛若火焰一样的血色,因为愤怒浑身颤抖,他高举着手指,半晌无言。 “本公主入宫便贵为二品芳仪,随行南诏武士可悬刀入殿,虽不在宫中行走,但也不是你一个区区三品官员可大呼小叫的。我南诏是蛮夷外邦,但你大唐官员又比我南诏臣下高贵多少?至于谁赐我三等座椅……”我冷笑一声:“这满殿之中,除了陛下的龙椅跟三公书座,我顾影怜哪个坐不得?” “诶,小道的椅子公主你就坐不了,因为太脏了嘛……不过别说,这今儿的花酒,倒是有些烈意了。” 我话音刚落,在我旁边的中年道士突然开口,然后喝下了今天的第一杯酒。我朝他微微一笑,继而目不斜视的看着周衍。 “公主息怒!” 忽然,最开始坐下的黄承恩连忙吮了吮自己沾满了油渍的手指,起身冲我恭恭敬敬的说道。我扫了他一眼,目光投向周衍,只见他浑身发颤,目光通红,像是愤怒到了极点。 “这二品芳仪是谁封的,朕可不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极其清澈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我微微一怔,只见那道金黄色的身影从高处缓缓走下。 “陛下明鉴!这妖……” “好了,你闭上嘴吧。” 中年道士扫了一眼周衍,目光懒散:“他都下来了,你还废话什么。” 我瞳孔微缩,对这个中年道士的身份越加的好奇,他不称呼李忱为皇上,而是他……且李忱竟然没有丝毫的不满。 按照我对大唐的认知,对皇帝不敬,理应午时处斩,悬颅一月。 正文 第三章 霓裳舞 红绫剑 正如中年道士所言,李忱步调缓慢的来到了我的面前。这是我第一次跟他如此接近,我甚至能嗅到他衣服上的香味。我们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他挑着嘴角,用着极其直接的目光扫量着我,最后在我的脸庞上停下。 “顾影自怜?” 李忱开口。 我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连忙向后退出一步。 我怕他,跟当年一样的怕。 “今天的舞本来是周美人要跳的,但是她被你所伤,所以朕觉得这舞应该你代劳,你看如何?”李忱微微的扬起下巴,面无表情的说道。 他的目光仍然深邃,让人难以琢磨,哪怕此时我就在他的面前,能感觉到的也就只有刺骨的寒意。 我扬起头,紧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若是跳得好,你就是二品芳仪,随从悬刀入殿。甚至……”李忱回头看了一眼跪伏在地面上的周衍:“甚至就连周御史朕都任凭你处置。但是如果跳的不好,就按你南诏的规矩,拔舌杖棍,打入冷宫。你看如何?” 李忱看着我,面无表情,那种神情让我有一种他在看个死物一样的错觉。 李忱,你要我跳。 好,那我就跳给你看。 我冷笑一声,看着他:“陛下,不知道妾身想要舞剑,皇上可会恩准?” 李忱挑了挑眉头,饶有兴趣的靠在一侧,手里把玩着那模样精致酒杯:“给公主上剑。” “陛下!陛下!此女来历不明,若是持剑伤了陛下,这可如何是好,万万使不得啊……”跪在地上的周衍将头埋的极深,声音虔诚而真挚,略带着些颤抖跟急促。随着他的声音,跟着附和的大臣也不在少数。 “无碍。”李忱开口道,手指摩挲着杯沿。 我从侍者的手中接过长剑,那是我数年都未曾忘却过的冰冷,我凑近一步,低声说:“皇上,妾身舞的剑,你也敢看?”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戏谑,嘴角带笑。 李忱望着我,甚至都没注意我有些不妥的行为,又或者他本就毫不在意:“有何不敢?”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能后悔的。” 李忱忽的笑了,齿如皓月般皎洁:“若是能让朕醉死在你舞中,也算是你顾影怜的本事。” 我垂首,眼睛凝望着我手中的冰冷。红绫缠手,尾端系剑。我常常听母后说,女子舞剑,若不能风华绝代一舞倾城,纵使千百般娇柔,也是落了下乘。 最终,满殿剑光,轻音绕梁。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我持剑进一步。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沈思年少浪。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曲终。 我持剑再进一步,剑尖朝着李忱咽喉刺去,可此时我耳边忽然出现一声呢喃,宛若一道夏风一样炙热难耐。 “这里错了。” 李忱忽然捉住我的手腕,调转剑头:“霓裳曲不应如此。” 我手腕一颤,当啷一声。 长剑落地,红绫脱手。 “慌什么?”李忱揽着我的腰肢,邪魅的看着我。他的眼睛犹如墨色的湖潭一般深不见底,笑容完美的恰到好处,不留瑕疵。 我尝试着挣扎出他的怀里,但是却没曾想到他的力气会这么大,我咬着嘴唇,生冷的看着他。 “刚才剑中有杀意,朕是感觉得到的,朕非常的好奇,在这皇宫之中,你想要杀谁?难不成……是朕?”李忱眯着眼睛,就像一头饥饿的狮子忽然看见一只小白兔一样,他抬起手掌,将我的手腕举起来:“还不错,没生茧。” “放开。” 我无力的挣扎了一下,眼睛紧紧的盯着李忱。 “你是朕的嫔妃,朕为什么要放开?如果我没记错,你这次来应该是跟朕成婚的才对,既然是来成婚的,你这般态度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帖啊……顾影怜。”李忱眯着眼睛,死死的捏着我的手腕,那感觉就像是被铁钳给夹住了一样,不容我有一丝一毫的挣扎。 “李无陵……你……”我怒极,拼命的想要挣脱他的手掌,却倏的被他一把抓住腰肢:“顾影怜,你这般态度,如果朕恼了,不仅你要人头落地,就连你南诏数十万人的性命也一样不保,你信是不信?” 说这话的时候,他仍然笑着,眸子里仿佛有着极其黯淡的光。 我极力挣扎,但是就在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浑身的力气顿时泄了大半,我抬起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无言的愤怒吗?我不会。我甚至自己都不清楚,我的眼睛里夹杂着什么样的感情。 “我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目可憎了。”李忱嗤笑一声,手指触了触我的脸颊。 随即,一脸邪魅却冰冷无比的李忱猛然放开我,然后转身便朝着龙椅走去。 “这舞你们也看了,觉得如何?”李忱坐在椅子上,开口道。 他的语气,平稳的骇人。 我攥着自己有些发红的手腕,咬了咬牙,这个男人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吗?我的手腕都快被捏断了。我涨红着脸,看着那龙椅上的桀骜身姿,他似乎天生就是桀骜不凡的,高傲的宛若神仙一般。 “冰山。”我暗自腹诽着,心里却想起他攥住我手腕的一瞬间,是极其温柔的,就连眼神也是如此。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是对我而言,那种感觉确实很罕见,尤其是对这个男人而言。 “这个……” 就在李忱说完那句话之后, 群臣纷纷窃窃私语了起来,从我的视角看过去,除了殿内少有的几个人闭目养神之外,其余人都在互相琢磨着,似乎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不过大概也全都是李忱方才跟我的“亲密”举动所致。 “周御史,你觉得如何?” 李忱眼睛一搭,看向仍然跪伏在地上的周衍。 “臣……臣……臣以为,此舞虽不错,但是女子持剑有失体统,加之……” “虽然公主的舞姿不错,但是朕向来不喜欢女子穿粉装,持剑舞,相比之下,确实还是周美人的舞姿颇有看头。”李忱微微的挑起唇角,犹如深潭的双眸扫了我一眼,而此时,随着李忱的开口,台下的众臣也全都开口附和了起来。 而跪伏在地上的周衍也不由得抬起了头,仿佛斗胜的狮子一样看着我。 “拔舌杖棍就免了, 不过这二品芳仪的头衔却有些不够妥帖了,不如换成才人好了。”李忱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戏谑,就仿佛是摁着老鼠尾巴的猫,狡猾且恶毒。我咬了咬牙,鼓着嘴巴狠狠的把头甩到了一边,同时在心里暗骂道:“李无陵你个混蛋!” “陛下圣明!” 就在李忱说完这句话之后,周衍就仿佛祖坟冒了青烟似的磕起了头,恐怕不是这里人多,他早就泪流满面了。 但是现在我想泪流满面啊! …… 回到哑阁的时候,大致已经是午夜了,皇宫里仍然灯火通明,说是因为李忱回宫,宫中要燃灯三夜不灭,想一想还真是奢侈的很。至于晚宴,临走的时候,李忱还“奢侈”的将地上的那把剑送给了我。 “瞧不起人!” 我愤怒的砸了一下窗沿,缓缓的吐了口气。小不忍则乱大谋,虽然被贬,但是这个时候也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如果被李忱赶回南诏那可就糟了。而且正如他所说,不只是我,南诏整整数十万人的命,也全都在他一念之间。 “小时候挺可爱的家伙,怎么长大了就变的这么变态。”我单手拄在窗沿上,凝望着半空中的明月。 说起李忱,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南诏。 那一年我十岁,李忱也十岁,听父王说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当年模糊的少年跟依稀不见的少女,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渐行渐远,我甚至一度忘记了他的模样。 我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她说不只是动物,有些人也是一样,在整个族群里平凡而又庸碌,没人会记得这些人的样子,正如同他们每天都过着吃饭睡觉的日子,让人提不起兴趣。 但是在这些人之中却有些格格不入的存在,就像是领导着狼群的头狼一样孤傲。有些人生来就应该是如此,而有些人努力一辈子,或许也只是平庸的凡人。 李忱,就是那格格不入的一头狼。 