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琴缘:锦瑟无端五十弦 “姐姐,姐姐,不好了!” 类无烟睡梦中听到重明的喊声,被吵醒后心里着实气恼,大喊道:“你也学了天香一天到晚地咋咋呼呼么?” 重明跑进来喊道:“锦瑟不见了!” 类无烟一惊,心下喊糟糕,这是被看上此古琴的人偷走了?当下清了清嗓子道:“重明,你和天香赶紧四处寻找,如果看到年大哥也麻烦他一同找。” 类无烟也不顾梳洗,赶紧出了梦安居的门,只见门前静悄悄的,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又急又气,心道梦安居从未遗失过东西,锦瑟竟然在三人眼皮底下就悄没声没了。 忽然,门边走来一个少年,犹豫着对类无烟道:“姑娘,你们是在找一个拿着琴的姑娘吗?” 类无烟见他衣衫褴褛,但却长得俊秀郎然,来不及顾虑就问道:“你见过一个拿琴的人?” “我一早就看到那个姑娘抱着琴从这儿出来,散着头发,同姑娘现在一样……”少年似乎觉得自己说话有失偏颇,类无烟看了看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心下也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让他继续说,“她一边急走一边哭,我问她可是哪里不舒服。也许她见我衣衫不整,就没有跟我说话,急急地往北边走了。” 类无烟心下已猜出七八分,打了个呼哨,只见一只雀儿停在她肩上,她轻语几声雀儿又飞走了,少年看得楞了神。 类无烟转过身看着少年,若有所思,过了会才说:“你随我进来吧。” 少年随类无烟进了屋,类无烟道一声“坐”,他便大喇喇坐下了。 “你还没吃早饭吧?吃些桌上的点心吧。”类无烟道。少年便像好久没吃过东西似得抓起桌上的点心就狼吞虎咽,类无烟笑了笑,“慢些吃,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了,”少年心想你自己看起来比我还年轻些,倒像个长辈似得来问我,心里气不过,当下就问道:“姑娘看来倒比我还小一些,不经家里长辈就能让外人进屋吗?” 类无烟道:“我就是这梦安居的主人。” 少年一惊,一时语塞,重新打量了一下类无烟。只见她一身素然的青袍,头上松松垮垮梳了一个极古的发髻,眉长过目,眼下一颗泪痣,看起来极其年轻,眼神却十分凌厉。这时他见另一位一身黑衣的姑娘进了门,急急对类无烟道:“是如月,是往她原来的家去了!” 类无烟笑道:“想不到她残存一丝魂魄,不用来跟周公子好好诀别,宁可拖着看他未来怎样。何必如此不放心呀,重明,不必担心,她这是无所牵挂了。” 类无烟忽然转向少年,眼神凌厉,道:“你是何人?竟能看见魂魄?” 少年不想她会突然对自己发问,只是支支吾吾地:“那姑娘果真又是魂魄吗?我叫伍安……”犹豫了半晌,伍安长长舒了口气道:“我确实能看见一些东西,那个姑娘为什么要哭得那么伤心?” 重安朝类无烟望了一眼,类无烟向她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重安便清了清嗓子道:“小兄弟,你可知道我们梦安居是做什么的吗?” 伍安道:“我听说梦安居的主人能捉鬼降妖,招魂摄魄。不想今日一见,确实这样年轻……年轻好看的姑娘,看来传言不实。” 这时伍安身边忽然闪出一道红影,伍安定睛一看,才发现一位红衣女子趴在他背上,她一双丹凤眼狡黠地眨了眨,眼皮上的红胭脂更显妖娆了。那位女子笑道:“传闻都是真的!我们还会将你剥皮拆骨,红焖油炸,你信不信?” 伍安并不怕她,觉得她取笑自己,便正色道:“姑娘何必打趣我?你们要吃了我这个脏小子,还得替我洗漱好几遍。” 那女子见他不害怕,便跳了下来嘟起嘴道:“真没趣!” 这时类无烟道:“天香,不得无礼。伍安,你若真想知道那位如月姑娘的来历,我可以讲给你听,但是你听完以后,务必要告诉我们你的来历,这样可以吗?” 伍安本就流落街头没甚牵挂,也不怕她们,加之他心中好奇,便点了点头。 重安便将前事娓娓道来…… “我们二公子真乃当今世上第一琴痴!”看门小厮对着重明喊道,趾高气扬地犹如谈论自家兄弟,“你听听,从成亲第二日起就天天弹大半日的琴,都一个月了!只是,这琴声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难得……” “人间难得几回闻,”重明轻笑几声,“这位大哥,我应了二少奶奶来为周公子送香,时辰已不早了,大哥可否放行?”重明从挎篮中掏出几粒碎银子,侧身塞给了小厮。 小厮握紧手中之物掂了掂,不再大话连篇,却依旧嬉皮笑脸的,“姑娘,你且等一等,二公子向来不让人打搅弹琴的。你是哪一家香料店的?” “小女重明,我家主人向来不愿与人告知名讳。” 小厮讨了个没趣,便不再言语。 重明忽闻房内琴声悠扬,呈现呢呢儿女互语之声,你侬我侬。旋即,又发轩昂之声,拨琴之声缭乱却有壮大声势,状似兵荒马乱。拨琴之力未减,琴声又慢慢低沉下来。划然琴声一转,呈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态,借此跳跃琴声扶摇直上,高渺似百鸟朝凤。这时,琴声戛然而止。 重明心想,素闻周家二公子凭一架古琴便能弹出一唱三叹的韵味,繁弦急管、珠落玉盘更不在话下,今日一闻,真是名不虚传。 “丫鬟重明,受二少奶奶之托前来送香。”小厮朗声喊了一声,便开了房门。 “如月,我把你给我讲的故事谱成了曲子,只是最后这段你说应该怎么转调呢……”周泽坐在琴前,一抬头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姑娘,一身规规矩矩的黑衣,领口袖口都绣着细细的滚金花样,右耳边松松的挽一个髻,眉眼飞长,手上持一个挎篮,神色淡然不似寻常之人。 “周公子日安,”重明屈身行一个礼,心想这周公子不愧是琴痴,一心想着自己的曲子都没心思听来者是谁了,便道:“我受二少奶奶之托前来送香。” “好好好,你搁那桌上吧……”周泽自知认错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只笑道:“劳烦姑娘送来。” “周公子真是客气了,”重明便走了几步将挎篮搁置于桌上,悄悄将挎篮上的蓝布掀起一角,又行一个礼道:“香已送达,重明退下了。” 周泽挥挥手表示应允,周泽喜爱在自度曲调上下功夫,因此心思细腻,他看重明这几步,竟格外的轻盈飘然。重明转身离去,一阵风拂过,周泽看到重明所着之黑衣背后竟还由暗金线绣上一只雀儿,说是雀儿,姿态张扬堪比凤凰。 周泽心想:这送香姑娘定不是平庸之辈,市井之中出奇人,说的果然不错。当下不再多想,专心研究曲子。 “重明!安神香可送到了?”柳如月从屋内冲了出来。 重明还未进屋,就被柳如月这一声吓一跳,看着柳如月一张秀气文静的脸这时却显得孩子气,重明觉得她可爱,便拉起她的手笑道:“送到了,我的二少奶奶!” 柳如月急问道:“他还在谱曲子么?” “是啊,我不懂音律,但听着觉得甚好,只是曲至尾声又戛然而止,周公子可能还未完全谱成呢。” “唉,这傻子!”柳如月跺一跺脚,显出少女神态。 “如月,你为何不找那傻子谈谈呢?两人主意总比一个人多!”天香从屋内蹦出来,一挥手箍住柳如月肩膀。 “天香!”柳如月嗔怪地喊了声,“都怪我给他讲什么‘孤凤救夫’的故事,他偏要给谱成曲子,我的音律造诣哪比得上他?次次都要我给出主意,我出的不好又要笑话我!真是一个琴痴,眼里没有我。这都谱了一个月了,累坏了身子要怎么办?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向你们讨安神香。”柳如月一脸嗔怪之色又转而忧愁。 “你不就爱他的琴痴样儿么?这叫王八看绿豆……” “天香,又乱说话了,”类无烟在屋内道:“如月,香已送到,这时候想必周公子已经歇下,你何不去照看他。” “也是,都这个时辰了!”柳如月惊叫道,一晃便没了身影,声音却还回荡在院里:“劳烦你们为我送香,如月择日再来探访!” “真是前世修的琴缘,一个执意要将心上人喜爱的故事谱成佳曲,一个又这样为他挂心,啧啧啧……”天香朝着门口啧啧感叹。 “怎么,羡慕了?也是,年大哥真是好久没来找我们天香玩儿了。”重明咯咯笑起来,天香鼓着腮帮子作势要打,两人便闹开了。 柳如月则转眼间到了周府,蹑手蹑脚地要往周泽房里去。 “如月,你这是从哪儿来呀!”柳如月回身,只见大少奶奶摇着一把白玉手柄的扇子扭着身子走来,笑道:“给爹娘请过早安后你就不见了,让我好找!李家奶奶在我们这做客呢,三缺一!好妹妹快来凑个数!”说着就去挽柳如月手臂。 柳如月不爱打麻将,更何况心里牵挂着周泽,将手挣脱出来道:“大嫂好意,只是妹妹有好些伙计搁着呢!下次奉陪!”赶紧溜走了。 大少奶奶摇着扇子看着柳如月着急回房的样子,鼻子里哼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二少奶奶身份来路不明还这么爱端架子,现在嫁进来都一个月了还做事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又转身问身边的丫头道:“大爷查到这柳如月的来历了么?” 那丫头答道:“这两个月来家里生意不怎么景气,大爷一直不得空,只说找到一幅画像,画上女子眉眼与二少奶奶有些相似。” 大少奶奶忽然怒道:“一幅画顶什么用?画中样貌相似的多了去了!偏生他们小俩口日日弹琴说爱,大爷却累死累活。” 丫头见大少奶奶脸露愠色,只好放软了言语相劝道:“大少奶奶莫生气,人都有命数,大爷日日为家里生意忙前忙后,二少爷也只能弹琴说爱了。” “你这丫头倒会说话!来日方长,你先扶我去瞧瞧那副画。”大少奶奶扶了扶斜髻,搭了丫头的手袅袅婷婷地去了。 正文 第二章 琴缘:一弦一柱思华年 柳如月打发了大少奶奶,悄悄进了周泽房里,见周泽已和衣睡下,枕边还放着曲子的散稿。柳如月轻轻拿起稿子收拾了,坐在床边周泽的睡颜,又见周泽所穿之衣便是两人初见之时的衣裳,心中感慨万千。 “无烟劝我不可轻动凡心,可是谁想的了这么多呢?我自第一次见着他,就不想未来如何了。我竟就这么糊里糊涂嫁给了他,他也竟不问我出身家世就糊里糊涂娶了我……”想到这柳如月不禁笑了笑。 柳如月起身抚摸古琴琴身上的“锦瑟”二字,又想:“真是亏得这把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句话现如今想起来,也不苦涩了。” 柳如月拿起曲稿,细细琢磨,手指不时在琴弦上方假意拨弄几下。不觉已日落西山,夕阳将窗格的影子在地上拉的长而又长。 这时周泽醒转过来,看见柳如月坐在琴前,夕阳从窗格照向她的后背,根根青丝闪着金光,她时不时歪头凝思,夕阳便给她的侧颜渡上一层光圈。 “前人道‘夕阳无限好’不是没道理,只是不知夕阳照在美人身上更是美好,”周泽侧过身,用手臂支起头,看着柳如月笑道:“美人儿对我这俗人编的曲调有何见解吗?” 柳如月见他醒转,笑着坐到床边,“跟周公子比起来,我才是俗人一个呢!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在这‘百鸟朝凤’和‘凤凰浴火’中怎么转调。” “不急于一时,我们有一辈子可以一起想呢,”周泽笑着拉起柳如月拿着曲稿的手,“如月,你再给我讲讲‘孤凤救夫’的故事可好?” 柳如月将另一只手覆到周泽手上,娓娓道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没有朝代命名的时候,久到凤凰还是一个娇俏的少女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少年。凤凰见人世新奇有趣,便发了兴漫山遍野地撒欢奔跑,不想被捕兽夹夹住脚踝,她刚想发力毁掉捕兽夹,却见远处走来一个少年。少年本以采药为生,布衣加身,但神采奕奕,富有少年朝气。 凤凰未曾遇过人类,便想戏他一戏,就大哭大叫将少年引来。少年赶忙把捕兽夹用力打开,用草药敷于凤凰的伤口上,以此邂逅为契机,少年日日上山采药,凤凰也有意天天在山上玩乐。他俩一个初入人世美貌灵动,一个正值少年潇洒爽朗,便彼此相爱,许下承诺。 岂知好景不长,少年被编入兵队离乡打仗,凤凰得知此事,在少年浴血沙场之时显出真身相助于他,少年得以保命。凤凰显身干预人事,还惹来百鸟朝凤,此事惊动天帝,便将凤凰浴火赐死。 “凤凰真是相当伟大,我钦佩她的伟大!”周泽叹道。 “你第一次听这故事的时候也这么说。” “她能抛弃遨游天地的逍遥去爱一个局限于一座山的少年,竟然还独自用自己的长生换取少年的几十年生命,我肯定做不到如此!”说着说着周泽就激动起来。 “只是我自己瞎编的故事罢了,”柳如月见他为一个故事着急起来,觉得好笑,“别人听完都是连连叹息,直问少年结局如何,我一说少年回乡娶妻生子,他们又忿忿不平,你倒好,还越听越情绪昂扬了。” “少年如何又什么要紧?他若随凤凰一起去了,是叫人落泪的情痴,他能娶妻生子,凤凰若在天有灵一定高兴的。喜欢一个人,自然是他开心最重要的,”周泽取过柳如月手中的曲稿,认真看着曲稿道:“就好比我知道你喜欢这个故事,我便把它编成曲调讨你开心。你知道我喜欢听这个故事要将它改成琴曲,又怕我伤神,就偷偷趁我睡着了推敲曲调变化。是也不是?” “好好的听故事,又胡言乱语了!”柳如月撒开手,知道心思都被周泽看穿了,脸上飞红,别过脸道:“我说不过你!你也好起来整整衣容了,我们早些跟爹娘吃晚饭,不要总是闷在房里弹琴。” “都依你!”周泽知道柳如月脸嫩,不再开玩笑,将曲稿放好,起来整理衣容了。 这厢天香也在喊重明吃晚饭了,却见重明迟迟不出房,便推门进去道:“重明,你怎么还不出来?”却见重明盯着一张宣纸出神,天香便走去细瞧,只见纸上字迹还有些歪扭,写着诗人李商隐的一首《无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姐姐不是刚刚开始练字么,就心急着誊诗了?这诗很好么?我瞧着也就读着顺口。”天香好奇道,也不懂这诗什么意思。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姐姐说近日心里总念叨这首诗,也不知什么缘故……我们去吃晚饭吧,”重明便拉了天香的手要走,突然又停住了,道:“天香,这几天你盯着点周府,如月虽然一切都好,未雨绸缪也是要的。” “未雨……什么绸什么缪?”天香一脸奇怪的看着重明,重明盯着她看了半晌,只得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 正文 第三章 琴缘:庄生晓梦迷蝴蝶 “此话当真?”周家大公子周荣握紧拳头,不住摇头,“我可不信,你这话不要去其他地方乱说,尤其爹娘年事已高,不可受到惊吓。” “大爷!此事千真万确,这样大的事,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我也不敢乱说的!”大少奶奶赶紧把画摊在烛光底下,“这画是大爷找到的,大爷心里也一定疑虑画中的女子为什么和二少奶奶如此相像。我问了画里的行家,根据这画上的印章找到了作画之人。” “此话当真?会不会是这画师污蔑二少奶奶?” “这画师早在百年前就故去了,他的孙子如今都年逾古稀了,只是他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异常激动,说是幼时老祖父总和他讲起画中之人柳如月。当年他祖父刚年过十五,血气方刚,听说附近一个官家小姐弹得一手好琴,远近闻名,便一定要将她弹琴的姿态画下来。柳如月听说这个人总是在外求见,就偷偷放他进家一画。因为柳如月是未出阁的小姐,名声又盛,许多人对这幅画开价极高。只是他祖父感念柳如月愿意任他一画,加之她的琴声绕梁三日使人终生不忘,便不肯卖画,一直收着,直到某天这幅画像被盗流落黑市,我们今日才能寻得这幅画。”大少奶奶顿了顿,眼睛紧紧盯着那副画,幽幽道:“只是没想到,柳如月还未出阁,家中就意外失火。柳如月本已被救出了,但想起常弹的古琴还在房内,竟冲进去救琴,最后只得被烧死。” “那也不能就断定……” “大爷,你且听我说完。那画师的孙子一直想收回这幅画荣耀祖辈,虽未见过画,但画中细节他根据祖父的讲述记得清清楚楚,他祖父说柳如月那把琴名叫‘锦瑟’。” “这……锦瑟……”周荣忽露惊恐之色。 “若我未记错,二爷爱不释手的那把古琴,也名叫‘锦瑟’,与画中的古琴甚是相像。”大少奶奶盯着周荣,神情坚定无比,“大爷大可细想,二爷一向只喜抚琴,对儿女感情不屑一顾,怎么遇上一个来历不明的柳如月,就非要娶她不可?更何况这两个月来,家中生意也渐渐不好了,爹娘身子一直不见好,难道其中没有鬼魅作祟的缘故吗?” 周荣一向在生意场上精打细算,对鬼神之学毫无了解。现在听妻子言之凿凿地这么一说,证据也齐全,心中又惊惧又气恼,一时不知怎么办,在房内踱步许久,才缓缓道:“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交给我来处理。” 大少奶奶欲开口说些什么,周荣只是摆摆手压下了。 第二天周荣便把这事告诉了周泽,周泽自然不信。 周荣见周泽不信,便道:“那好,你等到下雨天,偷偷看她在雨地里走路,脚是不着地的,鞋上也沾不上泥土。鬼魂虽能克水,但怕纸灰,如果你雨天在门口撒些灰土,她必定不能进得屋来。” 