往事如烟,虽然两个人不再有所交集,但是当时那个柔弱稚嫩的少年却一直都藏在我的心里,一直到后来,那种清晰慢慢的变成了刻骨铭心。 我不由的攥了攥拳头,眉头蹙起。 “呦,大晚上的,哪里来的杀气?”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道有些懒散的声音,我浑身一颤,心想莫不成方才的自言自语都被人听了去?顿时喊道:“谁?是谁这么大胆擅闯后宫!” “什么擅闯,本大爷不是明目张胆的走进来的吗。” 听到这句话,我瞳孔一缩,连忙转过身子,只见在我身后的椅子上,竟然不知何时,坐上了一个男人! 绝色的男人! 正文 第四章 白衣酒 这个男人一身白衣,宛若宣纸一样的白。他的皮肤也很白皙,跟李忱的那种白截然不同,他皮肤的白透着一股病态,就仿佛是大病初愈的人一般。他有着一双丹凤眼,眸如寒星,眉心有一颗火焰颜色一样的朱砂痣。 他的模样看起来很年轻,但跟李忱一样,有着一头白发,发如白雪,面如白纸。总而言之,第一面,这个男人给我的感觉就是帅……很帅……非常帅! “你……你……你是谁!”我双手贴在墙壁上,盯着那兀自饮酒的男子,他看上去很散漫,就连坐姿都有些市侩的样子。 他扫了我一眼,然后撇了撇嘴:“也不怎么样嘛,性格一塌糊涂,说话一塌糊涂,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个公主啊。” “喂!”我瞪了瞪眼睛,冲她吼道:“你怎么说话呢!你赶紧说你是谁,要不然我现在就叫人来抓你了!我……我……本公主可是二品芳仪嫔妃,你当真不怕死?” 男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一样,倏的放下手中的酒杯,然后大笑了起来:“有意思有意思,不过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做的好,这皇宫里,能打得过我的人,一只手都数的出来。”他冲我伸了伸五根手指,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听到他这句话,我下意识扫了一眼他的腰间,哪里有一把古朴的刀,刀身被黑褐色的刀鞘裹着,就仿佛是藏在盒子里面的白玉一样。 我向后退了两步,谨慎的盯着他:“你……你是干嘛的。” 我承认我这个时候的样子很难看,有点局促跟紧张,但是大半夜,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挎着刀出现在你面前,想必是个女人都会紧张吧,或许胆子小些的,已经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想到这,我呼吸渐渐的平和了起来。 有些时候,自我安慰还是有些用处的。 “我?” 男子弯了弯嘴唇,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干净,就像是四月初生的太阳一样,跟李忱的邪魅是一种截然相反的笑容。 闭眼,睁眼。 我认为不到一秒钟的时间,这个男人竟然从椅子那里直接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就好像街边的杂耍一样,他用白皙的手指勾着我的下巴,眯着眼睛笑道:“我是采花贼。” “你到底是谁!” 我偏过头躲开他的手指,然后瞪着他:“皇上的嫔妃也敢调戏,你还真是天下最厉害的采花贼了,就不怕李无陵把你剁成肉酱喂狗!” “你叫他什么?”男子一怔,继而看向我。 我懵…… “李无陵?”他接着问。 我继续懵…… “不不不你听错了,是皇上,皇上!”我连忙摆开他的手臂,然后逃到一边,心脏没来由的怦怦直跳。 “哈哈哈,有趣有趣,本来我还想看看这新进宫的新娘子长的什么模样,没想到这么有趣,我看好你哦姑娘。”男子仰头大笑了两声,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此时已经被吓得一愣一愣的了,听他的语气似乎是跟李忱认识。 这下不会被贬成宫女吧……李忱肯定是看我不爽才派个人来监视我的…… 我颤颤巍巍的坐在床榻上,然后揉了揉脸,低声嗲道:“怎么办怎么办……” “喂,姑娘。” “喂!” 他突然在我耳边大吼。 “啊!干嘛。”我浑身一颤,然后连忙向后退了两步,小心翼翼的看着他。说不定他真的是采花贼…… 天这么黑,要是被他抓住,我这么可爱他是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有趣有趣,这皇宫可很久没来过像你这么有趣的姑娘了。”男子看着我,微微的挑起嘴角。 “很久?你在宫里混的很熟?”我看着他,有些疑惑的问道。 在我脑海里,可从来不记得大唐皇宫里有一个白发帅哥,自认记性不差的我可以自负记得大唐上下数百位大大小小的官员,可是这白发男子,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你叫什么名字?”他没有直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微微一怔,看着他:“为什么要告诉你。” “嗤。”他突然一笑,然后向后退出两步:“有趣,天色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以后见……”说着我眼前一花,只见到一抹白光从我眼前飘走,再一定神,方才那白衣白发的男子早就消失不见。 我皱着眉头敲了敲额头:“做梦?” “哦对了,我叫公孙白,公孙白的公孙,公孙白的白。” 正在我疑惑自己是不是做了梦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声音传进我的脑海中,让我不由微微一怔,继而向后退去,缩成一团窝在床脚。 “怪人。”我缩着脖子,喃喃道。 虽然那白发男子的身份我并不知晓,但是用膝盖想也知道他应该不是什么小人物。采花贼……恐怕这种程度的谎话,只有些未经人事的孩童才会相信,能在李忱皇宫里自行出入的采花贼,怕是还没有出生呢。 我弯了弯嘴唇,不过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风格还真的是有一种江湖大侠的感觉。 …… “娘娘娘娘!” 睡梦中,我忽然听到一声大叫,吓得我连忙从睡梦中惊醒,我缩在被子里,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只见在我眼前出现的,竟然是一个少女。 少女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面容姣好,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她的衣装是最标准的宫女侍服。 见我醒来,少女先是下意识的向后一退,然后低着头用极其弱小的声音说道:“娘娘……奴婢叫薄月,是大人让奴婢来伺候……伺候您的丫鬟。” 少女似乎很羞涩,又或者是很害怕,她的头很低,咬着嘴唇,眼睛里还有些雾气。 应该是害怕将我惊醒收到责罚吧? 我揉了揉眼睛,没有形象的打了个哈欠:“不用那么拘谨,这么早……你叫我什么事?”我小心翼翼的扫了一眼窗外已经升了老高的太阳,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 薄月瘪了瘪嘴巴,然后委屈道:“今天一早,奴婢才来,紧跟着周娘娘就到了,她叫嚷着要娘娘出去,但是……但是奴婢怕打扰了娘娘休息……”说着说着,薄月眼中的雾气更胜,似乎受了什么委屈一般。 “你挨打了?”我看着薄月有些灰尘的衣服跟带着不自然红晕的手掌,突然大声道。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是薄月不懂事……”似乎是怕我怪罪,小姑娘突然跪在了地上,连眼泪都瞬间止住了,咬着嘴唇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 我蹙着眉,看着薄月。 像是这种贵人欺负宫女的事情在宫廷之中屡见不鲜,以前在南诏的时候我就曾经听闻过,但是像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侍女身上,还是头一遭。 我把被子掀开,坐起来将头发揽在耳后,开口道:“既然人家都欺负到门口来了,我也总不能装聋作哑的任由她胡来……入了这个门,你就是我顾影怜的人了,别怕,本公主给你做主。” 我伸出手扶起薄月,眯了眯眼睛。 待我洗漱过后穿戴整齐的来到大厅的时候,顿时皱起了眉头。昨日还摆放整齐的饰品碎了一地, 满地的狼藉。随我而来的南诏武士被身穿甲胄的士兵压在地上,不敢反抗。我攥着拳头,盯着那坐在我椅子上的宫装女子,面带笑容。 “哟,这不是周美人吗……” 周美人扫了我一眼,身上裹着的鹅黄色纱裙随意的搭在椅子上,她故意的打了个哈欠,手掩嘴唇:“顾影怜,见到我你应该行大礼才对吧?连个揖都懒得作,你真以为我好欺负不成?” 我心里虽然愤恨不已,但是表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只得深吸一口气,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只是这一地的狼藉,妹妹生怕怠慢了姐姐,心里正发慌呢……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恶犬,碰碎了我这一屋子的东西,若是让我抓住了它!” 我眯了眯眼睛,语气冰冷。 “呦呵,这是骂谁呢?顾影怜,你不会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吧?别恶犬不恶犬的了,这屋子里的东西就是本宫我砸的,你能如何?”周美人起身,朝着我走了过来,她身后的丫鬟更是趾高气昂,仿佛昨日在我门口跪着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那副嘴脸厌恶至极。 又或许人生来就有两副面孔,一副欺软,一副怕硬。 “你身后的丫鬟挡了我的路,本宫赏她个巴掌,她竟然还敢躲。还有你门口的护卫,本宫使唤了一下,便对本宫出言不逊,于是本宫就派人将他们拿下了。” “顾影怜,这些都是我做的,你有意见没有?”