周泽一时气恼,便顶撞道:“我知道大哥大嫂对这桩婚事有诸多微词,如月常常出门只是为了给我调制安神香。我和如月每日都安分弹琴,并不曾干涉家族生意,大哥不必再来……再来……”周泽本想说“再来生事”,但想着对方毕竟是自己哥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道:“为此事,大哥不必再来找我了。” 周荣见周泽话里有话,心下气恼,便拂袖离去。 周荣走后,周泽心烦意乱,曲子竟拨错好几个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想起与柳如月初见时的场景,柳如月是那样灵动可爱,怎么可能会是鬼魅? 那是一年前,周泽爱好音律,又刚从古董店淘得一把上等古琴,日夜恨不得抱着睡,但又怕晚间弹琴叨扰府中人的清净,便偷偷携了琴到府后一处池塘边弹奏,快意舒畅。 一日,他照常在柳树下弹琴,忽然听得身边草丛里有响动,他一下抱住琴身大喝一声是谁。 只见草丛里钻出一个年轻姑娘,一头青丝散散垂着,衣着也甚是朴素,微微低着头,模样还带几分娇羞。 周泽见她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些,当下松了口气,放软语气道:“吓着你了,夜已深了,姑娘独身一人甚是危险,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我……我觉得公子琴声……琴声甚是好听,便夜夜来听……”女子声音越来越低,忽然又摆摆手道:“我只是来听公子弹琴,我没有……” 周泽见女子忸怩之态,心下偷笑,便道:“你一人在那不安全,如果只是想听曲子,就坐到我身边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如月,我知道你就是那琴痴周公子!”那女子一无方才的娇羞之态,蹦蹦跳跳地坐到周泽身边了。 就这样一日复一日,柳如月夜夜来听他弹琴。 一日周泽回府拿曲谱,等回来时,却看到柳如月坐在古琴前,指尖轻盈,琴声若即若离又铿锵有力,自有一番风采。青草池塘蛙,一钩新月几疏星,周泽看着柳如月弹琴的姿态,竟渐渐入了迷。 周泽心想,难道这一切只是庄生晓梦?他将往事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更加确信了,自己要娶柳如月,并非是她使了鬼魅妖术。自己是心甘情愿喜欢她的琴音,更是自觉三生有幸能得一音律上的知己。 周泽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天香却不相信。天香自从听了重明的话后,不时来周府探查。只是周荣夫妇话语之时已是半夜时分,她未听到,但却把周荣与周泽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天香性情直爽,待到柳如月再来取安神香时,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了她听。 柳如月心下懊悔、委屈和对周泽的爱意一并发作,又不好表现出来,只道:“周郎说他不信,我相信他不信,你们不必担心。” 天香还要再纠缠,重明看出柳如月的心思,摆摆手示意天香不必再说。 柳如月心事重重地回了周府,忽闻周泽正奏“百鸟朝凤”一章,她停下脚步细听。在“百鸟朝凤”即将结束时,周泽却没有转调,只是琴声渐渐低下去,转而再次弹奏“百鸟朝凤”。 柳如月心下明了,周泽这是在表明自己的心意,即使她是魑魅魍魉,即使他没有回天之术,他也情愿为她付出生命,在所不惜。 柳如月便将似一江春水的愁思都抛却了,怀里抱着安神香,推门笑着问一句:“周郎安好?” 正文 第四章 琴缘:望帝春心托杜鹃 过了一月,恰逢梅雨季节将至,雨丝连绵不绝。柳如月取了安神香,回到周泽房前,忽然脸色大变,身子僵直。 周泽见门上印着柳如月的影子,疑惑她为何不进来,便起身开门。周泽开了门,只见柳如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周泽低头,却见自己房门前不知什么时候撒了厚厚的一层灰土。 周泽呆立了半晌,忽然折身回屋,喊道:“如月,你且等一等!近日雨下的勤,小厮犯懒总也不肯打扫,你不要生气,我这就把它扫了……” 周泽拿了扫把出来一通乱扫,但是灰土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总有些黏在地上扫不去。 “二弟不必惊慌,这香灰是我求了法师得来的,等闲人扫不去。”这时周荣携大少奶奶到了周泽房前。 “你怎可……怎可……”周泽气恼的说不出话来。 “如月,这段时间的风言风语也让你受苦了。今天大家都在,这件事大嫂是做的不妥,大嫂向你道歉。今天只要你跨过这些香灰,便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大少奶奶今日装束齐整,不像往日里的花枝招展,说话也不让人找到错处。 柳如月面如死灰一般,也不说话,也不挪脚。周泽出门拉了柳如月的手,便道:“我与如月同生共死……” 周荣冷哼了一声道:“泽儿你总也不通人情世故,家里生意已经渐渐衰落了,爹娘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差。从前你自己只顾弹琴便罢了,如今你还惹上一个祸害,搞得周家日渐凋零,这件事我凭你怎么说也不会应你!” 周荣手上有些功夫,一掌劈上周泽肩头,加之他料定是因为柳如月阴气太盛影响周家,手下毫不留情,周泽竟昏死过去。 “周郎!”柳如月这才转醒过来,跪下来抱着周泽。 周荣挥了挥手,几个小厮便恭恭敬敬把周泽抬到床上。周荣愤怒地将柳如月踢到香灰上,柳如月心里记挂周泽,一个不备扑到香灰上,惨痛的叫起来。 周荣抽出大少奶奶手中的桃木剑,作势要砍,忽然一只女人家的手握住了剑身。周荣定睛一看,一个一身青袍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边,看起来方当韶龄,肌肤胜雪,却眼神如电。 大少奶奶当即喝道:“哪来的野丫头?” “如月不会什么妖法,反而弱不禁风,周大公子都看到了。小女子看管不严,周大公子可否给个面子?”女子缓缓道来,手中桃木剑不松丝毫。 大少奶奶见其说得理直气壮,还要再骂。周荣摆摆手,心下一沉,心想:“这女子样貌年轻,我使了全身劲竟拔不出她握住的剑,想必是懂道法的人,周家现状已再不能横生枝节了。” 周荣松了手,佯装生气,大喊一声:“滚吧!” 女子丢掉手中的桃木剑,向柳如月使了使眼色。柳如月便缓缓起身,向雨里走去,只见她双脚好似着地,又轻飘飘的不溅起一滴泥水,周府上下看了无不心中发寒。 青袍女子转过身,轻声说了一句“告辞”,也往雨里去了。周荣见她走远了,一颗心才放下了,刚才佯装的怒气全然化为惊惧。 而屋里的周泽似醒非醒,他似乎迷迷糊糊得听见柳如月走远了的声音,继而又沉睡过去。 第三日,周泽才渐渐醒转,整日坐在琴前茶饭不思。周泽缓缓抚着“锦瑟”二字,忽闻窗外杜鹃啼叫,竟趴在琴上恸哭起来。心想这一切的耳鬓厮磨和这架锦瑟,难道只是庄生晓梦一场吗? 门外的小厮听主子恸哭不止,不免心软,便轻轻叫道:“公子……公子……” 周泽抬头,见小厮低头进来,压低了声音说:“小人听说往南一百里有一个地方名叫‘梦安居’,听说那梦安居的主人类无烟能够捉妖招魂,在江湖上有点名气。公子要不要……” 周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赶紧起身走出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后又折回抱住了古琴才出门,喊道:“帮我备马!” 这边自然有人告诉了周荣,周荣经历此番已对弟弟心灰意冷,加之家事繁多,也懒得管他,便随他去了。 周泽一路快马加鞭,所行之地渐渐偏僻,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件小小的屋子,周围人家甚少。马儿跑的进了,周泽才发现这屋子竟和周府差不多大,只是屋檐和墙壁都呈暗色,像是搁置许久,只见屋檐上架着一副暗红的匾,匾上镂空花样似云似气,上书“梦安居”三字。 这梦安居门户大开,也不见门童。周泽大喊一声:“琴痴周泽寻到府上,今日唐突,实有要事相求,请问梦安居主人是否有空相见?” 半晌过去,梦安居依旧寂静一片,周泽心中急躁,便抬脚进了门,大喊道:“周泽唐突进府了!” 只见这梦安居虽大,却只是四进四出,且门与门呈平行分布,三扇门都大开。周泽初进梦安居,竟是诸多的花草树木,还有一池子鱼,周泽无心细看,快步进了第一扇门。忽然身前闪过一个影子,周泽定睛一看,竟是重明。 重明行一个礼,道:“周公子,等候你多时了,这边请。”便引着周泽往第二扇门去。 周泽见重明礼数周到,却并不显示出低人一等的姿态,心想果然不是寻常人。又想到如月曾请重明来送香,难道如月和这梦安居有关系?或许如月就在这梦安居也未可知……这么想着周泽心情顿时豁然开朗,一进第二扇门,只闻到一股奇香,令人通体说不出的舒畅。 “小女类无烟,周公子今日来梦安居为着什么事?” 周泽往右看去,只见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规规矩矩放在房间中央,桌上放着一只年岁已久花纹细密的香炉。桌子右边坐着一位青袍女子,模样年轻,又说不出的淡漠,旁边又站着一位红衣女子。 周泽听小厮提起过那天解围的正是一位青袍女子,心下不再多想,竟抱着琴跪了一膝,道:“几日前类居士救扶如月,此恩周泽无以为报!” 类无烟只以为周泽是个富商子弟,不想他会行这样大的礼,当即扶了他道:“不必如此,叫我大名就好。” “类居士若是不告诉我如月现在是否安好,周泽长跪不起。”周泽又跪了另一膝,言之切切。 类无烟眉头微蹙,面露不忍,使了内力将周泽硬生生拉起来,叹了口气道:“你们这是为何……你先坐了,我都同你说。” 正文 第五章 琴缘:此情可待成追忆 类无烟便将事情原委向周泽娓娓道来。 原来柳如烟是百年前柳员外之女,从小酷爱音律,将一把古琴弹得如泣如诉。只是不成想还未出阁就逢府内失火,柳如月为救爱琴葬身火海,而那古琴竟未焚毁。自此,柳如月凭着强大的执念将魂魄附于古琴之上,守护古琴百年不受俗人侵扰。 后来古琴辗转流落自周泽之手,柳如月见周泽深夜携琴出府,就想吓他一吓。没想到周泽竟将琴弹得繁弦急管如珠落玉盘,琴技高超如柳如月也自愧不如。 柳如月想到心爱之琴终于得到好去处,本想就此归去,但没想到日夜牵挂着周泽的琴声,竟不由自主的夜夜都去偷偷听他练琴。 直到有一天,她稍有不慎被周泽发现了。柳如月本是官家小姐,死前又并未出阁,虽说后来为护爱琴吓过几个不知好歹的人,但终究没和男子独处过。她起初战战兢兢,但夜夜去听周泽的琴声,对周泽竟也生出几丝亲密的好感。 后来的暗生情愫和定情,自不用多说。直到周泽表露出了娶亲之意,柳如月也没有一丝疑虑,便来求了类无烟将她所有的精气浓缩为五年时间。 类无烟只觉得奇怪,便问她五年之后如何。柳如月只是一笑。 后来柳如月嫁入周家,一是觉得周泽日夜练琴实在有损精力,二也是怕自己阴气过盛给周家带来麻烦,求了类无烟特地为周家调制一味安神香。柳如月每月前来梦安居取香,不仅放在周泽房内,还偷偷地塞在周家各个角落。 “只可惜,人鬼少有好结果……”类无烟叹道,只见周泽已哭成一个泪人,便道:“周公子近几日定然没睡好,不如在梦安居小憩片刻。” 周泽本无心睡眠,喊道:“类居士,你可知有什么办法能让如月再回到我身边?哪怕是刀山火海,周泽也不眨一下眼睛!” 类无烟知道劝不住周泽,便点起房内的香,用手覆上周泽的额头,闭眼喃喃几句,缓缓睁眼道:“我只能为你留得这些时间……” 周泽竟然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他梦中忽觉一阵暖风拂面,忽然睁眼,发现自己竟在府后池塘边,身前架着古琴锦瑟。 “周郎近日安好?”周泽听到柳如月的声音,猛然回头,见柳如月打扮像初见一样,歪着头脸上是盈盈笑意。 “如月!”周泽猛地抱住柳如月,本来肚中又千百句要同柳如月讲的话,如今都抛到脑后了,只觉得柳如月也抱紧了自己,轻抚着后背。 “周郎,夜色正好,何不弹奏一曲?”柳如月幽幽道。 周泽便放开了柳如月,见柳如月面无忧容,反而有几分欣喜,便也笑了起来,点了点头坐下了。 周泽指尖轻拨,始发男女互语之缠绵,接而速度加快,琴声缭乱呈战乱之势,在紧急之处琴声又转而高渺,呈壮大之势,这时琴声却戛然而止。 周泽叹道:“我终究没能与你一同谱出‘凤凰浴火’一章。” 柳如月按上周泽的手,目光灼灼,正色道:“周郎,这首曲子一直是你在谱写,我未曾帮上过什么忙,”柳如月顿了顿,声音哽咽了,“你写不出‘凤凰浴火’,不过是因为你不接受‘凤凰浴火’……我这一生,与你相遇已是大幸。我能与你相守相伴的这段时间,虽是白驹过隙可也总算逍遥自在。” 周泽牢牢抓住柳如月的手喊道:“我不让你走,我宁可跟你同生共死!” “我们终究殊途,”柳如月立起身来,脸上无悲也无喜,她轻轻按着锦瑟琴身,轻声道:“你若好,我便也好了。” 周泽想要去抓住什么,却已醒转,满脸泪痕。 类无烟站起来道:“周公子可好?如月本已精气渐衰,加之厄运忽降,实在撑不过这一时了。” 周泽凄然向类无烟道了声谢,忽见古琴锦瑟置于身旁,便执起琴身,指尖飞跃。类无烟听得琴声显得悲壮异常,又渐渐转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又变得铿锵有力,琴声渐高却十分清丽,最后又显得欢欣婉转。 “恭喜周公子谱出‘凤凰浴火’了,这琴声当真是前无古人!”重明在一旁道。 周泽抚摸着琴身,眼神忽而变得有力,将琴双手奉给类无烟道:“请类居士收留锦瑟,周泽此生再不弹琴了。” 天香在一旁急道:“真真是无情!你可是后悔了?” 周泽微笑道:“能遇到如月,是我三生有幸,她高兴,我便高兴了。此情可待成追忆,所以要将这琴交给类居士保管。” 类无烟双手接过,道:“定不负周公子所托。” 几日后,类无烟还在午间小憩,便听天香咋咋呼呼跑进来,类无烟一脸不快,问怎么了。天香气的跳脚,喊道:“这才几日,那周泽就娶了张家的小姐!那排场大的,生怕山里的鸟不知道似得!” 类无烟无奈地摇头笑笑,起身看着架好的古琴,问道:“是哪个张家的小姐?” 重明道:“盐商张家。” 类无烟轻轻用拂尘扫着古琴,轻声说:“如月,你满意了,这下周家可复兴有望啦。” 类无烟知道此事已了,便安心去睡了。岂知睡了没过多久,柳如月便偷偷潜进梦安居,把锦瑟抱走了,累得众人虚惊一场。 正文 第六章 帝台之棋(上) 伍安听了这故事,已是瞠目结舌,他从前虽然能见到鬼魅,但大多都是在吓他的,却从没遇见像柳如月一样痴情的女子。 “伍安,你可否将身世同我们讲讲?”重明走到伍安身边,放软了语气。 类无烟心想若是普通凡人天生能看到这些东西,定是受了不少委屈,且要将他留下再议。只是研习道法的人也能借助一些法阵看到不寻常之物,若这少年是故意打扮成这样流落至梦安居前,肯定居心叵测,也该细细查问才好。 伍安听到重安问话,才回过神来,答道:“姑娘……”他猛然想起梦安居这三人都身份神秘但绝不是寻常之辈,便改了口道:“类居士,你可曾听说过天心道士?” 类无烟道:“天心道士为人正派,法力高强,却失踪已有一个月了,甚是蹊跷,你可与他有什么联系?” 伍安忽然红了眼圈儿,道:“我是天心道士门下弟子,师父忽然失踪,师兄弟们都没个办法,个个散了来找师父,如今却没有一点消息。” 伍安本来性子刚硬,不愿向人低头,但他已找了师父一月却依旧没有结果,又见类无烟神通广大的,便咬咬牙道:“类居士,你可愿意帮我找寻师父吗?” 类无烟皱了皱眉头,道:“梦安居向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她还没说完,伍安就抢道:“原是本门中事,不该劳烦类居士!”说完拔腿就走。 伍安本是为了寻师父才落魄至此,他听类无烟的口风,必定是她看自己衣衫褴褛付不起钱财,不愿意帮着找天心道士。 他越想越气,但也不想失了礼数,回过身拱了拱手道:“伍安肚中饥饿,吃了梦安居几个点心,是伍安不该,来日若有缘定会报答梦安居。”这才真正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顾重明在身后叫嚷停留。 伍安走到门口时,却见一个少年扶着门框不住喘气,头发蓬乱,打着赤脚,身形似乎比旁人瘦小一些,大约只有十三四岁。伍安想也不想就上去扶住了,问道:“你还好吗?” 那少年缓缓抬起头来,相貌竟是眉清目秀,手上一通乱抓才抓住了伍安的两只胳膊,急急道:“这里是梦安居吗?类无烟……无烟姐姐在不在?” 伍安看到少年眼眸上蒙着一层灰色的翳,这才发现他眼不能视物。心想梦安居怎么净是怪人,只是这少年模样好看,年纪轻轻竟瞎了,实在可惜。便道:“这是梦安居。” 少年当即送开伍安的胳膊,跌跌撞撞要往里走去,伍安看他磕磕绊绊于心不忍,赶忙扶了他道:“我扶你去找类无烟……” 少年便轻声道了谢。 这时重明迎了出来,“是阿苗吗?!”赶紧上前扶了少年另一边,轻声道:“姐姐很挂念你呢,怎么脚上伤成这个样子?” “重明姐姐!阿竹……阿竹他不见了!”阿苗大喊一声,随即像精疲力尽了一般当即伏在重明身上。 伍安心想男人家怎么好趴在姑娘家身上?就一把横抱起阿苗,重明引着伍安道:“劳动伍安兄弟了,请往这边走。” 