周美人微微扬起下巴,侧身附在我耳边,轻声道,那柔弱的声音混合着冷风灌进我的耳孔里。 一如冰刺。 我攥了攥拳头,一言不发。 “你可有不服?”周美人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脸。 “啪。” 清脆的声音响在整间房间内,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 面颊上的痛感让我一瞬间有些发怔,耳朵里的嗡鸣声混合着火热的疼痛,就像是被人用烙铁烫过了一样,方才那耳孔里的冰刺似是在一瞬间消融殆尽,而始作俑者仍是一脸微笑的看着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舔了舔嘴唇,有一丝甜腥的味道。 从小到大,这还是我第一次挨耳光。 正文 第五章 唾手可得的人 “我很看不惯你的眼神!顾影怜,这里是大唐皇宫,不是你南诏那个土窝,你记清楚一点!如果还不清醒,本宫可以再赏你一个耳光让你好好清醒清醒!”周美人冷笑着看着我,收回了手掌。 “公主!” 见我被打,两个南诏武士作势就要挣扎起来,南诏人高大威猛,且骁勇善战,面对相对而言有些瘦弱的大唐士兵,就算是被几人押着,也能轻而易举的起身。 “怎么,你们还要造反不成!都给我压下去,待我禀明陛下之后全都斩了!”周美人抬起头,开口喝道。 我伸出手臂,示意他们不要冲动,然后直过身子。或许是因为牙齿碰触到了嘴唇,我此时嘴角有些鲜血,却感觉不到疼痛。 我看着周美人,说道:“我劝你最好别那么做。” 南诏武士只能死在战场上,这是每个南诏武士都默认的铁律。 “哼。”周美人冷笑一声,当即便要下令。 “皇上驾到!”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声音,紧接着,号角鼓起,两个身穿暗红色袍子的宦官弓着身子走了进来。 我抬起头向外望去,薄月在我身后,手忙脚乱的替我擦拭着嘴角的鲜血,眼睛里满是泪光。 “姐姐没事。”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没事?哼,等陛下来了,你就准备去当宫女吧!”周美人扫了我一眼,忍不住嘲讽道。 一直到那金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之内……他一如既往的桀骜不凡,一脸清冷,就仿佛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他的表情。 唐皇,李忱。 他蹙着眉头,一脚迈入,然后停在门口。 “皇上,你可来了!” 就在他刚刚站稳的刹那,在我身旁的周美人,忽然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哭喊着跑了过去。 “皇上啊,你可来了,你要是不来……你要是不来……”周美人说着说着,眼睛里面的泪水倏的就落了下来,配上那精致的脸庞,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不过我自然是知道,她眼睛里面的水,是有多不值钱。 “这……这……”李忱没开口,他身边的两个宦官先慌了神,连忙的四处打量着。 “妾身本来是来看望顾妹妹的,但是谁曾想,我刚一进门,她就派这两个南诏来的武士,说是要把妾身赶出去,呜呜呜……妾身都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她身边的小丫鬟都对妾身冷言冷语的,更让妾身委屈的是,方才……方才她刚才还要打妾身!” 原来大唐的嫔妃,演戏的水平比戏班子里面的台柱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周美人抓着李忱的衣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诉着苦。 我蹙着眉,看着这女人堪比街头说书人的口才,不由得冷笑出声。 一早就听父王说起过,说这大唐的后宫不比南诏,里面水深的很。本来我是不以为然的,但是没曾想,竟然真的是这般如深渊一样的深不见底。 黑的要说成白的,马也要指成鹿。 我呼出一口气,盯着李忱,心里暗道:“李无陵,你要是有点脑子,就不会听她的话吧!” “那你要朕如何?”李忱冷冷的瞥了一眼周美人,语气冰凉无比。 似是被李忱的态度吓着了,周美人连忙松开了李忱的衣袖,然后低着头:“妾身……妾身以为,是不是应该惩治一下顾妹妹跟她的随从?这些南诏武士……似是一点都不把我们大唐律法放在眼里。” “你!”被押着的南诏武士额头青筋暴起,他们本就是南诏骁勇善战的勇士,若不是父王怕我危险让他们跟随我入大唐,恐怕他们现在还在保家卫国,如今却听得一个女人想要用莫须有的罪名惩治他们,他们自然是不肯的。 “阿大阿二,不准。” 我看着李忱,开口说道。 或许是脸颊有些肿胀的关系,我能感觉到我此时的表情很滑稽,就像是卖弄着自己浅薄权利的丑角,妄想着获得观众热泪盈眶的呼应。 “滚。” 李忱终于开口。 “听到没有,皇上叫你滚呢!”周美人冷笑着看着我。 “朕是要你滚。” “皇上……”周美人一愣,一脸茫然的看着李忱,不知所措。 李忱扭头,对着旁边的宦官:“按照律法,损坏哑阁、扰乱后宫应当如何处置?” “禀皇上,哑阁是当年太后所居殿院,若被人损坏,理应处斩。至于扰乱……”宦官的声音尖锐而尖细,就像是一根针一样刺进了我的胸膛。 这是他母亲当年居住过的房间? “够了,念周美人多年辛苦,死罪可免,即日打入冷宫重新施教,贬为采女。”李忱的语气格外的冰冷,他的眼睛甚至没有停留在周美人身上一秒钟,无情的仿佛从未相识过一样:“拖出去吧。” 李忱的最后四个字,相当于判了周美人最后的死刑,随着他一个抬手的动作,押着两名南诏武士的数名士兵当即便驾着周美人向后退去。 一脸茫然的周美人再被触碰到的那一刻,整个人仿佛触电一般的挣扎了起来。 此时她的眼泪在我看来应该是真挚无比的,只是她的哭喊似乎全都阻绝在了李忱的身外,这个男人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他只是扫量了一下屋子,然后看向我:“你应该保护好它的。” 他的眼神仍然纯净,就像是夜里最深沉的黑色。 “你们出去吧。” 他摆了摆手,周身的随从随之退下,一个不留。 我望着他,这就是这个新唐皇的权利,对任何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管是生死还是荣辱,都是他一个人一念之间的决断。 我并不心疼周美人,只是有些惋惜这个美人似乎高估了自己在这个无情人心里的分量,或者……她根本从来没到过他的心里吧。 “你们若是害怕朕对她有所企图,可以在门口守着。”李忱望向阿大阿二。 两个南诏武士挠了挠头,在我点头之后,犹如门神一样的立在哑阁门口的左右。 “为什么?” 半晌,我开口说道。 “南诏武士应该战死在南诏的前线战场上,而不是老死在朕大唐的牢狱里。至于周美人……朕并非是偏袒你,而是母后早年很喜欢这间哑阁,在你未来大唐之前便叮嘱过要将它赐予你,只是这间屋子,你似乎没保护好。” 李忱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片,那是放置在门口的花瓶,我记得很清楚。 我撇了撇嘴,心里咒骂道:“你如果不是一时兴起贬了我,周美人那个女人怎么敢来找我的茬!” “母后说,让你跟朕寻个日子成亲,朕来通知你一声。”李忱将那片碎片放到桌子上,漫不经心的说道。 是通知,不是商榷。 我微微一怔,然后开口道:“啊?成亲?” 在大唐,皇上是不需要成婚姻大礼的,后宫佳丽三千,如果要一个一个的行礼,怕是皇上什么都不用干光是成亲就要成亲到死了。 当然,除了皇后。 “怎么,不愿意?”李忱勾了勾嘴角,看着我。 “你来大唐,不应该是奔着这个来的吗。让朕想想,凤袍加身,母仪天下,然后朕率军助你南诏百世无忧,这难不成不是你顾影怜想要的?”李忱朝我走了一步,一脸的讽刺。 他的笑容就像是裹夹在酒里面的鸩毒一样。让人退不能,进不能。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 “这事情是母后定下来的,朕对于立后一事本就不急,再者……朕对你也提不起丝毫兴趣。顾影怜,给你一个忠告。这里不是你南诏,你在南诏可以呼风唤雨,集万千宠爱为一身。但在大唐,你还是小心一些为好……至于成亲一事,你如果有不满,就去坤宁宫跟母后谈好了。”李忱眯了眯眼睛,语气中带着戏谑。 我冷笑一声,虽然父王是打算让我来大唐做皇后的,目的,也确实如李忱所说。但是我愿意来,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做他李忱的谁谁谁。 我眼睛看着李忱那深邃的眸子,说道:“皇上您对我提不起半点兴趣,我顾影怜又何尝稀罕做你的皇后?成亲的事我会亲自禀告太后,就不劳皇上您费心了!” “嘁。”李忱嗤笑一声,忽然一把揽住我的脖颈,然后重重的吻了过来。 冰冷无比的唇瓣牢牢的贴在我火热的嘴唇上,让我不由睁大了眼睛。 不同于他的声音他的样子,他的鼻息是火热的。我下意识的敲打着他的肩膀,然后用力的想要将他推开,只是我的力气推在他的身上,就仿佛推在了一团棉花上面,根本没有丝毫作用。 “顾影怜,你要记着,你是朕的人。是朕想要,就可随时唾手可得的人。”李忱皱了皱眉,在我耳边悄声道。 “不可理喻!”我咬牙切齿的顶回去。 “但愿你一直都有这么硬的骨气。”勾了勾嘴角,李忱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去,一如来时一样,身影挺拔且桀骜。 正文 第六章 白头有酒 红衣有愁 “娘娘,你没事吧。” 李忱刚走,薄月就从屏风的后面钻了出来。她把手里浸湿过的手巾递给我,柔弱道:“这是刚才奴婢偷偷用水冰过的毛巾,娘娘你快敷上,肿了就麻烦了。” “谢谢。”我冲着薄月笑了笑,然后对着站在门口的阿大阿二说:“跟着我来大唐,真是委屈你们了,找个机会你们两个就回去吧,我在这里很安全。” “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既然王上派我们两个来了,我们两个就没打算要回去,不然那不成了逃兵了吗。”憨厚的阿大笑了笑,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南诏人淳朴的本性,一眼便能看穿。 “南诏比我更需要你们。” 这里不比南诏,我没有能保护住他们两个人的权利跟能力,就如同刚才那般,如果换了一个人,恐怕阿大跟阿二,早就已经成了刀下的亡魂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哥俩随着公主来长安,就是要保护公主的安全的,要是走了,免不了又是被将军责罚一顿。”年长的阿大朝着我笑了笑。 安全?若是在这里都不安全,这天下哪里还会安全?毕竟这里……是那个人的皇宫啊。 我苦涩的笑了笑,然后扭头朝着内室走去。想起方才那个强横的夺走我初吻的男人,我心里就一阵无力。 如他所言,我始终是一个他唾手可得的人,就算我再怎么强硬,终究是他手心里一颗略微僵硬的石子,他想扔便扔,想捏碎,便就碎了。 我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若不是母后当年的离去,也许我也会跟其他女子一样,不可抑制的爱上他,只是每当我心里燃起那一丝火苗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跟他手里那把染着鲜血的刀子。 就像是火焰里的冷水,让我清醒的一塌糊涂。 “母亲,影怜觉得好累啊。”我把手臂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我常常想,当年如果不是他来该多好,如果他父皇没来提亲又有多好。这样,他还是他高傲的皇帝,而我,还是我欢愉的公主。 只是一切,哪里还有如果? …… 再一睁眼,已是深夜。 面颊上仍然很痛,只是消了肿,大概是薄月的冰巾立了功。以前在南诏当公主的时候,每觉得无聊,我会跟着将军们出门骑马射箭,会缠着父王要这要那,纵使没出过宫,却也充满了欢笑。 但是来了大唐之后,我第一次觉得有些寂寞,第一次觉得有些无聊。我想象不出那些老死在后宫的嫔妃,跟数十年才能见皇帝几眼的妃子们是怎么挨过去的。 从青春熬到衰老,从衰老熬到最后一抔土。 除非黄土白骨,我守你百岁无忧。 我笑了笑,情话说的多好听,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出那个人会静静的守着谁百岁无忧,我自己也不想做那黄土亦或者白骨。 我侧躺在床上,凝望着窗外的月色,明明是盛夏,却听不见知了的叫声,窗外安静的让人有些发闷。 “是不是就连知了都觉得在这皇宫中很寂寞?”我喃喃自语。 “不是知了寂寞,是某人寂寞才对吧?” 就在这时,一道嗓音极其清澈的言语飘到了我的耳朵里,我起先一怔,然后忽然见到那一抹白色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眼中。 那人是公孙白,白衣白发的采花贼。 “你怎么又来了。”我坐直身子,靠在墙上,想要离他稍微远一些。虽然此时我跟他已经隔得很远了,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却没有一丝的安全感,幸好我睡着的时候没有脱掉衣物,不然这时候恐怕会更加尴尬。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忽然察觉宫中有女散发出寂寞的味道,于是在下便来了。”公孙白摊了摊手,脸上挂着笑。 我见他两次,他身上的衣服似乎一直都是这般一尘不染,白的有些刺眼。 “呸,你才寂寞了呢。”我皱了皱鼻子,冲着公孙白啐了一口。 公孙白笑了笑,玩味道:“从二品芳仪被贬为四品才人,今天又被周明慧扇了一个巴掌,看来姑娘你的运气可不怎么好啊,不过你倒是有些手段,竟然能把得宠的周美人都弄到了冷宫里,佩服佩服。”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酒袋,放到嘴边饮了一口:“还是这酒好喝,比你这里的花酒烈多了。” 周明慧?周美人叫周明慧吗?我微微一怔,然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公孙白,心里在一刹那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 后宫之中,嫔妃的名字虽然不是秘密,但是却很少有人能够叫得出来,再加上李忱前殿后宫分而治之的手段,能见到后宫嫔妃并且跟她们熟络的大臣更是微乎其微。可是……公孙白为什么会知道周美人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周美人的名字?” 我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公孙白,一时间房间里沉默一片。 “咳咳。” 公孙白眨了眨眼睛,干咳了两下,然后站起身干笑道:“哈哈……我是采花贼嘛,你要知道,这个采花贼可是个技术活,要是提前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太有失风度了吧,也太不专业了……在下,在下可是个有职业操守的人。” 公孙白舔了舔嘴唇,眼睛飘到了别处。 我虽然有些怀疑,但是却也没想太多,这个男人本就是神出鬼没,我刚来大唐,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人为了针对我而特意派这么一个男人到我房中,我挑了挑耳边的鬓角,轻声道:“这是我第一次来长安,它比南诏漂亮的多,没有望不见边际的沙漠,也没有残破的房屋……但是它也很残忍,也更黑暗。” 公孙白微微一怔,放下了手中的酒袋:“那为什么还要来?在南诏当你的公主不是很好吗。虽然南诏连年战事不断,不过有大唐的庇护,也不至于被灭了国。你又何苦来大唐当个无聊妃子呢。” 我闻言一笑,目光被莹白的月光晃的有些出神:“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如果我不来,有些事情我一辈子也没办法弄清楚,而我,和我父王,都必须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所以苦一点,或者再苦一点,我都没那么害怕。” 我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鞋子,缓缓的坐在了公孙白的旁边。这是我第一次直视着他的目光,他身上有好闻的花香味,不刺鼻,也不腻人。 “我有些好奇了,究竟什么事,才会让被称为磐石的南诏王,不惜把自己最喜爱的小女儿送进宫也要搞清楚。”公孙白看着我,语气轻缓。 “能给我倒一杯酒吗,你袋子里的。” 我没有回答公孙白的问题,把手指向了他的酒袋。 公孙白一愣,然后笑了笑,松开酒袋的塞子给我倒了一小杯:“这就很烈,小心些喝。” 我点了点头,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股辛辣直接充斥着心肺,我呼出一口气,然后笑着说道:“这酒真辣,不过跟我南诏的马蹄酒还是要差上一点,那酒我喝一口就恨不得哭出来了。” 我吐了吐舌头,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呦呵,没看出来啊,有点酒量。南诏的马蹄酒确实不错,不过我这酒也不见得有多差啊。”公孙白笑了笑,举起酒袋又喝了一口。 就像是故事里的大侠一样,挎刀饮酒,豪迈不羁。 “长安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我来的那天,差不多坐了整整一天的轿子。小的时候有个愿望,就是来一次大唐,就来一次就好了。可是我没想到,来一次,或许要耽误一生的时间了。”我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酒杯,笑着说道。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与人言一二三,已是幸事。小的时候可能没有这些感觉,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了,我生活在王宫里,万千宠爱集一身。等到长大了,才发现原来生活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现在说什么,可能都没用了吧。” 我看向公孙白,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后悔了?” 公孙白问我。 我用力的摇了摇头,然后看着手上还剩着点点酒水的杯子:“不后悔,来这里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了。只是有些遗憾,走的时候,再看看南诏的大漠跟院子里的桃花就好了。” 终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公孙白笑了笑。 “好。” 我点了点头。 “我可是个采花贼,不怕被我卖到哪个青楼换些酒钱?”公孙白晃了晃手里的酒袋,牙齿洁白无瑕。 我看着他:“应该没有哪个采花贼会随身带着刀剑在皇宫里乱跑吧?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份,不过你应该不会害我,就是被卖到青楼了,我这么漂亮,也足够让你喝一辈子酒了,保不齐你一内疚,就把我救出来了呢。” 我咧开嘴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些睡吧。” 公孙白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窗外的月色将他的脸孔勾勒的极其俊美:“有机会,在下带你回南诏,这天下九州万里,还没有在下去不得的地方。不过……你这太过信任人的性子应该改改了。” 语罢,那白衣白发的男子,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兀自的笑了笑,抬起头看着昏暗的天花板:“长安城没有桃花啊。” 小时候总以为,时过境迁之后是物是人非。 等到长大了才知道,睹物思人的后半句,才是物是人非。 