伍安将阿苗放于榻上,类无烟手拿着香炉走进来坐到床边,将香炉放在旁边雕花柜子上。类无烟轻轻将阿苗脸上的碎发拂去,只见阿苗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似乎十分痛苦。 类无烟用手轻轻扇了扇兽烟,自言自语道:“只是一眨眼,竟已十年了。” “姐姐,阿竹怕是已经找不回来了。”重明在一旁道,见阿苗脸色稍有缓和,便携了药箱去给阿苗的双足上药。 伍安心中奇怪,看两个姑娘又不住叹息,又见阿苗像是很痛苦,便轻声问道:“他还好么?” “想是长途跋涉累着了,”类无烟指尖轻触阿苗的眉头,转头看向伍安道:“他与你一样,能看到山精野怪,魑魅魍魉。” 伍安心中一惊,腿上一软险些站不稳,看着脸色苍白的阿苗,心中顿生怜惜之意,又想到自己衣衫脏乱,便只好蹲坐在床边,道:“我能在这里照看他么?” “你要留在梦安居,就必须说实话,你真是天心道士的门徒吗?”类无烟眼里依旧满是戒备。 伍安心思单纯,想不了许多,看她怀疑自己,便正色道:“伍安自问没有做过对不起谁的事,也没有理由欺瞒类居士,若是梦安居不容我,我现在就走。” 重明见他性子倔强,言语之间又不像坏人,便好言相劝道:“你且别生气,如今市面上走动的人越来越杂,姐姐问一声也是心安。我们不怀疑你了,但你若有举动对梦安居不利,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伍安一听,更生气了,只是想着好不容易遇着一个同自己一样遭遇的人,心里又惊又喜得不能放下,便别过了头道:“我答应你就是了。这阿苗是什么来历?刚刚听他说话,好像急着要去找一个叫‘阿竹’的,姑娘又说阿竹怕是找不回来了,这可怎么办?” “当年阿竹带阿苗来梦安居的时候,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就像今天阿苗这般,衣衫破破烂烂的,一见到无烟姐姐就跪下了,哭着怎么都不肯起来,”重明缓缓道:“我们没办法,细细查问了,才知道阿苗从小就能看到些不好的东西,父母听信了云游野道的瞎话,花大价钱买了什么仙药,竟把阿苗眼睛毒瞎了。阿竹从小与他长大,待他如同亲弟弟,见阿苗为此受了不少苦,在眼睛瞎后竟也能见到鬼魅,才偷偷拿了家里一点银子带了阿苗出来找梦安居。” “眼睛盲了还能见到吗?”伍安心中一寒,看着阿苗沉沉睡去的样子,鼻子竟一酸,忙问:“后来怎样?” “阿苗身子弱,旅途劳累竟晕死过去,阿竹又哭的实在伤心,说做牛做马也要把阿苗治好了,姐姐没办法才……” “中原一带有座小山,山上产有一种五色斑斓的石子,叫做帝台之棋,据说古仙帝台曾经用这些石子来祷祀过各方的神灵,石子身上都沾有灵气,人若是拿这些石子回家去煎汤吃了,就可以不受妖魔鬼怪的蛊惑。”类无烟打断了重明的话,幽幽道来。 伍安问道:“你用这石子将阿苗治好了吗?” 类无烟冷冷道:“帝台之棋珍贵无比,且有借有还,借走一颗帝台之棋,就要化身为一颗石子在山上修炼百年。我问阿竹可否愿意,他想也不想就应允了。” 伍安急道:“你竟答应了他?那阿竹现在……现在是化成石子去到山上了吗?” “我只能为他留出十年时间,”类无烟轻声道:“重明,你随我出来吧。” 类无烟也不管伍安再欲发问的样子便拂袖而去,重明提起药箱便走。 伍安心中还是发寒,心想这类无烟虽然美貌,竟如此无情,阿竹阿苗这样兄弟情深,也狠得下心拆散他俩。心中越是这样想,越是怜惜阿苗,握住阿苗的手,竟沉沉睡去了。 正文 第七章 帝台之棋(中) “伍安是小撒谎精!伍安不要脸!”小胖子伸出舌头,朝伍安拍拍屁股,“伍安,你看我舌头上是不是也有个小妖精?哈哈哈……” “哈哈哈……伍安,你看我脑袋上是不是有个鬼头?”一旁的小孩也笑开了。 伍安蹲着瑟瑟发抖,只见小胖子身后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拖着长长的头发,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伍安放声大哭道:“你快走开!快走开啊!” 女鬼张开血盆大口笑道:“你竟看得见我?我就陪你耍耍!” 伍安捂住自己的眼睛,尖声叫道:“你不要碰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一旁的小孩见伍安行为异常,渐渐也害怕了,再骂几句“撒谎精”便赶紧逃开了。 伍安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尖叫已变成了呜咽,忽然一双手环住自己,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伍安,怎么又发病了?” 伍安赶紧扑进父亲怀里,哽咽着道:“爹,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她嘴里都是血……我好害怕……” “不许胡说!”父亲拉开伍安,怒目圆睁地大声吼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小孩子说谎话是要被鬼捉走的!” 伍安忽然像被吓到了似得呆呆看着父亲,只见女鬼还站在父亲身后,一双眼斜睨着自己,嘴里发出嘻嘻的嘲笑声。 伍安从梦中惊醒,出了好一身冷汗,抬眼看去,只见阿苗眉头紧蹙,好像也快醒来了。伍安伏到他耳边轻声问道:“阿苗,你想喝点水么?” 见阿苗缓缓点了点头,伍安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倒了一杯茶,阿苗已然醒转了,伍安将靠枕放好把他扶起来喂了茶,问道:“脚还痛不痛,饿不饿?” 阿苗缓缓摇摇头,轻声问道:“请问你是谁?无烟姐姐在么?” “我叫伍安,”伍安顿了顿,想起类无烟心中就憋了股气,“她已经和另一个姑娘去找阿竹了。”说完便知这阿竹是多半找不回来了,心上又是一痛,“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照看你,我也……我也能看到那些东西。” 阿苗一听,赶忙坐起来,手摸索着抓住伍安的手,急问道:“你也能看到吗?你从小就能看到?你现在如何了?” “我现在还能看到,”伍安握紧了阿苗的手,好叫他安心,又想让他开心一点儿,便道:“就像阿苗身边,就有一只小精灵在搬点心呢。” “真的吗?它长得怎样?我很少看见精灵呢……” “它长得……大大的耳朵,胳膊腿儿却很细,身上毛茸茸的,尾巴像个小毛球……你看我做什么?我说的就是你,怎么在这里偷人家的点心吃?”伍安知道阿苗现在看不见了,便佯装同精灵说话。 果然阿苗咯咯笑起来,“你竟能和他们这么好的相处……我小时候只知道一味的逃开罢了。” 伍安心中苦笑,见阿苗似乎还是孩子心性,对阿苗亲近之意又多加几分,便道:“我小时候也怕的,大家都不信我说的话,小时候不懂事,只知道整天给爹娘惹麻烦。我只好拜了天心道士为师,天心道士你知道吗?” 阿苗疑惑得摇摇头,伍安却来了劲道:“他可厉害了,是我们家方圆……方圆好几百里内有名的道士,为人正直,道法又高。我在他门前跪了好几天,他才愿意放我进门,知道我能看到异物之后就收我为徒。他教我道法,教我读书,还教我怎么跟鬼怪相处,我才知道世上鬼怪并非都要置人于死地的。” 阿苗听他说得活泼,便笑起来,“那我下次有幸一定要见见他!”却听伍安半晌不说话,阿苗轻声问道:“伍安,你怎么了?” 伍安缓缓道:“只怕阿苗见不到了,我师父,我师父在一月前就突然不知去向……我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都不见他人……” 伍安这一月来在江湖上飘零,无人可依靠,心中只想着要找到师父。他嘴上要强,再者实在伤心师父失踪之事,不肯与类无烟细说。而在阿苗这里,他一心只剩同病相怜之意,嘴上毫不遮拦,竟将这一月来的心酸憋闷通通哭出来了。 阿苗见他伤心,也不自觉落了泪,“你同我一样……阿竹现在也不知去哪了……他那日要出门做活,突然对我说,如果哪天他回不来了,就让我去梦安居,也好有个依靠。谁知,谁知他竟真的不回来了……” 伍安见阿苗也哭了,急忙找了帕子给他擦眼泪,叫道:“你不要再担心了,类居士神通广大,一定能再找着阿竹,”伍安也不知为什么要说类居士神通广大,只是觉得她神秘地紧,“我听她们说了,这阿竹是你的好友是么?” “阿竹同我一起长大,从小只有他信我,他不像你师父一样道法高深,却愿意常常护在我身边……他还带我来找无烟姐姐,使我再也不用受折磨。我只想他以后平平安安,娶妻生子,不想他突然失踪,我寻遍了他常去的地方,都不见他……” 伍安见他句句恳切,神情真挚,便再多加安抚道:“你不要再挂心了,再睡会吧。”便扶了阿苗躺下,只见他忧容之上又新添泪痕,伍安一颗心像是被攥紧了似得。 这边类无烟站在门边,对重明道:“原是我错怪了他……” 重明在一边轻声道:“想必伍安自小也受了不少的苦,如今可依靠的师父又不见去处,心里一定难过得紧。” 类无烟道:“这些年来看过的欺骗太多了,没成想他小小年纪真是天心道士的弟子。天心失踪甚是蹊跷,天香可查出什么吗?” 见重明只是摇摇头,类无烟沉思了一阵,便挥挥手,淡淡道:“你把伍安叫来换身干净衣裳吧,再做些菜,看他方才吃点心的样子肯定是饿得狠了。” 重明便悄悄进门,将伍安唤了出来。伍安出了门,只见类无烟坐在院中,手边一盏茶,心中一股气都上来了,冷冷道:“看来类居士真是神通广大,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喝茶。” 类无烟这时候也是解不开的愁思,见伍安冷嘲热讽,从没人敢这么对她说话,心下也很气恼,便道:“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吗?” “你当初为何要答应阿竹?阿竹那时才十岁,说的话怎么能当真?现在弄得他俩兄弟分散,你倒没有一点愧意!” 类无烟也不理他,只是握紧了拳头,淡淡道:“你可以去休息了。” 伍安还要纠缠,突然听到身后响动,回身只见阿苗站在后头,一脸茫然道:“你们在说什么?无烟姐姐,你不是去找阿竹了吗?” 类无烟站起身道:“阿苗,你先进去休息,我一会让重明送点吃的来。” 阿苗还要再言语,却听门外一声大笑,“阿苗啊阿苗,苦了你跋山涉水到这鬼地方来,只是你的阿竹哥哥再也找不回来啦!” 正文 第八章 帝台之棋(下) 类无烟气急败坏低喝道:“这时候他又来做什么!” 门外走进一个绿衫男子,手上摇着一把芭蕉扇,不怀好意的大笑着,嘴里虎牙裸露在外,形似不善之辈。 阿苗一听那人说阿竹找不回来了,气道:“无烟姐姐说能帮我找到,就能帮我找到!” “好笑好笑,你竟不知阿竹就是类无烟弄丢的?”男子又大笑一声,走到阿苗身后,凑到他耳边说道:“十年前,类无烟怂恿阿竹化身为石来换取帝台棋,十年之期已到,阿竹早已变成山上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啦!” 阿苗握紧拳头反手一挥,男子躲得奇快,还在哈哈大笑。 伍安心中不服,右手捏了一个诀,口中喃喃有词,手中一道红光朝男子横劈而去。男子手中芭蕉扇轻轻一扇便拂去了红光,笑道:“梦安居何时藏了个小道士?”说完忽见芭蕉扇上被烧去一角,又道:“小道士还有些本事!” 伍安师从天心,虽学不及天心万分之一但也算得上是真传,如今被这男子轻轻一拂,心中又气恼又羞愧,朗声道:“你是什么人?!” 类无烟在也一旁正色道:“你若再不离去,我就不客气了!” “类无烟,你次次都是这句话也不嫌厌烦?不过今日梦安居还真没什么趣儿,我最厌烦哭哭啼啼的了!” 男子便拂袖离去,类无烟也不加阻拦,仿佛这梦安居是他家似得。 “此话当真?”阿苗呆呆站着,低声问道。阿竹走的蹊跷,阿苗心中也有疑问,只是不敢去证实,也是下了决心来到梦安居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不成想阿竹真的回不来了。 “当年阿竹心意已决,我也不能撼动半分,望你能了解他的心意。”类无烟想去拉阿苗的手,手停在半空中又放下了。 “无烟姐姐,我只求你一件事,”阿苗抬起头,看向类无烟发出声音的方向,“你能再让我看到一次吗?” 另外三人皆是一惊,类无烟缓缓低了头,伸手把阿苗扶进房间,低低在他耳边说了,“我可以帮你,只是命中皆有定数,你不一定能见着他。” 阿苗笑了笑,捏了捏类无烟的手。重明从屋外抱进一只小香炉放在房里,将手覆在阿苗额头,对阿苗道:“睡吧”。阿苗便沉沉睡去。 “嘿!你就是那个见鬼的阿苗吗!”阿苗心中一惊,向远处看去,只见一个布衣孩童,叉着腰,趾高气扬地指着对面一个在大哭的孩子喊道。 “我……我是阿苗……”那孩子抽抽噎噎答道。 忽然对面的孩子大笑起来,跑过来揽住小阿苗的肩膀,“原来你就是呀!你说你能见鬼,鬼是长什么样的?也穿衣服吗?” 小阿苗不哭了,呆呆看着面前大笑的小孩,问道:“你相信我说的话?” “为何不信?我看你模样老实的很,应该不会撒谎,现在可以告诉我鬼穿不穿衣服吗?” “已经十年了啊……”阿苗忽闻身后的感叹之声,急忙回头,看到阿竹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身后,风拂地枝桠和青草连连扭动,唯阿竹衣衫和发丝纹丝不动。 “阿竹!你……”阿苗又惊又喜,赶紧走到阿竹身边,却见阿竹朗声笑道:“那个爱哭鬼如今已长那么大了!” 阿苗笑了笑,道:“阿竹,你当时为什么会找上我?” 阿竹看着远处两个孩童,半晌才道:“我从前有个弟弟,只是很小的时候就得病故去了。我时常看到你一个人偷偷在哭,觉得厌烦,才来找你玩的。” 阿苗知道他在开玩笑,就笑了笑道:“我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待。” “阿苗,我不能永远护着你的……”阿竹捋了捋阿苗脸上的碎发,摸了摸阿苗的头,凄然一笑道:“阿苗,我要走了,再见了。” “你这就要走?” 阿苗把手伸向阿竹离去的方向,想要去追,却一歪身子跌倒了。他迷迷糊糊中看到阿竹离去的背影,一身布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片帆一般。他努力去看清,眼前忽然变得一片漆黑。 阿苗醒来时,已是泪流满面。阿苗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漆黑一片。 “阿苗,你醒了?想要吃点什么吗?”伍安在床边言道。 “不必了,伍安,谢谢你,请你扶我去见无烟姐姐好么?” 伍安扶了阿苗进了第三扇门,只见类无烟还是端坐在堂中间,一脸无事人的模样。 “阿苗,你已醒了?快坐过来。”类无烟扶了阿苗,又对伍安说,“麻烦你了,重明在做菜,你去瞧一瞧,做好了就端进来把。”伍安便出门去了。 “无烟姐姐的恩德,阿苗无以为报。”听伍安走后,阿苗忽然双膝下跪。 “我根本……”类无烟扶起阿苗,她心中满是懊悔和无奈,只能颤声道:“我根本没有帮到你什么。” “无烟姐姐,我想即刻启程,去找帝台居住的那座山。” “你这是何苦……”类无烟知道阿苗决心已定,不过白说一句。于是打了一声呼哨,重明进到房内,类无烟朝她使了使眼色,重明当即明了,便扶了阿苗。 走到门口,阿苗忽然停住,长叹一声:“可耐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 半晌,重明回屋对类无烟道:“阿苗已经送到。” 类无烟扶额点了点头,自言自言道:“要是我能再留他十年就好了……” 这时伍安进了门,喊道:“重明!我找了你半天,你却在这里!阿苗呢?” 重明面露难色,类无烟抬起头道:“阿苗去帝台所住的山林去了。” 伍安脑中炸开了锅,气道:“你为何又把他送走了?”伍安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同病相怜之人,心中对阿苗又怜惜异常,还未好好说过话阿苗就已远走,任谁都要生气了。伍安心想自己定是打不过类无烟的,跟她理论她又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生气的提脚就走。 类无烟摇摇头,对重明说:“你去跟着他,天心道士下落不明,若是他愿意,就将他留在梦安居吧。” 重明点点头快步出去了。类无烟觉得今日头疼异常,忽然脑海里浮现出十年前阿竹来求自己的景象: “无烟姐姐,大家都叫你天师,说你什么鬼魅都能捉拿,求你救救阿苗吧……” 类无烟看着阿竹,只觉得头疼,往常的事主不是简单的谈钱就是明理之辈,面对这个孩童自己竟没办法了,便道:“如果救了阿苗,你就要没命了,知不知……” “让我去死好了!”类无烟还未说完,阿竹就朗声喊道。类无烟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人儿,阿竹继续道:“我从小就没有亲人,弟弟因为没有钱得病死了。阿苗就像我的弟弟一样,他受的苦够多了,我不想再让别人欺负他了,我也不想看他再那么难受了……” 类无烟长叹一声,从妆奁中取出一枚五彩斑斓的石头,递给阿竹道:“我只给你十年时间,阿竹,十年一到,你就要来我这……明白吗?” 阿竹像接受珍宝一般捧着帝台棋,又开心,又略带哭腔地朝类无烟道谢。 类无烟仿佛看到十年前的小人儿仍在面前,只是苦涩一笑道:“可耐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 这边重明追到了伍安,双手拉着伍安不让走,重明非寻常之人,伍安哪里挣脱地去,便道:“你们可知阿苗的痛苦,我们这样的人只求一个信自己的人。