正文 第七章 我与你有了断,无了结 第二天,我早早的就起了床,兴许是昨天睡得过了头,今天没有感觉到一丝的困倦。沐浴更衣之后,我没来得及吃早茶,就带着薄月进了宫。 我进宫,不是找李忱,也不是去皇宫。 而是去坤宁宫,找太后。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昨夜睡下之后,再一清醒,便想着退婚的事情。起初我是有些害怕的,这桩婚事,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市井人家的缔结连理,也不是有什么媒人牵着红线。 这桩婚事,是从这天下权势最大的人嘴里说出来的,恐怕像我这么作死的嫔妃,整个皇宫也就只有一个了,若是换了旁人,应该恨不得磕头作揖痛哭流涕。 但是不知道为何,我就是不想嫁,也不敢嫁。 大唐的皇宫,有两个地方是寻常人去不得的,一个,听说是终年见不到太阳的皇墟观,而另一个,就是坤宁宫。 前者是从大唐建国开始,就立下的规矩,非皇帝口传不得入内。后者,则是当今太后武冕的口谕。 擅入坤宁宫,格杀勿论。 这条规矩,上至太子,下及平民。 “娘娘,你为什么退婚啊,当皇后不好吗?”薄月拉着我的袖口,小心翼翼的跟在我的旁边。她初入皇宫,从前就是平民家的孩子,心思纯净的很,恐怕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皇后到底是个什么职位。 但是可能我要承认,越无知,有时候偏偏越美好。 “姐姐还不想那么早嫁人,要是早早的就当了皇后,可就要忙死了。”我笑着应道。 薄月哦了一声,然后连忙说道:“娘娘还是不要那么忙好了,不然会很累的。” 我笑了笑。 等到了坤宁宫之后,我其实有些惊讶,在我眼前的宫殿,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甚至没有一般大臣的宅院精致,它更像是一座简朴的寺院,安静而又祥和。 纯白色的院墙里面,耸立着朱红色的阁楼,三层高,边角挂着崭新的铜铃,巨大的凤凰石雕在阁楼的最上方,嘴里衔木。 “来者止步,违令者杀无赦。” 我正惊讶于坤宁宫的简朴,忽的两道声音却猛然间让我回了神。我微微一怔,抬头望去,之间两个门神一样的白甲卫兵手里持着刀戈站在门外,眼神坚定不移的望着前方。 我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坤宁宫的卫兵不同于别处,他们有着无论官职先斩后奏的权利,换句话说,若是李忱易了容来这里,他们都不会手下留情。 “本宫是南诏公主顾影怜,有事来拜见太后。望两位大人能够通报一声。” “公主请进,太后有口谕,公主若来可自行入院。”听了我的名字,两位卫兵相视一眼,立马将刀戈撤回,开口说道。 我闻言跟薄月向前走去,不曾想却又被卫兵拦了下来。 “太后说了只让公主一人进院,其余人等不得入内。” 我微微一怔,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薄月的头发,柔声道:“本来想让你见一见太后的,看来是不行了。薄月若是认得路就先回哑阁,有事阿大阿二会处理的,若是不认得,就在这里等着姐姐,姐姐很快就会出来的。” 薄月眨了眨眼睛,然后说道:“那薄月就先回去等着娘娘。”说着,这丫头咧嘴一笑,便向后退了去。 我点了点头,扭头便进了院子。 其实这时候,我心里多少是有些忐忑的,从卫兵的话语里,多少可以看出太后是知道我要来的,只能但愿她老人家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一马。我甚至都没有心思去顾及院子里的装饰跟风景,硬着头皮推开了阁楼的门。 吱呀一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的红,一如熟透的枣林。 屋内的装饰异常的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跟一个高大的柜子。高大的柜子上摆放着一个个精致的瓷器古玩,包括地板在内,屋子一切的事物都是红木打造,古色古香的感觉混合着一股香味,沁人心神。 除此之外,就是一个中年妇人了。 妇人衣着简朴体态丰腴,虽然不施粉黛,却颇有姿色。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你就是南诏来的公主对吧?” 我小鸡啄米一般的点了点头,双手纠结在腹前,有些不知所措。 “太后在楼上,你跟我来。”中年妇人笑了笑,朝我招了招手,然后便带着我朝着二楼走去。 整个阁楼里极其的安静,听不到一丝一毫多余的声音,妇人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我几乎能听到我心跳的声音。 颤抖而有力。 那妇人的脸上洋溢着慈祥而又灿烂的笑容,但不知为何我却没来由得有些心悸,大概是我多虑了吧。 我笑了笑,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太后,她来了。” 还没登上二楼,只听着在我前头的妇人恭敬的声音。 “你先下去吧。” 犹如空谷清泉一般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我抬头望去,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若是没错,那清澈的声音应该就是太后发出来的。 太后本姓郑,但是嫁给了先皇之后,便更名为武,虽然这个姓氏在大唐算是一个忌讳,但是太后却还是力排众议,取了这个名字,武冕。 在我刚刚成年的时候,父王曾经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说这整个乱世,都欠这个女人一个王冠,她叫武冕,也号无冕。太过琐碎的事情我大多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父王说,这个女人帮助先皇缔造了大唐不知多久的昌盛崛起,没有她,也就没有所谓的大唐。而在史书之中,对于武太后,也就只有寥寥四个字的评语。 女子如龙。 中年妇人从我的身旁恭敬的退下,她的脸上仍然挂着慈祥的笑意,仿佛拈花的摩尼一样,我呼出一口气,抬脚到了二楼的房间。 相比较起一楼简单而又典雅的装潢,二楼的装饰格外的朴素,地上铺着一张雪白的毛毯,分不清是什么动物的,上面仿佛一尘不染,连一丝污垢都看不到。在毯子的后方,是一张青竹床,床上挂着红纱。 而纱中,有人影。 “妾,参见太后。” 我对这红纱中的人影,遥遥行礼。我无法形容此时内心的忐忑,那种感觉就仿佛是临到刑场的犯人一样,想要放下却放不下,想要拿起又拿不起。 “你就是安城的女儿吧。来,过来些,让哀家好好看看。”那清澈的声音似乎带着些许笑意,我犹如木偶一般的应了一声,然后走了过去。 安城,是我父亲的名字。 三十年前,他的绰号也不是磐石,而是狂君。 狂君,顾安城。 “大概有十几年没见了,没想到出落的这么漂亮。哀家最近身体有些不适,就不下床去看你了……你父亲的身体怎么样?” 纱帐中,太后清澈的嗓音传出,让我不由得坐立不安。我怎么也没想到,传说中铁腕冷血不苟言笑的武太后,似乎跟寻常的妈妈婶婶没什么区别,竟然意外的让人觉得亲近。 我不敢坐下,在床边站好,小声道:“有劳太后挂念了,父王的身体还好,这些年还能披甲饮酒。” “呵呵,老狂君都变成了臭石头了,没想到身体倒还硬朗。哀家早几年前,就想着让无陵去南诏接你回来成亲,没成想竟然是你先来了。这倒也好,省了些许麻烦了。”太后闻言一笑,从纱帐里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 那只手洁白如玉,丝毫看不见时光所留下的丝毫痕迹,就宛若是正值芳龄的少女一般柔弱细嫩。 我弯了弯腰,身子也是为之一颤。 “别紧张,哀家早些年跟你父母可是旧识,这么多年过去了,虽来往的少了些,但心里还是颇有感情的。见到你就未免想起你那混账父亲,哀家这是打心眼里儿的喜欢着呢。” 我抿了抿嘴唇,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索性就沉默了起来。 “关于你母亲的事情,哀家很遗憾,不过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毕竟……那可能只是场意外。婉君是我的好妹妹,这么多年过去了,哀家每每想起,也不愿意相信,竟然会是她,先哀家一步离去。” 纱帐里的声音有些哽咽,甚至抚摸着我头发的手掌都有些微微颤抖。 提起母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意外?那只是一场意外? 我不由得笑了出来,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颤声道:“太后,多谢您对娘亲多年的挂念,但是我想当年的事情似乎并不是一个意外。” 我攥着拳头,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想起当年母亲死去时那无助的神情,跟一地的鲜血,我的心就仿佛是被尖锐的匕首刺进了一样的疼痛:“太后放心,妾会查下去,一直到把那个凶手揪出来还母亲一个公道为止!” 那如玉的手掌,在我头顶微微一颤,继而僵硬了起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柔顺到了极致的老虎,忽然发现了流着鲜血的猎物一样。 “太后,妾还有一件事,就是妾跟皇……” “皇上驾到!” 就在我抹了抹眼泪,刚想要跟太后说起退婚的事情时,忽然,尖细的声音,打断了我所有的思绪…… 正文 第八章 大唐皇帝和南诏公主 他来了。 我攥了攥拳头,向后退出一步,太后的手掌,也收到了纱帐之中。似乎有着感应一样,就在那声音消失之后,我没在继续方才的话题,而太后也没再想要追问下去。 两个人就似乎有着多年的默契,连喘息都没有,只是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嗒、嗒、嗒…… 仿佛吟咏的乐曲一般,鞋底接触着地面所发出的声音。 一直到那个挺拔而高傲的黄袍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我双眼紧紧的盯着他,盯着他犹如潭水一样深邃的黑色长眸。 “母后。” 抵达二楼出现在我面前的刹那,那个男人笑着说道。 我第一次见他笑的如此温柔,仿佛是四月天灼热而又适度的阳光,醇厚的嗓音所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润雨的花朵一般。 “你也在。” 目光转向我,那阳光似乎尽皆被乌云遮挡了起来,转而暴雨倾盆而下。他紧蹙着眉头,声音有些许沉闷。 我垂下眼睛,轻嗯了一声。 不想见过,也不愿卑微。 “无陵,你来了啊。” 太后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笑意,虽然看不到她的神色跟模样,但是我能感觉的出来,她对于李忱是极其的溺爱的。 李忱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似乎本来极好的心情在见到我之后全部的崩离破碎,他低垂着好看的眸子,双手搭在身侧,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 “今天影怜这孩子来找哀家,哀家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可能也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无陵,听妃蓉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你带着影怜去随处逛逛吧,别欺负着人家。” 我微微一怔,抿了抿嘴唇。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是来退婚的。 “母后放心,您养好身体才是大事,至于其他的小事就让儿臣去做就好了。”李忱对着纱帐言语了一声,然后目光扫向我。 那是宛若寒冬一般冰冷的眼神。 “顾影怜,你若无事,就随朕随处走走。” 说罢,似乎连我的意见都没必要了解,李忱转身便朝着楼下走去,我深呼出一口气,对着纱帐中的女子道了声别,然后便小步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 他无言,我亦无言。 我盯着那个男人挺拔而消瘦的背影,李忱,李无陵。这个男人曾经是我魂牵梦萦的幻影,最后又如同泡沫一样,被一个个残酷的现实戳的遍体鳞伤。我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的厌恶,亦知道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但我怎么也想不出,当年那拿着屠刀,站在我母亲渐冷的身体旁边的少年会是他。 可能没有为什么,也不需要有为什么。他贵为一国之主,全天下所有的道理都打不过他嘴里的一句圣言,而我只是塞外小国的公主。 富,而不贵。 “顾影怜,你好大的胆子!” 刚刚离开坤宁宫,他骤然转身,对着我怒吼道。 他的眼睛里有着腥红如血的丝线,沉淀下来的愤怒是我所不曾预料到的。但我没有躲避,我抬起头跟他对视着,哪怕我有些惧怕他宛若刀剑一样锋利的眉眼。 “妾身不知犯了何罪?”我看着他,一字一顿。 “你真有胆子跑来坤宁宫找母后,朕还真是小瞧了你。”李忱眯着眼睛,声音深沉的让我想要躲避。 我轻笑一声:“不是你让我来的吗?皇上您不是说过,如果不满意这婚事可以亲自来找太后吗!” “你就这么着急吗!” 李忱怒视着我:“若是你顾影怜不想跟朕有半分瓜葛,你来这长安城做什么?是朕逼过你,还是我大唐逼过你南诏!” 他就像是一匹发疯的野兽,声音激昂而颤抖。 “是我逼我自己。”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我苦笑一声,默默的转身离开。 仿佛整个皇宫都安静了下来,阳光明媚,没有鸟叫,也没有蝉鸣,甚至就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一样。 我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的仰着头。其实我不理解,不理解李忱,不理解我自己。我不明白他为何发火,正如同我不明白我为何畏惧着他所有的恼怒。 可能本来就是错的,什么都是。 我没有期待那个男人会突然开口喊住我,但是在我迈出去那一步的时候,那声音却倏的响了起来。 跟他母亲一样清澈的声音。 “顾影怜,我记得你。” 我突然驻足,脑袋里一片空白。 “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记得你。我记得你是那个胆小鬼,也记得你是那个随珠公主。当年在南诏的时候,应该也是七月。你母后跟我父皇说成了这门亲事。其实我根本就不愿意娶你,一个不会踢球不会武功怕打雷怕下雨被推倒了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女人,有什么好娶的。” “我觉得你挺麻烦的,本来以为这辈子若是不见面最好,见面了也最好不要说话。但是遗憾的是我们见面了也说话了,甚至我认出你了……长安城从来都不长安,若是觉得委屈了就回去好好做你的随珠公主,我保你无事。” 我仰着头,一言不发,眼眶里藏掖不住的泪水犹如垮了的堤坝一样倾泻而出,但我不想让他看出来,死死的咬着嘴唇。 “认识你的时候,我是李无陵,是李忱。但是这之后,现在,我是朕,是大唐的朕。” 语罢,他缓缓离去,无声无息。 在他离开之后,我无力的颓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挤压不知多久的记忆与委屈如同潮水一样倾泻而出。他从前是我,是那个长的俊俏的太子爷,是方才跟我说话没说朕的李无陵。但这之后他是皇帝,是大唐的皇帝,从此种种,再与我无半分瓜葛。 都说青梅竹马两无猜,谁道青梅竹马有尽时。 …… 入夜。 御书房。 李忱轻轻的放下手上那本《山海经》,然后瘫坐在椅子上揉着额头。他向来不喜欢怪力乱神的文章,也不信鬼神之说。但是自从与那个女人见面之后,他总是情不自禁的拿起这本书。 就像是今天这样,下意识产生的惯性让他愈加的厌烦。 “炎帝之女,化为精卫。沉形东海,灵爽西迈。乃衔木石,以填攸害。” 李忱不明白,为什么弱小的飞鸟,总是做着愚昧而又执着的梦,妄想着填满漫无边际的深海,可每当他产生这种念头的时候,他总能想到那个执拗着跟自己对视的女子。她与那飞鸟一样,弱小的可怜。 从很久之前,一直到很久之后,他的脑海里一直有一个穿着白色纱裙坐在地上玩着泥巴的稚童,然后这个稚童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笑意嫣然的少女,就像是那日在大殿之中青衣舞剑的模样。 他没想过会如此遇见,也没想过会再一次重逢。 李忱从椅子上站起来,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桌子上有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火焰摇曳的忽明忽暗。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会来大唐,如此明目张胆的。她难道以为自己不会杀她?还是说,她也有着一个愚昧而必须执着下去的梦。 想到这,李忱不由得笑了笑。 他不认为那个随珠公主有那么大的勇气。 穿着整洁的衣裙,却跟着武士们玩泥巴玩骑马,打起架来像个小疯子一样,哪里像个公主的样子。明明连害羞都不会,却是个胆小鬼。怕天黑,怕打雷,怕下雨,怕虫子,怕别人欺负。那么可怜的邋遢公主,都敢孤身一人的从南诏跑来大唐。要是遇上些兵匪恐怕又要哭出来了,真是麻烦的人…… 李忱摩挲着平滑如玉的桌角,喃喃道:“什么国仇家恨,她哪里懂。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罢了,在你南诏做个本本分分的公主不好吗,非要来大唐让我惦念着你的生死不可?要是我恼了,朕是当杀不当杀……” “皇上。” 门外,声音犹如公鸭一样的宦官传声,打断了李忱的思绪。 “说。” 李忱收回扶在桌角的手,声音如常。 “苏惠妃让奴才来问问,明儿一早,皇上您还去东郊参观骑射吗?” “恩。” 李忱皱了皱眉。 “那奴才这就退下了,皇上您早些休息。” 重新回到平静,李忱回头望着身后的昏暗,跟桌角上那盏即将熄灭的灯。 他不知道自己对待她是抱着一种怎样的情绪,只是每每见到她,他的心里都有一丝波动跟惊悸,他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或许他从前真的爱过这个女人,但是那都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 李忱很清楚,就算爱,也不能爱。这是他在数年前伏在父亲尸体上对自己吐出的誓言,残忍而又冷酷的雨水顺着地面冲刷走了所有的爱意跟过去,事到如今李忱仍然能想起那一日自己皮肤上的凉意,跟那一颗沉寂的心脏。 “顾影怜,你又要我如何?” 李忱双手背后,仰起头,喃喃自语。 唐历元和八二零年,太子随唐皇御驾南诏,欲结连理,唐皇回宫七日后于殿外驾崩。 余年,新唐皇李无陵登基。 更年号,大中。 正文 第九章 世人多诡诈无常 从坤宁宫回到哑阁后,我就独坐在房间内发呆,不是要想些什么,也没要筹划些什么。只是脑袋里空空如也,也提不起劲干些什么,唯一能够想起的,就只是他决绝的身影,跟那一番语气平淡的话。 我一夜未眠,身子也感觉不到一丝的疲累。只是似乎因为眼泪流的太多,眼睛红肿的有些难看。 太阳照亮了窗子的时候,我去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劈头盖脸的浸湿了皮肤每一个不可看见的缝隙,一直到我咽下第一口粥的时候,薄月推开我的门,跟我说今天训练有素的皇城卫在东郊演练骑射,邀请我去观看。 我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下来。手上价钱足够支撑起寻常人家数月食量的早点,在我的嘴里犹如嚼蜡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味道。