如今阿竹回不来了,阿苗还是个孩子,心里一定伤心死了,你们还让他远走?” 重明喊道:“伍安,你只道你与阿苗同病相怜,你可知姐姐也与你们同病相怜吗!” “像她这样的无情之人怎么能明白,寻遍天下也寻不得那个人……也寻不得那个人的悲哀。”伍安很少与人诉说这番心情,便也不再挣扎,想起师父又颓然起来。 “我知道你思念师父,你不必伤心,梦安居也在一同寻找天心道士,总能找到……”重明叹了口气,想到伍安日后也许就留在梦安居了,也不藏着掖着,低声道:“你才找了一个月,你可知有人已找了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 正文 第九章 一别百年: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山谷幽深,丛林寂静,忽听一声惊恐的鸟叫声,惊起一片鸟兽。 “没劲!我又不吃你,你为何不同我玩?”青翠欲滴的草地上赫然坐着一位女子,眼下一颗泪痣,嘟着嘴搓着双手,大声喊道:“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碰,神仙若是都是如此也没什么趣儿!”说着就起身蹦蹦跳跳往山林深处去了。 绿树阴浓夏日长,女子手中甩着几串桑果,嘴里还嚼着一串,走在绿影里。忽然女子听到树林“诶哟”一声,心想这人烟稀少的地方竟能遇上人类,心里新奇极了,赶紧跑去看了。 只见一个穿着道袍的白须老人跌坐在地上,小腿被捕兽夹牢牢夹住。女子心想着深山老林的,谁会到这来放捕兽夹?不被兽捕就不错了,但还是走上去问一句:“老人家,要帮忙么?” 那道士不住的“诶哟诶哟”,想是疼极了,女子想任他这么诶哟下去迟早要招来什么野兽,便上前用力将捕兽夹拉开了。 “你没事吧……”女子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道士口中叫了一声“定”,她心中暗叫不好,赶紧拔腿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女子只见天上一张巨网洒下,心中一沉,便被网扑住了。只是不知道网上撒了什么物什,女子只觉被网罩住的地方如烈火灼烧一般,当即惨叫起来。 “果真是一妖孽,看我捉拿了你去行赏!哈哈哈……”那老道拿着拂尘指着女子就狂笑起来。 “我好心救你,你怎么恩将仇报?!”女子喊道,那老道也并不回答,只是哈哈大笑。女子渐觉妖力不支,幻化成一只白色山猫倒在网中。 她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心寒,自己在山林中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好不容易修成了人形,如今却因这么件小事前功尽弃了。想着想着便晕死过去。 等到女子再次醒来时,忽觉有只温暖的手掌在抚摸自己的头,她只觉得全身疼痛地骨头都错了位,蜷了身子呜呜呻吟。她微微睁眼,只见有个人正抱着自己,一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头,一手捏了一个仙诀,口中喃喃有词。 那人身穿白袍,头上简简单单用青枝挽了个髻,容姿说不出的风流潇洒,身上透着一股好闻的异香。 她自出生起,就觉自身不凡,做什么事硬要争个头破血流。丛林不比人世,常常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能修炼成精,就是凭着硬拼到底的一口气。她从未被人环在臂中,而这个人长得又是仙风道骨,她听不懂他在念念有词什么,只觉得他周身发光,像是一个菩萨一般,在为她求一丝平安。 又过了半晌,她迷迷糊糊睁眼,看到自己已恢复人身,头靠在那人膝上,于是猛的起身。不想目光正好与那人对视上了,那人微微一笑道:“你终于醒了。” 她脸上飞红,赶紧蜷了身子将脸埋了在草地里,她极少见到人类,更少上前搭话,今日这遭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半晌,听到那人的声音:“你不用害怕,近日以不正之术猎捕妖怪的道士徒然增多,我来迟了,姑娘受苦了。” 她偷偷侧脸拿眼睛去瞧那人,那人又笑了笑道:“我叫风里溪,是瀛洲的上仙,你叫什么名字?” 她慢慢坐起身来,嗫嚅着回答道:“我没有名字……” 风里溪想,她是成形不久的猫妖,自然没有名字,便道:“古人称狸为‘类’,你便叫‘类’吧!” 她不知道风里溪为什么要给她取名,只想着,他说她叫什么,她便叫什么吧。风里溪见她已无大碍,便起身掸掸衣襟打算离开。她见他要走,立马急了,叫道:“风仙人!” 风里溪转身看她,她又迟疑了一会,便道:“风仙人,你能带我修炼吗?” “仙妖有别,你只要潜心修炼,一定可成正果,切记不可误入魔道。”风里溪说完便转身走了,白袍飘逸悠然。 “仙人!”她再喊了几声,风里溪却没有回身,自顾自走了。 风里溪自己走了大半天,忽然叹一口气,叫道:“出来吧!跟了我大半日,你竟也不累吗?” 女子只好忸怩着走出树丛,风里溪脚程极快,她真是拼了命跟上,如果风里溪不戳穿,她怕是就要跟不住了。 她支支吾吾道:“求风仙人收了我吧,哪怕要我当坐骑,我也心甘情愿……” 风里溪当下便笑了,心想仙人坐骑也是修炼上千年的神兽,哪是你一只小猫妖说当就当的,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但那些山精兽怪大多待不过半年就吃不了苦偷偷出逃了。风里溪又见她神情坚毅,不好拂绝,便摆了摆手道:“跟上我吧!” 女子便欢天喜地跟着风里溪去了瀛洲,心中更是不住称奇,只见这座岛上沿途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江南景色。忽见岛上仙山,再上去就道路险峻,蹑乱石、冒悬崖,屈曲而上。 她第一次出了自小成长的山林,见什么都稀奇。看风里溪能腾云驾雾,她便直缠着风里溪一定要学;见到瀛洲岛上奇奇怪怪的珍兽古木,便要去伸手摸一摸;从前山林里的动物都不敢跟她说话,瀛洲岛的妖兽却爱与人玩闹。 风里溪日日都会讲道,岛上的飞禽走兽想听的话随时可以来。女子在岛上玩得开心,心想肯定是风仙人整饬的好,这仙岛才这样生机蓬勃。 自此,她便师从风里溪学习香术和道术。她从小好斗,且生长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这道法的研习之路虽刻苦,但也学的极快。风里溪还把收妖途中获得的黑水鞭送她当武器。 只是这香术,因为耐性不好,她连基本的香料都分不清,更不要说制香了。 她多次询问风里溪香术应该怎么学,风里溪大概也是对她的香术绝望了,只说:“路漫漫其修远兮,你什么时候能把香调制到焚之无烟,却又能影响闻香者的心神,就算出师了。”她总是觉得师父说的话最有道理,为提醒自己制香之道,便将名字改为“类无烟”。 就这样,类无烟竟跟着风里溪修行了百年。 一日,类无烟坐在房前,见门前桑树长得好极,想起初见风里溪那日,也是在桑果正盛的时节,不禁想起人间中的《诗经》一句:“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她飞身上树,摘了一束桑果,吟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重明!快来瞧,小猫妖又思春了!”类无烟听得桑树边发出声响,便下了树,走到旁边一株槐树前,狠狠踢了一脚,只听方才的声音叫道:“你做什么欺负人!我不过讲几句实话罢了。” “我没欺负人,我欺负树呀!”类无烟说着又踢了一脚。 “无烟姐姐你就饶了槐子吧,他是自己不会行动,吃醋你能跟着风仙人呢!”一只雀儿落在类无烟肩头,其实瀛洲岛上大家无一不知晓类无烟对风里溪的情谊,类无烟也不以为意。 “风仙人给我讲道的时候这只猫妖还不知道在哪里做梦,我为什么要跟她吃醋?”槐树气恼道。 “说起来,风仙人这几日总是不在岛上,姐姐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恩……好像灵山这几日总是不安定,师父说要去看看。” “你就不能帮衬点师父吗?这都修行几百年了,连个香术都学不会!”槐子大笑起来,树叶枝桠都抖动了。 “我怎么不会去帮师父?明天我就去了!”类无烟又打了槐子一拳,跑进房内。 当晚类无烟就缠着风里溪要跟着去灵山,把他都缠恼了,风里溪性子温润,只好应允了,只道:“你明天不必出手,灵山妖王云水扬道行不在我之下,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即可。” 类无烟立即把头点地跟小鸡啄米似得。 第二天类无烟便兴奋地跟着风里溪腾云驾雾去到灵山。只是她不知,这一劫之后的几百年内,便再也见不到风里溪了。 正文 第十章 一别百年: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灵山钟灵毓秀,全然不像一座妖山。类无烟跟着风里溪穿梭其间,仿佛进了蓬莱仙岛,忽闻有女吟唱之声,一唱三叹犹如出谷黄莺: “子之汤兮,宛丘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风里溪便携了类无烟往声音源处赶,只见一名女子站在涧间背对着二人,长发黑的像是要滴下来的浓墨,一身白纱将身形衬的凹凸有致,右手小臂折起举着一面墨色羽扇,脸庞慢慢侧转过来,舞姿当真值其鹭羽。 女子见了来人,只是轻轻一笑,宛如昙花绽放,她忽然将羽扇一挥,身子正了过来,风里溪反应极快,拂袖一挡,类无烟站其身后都感受到一阵妖气。 “风仙人驾临此地,水扬有失远迎,”女子轻笑一声,“只是不知灵山有何罪过,劳烦上仙驾临?” 风里溪道:“你杀戮无数,本仙特来断了你的尘缘。” “上仙是最明白水扬的,我只求有个清净地方自在地唱歌跳舞,躲避尘缘罢了。是他人侵扰在先,我难道不能防卫?”云水扬道,又是一挥扇,激起一阵旋风直往风里溪捣去。 “你还不悔过!”风里溪晃身道了云水扬面前,两人身旁立即狂风大作形成一道结界,类无烟瞧不真切,只听风里溪喊道:“云水扬,你勾结黑水崖的妖王,意图对列姑射岛木上仙不轨,确有此事?” “那上仙意图对灵山不轨在先!那妖王,我想勾结便勾结了,你又能如何?!”云水扬忽然跃起,跌坐在溪水中,神情无异,冷冷道:“风里溪,你惩恶扬善,打抱不平……只是说到底你不过是个仙人,你可知在这深林中搵食艰难?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灵山毁在列姑射木仙人的手中!” “你何苦……”风里溪面露不忍之态,一步步走入溪水之中,竟将手伸向了云水扬,柔声道:“水扬,你不必这样为难自己,我会向他讨个说法,只是那妖王……” 类无烟见到风里溪竟对灵山妖王这般不设防,只怕他遭到暗算,便向前走了几句。忽又想起风里溪不让自己随意乱动,只能停住了动作,脸上全然是紧张之色。 她的这番举动必然也落在了云水扬眼里,云水扬一把推开风里溪的手,颤颤巍巍站起来,往溪水中吐了一口血水,冷冷道:“那妖王又与你风里溪有什么干系?妖与妖勾结,实属常情,连你一位上仙都带着一个妖女,又来管我作甚?” 云水扬一挥手,忽然一道旋风往类无烟处袭来,类无烟躲避不及只觉得眼睛不能睁开,便昏死过去。 待得无烟醒来,却见身边一个陌生男子在烤青蛙,穿着与常人无异。类无烟赶紧爬起来做出防备之势,那男子转身毫不在意地看看类无烟,便将手中的烤青蛙递过去。 “我师父呢?!”类无烟不去拿青蛙,朝他叫道。 “什么师父?我来的时候就见你一人躺在这里。”那人收回青蛙自顾自啃起来。 “就是瀛洲岛的风里溪风仙人!他刚才还在与云水扬缠斗,你可见过他们?” “啊,云水扬啊,据说是个美人儿,你师父是不是和她跑了?哈哈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类无烟心下恼怒,抬手就是一掌。 不想那人轻轻松松就抓住了类无烟手腕,类无烟顿时动弹不得,那人笑道:“你这小猫妖,怎么一言不合就上手?” “我……我杀了你!”类无烟知道对方道行比自己深的不是一点点,但心里着急顾不了许多,抬起另一只手作势要劈。 那人抬起拿着烤青蛙的手臂一格,叫道:“你怎么恩将仇报?早知道就该任你躺在这被野兽吃了!” 类无烟一听,她平时任性无赖,但最不肯去沾染的就是“恩将仇报”四字,当下语气软了几分:“肯定是你将我师父攫走了!否则你怎么知道我是猫妖?” “我说了我没看到你师父,没看到,没看到!你是猫妖,我一看就知道了,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那人也不耐烦起来。 “这……”类无烟平时口齿伶俐,现下心里没了主意,眼前这人仿佛不是个坏人,那师父又去哪了?心中苦恼之际,肚子忽然叫了起来。 那人一股脑将烤青蛙硬塞进类无烟嘴里,道:“小姑娘,你要是识相的话,赶紧吃饱了肚皮赶回瀛洲岛搬救兵来找你师父吧!你既然醒了,我也走了!”说着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诶!你救了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类无烟叫道。 “我叫年,我就是年,好了,就这样!” “你是年!”类无烟惊叫道,拉着那人的衣角,道:“年大哥!你留下来陪我找师父好不好?” 年心中奇怪,他行走江湖已千年,每个结识的人一听说他是年兽就莫名其妙地跑掉了,这个无礼的小姑娘怎么反而要自己留下?便道:“你不怕我吃了你?” “我不怕!要是找不到师父我也不活了!”类无烟心里又是另一番合计,她自然知道年兽法力高强,只是这灵山大而不当走着走着说不定就遇着云水扬了,年又说救过自己,一同行走也好有个保障,就破罐子破摔了。 类无烟见这人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便奉承道:“我听师父说年兽学识渊博,古今什么妖魔鬼怪神仙法宝都知道,想必年大哥你一定能助我找到师父!” 年大哥对这几句奉承倒是很受用,想着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就大笑道:“好好好,就陪你一同玩玩吧!” 不成想这灵山里里外外寻了两遍都没找到风里溪,年大哥脸上挂不住,就对类无烟说,“要不你回瀛洲找找?说不定他已经回去了。” 类无烟此时已经灰了心,便应允了,忽见年又要走,就喊道:“年大哥!”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留。 年见类无烟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一软就道:“行行行!我再陪你去趟瀛洲,说不定岛上的有办法找到你师父。” …… “即使无烟姐姐找上了我们,也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只是生活在仙岛上的妖兽,根本找不到风仙人在何处,”重明低头闭上了眼睛,像是想起往事心有戚戚,继续道:“无烟姐姐便带着我到灵山脚下开起这家梦安居,年大哥也时时来帮衬,在解世人爱恨贪痴之余,只求寻得一丝风仙人失踪的蛛丝马迹。刚刚你见到的那个男子,便是槐子。他视风仙人如兄如父,因仙人失踪而日思夜想直至走入魔道,化成一株槐树精。他一口咬定是类无烟无能以致风仙人失踪,时不时来梦安居捣乱,只是我们双方都未真正交过手罢了。” “你们……你们一直都未寻到风上仙吗?”伍安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想不到这梦安居原来是这么来。 “已是好几百年了,”重明抬起眼望着灵山的方向,眼里雾气如山顶的云雾一般飘开,“没有一个人听说过风里溪,连一株草一朵花都没有……” 伍安不知该如何相劝,自知这段绵延千年的相思不是他几个字就能解开的,又想起天心道士失踪时他是怎样的不安苦恼,便将手搭上重明肩膀道:“我现在就回梦安居,我同你们一起找风仙人,好么?” 重明擦了泪点点头,便领着伍安回了梦安居。伍安进到第三间房,见类无烟若有所思,想起刚刚自己过于激愤,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类无烟见伍安回来,道:“你回来了?”伍安不好意思的点点头,类无烟笑道:“你打小一定吃了不少苦,今后到梦安居,不必拘束。等我们寻得你师父,你可自行离去。” 伍安见类无烟这几句话轻飘飘的,却又让人感动又让人伤心,鼻子一酸,便道:“蒙类居士收留,日后即使梦安居有芝麻大的事,伍安也必定竭尽全力。” “你不必拘礼,”类无烟笑道:“天天被人千恩万谢的也累得慌。” 伍安之前只当类无烟是个仰仗自己法力强大对他人见死不救的孤傲高人,现在抛却了偏见,见她一笑,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了,低了头挠挠头发,赶紧退下出门了。 重明进来笑道:“姐姐又有的忙了呢,伍安初出师门,想必不懂的还有许多。” 类无烟喝了口茶,缓缓道:“慢慢教就是了。”