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了,就像是病入膏肓的老妪跟犯了相思病的深宅闺秀一样。 “娘娘,你的眼睛很肿。” 薄月缩着小脑袋,指了指我的眼睛。 我微微一笑。 “今天天气怎么样。”我放下筷子,轻声道。 “回娘娘,今天天气很暖和,要是去东郊的话,应该不用备些衣裳了。”薄月笑嘻嘻的跟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起身朝着外面走去,薄月跟在我身后。 “在南诏,每到这么暖和的时候,都能看见在溪水边奔腾的骏马,还有黄沙里面灼热的金光。”我站在门口,望着门外整齐的石板路,摸了摸薄月的头。 “娘娘,美吗?” 我点了点头,眼神涣散。 “南诏很美。” …… 当穿着紫色衣衫,骑着高头大马的公公从远处而来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原来所有的以往,都正如他所言,已经结束了。 在大唐,不止官职分三六九等,也不止后宫嫔妃分三六九等,就连通传告示的宦官,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蓝衣最下,黑白为次,其次紫杉,最上红袍。 若是来通传的宦官是蓝衫,就算你是官居一品,也说明了你已不得君心,但若是换做红袍宦官,就是一个九品芝麻官,也足以让大部分官员另眼相看。 而对我来说,紫杉宦官,恰如其分。 “反倒是最开始的待遇,有些让我不自在呢。”我喃喃自语了一声,揽了揽耳边的发丝。 “禀娘娘,皇上以前往东郊,皇城卫也在东郊待命多时,请娘娘梳洗过后便立即东郊观看演练。”紫杉宦官跪在地上,低垂着头颅,声音尖细。 “不必了,我现在去。” 紫杉宦官抬起头看着我,微微一怔:“娘娘……当真不用梳洗一番?” “宫里有规矩去参观演练也要梳洗?”我走到那高头大马跟前,伸出手掌摸了摸它的脖颈,然后一步跨了上去。 “娘娘小心!” 我一上马,吓得紫杉宦官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了起来。 “本宫自小生在南诏,养马骑射的本事较之宫里的专人也不遑多让,公公就不必担心了。”我一拉缰绳,不理身后宦官惶恐不安的样子,驾马远去,一骑绝尘。 虽说初次入宫,但是对于皇城的几处地方我还是清楚的,东郊位于皇宫的东南方,平时就是士兵演练跟皇帝狩猎游玩的场所,据说那里芳草连天鲜花盛开,树林之中有着专门饲养的野兽,不敢说宛若桃源,也绝不是一般地方能够比拟的。 至于今天的主角皇城卫,则是专门护卫皇城的卫兵。传闻皇城卫只有一千人,百人一队,各个骁勇善战,能以一当十。 虽然我没有亲眼目睹过,不过这么多年父王也不止说过一次,应该也不会有假。 我骑着白色的骏马,一路东行,所遇景物就恍若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一闪而逝。这样的感觉,只有以前在南诏的时候才能感觉得到,万万没想到,在大唐还能够再一次重温。 不久,皇城高大的建筑慢慢退去,泥土砖瓦仿佛全都被时间消磨的一干二净,眼前一片绿色映入我的瞳孔之中。 芳草连天,一望无垠。 我拉了拉缰绳,减缓了速度,风从远处而来,吹过我的面容,除了双眼的酸痛,一切美好的仿佛一坛深埋在泥土之中的女儿红。我弯起嘴角,裙摆微微扬起,恍惚间我甚至有一种远离大唐的错觉。 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深宫之中,也会有这样的地方。 渐行渐远,一直到我看见一群金甲的士兵,我嘴角的笑容才转为平静。 “来者何人!还不快快止步!” 我正欲前行,却忽然发现马前站着一位金甲金盔的士兵,金灿灿的护心镜闪的晃眼。 “我是南诏公主顾影怜。” 我低垂着眸子,轻声说道。 不是本宫不是嫔妃,我只是南诏公主。 金甲金盔的士兵冲我一抱拳,作了一揖:“方才小人也只是秉公办事,请公主恕罪。” “无罪。”我拉了拉缰绳。 “那请公主下马进场,演练已经开始多时。” 我微微颌首,下了马,朝着场内走去。 整整一千皇城卫所围成的场子,格外的壮观,清一色的金色盔甲,甚至连动作都一般无二。上方用巨大石料搭垒而成的高台上撑着巨大的黄龙伞,那个人就坐在伞阴下,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孤傲挺拔的身影模糊可见。 两侧大臣妃子,井然有序,每个人似乎都全神贯注的看着演练。 一直到我进场。 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样,在我进场的刹那,高台上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我的身上,除却他。 一如当日。 “参见公主。” 坐在李忱下方的官员起身朝我微微鞠躬,声音不大,却也不至于零零落落。虽然作为嫔妃我并不见得比他们的官职大,但是作为南诏公主,从场面上,他们拜我也并没有什么不合适。 我微微颌首,目光始终不敢扫向那个人。 “呦,这就是北苑新来的妹妹啊,来,来姐姐这里坐。” 正在我找寻着座位的时候,一道娇柔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衣着粉裙容貌极其美艳的妃子正朝我摆着手。那妃子头戴青鸾金饰,面若桃花,一双盈水的桃花眸显的格外的动人。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既然她叫了我,我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只得走过去坐在了她的旁边。 “我叫苏白,苏州城的苏,白如雪的白。” 她眉眼带笑,看着我说道。 “顾影怜。” “哼,身为后宫嫔妃,又是一国公主,在皇上跟各位大臣的面前竟然骑马而来,面容也不做修整,成何体统!” 在我上方,一位坐姿端正面容略显老态的大臣突然开口,声音自是不小。 “爹,顾妹妹初次来长安,有很多事情都要学习嘛,你就不要这么挑她的不是了。” 就在这时,坐在我身边的苏白,忽然摸了摸我的手掌,然后抬头对着方才的大臣说道。 我微微一怔,看了她一眼,然后不由得笑了笑。 看来还真是讳莫如深啊。 “影怜自小在南诏学习骑射,初来长安,甚是思念家乡,故骑马前来。至于面容,影怜自问熟读大唐律法,并未听说出事各种场合必须精心打扮,再者身为后宫嫔妃,影怜的穿着打扮,也只是为了迎合皇上罢了,这跟苏大人您有什么关系?还是说苏大人您……” 我抽回手掌,冷笑道。 丞相苏迁,虽然对他的事迹我了解不是很清楚,但既然能爬到这个仅次于大唐三公的位置上,这个人肯定也不简单。不过我的行事作风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你已经招惹到了我,那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胡闹!本官……皇上!” 苏迁勃然大怒,连忙举起双手望向李忱。 “专心看演练,朕不是来跟你们玩闹的。” 李忱冷淡道。 “臣……臣知罪。” “这种把戏挺无聊的,我没想跟你抢些什么,与你也是初次见面。你若笑脸相迎,我自然也不会对你做些什么。但我劝你,最好别把心思打在我身上。” 我看着场内骑着骏马不断射出一支支羽箭的皇城卫,轻声说道。 苏白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的波动:“妹妹的白裙真漂亮,不过在这东郊可要小心了,若是沾染上了灰尘草色,可就难看了。” “姐姐放心,影怜又不止这一件衣裳,若是脏了就扔掉好了,所以就是染上了灰尘草色,也不碍事。” “哎,对了!方才顾妹妹说自己从小就学习骑射,刚好我另外一个妹妹也从小就喜欢这些男人家的玩意儿,不如改天来南苑,你们两个比试一下如何?也刚好带顾妹妹认识些其他的姐妹。” 苏白眯着眼睛,就像是一只看见了食物的白狐,她的声音娇柔且充满了魅惑,仿佛没有一丝情绪掺杂在里面一样。 “不必了,影怜不喜欢太热闹,南诏的骑射功夫是在战场上杀敌用的,不是用来取乐的花架子,而且,不管男人女人,若是连保护自己的手段都没有,在我们南诏,可是很丢人的。” 我低垂着眸子,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场内,虽然大唐的国力强盛于南诏数倍,但是对于骑射一途,南诏却是大唐的数倍强大。至于什么男人家的玩意,这位大小姐恐怕连一支箭都没摸过。 “妹妹,就算是大唐的骑射水准确实不如南诏,但是你也不能说我大唐的骑射都是些花架子啊!” 忽的,在我身边的苏白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身子突然向后退去,手掌掩唇,一双盈水的桃花眸子里满是惊慌的神色。 我起先微微一怔,然后眯了眯眼睛。 正文 第十章 我来天策 我字无策 “怎么回事?” 自刚才起一直没有出声的苏迁开口问道。 我用余光扫了扫旁边的大臣,方才我跟苏白的对话,他们不可能听不到,但是作为“下官”,我跟苏白又或者是其他妃子的博弈,在他们眼里就像是神仙打架一样,若是没有明显的胜负,这帮装聋作哑全神贯注的大臣们是不会吭一声的。 “顾妹妹从小就学习骑射,刚好公主在南苑居住,且精于此道。女儿就想着有空叫顾妹妹来我南苑跟公主切磋一下,顺便增近一些南北两苑的感情,可是谁知道顾妹妹似是瞧不上我们大唐的骑射功夫,还说是些花架子。” 苏白瘪着嘴巴,声音颤抖,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一双眸子里面,顿时盈满了泪水,似是随时都能夺眶而出。 我笑了笑,虽不知她为什么处处针对我,但是显然,现在就算是解释,恐怕也解释不清楚了。 “苏相,今天令媛的话,似乎有些多了。” 苏迁涨红着脸,刚想破口大骂,在他上方的一位白发老者忽然慢悠悠的说了一句,老者的须发皆白,慈眉善目,言语之中没有一丝恼怒的语气。但是这句话脱口,本来抑制不住情绪的苏迁立刻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连忙闭上了嘴。 我好奇的看了一眼老者,然后扭过头继续看着场地上的演练,那老者是谁,怎么光凭着一句话,就让苏迁闭上了嘴,甚至就连苏白都收敛了起来?我想了一会,也猜想不出答案,本以为事情应该告一段落了,却没想一道充满了怒气的声音在我耳旁响了起来:“就是你说我大唐的骑射是花架子?” 我转头,一个穿着劲装浑身透着英气的女子站在我身后,她腰上挂着一把模样夸张的弯刀,头发扎在脑后,虽说面容美艳,但若不是胸前异常凸起的盔甲,我或许还真的以为她是个男子。 “公主……” “好了老爷子,你真是烦死了,我就是问她话是不是她说的,我又没动手。” 见到这女子,方才开口的白发老者启唇欲语,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噎了回去。 到这,我才知道,她原来就是名满大唐的永嘉公主。 她双手掐腰,怒气冲冲的盯着我。 我微微一笑:“话是我说的,不过……” “好了,既然你承认是你说的了,别的就不重要了。我从小就听说你们南诏的骑射天下无双,就连突厥的浮屠铁骑都不是你们的对手。不过本姑娘却不信,既然你说我们大唐的骑射都是花架子,那我们就来比划比划。” 说着,她便拉起了我的袖子。 “蝶儿,朕,不是看你们来杂耍的!” 在她拉起我袖子的一刹那,那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他语气中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一如清风刺骨。 “皇兄!”永嘉公主瘪着嘴巴,朝着李忱撒娇道。 平常的飒爽样子,此时却着实的透着一股女儿气。 “皇上,既然公主想要跟顾妹妹切磋一下,您就不要阻拦了。”苏白笑着说道。 李忱一言不发,深深的看了苏白一眼,只把苏白看的连忙低头,不敢再说一句。 “既然公主有这个雅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弓箭无眼,公主还是小心些为好。”我皱了皱眉,甩开永嘉公主的手掌,平静道。 我不愿承他的情,也不愿跌了南诏的脸面。 “还是你小心些吧!要是被弄花了脸,恐怕你就要回你的南诏了!”永嘉公主冷笑一声,转身朝着台下走去。 “我在下面等你。” 闻言,我自嘲一笑,站起身,迎着众人目光,慢慢的走向台下。 “顾影怜!” 他在背后唤我的名字,声音充满了力量。 “蝶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又是谁?” 我没回头,却也能感受得到他一腔怒火。整座高台上霎时间平静的悄无声息,甚至没有人敢说一声“皇上息怒。” 因为他是李忱,是大唐数百年来唯一的李忱。 “这里是东郊,您是皇上。虽然本不应该如此胡闹的,就算是被公主唠叨几句也无妨。不过此事关乎南诏颜面,而臣妾,是南诏人。所以皇上,这一次就容妾胡闹一次好了。” 我慢慢说起,然后就此,再未停步。 “真是放肆!身为我大唐妃子,还口口提她南诏。” “就是,要我说就该治她的罪!” 台上大臣窃窃私语了起来,虽是窃窃,但是声音却并不小。大概是认为我必然会输,也必然会失了宠,方才装聋作哑的他们此时就摇身一变成了最能言善辩的文官。 “要是不想看了,就都给朕滚回去。” 李忱坐在椅子上,语气平和。 霎时,高台鸦雀无声。 “参见公主。” 穿着金色甲胄的将军对着我前面的永嘉公主行了个不该有的大礼,卑躬屈膝。 “免礼。刘将军,把皇城卫散开,扩出一个场子给我,我要跟这位南诏公主比试一下骑射。等我们比划完了,你们再接着演。” 永嘉公主摆了摆手,言语动作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与皇族相像,反而更像是混迹沙场的兵痞。 “公主……这个……不合规矩吧?”金甲将军有些为难的小声说道,眼睛瞥了一眼旁边的高台。 “什么规不规矩的,在长安城,除了母后跟皇兄,你还怕谁?真是啰嗦死了,快去快去。”永嘉公主叉着腰,大声说道。 “遵……遵命。” 金甲将军见眼前的公主似乎发了火,连忙缩起了头躬身向后退去,然后站直身子做了几个手势,霎时间,满场的皇城卫就像是嗅到了食物的蚂蚁一样,飞快的向周围散去。不多时,就清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箭场。 场内空旷无比。 “听说你们南诏有猎骑击缨,我以前在边关的时候也玩过一些,今天我们就比这个吧。” 永嘉公主转过身,跟我说道。 猎骑击缨,是南诏的一种训练方法,两方带着挂着红缨的高帽,在马上互相射击,最先射中红缨者胜。这种训练方法锻炼出来的士兵往往都是些神箭手,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不过在这种训练中丧命的南诏勇士也不在少数。 “猎骑击缨?公主,请您……” 听到猎骑击缨,站在前面的金甲将军连忙扭头,仓皇的看着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行了别废话了,难道你认为本姑娘会死不成?” 金甲将军舔了舔嘴唇,单膝下跪:“属下……属下不敢。” “那就别废话了,去牵两匹马拿两支弓来。”永嘉公主吩咐道,语气果决迅速。 “我们这里可没有南诏的角弓,不知道你用的习不习惯。” 她扭过头,笑了笑。 “不碍事的。” “那你等一下要是输了可别找借口!” 不多时,两名皇城卫手里拿着长弓牵着骏马,朝我们走了过来。马是寻常的褐鬃马,弓是大唐独有的黄粱弓。也不知是谁取的这个名字,听说是希望敌人中箭时,犹如做了大梦一样的死去。 充满诗意,又格外残忍。 我戴上挂着长缨的高帽,滑稽的像是踩高跷的卖艺人。 “喂,你不用穿盔甲的吗?”戴好缨帽的永嘉公主看了我一眼。 “公主都只是穿着寻常甲胄,我自然也不用穿着盔甲了。”我笑了笑。 “哼。” 永嘉公主冷哼一声,翻身上马,朝着一侧跑去。我亦上马,接过弓箭。 她似乎很精通游骑,上马之后就慢慢的朝我靠近,位置却又飘忽不定。我夹了夹马肚,向前几步,撑弓搭箭。 她亦如此。 我瞄准着她手上的红缨,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这是南诏独有的技法,凤眼扣弦。 “嗖!” 就在我刚刚瞄准的瞬间,忽然一阵强风自我耳边略过,一支漆黑长箭擦着我的头顶略去,几根红色的丝线从我眼前慢慢飘落。 差一毫,便中了箭。 永嘉公主微微的扬起头颅,一拉缰绳,就在这一刹那,我倏的将手中箭矢射出。 箭过如虹,随而落缨。 看到缨落,我微微的挽起唇角,放下手中的长弓,瞥了一眼流血的手指。凤眼扣弦虽然精准有力,但是对手指的伤害极大,用弓时手上必须佩带精致坚固的韘玉,不然轻者流血不止,重者断指。 不过好在,赢了。 我夹了夹马肚,朝着永嘉公主走去,可就在我离她还有两步之远的时候,异变突起。似是见到自己的缨帽掉落,永嘉公主下意识的猛拉了一下缰绳。皇城卫的马本就是烈马,平日除了饲养者之外生人不能靠近。 永嘉公主的动作似是激怒了它,让它猛的扬蹄抖身,嘶鸣一声。而因为方才缨帽掉落而有些愣神的永嘉公主更是一个不留神,竟然摔落马下。连带着我骑的褐鬃马也受到了惊吓,扬起前蹄朝着永嘉公主踩了过去! 我大惊失色,连忙拽动缰绳,可是我一个小女子的力量,怎么能跟一匹高头大马相提并论。看着花容失色的永嘉公主,我亦是面如死灰。 “畜生!”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到一股大力从我侧面传来,随即只听得一声骏马的嘶鸣,随即我整个人连带着马,朝着一侧重重的倒了下去。我紧紧的闭上了眼睛,方才还是永嘉公主遇险,此时就轮到我了? 要是倒下来,恐怕我一条腿甚至半边身子都要被压个粉碎。 我闭着眼睛紧咬嘴唇,却忽然感觉到腰上缠上了一条手臂。 “别怕。” 耳边温润而又平稳的声线让我微微一愣:“公孙白?” 紧接着,我感觉自己已经踩在了地面之上。 我睁开眼睛,只见那白发白衣的男子正揽着我的腰肢微笑着看着我。 “你……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稍等我一下。”公孙白微笑道,随即缓缓的走向站在我们不远处的一名皇城卫。 方才,应该就是他出手救下永嘉公主并且置我于险地的。 “公孙白你别乱来!”见他走过去,我忽然慌了起来,连忙小跑过去。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但是这里是说到底还是皇城,是李忱的皇城。若是伤了皇城卫,他就是有天大的身份也逃不出去。 砰! 一道重重的闷响,那皇城卫的身子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重重的撞在了几米外的高台之上。烟尘弥漫,我只听到高台上的大臣们全都慌了神,一个个高喊着护驾,自己却手足无措的随处乱跑。 “你的行为按照律法应当诛九族,这一脚是看在尉迟温的面子上轻饶你的。” “你是何人,胆敢伤我皇城卫,来人,给我围上!” 金甲将军怒气冲冲的跑过来,怒视着公孙白,随即,蜂拥而至的皇城卫刹那间就把我跟公孙白团团围了起来。 “都给我拿下!包括顾影怜!伙同他人胆敢侵犯龙颜,罪当问斩!”苏迁站在高台上,歇斯底里的吼着,一脸苍白。 “公孙白!”我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慌张的拉着他的袖子。 “认识这个牌子吗?”公孙白扭过头冲着我笑了笑,然后从腰间拿出一枚纯白色的令牌,巴掌大小。 我扫了一眼那个牌子,顿时浑身一震,有些发愣的看着他。 公孙白把牌子举到那个金甲将军的眼前,一脸笑容转而冰冷如冬:“别说是你,就是尉迟温那个废柴来我一样抽他。侵犯龙颜?我要是想杀皇上,就是你叫十万大军,我一样杀。” “属下有眼无珠……参见大人。” 金甲将军咽了口唾沫,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随即,在场上的无数皇城卫尽皆跪下。 我站在公孙白的身后,看着那一头随风微微摆动的白发。 皇城内,有两个地方去不得,一个是坤宁宫,另外一个是皇墟观。但是说到底,这两个地方还是遵守着大唐的律法。但是有一个地方,身在皇城,却无视唐律。 它叫天策府。 公孙白,就是天策府的人。传闻中一人一刀剿灭了突厥国整支千人军队,单枪匹马敢刺杀突厥国君主的男人。 天策府,天策上将,公孙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